门  槛

    父亲，你在我昨夜的梦里出现了。

    我穿过一片石林，走在一条干净的街道上，一扇门突然裂开，我看见你站在屋子中央……从你身体倾斜的姿势上认出了你——你是和母亲一起创造我的那个男人，是我二十六岁生命里的空白。但我不敢相信这就是你，在母亲的叹息声里你是一个抽象的陈世美，一个为了从连长爬到营长而抛弃妻子的恶人，在我的想象里你只能是一个僵硬的线条，可是你如此羞怯地红了脸，眼里是我见到亲人的羞怯。“我是你的父亲！”你用了过于自然热切的语气，使我在不得不被感染的情绪中上前一步，我伸出手。

    一只手落在另一只手里。

    一只手落在另一只手里。

    两只手构成一幅潇洒的闪电图案。

    一切都亮了。

    一切都亮了，母亲，我知道你目睹了这一切。

    一九八一年八月，黄昏在母亲近似耳语的叙述中降临。母亲说你来过，就在这个上午，她听到敲门声，从钻进门缝的阴影里母亲知道是你。她说她很客气地请你进门，你后边是你的妻子。你们低着头，宛如一对成熟的玉米被母亲栽在院子里。母亲说她给你们泡了一杯茶，“不打上门的仇人”。

    父亲，我看见你的眼睛，我看见母亲的眼睛，我看见你们的眼睛在躲闪中交流，多少年过去了，多少年一下子就过去了。母亲抬头看天，上面是高高的太阳；你低头看地，地上是你尘土扑面的皮鞋。院子四角摇曳着四棵茂盛的泡桐，你看见母亲的目光依次落在树上，你知道那是她的四个儿子。

    “你喝水。”

    “你也喝水。”

    “喝。”

    “喝。”

    你一下子把水倒进嘴里。你和母亲一场夫妻的情分全在这水里，苦吗，父亲？

    你很艰难地选字造句：“听说军印考上大学了……你这边人多经济紧张……我想供孩子读书……”

    母亲说她心里一动：“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也算明白了道理，说了一句人话。”母亲说她的泪水就在眼窝里打转。

    母亲看着你额头上针脚般的皱纹，看着你妻子不怎么合身的衣服，她把你十多年的日子看穿了。母亲说：“他不如意。”母亲说：“我一想起我为你淌的眼泪能把地打湿，我心里就发抖。十几年都挺过来了，啥苦吃啥，把娃拉扯大了，出息了，你才想到他是你娃，你想摘桃子才下山。”

    父亲看着母亲，他看到母亲过早衰老的面庞上升起一股绿火。母亲沉默了许久之后平静地说：“娃大了，不用你操心了。”

    我看见你的泪水在眼窝里打转。你说：“那就好，我走，我走了。”

    母亲看着你和妻子在村口消失，她一下子关上门，趴在门栓上大声哭了。

    母亲说：“哭了心里舒展了，一切就结了。”

    母亲说：“他要不是让狗吃了良心，咱们一家现在多舒心呀！啊？”

    父亲，多少年一下子就这么过去了。你在我梦中停留，我才发现我一直在追寻着我的生命之源。你停留的这一刻把一切都照亮了，我知道是你，这一切就都结束了。再见，父亲。

    母亲，你看见这一切了吗？

    母亲，在你和父亲结合之前我就存在，我知道我是我的生命。

    1989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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