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乘风而来，送我相思千度（1）

    一曲乘风而来，送我相思千度

    ——《乌夜啼》

    君不见岩下井，百尺不及泉。君不见山上蒿，数寸凌云烟。人生相命亦如此，何苦太息自忧煎。但愿亲友长含笑，相逢莫吝杖头钱。寒夜邀欢须秉烛，岂得空思花柳年。君不见门前柳，荣曜暂时萧索久。君不见陌上花，狂风吹去落谁家。谁家思妇见之叹，蓬首不梳心历乱。盛年夫婿长别离，岁暮相逢色凋换。君不见荒树枝，春花落尽蜂不窥。君不见梁上泥，秋风始高燕不栖。荡子从军事征战，蛾眉婵娟空守闺。独宿自然堪下泪，况复时闻乌夜啼。君不见云间月，暂盈还复缺。君不见林下风，声远意难穷。亲故平生欲聚散，欢娱未尽尊酒空。自叹青青陵上柏，岁寒能与几人同。君不见东流水，一去无穷已。君不见西郊云，日夕空氛氲。群雁裴回不能去，一雁悲鸣复失群。人生结交在终始，莫为升沉中路分。

    ——贺兰进明《杂曲歌辞?行路难五首》

    昨夜小寐，忽疑君来，却是琉璃火，未央天。

    ——菖蒲《谢长留》

    这《乌夜啼》琴声才起，顿觉冷飕飕的。

    思念的味道，原来这么凉。

    想那17岁的鲁迅第一次离开家乡的时候，也是这般的哀戚：“行人于斜日将堕之时，暝色逼人，四顾满目非故乡之人，细聆满耳异乡之语，一念及家乡万里，老亲弱弟必时时相语，谓今当至某处矣，此时真觉柔肠欲断，涕不可抑。”

    而回到那快乐的唐朝，同样17岁的王维离开家乡后登上了河南修武县境内的茱萸峰，也是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离开家乡独自一人羁旅之途上步步都“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那温暖而伤感的场景，真正让人要“涕不可抑”地痛啊。

    此曲据传是三国时期何晏之女所造。当时，何晏入狱，有二乌停于其舍上。其女儿说：“乌有喜声，父必免。”于是写成此琴操。

    那张籍也说：“秦乌啼哑哑，夜啼长安吏人家。吏人得罪囚在狱，倾家卖产将自赎。少妇起听夜啼乌，知是官家有赦书。下床心喜不重寐，未明上堂贺舅姑。少妇语啼乌，汝啼慎勿虚。借汝庭树作高巢，年年不令伤尔雏。”

    那份喜悦，夜不能寐啊。

    似乎，这乌啼之声如暗夜的星光，照亮悲伤人的眼光。

    那元稹在听人弹此操时，也想起自己被谪之时妻子求乌相佑护，心有珍惜而写诗《听庾及之弹乌夜啼引》：

    君弹乌夜啼，我传乐府解古题。

    良人在狱妻在闺，官家欲赦乌报妻。

    乌前再拜泪如雨，乌作哀声妻暗语。

    后人写出乌啼引，吴调哀弦声楚楚。

    四五年前作拾遗，谏书不密丞相知。

    谪官诏下吏驱遣，身作囚拘妻在远。

    归来相见泪如珠，唯说闲宵长拜乌。

    君来到舍是乌力，妆点乌盘邀女巫。

    今君为我千万弹，乌啼啄啄泪澜澜。

    感君此曲有深意，昨日乌啼桐叶坠。

    当时为我赛乌人，死葬咸阳原上地。

    大难之后，因乌之啼，夫望见了妻临危担待共患难的义而备加珍重这份夫妻之情，然而如今那个为我求乌之人，已然死葬咸阳原上地。

    为着这样的妻，元稹时时以诗相思，竟成他最美的风景，他为妻写的悼亡诗里，那情总是很深：“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又有：“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这样的相思，即使夜来幽梦忽还乡，看她小轩窗，正梳妆，亦只能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啊。

    后人为这《乌夜啼》的段落配上标题：月明星稀、乌雀南飞、寒声哑哑、孤影茕茕、仁慈反哺、天恩御赦、午夜争巢、吐食哺儿、托物喻人。

    单单这样看题解，以为，会是首有着快乐结局的曲。

    然而，却是极尽凄凉，一沉到底。真是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般伤怀。

    原来，后世的人，从《乌夜啼》上望见的都是那相思之苦。

    这样情绪的流转，李群玉的诗似乎可以有个合理的解释：“曾波隔梦渚，一望青枫林。有乌在其间，达晓自悲吟。是时月黑天，四野烟雨深。如闻生离哭，其声痛人心。”

    听乌在啼，有人知相逢而喜，但更有人见生离，而痛。

    而这后世保存下来的曲谱，当真只剩下相思苦。

    聂夷中亦说过：“众鸟各归枝，乌乌尔不栖。还应知妾恨，故向绿窗啼。”相思思成了恨——

    一个人不孤单，想一个人才孤单。

    灯前细雨，檐花蔌蔌，乌啼霜夜，正是无人处暗弹相思泪的时候。

    那一寸相思一寸灰的苦，将时间都折磨成了灰烬，而这份苦，偏偏忘不掉，连老年的白居易也要叹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所以这回廊一寸相思地，将要断碎多少情肠？

    在诗人当中，李白的相思最多。

    他的相思，有时候——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有时候——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有时候——日色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成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空馀床。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犹闻香。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相思黄叶落，白露点青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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