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射雕英雄传》的文化魅力（3）

    郭靖与黄蓉向大汗遗体行过礼后，辞别拖雷，即日南归。两人一路上但见骷髅白骨散处长草之间，不禁感慨不已，心想两人鸳盟虽谐，可称无憾，但世人苦难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

    ——《射雕英雄传》第四十四回

    最后用中国传统评书的方法，用一首诗来结束：“兵火有余烬，贫村才数家。无人争晓渡，残月下寒沙！”用一个很幽凉的这样一个意境结尾，余味袅袅。最后是“残月下寒沙”这样的意境，兵火还烧着呢，这边是晓风残月。

    我们看《射雕英雄传》的开头、结尾很多衔接的部分，都是运用了中国传统说书的技巧。传统说书的笔法，一方面整体结构，是我们从西方学来的宏伟的长篇小说结构，但是在很多衔接之处，它又继承了中国传统。从人物的结构上说，英雄退场了，个人退隐了，金庸小说的最后都是人走了——成吉思汗死了，郭靖、黄蓉走了，去哪儿？不知道。反正好像是生活圆满也好，爱情圆满也好、不圆满也好，最后的结尾经常是离开现场，然后留下一个现场给人思索。不是大家在这里痛饮庆功酒，而是留下一个“残月下寒沙”的意境给人思考。所以轰轰烈烈的一番厮杀之后，留下的依然是血腥的世界，苦难的世界。这样的结尾，它就使人们去思索个人与世界的关系——个人的功劳、业绩跟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们从《射雕英雄传》的结尾可以看出小说的主题思想绝不是弘扬暴力，引人去打斗厮杀，而是将人们引向深入的思考：一个事件算不算伟大，一个工程算不算好工程，以什么为标准？小说所表现出的思想，是以“是否为民造福”为标准。小说主人公郭靖身上所体现出的这种思想，既有朴素的爱国主义，又有非常深沉的人道主义。这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也有着非常积极的意义。当然我们知道小说毕竟是语言艺术，一部小说仅仅思想好、故事好，它是不能成为第一流的小说的，它还必须要做到语言和结构等方面的好。那么，小说《射雕英雄传》在语言和结构等方面又是怎样的呢？

    小说的奇特之处

    《射雕英雄传》的小说语言是庄谐杂处、雅俗共赏，严肃的地方非常严肃、宏大。你看刚才郭靖与成吉思汗的对话多么庄严，多么堂堂正正，但是它同时有很多插科打诨、幽默的地方，叫庄谐杂处，同时又是雅俗共赏、非常典雅又非常通俗的。《射雕英雄传》我想小学高年级的学生已经可以读了。当然读不太深，大概故事是能够读下来，初中水平就可以读了，就是在情节这个层面上完全可以接受。那么文化水平越高的人，从中能够读出越深刻的东西。大学者、大作家都可以读，所以很多著名的学者都推崇《射雕英雄传》这部作品。《射雕英雄传》在各方面的成就，方方面面加起来足以充分显示出中国小说的魅力。中国小说的魅力是非常多的，简单地讲一点，概括地讲中国的小说叫包罗万象、地富海涵，天地都可以装在里面。

    西方的小说擅长讲具体的事情，小说一开头就是“约翰坐在椅子上痛苦地想”“玛丽在公园里面散步，牵着她的小白狗”。经常小说这样就可以开始了，而这不是中国小说的特点。中国传统小说不能这样开头，这样开头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中国小说即使讲一个具体的人的事，讲约翰和玛丽的恋爱也不能这样开始，经常是从盘古开天地开始。中国小说动不动就“话说什么什么年间”，然后在临安有一个秀才，隔壁住着一个小娘子。这是中国的小说，我们中国小说是一个镜头从宇宙中拍下来，从盘古开天地一个镜头摇下来，然后才摇到你们家，摇到你和那个小娘子。这是中国小说的特点，所以中国小说中的每一个人、每一只小蚂蚁都是跟宇宙连在一起的，在这个宏伟的框架中，什么都可以装进去。但是用西方小说的观点来看，似乎不严谨，似乎不紧凑。

    西方的小说受科学观念影响，每一个东西都是要有用的，每一句话跟别的话都是呼应的，像一个精密的钟表一样——咯哒咯哒，每一个环节中有一个地方出问题了，其他地方就接不上了。所以西方小说有它的特点——讲效率、精密、严谨。但是两个比较起来，你会发现你读西方小说，有时候不太过瘾。中国小说有它过瘾的地方，像我们读过的四大名著，你读过了之后，所有的故事都知道了。你一辈子都可以反复地读，因为它里面留有无限的空间，留有无限的你可以反复地琢磨的地方。所以说中国小说是包罗万象、地富海涵的，这是其他小说很难有的境界、风采、气魄。西方小说也有很伟大的作家、伟大的作品，包括像巴尔扎克、托尔斯泰，但是所有这些作家的作品，即使像巴尔扎克写的那个《人间喜剧》，一部一部写了九十多本小说加起来想反映法国社会的全貌，但那也只是一种算术式的全貌，代数和式的全貌。

    像中国写完黑龙江，写贵州，再写云南、四川、湖北、湖南，这样挨个写起来，这叫代数和式的积累，它是无穷的，你可以写一千本，也不见得能反映中国社会的全貌。即使像《战争与和平》这样伟大的作品，你仍然不能看到俄罗斯生活的各个方面，因为它是加法式的写。这样的小说只有中国才有，只有《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这样的小说，它才能够纵揽全局，它不需要把每个省都写下，它在一个固定的空间系统里，就把全局都给你全盘托出。很多学者、文学家——像鲁迅，像张爱玲，像老舍——越到成熟的阶段，他们就越会发现中国艺术之美妙。金庸有意继承了这一点，他就是故意地要把中国小说的这个优点发扬光大，所以《射雕英雄传》基本上就初步地完成了金庸的这个夙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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