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的权威

    很小你就巴望着有一天能握握父亲的那只大手。

    父亲对你并不比别的父亲坏，你却总觉得父亲是一座山，想到总有一天你也会长大会爬过父亲这座山你就兴奋起来。

    你在山下仰望了十七年。

    那年秋天你告别了这座山。

    开往上海的快车徐徐启动，你透过窗户发现，父亲其实也不高。父亲沉静地看你，你突然想哭。

    你至今记不清生父的模样。一两片军装的碎影染就童年最后的印象。

    四岁那年夏天，母亲抱你从汤家村的夕照里踏开西行的小径，出关中过玉门关，西边的风把沙漠吹成一片灿烂金海——海的西端，生父四个兜的制服在你母亲无望的眼前静静地吐着烟圈。屋子静极了，静得你只记起军营里牛似的白毛猪，生父的面孔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六岁那年夏天，继父家院子里一株樱桃叮叮当当地红了起来，你这只小鸟随意落到这枝头，太阳大极了。

    秋风扑打着田埂上的黄土，母亲改嫁的小推车吱吱咯咯上路了。

    你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搬家似的带你离开了那幢青瓦房，离开了院里那片茂盛的菜花丛，但你知道风先是打着响旋，那些金灿灿沉静的枯叶袅袅飘起来，翻过青苔覆盖的屋顶……院子里就黑下来……地上落下一只水鸟又一只水鸟，舔得满院蠕动，黑漆漆斑驳的大门拍打了几个来回，白沉沉的雨帘就横在门口……门只关上了一扇，可你知道父亲不会再回来了。雨脚溅起的水花冰凉冰凉打在你身上，你伸出手去抓，却一个也抓不住。母亲停下手中的活计，看一眼雨，喊你进去……你往屋里靠靠，双手背在身后……院里不知什么时候白了，屋檐上的水一条线打下来……

    车子走动了，你便搭上手，想让它更快一点走动，母亲冰凉的手扣上你的手，车子便走得更快也更响了。

    继父的巴掌执拗地响在你的脸上，母亲的泪珠便更响地打在地上。然后便响起继父长长的叹息……常常是些小事。继父爹娘早逝，继母膝下有一女一儿，纠纷往往因一个窝窝头、一盘剩菜的分配而使不快的气氛蔓延全家。

    物质的贫困使血缘关系露出它天生的自私来，你便在梦中寻找你的父亲……父亲的眼光一定柔和极了，父亲的手也一定很软和；天黑了，父亲的手和眼会放出光来，照亮你的睡床，照亮你梦中的迷径，你就握紧父亲的手做你的梦去了。

    院里那株灼灼的桃树终于枯寂了。你一天天长大了。继父看你的时候眼里开始泛起柔光。在这柔光里，你是一棵舒展叶芽儿的希望之树，你是继父黄金般的梦想，他那未曾实现的愿望将在你柔弱的身上开花结果……继父用这柔光看你，你似乎感到自己就是一棵树。是你的一棵树。

    那个黄昏，你发觉你的手麦子拔穗般大起来。你一口气跑到门口，动手将左门墩上的半个狮子石搬到右门墩上。

    用过晚饭，母亲笑着问父亲：“咱家那块石狮子你动了？”父亲一愣，“有人动过它了？”

    你点点头。父亲母亲的眼光一直扫过来，惊讶地落在你手上……

    从这天起，你吃饭跟父母坐在一起。

    父亲递饭给你时，无意间触到你的手，你却一下子抖个不停……碗里的稀粥漾出来……母亲嗔怪道：“越长越缩回去了——碗都接不住了。”

    不，妈妈，妈妈，我感到了父亲的手。妈妈，妈妈，你知道父亲的手父亲的手有多温暖！

    开往上海的快车徐徐启动，你透过窗户想握父亲的手。父亲的手递过来了，想着滚落在月台上灿烂的橘子，你哭了。

    1987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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