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草

    镰刀落在夏天的头上，青草纷纷扑倒在地。太阳还呈现着斑斓的风姿，少年身后已是满目青草。在干涸的河边，长短不齐的青草头顶露珠，轻风吹过，露珠在草叶上跳跃，这饱满的生命感使少年的心鼓胀起来，刀落得更快也更狠……唰唰嚓嚓——少年创造的音乐在田野里翱翔。

    汗水一茬茬落地。少年像是一茎旱晨的青草，站在正午的太阳下。

    这些青草一眨眼就干了。

    装车捆紧，十一岁的少年扛起架子车，头顶烈日往东方走去。

    河水烂漫，草在水中互不相干，留在少年眼里的只是一茎一茎的脖颈和昂扬的头颅。在河流拐弯的地方，上千匹军马生龙活虎，一车草被一架磅秤收走，七块钱是少年一个夏天的收获。

    少年看着干草被巨大的粉碎机吞噬，他知道这些纷扬的草片将进入军马嘴里，千里驰骋践踏更多的青草和石头。

    少年被草的力气弄得紧张，他发现使再猛的利器也只能割下青草，却无法消灭它身体里的力气。

    夏天来临，那些遭刈割的地皮又是草色青青，这是叫少年沮丧的时刻。于是，少年的刀更锐利，手臂更有力地挥动…… 割了一个夏天又一个夏天，刀下的青草还是去年的模样，但却更旺盛，一个少年在揣测他的生命是否也是这样？

    一个挥霍的季节，世上有割不完的青草。

    十三岁的少年坐在老师的窑洞前。

    少年看着自己过于宽大的脚掌，眼前展开一幅辽阔的世界地图，他看见自己的脚横跨大洋，越过高山，一个又一个陌生的脸孔像亲人般远离，少年看见自己的脚越走越舒展，前面的路越来越短……一只脚到底能走多远？未婚妻黝黑的面庞突然挡在眼前，他目测了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想到母亲的话语：“你的脚太大了，费鞋。”

    从砖头缝隙蹿出来的青草在他手指间拂荡，这是一束被人们称作毛毛草的绿色植物，身干梗直，长长的身体之上，结出一颗硕大的头颅，脑袋上长满硬刺，捏在手里有一股子倨傲劲。

    夏天过后，少年就要毕业。少年愿意做一棵草，譬如手里这棵毛毛草，也许一阵风就会使它夭折，因为它高出台阶，在风中一闪，身后的依靠就成为它致命的断头台。

    校园里一片乱哄哄的气氛，天真的孩子一夜之间长大。少年在校园踱步，无意间走入一片荫凉，抬头看去，一株松树顶天立地，巨大的手掌拢起一片阴影。微风里，几粒种子落入少年嘴里。少年的心在这打击里颤动，他更愿做一棵高大的树。

    麦浪起伏。

    父亲买了一架照相机，要为儿子照相。在地头一棵榆树跟前，少年两眼炯炯，双手插腰，父亲说：“看着我，别望天。”少年不听，他挺起胸膛，眼望蓝天，脑袋像一株成熟的麦子。父亲说：“靠着树，这样有力气。”少年不听，他双手叉腰，站在树阴之外。少年看出父亲的愤怒，但他不怕，他知道自己长大了。

    太阳不要落山，月亮不要出来，少年站在天地之间，手握镰刀，着身体。晒吧，晒吧，使劲晒吧，少年有的是力气，少年愿意听见自己的汗水一瓣瓣打在土地上的声音。

    1987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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