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千载作知音

    为君千载作知音

    ——《高山流水》

    闻说萧郎逐逝川，伯牙因此绝清弦。

    柳边犹忆青骢影，坟上俄生碧草烟。

    箧里诗书疑谢后，梦中风貌似潘前。

    他时若到相寻处，碧树红楼自宛然。

    ——温庭筠《哭王元裕》

    曾经欢天喜地

    以为就这样过一辈子

    走过千山万水

    回去却已来不及

    曾经惺惺相惜

    以为一生总有一知己

    不争朝夕不弃不离原来只有我自己

    纵然天高地厚容不下我们的距离

    纵然说过我不在乎却又不肯放弃

    得到一切失去一些也在所不惜

    失去你却失去面对孤独的勇气

    ——林夕《只有我自己》

    《吕氏春秋》里说：

    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泰山，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少时而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鼓琴，洋洋乎若流水。”钟子期死，伯牙摔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

    这个故事，很短。其中的情义却绵延了几千年，始知知音稀，千载一绝弦啊。

    有时候，非常喜欢中国古文字这般的简洁，有文字时是那明月，而无文字处则于这皓月之外更见长空万里的境界。

    那明朝的冯梦龙在《警世通言》里以说书人的身份说起这个故事：

    时当八月十五日中秋之夜，偶然风狂浪涌，大雨如注。舟楫不能前进，泊于山崖之下。

    不多时，风恬浪静，雨止云开，现出一轮明月。那雨后之月，其光倍常。

    伯牙在船舱中，独坐无聊，命童子焚香炉内，“待我抚琴一操，以遣情怀。”

    童子焚香罢，捧琴囊置于案间。伯牙开囊取琴，调弦转轸，弹出一曲。

    曲犹未终，指下“刮刺”的一声响，琴弦断了一根。

    伯牙大惊，叫童子去问船头：“这住船所在是甚么去处？”船头答道：“偶因风雨，停泊于山脚之下，虽然有些草树，并无人家。”

    伯牙惊讶，想道：“是荒山了。若是城郭村庄，或有聪明好学之人，盗听吾琴，所以琴声忽变，有弦断之异。这荒山下，那得有听琴之人？哦，我知道了，想是有仇家差来刺客；不然，或是贼盗伺候更深，登舟劫我财物。”叫左右：“与我上崖搜检一番。不在柳阴深处，定在芦苇丛中！”

    左右领命，唤齐众人，正欲搭跳上崖。

    忽听岸上有人答应道：“舟中大人，不必见疑。小子并非奸盗之流，乃樵夫也。因打柴归晚，值骤雨狂风，雨具不能遮蔽，潜身岩畔。闻君雅操，少住听琴。”

    伯牙大笑道：“山中打柴之人，也敢称‘听琴’二字！此言未知真伪，我也不计较了。左右的，叫他去罢。”

    那人不去，在崖上高声说道：“大人出言谬矣！岂不闻‘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门内有君子，门外君子至。’大人若欺负山野中没有听琴之人，这夜静更深，荒崖下也不该有抚琴之客了。”

    这就是他们相遇的开始，不是一见钟情，而是不打不相识。像后来那众多武侠小说里两个侠士的遇见，先对打一番，要用剑挑开对方的包裹露出里面的诚心，而不像那《吕氏春秋》里，如月明昙花，一个静静地照耀着另一个静静地开放，这月落阶上铺花影，而那花光如星辰，映射长空。

    这个故事的结局是，到得两人的相约之时，子期以一丘荒冢践约。而伯牙在荒冢前摔琴祭奠叹：“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义，历尽天涯无足语，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

    然后，伯牙对子期的父亲说：“下官伤感在心，不敢随老伯登堂了。随身带得有黄金二镒，一半代令郎甘旨之奉，一半买几亩祭田，为令郎春秋扫墓之费。待下官回本朝时，上表告归林下。那时却到上集贤村，迎接老伯与老伯母，同到寒家，以尽天年。吾即子期，子期即吾也。老伯勿以下官为外人相嫌。”

    说罢，命小僮取出黄金，亲手递与钟公，哭拜于地。钟公答拜，盘桓半晌而别……

    也许这个伯牙供养子期的父母的结局，在说书人看来，才是情义最有价值的见证，然而那意犹未尽的细节被还原成俗世界的真实，让我突然觉得失去了想象的空间而落得一些惆怅，总觉得两人之间，无须多言，如行云遇到流水，不拖泥不带水，却山水铿然有雨声。而琴弦一动，如雨滴爆了枝叶，当中炸出了花朵，彼此就已看到对方的胸怀之花，携手共赏。

    而这一路下来，行云无声，水流无色。

    他们中间，没有俗世界的存在。只横着一琴，人在琴在，人殁琴殁。

    这样的知己，彼此甘愿剖腹来相见，亦敢用性命去交换，只是，见面的时候，相对无言，只静静地把琴听了。

    所以，当那子期死去，伯牙废琴，这情，已是人间最美。

    从此，人间天上，不再相见，却不等于忘记。

    之后，伯牙一人萧萧然地消失红尘，对酒不饮，横琴不挥，不挥者何，知音诚稀——所以，世间再无这个弹琴之人。

    然而，山水无色之时，当中会竖着一明月，点苍留白漾出这份情义的水墨江山。

    《高山流水》据传就这样从伯牙开始，原为一曲后来在流传的时候也各自独立成篇为《高山》《流水》。美国“航行者二号”宇宙飞船中有一张120分钟的唱片，里面选有世界经典的音乐，唯一的亚洲音乐便是琴曲《流水》，茫茫宇宙之中以流水之音漫天寻找知音，不过，伯牙弹了很久，那子期的星辰依然尚未光临。

    这世间，紫陌尘多不可寻，青云已无路可觅知音。

    听《高山》一曲，如水墨缓缓衍开，起先是一滴入水，幻变成片云成孤峰，而后成云海成绵绵重山，走近处见那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而远处望那群山绵绵不尽，来从千山万山里，归向千山万山去，山中白云千万重，却望人间不知处。

    而下马荒阶人静处，那寂寞山窗掩白云，潺潺石溜静中闻，鸟啼花落人声绝，即使到得热闹时，也是碧山锦树明秋霁，凭空浮着一些些冷艳烟霞。

    《流水》，意为溪流投奔江海，一路潺潺不绝，从绿叶花间那滴水而来，滴落处叶颤花动，颜色嫣然，滴水落到清石上，溅起花朵般的水珠，滴水蹦过石头，成溪成河流，见花托花，见鱼渡鱼，见石小的爬过去，大的绕下来，一路的景色，全在这奔流之上。

    那音色清静处如玉柱击清瓯，蔼蔼溪流慢，梢梢岸筱长，穿沙碧簳净，落水紫苞香。

    而缠绵之时，欲眠不眠夜深浅，溪声雨声听不辨，溪流潺潺雨习习，灯影山光满窗入，栋里不知浑是云，晓来但觉衣裳湿。

    处则岸夹桃花锦浪生，锵金鸣玉长潺潺，那气势激昂如见旌旗缤纷两河道，战鼓惊山欲倾倒。

    而奔流之后，反而淡定，望天下，窗户长含碧萝色，溪流时带蛟龙腥，飘然曳杖出门去，无数好山江上横……

    从《高山》里出来，满身烟霞散不尽，而从《流水》里出来，真的是晓来但觉衣裳湿。

    《高山流水》有古琴古筝版，版版皆经典。

    听古筝之音，樵客出来山带雨，渔舟过去水生风，那音质有着人生若只如初见的风光，落花牛上，泥暖草生。

    见古琴之色，十年湖海，千里云山，那色度低迷时见浅紫深红更傍溪，而放眼时见到了那万重山景——千山江上背斜晖，一径中峰见所归，人间的风景，仰望和俯瞰之后，到得那闲来无事玩青山的境界。也许，古筝里有几分晓来山路恨如迷，而古琴里，却是宿云先已到柴扉，人刚好在山腰水尾的角度，可上可下，望见青山高，也见得青山平。

    以前年轻的时候，喜欢听古筝，而如今，尤喜欢古琴。

    在古琴里，望见半世的人生风景。

    也只有在古琴里，才能静下心来，等那知音寻来，也才能有知音寻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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