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先驱

    高贵的终归衰微，聚集的终会离分，积攒的终会枯竭。

    长途跋涉，辛苦疲惫，脚掌很快就磨起了水泡，加之饥渴冻饿轮番考验，初踏苦行之路的仓央嘉措，心中仍免不了时有悲苦自怜之念。转而又想到如今能够脱离羁绊，获得向往已久的自由，作为一个遁世者，了无牵挂地云游四方，追寻圣谛，修行禅定，这岂非正是三宝的慈悲？心中又生出无限欢喜。就这样一路忽悲忽喜，迤逦行来，有时和朝圣的信徒同行，有时混迹贩夫走卒之中，喝脏水，住岩洞，和人换穿秽气熏人的衣服，经历种种前所未闻的遭遇，自青海辗转四川，盘桓峨眉，游历康定，向阿坝藏区行去。

    两年后的七月，他终于走到临近康区一个叫做道尔格的地方，那里地广人稀，树木蓊郁，遍地野花野果，简直就是人间乐土。可惜的是，当时康藏地区瘟疫流行，死了很多人，不少村落荒无人迹。在这场灾难里，仓央嘉措也未能幸免，染上了天花，头脸、全身都肿胀起来，长满恶疮，剧痛难忍，再难移动半步，奄奄一息倒卧在葡萄架下。被烈日、寒冷、饥饿、伤痛轮番折磨，时而昏迷，时而醒转。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日日夜夜，后来全身的水痘又都溃烂化脓，将衣服鞋袜粘连在一起，引来无数蚊虫叮咬，种种苦楚折磨，难以尽数。这样捱过了二十多天，总算疮毒将尽，身体渐渐恢复，神智也渐渐清明。但是因为饿得太久，头昏眼花，已经完全没有力气站得起来，不由心中暗叹，这回纵然病不死，也得饿死！

    就在此时，突然有一只大乌鸦叼来一块兽肉，扔在他脚边。他惊喜交集，吃下少许兽肉，总算恢复了一些体力，于是拄着一根树枝蹒跚前行，希望尽快找到一个有人家的村落，但终究因为太虚弱，走了一小段路就累得不行了。这时看见路边树上结着红果子，就摘下充饥，没想到这果子乃是剧毒之物，不多会儿就腹中绞痛，疼得死去活来。总算他命不该绝，受尽种种折磨，还剩了一口气在。

    此后多年流浪途中，风餐露宿，被恶犬撕咬，被人魃追赶，被诈尸惊扰，被人误会打过耳光，为人赶过马车，背过尸体，当过乞丐，忍受过种种非人的折磨。而无论在怎样的困境，面临怎样的劫数，都已无复早年的自艾自怜。

    在走下布达拉宫徒具形式的王座之后，在荒郊旷野，在苦难深重的底层民众之中，真正的使命感开始在他的身上复苏。信仰，总在最贫瘠也最丰饶的土地上开花结果。

    和许多人一样，我也曾疑惑，阿拉善草原上，传说中那个为众生而苦行苦修的尊者，与布达拉王宫里、传唱的情歌背后的仓央嘉措，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呢？

    读完《秘传》，我似乎找到了答案。高僧也罢，浪子也罢，跳跃在其中的，其实都是同一颗心脏，为自由、为信仰、为众生，理想与信念的内核其实从无改换，无论它们是以怎样的面目出现。只是俗世的眼光，一叶障目，怎么能够看得清楚？

    当年，高居布达拉宫活佛宝座的仓央嘉措，貌似放浪形骸的言行所抗争的，并非佛法教义，更绝非自小尊崇的信仰，而是派系林立下信仰的变异，和徒具形式、以信仰为借口的肮脏龌龊的政治斗争。

    纯净的信仰力量，根植在民间。这一点，是他走出布达拉宫，走入那些歌者之中，便已经开始领悟到了的。虽然当时，他尚青春年少，但慧根早已深种，高出流辈何止万千。誓死捍卫人的自由、尊严与真正的内心信仰，绝不肯向愚人的政治权力低下骄傲的头颅。这恐怕正是当年面对千夫所指，仓央嘉措对自己的交代和决定。这孤独的年轻人，选择了那样激烈的惊世骇俗的方式，只是因为在那时的他看来，唯有猛药才能救世，才会让愚昧的追随者有所醒悟。

    而此后他流落民间，双脚踩在坚实的土地上，信仰的力量有了沉静和雄厚的根基，逐渐抵消掉形式上的叛逆和浮躁，于是，一个众人眼中德行一致的高僧诞生了。

    昨日种种昨日死。仓央嘉措自己也曾说过，我的过去如同梦境，全似幻象。既然如此，除了一心为教法众生谋利，岂有他求？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自小，我们接受儒家文化的教导，对孟子的这段话耳熟能详，却未必能深知其意。只因我们大多数人都是懵懂的后知后觉者，且有着趋乐避苦的本能，即使上天有意砥砺，能够欣然承受使命并为信念坚持到底的，到底寥若晨星。

    但在任何一种文化之中，洞悉智慧与使命的人们都是存在的。他们探索真理，追寻理想，承受大众的苦难，谋求众生的幸福，以人类的自由、和平、民主为终极信仰，在生死存亡的考验面前亦不畏惧停滞，不退缩自保，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着最光明洁净的红色液体，驱除了人性里一切黑暗与污浊。他们或存身于各种宗教之中，或辉耀世界人文和科学领域，或为当世唾骂嘲笑，或为后世景仰尊崇，更或者，他们从来都身处黑暗，独自跋涉，无人知晓，无人认同，亦不易其志。

    他们和他们的追随者，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先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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