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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人独憔悴: 斯人独憔悴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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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姮柔又接到白翎的电话。

        “中午你怎么不来?”她冷峻的问。

        “中午?”姮柔吓了一大跳。“中午——啊!是,我忘了这件事,完全忘了这件事。”

        “忘了?”白翎冷冷的笑。“这是完全不被接受的理由,做我们这种工作,不可能有‘忘了’这两个字。”

        “但是——我真的忘了。”她嚅嚅的说。她是真的忘了。

        一来白翎是昨夜跟她说的。而且亦天邀她一起玩扑克牌,那一霎那间——她就完全忘了其他的事。

        “下次不许再跟我说同样的话。”白翎总算稍有人情味。“你中午和斯亦天一起玩扑克牌?”

        “是——公司所有的人都参加。”她吸一口气。

        那监视她的人真是分分秒秒向白翎报告她的行动?

        “你可以不参加,除非你另有原因。”白翎又冷冷的笑起来,而且笑得——暧昧。

        姮柔很气,这——什么意思?

        “你现在出来,把报告交给我,”白翎再说:“我在你家巷口的电话亭。”

        “是——好,”姮柔再深深吸一口气。“我立刻出来。”

        这白翎真是神出鬼没的,怎么在她家巷口呢?

        拿了报告,她连招呼都没向家人打一个,就急速的奔了出来。

        “姮柔,姮柔,什么事——”母亲的声音在后面追。

        她没有回答,一口气跑到巷口。

        果然,在电话亭的暗影里看见白翎。她穿牛仔裤,衬衫,象个年轻的女学生。

        白翎没有表情。

        姮柔把两张白纸交给她,她看也不看的顺手放进肩上的大帆布袋里。

        姮柔暗暗摇头。她己很用心,很仔细的写这篇报告了,她不看—下。

        “我——可以回家了吗?”她问。

        白翎微微点头,接着又说:

        “我对你个人没有成见,我所做的——切是站在公事立场。”

        “是。我明白。”

        “做我们这行,最忌感情用事,”白翎淡淡的说:“而女人,往往过不了这一关。”

        姮柔吃惊的望着她,感情的事也要受管制。

        “没有人。会管你,”白翎象看透了她。“但是,最终吃亏伤心的是你!”

        姮柔勉强点头。

        这也是实话。但感情来了,谁理得伤不伤心,吃不吃亏,受不受伤害呢?

        “我若是男孩,会喜欢你这种女人。”白翎笑一笑,悄然而去。

        这白翎——也开玩笑。

        她若是男人会喜欢姮柔,可惜她不是。而姮柔——说来不信,虽然喜欢她的人颇多,但她从来没正正式式交过一个男朋友。

        她不喜欢挑三选四,太浪费时间和感情了。她会看中一个,死心塌地的从一而终。

        她是这种死心眼儿的人!

        慢慢的,她走回家。

        “姮柔,这几天你到底怎么回事?神不守舍的。”母亲悄声问她。

        “没有啊!”她说。

        “刚才又去了哪里?同事的电话?”母亲颇精明。

        当然啦!对女儿的事,哪个母亲不紧张?

        “一个女同事,她有东西忘在我这儿,她等在巷口,我拿给她而己。”她说。

        “女同事?为什么不请她进来坐坐?”母亲问。

        她想了想,知道母亲误会了,以为她有了男朋友,这误会——真可笑极了。

        “妈咪,你放心,如果我有男朋友,我一定带回家给你看,好吗?”她笑着哄母亲。

        “真不是男朋友?”母亲不信。

        “真的,发誓,”她举起右手。“公司里的同事不是太老就是太嫩,没有人适合我。”

        “哦!”母亲有点失望。

        “真的,妈咪,我很挑剔,你是知道的。没有适合的,我宁可不嫁。”她说。

        “你就是这么固执。”母亲不以为然。“啊,你们老板才三十多岁,有太太吗?”

        “没有吧?谁知道。”她说。

        怎么会提起斯亦天呢?

        这个人高深英测,又冷又怪,加上令人怀疑的背景,谁敢接近他?

        “他长得如何?人好不好?”母亲感兴趣了。

        “我根本没看清楚过他,他很阴沉,很怪,”她说:“有时候又疯疯颠颠和同事们玩在一起。”

        “有这样的人?”母亲皱眉。

        “真的啊!我看这种人不顺眼,所以没什么话跟他讲,还有啊!又喝酒,又抽烟,还喜欢日本料理。”

        “哦——”母亲不出声了。

        母亲最讨厌人家喝酒,吃日本料理。她说中国菜的味道比日本料理好百倍不止。

        “我可以去休息了吗?”她问。

        “不过——无论如何,你还是注意一点,不要轻轻放过了缘份。”母亲不死心。

        “我知道了。三十五岁之前我把自己嫁出去,好不好?”她在开玩笑。

        “三十五岁?”母亲吓一跳。“不行,不行,太迟了,你才二十八——三十岁以前一定要嫁。”

        “若是我找不到对象呢?”她打趣。

        “你唯一的毛病就是这个,好像男人跟你有仇似的。”母亲埋怨。

        “谁说的?我不是很喜欢小弟。”她笑。

        “不跟你讲了,你总是歪缠,小弟怎么算呢?”母亲白她一眼,走开去。

        她冲凉,然后回到房里。

        她不明白,母亲怎么会想到亦天那儿去?

        亦天——她突然想起他吃了那个又枯又干的苹果,这个人——实在怪异。

        当苹果好好的时候他不吃,一定摆几天,等它坏了时再吃,这——有原因吗?

        她恐怕永远也不会了解他那种人的!

        房门又在响,母亲走进来。

        “有—件事我一定要问清楚,”她说:“那笔公司借的钱——是不是真的?”

        “为什么问?这种事还有真的?假的?”姮柔皱眉。母亲发现了什么呢?

        “你才进公司不到一个月,为什么人家肯?”母亲摇摇头。“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这么好的事了。”

        是。目前这社会大概不会再有这种事,但——她又怎能把这笔钱的来源讲清楚?

        母亲恐怕会被吓死。

        “私人公司没有规定得那么严格,反正公司年年嫌大钱,何乐而不为?收买我的忠心啊!”

        “我总有点怀疑。”母亲摇头。

        “怀疑什么?”姮柔吃了一惊。“钱的来源不正?”

        “不是。我怕那老板——你说的怪人恐怕对你怀有目的。”母亲担心的。

        “妈咪——”她大叫一声。“你想到哪儿去了?”

        “别叫。我真是这么担心。”母亲说。

        “我告诉你,斯亦天又冷又怪,但他非常正派,不止正派,他身上还有一些正气,很难形容的,或者是——江湖义气之类的。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看不起女人,心目中根本没有女人。”

        “有——这样的人?”母亲半信半疑。

        “真话,你可以去问公司全体同事,”姮柔笑。“他还是个绝对的大男人主义者。”

        “哦——可能我真的想错了。”母亲透出笑容。

        “当然。平日没事,他连话也不跟我说的。”她笑。“他们男同事最喜欢跟他下棋和玩扑克牌。”

        “赌钱?”母亲睁大眼睛。

        “不,抓乌龟。”她大笑。

        但是——她又怎么这样清楚他?她呆住了。

        7

        回办公室之后,姮柔开始小心翼翼,有人监视着她呢!她一定要查出这人是谁。

        她的小心翼翼引起了同事的玩笑。

        “姮柔,你这几天怎么回事?”小美轻声问。“是不是工作上有困难?”

        “没有,真的没有,”姮柔意外。“你怎么会这样想?”

        “你很紧张,心神不定。”小美说。

        “没有,我不觉得。”她摇头。“你真这么想?”

        “不是想,是看见。”小美笑。“许志坚也这么说,他说你一定有些不妥。”

        “许志坚!”她更意外。

        那个从不出声,更不看她的年轻人?

        “是啊!阿坚说你好像坐立不安。”

        “我没有。”她吸一口气。

        那许志坚是否监视她的人?

        看来像了。这家伙不出声,又阴沉,故意做出一副不看她的样子,其实正是监视她的人!

        一定是他了!

        姮柔下意识的笑起来。她一定去白翎面前讲穿,看看她不是很轻易的就通过了考验吗?

        “你笑什么?”小美问。

        “笑你神经过敏,”姮柔还是笑。“我原本就是这样的,我是比较拘谨的人。”

        “不是,你神经紧张。”小美说。“陆健也这么说。”

        “不能所有的人都这么说,我就真的变成神经紧张啊!”姮柔笑起来。

        “喂,”小吴转了话题。“午饭后我们去逛逛衔,看看有没有便宜货拣。”

        “好。”她爽快的答应。

        她并不怎么讲究衣服,有时候买很便宜的,有时也买贵些的,但都很适合她的身分、气质。

        可以说她很会穿衣服。

        小美回到桌子去工作,姮柔又开始做亦天交给她的那几本旧帐。

        还不错,这些日子来,她已理出半年的头绪了。

        她发觉,亦天赚的确实不少,但是支出也大,他为人一定很豪爽的。

        而那些支出,都是他私人名下的。

        午饭后,她和小美逛街。

        这附近没有什么大的百货公司,好的精品店,但既抱主意出来拣便宜货,随街走走也无妨。

        正午的太阳十分炽热,耀花了人的眼睛。

        “你在公司做了几年?小美。”她问。

        “六年。”小美不在意的说。

        “你——今年多大?”姮柔吃了—惊,下意识问。

        “二十二。”小美笑容如阳光。

        “那你是十六岁就进公司了?”姮柔问。

        十六岁,中学还没毕业呢!

        “是啊!那年我才初中毕业,环境不好,要找事做,却没有公司肯请我,我又不喜欢到工厂做,正在那时碰到亦天,他录用了我。”

        所有职员都叫老板为亦天。

        “当时只做些打杂的工作,好象客人来买货,倒杯茶,送送帐单,或帮亦天去银行,后来他叫我去学打字,然后就做打字员了。”小美笑。

        “很不错啊!”姮柔由衷的。

        “亦天帮忙啊!他让我学打字,公司付学费,现在我念英文夜校,他亦付钱,他是天下最好的人。”

        “哦——”姮柔颇意外。

        她知道亦天很义气爽快,却不知到了这种程度。

        “以后你慢慢会体验到,”小美认真的说:“我们所有的同事都对公司有归属感,赶也不会走的,亦天对我们每个人都像兄弟姐妹。”

        “所以你们都叫他名字。”姮柔笑。

        “他不喜欢别人叫他老板。”小美正色说:“他不喜欢繁文褥节的事,他说人与人之间应该平等,交朋友也是。他还说谁叫他老板,他就开除谁。”

        “我没叫过他名字。”姮柔说。

        “也没叫他老板,是不是?”小美俏皮的。

        “你怎么知道?”姮柔问。

        “我很注意你啊!”小美掩着嘴。“我注意你的—举一动,我喜欢你成熟的韵味。”

        难道小美也是监视她的人?

        又多了一个疑犯——啊!怎么说人家是犯人呢?

        “别说笑了。”姮柔在时装公司里转一转出来。

        其实她们都没有什么买衣服的心,一起出来聊聊天到是真的。

        “我觉得亦天对你有点怪。”小美说。

        “什么?”姮柔听不懂。

        “我不知道,”小美想一想。“总之我觉得他对你和我们不同,我很难形容。”

        “哪有这样的事,你才神经过敏。”姮柔摇头。“可能因为我还陌生。”

        “你已来了一个月。”小美说。

        “可是接触少,我又不喜欢说话。”姮柔说。

        “不,不,不,我所谓的不同是——是——我也说不上来,很绝的。”小美着急的形容。

        “很绝?”姮柔反问。

        “是——可能他又不同于陆健,陆健是摆明了倾慕,一心要追,一路献殷勤那种,他——我真的说不出来。”小美边笑边说。

        “说不上来就表示什么都没有,就表示你以后别说了,”姮柔摇头。“公司就那么几个人,岂不笑话?”

        “有什么好笑?”小美睁大眼睛。

        “我告诉你,虽然我不是独身主义,但我认为结婚,交男朋友并不是必要。”姮柔说。

        “真的?”

        “当然。时代不同了嘛!一个人生活愉快,为什么硬生生的要多加一个人?”姮柔再说:“我喜欢简单,我不喜欢复杂、麻烦的事。”

        “说的也是。”小美点点头。“我也喜欢简单,但——女人不结婚似乎很怪。”

        “你年纪不大,思想却古老,”姮柔笑。“女人不结婚一点也不怪。以前是女人养不起自己,要靠丈夫,现在我们每个人都能独立生活,男人不再那么重要。”

        “你也不向往恋爱?”小美悄声问。

        “这是可遇不可求,我不勉强,更不刻意,”姮柔坦然说:“我从来没交过男朋友。”

        “真的?”小美不信。

        “我没有理由骗你,是不是?”姮柔说:“我喜欢水到渠成式的,其他的我不欣赏。”

        “哇!你读书多,能想这么多道理,”小美很羡慕。“我就不行了,自己不会想,要别人讲给我听。”

        “慢慢年纪再大些时,你就会想了。”姮柔安慰她,“以前我也不怎么会想的!”

        “真会这样?”

        “人是随年岁增长、成熟。”她说。

        逛完整条街,也没买到什么。

        “我们不如回去吧?”姮柔说。

        “好!反正我也不是真想买什么。”小美说。

        才—转头,姮柔就看见白翎站在旁边的电话亭里,作打电话状。

        但白翎的眼睛却示意她过去。

        “哦——小美,我碰到个朋友,”她有点慌乱,白翎又来做什么?“你先走,好吗?”

        “我在前面那家商店里等你。”小美指着一家商店。

        “好!”姮柔志在打发走小美。

        她不能让小美看见白翎。

        “是她?”小美却朝电话亭指一指,笑着离开。

        小美一走,白翎就出来了。

        “你又做错了一件事,知道不?”白翎说。

        “又做错什么?”姮柔问。

        “你和小美一起逛衔、聊天?”白翎冷笑。“你可知道小美是什么人?”

        “什么人?”姮柔惊异。“她是我们公司里最小的一个同事,很乖的。”她说。

        “她也是斯亦天手下最得力的助手,”白翎说。“她是来刺探你的。”

        “刺探我?我有什么值得刺探的?”姮柔大惊。

        “我相信他们开始怀疑你的背景。”白翎说。

        “不——会吧?”姮柔吓了一跳。“怎么会呢?我又不是正式人员。”

        “他们小心防范每一个人,”白翎说:“宁可错杀,也要小心身边的每一个人。”

        “错杀!”

        “当然不一定是真杀,但——”白翎没说下去。“以后少跟她们私下聊天。”

        “但我们是同事。”姮柔为难的。

        “同事?”白翎冷冷的笑。“有些事你得衡量一下,到底那边轻,那边重。”

        姮柔一震,又用政府来压她?

        她没有说话,这是没有得衡量的事,有一边己重得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明白。”她吸一口气。

        “行了。”白翎站直了。“我走了。不过今夜你预备,斯亦天又会出去。”

        姮柔点点头,一转身,看见小美站在那商店门口,目不转睛的望着她。

        “我等不耐烦了,出来看看。”小美说。

        8

        亦天又是去儿童乐园。

        姮柔很怀疑,他总是去这个地方,有目的吗?传递消息?却又不见他和任何人接触。感怀往事?回忆少年时吗?他那模样又不像。

        他为什么特别喜欢这儿?

        儿童乐园其实已陈旧不堪,地方也杂,很多小飞仔、飞女在那里惹事生非,加上附近一些小孩不买票就混进来,衣服、拖鞋脏桩的,令人看起来—片杂乱。

        姮柔很不喜欢这环境,却非跟来不可,这是她的任务。此地唯一的好处是,她可以隐身杂乱中。

        亦天一直坐在河边的石椅上,一直没动过,十点钟,园中游人都陆续离开了。

        她躲在一株树后,她开始有点怕。

        人一少她很容易被看见,而且——她怕遇到坏人。

        儿童乐园地方这么大,又有山坡,万一——她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她想离开。

        跟踪有个限度,对自己生命有威胁时,她当然有所选择。

        她移动一下,他却立刻发现了她。

        “出来吧!我看你也站累了。”他淡淡地说。

        她吓了一大跳,她只是动一动——或者他根本早己发现了她,跟她开玩笑。

        犹豫—阵,讪讪然走出来。

        他看她—眼,很特别的一眼——眼光似乎有些什么,她却完全说不出来。

        “很喜欢儿童乐园?”他沉声问。

        眼光是落在小河流上。

        “不,不——哎!是。”她心慌意乱。

        被他发现了,会有怎样的后果?

        “跟着我来两次,很好玩吗?”他仍对着河水。

        “哎——”她面红耳赤,早就被发现了呢!“我不是——不是有意——”

        “不论你有意或无意,一定有个目的。”他说。

        她咬着唇,心中飞快的转,要怎么答才好?

        “我——只是好奇。”她说。内心惭愧。

        “对我好奇?”他冷冷的笑起来。

        “是——”她硬着头皮,终于要利用女人感情了,不幸被陈先生而言中,“你很怪,很——特别。”

        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从眼缝中在看她。

        “是这样的。”他笑得很暧昧。“对我有兴趣?”

        姮柔几乎无地自容,事情怎么变成这样?

        “斯亦天——”她没有办法说任何话。

        他是老板,又是她奉命监视的人,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和他翻脸。

        她只能虚与委蛇。

        “很好,我喜欢大家叫我名字。”他又说。

        她深深吸几口气,说:

        “对不起,我回去了。”

        “就这么走?”他的语气有点轻佻。

        姮柔霍然转身。他想怎样?留下她?他以为她是什么女人?她是会——拼命的。

        “你——想怎样?”她冲口而出。

        “你可知道,你这么单身走出去,起码有十个坏人跟着,你不怕?”他说。

        她看他一言,看来——错怪了他。

        他也不说话,领先往外走。

        她就默默的跟在他身边。

        走了一小段路,他们都沉默着。

        果然,有些形影闪缩的人在—边虎视眈眈,却没有人敢走过来。

        是因为亦天,她知道。

        走在他身边有十分安全的感觉,仿佛天下人都伤不到她。他身上有一股霸气——或者说杀气,令所有不怀好意的人都退避。

        走到门口,她不,仿佛他们俩都松一口气,他也——紧张?

        他拦了一辆计程车,示意她上车,然后也坐上来。

        “说地址。”他冷冷的。

        她只好说了。就任车飞驰。

        车厢里是沉默的,他们都一言不发,空气很僵。

        这气氛一直维持到她家门外。

        “谢谢。”她垂下头不敢看。

        他只看她一眼,挥挥手叫司机再开车。

        在门口呆怔半晌,她才回到房子里。

        今夜的事真像做梦,到底谁在跟踪谁呢?而亦天——亦天—一她心中泛出了种奇异的感觉。

        她说不出那感觉是什么,总之——不是敌意。

        “姮柔,又这么晚回来。”母亲出来埋怨着。

        “有事做嘛!”她不愿谈。

        “我看这份工作并不适合你,”母亲肯定的。“还是回以前的公司吧!他们还请你的,是不是?”

        以前的公司?姮柔苦笑。她怕一辈子也脱离不了。

        “可是我向新公司借了钱。”

        “最多——我们不用,还给他们。”母亲说。

        “小弟不出国吗?”姮柔说。

        母亲沉默了。理想和现实的确有距离。

        “你到哪里去了?”母亲叹一口气。

        “又逛街。”她顺口说。

        “但是——我看到有人送你回来。”母亲望着她。

        “那是——在街上碰到旧同学,太晚了,他怕不安全,送我是为礼貌。”

        “旧同学?结婚了吗?”

        “儿子都有两个。”她忍不住说。

        “你这孩子,我是关心你,又不是害你。”

        “我知道。但我说的是事实。”她笑。

        “去冲凉吧!”母亲也不想多跟她噜苏,因为明知没有用。“明天一早要上班。”

        她立刻去浴室,二十分钟后出来,看见客厅灯已熄,连忙回到自己卧室。

        真是奇怪,快十二点,却一丝睡意也没有。

        她依然看不懂亦天眼中的光芒,却也忘了他刚才的轻佻,他是故意的,是不是?

        他陪她走那段路,他送她回家,他是很有诚意的。

        不,不能说诚意,他是——关心吧?

        关心一个属下的职员。

        但是,他又是怎样发现了她呢?既已发现,以后——恐怕陈先生不要地跟踪了吧?

        跟踪是难的,尴尬的。她不能真像陈先生所说,给亦天一个喜欢他的印象。

        她喜欢他?天晓得是怎么回事。

        明天上班——会不会窘迫?他会不会把今夜的事公开讲出来?

        啊——那暗中跟踪她的人呢?是不是看见一切?

        她的脸莫名其妙就红了,以后——怎么见人?

        有点担心,又有点兴奋,她就在这种心情之下模糊的睡着了,直到母亲叫醒她。

        “知道你起不了床。”母亲埋怨。

        “但有你啊!你比闹钟更准时。”她笑。

        母亲摇摇头,出去。

        她迅速梳洗,快快吃早餐出门。

        在这尴尬时期,她不想自己迟到,这会窘上加窘。

        回到公司,同事们都到齐了,连亦天也坐在那儿。

        她垂头默默回到座位,她不敢看亦天。

        今天大家都比较沉默,于是姮柔开始工作,而且一直避开不看亦天那儿。

        好几次,她下意识的偷望过去,他也没看她,他可是也故意避开吗?

        他有理由这么做吗?

        中午吃饭,亦天也没留在公司,午餐后才回来。姮柔把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却不安了。

        亦天是在避开她。

        亦天误会了她?以为她——她——她真的脸红了,这情形她怎么再留在这公司。

        她想到辞职。

        白翎的电话却及时来了。

        “昨夜你做得很好。”她说:“继续努力。”

        “但是我——”

        “你离成功已近了一步。”白翎收线。

        离成功近了一步?什么成功?

        9

        快下班的时候,亦天走出他的办公室。

        “我有事出去,告诉阿婶别预备晚餐。”他似乎故意的在对陆健讲。

        姮柔窘迫得连头也不敢抬,她知道他有意让她听到,但—一这种情形她能做什么?

        想跟出去也不可能啊!

        她感觉到亦天的眼光掠过她,然后他昂然而去。

        她的心“怦怦”跳,她知道应该跟着出去,白翎还赞她昨夜做得好,可是——可是——

        “姮柔,要不要看场五点半?”陆健悄声问。

        “电影——,啊!不,不,”她吃惊的。“我有事。”

        “那就算了,下次吧!”陆健不介意的笑。

        “老板去哪里,你知道吗?”她压低声音。

        “亦天!”陆健很意外。“他只说出去,没说去那里,你也听到的。”

        “是”。她连忙低下头。

        “你对亦天的事有兴趣?”他问。

        “不,不,他是个奇怪的人。”她脸红了。“我从来没看过有人像他。”

        “怎么可能有人像他?”他用十分尊敬的口气说:“他是不凡的,天下只有一个斯亦天。”

        “所以他叫亦天,意思是姓斯的就是天?”她反问。

        “大概不是这个意思吧!”陆健呆愕一下。“名字是父亲取的,可能是说姓斯的人有天般开阔的心胸,或者天般大的志向,或者——”

        “这个‘或者’可以永无止境的说下去,”她被逗笑了。

        “我只不过说了一句话。”

        “我只想解释——”

        “公司里的人都很维护他,很帮他!”她说。

        “他是真正的好嘛!没有人像他!”他重复一次。

        “好,在哪方面?”她问。

        “人格高贵,”陆健正色说:“心地又善良,又有头脑,又料事如神——”

        “讲得好像是个超人,但他连帐都不会算。”她笑。

        “钱该是女人管的。”他说。

        无意中就露出了大男人主义。

        “斯亦天这么说的?”

        “我这么说,”他笑。“亦天口中从不提起女人,他会尊重女人,但从不正眼看,也不接近她们。”

        “他有毛病?”她是故意的。

        “当然不是。”他考虑一下。“他说女人常坏事。”

        “太偏见了!”她不以为然。

        “也许是,我就不这么想,”陆健笑一笑。“但是我相信他这么讲—定有他的理由。”

        “我发觉你们有点盲目崇拜他。”

        “盲目祟拜?怎么可能?我们从事实中看到——”他自动打住,他说错了话。

        “事实!是什么?”她问。

        “也没什么,很琐碎的事,叫我一时也说不上来,”他摸摸头。“喂!下班了!”

        “我得走了!”她拿起皮包站起来。“下次我补请你看电影,再见!”

        她匆匆忙忙的冲出去,她没有注意,背后每一道视线全投在她身上。

        站在街上,她只考虑了一秒钟,立刻跳上计程车。她有灵感,他会在儿童乐园。

        这个时候去儿童乐园她不害怕,光天化日下,也不会有公然作奸犯科的人。

        如果亦天不在那儿,她立刻离开也不迟。

        白翎的夸赞,令她鼓起勇气做这件事。

        这次她会小心,一定不再让他发现了。

        她开始觉得,这是不是和亦天在斗智?如果是的话——她的兴趣突然大起来。

        天未黑,几童乐园人不多,四周的小孩还没吃完晚餐,八点之后人才渐浙热闹。

        姮柔很小心的慢慢走,—边很细心的观察。

        一直到斜坡下,仍看不见亦天的影子,莫非他没有来?莫非他另有去处?

        她是有耐心的,这是当会计训练出来的吧?她慢慢的走遍了整个儿童乐园。

        他不在,这已肯定。

        连他爱坐的那张河边石椅也寂寞的在那儿空着。

        看来她的灵感并不灵呢!

        慢慢往斜坡上走,还是回家吧!她今夜是注定白跑一趟了。

        快到园门时,她看见路边石凳上悠闲的坐着一个人,正似笑非笑的望着她。

        她大吃一惊,斯亦天?

        “看着你满园走。找人吗?”他问。

        “我——”她的脸红得一塌胡涂。“我完全没有看见你,—直坐在这儿?”

        “是啊!从来没离开,”他说得好可恶。“我看见你进来,看着你到处乱跑。”

        “为——什么不叫住我?”她气坏了。

        他分明在捉弄她。

        “为什么要叫住你?”他反问。“你又不是找我。”

        她语塞。她怎能承认找他?

        “是——我找一个朋友。”她硬生生的。

        “找不到,很失望?”他今夜对她说了很多话。

        暮色渐渐聚拢,天就快黑了。

        “无所谓,找不到他就回家,反正还有明天。”她说:“再见,斯亦天。”

        “反正还有明天,”他重复着。“谁知道明天你等的人会不会来?”

        “什么意思?”她问。

        “谁能预知明天事?”他淡然。

        把视线也移远了,看着远处河水。

        “明天不来,还有后天,大后天,”她露出一付挑战的口吻。“明天是永远都存在的。”

        “只是生命脆弱,谁能保证自己还有几个明天?明天并不永远都在前面。”他说。

        “我不明白。”她说。

        已忘掉了要回家的事。

        “不明白就算了,”他摇摇头“世界上的事不必明白太多,否则就痛苦。”

        “你在说自己?”她凝望着他。

        这个人到底有什么身分呢?看来颇正派,他的下属又那么尊敬他。

        她猜不到,他真象一团雾。

        “我!我只是生意人。”他淡漠的。

        “一个不懂会计的生意人。”她说。

        “这是我最头痛的事,所以我请你来。”他指指头。

        “因为钱是该女人管。”

        “陆健告诉你的?”他笑起来。

        他很少笑,笑时露出雪白、整齐又坚固,健康的牙齿,给人一种极愉快的感觉。

        “总之这话出自你口。”她说。

        他不置可否。过了好一阵。

        “我真是那么怪?值得你每天来研究?”他问。

        “不——”她又胀红了脸。立刻她又聪明的转了话题,“你用什么方法使自己受人尊敬?那些形容词如高贵、善良、有头脑、料事如神,你是超人?”

        “我会使魔法,他们全着了魔。”他说。

        “还有,你为什么喜欢此地?”她一股脑儿全问了。

        她发觉,他并不是那么难相处的人,她对他的成见—一是陈先生加上去的吧!

        “我曾经是儿童。”他说。

        “谁不曾经是儿童?”她说。

        他把视线转向河水,好久,好久才回过头来。

        “我家乡也有个小小的儿童乐园。”他说。

        这男人也缅怀往事?可能吗?

        “那又怎么样?”她迫问。

        “我父亲——死在里面。”他透一口气。

        “哦——”

        “走吧!”他霍然起立。“可有意思跟我去喝酒?”

        “喝酒?”她怔住了,这不是她的生活,但——没有考虑的就接受。“好。”

        可是受慑于他那气魄?

        他默默的注视她—阵,领先大步而行。

        10

        在那家上次去过的日本料理店里。

        亦天坐在那儿自酌自饮,脸上依然冷冷的没有什么表情,而且目不斜视——从进来开始,他一眼也没看过姮柔。但是他邀她来的。

        她并不生气,因为她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此刻,她能看透他,只是此刻,真的。

        虽在喝闷酒,他心中却在想着很多事,看他的黑眸,里面光彩不停的变换,深绿,深蓝,深紫,深灰——不是她眼花,她真的看出这么多颜色。眼中的变化这么多,心中当然在翻腾起伏,对不对?

        他喝完第三瓶酒,脸上才微有酒意,突然,他把视线转到她脸上。

        “你—直望着我,你想知道什么?”他眼中光芒慑人,令人呼吸都似不畅。

        “我——”她吓了一大跳。“不是。你知道你眼中的颜色一直不停的在变吗?”

        不知为什么,她就这么说了出来。

        他的浓眉慢慢聚拢,眼光突然间变得一团深黑。

        “什么意思?”他沉声问。

        “我猜——你心中有许多事,对不对?”她直率的。仿佛面对的是个知心朋友。

        “错了,”他沉声说。“我心中了无凡尘。”

        “了无凡尘!怎么突然变成大师了呢?”她笑起来。

        突来的一种变化,令她在他面前不再有怯意,他们之间不是朋友,却——也鼓不起敌意。

        他的凝视仍在她脸上,此刻,她却没有退缩。

        “你在研究吗?”他问。

        “有这兴趣,但是太难了。”她说。

        “难?”

        “你外表象团雾,内心却透明。即使透过雾,什么也见不到。”她摇摇头。

        他想了一下,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为什么要弄得自己这么神秘?”她问。

        “谁都有权保护自己。”

        “你那些属下了解你吗?”她大胆问。

        “我不了解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必了解我。”

        “这么孤独,你不觉痛苦?”

        “什么是痛苦?”他问。

        “这——很难解释,要去感觉。”

        “我是个没感觉的人。”

        “不信,任何人都有感觉,除非行尸走肉。”她说。

        “你就当我行尸走肉吧!”他又喝一杯酒。

        第四瓶也快喝完了,她有点担心。

        “常常喝那么多洒?”

        他不语,再饮一杯。

        “你——没有家人吗?或在乡下?”她试探着。

        “谁叫你来问的?”他突然说。

        她呆住了,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

        “没有人,我自己好奇。”

        他眼中光芒一闪。

        “我知道你是怎样的女人,好奇——并不是好理由。”他似笑非笑的。

        “事实上如此!”她急忙说。

        “有个叫白翎的女人是谁?”他问。

        姮柔大吃一惊,白翎?他怎么知道的?

        “她——我的朋友,唉—一弟弟的同学。”她说。她也知道他一定不会相信。

        “很好的解释。”他再喝。“还有——个姓陈的男人呢?”

        “陈先生——啊!没有,怎么这样问?”她的心在颤抖。

        不能轻视他的神通,他什么都查得到。

        “没有?”他逼视她。

        她心乱了,慌了,毕竟没有经验。

        “有一个——是我以前工作那间公司的老板,”她想自己一定变了脸色。“姓陈。”

        “就是他吧!”他吃一片生鱼。“怎么不吃东西?”

        “哎——我不饿。”她摇头。

        怎么有心情吃呢?突然变成被审犯人一样。

        “我想你吓倒了?”他哈哈大笑,笑意渐敛,脸色又变的凝肃。

        刚才那阵笑声仿佛不是他发出的。

        “没有,没有。”她的心七上八下。

        她知道,她永远不是他的对手。

        “以前公司的老板还找你做什么?”他又问。

        “他想叫我回去做。”她说。

        “既然人家那么有诚意,你就回去吧!”他说。

        “但是一—你的公司呢?”

        “我另外再请人,我不是那么念旧的人。”他说。

        “但是那些帐一—四年来的帐我没做完。”她说。

        “新人可以代替你做!”他淡淡的笑。“我并不介意,我对任何职员绝不为难。”

        “可是——我不想回去。”她终于说。

        “为什么?”他眼中又是光芒一闪。

        “很闷,而且——我不喜欢!”她吸一口气。

        “那就是喜欢我这儿了?”他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陆健是个不错的人。”

        陆健!关陆健什么事?

        “我在哪儿工作与任何人无关。”她正色说。

        “别太紧张,我不理会职员间的恋爱问题。”他笑。

        “请——别乱说,”她快生气了。“在我眼里,陆健只是个小弟弟,是同事。”

        “陆健比你还大一岁。”他说。

        他知道她几岁?他记得这种琐碎事?

        “不是年岁,是心理上的。”她红着脸。

        “好。算你说得有道理。”他又开始喝酒。

        “你只喝酒,吃的东西太少。”她说。是很自然的关心,没有任何作状。

        “看不顺眼可以先走。”他挥—挥手。

        “喝得烂醉谁送你回家?”

        “计程车。这儿的人都知道我地址,他们会叫车送我回去。”他毫不介意。

        她不喜欢他这种态度,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

        “再见!”拿起皮包就往外冲。

        冲到一半,心中就觉不妥、不忍,这么一走——他真醉了怎么办?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

        她转头,遇到一对又黑又亮又深沉的眸子,他一脸的凝肃,正在注视她。

        心中一软,她又慢慢走回去。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心软,这种感觉很莫名其妙的。

        她坐下,默默的迎着他视线。

        觉得窘迫的反而是他,他讪讪的收回视线,再喝一杯。

        “其实——我也能喝酒。”她说。

        然后为自己倒了满满的一杯。

        “很少女人能喝酒。”他说。

        “可以试试,四瓶酒也醉不倒我。”她仰一仰头,有强烈的挑战味道。

        “四瓶?好!”他指着她。

        她仰起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好兴致,她变了一个人似的。

        接着,又为自己倒满一杯。

        “慢着,”他用筷子按任她的手。“今夜不是斗酒,我不想倒在这儿。”

        “我只想证明,女人并不是你眼中那么差劲的。”她说。

        他冷冷一笑,不置可否。

        “不以为然?”她挑战似的。

        “喝酒。”他扬一扬酒杯。

        他喝酒有个习惯,总是一杯杯的喝,又快又急,绝对不会喝一口或一半。

        她跟着他再喝一杯,面不红,气不喘。

        他看她一眼,为她再倒一杯。

        “不必三瓶,连喝三杯已很不错,你是女人。”他说。

        她二话不说的又倒进口里,立刻为自己再倒。

        “不必急,”他的筷子又按过来。“既然你有兴趣,我们有大把时间。”

        他似乎对她有一点点另眼相看了。

        她的固执,顽强全被挑起来,眼中射出一种——类似猫般光彩——这是平日绝对见不到的,她是斯文、秀气的,现在却像猫。

        “我绝对有兴趣。”她说。

        “想不到你真是个对手。”他是—话双关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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