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请勿收回
秘(小郭探案之一):
我姓郭,人称小郭,业私家侦探。
我的公司,叫小郭侦探社。托赖,生意不错。
我在大学中,念的是心理学,你不能说我学非所用,做侦探与心理研究有很大的连系,而这间公司,数年前我自亲戚处顶回来,没想到业务蒸蒸日上。
今日,天气晴朗,气温达摄氏三十三度,天文台报告,有一台风逼近本市,已悬挂一号风球。
女秘书说“不像哇”,因为并没有阴霾密布。
恐怕不会有顾客上门来了,不如放假让她同男朋友去看场戏。
刚想开口,门铃晌,女孩去开门,进来的是一位三十余岁的少妇。
我打量她,女子的面目不见很突出,但是皮肤很好,保养极佳,真实年龄也许已近四十,但凭表面看不出来,她有一股颇为特别的气质。
我迎上去,“请坐。”
她抬起眼来,我看到她眼神中有难以形容的忧愁,、心中已明白了三分。
还有什么事呢,变了心的丈夫有外遇,她要拿到实凭实据以便分手/要胁/吵闲。
她的衣着很考究,一套浅灰色的麻布衣裙裁剪适度,缝工细致,优雅大方,一点也不耀眼,纯粹为着贴身的享受。
颈上一串圆润的珍珠,每颗直径约八毫米,衬得她更高贵得体,她两只手放在一只小格子鳄鱼皮包上,踌躇半晌,开口说:
“我姓朱。”
“朱太太。”我礼貌地称呼她。
“不,我自己姓朱。”
“那么朱女土。”
“我这次来,是想请郭先生调查一个人,。她打开手袋,取出数张照片,递给我,“我怀疑他不忠。”
我接过照片,是一个男人的近照及全身照。他比她略为年轻,一表人才,长得很英俊。
“你先生?”
她不响。
对于这样的怨妇,我通常都用同样的几句话忠告她们。
“朱女士,你还爱他吗?”
她突兀地抬起头来,看住我。
“如果你还爱他,何苦知道那么多,他肯瞒住你,还是给你面子呢。如果你已不爱他,更加不必花这个费用来追查证据,索性分手好了。你说是不是?”
她是个聪明人,立刻明白,微笑说:“我是有苦衷的。”
我耸耸肩:“那么随你,我们的费用是五千元一日。做这种调查,五日足够。”
她立刻签出”张支票。
我顺带问一句,“是熟人介绍你来的吗?”
“是一位司徒太太。”
呵。我想起来,也是男女间桃色案子,不过案情比较复杂,是另外一个故事。
她留下电话地址后离去。
女秘书下评语:“这位太太气质真高贵。”
“是,难以言传。”
助手阿戚回来,我给他看照片。“这男人姓林。”我说。
“容易,”他说:“有巢有穴,我不信他会飞上天去。”
我说:“下班吧,今日不会有生意上门的了。”
我自己先离开公司。
我到林家附近去踩盘。很普通的大厦房子,座落在较为上等的住宅区,以前要高攀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容易,此刻楼价大跌,做新贵已不是那么困难,奈何所谓有点办法的人都已纷纷离开本埠,此时此刻的身份象徵已不在楼大车多,而看阁下手上有没有超级大国的护照。这是一个奇怪浮浅的城市,在任何情形底下,人们都忘不了比拚及吹嘘。
称这里为林宅并不正确。
朱女士的家才是林宅,这里是林先生外遇的金屋。
我在管理处逗留一会儿,打听到就在金屋楼下三层,有一个单位出售,管理员见有人问津,欢天喜地的陪我上去看。
地方不小,客厅可以看得见海,但并不是维多利亚港之中心,连装修出售,便宜得令人不能置信。
我把三房两厅的间格记熟,便打道回府。
小郭侦探社服务之细致,是顾客所津津乐道的。
第二天,我们已把金屋内部绘了图样。
阿戚混进去的时候,只有一个女佣人在家。
现在冒充送货员与抄表员都不那么容易,我也不知阿戚持什么身份登堂入室,他吃这口饭,自然得有噱头。
他告诉我:“林家有两个孩子。”
我一怔,孩子都生下了,且有两个。
难怪朱女士要急于同他离婚,大抵金屋女主人也等不及要名正言顺。
换一个角度看,既然孩子早已生下,但朱女士的地位如旧,中年人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得过且过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不是夜夜不可无此君。
大抵是在气头上吃不消,我想。真完,那么端庄大方的太太尚且没有维系住一段婚姻。
阿戚拿照片给我看。
是林某出入大厦,上落车子,返写字楼的情形。
“干哪一行?”
“在国际银行任职法律部。”
“什么,”我意外,“不是老板级?”
“嗳,我也觉得稀奇,”阿戚说:“那样的排场,满以为不是三五万月薪可以支撑得住,后来打听过,是他妻子娘家有钱。”
我点点头,这是真的,朱女士有那种气派。
之”种人不会规矩,靠岳家的男人有自卑,卑极而反。”我说。
“今夜去盯他。”阿戚说。
“你当更?叫阿毋去好了。”
“不如叫阿毋去守牢金屋。”
第二日,阿戚向我报告。
林某六点三刻回到家,七时三刻就换了衣服出门。
他把车子开到海港对面的一座小洋房,接一个女子上车,两人在一家情调着名的法国餐厅享受烛光晚饭。
阿威说:“他们吃三文鱼。”
他把照片冲出来,“请注意他的女伴。”
我目光一接触到照片中那个女郎,就呆住了。
阿戚的摄影术并非一流,在偷拍的情况下,也不可能注意到灯光背景这些琐事,但照片中的那个女子,却丽质天生,一看便知道是个美女,且年轻,顶多二十岁,成熟的身材,略带稚气的神情,完全吸引了她的男伴,林某如生铁遇到磁铁,整个身躯倾向前,看着她,陶醉得几乎没魂归离很天。
我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
“这林某有一手。”阿戚说:“家一个、金屋一个、又一个。”
之洹女孩子真人很美吧?”我问。
“美,一流,华妞很少有这样的身材,”他用手势装出一个葫芦,“高度足有一七○公分。”他表情很向往。
大概如一只熟透水蜜桃。
阿戚问:“朱女士需要怎么样的证据?”
“当然不是坐在烛光前斯文地吃三文鱼这种照片。”
阿戚问我,“何必定要裸地亲眼目睹呢。”
“我怎么知道,幸亏她们都有这个好奇心,否则的话,我同你吃西北风。”
“我去查查这女孩子的底细。”阿戚很有把握。
我有一丝惆怅。林某是不会回头的了。这般年轻貌美的女朋友。
事情至此有点复杂。
林某,以下称男方。
林太太,是朱女土,算是女方甲。
女方甲要求侦探社查女方乙,女方乙是男方的小老婆。
现在无端端被我们发现了女方丙。
男方对女方甲及乙皆不忠实。
但我最替丙不值,大好年华,与这种男人泡一起。
我个人的道德观念并不森严,但一个男人周旋在三女当中,还有什么时间来干大事。
况且他靠的,还是甲女娘家的财势。
男方脱离甲女,便一无所有,届时也许乙与丙都会同时放弃他。
这种例子不是没有的。
阿戚说:“阿毋已守在金屋。”
我们还未曾一睹乙女之庐山真面目。
我说:“设法探她的身世。”
“是。”
我问:“那位蜜桃小姐住在什么地方?”
“小风湾。”
“好地方!”
“可不是,所以说林某有点办法,妻子与女友同时多金,看样子只有金屋那一位需要他供养。”
好福气。
阿毋与我到小风湾去探听。
那座洋房精致得如童话世界的屋子,面海背山,一派园林气派,黄昏时帆影点点。
阿戚叹一句:“谁说本市居住环境差?”
我与他坐在山坡上,手持摄影器材,犹如野餐。
住宅门牌上写着“祝宅”。
蜜桃女郎叫祝小姐。
没到半小时,她同一大班朋友回来,坐一辆罗弗吉甫车,嘻嘻哈哈,无线电开得老晌,佣人替他们打开铁闸,进屋子去了。
她穿一条牛仔短裤球鞋,长发披肩上,全身上下都是圆的润的,面孔肩膀、胸脯、手臂、腰身、大腿,十全十美,看得我们垂涎一公尺。
“哗,”阿戚说:“短三年命都肯。”
“请你控制你自己。”
他卡察卡察地按快门。
“别浪费弹药,朱女士要的不是这种照片。”
阿戚说:“人老了,思想自然而然的会变得龌龊。”
我骂他:“是,我老,我是老,可是我保证合下你比我更老,咄,你永远比我老,您老看开点吧,彼此彼此。”
我差点没与他在山坡上打将起来。
红颜祸水。
我也不知道为何忽然生气,许是妒忌林某。
“回去吧。”我拍拍手站起来。
“我守过夜。”
“别过份,林某不会上来。”
“你知道什么,祝民两老不在家,出门到三藩市去了,入夜就有好戏看,我要拍电影。”
“不知是谁满脑子屎。”
“你。”他想也不用想。
我自山坡回公司,阿母还没走。
他在洗照片,黑房暗红色的灯是恐怖片培养气氛的要素,人的面孔在红灯下,一张张都显得特别狰狞。
“请来看看金屋之娇。”
他喜欢把照片放至二十乘三十公分,浪费纸张及药水。我说过他多次,他老是不理。
但,这一次看到效果了,简直可以入沙龙。
照片中的少妇明眸皓齿,笑脸迎人,抱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身边跟一个略大的小女孩,两个宝宝都如安琪儿一般,眉目间依稀有点像那林某。
“这是她送女儿上学时拍的。”阿毋说。
我不置信,“这位女士根本不是人家小太太的相。”
“你还会看相?”
“嗳,相由心生,但凡一个人做着名不正言不顺的事,总会有意无意间露出怯意,再勇敢的人在日子久了之后,也会变得多心多疑,动不动迁怒于人,怪诞乖张,但你看她,神清气朗,怎么像黑市夫人?”
“也许她生性豁达。”
“不可能。”
“也许两个孩子使她地位稳固,无后顾之忧。”
我沉吟。
“也许她已接近胜利阶段,不用担心不能见光。”
“她长得真娟秀。”我说。
“唔,老林艳福不浅,三个女人,各有各味道,而且看样子,对他还真不错。”
这男人迟早是要折福的。
老毋道:“出身也很好,受过教育,跟老林有六年了,以前在贸易公司任秘书职,她自认林太太,人家也称她为林太太。”
没想到那么多人争着做他的老婆。
我说:“等阿戚拍完电影回来,就可以向朱女士交待。”
“明日我再拍他们的天伦图,他这两个孩子真可爱,活泼纯真,一点也没有时下儿童那种老三老四,唉,我结婚都四年,膝下犹虚,也看过好几次医生,一点结果都没有,我老婆如今见到人家的婴儿,会得扑上去摸头摸脚,唉,有这样可爱的孩子,折寿也不妨。”
这么多男人情愿减器来做林某,他也算得伟大了。
朱女士住在一间老式房子里,不很旧,是六○年代早期盖的,天花板很高,家具很简单,但配搭得如她身上的衣着般,恰到好处。
我到她家的时候想:这才是正式的林宅呢。
我在小小的会客室里等她出来。
会客室的茶几上没有烟灰缸,而我注意到,林某是吸烟的。他与祝小姐共进晚餐时,烟不离手。
朱女士不让他吸烟,抑或,根本他已很少回来?
她看到我时面色有一丝意外兼紧张,但很快恢复自然。
我连忙站起来。
“请坐,郭先生。”
佣人斟上香茶。
她穿看家常便服,略施脂粉,皮肤有点松弛了,但因为没有强作挣扎,苦苦以浓妆新装拉住青春,眉梢眼角的皱纹反而显得她有内容有灵魂。
我最欣赏她那股娴静的气质,彷佛天跌落下来也听其自然的样子。
整个面孔最好看的是她的嘴,仍然饱满及红润。
中年女人的嘴角往往下垂,一派苦涩刻薄相,如再加两条饿纹,就是个积世老虔婆的造型,不敢领教,打扮得再时髦也会露出马脚。
但岁月对朱女士特别优待,只留下无限风韵。
她见我半晌不开口,只是喝茶,不禁问:“郭先生找我是一定有事的。”
我这才想起要抓藉口。
我连忙自公文袋中取出大叠相片交过去。
她紧张,以双手接过,急急翻阅。
我开头以为她会大受震荡,像其他女人一样,明知有这么回事,看到照片后仍会神智大乱。
她没有,她很快恢复镇定。
她问:“还有吗?”
“还有,我的伙计在继续工作。”
“这是不够的。”她说:“我还要他们的合照。”
“是祝小姐的,还是──?”
“要那个女人的。”
“请恕我多言。”
“请讲。”
“我觉得祝小姐构成的威胁比较大。”
她沉默一会儿。
“但那女人已经生下孩子。”她微弱的说。
这也是事实。我点点头。
她忽然有点激动,“一个男人,有家庭有子女,还有什么资格去追求异性?”
“可以的。”我回答:“他可以先离婚。”
“倘若女方坚不允离婚呢?”
我无奈的说:“只要身为第三者的女子不介意,男方虽有家庭,仍然可以与她在一起。”
朱女士嘴唇微微颤动,她说:“多么不公平。”
我爱莫能助。
过一会儿我实在忍不住,轻轻问一句:“你要同他摊牌?”
“自然要!”
我紧紧闭上嘴巴不语,经验告诉我,男女之间的事,外人最好不要过问,即使是问了,答了,旁人还是一头雾水,我们眼中如一加一这种小事,当事人偏偏什么都看不清楚,在五里雾中纠缠不清。
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已恢复娴静。
我没有藉口再留下来,只得告辞。
她送我出来,临别赠我一句:“郭先生,谢谢你,不过下次,你上来之前,可否与我先通一个电话。”
我红了面孔,“是是,今天来得匆忙。”
其实我是想攻其不备,上来探听情况。职业病,不可药救地好奇,无论是顾客,抑或是受调查的人。
我告辞。
朱女士真是高雅,高得与常人有个距离,如果我觉察对,相信其他人,包括她丈夫林某,也同样有这种感受。
过洁世同嫌,朱女士在人情世故上必然做不到如鱼得水。
她大概不懂得收买人心,否则也不用聘请私家侦探来调查丈夫。人心……买下一堆堆人心又有什么用?想穿了不如省些工夫。
阿戚洋洋得意的托回底片,他已把影片冲出来。
他夸口说:“我的手臂强而有力,托住十六厘米的开麦拉,稳如泰山,简直可以做职业摄影师。”
我没好气,“把影片放出来瞧瞧。”
他还卖弄镜头,先是远镜,然后慢慢推近去。
开场见林某在祝宅面前按铃。
祝小姐来开门,见面,两人紧紧拥抱,热吻,一男一女,两个身子,像是要融在对方身上,黏成一块,再也分不开来。
我喃喃说:“热情如火,热情如火。”世风日下,有妻室的人竟可以这么放肆。
阿戚受不住刺激,大叫:“你看,荷里活明星般姿势。”
他们吻了又吻,吻了又吻,就站在门口,那女孩的双脚踏在他鞋面垫高身子,藕般之双臂如世上最可爱的蛇样柔软地缠住林的箱子。
这场表演非同小可,如我们这种身经百战的老油条老江湖都看到、心焦舌燥。
这林某真是几世修到,这种艳福,也只得享受了再说,以后是否落到十八层地狱,以后再算。
表演完毕,两人搂着进屋子去,电影拍到此处为止。
阿戚关掉机器。
“可以叫林太太来看了,这还不算证据?”
我不语。
“喂!”阿戚催我,“叫她来观看呀。”
“我怕她会精神崩溃。”
“不会的,女人的韧力,超乎你想像。”
我问:“两个人怎么可以抱得那么紧?”
“嘿,讲技巧。”他朝我陕缺眼。
我说:“再去拍多一个片断。”
“哗,你不是看出瘾来了吧?”
我没好气,“我打算写一本有关热吻的论文。”
话还没说完,阿毋回来。
他也嚷着:“看电影看电影。”
阿戚笑,“一天看两场,脑充血。”
阿毋把底片上在机器,“咦,放映机还是烫的。”他说。
我揉揉眼睛,全神贯注再看影片乙。
这却是一套温情家庭片。
林氏一家连同两个孩子正出发去游泳,孩子已穿上小小泳装,尤其是那小女孩,穿三点式,上身是两片银色的树叶,可爱得使我看着笑出来。
他们捧着水球水泡,连带女佣人,闹哄哄上车出动。
林某很爱这两个孩子,一直抱着他们,虽然不算轻,但他很乐意,笑得双眼弯弯,一丝不见内疚。
这人是万能泰斗,千面巨星,把女人们隔在鼓里,不过此刻他的原配已起了疑心,他以后的日子不会那么容易过了。
我熄机器。
“明天,”我说:“明日把朱女士请上来看戏,开场前斟一杯拔兰地给她。”
阿戚阿班两人同时应一声“是”。
照说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以后的行动由朱女士策划,她或许哭,或许上吊,或许诈作不知,或许与男方同归于尽,都在于她。
但不知后地,我、心却想帮她。
为什么?我自问从来没管过这种闲事。很可能是因为三个女角都长得美,使整件案子少了一种猥琐感。
“来,”我同阿戚说:“让我们设法去结识祝小姐。”
地瞪大眼睛,“有这种必要吗?”
“有,闲话少说,跟我来。”
我们再探小风湾。
祝小姐是一个无业游民,老进进出出的换衣裳换化妆,花枝招展地出去白相,守在祝宅不上几小时,可见到她数次。
真好情趣,老远开车回来,只为了换行头。
那日下午,终于看到我要看到的一幕。
我们看到朱女士。
“咦,”阿戚大吃一惊,“她自己找到情敌了。”
“嘘,”我连忙摊开报纸遮住面孔。
两个女人同一辆车子回来,两人都铁青着脸。那还用说的,仇人见面,份外眼红。
我的推想是:朱女土根本与祝小姐有来往,她们有很大的可能是远房亲戚。
但只小姐趁朱女士不防备,抢了她的丈夫!
朱女士一看到我昨日呈上的照片,便前来与祝小姐摊牌。
我暗暗叹息,可惜可惜,叫祝小姐放弃林某,简直是与虎谋皮,做太太的最忌便是亲身出来与第三者见面谈判,那一定会招至更大的侮辱,毫无疑问。
我听见朱女士在车上同祝小姐说:“离开他。”
而祝小姐的答案是意料中的:“不行。”
朱女土双眼红润,“我求求你离开他,他只是玩弄你。”
祝小姐不屑的说:“真是老套,用到这种字眼。”
“你会后悔的。”
“这是我私人的事,我认为值得,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认为值得。”
祝小姐不愿再说下去,推开车门下车。
朱女士伏在驾驶软盘上,不知是否在哭泣。
我叹息一声。
人要变起、心来,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么聪明智慧高洁的女人,竟也弄不明白。
何苦追求真相,何苦求挽回。
我低声同阿戚说:“走吧。”
回到公司,阿戚说:“你彷佛对朱女士有特殊好感。”
“是的。”
“年纪恐怕大一点。”
“顶多三十七八,不比我大很多,”我说:“我欣赏她整个人秀气漫溢。”
“祝小姐呢?”阿戚问。
“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祝小姐的父亲很有一点钱,现在这位祝太太是继母,她父母两人已经离异。”
“难怪这么野。”
“现在的女孩子,哪个不是野马。”阿戚说:“幸亏我没女儿。你还要结识祝小姐吗?”
我不响。
“认识她又如何?劝她不要破坏别人的家庭幸福?到底是哪个家庭呢?这林某两头都有家。”
“我想知道多一点。”
“好好好,随便你。”
我们将惯技使出来。
我们在祝小姐门口守着,阿戚扑上假装去抢地的手袋,我奔过去喝止追捕,拾回手袋,立刻成为美人心目中之英雄。
“谢谢你。”祝小姐花容失色,惊魂甫定,用手拍着胸脯。
我微笑,“那里那里……咦,你不是祝小姐?”
“你是──”大眼睛充满讶异。
“我姓郭,同令尊有生意上来往,我们在某酒会上有一面之缘,不记得我了吧,我可记得漂亮的女孩子呢。”
她笑了,或许天天有人称赞她,但每次听,都有新鲜感,百听不厌。
“你来这一区探朋友?”
“正是。”
“有没有车?”
“没有,打算载我一程?”
“请上来。”
这一程车起码二十分钟,我们就聊上了。不是我自夸,我为人风趣、机智、灵活,是聊天好对象。
她年轻、爽直,对我说了很多,一下子熟络,谈到家庭中私隐,根本不该对陌生人说这么多。
她看我一眼,“我觉得我可以相信你,况且我家中事,你早知道七七八八。父母离婚后,对我不瞅不睬,最近却又联合起来对付我。”
“为什么?”我看着她美丽的苹果脸。
“还不是因为我的男朋友。”她叹息。
“我知道,”我马上说:“姓林的那一位。”
“闹得满城风雨,我也早晓得,到现在,恐怕满城的人都知道了。”
“他年纪是大一点。”我说。
祝小姐把车开得像要飞上天去。
我又加一句,“听说人很风流。”
“嘿,你们都比我还清楚他,你们不约而同,对他都有偏见。”
“十个人中如果有五个对他不满,还可说是偏见,有七个都不满的话,或者应当考虑。”
“你有见过他吗?”祝小姐不服气。
“当然见过。”我微笑。
“自我认识他以来,就有人不停说他坏话。”
“你不怕?”
“不怕。”
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她犹如一头小牛一般固执。
“他有妻子有情人你也不怕?”
“算了吧,”她笑起来,自信十足,“他心中只有我一个人。”
我悲哀的看着她。
最凄惨便是这种毫无根据的自信:我最美、我最有天才、我最劲、我最骠。到头来栽筋斗的、水远是这种人,跌倒之后再也爬不起来的也是这种人。
获知真相之后,受创伤最深的反而不会是朱女士。
我不晌。
目的地到了,我下车。
这个女孩子骄横如夏日中午之太阳。
不可理喻。
朱女士有什么必要与她理论,朱女士应当放弃林先生,让祝小姐去自尝恶果。
阿戚见到我时问个不停:“有没有同这个水蜜桃吃咖啡?唳,她近看是否如远看那么漂亮?你有没有得手?喂,说来听听。”
我不去睬他。
想半日,我说:“阿威,明日与我去金屋,把今日这好戏再演一次。”
阿戚叫苦说:“不必了吧?老板,弄得不好,抓到派出所,水洗不清,再说,人家会觉得这个抢匪熟口熟面。”
“那么,阿毋,你做一次。”
阿毋说:“这年头混口饭吃真不容易。”
我说:“废话真多。”
阿毋继续埋怨,“真奇怪,人们肯为生活而做的怪事真是数之不尽,唉,当与你的肚皮有关的时候,一点点自尊算是什么呢。”
我知道他们的脾气,不去理他。
不过阿母还是随我出发。
冒牌林太太抱着小男孩下来,小女孩跟在她身后,还未登车,阿毋冲出一手拍落地的手袋。
罪过罪过,她吓得不知所措。
我连忙故技重施,吆喝看赶走这个“贼”。
“唉呀,吓煞我,谢谢你,先生,多亏你。”她花容失色。
这时候管理员也奔出来。
我故作惊讶状,“咦,林太太。”
“怎么,先生,你认识我?”
“忘记了?我姓郭,约半年前同你们一家坐过船出海,那次还是林先生作东。”
她呆呆的看着我。
我连忙说:“那时这小宝贝才一点点大,林先生还那么喜欢出海吗?”
女人是多么容易受骗。她恍然大悟的说:“对,郭先生,我想起来了。你来探访朋友?”
“不,我来看房子,这个地区的公寓很得人喜欢。”
管理员马上证明这一点,“是,这位郭先生已经来看过一次。”
“你看中哪一层?”她问我。
“十二楼a座。”
“我们的房子也要卖。”
“是吗?”
她把手中的小男孩交给女佣。“郭先生有无兴趣看一看?”
“怎么要卖房子,移民?”我的关怀倒不假。
“不,是孩子大了,不够住,趁楼价低,想换一层。”
“啊,林太太如果不介意,我真想看看,也许管理员可以同我们一起上楼。”
她笑,“郭先生太客气,我难道还不相信你?”
长着一付老实面孔,就有这个好处。
这位女士很可爱二般早婚的女子都有这种涉世末深的天真,年纪日增,心理上仍似孩子,风波不是没有,都发生在茶杯之中,脱不出那个范围。
她同我说:“孩子们去外婆家,来,郭先生,我带你看看间隔。”
房子很好很宽爽。
她说得很清楚:“家私受孩子们折腾得很旧了,恐怕不能用,浴室却翻过新,这间房子最大的优点是露台。”
此刻露台上晾着小小的衣裳,温馨而甜蜜。
我随口问:“房子是林太太你的产业?”
“是。”
这姓林的,拿着大老婆的钱来买房子给小老婆。
“比楼下那层更光亮。”我说。
她连忙说:“价格却一样。”
“我考虑。”
“郭先生不妨同太太来看看。”
我据实说:“我尚未成婚。”
“那自然是打算结婚。”
我微笑。
“两个人住是略大,但婚后孩子褓姆厨子一来,就显得挤,此刻连司机,我们家开饭就七个人吃。”她笑。
我、心中渐起疑惑。
这么大一头家,怎么可能黑市这么久?
“林先生的工作很忙吧,最近银行服务多元化。”
“不可开交,辛苦之极。”她温婉的说:“不过男人当然得以事业为重。”
“他很疼孩子。”
“孩子是他的命,尤其是小宝,像足他小时候,不但他疼,爷爷更疼。”
咦,瞄头不对,听她口气,她同林的关系是通了天的,不像哇,那边的大太太却像是刚刚发觉。
疑团越来越大。
“爷爷马上要七十大寿,郭先生有空要来吃杯寿酒。”
“一定一定。”
“你回去同女朋友商量商量,随时上来。”她把电话号码抄给我。
“先谢你。”
“不客气,郭先生,谢谢你救我钱包才真。”
我告辞。
之所以我要与她们逐一交谈。
回到写字楼,我召开小组会议。
我很不开心的说:“这是我个人的错误。”
威说:“喂,你葫芦里卖什么药?”
“朱女士一上来,我就错误地认为她是林某的原配。”
“她不是吗?”阿毋张大嘴巴。
“绝对不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才是货真价实的林太太,阿戚,你立刻去证实这一点。”
阿戚讶异,“好,我马上去。”
阿毋惊奇:“这么曲折,那么朱女土是谁?”
“我不知道。”
“情妇?”
“绝不。”
“情妇额上还凿字不成?”
“不是,气质看得出来。”
阿毋嘀咕,“你本事真大。”
“情节,我会弄错。人物,错不了。”
“那么她以什么身份来委托你调查林某?”
“我不知道。”
“你还开侦探社?”
“别忘了你也是侦探!”我恼怒。
“她一会儿就上来看电影。”
“届时我们可以得到答案。”
阿戚进来说:“你的猜测不错,她确是原配,七年前注册结婚,房子是她的嫁妆。”
我们真是一败涂地。
朱女士上来的时候,我们狠狠的盯住她。真的,她从头到尾没承认过她是林太太,是我们要派她做这个角色。
但她也不必隐瞒她真实身份呀。
我们放电影给她看。
她非常激动,手颤动地拿着枝香烟吸。
我很冷静的说:“祝小姐是你的千金吧。”
她一震,低下头,等于承认了。
真相大白,戚毋两人投来钦佩之神色。
“为什么不说明事实?”我问。
朱女土很烦恼,“本来没打算冒认,见郭先生你误会,便将错就错,省下一番唇舌,以母亲身份去查女儿的情人,也有点那个,况且我同丈夫分手已近十年、女儿对我并无好感。”
漂亮的女人说话,总有一定的说服力。
我沉默。
“这林某人骗我女儿,说与妻儿根本没有感情,一颗心全在她身上,又说他好日也不回家,毫无家庭生活,婚姻早已破裂。”
我意外,“现在还流行骗女人吗?”
“他自有打算,但相信你郭先生最清楚,林某哪里会得离婚。”
“林太太知否有祝小姐这个人?”
“当然知道,人家是高手,乐得不撕破脸,她有钱,不怕丈夫飞得走。”
“林某到底有何企图?”
“郭先生,小女手上有一笔祖父给她的基金,廿一岁便可动用。”
“我明白了。”钱作怪。
朱女士冷笑一声。“可不是,他要骗的是钱,不是人。”
“相信他不介意两者兼收,祝小姐这样的人才,真是……”
朱女士惭愧的说:“管教不严。”
“再严都一样,现在的女孩子就是这个样子。”
她红了双眼,我们马上知机地斟上准备好的拔兰地。
“那笔基金不少吧。”
“八位数字。”朱女士说。
难怪难怪。
我又变得最同情林太太,那温婉的小女人。真是无辜。
“林某真是滑头。”阿威说。
朱女士说:“戚先生说得太客气,这人是无赖。”
我说:“祝小姐要是喜欢他,那也没法子。”
“让她知道人家夫妻其实很恩爱,也未尝不是好事。”朱女士有她的一套,说话用字很含蓄。
“要用一个很恰当的法子。”我说。
“郭先生帮帮忙。”
我苦笑。
“郭先生是几时发觉我的身份的?”朱女土问。
“上你家那日我就疑心,家裹不像有男人。”
朱女士不明白。
“家里有男人,总有蛛丝马迹。”
她笑。
我们也只得陪笑。
阿毋建议,“带祝小姐来看电影不就行了。”
我说:“以她那种性格,一下子就恼羞成怒。”
朱女士说:“唉呀,难得郭先生这么明白。”
“我们来想一想,朱女士,你请先回府。”
朱女士站起来,她连一个这么普通的姿势都做得韵味十足,略为犹疑,拿起手袋,由阿戚送她出门。
我笑,“现在我们有个责任,叫做提防无知少女堕入色狼陷阱。”
“真多余,她还算是无知?现在这些少女的看家本领使将出来,吓煞你。”
我说:“我也不爱干涉人家的感情生活,她那样做,自然有她快活之处,何劳旁人担心。钱,身外之物,怎么样开心怎么样花,难得的是,她的钱可以买得到她所要的东西,金钱到底不是万能的。”
“照你这样说,”阿戚说:“我们不用替祝小姐担心?”
“自然不用。”
“那么我们怎么向朱女士交代?”
“让我想一想。”
“应否劝她看开点?”
“母女俩都倔强。”我说。
“调停似乎不是私家侦探的工作。”
“她会付酬劳的。”
威说:“我要看你如何做这件事。”
我笑.这次真是惹事上身。
在母亲的眼中,女儿永远是纯洁的,容易受骗,人财两失。
女儿本身却觉得沐浴在爱河之中,丝毫不后悔。
而人家林太太,却一定当这名女孩子是该死的第三者。
每一件事,都有三面四面,那里可能黑即是黑,白即是白。
我把朱女士约出来吃咖啡。
她急急问我是否有对付的计策。
我却不温不火的说:“孩子大了,自有孩子世界。”
“你叫我见死不救?”她急了。
“没有这么严重,她不会有危险。”
“不行,我一定要拆穿他。”
“穿了之后她仍然决定跟他呢?”
“那么我无话可说。”
我叹口气,“路呢,是走出来的,每个年轻人都有他们自己的路,做父母的,不可能跟他们一辈子,你说是不是?”
“郭先生年纪并不大,说话偌地老气横秋。”
“我说的是事实。”
“我懂得,但郭先生,你没有孩子,你不懂得,等到事情发生在亲儿身上,你再也不会理智客观。”
“我明白。针刺在别人身上限刺在自己身上是不一样的。”
“郭先生,你明白最好。”
我心软,我喜欢这个女人,对她有好感.!她一举一动都投我眼缘,她求我,我不想推托,我愿意为她服务。
“让我想想。”
“你机智多谋,一定有办法。”
“林宅要卖房子。”
“哦。”
“祝小姐坚决相信林某与家庭关系已经破裂。”
“嗳。”
“趁看看房子的当儿,让她去体会林宅真相也是好的。”
“谢谢你!”她冲动地握着我的手。
这位高雅的女士也终于略为失态了。
我们约在第二天上午十一时。
林太太说她有空,希望与我成交,因为此刻卖房子也不容易。
我回到公司,很沉默地,一枝烟接着另一枝烟,用力地吸着。
女秘书说:“他只有在重伤风时才这样。”
我说:“重伤风我就回家。”
“这么奢侈?有多少人病了可以有时间在家休养,你倒说来听听。”女秘书说。
阿戚说:“有,你嫁个有后台的丈夫,成世都可以在家休养,闲时生些小病,挟以自重。”
我开口,“我觉得自己很卑鄙,揭人私隐。”
阿毋笑道:“千万别这样想,你此举乃替天行道,揭露豺狼的真面目,免使弱女受蒙蔽。”
真的,什么都凭人一张嘴,黑说成白,白说成黑。
阿毋说下去:“全世界都会认为你是英雄。”
“是吗,世人会这么幼稚肤浅?”我不置信。
阿戚也笑,“本来是很智慧的,可是大家都看不得他人财兼得,故此在妒火遮蔽之下,一于派你做法海。”
“真无聊。”
“唉,不这么看,日子怎么过。”
我再抽烟。
“我们能否跟着去看这场好戏?”
“不行。”
“求求你。”
我大喝一声,“少废话。”
第二天我去接朱女士,她们两母女正在等我。
祝小姐连连冷笑。
“无论你们说什么坏话,我都不要听。”她说。
“你亲眼目睹,自会相信。”朱女士说。
“好,看你们设什么局来陷害他。”
我看着祝小姐。
她的信念还是不够,换了聪明女,爱他便是爱他,看也不要看他真面目,知也不想知,反正他说什么就听什么,因为爱他的缘故,只希望他那假面具长久戴着,在这段期间,她得到她要的,他得到他要的,皆大欢喜。
可是他们再相爱,也偏偏要逼对方露出真相,弄得两败俱伤。
赛姬半夜点了蜡烛去看邱比得真面目,至今,少说也有一千年,女人仍然没学乖。又不是写论文,知道那么多有什么用,越迟知越好,永远不知更好,知了也要装不知,惜她们全然不明白。
我说:“走吧。”
咎由自取,但怨不得我,我只不过是混口饭吃。
把她们带到林宅,我默然按铃。
祝小姐面孔上仍带着骄横的表情,幸悻然,有点急躁。
她母亲不发一语。
林太太亲自来开门,身后跟着两个孩子。
“郭先生,啊,带着女朋友来了。”她一眼看见两个女人,倒有点失措。
我也不想解释,引她们进内。
林太太一路介绍屋内设施,我们可以看到男人运动器材,衣服鞋袜、公事包……四处放置,这一切,以沉默证明,男主人时常在此出入。
两个孩子争着要她抱。
在热闹当中,祝小姐面色渐变,她的自信逐渐崩溃。
单爱她一人?才怪,林某最爱的自然是他本人,第二第三,轮到两个孩子,第四吧,第四或许会是祝小姐。
朱女土问林太太,“为什么好好的要卖这所房子?”
“是我先生的主意,我们不够住,”林太太笑,“第三名孩子半年后就要出生。”
我的天!
祝小姐杏眼圆睁,握紧拳头,浑身颤抖。
林太太顶不好意思,“生太多了,但我们两人都爱孩子。”
还用说什么?
我站起来,“我们回去商量一下再通知你。”
说时迟那时怏,门锁一晌,有人进来,我们三女一男兼两个儿童抬头一看,来人正是风流的林先生!
他是最尴尬的人,顿时面如土色,手足无措。
林太太犹自说:“你回来了最好,郭先生对我们这公寓很有意思。”
两个孩子扑上去叫爸爸。
祝小姐瞪住他,双眼欲喷出火来,他不敢正视我们,巴不得掘一个地洞钻进去。
也够他受的了。
我拉着朱祝两位女士退出去。
三个人坐在车中,都没有话说。
事实胜于雄辩,祝小姐这一仗输得极惨。
看她的表情,大抵这一段是完了。她不会原谅林氏,林氏使她下不了台,林氏使她的自尊崩溃,绝对不可饶恕。
朱女士可以放下一颗心来,她的女儿暂时安全了。
而我,我已完成我的任务。
但我却觉得一点也不好玩,连笑都懒笑。
朱女士在三日后差人送一只金表上来。我戴在腕上,惹得阿戚阿毋大吹口哨。
“这位女士真是善解人意。”他们说。
但我仍然笑不出来。
直到数星期之后,我在一间茶楼碰到林太太。她与孩子及褓姆在一起,立刻招呼我,请我坐,事情才有转机。
我当时有点做贼心虚,只得在她身边站着。
“好吗!郭先生,好久不见。”
“是的,”我支吾,“我女友说,那公寓……”
她笑眯眯说:“公寓不卖了,住习惯很难舍得搬走。”
咦,语气完全不一样,我警惕的想,别小觑她,这是个厉害脚色。
我看着她身材,怎么,不像是怀着第三名。
我问:“小宝宝几时出生?”
她掩着嘴,笑说:“还生?两个已经吃不消。”
我心头灵光一闪,忽然都明白了。她利用了我,也利用了朱祝两位。看样子,她一直知道我们是什么。
佩服佩服。
我一直在怀疑,那日也太巧了一点,怎么林先生会得忽然回家来。
我微笑起来,心头松弛。一向最喜欢聪明含蓄的女人,借了刀杀了人看上去还只似小绵羊。
“林先生好吧。”我故意问。
“好多了,现在应酬也减少了,下个月我们举家往北美洲去旅行。”她仍然笑得似一朵花。
我说:“你对林先生很好。”
她此际收敛笑面,想一会儿对我说:“他是孩子的父亲,孩子爱他,他爱孩子。”
她完全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没有幻觉,没有奢望。
“林太太,你真是可爱。”我由衷地说。
她又微笑起来。
我忍不住问:“我几时露了马脚?”
“我见过的面孔,从来不忘记。”她笑着告诉我。
我忙不迭点头,告辞回到自己桌子上。
原来没有一个是好人,我看看手腕上的金表,嘿,最好的还是我呢。
回办公室时,我恢复平常的自已,吩咐女秘书,擦亮小郭侦探社的铜招牌。
我们四人,齐齐坐下,等下一个顾客光临。
新爱(小郭探案之二):
我是小郭。
也不太小了,三十三岁。
有些人,在十多廿岁时就给人一种老成持重的感觉,到了三十多岁,人家以为他快可退休。有些人却得天独厚,上了年纪,依然是小什么小什么。
我小郭是后者。
我同拍档阿戚与阿并开侦探社,专做男女私情案。
这是一份很乏味的工作。男与女,爱的时候,通常爱得死脱,恨的时候,又恨得死脱。
到最后,就算死,也不让对方好好的死,而是要对方出丑地死。
不幸的是,等到他们上小郭侦探社来的时候,已经到达非要对方死翘翘不可的地步了。
所以乏味。
通常我对客户的忠告是:“先生/小姐/太太,如果你已经不爱这个人,何苦还要调曾经有一个主顾听懂了这句话,大喝一声:“然则都如你所说,你们吃西北风?”
我立刻说:“是是是,查查查。”
忠言逆耳,故此我们饭碗得以保存。
有时候我们也闲得慌。
怪只怪市面上太多业余侦探,一见李先生身边约莫不是李太太,也不理那名女子是否李某的姨妈表姑堂妹,甚至是外甥侄女,一于去通风报讯,知会李太太,好当面看人家老婆脸色大变转型,如霓虹灯般精采,视作上等娱乐。
我小郭直情无用武之地,自叹技不如人。
不过总括来说,社里生意也不太坏。
养得活咱们三人,还有一位听电话写记录的女秘书,叫艾莲。
这艾小姐是个小肥婆,动作颇为迟钝,但她有一张紧密的嘴,我们最崇拜她这一点,其余缺点不足为道。
这一日,是初秋。
吃完中饭,我读报纸,艾小姐用纸牌算命,阿毋还没回来,阿戚在擦照相机。
我看看手表:“阿毋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戚笑道:“小公司就是这点难做,摆档子咸脆花生就自以为操生杀权,伙计多上趟厕所也乌眼鸡似瞪着,咱们猪油朦了心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打工,日日给你牵头皮。”
我放下报纸。“我是关心他才问起,你有事没事借点荫头就说上两车话。”
“有朋友把他叫了出去。”
“做我们这一行,有什么朋友?”我问。
“是他中小学同学。”阿戚说:“一早把他叫了去吃茶,到现在还没回来。”
“如果托他办案子,要正式收取费用,”我老实不客气,“他是我伙计,不能自由接客。”
阿戚光火,“我们又不是你家生的奴隶,你这人好不可恶,一付老虔婆样。”
话还没说完,阿毋回来了。
他带着一个英俊小生,与咱们三人差不多年纪,可是人家衣看合时,风度翩翩身型高大,五官精致,纵使是同性,也不由得我不喝一声采:好个风流人物。
我说:“请坐,沈先生。”
沈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忧郁,他静静坐下。
小肥婆艾莲给他倒了杯茶,忍不住几次三番的打量他。
我心想,这样的人物,难道还会有烦恼?
阿毋直接了当的说:“他有烦恼。”
在商言商,我即时说:“我们的费用──”
阿毋打断我,“一定照付。”
我说:“这么熟,打个九折吧。”
阿毋瞪我一眼,我也睁大眼睛。
这些人同我合作多年还装作不懂我的苦处:水电煤租加上伙计人工,器材连两部车子,都要了我的命,他们还想我大减价?
我对沈说:“你慢慢讲。”
沈抬起头,犹疑半刻,终于说:“事关我的女朋友。”
我顿时明白了。真乏味,我叹口气往椅背上靠去,又是这一套。
又叫我们出发去拍男女亲狎的照片;拍得多连黄色杂志都不想看。什么时候,我握紧拳头,什么时候我们可以真正做一件大案,擒拿警方悬赏的大盗归案。
“小郭,你怎么了?”阿毋推我一记,“你听沈以藩说呀。”
“这是我的女朋友,咪咪。”他取出照片。
我眉头略皱,一听这个名字,就知这不是善男信女,什么菲菲蒂蒂比比咪咪,不妖娆也不叫这种名字。
正当的女孩子当然只叫马利依莉沙白马嘉烈。
我取过照片。
一眼看过去就呆住,“这,你女朋友?”
我不知道她的洋名叫咪咪,照片上是顶顶大名的女歌星柯倩。
“这是你女朋友?”我刮目相看。
真是一对璧人,男女都漂亮得如小说中人物。
握又问:“她有什么不妥?”
“我们走了有三年。”
阿戚探头过来说:“我从来没听说她有男朋友。”
沈笑一笑,“我们守秘。”
“为甚么?歌迷不喜欢?”阿戚问。
“不,怕受干扰。”
我不明白,“甚么干扰,何必理别人说甚么?”
阿毋冷笑一声,“凡是说不必理别人说甚么的人,大抵未尝过被人窃窃私语之苦,事情不临到头上是不会知道的。”
我白他一眼。
阿班还不放过发表伟论的机会,说下去,“认为做名人不苦的人,根本尚未正式成为名人。”
我拍案而起,“你那么懂得名人疾苦,难道又是第一手资料?子非鱼,焉知鱼之苦乎?”
英俊的沈先生见我们自己人吵得不亦乐乎,大表惊讶尴尬。
我取出手帕抹汗,“你别见怪,当你是老友,沈先生,所以才给你看到我们真面目。”
那边艾莲虽然不发一声,却把每一句话都听在耳中,笑意盈盈。
我怕沈先生觉得我们儿戏,连忙使过去一个眼色,严肃起来,咳嗽一声。
我再问:“她怎么?”
沈低下头,“她不再爱我了。”
听到这里,我真想推掉这个案子。
我说:“沈先生,大丈夫何患无妻。”
沈说:“我不要听这种陈腔滥调。”
“我们可以为你做甚么?”我忍耐的问。
“我要证据。”
“得到真凭实据之后又做甚么?”
他不出声。
“摊牌之后只有两个可能。(一)她重归你的怀抱,(二)与你决裂。既然你都觉得她不再爱你,你认为(一)的成数高还是(二)的成数高?”
卖相这么好的男人这么蠢,蒙古汉,真可惜。
他说:“看到证据,我就心死。”
我看阿毋一眼,心想:你这个朋友,食古不化。
阿毋说:“我们替你调查好了。”
我索性加赠他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越是说滥了的话越是有它的道理。
他愁眉百结中透出一丝笑,“小郭,你没有恋爱过吧。”
我既向往又懊恼更带些不甘,“是,还没有。”
他站起来,“这件事就拜托小郭侦探社了。”
阿毋送他出去,一边说着“我办事你放心”之类的话。
我与阿戚打个呵欠。
阿毋回来说:“总比没有事做打瞌睡好。”
我问:“你这朋友,干哪一行?”
“本市每出产一百件衬衫,有七十一件是他家的制品。”
我失声:“沈氏制衣厂!”
“可不是。”
“你明白什么?”
“他是该不死心,是该查个水落石出。”阿威说:“还有什么人的条件好似他?他还会败在什么人手中?真是要人有人,要钱有钱,飞机大炮,什么都有。”
我笑,“看你财迷心窍的样子,你有妹子嫁不去还是怎么的?”
“我有妹子,”阿毋说:“我就不甘后人了。”
“阿毋,有些女人是不计较洋房汽车的。”我说。
“真的呀,”他夸张的说:“那为什么咱们三个人至今还是王老五?”
“别对人性太失望,也许柯倩就是这么一个角色。”
“对,不食人间烟火的天涯歌女,时光隧道转到张恨水的沈凤喜时代……”
我弹着照片。
柯倩是摩登女,彻底的时髦,作风洒脱,我在报上看过太多有关她的新闻。
这样的一个时代女性对于物质的看法自然不会太保守,她大概不会认为金钱是万恶的。
我想一想问:“她的经济情况如何?”
“好得不得了。一万七千人坐的体育馆,连满七场,创演唱会热浪。最近又有电影公司邀她拍片,经理人正在替她接触。”
“有什么绯闻?”
“有过三四宗,不足重视,也许只是宣传。”
“与老沈走了多久?”
“三年了,他们本来已准备同居,老沈特地盖了房子在西沙角,哗,这才是真正的别墅……”
我笑问:“比起喧斯堡如何,有过之无不及?”
“你别故意抬杠好不好?”阿毋几乎要扑过来打我。
阿戚说:“喂,别吊瘾,讲下去。”
“可是她一直没有搬进去,最近并且与老沈疏远。”
我说:“也许她想与老沈正式结婚,这叫做欲擒放纵。”
“不,”阿毋摇头,“他们两人都非常开放,根本不想结婚,早已经说好了的。”
“一切推理无效,”我摊摊手,“出去调查吧。”
艾莲在那里处理信件。
我问她:“你有没有意见?”
她摇摇头。
“她难道还会找到比老沈更好的人?”我问。
艾莲侧头想半日,再摇头。
阿毋早已取出相机出去开工。
我喃喃说:“也许中东某油王王子追她。”
阿戚说:“那还不如沈以藩,大家黄口黄面。”
我笑,“连我都有兴趣知道,柯倩的新爱是否三头六臂。”
“今夜可以知道。”阿戚说。
“别把事情看得太简单,”我说:“人家沈公子为此困惑良久,可见内中自有其复杂之处。”
“等阿毋回来吃饭?”
“不用了,收工,艾莲。”
回到家中,吃罢晚餐,我看电视。
在上演教父传奇。
米高卡里翁尼的妻问他是否作奸犯科,杀人如麻:“……是真的吗?”
他说:“外头的事,你不必问。”
他妻子以母牛般可怜的眼光看住他。
米高心软地:“好,只准你问这一次。”
那女人颤抖地问:“是真的吗?”
米高平静地说:“不。”
我忽然鼓起掌来,听听,多么可爱的男人,一于否认,而多么识大体的女人,落得台便算数,不再追问。
我起身熄掉电视,斟一杯拔兰地吃。
不知是否做一行怨一行,我对于查根问底的事业越来越厌倦。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谁是忠,谁是奸,社会自有论定,生活不比侦探小说,何苦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老沈自己说得好,他发觉她已不爱他。
那已经是足够理由,一百颗、心要死也可以死得贴地。
如果我的爱与我疏远,我就随她去,挑一个苦雨凄风的晚上,服毒也好,抹脖子也好,约见奏可卿也好,总而言之,自己认命,再也不会去追查前因后果。
但老沈偏不这么想。我想这世界之这么有趣可爱,就是因为有各式各样的人的缘故。
我自己无论如何端正服装,但他人脱光衣裳,我毫不介意,看热闹嘛,不然多闷。
我躺沙发上看书。高尚得闷得发昏的“一百年孤寂”。
阿毋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如释重负地放下书。
“啥事体?”
“我想申请你派人来轮更。”
“半夜三更,什么地方找人去。”
“我吃不消了。”
“死挺呀,你亲自接下来的生意。”
“我已经等了十二小时了。”
“天亮吧,天亮吧,天亮我找阿戚来替你。今日发生过什么事?”
“可怕在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不懂,她这十二小时什么也没做过?”
“她去熨头发,你知道吗,小郭,原来女人熨一个头发要六个钟头!六整个小时,足足三百六十分钟,花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小郭,你想想,倘若每个女人都如此,国家怎么强呢?”
“别夸张,她身为歌星,当然要不停修饰自己。”我说:“之后呢,之后她做了些什么?”
“之后她跑到置地广场。”
“阿啊,我明白了,买衣裳。”
“把一百○八片名店里所有服装通通试遍,花了十万──”
“叫你控制你自己,那里有十万小时。”
“是银码。”
“呵,现在她在哪里?”
“回了家。我在她家楼下,我闷死了,小郭,不是吓你,听说有些女人,天天都这么过日子,我明天怎么捱?”
“看在你朋友沈公子面上,做下去。”我鼓励他,“况且她有工作,她要唱歌,她不能天天如此。而且你怨什么?不知多少公子哥儿就是想等这种机会来一亲芳泽,伺候名女人做无聊的事,还苦无机会呢。”
“我支持不住了。”他哭丧着声音说:“我怕明天她吃下午茶就八个钟。”
“别优,夜幕已经低垂,好戏就快上场,你带了红外线镜头没有?别错过主角,再见。”我放下话筒。
我几乎笑为两截。
第二天回侦探社,阿毋在喝艾莲做的黑咖啡。
“你怎么回来了。”
“阿戚替我。”
“有什么成果没有?”
“有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孩子,上了她家,天亮还没出来。”
“甚么年纪?”
“年纪很轻,约廿余岁。”
“照片呢?”
“你先让我喝完这杯咖啡好吗?”
“你们怎么搞的?当我仇人似的。”
“老兄,当你是仇人是给你面子,多少人想做众矢之的还没资格呢,街市上的三姑六婶何尝不得罪人,谁同他计较,你是老板,岂不深明劳资双方永无和平之理。”
“你想怎么样?”
“我们想合股。”
“那岂非成为郭戚毋侦探社?”
“不一定,我们争的不是名份。”
“不是每年年终都分红利吗?”
“是,去年分了七千块,阿戚去买了一件凯丝咪上装。”
“簿子你们都有份看,平常大鱼大肉,年终还分到甚么?”
阿毋放下咖啡杯子,“到底受不受我合伙?”
“让我想想。”我坐下来。
其实让他们成为股东,对我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大家更可以安心做。
我说:“只要你停止用飞箭射我,甚么都是值得的,别以为这盘生意有得赚。”
阿毋大喜,“将来,将来会有前途的。”
他伸出手来与我握,他自幼习咏春,手劲非同小可,我差些软下来。
我微弱的问:“仍是小郭侦探社?”
“当然,一朵玫瑰,无论叫它甚么,仍是一朵玫瑰,不过以后工作得公平分配。”
这分明是暗示我一向故意躲懒,我也不分辩,将来他们会知道老板不容易做。
阿母去冲照片,我看到那浓眉大眼的男子,便嗤一笑出来。
“你以为这是咪咪的新爱?”
阿毋大声说:“至少是个嫌疑犯。”
“你不问世事太久了,这是她亲弟弟。”我把照片还给他。
“你怎么知道?”
“报章杂志上不晓得出现多少次。”我嘲笑他。
“我要出去跟娱乐圈的人饮杯茶,打听打听。”
“你去吧。”
“你呢?”他不服,“坐在写字间里享福?”
“不,我要与老沈谈谈,”我取过外套,“我们分头进行。”
沈以藩的写字楼在他的厂里头,他的工作很忙,我突然间出现,令他约会程序大乱,万不得已,只得推知其中一两个比较不重要的人物。
他还是欢迎我的。
我一向喜欢突击检查,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看到事情的真相。
“有发现吗?”他问。
“柯小姐的弟弟同她很亲爱?”我问。
他点点头,“女人总是爱她们的兄弟。”
“她兄弟爱不爱她?”
“很会利用她。”
“你呢,你对他有没有好感?”
沈以藩微笑,“我是一个生意人。家父曾说,人是最佳投资。尤其是众人看不起的,落魄的人,若我略对他好一点,他便感激涕零,以知己视我,何乐而不为呢,人弃我取,义气十足,说不定一日可加利用,就算一无用处,当名烂头蟀也不错。”
我点头,“他做什么?”
“他是个模特儿。”
“他爱交男朋友?”
“不是什么秘密。”
“他姐姐供他生活?”
“是。”
我看着老沈英俊的脸。他并不是一共好相与的人物。蠢人在本市不能活过三个月,傻人寿命更短。漂亮的他骨子里是个深沉的,有计划的,才干大于一切的人。这一代的公子哥儿往往比小职员更勤奋工作,以他的标准来说,他对柯倩算是一往情深。
“你很爱她?”
他点头,“出乎我自己意料。”
“开头也并不是认真的吧。”
“你说得很对。”
他案头有一只十九世纪古董银相架,套看柯倩的一张生活照。
他对我完全的信任合我感觉愉快。
我问:“如果她回头,你还会不会要她?”
“自然,否则花这么多工夫干什么?就是为着要知道敌人是谁,个别击破。”
我微笑,“你真的爱她是不是?”
“惨得不得了。”他寂寥的说:“真没想到会被这个女人控制我。老实说,失去她也许是福气,痛苦一会儿还不是丢在脑后,恢复自由,此刻想尽办法叫她回头,等于在自己身体上加一副枷锁。”
我很讶异他把事情看得那么通透。
他说下去,“除了婚约,我一切都可以给她。”
“令尊不会让你娶她?”
“绝不。”
“也许这是她要离开的因由。”
“不会。她看轻婚姻。”
“女人们都想结婚。”
“不是她。”
“何以这么肯定?”
“她在十六岁时结过婚。”
呵。
“由父母把她嫁给一个小生意人,得了一笔礼金。而这段婚姻,还是由我出尽百宝替她摆脱。她谈虎色变。”
他真的爱她。
“老实说,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是会令她离开你的。”
“我也看不出,所以想知道。”
“你怎么知道她不再爱你?”
“凭感觉。男女之间有许多事是极敏感的。”
我站起来告辞。
沈以藩真心爱柯倩,毫无疑问。
对柯倩来说,他应是最理想伴侣。
但是为了什么产生感情危机?
我回到公司,轮到阿戚在喝咖啡。
我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什么都打探不到。”
“柯倩在哪里?”
“在国际录音室。”
“有没有人接送她?”
“没有,她自己开车进出。”
“奇怪,这么干净?”
“就是这么干净。”
“我不相信,再盯下去。”
“她楼下廿四小时都有人守着,已经守了大半年,一点结果都没有。”
“谁?谁调查她?”
阿戚笑,“你也很久没出来走了,小郭,还有谁?娱乐记者呀。”
“他们得到什么结论?”
“他们连沈以藩都没见过。”阿威说:“柯倩是个非常守秘的女人。”
“她与老沈在什么地方见面?”我纳罕地问:“据我所知,沈氏住在家中,上有父母,下有甥侄,不方便与女朋友幽会。”
“也许在别的地方有一所房子。”
“那多麻烦。”
“也许真的没有第三者。”
“也许。”
“她弟弟在录音间等她。”
“很少有姐弟这么接近。”我说。
阿戚笑,“那是因为做姐姐的不一定肯为兄弟买房子置汽车,他在姐姐身边耗,所得好处比工作酬劳为多,自然亲密。”
我说:“于是你妒忌了,因为你没有一个好姐姐。”
“那简直是一定的。”他笑。
阿戚嘱我往录音间去追下半场,出发前遇到阿毋回来。
“有什么新闻?”我问。
阿毋摇摇头,“都说柯倩这数年来一件桃色新闻也没有。”
我说:“这是不正常的。”
“你才不正常。”阿毋不服气,“你不给她做个好女孩?”
我想一想,“我亲身去看看。”
我在录音间有熟人,一混混进去。
她正与工作人员操练,十多廿位仁兄仁姐围住她,苍蝇都飞不进去,除非是孙悟空,否则难以接近。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柯倩本人。
也难怪这么多人爱看明星真相,照片与影片中看过千百次,但是看真人还是不同的。
她个子并不高大,面孔漂亮得似洋娃娃,整个人比我想像中袖珍。
今日她穿便装:牛仔裤、卫生衫,束一条男装鳄鱼皮带,穿一双懒佬鞋,戴只男装金表,潇洒之极。
我看过盛妆的柯倩,低胸晚服,面孔上贴金片,深紫色唇膏,一脸世纪末糜烂及厌倦的神情。
没想到今日的她也这么好看。
她是个有内容的女人,老实说,青春玉女可爱管可爱,论起味道来,不及略为沧桑的柯倩。
他弟弟也在,吊儿郎当的踱来踱去做巡场,一忽儿递茶,一忽儿送口香糖,别人不大看得起他,他也不介意,姿态非常女性化。
这种人现在太多太多,也见怪不怪。
他一下子坐二下子立,我发觉他左耳上还戴只耳环,成套的手链与项链,手臂上背一只名牌手袋,不知就里的人,但觉得他时髦清秀漂亮。
他五官跟柯倩有七分像,但柯倩沉着,是个做事的人,他则轻佻浮躁,有点神经兮兮,说起话来,一团一团。
他过来与我打招呼,“嗨”一声坐我身边。
“你是哪里的?”他问。
我巴不得他过来攀谈。
我微笑话:“我是公司里的人。”
这样的话他也相信,立刻说:“我们以前没见过吧?”
“没有,”我说:“我是小郭。”
“我叫菲立。”
“你好。”我们握手。
他问:“你看咪咪怎么样?”
“一流。”
他很高兴,“是世界一流。”
我耸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但何必去扫他的兴,各人自有做梦的权利。
“一会儿一起吃午饭如何?”菲立问我。
我即时问:“还有什么人?”
“几个熟朋友同这里全体人马。”
我不感兴趣,人太多了。
他说下去,炫耀地自傲地,“咪咪每日时间表都由我编排。”
“哗,多么吃重的工作,”我暗暗好笑,“很多人要看你的脸色呢。”
“是呀,不过我做事很公正,那些人该见就见,哪些人不该见就不见,绝无偏袒。”
我问:“公私两方面都由你管?”激一激他,“私事还是她自己作主吧。”
“才不,她最听我的话,”果然谷子都红了,“她才不会结交我不喜欢的人。”
这么幼稚的一个人,我还有点良知,不忍再耍他,同他玩下去,导他升仙。
“当然,”我说,“姐弟情深嘛。”
他又高兴起来,“我们两人自幼相依为命。”
一眼就知道,菲立这种个性的人,自卑感很重,自尊心特强,最受人演捧,最容易被得罪,哄他数句,他便乐为人做死士去了,一言不合,他便踩上来没完没了,异常肤浅,最易被人利用。
他也有件武器,祭出来无往不利,这是他的福气,有一个好姐姐叫柯倩,否则他早已无地容身。
转眼间午饭时间已到,柯倩过来招呼每一个人。
见我与她爱弟同坐,便微笑说:“一起好不好?”一点架子都没有。
我立即被她笑容收买。
这时候菲立的朋友到了。
我定睛打量。
那个男的是菲立的同道中人,只是更瘦更小更文弱。那个女的倒是个尤物,一头乌发长及腰际,天还未凉快,已穿上秋装,一边冒汗一边标青。
我想起来,她是时装模特儿,混血儿,叫夏乐蒂伊利沙白,场子很多,人很红。
菲立为我介绍。我看清楚地。
她的一双眼睛是淡蓝色的,彷佛可以自瞳孔中直看到她脑袋里去,有点可怕,还是黑眼睛踏实点。
菲立问我:“我们去吃正宗咖哩,你来吗?在印度人的家里吃,用手抓。”
哗,要我的老命。自小我是个猥琐狷介的人,具洁癖,在吃方面尤其不敢冒险,管什么吃了会做神仙,不干净就不要搞,你嘲笑我也好,说我没文化亦可,总之与大肠菌无缘。
我把头摇得要摔出来。
夏乐蒂忍不住笑了,“不要紧的。”
“不不不,我们改天见吧。”逃之夭夭。
他们在背后讪笑我。
改天介绍我的朋友小蔡给他们。
小蔡上至蚯蚓下至禾虫,四只脚的除出桌子,还有炸弹也是例外,否则什么都吃。
我一个人到大酒店咖啡厅去坐下来吃一客三文治了事。
阿戚去接班,只说大队吃完饭便散班,各自返家,而柯倩一进屋子就没出来过。
这么奇怪。
一个人住不觉得寂寞?
为什么夜间完全没有应酬?
我开车子去到她家楼下,坐在车子里苦候。
柯倩有两部车子:一辆白色的开蓬跑车,另一部黑色的房东,都是价值数十万的名牌。
过了晚饭时候,我边吃热狗边耐心恭候。
不出所料,她出现了。
穿一件白色的裙子,美好的身材若隐若现,打开座驾车的门,坐进去,发动引擎。
守在那里的娱乐记者大失所望,随便拍了几张照片。
我连忙开动车子,跟在她身后。
黑夜,一个美人儿独自开车在风中上路,长发飘拂,衣裤轻盈,你别说,看看还真货老沈就是这样被迷着的吧,我不怪他。
车子在市内兜了好几个圈子,才往郊外驶去。
这是通往西沙角的路,阿毋曾说过,老沈有别墅在此。
果然,他在等地。
他穿着便装,站在黑夜中,如盖士比等黛窗般的等她,情深如海。
我很被感动。她并没有别人哇。
我把车停在前面小路上,人下车往回走,在暗地里,听见这一对情侣在窃窃私语。
多么浪漫,黑墨墨的空穹下,除却星光,什么都没有。我羡慕他们懂得享受。
只听得沈以藩说:“你是来向我摊牌?”
“以藩,你知我很爱你。”她温柔的说
“是,爱到不肯让我碰你。”他微愠。
“男人眼中,往往只有性。”她轻笑。
他也无奈地笑:“你仍爱我?”
“我们可否做朋友?”她问。
“朋友?我不知有多少朋友,我要的是情人。”
“我无法满足你。”
“你可以的,当然你可以满足我,你忘记以前的好时光?”
她沉默。
“你找到新爱了。”
“你见过吗?”她反问。
“你守秘守得好。”
“有什么秘密是长久的?纸包不住火。”
“他是谁?”
“别无中生有了。”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他恳求。
“以藩,你也该成家立室了。”
“你少管闲事。”他动了真气。
“是否一刀两断?你说,你说。”
“以藩,你是本市最潇洒的男人,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她吃惊。
“风度几多钱一斤?”他冷笑。
“以藩,我们改天再谈。”
“已经改了很多天了。”
她又沉默。
“你想结婚?我可以考虑设法。”
“不。”
“你说老实话吧。”
“这里有蚊子,以藩,我要回去了。”
“我恨你。”他说。
她轻笑,“身为一个女人,能够被沈以藩恨上十年八年,倒也不枉此生。”
他无奈,“你走。”
“以藩。”
“你走,再不走难保我不打你。”
她叹口气,循小路回到车子上,发动开走。
沈以藩一直站在黑暗里。
半晌我看到他嘴角亮起一点红星,他在吸烟。
我咳嗽一声。
“谁!”他警惕的问。
我连忙现身,“小郭。”
他松弛下来。“进来喝杯东西。”
我随他进别墅。
阿毋并没有夸张,这间屋子公主也住得下。沈以藩领我进书房。
他说:“女人是最奇怪的动物,说变就变。”
“她有她的条件。”我说。
“说穿了也没什么稀奇,”沈以藩嘲弄的说:“一个廿九岁半的歌女。”
我笑,“说穿了嘉洛琳格烈毛蒂也不过是赌场大老板之女而已。”
“小郭,你这个人真的有点意思。”他苦笑。
“当然,我一不是你下属,二不是你傍友,虽受雇于你,但我提供服务,两不拖欠,无利害冲突,故此有几句真心话。”
“小郭,你事事看得那么穿,有没有快乐?”
我反问:“老沈,你事事看不穿,又有没有快乐?”
他不晌。
“快乐是很奥妙复杂的一件事,跟看不看得穿有什么关系?根本不可以混为一谈。”
他再替我斟酒。
这种拔兰地喝到嘴里,舌头如接触到液体丝绒,香气扑鼻,温醇无比,打个转灵活地溜进喉咙,舒畅得叫人叹息。
只有一比,好比拥看个知情识趣,温柔如夜的美丽女人。
我陶醉得要死。
他沮丧的说:“你听到看到,她不再爱我。”
我点点头。
“那个人,我的情敌,到底是谁?”
“迟早水落石出,你放心上
“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的心早已僵化。”
我忍不住笑,“没想到你那么诗情画意。”
我告辞。
老爷车开到市区才崩溃,算是我的运气。我叫车房拖去研究,又是电池出毛病。
我同阿戚说,有钱真好,可以住十大间房间的别墅,开一九五四年海鸥车门的平治三○○sl,喝不知年的老酒,还有,还有可以有时间恋爱及失恋。
阿戚白我一眼,不屑回答。
我问阿毋:“给你做沈以藩你做不做?”
阿毋想了很久,他答:“我要他的钱,做回我自己。”
这鬼灵演。
“我对纺织一点兴趣也没有,假如有他的钱,我们立刻可以扩充营业,做再世陈查礼。”他说。
“我做溥满洲,”阿戚抢着说:“我知道什么地方有十八世纪的龙袍出售,留长指甲,包管像得足。”
“你们俩也不小了,别状若愈癫好不好。”
柯倩的新爱仍是一个谜。
菲立,她的兄弟,倒是对我有莫大的兴趣。我也乐得接近他,倒不是为着利用他,乃是因为他头脑简单,与他做朋友,不须过份思虑。
我与他出来过一次,看他表演。
那是一个本地设计师的秋装展览,他充要角,脸孔上打着粉,画了眼睛,看上去很诡秘,没有人气。
在后台,他拉看我招呼,我多多少少被他热情感动,生出一丝真心。
一抬眼,看到在梳头更衣中的莺莺燕燕里,有一位特别明艳照人。
噫,是夏乐蒂伊利沙白。
她大胆的只穿着浅紫色的透明胸罩,下身是一条硬纱衬裙,正努力地往脸上扫粉,在镜子里看到我,向我眨眨眼。浓妆下的真实年纪,约莫只有二十三。别看轻她呵,倾国倾城所需的,也不过是青春同美貌。
“好吗?”我搭讪。
她扬扬眉毛,会心的问:“来陪菲立?”
要命,天大的误会,水洗不清。
“不,我是顺带路过。”
“菲立是个很好的男孩子,”她同我说。
“毫无疑问,你们认识很久了?”
“很久了。”她笑,“死党。”
助手来替她套上裙子。
她说:“你自便,轮到我出场。”花蝴蝶似的飞走。
他们的生涯真有趣,忙这忙那,点缀社会,吃得好穿得好,一下子大半生过去,也无暇停下来细想,多么好。
菲立在我身后说:“我替你找到一个好位子。”
我跟他走出后台。
“夏乐蒂很美是不是?”
“嗯。”
“我们都是坏孩子哩。”他说。
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我们俩都被学校开除。”
我客气的说:“许多天才都不能适应刻板的教育制度。”
“小郭,你真是明白人。”
我微笑。
“她与我都只读到中四。”
“以后要读,还可以努力。”
他向我笑,姿态很妩媚。
我想起来问:“你为甚么被开除?”
“我?”他笑而不语。
那边已经有人叫:“菲立,快,到你了。”
他拉拉我的手,奔过去准备。
我离开现场,回公司。
阿戚的报告:“柯倩订了两张往巴黎的飞机票,下星期三出发。”
啊哈!来了,来了,答案来了。
我同阿毋说:“你去打听打听,柯菲立为甚么被学校开除?”
“他念哪间?”
“我知道还问你?你做的是哪一行?”
他喃喃咒骂着去打电话接天地线。
半晌回来说:“他与高班同学在课室中亲嘴被发觉而开除的。”呵,孽子。
阿戚尚未明白,问道:“警告他也就是了,他有十六七岁,很正常呀。”
“是男同学。”阿母说。
阿威吐吐舌头。
我沉吟半刻。
“去查查夏乐蒂又是为甚么被开除。”我说。
阿毋说:“我不明白,你想做训导主任?”
“你别理,去查查。”
阿母只得再去寻线人。
阿戚安慰我,“下星期三到飞机场去看个分明。”
我摇头,“他们怎么会同时出飞机场。”
“可以去查她隔壁座位是甚么人“”
“会得分开坐。”
“为甚么如此小心?”
“这是她的习惯。”
“为甚么由她去买飞机票?”
“问得好。”
“对方也许没有能力。票子是头等位。”
“会是谁?”
“会不会是柯菲立?”
“不会,他没跟我提过。”
“嘎,你们已经结拜成兄弟?他甚么都对你说?哈哈哈哈。”
“去死。”我说。
“一个没有经济能力的人……不可思议,放弃沈以藩而去迁就一个条件甚差的次货……”
我温和的说:“没钱不一定是次货。”
阿戚笑,“你在妄想你也会遇到那样的红颜知己?”
“哪个穷小子不想?”我摊摊手,“所以直骂小女人虚荣。”
阿毋回来,“不知道。”
“甚么叫做不知道?”
“夏乐蒂在英国念寄宿学校,没人知道她因甚么被开除。”
原来如此。
“如果一定要知道,你陪柯菲立多喝几杯,他自然会告诉你。”
阿毋咕咕笑,“他怕柯菲立看上他。”
这两个人真无聊,望之不似人君,出不得大场面,坦不起重任,井底蛙,刘姥姥,土包子。
阿威说:“闲话少说,打今日起,大家休息,下星期三,你,小郭,守在柯家楼下,你,阿毋,一早去机场查名单,我稍后来会合,我不相信抓不到这个人。”
星期三。
大家都死守着星期三这个大日子。
阿母一早拿到名单,一共一百多个男客,头等舱有二十名之多。
“谁?全是拚音,甚么概念也没有。”
沈公子在家跳脚,差点没骂出“饭桶”两个字来,逼我们买飞机票追到巴黎去。
我一直守在柯家楼下。
我不甘、心被一个女人愚弄。她极聪明,早知道沈以藩这样脾气的公子哥儿迟早会派人来追查她的行踪,所以一早就有捉迷藏的打算。
柯菲立来了,此刻尚在楼上。
一大堆记者上去过,也离开了。
她自己一直守在屋中,两部车子停在车位上,动也不动。
那班吃正宗咖喱的同志抱着水果与洋酒来探她,也在一小时后告辞。
我看看表,最迟半小时后她就要动身去飞机场,那个要紧的人,为甚么不与她会合?
是否约好在巴黎等?
下来了。柯菲立替她挽着简单的行李,他大概负责送她到飞机场。
果然,姐弟两登车而去,我急急跟踪,转动车匙,音讯全无。
我急出一身冷汗,甚么,电池又在这种场合同我寻开心?
伊人之车已经失去踪迹,我还在小路下折腾,一管车匙扭得要断开来,我下车狂怒地踢车身,寻出电线搭响摩打,忙得浑身大开,忽然听见引擎达达一声,哗,如闻天籁,车子又发动了。
但现在再追上去,又有甚么味道?他们已在半途中,而阿毋又守在机场,嗟,功亏一篑,怕要被他们笑得脸色发绿。
我苦笑坐在车内,双手置驾驶盘上,内心失落。
正在呻吟,忽见一长发女子手持旅行袋急急在大厦门口截车。
慢着,我瞳孔发光,这是谁?
这不是夏乐蒂伊利沙白?她一直在柯家,到现在才下来?
我脑中灵光一闪,一大团疑云如被劲风大力吹散。
只见她登上一辆计程车,疾驶而去,我连忙跟在后面。
一点也不错,是往飞机场的路。
她赶去与柯倩会合。真精采,柯倩的车在等她,按晌喇叭,朝她招手,夏乐蒂探出头去,长发在风中飞舞。
柯倩到达飞机场,所有的记者包围着她做访问,十分钟后,夏乐蒂独自悄悄溜过关口,神不知鬼不觉。
此时我再看见机舱名单,柯倩隔壁座位写着:马利合普逊,这才是夏乐蒂的真名字吧。
阿毋见到我,朝我点点头,继而耸耸肩,他自然一无所获。多亏我那部老爷车,否则我也得交白卷。
柯倩取出护照,在进闸口时忽然向我微笑,我看向身后,没有人,那么,她的笑脸是冲我而来。
她向我走来,“郭先生。”她叫我。
我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不是没有死心的。
“告诉以藩,我跟他的缘份至今已尽。”她说。
由此可知,她一直知道我的身份。
我只得点点头。
她轻轻说:“我不幸不是那种视归宿为大前提的女人。”
我默然。
“我觉得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我的眼神已告诉她,追寻快乐,无论如何,是值得原谅的,况且她又没有伤害甚么人。
沈以藩会有损伤?别开玩笑了。
“再见,郭先生,”她微笑,“你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再见。玩多久?”
“不一定,一个月,两个月,半年。”她神采飞扬,“努力的做,尽力的玩,这是我的格言。”
“祝福。”我说。
她向我摆摆手,进去了。
阿毋问我:“她同你说什么?”
我说:“她说,她的新爱人,叫马利合普逊,芳名夏乐蒂伊利沙白。”
阿毋张大嘴巴。
一直到我们回到公司,他还一脸的困惑。
阿戚在等我们,他说:“我找到了。”
我问:“找到什么?”
“夏乐蒂在英国念修女学校,因非常令校方震怒的原因被开除,理由是”
我打断他:“我已知道。”
阿戚诧异,“你知道?”
阿毋说:“是,让我说与你听。”
“慢着,速告沈以藩,纸包不住火,如果我们不给他第一手资料,就收不到费用。”
因他们现在是股东身份,所以也不再骂我市侩,扑到电话面前去。
我斟杯威士忌自饮。
半晌,我问阿毋,“你那老同学说什么?”
“他完全吃瘪,一声不啊。”
可怜的老沈。
“他说费用会寄支票来。”
阿戚喃喃说:“真倒霉。”
我说:“未必,他自己也说过,过一阵子就好了,似他那般人材,还怕没有伴侣。”
阿毋说:“只是好女孩已经够少,不是人家的太太,就早已是人家的情人,现在我们不但要同男人竞争,更得与女人争宠,多么痛苦,恐怕这王老五要做定了。”
我裂嘴而笑,阿毋这忧虑,倒不是空穴来风。
阿戚说:“讲正经的吧,几时我们去找个律师,签张合同,重组公司?”
我咳嗽一声,“我是小郭侦探社创办人,我占百份之五十下余四十九由你们两人平分。”
“什么,那还不是由你指挥如意?”
“阿毋,再不甘心,在隔壁租间写字楼,干脆成立毋氏探案岂非更妙?”
“别吵了别吵了,一人让一步。”小肥婆艾莲忽然插嘴进来。
我们三个,都是小人,于是志同道合,相视而笑。
母女(小郭探案之三):
她正在骂人。
如果我是一个专栏作家,第二天我的栏题便是:骂男人的女人,大作文章,又捞一日稿费。
那男的是她手下的手下,他们在未掩门的办公室里。
只见她眉头不皱,声音不扬,驾轻就熟的站起来,以流利的语气说:“查尔斯,你是一头愚蠢的公楮,你竟拿这种小事来寻我的麻烦,这次你那环节出毛病,一组人为你所害,还不速去安布罗斯处解释清楚后听候发落,走走走!”
那男孩子低看头出来,满面通红。
哗。
厉害。
且莫论代价如何,女人真的翻了身了。
我非常惆怅,我怀念的是那种千元家用把四口之家处理得整整有条的女人,自己带孩子、拿拖鞋给丈夫、孝顺公婆。
如果早出世五十年,还有希望。
唉,让我解释一下,我在甚么地方。
我置身新洪基企业公司的小型会客室,等候见司徒慧中。
司徒慧中小姐/太太/女士是谁?我不知道。
我受委托人之命,前来见她。
我的委托人是谁?让我慢慢来说。
总面言之,女秘书一听我要见司徒慧中,立刻问我有没有预约。
我找人最不喜预约,一早约定,那人有心理准备,放出演技,感觉便大大失真,但使我惊奇的是:见司徒女士须要预约?难道说,她是个中级以上的人物?我没想到。
事情越来越意外。
开头我以为司徒慧中是无知离家少女,十六七岁,鸡窝头、迷你裙、衬深色丝袜、浅色凉鞋。
谁知找呀找,竟找到大公司来。
而且要见她,还得预约,因为没有订时间,所以得坐在会客室等。
等不到十分钟,那位骂男人的女人已经大发雷霆,开始用牛津音韵的英语责备她手下。
我抱不平,于是把不以为然的神情挂在脸上。
女秘书笑。
她是个精乖伶俐的女孩子。
她说:“那就是司徒慧中小姐,你现在可以进去了。”
“她?”我下巴要掉下来。
我做梦也没想到她是司徒慧中。
我连忙说:“不,我现在不要见她了。”
“哦?”女孩子诧异的看着我。
我拍拍胸口,“我怕。”
“司徒小姐今天很生气,有人坏公司的事。”
我说:“如果她是个英明的主管,她应当明白,无论下属犯多大的错误,最后负责的仍是她。”
女孩说:“不管她事,是查尔斯自作主张犯的错。”
“那她当初不鼓聘用他。”
“不是她招请他。”
“她也应当看得出,他是庸才,不应委以重任。”
我正在演说,身后传来冷冷的问话声:“这位先生贵姓?”
我转身说:“鄙姓郭。”
是司徒慧中。
她冷若冰霜的看着我,又问:“露斯,这位郭先生在这里有甚么贵干?”
露斯很害怕。
“我来见你。”我看不惯她的淫威。
“我为甚么要见你?”
“你并不是非要见我不可,”我说:“你这个女人好凶。”
“你来到我的写字楼就为侮辱我?”
“听听,皇后陛下动气了,”我挥舞着双手,下意识地替那只叫查尔斯的公楮出气,天地震动、幔子自当中裂开,哗──”
“丽斯,叫守卫来把这个人赶出去!”她头也不回的回办公室,“碰”的一声拍上门。
露斯苍白着脸说:“郭先生,你快走吧。”
“好,我走,我当然走。”
我立刻离开新洪基。
幸亏有自己的生意,我额手庆幸。
回到侦探社,阿毋还未走。
他抬起头来,“作啥?面无人色。”
我问:“艾莲呢?”
“下班了。”
“那你替我倒杯咖啡来。”
我捧着热咖啡压惊。
阿毋说:“天凉啦,多么希望有一件手织的毛衣挡挡寒气。”
“你倒想。”
阿毋不服,“有很多女人仍然织毛衣的。”
我想到司徒慧中,叫她打毛衣?用机枪抵住她脖子也不干。
“司徒太那单案子怎么了?”
“奇就是奇在这里。”我说。
阿毋紧张起来,“甚么?司徒太女儿已变为一具艳尸?”
“不,事情与我们想像中的略有出入。”
“说呀。”
“你记得吗,这位太太要求我们寻人的时候,曾经给我们看过她女儿的照片。”
“是,一个穿校服的,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司徒慧中今年已经有廿岁了。”
“失踪十年?”
“至少那相片是旧的。”
“我弄不懂。”阿毋说。
我也不懂。
司徒太要求我们替她寻找离家出走的女儿,原本我不想接办,无奈怕吃西北风,只得勉为其难。
这位中年太太容貌俏丽,皮肤略黑,形容也有点樵悴,一边诉说思念女儿之情,一边流泪,引起我们无限同睛,尤其是艾莲,感动得在一旁饮泣。
于是我们找遍色情场所,希望在茫茫人海中把司徒慧中揪出来,送回到她母亲的怀抱。
通过有关方面的朋友,我们掌握到失踪少女的档案,一个个的翻阅,并没有这个人。
我起了疑心,自动找司徒太来问话,最后她承认只想见女儿一面,说几句话。
我啼笑皆非。这种说法,证明她早已知道女儿的下落。
她否认,又哭。
艾莲安抚她,叫她自己去见司徒小姐。
她不肯。
磨了几个下午,终于说出,“她”或许会在中环。
我们逐间写字楼调查,艾莲特别出力,问得唇焦舌燥,一共发现六个司徒慧中。
我们都见过,全不对,有两位已跨入中年,有一个是男性,另两位长得丑,不似会失踪,别忘记,做怪也要条件。
今日见这位,更加不像。
我同阿毋说:“束手无策。”
“长得不像?”
“看不出来。女人的容貌,在十年内可以起无数变化,不要说是整过容,光是发型化妆换一换,就考功夫了。”
“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
“没有,特别是气质上。司徒太有种女性的柔媚,她养不出这位司徒慧中。”
“还有,司徒太太明明知道司徒小姐在何处出没,为甚么她不直接上去见女儿?”
“也许她不愿意见她。”
“母女之间有甚么大不了的事。”阿毋不以为然。
我说:“照你这么说,两国之间又有甚么解决不了的事,需要发动战争,导致成千上万的人死去。”
“你又来了。”阿毋白我一眼。
“明日请阿戚去把司徒慧中拍下来。”
“六位?”
“那位男士不必了吧。”我笑。
阿毋问:“司徒太本人也很神秘,你猜她干那一行?”
“家庭主妇,丈夫在三年前去世。”
“这是她自白。”
“有甚么理由怀疑她?”我问。
“她抽烟的姿态熟练。”
“许多主妇因生活沉闷而抽烟,而且嗜赌的也极多。”
“不,”阿毋说:“我有第六感觉──”
我打个呵欠。“我累得很,今天算了,明天再查。”
说来也是,疑点甚多。
母女不和,女儿出走,找亲友帮着劝劝也就是了,闲得不可收拾,顶多找社会福利署。何劳私家侦探?
开头硬派她失踪,还情有可原,现在做目前的又泄漏消息,看样子颇知道女儿在做些甚么。
真是奇怪。
都是为司徒太太之眼泪所累。
说为她珠泪所累,那还不如说为她的风情所累。
风情?
是。
连艾莲都觉察到,司徒太长得并不十分美,但是一开口,就有股叫人难以拒绝的力量,我们解释不来。
总而言之,她有魅力令我们几个人满街跑,到处寻找她的女儿。
阿威花一个下午,就拍了那几位司徒慧中的相片来。
我们把那位慈母请上来,让她认人。
司徒太穿着薄呢的唐装衫裤,不但没有过时的感觉,反而显得她与众不同。
衣裳的料子很好,缝工考究,可见她经济能力不差。
她向每个人道谢,拉着艾莲的手,神色黯然,欲语还休,她并非做作,而是一贯这样柔情万种,都四十余岁了,还这么着,这位女士在廿多岁时之姿态,大概可以颠倒众生。
很多有经验的男人同我说过,万人迷的女性不一定是美女。她们五官、甚至身材,都不需要长得太好,主要是那股味道,如绕指柔般无形无嗅地缠上来,男女老幼都不由自主地听她指挥……
没想到这一位司徒太有这种本事。
当下我同她说:“请你坐下来,慢慢看。”
我把七彩照片交在她手上。
“这个不是,”她边看边说:“这个也不是,这个自然不是。”
然后当她看到新洪基的司徒慧中的时候,忽然双手颤抖起来。
她抬起头,“她长得这么大了?”双眼含着泪水,装也装不出来,实在是真情流露。
我问:“你多久没见她?”
“十年。”
“她离开你已经十年?”
“是。”、
“你知否她此刻是大机构的总经理?”
司徒太一点不觉惊异,彷佛一直看好她女儿。
我问:“一个少女,离家十年,何以为生?怎么可能摇身一变,成为商界女强人?你倒说来听听。”
司徒太用手掩着脸,一直摇头,不肯作答。
艾莲用眼色阻止我。
我不相信,再问司徒太,“你看清楚照片,真是她?”
“是,错不了,自己的女儿,怎么会认错?”
她的眼泪如断线珍珠,不停大颗大颗落下,我不大敢看向她,怕心软。
只听得阿戚叹息一声,“我们该怎么帮你?你说呀。”
“我只想与她见一次面,说几句话。”
“你为甚么不去找她,我们可以把电话及地址给你。”
“她不肯见我。”
“十年前她还是小孩子,一时讲的负气话,你何必放在心中。”
“不,我知道慧中,她说过的话,一百年后也还算数。”
“这样说来,我们去劝她,也不管用呀。”
司徒太听到这里,觉得我们说得很对,悲泣不已。
阿毋说:“可不可以同她说,她母亲病重?”
“这一招陈过陈皮,算了吧。”
“不,”阿戚说:“旧桥新用,以前生绝症的人少,动不动患癌十分肉麻做作,可是现在你看,身边的朋友都快生癌死光了,证明这是时常发生的事。”
我白他一眼,“你才生癌死。”
阿毋说:“别吵好不好?办正经事要紧。”
艾莲将茶杯重重一顿,表示抗议。
我噤声。
司徒太说:“求你替我想想办法。”
“好好好。”阿戚一叠声答应。
艾莲送了她出去。
他欢天喜地的去了。没有人愿意去见司徒慧中,我不怪他们。
艾莲在一旁,她忽然说:“让我去。”
“你去?”
“是。”艾莲简洁的说:“大家女人,容易说话。”
我哈哈大笑起来,就这么简单?她以为司徒慧中这样的女人同她一样是个女人?她恁地天真。
这种人生平等论,只有天下最可爱的人才会相信。司徒慧中会瞪起双眼问她:你同我平身?
“文莲,算了,你的好意我心领,她不会见你的。”
“你们把她说得那么可怕,有没有想过,她也是一个人?”
“是,她是一个人。但她这个人,有异于你,你不能以你的知识范围来测度她的心思,你会失望。”
艾莲问:“你的意思说,她会看不起我?”
“不,她不会看不起你,”我叹口气,“她连看不起我们的时间都没有。只有最无聊的人才会看不起人,你要记住这一点,艾莲。”
“我不大懂。”她大惑不解。
“快开工。”我说。
阿毋同阿戚打完电话回来,面孔上十分困惑。
“有甚么消息没有?”我问。
“小郭,司徒慧中不是司徒太的女儿。”
“甚么?”
“她父亲是司徒让,母亲是司徒祝芬。”
“啊?”我惊异。
这两夫妻在社会上也小有名气,时常在报上出现,不是谈论本市未来经济情况,就是拉看头马拍照,名人的大派对、盛会,都少不了他们。
真没想到司徒慧中的父母是他们。
这倒是道理,这样的父母才养得出这样的女儿,一早为她铺好路,让她扶摇直上,所以年纪轻轻,身居要职,炙手可热。
很合逻辑呀。
“那么我们所见的司徒太是谁?”阿毋问。
“你问我,我问谁?你这只公楮。”
“公猪?”阿戚瞪大眼。
“请司徒太来问话。”艾莲说。
我说:“她不会说,要说早告诉我们。”
艾莲问:“那么司徒慧中,到底是谁生的呢?”
???
“去问司徒慧中。”阿母说。
“她有没有朋友?像她这样的人,真的知心友一定很少,但曹操也还有陈宫相信他。”
“有,她有一个好友,与她全然没有利害关系,那是一个女画家,叫陈珊。”
“呀哈,陈珊!”我拍着大腿。
“怎么,你认识她?”
“我有一共做记者的表妹,曾经说陈珊系出名门,却一点架子也没有,或许可以从总设法。”
“太渺茫了。”阿戚冷水一盘盘倒下来。
“你还是直接去找司徒慧中吧。”
我却决定去找表妹。
表妹在半日内便替我做妥包打听,她说:“陈珊随时有空,但司徒慧中就比较忙,并且不愿意接受访问。”
“她会不会出来?”
“明天吃中饭,你行吗?”
“行,行,行。”我在电话中给她一个晌亮的吻,“妹妹,我爱你。”
表妹在那边笑,“我听长辈说你同那两个拍档近日来神经兮兮,举止失常,开头还不相信,现在可证实了。”
但刺激过度的我还是控制着自己,第二天中午去吃饭。
我很失望。
我满以为司徒慧中见到我,小则面色大变,大则拂袖而去,噫,我把自己看得太伟大了。
她看到我坐下,对看我微笑,她完全不记得我是谁,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把我当一个
普通朋友。
我不知是悲是喜。
失落之余,特别沉默。
忽忽忙忙,每人吃一个三文治,没说几句话,人很多,也不方便讲甚么。
临别我问司徒慧中:“我能上你写字楼来吗。”
她很诧异,“有甚么特别的事?”
“有。”
“现在不能,”她看看表,“我要开会,这样吧,郭先生,明天下午三时,可不可以?”
“好,明天见。”
她说声再见,登上司机开的车子走了。
表妹问我:“你觉得她如何?”
“今天表现不错。”
“怎么,你以前见过她?”
“嗯,那次,她像只母老虎。”
“在她那个位置,她若肯不发作也不行,下人就会踩上来,威猛一点,到底有阻吓力,而且也不能事事退让,此时很少人懂得欣赏涵养及忍耐,反而觉得她懦弱无能。”
表妹说得很对,我不出声,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向表妹道谢,付了账。
毋与威迫问下文,我不去回答,叫他们心痒难搔。
去见司徒慧中时有些紧张,穿错袜子。
她的秘书露斯记得我。
唉,只有小人物记得小人物。
这次我顺利进入司徒慧中的房间。
她请我坐。
办公室很大,她的椅子高,我的椅子矮,据说这是经过悉心安排的,心理上使来人觉得她是主我是客,气势上矮一截,谈判起来,自然她容易占上风。
“郭先生,你找我有甚么事?”
“你有没有三十分钟?”
“有,”她微笑,“这次有。”
这次?上次?甚么,她记得上次?我胡涂了。
我忽然结巴,“你记得我来过?”
她叹口气,“自然记得。”
“但是昨天你装得完全不记得我的样子。”
“昨天另外有客人,我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暂时不相认。”
我震荡于地的成熟、老练、敏捷、聪慧二时出不了声,我对她的估计实在太低,一个人的成功非偶然,长时间不落下来自有她的道行。
“那么日前你为何对一个小伙计大发雷霆?”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愿闻其详。”
“我很久没有抱怨以及解释了。”她微笑。
我更加惊异,她竟是这么有沧桑感的一个女子,啊,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我问:“你怎么肯见我?”
“你找我两次,第二次还是托上托,一定有要紧的事,告诉我,为了基么?”
她既然这么大方,明人眼前不打暗话,我也就清、心直说:“关于你身世问题。”
她的脸色陡然变了,在几秒钟内转为苍白。
她瞪着我,霍地站起来,但不失为镇静的说:“郭先生,恐怕我又得请你离去。”
“对不起。”
“请。”她拉开房门,不愿多说。
我一出门,她立刻把门关上。
事有蹊跷,倘若地的身世没有秘密,何须这样?
我在会客室外静坐,想整理一点头绪出来。
露斯问我:“郭先生,你怎么了?”
我微笑,“没甚么。我这才知道,司徒小姐不是我想像中那种人。”
“是的,”露斯很高兴,“像上次,那个查尔斯林把公司的营业秘密泄露出去,公司要开除他,但碍着他跟一个董事有亲戚关系,谁都不肯做丑人,于是这种事天经地义又落在司徒小姐头上……”
原来如此。
可见这份工作也不尽是威风这么简单。
这些都还是小事,要对公司盈利负责,才是大事。
甚么消息都得不到。
母女都不肯说一个字。
艾莲很着急,我则处之泰然。司徒太若要达到目的,就非得向我们公开事实不可。
她迟早会找上门来求我们。
果然,人来了。
仍然打扮得很漂亮,斯文有礼,一亮相就使我们觉得欠下她一大堆东西。
她一声不晌,出示一张出生纸。
我接过看,上面父母的名字分别为司徒让、谢玉英,孩子叫司徒慧中,一九五六年九月二十五日生。
司徒慧中的确是她的女儿。
真的令人不置信,两母女没有一丝相同之处。
她又给我们看身份证,上面的名字的确是谢玉英,照片也瞒不了人。
验明正身后大家都异常沉默。
终于文莲说:“我去把司徒小姐请来。”
我说:“此事包在我身上。”
阿姆对于我的勇气很诧异,“咦。”
我补一句:“她不是不讲理的人。”
阿毋提醒我:“才说她是母老虎。”
“我错了。”我勇于承认。
司徒太太说:“我回家等你们的消息。”
“慢着。”我说:“告诉我,司徒慧中因何离家出走。”
“她与我合不来,不要我这个母亲。”
“为甚么?”
司徒太悲从中来,又哭泣。
可是她一双妙目,也不肿,只见动人。
我服了她。
遇到不想说的事,便哭,这种早一百年前都落后的办法,但由她使出来还顶管用。
“说给我们听。”
“她父亲是顶顶大名的司徒让,她要我这个穷母亲来做甚么?”
艾莲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
阿戚也气愤:“嘿!狗不嫌家贫,子不责娘亲。”这两句醒世恒言不知从甚么地方学来,真亏他的,居然还用上了。
不,这里面还有文章。
阿戚阿母没有怀疑,我不相信,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我见过司徒慧中,我同她说过话,她不是那样的人。
我再问司徒太,“你与司徒先生的关系,到底如何?”
“我是他情人。”
“你们在一起多久?”
“十年。”
这就不止情人这么简单了。
“司徒慧中现住在她父亲那里?”
“我不知道,知道也不会叫你们来调查。”
“在经济上他可有资助你?”
“哼。”
阿威说:“小郭,你问这些来干甚么?”他不忍。
我想知道司徒慧中的心态。
“你的意思是,你与司徒氏断绝往来之后十年,她才离家出走?”
“是。”
我问:“她父亲的遗嘱上,有没有她的名字?”
吉从太答:“我不知道。”
“阿戚,快去查。”
司徒太很憔悴的说:“我要先走一步。”
“最后一个问题,在这十年中,你为甚么到现在才彻底的找她见面?”
“前几年她在外国念书。”
我只得放司徒太走。
她其实并不是司徒太,她没有名份。结婚与同居的分别就在这里。当然,名份值多少,每个人看法不同,但各婚姻注册处还是天天挤满人,三钢五常改也改不了。
阿母综合司徒太适才所说,告诉我们:司徒慧中在生母谢玉英处长大之后,发觉生母地位卑微,于是回归生父处,以便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不上
“郭兄又有何见解。”
奇徒慧中不是这样的人上
“事实胜于雄辩,你又何必卖弄你的眼光。”
我还要去找慧中谈谈。
要找她不容易,不过数盒时思糖买下露斯芳心。
她虽然一直“哎这么多糖我会胖下次不用客气”,但心里还是十分高兴,所以我知道慧中甚么时候有空,便在街角等她。
她出现时我对她吹晌亮的口哨,并且高声说:“我可爱的小姐,我的口哨技艺为你而学。”
她很吃惊,退后一步,像是要召警协助,等看到是我,才定下神来。
她并没有生气,却也没有停下脚步,默默向前行。
她穿着一件高领子黑色凯丝咪呢大衣,衬托得她十分高贵。
“司徒,”我叫她,“吃杯茶好吗。”
她转身看住我,“小郭,你这第九流的私家侦探。”
她找了侦探来调查侦探?倒是知道我身份。
我说:“九流也还算入流,超过我所想所求。”
“你是一个不错的人。”
“哗,谢谢。”
“但请不要缠住我。”
“天气这么冷,你已辛劳一天,不向往一杯香浓的蜜糖薄荷茶?,”
这叫做攻心为上。
她犹疑一刻说:“喝茶当儿,不许说我不要听的话。”
“答应你。”
我拖起她的手,她戴着手套,也就不介意,我们这样过了马路。
她看上去很渴,也很饿,双手捧着茶就喝。
我立刻替她叫了点心。
一轮体贴使她很感动,这个女人,平日也没有谁把她当女人,真是可怜。
她苍白的面孔稍见红润。
我们没有说话,咖啡室的人很多,来来往往,大衣帽子围巾搭在椅背上,更加拥挤,但气氛很好,隔座的人埋怨着老板/客户/伙计/爱人,也有笑声,不知甚么角落,还有个女孩子在哭。
良久,我才问:“一个人住很寂寞?”
“习惯了。”
“寂寞是永远不会习惯的。”
她不晌。
“很多人以为你同父亲住。”
她不答。
我小心翼翼的问:“你没有评语?”
“我一向不解释。”
“太委屈了。”
“你以为解释就有用?不会的,不必做一出戏免费招待不相干的人。”
我问:“成功才是最好的报复?!”
她苦笑,“报复?报复谁?”
她喝完茶起身穿大衣,我连忙付账。
临走时我问:“你那么恨你母亲?”
她说:“我没有母亲。”
头也不回的走了。
奇怪,有两个母亲的人偏生说没母亲,财主佬往往不肯坦白身家,世情越来越复杂,何止两面,简直四方八面。
不过司徒慧中的确憎恨她母亲。
阿戚调查得很详细:司徒慧中的成功,与她父亲并无直接关系,开头,人们还看在这个姓氏上给她三分面子,后来发觉司徒氏对这个私生女并无偏爱,那股劲就消失,再跟着又发觉即使得罪司徒小姐,老司徒也毫无动静,司徒慧中更一点特权也没有。
换句话说,她成功,是因为她比谁都肯吃苦,肯努力。
每一年,只有在团年的时候,司徒才会给她一个电话,叫她去吃顿饭,每年只有一次,但在最近的三年当中,慧中不接受这种施舍,在过年时,她情愿飞往外国旅行。
她不能失败,单是她的家人就要了她的命。
老头子若在临终大动善心,那她还有点好处,否则就白白姓司徒若干年。
照理说,她应当与亲娘联合起来,对付仇敌,但是她没有这么做。
为甚么?
这件案子已经拖得很久,我们蚀煞老本,当然不能向司徒太计足钱数,只得意思意思,幸亏阿姆阿戚他们同时在做几宗捉奸案,猥琐是猥琐一点,不过赚头好得很,在商业社会,最尴尬是没有能力结账,其余的眼开眼闭算数。
阿戚说,如果我再不速战速决,人家会以为我在追求司徒慧中。
我不想令她十二分不快。如果三分不快四分不快,那也不要紧,不过不是十二分,我总得顾全别人的心灵。
我日日去接她下班。
她也笑,“人家会以为你追求我。”
我总是要求同她吃一杯茶。
熟了,她会问我:“你会追求我吗。”神情很天真。
我不知道,我不敢说。
她说,“你很可爱,小郭,讨厌的是你的工作,一天到晚查根究底。”
“你呢,你更可爱,慧中,讨厌的是你的形象。”
这座可爱的两个人在一起,难怪如此投契。
她笑,我也笑。
我握住她的手,又是手套。皮手套戴得很紧很实,不容易脱下来,看上去很觉性感,性感这回事,跟女人胸前两团肉其实关系不大,但女人们为求夺目,便以露胸为性感。
我摸着柔软的皮手套面子。人家真以为我们在谈情。
“我很佩服你,”我说:“靠自己做得这么好。”
“你也是呀,谁不是呢。”她说。
我握着她的双手。
“你同我喝茶,还是想知道我的身世?”
“不,我同你喝茶,因为你是一个可爱的女子。不过我想知道你的身世,也是事实。”
“我不会说。”
“也没有甚么稀罕之处。”我不服气。
她笑,“说得是,是没有稀罕处。”丝毫不受激将。
她是一流人才,没有女人的通病。
“很多女孩子都痛恨她们的母亲。”
“但不是每个私家侦探都值得交朋友。”
她这个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夫也是一流的。
“慧中,为甚么离开你的母亲?”
“如果我把答案给你,以后就没有吃茶的机会了。”
“胡说。”
她大笑。
那夜,仍不得要领。
意外终于发生,司徒太等不及,在艾莲处知道慧中的地址,忽然模上写字楼去。
正如她自己所说,慧中果然不肯见她,她在会客室等足好几个小时,结果由保安人员把她请走。
司徒太崩溃下来,呜咽地,告诉那些职员知道,慧中是她的亲生女儿。
听见这事我很难过,司徒太应该控制她自己,在大庭广众间出丑,牵涉到慧中,是多么不智的事。而慧中好胜而倔强,会因此更加痛恨她。
司徒太事后很后悔,说很多话来掩饰过错。
我同她说:“小郭侦探社想不管这件事。”
阿戚阿毋以股东的身份叫起来,“你疯了。”
我摊开手,“我失败,我无法令司徒慧中与她母亲和解。我们的工作到此为止。”
“请再帮帮忙。”
“不行,”我说:“我很惋惜这件事,但无能为力。”
阿戚说:“你总得完全了解这件案子。”
我看着司徒太:“慧中到底为甚么离弃你?”
司徒太知道不说老实话是不行了,她惨白的说:“我以前工作的地方,叫国际会
所。”
我愕然。
这是本市红灯区最热的一个夜总会,有人说过,男人若没到过国际会所,就不能挺起胸膛来夸口。那里一共有三百多个小姐,美女如云,只要肯付钱,甚么都买得到,灯红酒绿,场面豪华,是着名的销金窝。
呜呼噫唏,咱们四人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请问,你是几时退休的?”
“我……一直没有退休。”
“嘎?”我们齐齐站起来。
“我是国际夜总会的英姑。”
阿毋刺激过度,叫出来,“我知道,我听过你的名字,我也看过有关英姑的特写,她手下有一百个女孩子,是神通广大的妈妈生。”
慧中,冷傲、高贵、孤寂的慧中,有一个做欢场生意的生母。
不过话得说回来,又怎么样呢,这也是一份职业。
我们其实也早已发觉,司徒太的风情与魅力非比寻常,在这个城市中,有甚么天才是会被埋没以致郁郁而终的呢,天才,才必有所用,果然,司徒太又为这个理论做了一次证人。
她说:“为生活,一切是为生活。”
我不再相信。
我问:“慧中的大学学费由你支付?”
她支吾以对,“好像是司徒家……”
阿戚说:“过往的事不提也罢,把她们母女拉拢在一起,案子就好结束。”
“无论做甚么职业,母亲仍是母亲。”
事实一层一层剥开来,司徒太一直有意无意间愚弄我们,虽然她思念慧中之情属实,但我觉得核心中还包着不可告人之秘密。
是甚么呢,我也说不上来。
我去找慧中。
她把感情掩饰得很好,甚么都不会在脸上露出来,你不提,她不说,你提了,她也不说。
我问:“你为何离开你母亲?”
“你为甚么不问她?”
“她已经很懊悔,可否给她一次机会?”
“不。”
“我不会告诉你。”
“你若坚待不原谅她、就不能做一个健康的人。”
“我不介意患着心病做人。”
“慧中。”
“是,小郭。”
“我们是不是朋友?”
“小郭,我不知道。”
两母女也不是没有相似之处,两人同样滑不留手。
“你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
“说得好二
“丈夫也不说?”
“我没有丈夫。”
“将来。”
“不会有这个可能。”
“你为甚么同我出来?”
“我喜欢你,小郭。”
我们微笑地分手。
我在司徒太身上下手。顶顶大名的英姑,要知道她的历史,还不容易。
十五岁入行,廿五岁任领班,三十岁升经理,三十二岁入股学做老板,失败后重操故业,嗜赌、嗜小白睑、嗜锦衣美食。
与司徒让搭上,是入行不久的事。
奇是奇在她一边做一边敷衍司徒让,很少告假,连姐妹们也不明所以。
众人知道她有一个女儿,养到十余岁忽然失踪。这就是慧中了。
那时她已与司徒让分手,有一个年轻男朋友,穿制服工作,据说长得非常英俊,很得她欢心.他不久离开她,但别担心,她身边的男人一直没有断。
我想了一想,去追查这名男子。
花尽心思,得到的答案是:他在t埠,离开本市已近十年。
我看过他的照片,果然英伟非常,一双眼睛尤其诡异,在没有放大的照片看来都觉晶光闪闪,似一头兽,不似一个人。
英姑好胆量,竟与这种人在一起,这位女士是传奇女性。
我找到以前在制服界服务过的朋友,向他们打听这位英伟男士。
“啊,他,多年前的旧贩,翻来做甚么?现在我们都没有这种败类了。”
我笑,“好色也不算败类。”
“你好不好稚龄女童?”
我一怔。
“此人因非礼女孩坐过一年零九个月。出来就往别处发展。”
我的、心况下去。“是几时的事?”
“早十年,八年,不记得了。”
“帮我查档案可以吗。”
“很费时间,找来干吗。”
“业务有关。”
“可以,我介绍你去看缩微底片。”
整整一天,我孵在档案室内研究资料。
导致英姑男友入狱的主角并不是司徒慧中,我松一口气。
但我已明白司徒慧中离家出走的原因。
可怜的慧中。毫无疑问,她也遭受类似的待遇,但碍于母亲的颜面,没有声张,但决定离开家庭,永不回头。
她有理由这样做。
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她性格上与英姑没有半丝相似,母女并不能共同生活。
出走那年只十七岁,多么大的决心与毅力,同样地,她把性格上的优点施展在学业及事业上,导致成功。
我更加对慧中另眼相看。
我对阿戚说:“案子经已结束,英姑叫我们寻找司徒慧中的下落,我们经已替她找到,算她一星期的工作费好了。”
“七日?我们足足做了个多月。”
“算了算了,做生意有赚有蚀。”
“嘿,咱们的招牌得重新擦亮。”
“照我的话做。”
英姑再上来的时候,我依心直说,不想再追查下去。
我对她的态度很冷淡,她是个聪明人,马上觉察到。
“你……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
她低下头,“她很我一辈子。”
我侧过头,不去看她。
“我们……喝了点酒,不料发生那样的事,她求我,她求我脱离那个人,求我不要做那样的职业,我……没有听她。我中毒已深,我无可救药……”声音低下来,细不可闻。
小郭侦探社此刻静寂得一根针掉落地下也听得见。
艾莲脸上之失望,不是笔墨可以形容。
不,英姑不是受害者,司徒慧中才是。
我们沉默许久,像是为慧中的童年致哀十分钟。
这是慧中心内一个永不愈结的疤痕,她外表装得再好也不管用。
我不欲置评。
英姑打开手袋,取出一张支票,放在桌上。
“送客。”我说。
没有人移动脚步。
她自己拉开门走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仍然姿态婀娜,腰是腰,胳臂是胳臂。
这个坏母亲。
艾莲颤抖着声音,“我看错了人。”
“不必自责、看人是一门高深的学问,谁都会犯错。”
我取起那张支票,银码不错,超过我们理想。
我照例的在街角等慧中。
天气更冷,南国的冬季很少有呵气成雾的日子,今天本市像北欧。
“小郭。”她鼻子红咚咚的走过来,“好久不见你。”
“慧中,”我很冲动,“我要拥抱你。”
说完便把它紧紧拥在怀中,挤得她透不过气来。
“喂喂喂。”她笑着低叫。
我松开她,自己的眼睛先红了。
“喝茶?”她先问我。
“好,喝茶。”
老地方坐下来,我握住她戴手套的手,贴在脸旁。
慧中轻轻说:“似你这样的人,不适宜做这种行业。”
我不出声,怜惜的看着她。
她忽然明白过来,“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
她低下头,耸耸肩。
“当年你出走,走到甚么地方去?”
“福利署,他们安排我同生父见面。”
“他肯认你?”
“我长得像他,一个印子印出来。”
“你要求回他那里?”
“不,我只要求四年学费及生活费,他很慷慨,答应下来。”
我握得她的手更紧。
她轻轻说:“我戴着指环,轧痛了。”
我放开手。
“我不需要你同情。”
“谁同情你。”
她笑,像是完全没有阴影的样子。
“我有一宗消息告诉你。”
“甚么消息,请说。”
“我被公司派到纽约去一年。”
“呵,几时动身?”
“下星期。”
“回来又升级?”
她说:“不能降级,就得升级。”
“恭喜你。”
“小郭,别担心,有一日,当我遇到理想的人,我也会组织家庭。”
“你决定不原谅她?”
她摇摇头。
“不肯见她?”
她再摇摇头。
“我求她很多很多次,叫她离开那个圈子,她不肯。一个人总得有所取舍,她舍弃我,我便离开她。”
“那是多年前的事。”
“我不是不记仇的人。”
“她是你母亲。”
“我知道。”
“你不能饶恕你母亲?”
她说:“小郭,这是我的事。”
我叹口气。
她又低声说:“我有我的理由。”
“我明白。”
“不,你永远不会明白,你永不知道我遭遇些甚么。”
“我也不想知道详情。”
“我们仍是朋友?”
“可以高攀吗。”
“可以。”她微笑。
“将来有甚么用得着我之处,万死不辞。”
“将来也许要请你调查我的丈夫。”
她趋向前来,轻轻吻我的脸颊,我顿时觉得整张面孔芬芳起来,一个月不想洗脸。
我们依依不舍的道别。
我不会去送她飞机,但会怀念她。
回到写字楼,还是不能忘记她的倩影,很少遇到坚强如花岗石的女性。
写字楼内人声鼎沸,议论纷纷,十分热闹,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坐在一角伤神。
过半晌,我问:“甚么事,这么吵。”
“英姑退休了。”
“甚么?”
他们把小报堆在我面前,大段的报道夜总会女经理谢玉英辞工归故里的消息,图文并茂,好像轰动一时,文中还提及“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等字样。
阿戚说:“她终于想开了。”
“不想开也不行,坐四望五的人,还能捱多久?”
我不置评。
不知慧中看不看这些报道。她也不关心,哀莫大于心死,也许一般不知就里的卫道之土又得施展他们那顶大帽子:“真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生母/亲子……”
慧中说得对,向大众解释个人遭遇是完全不必要的。
我放下报纸。
阿毋说:“请客的酒席一共一百多桌,还有人送花牌,真不相信有这种场面。”
我说:“行行出状元。”
阿戚说:“司徒慧中亦是状元。”
“嗯,一点也不错。”
阿毋又说:“两母女到底还是两母女。”
这次谁也没有笑。
请勿收回:
棋哥是我们隔壁邻居的一个男孩子。
这人很怪。我们邻居了差不多十五年了。
整条街上,只有他家与我家两幢老房子。
据我记忆所及,我好像一出生便看见他了。
从小我们一块玩,玩得很厉害。
我不太像女孩子,他也不太像男孩子。
这不是侮辱阿棋,只是他很文静,我的嗓门叫起来,几乎要比他的大。
阿棋很关心我,常教训我这个,教训我那个。他觉得我太漫不经意,我觉得他太古板。
他尤其讨厌我常嚼香口糖。
我记得那年,他十五岁生日,我问他要什么礼物。
他想了很久,又看了我很久,并不出声。
我催他。
他说:“小贝,请你以后别咬香口糖好不好?这是最佳礼物。”
他说得很认真。我只好瞪大了双眼。
他很伤我的心,我没料到嚼口香精会使他这么烦恼。
他一定很讨厌我这个习惯,但是他居然忍了这么久。
这家伙就是阴阴的,什么都不讲,讨厌。
阿棋就是这一点讨厌。我比较喜欢什么都叫出来的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与地玩了那么久。
我与他的性格并不合。
当满阿棋长大以后,比小时候更可爱。
他有很圆的眼睛,孩子气很重,他的头发很服贴。
我喜欢有服贴头发的男孩子,他很符合要求。
我是喜欢他的。
阿棋优点很多,他可靠,老实,但又有幽默感。
可惜我一直不喜欢圆脸的男孩子。
家明比阿棋瘦削,比阿棋潇洒,我记得很清楚。
他虽然去了很久,但是他的样子,我不会忘记。
他还常写信给我,信很短,但是照片很多。
家明是我表哥。
我情他比阿棋小一点,阿棋大我三年,家明只比我大一年,他在那边念中学。
他与阿棋不同,阿棋多用功勤力。
家明却在那边天天关事,叫他父母心惊肉跳。
他们两个是完全不同的,但是家明与我更合得来。
我没有哥哥,我老是想,如果阿棋是我哥哥。
家明该做我的男朋友。
我很得意。
如果日子不错,家明明年现在便可以回来了。
一年是很快的,我等着它过去。
回到家里,我跑上露台,往阿棋的房间张望。
这人,还没有回来。
我在等他回来。
妈呢,妈在什么地方?我想起来。“小贝──!”
看,刚想起她,妈就叫起来了。
我奔下楼去,木楼梯“登登”的啊着。
“什么事?”
妈自厨房出来。“家明要回来了。”
“家明?他──?”我睁大了眼睛。
“是的,回来渡假。”妈问:“快活吧?”
“妈!”我尖叫起来,我开心得浑身都热了。
“喂喂,你静一静好不好?”妈也笑。
“妈,几时?几时回来?”我、心焦地问。
“下个星期,这年头,飞机要多快就有多快。”
“妈,太好了!”我抱看她的手臂。
“你这个暑假,可不用愁没人陪着玩了?”
“当然!”
“其实很平常,阿棋也陪得你顶好的。”
“阿棋,怎么同呢?”我说:“他不同的。”
妈问:“怎么不同了?他不也是男孩子?”
“不同的。”
我还是那句话。我想我与家明在一起种种快乐的事情。
我更兴奋了。
不同地方就在这里,与家明在一起有刺激,与阿棋在一起就平静得太过份了。
我又上楼去,好,阿棋这一回可回来了。
我向对面嚷,“回来啦?我找你呢!”
他看我一眼,笑笑。
我知道他这个人,很少讲话的,老是微笑。
“我过来找你,你等着我。”我说。
他点点头。
我又奔下楼,喘着气一边笑着走。
妈说:“你知道你今年几岁了,十六岁半了,小姐。”
我笑着开了大门,直奔过阿棋家里。
阿棋的家里大门是不锁的,我一推开便进去了。
在他房中找到了他,他正在做模型飞机。
他看我一眼,“什么事?校服还没换。”
“你刚刚到哪儿去了?”我坐在他床上。
“去买飞机木。”
“去了那么久?”
“谁说久?”他看我一眼,“才十五分钟。”
“阿棋!”
“什么?”他坐下来看看我,“看你!”
“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说。
“考得好?”他问。
“不是,那算什么。”我高高兴兴的说:“告诉你吧,家明要回来了,阿棋。”
他一怔。
“家明?”他问:“那是谁?”
“你忘了家明?”我哗哗的嚷:“我表哥呀!”“你表哥?”他皱起了眉头。
“想起来了没有?”我问他:“嗯?”
“就是那个轻浮的家伙?”他问我。
我说:“什么轻浮?他可不轻浮。”
“还说不轻浮?”阿棋说:“小阿飞。”
“阿棋,”我不悦,“你说话小心点。”
“什么小心?”他忍下气,“不与你吵。”
我想不到满脸欢喜竟会变成这样子。
“他要回来了。”
“哦。”阿棋更冷淡。
“那么我们大家可以一齐玩了。”我说。
“是吗?”
我跳起来。
“你这个人,怎么了?人家高高兴兴的来找你,你倒推三搪四的表示没兴趣,你也太刁难了。”
“是吗?”
“不理你了!”我马上走出他的房间。
阿棋就是这么讨厌。
这个人,我越来越不晓得他在动些什么脑筋。
回到家里,我还是闷闷不乐的坐着。
“怎么了?”妈问。
“阿棋这人,”我说:“神经病!”
妈笑,“怎么说他神经病了?”
“神经!”我再骂一声。
我回到自己房间去,想着家明要来,心中又宽了一点。
我走到露台,静静的抬头一看,阿棋还在埋头做他的飞机,这人之讨厌,简直无出其右。
我气愤的坐下来,阿棋真是岂有此理。
我大声叫他。“阿棋!”我挥着手。
他抬起头来,向我笑了一笑。
“不气了?”我问。
他摇摇头。
这人,他穿了一件浅蓝色的毛巾衫,一条牛仔裤。
阿棋走路喜欢低下头来,一付傻相,他是很奇怪的。
他又常穿毛巾衫,因为他的汗很多,这种天气里,整件衣服会湿透的。
家明并不这样,家明比较瘦削,不怕热。
我猜是比较喜欢家明,但是我对阿棋也好。
谁也不会介意有个傻里傻气的哥哥。
但是男朋友呢,总是潇洒漂亮的好一点。
“过来吧,妈弄了杏仁豆腐。”我叫他。
“一会儿就来。”他告诉我,提高了声音。
“马上来!”我说。
他无可奈何的笑笑。
“快点嘛!”我说。
他放下了模型,开了房门,我知道他是来了。
阿棋的好处其实很多,他是个好人。
我到楼下去替他开门,他低着头进来了。
我向他笑笑。
“刚才怎么不理我?”我问他。
“没什么。”他坐了下来,向母亲打招呼。
母亲说:“阿棋的确是越来越乖了。”
“阿棋?”我问。
母亲说:“叫棋哥。”
“多难听,棋哥,嘿!”我说。
“怎么?”母亲问:“以前不是老叫棋哥的吗?”
“以前怎么同了,现在我都大了。”我说。
阿棋在一边笑,笑得极有意思的样子。
“你笑什么?”我问。
阿棋摇摇头,“哎唷,笑也不能笑了。”
我警告他,“你当心啊,别趁妈在这儿,你装神弄鬼的欺侮我!”
阿棋问:“我做了什么呢?我只不过是多笑了一笑而已。”
母亲使劲的摇头,“小贝,你怎么可以这样!”
“嘿。”
“小贝是这样的了,将来看谁娶她!”
阿棋说这话的时候,瞄了我一眼。
“谁娶我不好了?”我大声说,“笑话!”
“阿棋,”母亲笑,“当心你偏偏娶了她。”
阿棋一听,脸就涨红了;坐着不出声。
我嚷,“他娶我?哈!笑话,谁嫁他?”
母亲抿看嘴笑,“你们谁都不要嘴硬!”
“哼!”
阿棋看我一眼。“哼!”他也哼一声。
“你这人。”
“我怎么了?”
“你憨得要死!”我骂他,“傻子。”
阿棋要开口,又把气忍下去了。不出声。
过了一会儿他说:“算了,不与你吵。”
他老是那句话。算了,不与你吵,他爱说。
他是很迁就我的。我知道,他对我好。
母亲说,“杏仁豆腐该好了吧?,要吃吗?”
“阿棋来,根本就是为了吃。”我说。
阿棋摇摇头,“你好欺侮我啊!小贝。”
母亲笑着。
一会儿她就把甜点捧出来,放在茶几上。
“吃吧,”我大大声的对阿棋说:“还等什么?”
阿棋看我一眼。
母亲说:“小贝,你别欺侮阿棋,弄得过份。”
我偏了偏嘴。
“这么热的天气,别就在家里,与阿棋出去玩玩。”
“不出去。”我说。
阿棋又说:“小贝还是继续念书的好。”
母亲说:“是呀,她这样子,如何去办公?”
我说:“如果我到外头去念书,你不见到我,就开心了是不是?没人会跟你吵吵闹闹的了?”
阿模看我一眼,“我没有那样说过。”
我问:“难道你心里不是那么想?哼。”
阿棋问:“我心里想什么,你知道吗?”
他这句话,语气很特别,所以我呆住了。
母亲说,“你们别斗嘴,快吃东西吧。”
我与阿棋对望一眼,埋头吃杏仁豆腐。
母亲说:“其实阿棋也真的够迁就你的。”
真的。
我知道是真的,母亲说得有道理,而且很对。
也许我该对阿棋客气点,但是客气显得生疏。
阿棋问我,“你要不要去看电影?”
我很想去,于是我说:“看什么呢?”
“总之你出去了,才挑不行吗?”阿棋问。
“妈,”我想起来,“家明是否下星期回来呢?”
“不知道,还得等电报呢。”母亲说。
“他父母知道了吧?,他住家里?”我问。
“这些用你袒心吗?他家里自然有主意。”
“是的。”
“阿棋等你呢?怎么不去换过校服?”
“那么再等我十分钟。”我奔上楼去。
阿棋不晌。
我说十分钟,便真的是十分钟,这点好处,我还是有的。
我下来的时候,阿棋在看画报,看得起劲。
我对他笑笑,“喂,傻子,好了,还不走?”
他抬起头来,看我一眼,马上皱上了眉头。
“这件衣服,是买回来的吗?”他问。
我很得意,“怎么样,好不好看?”
“领子那么大,裙子那么短,算什么?”
“叵?”我了大了眼余岁说什阳饥分}
“太不端庄了!”他一本正经的摇摇头。
气死我了。
“既然不端庄,你就别跟我出去!”我嚷。
他还是皱着眉头。“算了,不与你吵。”
“每次总是你意我的!”我说:“你讨厌!”
“好了好了。”
“什么好了?现在的裙子便是这么短,而且满街都比我短,你不爱看,就别看!”
“我没说不爱看,我只是请求你别穿这种服装出去。”
“这不是触我霉头吗?”我理直气壮的对母亲说。
母亲摇摇头,“我不与你们说。”她走开了。
“怎么样“、”我气势汹汹的问.!“还去不去?”
他看一眼。
“你如果晓得我会不去,你就不会说这些话。”
我气了。
“不去就不去好了,看谁希罕你!”我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
“小贝,看电影的时间就要到了。”他说。
“是吗?”
“我们不要闹了好不好?”他问我:“小贝。”
“我还是穿这条裙子出去的。”我肯定的说。
“如果你喜欢,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那你刚才为什么多嘴呢?”我问他。
“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么多。”他答。
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有点过份了。
于是我也不出声一会儿,然后说:“走吧。”
看完电影出来,阿棋的情绪很低落。
“你怎么了?”我问他。
“你为什么老跟我发脾气呢?”他问。
“因为你自己先惹我的。”我说:“怪谁?”
“我所做的每一样事情,都令你生气?”
“也不至于这样,你少气我一点就好了。”
“我们两个,要吵闹到几时呢?”他问。
“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小贝,如果你不是这么任性的话,就好了。”他说。
我不出声。
本来我又要反驳他的,后来一想,忍住了。
今天我已经与他吵过两次了,算了吧。
我默默的与他走着,阿棋这个人真是。
他就是爱理闲事,说我这个说我那个。
这使我心里面不舒服,他实在管得太多了。
他凭什么管那么多呢?他又不是我的爱人。
阿棋这人就是这样,事事百样有份,叫人讨厌。
他送我回家,在门口与我道别,我没说什么。
后来我看他回到房中,看了一会书,也睡了。
阿棋睡得很早,他每天十一点钟必然上床。
我想到今天是我最后一天上学,心里有点兴奋,说什么眼睛都不肯太太平平的合上。
我非常兴奋。
总算毕业了,我想,家明回来,可不会说我是个小孩子了吧,他以前老说我小。
与家明刚相反的是阿棋,阿棋有一句口头禅,他爱说:“小贝,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这样?”
他们两个人,可也真算得是极端了。
晚上,我在想,家明回来那天,我该不该去接飞机,还是在家里等他,那样比较好呢?我又觉得,为这种事情费心,是不值得的,很幼稚的。
于是我就那么睡着了。
我想我睡得很熟,清晨我醒过一次,因为阳光刺眼,我胡里胡涂的将窗帘拉拢,又倒回床上。
我睡得呼噜呼噜的。
再也没有比不用上学,早上可以大睡特睡更开心的了。
我睡得几乎有点报复心理,故意不起床。
我是惊醒过来的。
有人按我鼻子一下,我马上睁开眼睛。
我看到了──
“家明!”我尖叫起来。
家明笑着跳起来,“哈哈!”
我连忙坐起来,身上当然还穿着睡衣。
“家明!我的天,你从哪儿来的?”
“我早来了,对不起。”他笑,“小贝,你还是老样子。”
“家明!”我抱住他。
他哈哈大笑。
我放开他,“天,我还穿着睡衣呢!”我嚷。
他指一指我鼻子,“笑话,难道以前我没见过你穿睡衣?”
“家明!”我笑了。
“小贝,过来,让我看你,坐下来。”他说。
我坐了下来,“家明。今天我真的快活死了,再也没有比这再快乐一点的事情了,是不是?我每天在等你回来,没料到今天一睁开眼睛,第一个就先看到你。”
“真的,你每天都想我回来?”他笑问。
“嗯!”我点点头。
他笑了,“你真可爱。”
“家明,这一次回来,你起码住好几个月吧?”
“两个月起码,说不定不回去了!”他说。
“太好了!”我叫。
“当然,这两个月,我会常陪你玩。”他说。
“家明!”我快活得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
“你真好玩。”家明笑。
“妈呢?”我忽然想起来。
“在楼下,来,我们下去吧。”家明站起身来。
“家明,我真是开心坏了。”我叹口气。
我到这时候才看清楚家明,他穿了一套米色的西装,米色的软皮鞋,一件浅蓝的衬衫,这么大热天,他却还是凉凉爽爽的,潇酒得离谱。
我看得、心花怒放,他的头发又剪得特别好,样子款式看上去都令人舒服。
“家明,”我说:“你瘦了。”
“经过那样的一个大考,怎么会不瘦呢?”
“你也考试?”我问。
“当然了,”他答:“你以为我在那儿做什么?”
我笑了。
“小贝,醒了没有?”妈边叫边走出来。
“醒了!”
“小贝,你怎么穿着睡衣就下楼来了?”
“就去换的。”
“现在就去!”妈妈瞪了瞪眼。
“可是家明也说没关系。”我说。
“家明当然样样都帮着你。”妈看着地。
“所以我喜欢家明。”我坐下来说。
“你连脸都没洗过吧?”妈又说:“太不像话了。”
“好的,我这就上去。”我气鼓鼓的说。
家明又笑,“小贝,好几年不见,老样子。”
“永远长不大,”妈说:“以前我们像你这样,都已经结了婚,抱一个拖一个了。”
我已经在上楼了,听到妈那话,又回头驳妈一句:“拖一个抱一个又有什么好?”
妈叹一口气。
我上了楼,洗脸嗽口,换了件白色的裙子,下楼时看看钟,发觉是一点半。
睡得太晚了,我想。
不过能这样见到家明,我实在太高兴了。
家明脱了外套,坐在客厅里等我。
见到我下来,他笑了。
“果然换了衣服,是漂亮得多了。”他说。
我笑得很开心,看是不是?差不多的一件衣服,家明这么的称赞我,阿棋却讽刺我。
想到阿棋,我才发觉今天我才第一次想到他。
他在做什么,有没有去街?
他见到我与家明,我想他不会不开心。
我得介绍他与家明认识了,他们小时候虽然也见过颇多次数,但是隔了这么些年,也该忘了。
介绍他与家明,准没错的,我决定了。
“怎么了?”他看着我。
“家明,你不累?”
“不累,飞机上也有休息的。”他说。
“爸妈好吧?”
“好。”
“女朋友好吗?”
他一怔。
“女朋友?”他哑然失笑,“我有女朋友吗?”
“怎么没有?你骗谁?她是金头发的?红头发的?”
“笑话,一个也没有,信不信由你!”
他说得是那么肯定,我又乐起来了。
“不会吧?”我故意再问:“那么久了。”
“当然打个招呼那些女朋友是有的,如果连那些也没有,我竟不是变了骗人?但是谁会去想她们!”
我笑了。
听家明说话,真是一种享受,令人心花怒放。
“家明,你不用睡一觉?”我问他。他答:“我回家睡好了,到这里来第一件事就是来看你,见你,也不疲倦了。”
他笑起来的神情,实在迷人得很。
妈出来说:“让家明回家休息一会儿吧。”
“要不要?”我问他。
“也好。”他考虑了一会儿,“我明天再来?”
“明天早一点来吧。”妈说:“我弄几个菜,你来吃午饭。”
家明说好。
我送他出去,门口停着一辆雪白的大车。
“明天我来接你出去兜风。”他告诉我。
我向他扬扬手,他关上车门,把车子开走了。
我站了很久,然后我决定上阿棋那里一次。
阿棋在看书,身边放着一大叠武侠小说。
“哗,看武侠小说!”我走过去嚷。
“有什么不好吗?”他白了我一眼。我不与他计较,反正我有点习惯这个人的怪脾气。
“阿棋──”
“我知道了,你表哥回来了,是吗?”
“咦,你怎么会知道?”
“怎么不知道,门口泊着辆大车子。”声音是冷冷的。
“你倒像侦探一样,怎知道那车子不是别人的呢?”
“你家从来没有亲戚朋友开那种车子的。”
“是吗?”我问。
“当然了,留学生,派头也两样点,那像我们,土包子一个,什么都不懂。”
“阿棋,”我很难受,“你没有什么不妥吧?”
“呵,我不妥的地方多着呢,信不信由你。”
“阿棋,你怎么了?”我问:“不要这样。”
他看我一眼。
“我哪里得罪了你了呢?阿棋。”我问。
“你没有得罪我,千万不要说这种话。”
“阿棋,你是要赶我走吗?”我问他。
“没有的事二
“那你怎么不好好的跟我说句话呢?”
“现在你表哥呢?”阿棋问。
“走了。”我说。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你会过来。”
“笑话,阿棋,我过来是找你谈正经事的。”
“什么正经事?”
“阿棋,我想你与家明见一次面。”
“什么?”他跳起来。
“你没有听见?”
“笑话,我为什么要去见他?”
“没有谁去见谁呀─.大家一齐玩玩而已。”
“我没有兴趣玩。”
“你怎么了?”
“没有怎么,我预备趁暑假好好的休息。”
“我没有妨碍你休息呀!”我膛目结舌。
“我不是说你妨碍我。”他放下了小说。
“阿棋,你怎么老与我作对呢?”我说:“我们现在也大了,别老呕气好不好?”
“小贝,你怎么老不了解我心事呢?”
他叹口气。
“阿棋,你没事吧?”我不悦的问他。
“你要我怎么呢?”他无可奈何的摊摊手。
“没要你怎么样,只要你多露露笑脸。”
“我笑好了。”
他抿了抿嘴。
我笑了,“你看你的样子,像小孩子一样。”
“谁更像小孩子呢?”他问我,“你还是我?”
“不与你多说了,你这人真是天晓得!”
“慢着!”阿棋问:“你晚上约了你表哥吗?”
“没有!”
“那么就多坐一会儿好了,时间多着!”
“你不是不喜欢我吗?”
“天地良心,我几时有不欢迎你?”他跳起来。
“好了,阿棋,我们别吵了好不好?”
“我从来没好好的与你讲过话。”他愤愤的说。
“什么话。”我问。
“你最好的全给了别人,你的笑、你的快乐,你的──把眼泪、烦恼什么的都留给
我,你不像话。”
“你说什么呀?”我莫名其妙的问他。阿棋住了嘴,“算了,你懂得甚么!”“我怎么不懂?你这人!”我皱着眉头,“讲话吞吞吐吐,听也听不清楚。”
他看了我一会儿,微微的笑了。
“我不明白你。”我说。
他低下了头,自己的手互相握着,不出声。
“气了?”我问。
“没有。”
“没有就到我那边去坐坐。”我说。
“不去了。”
我索性躺到他床上去。
“你脱了鞋子好不好?”他问我。
我只好脱了鞋子。阿棋,从来不放松我,哪像家明,什么都笑笑算数,从来不斤斤计较。
这是家明的好处。
与阿棋在一起,比较起来,是乏味得多了。
于是我不声不炯的坐了下来,看看他。
阿棋的脸圆圆,眼睛也圆圆,鼻尖有点红,是上次去海滩晒的吧?
“想说什么?”他问我。
“没什么,”我说:“看看你总可以吧?”
“我又有什么好看呢?我又没有大汽车。”
“阿棋,你再那么看,我就真生气了!”我说:“什么大汽车不大汽车的?路上无论有哪个男人开大汽车,我就跟他跑?你荒谬!”
“好好,就算我荒谬好了,对不起。”
“阿棋,你怎么了?好像有点魂飞魄散似的。”
“我而且快要进疯人院了。”他低着头说。
“你这人,讲话永远是酸溜溜的,干什么?”
“我精神不好。”
“那你怎么不早说?”我问。
“没有什么。”
“那你今天晚上是不出去的了?”我问。
“你想出去吗?”
“废话。”“我精神实在不好,我有点胃疼,吃不下东西。”
“看医生吧,好不好?”我问他。
“没有用的。”阿棋说。
“那我回去了。”我说。
“小贝──你在这里陪陪我可好?”他问。
“陪你?”我睁大了眼睛,“干什么?”
“行吗?”
“当然行,我就坐在这里陪你好了,反正我回家也没什么事干,但是你可不准说我烦!”
“不会的。”他说。
我打了一个呵欠。
“放了假便好像没什么要做的。”我说。
“你可以常到这里来。”阿棋忽然说。
“咦;你以前不是老赶我走的吗?”我问。
阿棋的脸红了起来,“现在不会了,你也大了,不会捣蛋了吧?”
我摇摇头,“你这人,主意改变得飞快。”
我脱了鞋子,坐在他床上,盘着腿翻画报。
“要口香糖吗?”他问。
“你说什么?”我呆住了。
“口香糖。”地耸耸肩。
“阿棋,我一向知道你最讨厌!”我指着他。
“现在不讨厌了。”他说。
我笑了起来,“你这人!真是天晓得。”
“喏,你吃吧。”他递给我一大包口香糖。
我拿在手中,反而不想吃了,天晓得。
以前我老在他面前嚼口香糖,一半是因为他讨厌我那样做,现在既然不讨厌了,我还做来干什么?
他看着我。
“阿棋。”我叫他。
他以询问的眼色看牢我。
“没什么,”我说:“就是叫叫你的名字。”
他也笑。
“阿棋,你有什么打算呢?”我问他说。
“我不明白你的话。”他站起来,坐在我旁边。
“你打算娶妻生子吗?”我问他,“唔?”
“我想这是每个人不可避免的。”他说。
“每个人都得那么做吗?”我问。“差不多。”阿棋答。
“真的?”我问。
“看情形大家都差不多。”阿棋告诉我。
我的兴致来了。“阿棋.你将来的老婆,会是怎么副样子的,呷?你告诉我。”
阿棋涨红了脸,“你这人,也不小了,怎么老问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这难道不能问的吗?你真怪。”我说。
“给你气死。”
我摇摇头,“阿棋,你怕难为情,是不是?”
“不是……算了,不要再讲这些好不好?”
“你爱讲‘算了,算了’,这又是什么道理?”
“你怎么还是淘气?十七岁的人了。”
“有年龄规定不准淘气的吗?”我问他。
“你像个小猴子似的。”阿棋说:“几时改?”
“小猴子?太难为情了,这样的形容词。”我说。
他笑。“看,骂了人,占了便宜就笑。”我说。
他笑得更开心了。
我想起来,“喂,阿棋,看你的样子,不像有胃痛啊!”
“嗳,”他说:“彷佛好了一点了,真的。”
“好得那么快?”我不相信的问:“有这种事?”
“的确好了。”
“不会吧?刚才你是假装的吧?”我怀疑。
“没有,刚才的确是不舒服。”他说。
“那么现在去街了吗?”我问:“可以了吧?”
“小贝,你怎么老想去街?难道在房里真的坐不定?”
“才没有,我不过觉得你闷而已。”我说。
“我闷?”
“你坐在家里闷!好了吧?”我说。
“我今天不想出去了。”他看看我的脸色。
“不出去,随便你。”我告诉他。
“你陪我?”
“可以,我早就答应了,不过我有点累。”
“躺一下好了。”阿棋答。
“阿棋,你想我躺在你床上,总有点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以前你不是老躺着。”
“以前大家都小,没有什么关系。”我说。
“现在大了吗?随便你好了。”
“阿棋,真对不起,我先回家睡个午觉。”
“好的,你去吧。不怪你。”他看我一眼。
我简直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我去睡午觉,他又怎么怪我呢?莫名其妙。
这天气,人真容易疲倦。热得头都发涨了。
到冷气间去,更想睡觉,本来因为有功课牵着,想睡也不敢睡,硬撑着做,现在可没了心理负袒。
我并没想借个理由避开阿棋的。
回到家中,我靠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
我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终于我的书“拍”地一声掉在地下,人睡看了。
你看,懒虫便是懒虫,一点法子都没有。
我醒来的时候,正是吃晚饭的当儿。
妈说家明打过电话来,他说明天十一点钟来与我出去喝茶,他好久没喝中国茶了。
我听说,心里又高兴又紧张,吃了两碗半饭。
我想要是明天阿棋肯与我们一块儿出去,多好。
但是阿棋是个死古板,他不会合作的。
想到这里,我也不高兴再去找他了。
我在房中与妈聊了聊天,说了几句话。
妈当然还是妈,说来说去,话都是一样的。
我是心无大志的那种女孩子,妈问我将来如何,我说我也不知道。
我对升学也没有多大的兴趣,找事做也没什么不好。
我有一点好处,那便是我很随和的。
妈于是说:“反正你年龄不大,我希望你可以多念几年书。”
“念就念吧。”我说。
“看你,好像没多大的兴趣,你想怎么?”
“没怎么,轻松一下,我想那样。”
“你不是想嫁人吧?”妈笑着问我。
她可把我吓了一跳,怎么揽的?妈怎么会说这种话。
“嫁人?”我的确一惊,“才没有呢!”
“那就好。”
“再说,嫁给谁呢?”我笑。“从来没想过。”
“你还年轻,知道吗?不用急的。”
“我可没急,要认识几个男朋友,才真呢。”
“那你尽管去认识好了。”妈并没反对。
“妈,一个女孩子,几岁才适合结婚?”
“也许二十四五,也许二十七八。”她答。
“那二十七八不是就快成老处女了吗?”我笑。
“老处女有什么不好,何必要急急的嫁出去受苦?”
“妈,嫁人也不一定是受苦的啊。”我说。
“是吗?”
“妈,你受苦,不一定代表人人都受苦。”
“算了。”妈叹口气,“不与你说了。”
“妈,你与爸离了婚,不一定每个人都离婚。”
“好了好了,算你有道理,小贝!”妈笑了。
妈就是这样,对男人没有什么信心。
于是我换了一个话题。
“妈,家明长得真漂亮,是不是?”我问。
“瘦削了一点。”
“那么样样要似阿棋,都圆圆的好?”
“阿棋的确是长得不错。”妈忽然说。
我笑了。
“不对吗?”
“阿棋不好玩,他就是一点情趣都没有。”
“也许他不是跟人家玩的那种男孩子呢。”
“不晓得,”我说:“也许他会是一个好丈夫。”
“可不是。”妈说。
“但是这年头谁要好丈夫呢?当然是好的男朋友吃香一点了。”我说:“况且谁也没嫁过给他,说不定他也不是一个好丈夫。”
妈笑了起来。
旱天晚上,不出去?”她问我。
“不出去,养足精神,明天与家明玩一整天。”
“阿棋呢?”
“阿棋?不知道,他自己有自己的节目吧。”
“往年暑假都是他陪你的呢,忘了?”妈问。
“的确是。他前年教了我游泳,去年又教我开车。”
“可不是?今年就把他扔下了?”妈又问。
“我没有扔他,我叫他与我们一块出去,他不肯。”
“他怎么会肯呢?你连这点都不明白?”
“那么我总不能扔下家明吧?他从那么远来,又马上要走的,只好对不起阿棋了。”
我说。
“这不对的!”
我急了,“那我怎么好?难道阿棋没有其他的朋友?”
妈又笑了。
“就算他有女朋友,也很应该的,他年纪那么大了。”
“那也对。”
“所以我只好冷落他几个星期。其实阿棋是无所谓的,他当我像妹妹一样,爱理不理的,他有他的一套。”
妈说:“你去睡吧,明天要出去玩的。”
“得了。”
妈自己回房去了。
我跳上楼,在露台上张望了阿棋一下。
阿棋在剥花生,一边在看他那只手提电视机。
这家伙,老是我张望他,他却从来不理我。
我气愤的放下了窗帘,这样常常的对他东张西望,倒好似我单恋他似的,那有这种道理。
后来我又想起,这些年来,阿棋从来不把我当女孩子,对我半丝也不礼貌,呼来喝去的,爱批评就批评,一点面子也不留给我,真岂有此理。
活该我要不理他。
以前我不与阿棋在一起,就没人陪,现在既然有家明,就让他恬静好了。
这么一想,心里非常痛快,我放心的睡去了。
天晓得我真的能睡,倒在床上,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第二天倒起得顶早的,才九点就醒了。
我第一件事便想去看阿棋,但是又忍住了。
不能这样没出息,我告诉自己,不想去见他。
但是我们昨天又没吵架,这样做总有点不好。
穿好了衣服我才发觉是星期日。
真是放假放到星期几也忘了,我这人。
我翻阅报纸,喝汽水,就是等家明来.
我等得心上很急,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神不定的样子。
我耽心自己。
门铃响了,我看钟,家明不该有这么早。
我去开了门,是阿棋站在门口,穿得很整齐。
“阿棋?”我有点惊奇。
“是我。”
“进来吧。”我说。
他坐下来。“有空吗?小贝。”他问我。
“有的,但是一会儿家名会来,你有什么事?”
“家明?你那表哥?”
“是的。”
〔他一会儿来?”他问。
“是的,阿棋,你不要这么不大方好不好?”
“我不大方?哼!当然我会见他的。”
“那好极了。”
“我想看看他,看他是怎么个样子也好!”
“他并没有三头六臂!”我说。
“那我更要看。”阿棋说。
“听你的口气,好像与全世界人有仇似的。”
他不响,坐着。
“喝些什么吗?”我问他:“汽水?茶?”
他摇摇头,掏出手帕擦汗,抹了额头。
“热吗?”
阿棋看了我一眼,眼光很不友善,还是不响。
“你不高兴,自己一个闷罢了,来找我干吗?”
“来找你出街。”
“一会儿我们还是可以出去的呀!”我说。
“对不起,我没有兴致了。”阿棋说。
“你这个人真难侍候,昨天找你,你说没空。今天没空,你又来找我?我总不能到处不去,光侍候你一个人呀,阿棋,你自己想想去。”
他擦汗擦得更忙了,“对不起。”他说。
“你坐一会儿吧,一会儿家明便是要来的。”
妈出来。
“咦,阿棋,你也来啦。”妈问他道。
“是的。”阿棋答。
“坐一会吧,一会儿小贝的表哥也会来的。”
阿棋看我一眼。“我知道了。”他说。
“年轻人大家多谈谈,一块儿出去吧。”
“得了,伯母。”
我轻轻的跑过去对妈说:“阿棋的举止,越来越幼稚,他以前倒不是这样子的。”
妈白我一眼。
为什么呢?食有点奇怪,我说错了话吗?我不明白。
怎么妈会对我反感呢?
阿棋气鼓鼓的坐着,像个小孩子似的、。
他这个人,真是天晓得。
我希望一会儿家明来到,他的举止合理点就好了。
十一点正,家明来到。
我听到他车子停在门口的声音。
我马上跳了起来,去拉开了门。家明笑看进来。
“天,幸亏你起床了,我找你这么多次,每次你都在睡觉。小贝,你怎么可以这样贪睡?”
我不好意思,于是也只好陪笑。
家明穿一件蛋黄色的外套,白色的裤子。
他拉拉裤脚,坐了下来,见到阿棋,他一呆。
我连忙说:“家明,你还记得阿棋吗?”
家明摇摇头。
“是阿棋,”我又补充说:“一直住在我们隔壁的。”
“啊。”
家明“啊”了一声。但是我看得出,他并没有记起阿棋。
他上下打量了阿棋一下,目光也不怎么友善。
我觉得好笑,他们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妈说:“一会儿去喝茶吧?干吗不动?”
阿棋说:“我没空,对不起,你们两个去好了。”
我没好气地说:“阿棋,你真没空还是假没空!”
阿棋假唔一声──我一听就知道是假的。
然后他说:“我忽然想起来了,我还有点事要干。”
我气不过他,再问:“什么事啊?那么紧张?”
“是校里的事。”
“那好,你去吧。”妈解围说。
家明马上站起来,“那么我们先走一步。”
家明挽着我的手,把我拖出到门口。
他好像怕我会飞走似的。
他替我开了车门,让我上车。
那辆白色的开蓬车,有红色的座位,很是漂亮。
“到什么地方去?”我问。
家明笑了,“你喜欢到什么地方去?”他问。
“随你。”
“我们先去饮茶,然后看电影,到处逛逛,喝咖啡,吃晚饭,再到夜总会去坐坐,好吗?”他问。
我笑了,“一连串的来,你不怕累?”我问。
“有什么累的?玩,并不是做。”他说。
“等累了,让我回家,行吗?”我问他。
“行,怎么会不行呢?我又不是绑票。”
“那就好了。”
家明把车子开得又平又快,我佩服他的。
“刚才那个人是谁?”家明问。
“谁?”
“那个男孩子。”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他叫阿棋。”
“是你们家邻居?”家明问。
“你忘了,家明,你也与他玩过的。”我答。
“忘了。”
“可能是大家都长大了。”我说.“对不对?”
“唔,的确是。”
“他人不错。”
“怎么不错呢?”
“很老实就是了。”
“小贝,我不老实吗?”他笑笑地问我。
我看着他,我照实说:“你没有他老实。”
“你喜欢老实人?”他问:“是不是?”
“也不是,不过老实总是优点!我觉得。”
“嗯。”
“家明,我们带点心给妈吃。”我提议。
“当然。”
我对他笑笑。
他又问:“他老与你在一起吗?阿棋。”
“谁?”
“阿棋。”
“哦,是。”
“与你出去玩?”家明问:“陪着你?”
“没有,我们像──我也不知道像什么,反正他是我老朋友,我们结织也有十多年了,不是吗?”
“喜欢他?”
“我当他像哥哥。”我说:“你看是吗?”
“嗯。”家明又应了一声,笑了笑。
“也许是的。”我说。
“今天把他扔下,真不好意思。”家明说。
“不,阿棋不会介意的。”我说:“真的。”
“如何见得,照我看,他顶生气。”家明说。
家明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得意洋徉。
我却在想,是真的吗?阿棋真的是介意?
“他是你的男朋友吧?”
“谁?”
“阿棋。那个叫阿棋的男孩子。”家明说。
“不,他不是。”
“怎么不是呢?他是男孩子是不是?他是你的男朋友对不对?”家明问。
我笑,“这样就是男朋友了?”
“是的。”家明说:“怎么不是?”
“你这样讲,我也没有办法。”我说。
“你承认了?”他笑笑。
“哈,是你逼我承认的。”我笑笑的说。
“你男朋友,可要生气死了。”家明告诉我。
“随他去。”
“你不是利用我来让他生气吧?”家明问。
“没有可能,我不是那种人。”我慎重的说。
家明不表示什么。
我嘴里虽然在说“随他去”,但是心里却有点不安。
我没料到他们会那么尴尬的,我真的未料到。
我以为阿棋可以与我们一块儿出去玩,但是既然他不喜欢家明,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刚才他的确是生气了,与他在一起那么久,我知道他生气的样子,他少动怒,不过发起牛脾气来,还真的很厉害。
阿棋现在在家干什么呢?我放、心不下。
他在陪母亲聊天,还是一气回了自己家里?
以前我上课没回来,他就在我家等我,陪妈妈聊聊,但是今天情形不同了。
我情绪有点不怎么好。
“想什么?”
“嗯?”我抬起了头。
家明笑笑,不出声。
实际上我是听见了。他问我在想什么,他也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
家明是个可爱的男孩子,他什么都会。那天晚上,我们没去看电影,他说看电影太浪费时间。
“而且看的是银幕,”他说:“不是你。”
我想任何女孩子,听了这样的话,都会迷上他吧?
我们去跳了舞,家明的舞是跳得极好的,与他在一起是一种享受,我非常快乐。
之后我们又找了个地方吃饭,然后再去喝咖啡。
家明的风度好,对女孩子周到,全是一流的。我进门他为我拉门,我坐他为我移椅子。
他很会讨好人,但是又显得不虚伪。
吃完饭他又找了个地方去喝咖啡。
那喝咖啡的地方,情调很好,我一直没有去过,家明才回来,不知道他是怎么样找到地方的。
阿棋当然不会与我到这种地方来。我与他,最多是去游游泳,打打羽毛球,他没有这种嗜好。
他连电影都少看,比较起来,与他在一起,当然乏味。
我们玩得很夜才回去,不过我回家的时候,家明还似乎没有尽兴。
他说:“小贝,我很喜欢你,有一句话,要坦坦白白的与你说。”
“什么话?”我瞪起眼睛。
“你如果有男朋友,无论是谁,都不要再与他来往了,我在这里,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不在这里,你也是我的女朋友,反正我就快回到这里的,要不然,你索性跟我去,也就算了。”他说。
我听呆了。
“你──”
“我就是那个意思。”
“你喜欢我?”我指看自己。
“当然,”他轻轻的叹气,“否则与你出来干什么?”
成手足无治。我一直想做他的女朋友,一直在说做他的女朋友有多好多好,家明一日一说出来,我反而杲住了,不知道怎样应付才好,我傻傻的看看他。
“小贝,我喜欢你,回来第一眼看见你躺在床上,我便喜欢你了。”我低下头。
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严谨过,我彷佛长大了一点,我结结巴巴,居然说不出话来。
“小贝,”家明有点不耐烦,“怎么样?”
“一个……男孩子都不能见?”我问。
“除了我。”他指指自己。
“包括阿棋在内?”我问。
家明加重了语气,“特别是他。”
“这”
“不肯吗?”家明侧看头问。
“有这个必要吗?”我问家明。
“当然,如果我只有你一个女朋友,是绝对不希望你有其他的男朋友。”他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
“家明,”我说:“不早了,送我回去吧。”
家明脸色变了,他显然也生气了。
他闷声不晌的开车把我送回到家门口。
他没送我上楼,待我下了车,便一掉头,开走了。
我呆了半晌。
这年头,男孩子也太难侍候一点了,一天之内,我已经得罪了两个啦。
阿棋如果知道我得罪了家明,是为了他,他的气也该平了吧。家明如果肯听我放下了以年的老朋友不理,与他出去,也该好脸色一点。
可是他们当然不会替我想,每个人都自私。
这一下子,痛苦的可是我了。
我气鼓鼓的回家,妈已经睡了,这也好。
索性没有男朋友又如何,他们一个不来找我,看我会不会觉得不舒服。
我回到了房间,“擦”的一下拉上了窗帘,对面阿棋在做些什么,我也不感兴趣了。
那晚翻来覆去的睡不好。
大概每一个有男朋友的女孩子,都容易失眠。
我觉得头痛欲裂。
我想起以前看过一个电影,女主角很漂亮,她有两个男朋友,两个人都对她不错,所以把她宠坏了。
她迟迟不能决定应该选那一个做对象,几年之后,两个男孩子倒成了好朋友。
结果两人皆离她而去,她一个人也得不着。
这就是以为可以左右逢源的结果。
我不想学她那样,而且那样是不对的。
不过我告诉自己,我目前并不太需要男朋友。
即使他们两人全不理我了,我也不过是这样。
大家是好朋友,但是没有太深的感情关系,能够与男孩子维持这样的感情,是最好的了。
我睡醒一觉,真是很早很早,才七点半。
心血来潮,打个呵欠,我便下楼去见母亲了。
妈一见到我,便问:“昨天几点钟回来的?”
“十二点多。”
“不止吧?”母亲看着我。
“差不多。”我说:“也许是晚了一点。”
“你可把阿棋气得什么似的。”她说。
我笑笑,“是吗?”我说:“一会儿他来,我向他道歉。”
“他去了夏令营,你不知道吗?”妈问。
“夏令营?什么夏令营?”我忙问。
“刚刚他才来向我道别,说要去半个月呢。”
“两个礼拜,到什么地方去?”我急问。
“带一班孩子不知道到什么岛上去。”
“他怎么从来没向我说过?”我跳起来。
“你去找他好了,也许他还没出门。”
我猛然想起来,真的,也许他还没离开。
我穿看睡衣,奔出隔壁。
我看见阿棋正在把一大包行李扔进一部旅行车的车箱里去。他穿着一条短裤。
我气呼呼的赶到。
清晨的空气有点冷,我打了个冷战。
他看见我,惊了一惊,但是不出声。
我也看着地,手搭在车窗的上头。
我们俩僵了一会儿。
忽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傻。他去便去好了,何必要穿着睡衣跑出来呢?
他不与我说一声便去,显示他心裹不重视我。
他不重视我,我何必要重视他,这不是吃亏是什么?
我多笨。
我几乎想掉头便回家的,而且他还不肯先开口。
但是想想,我又告诉自己,算了吧,反正已经来了,心裹不愿意,也得说几句话。
于是我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说:“你在睡觉。”
我心中更加气了。
这也可以算是理由?我在睡觉他就不用告诉我了?
我心中好气,像有一块石头塞住了似的。
他既然这么讲,我还有什么话说呢?想不出。
于是我把头一仰,做得好看点。
我说:“那你去吧,玩得开心点。”
我头也不回,便转身走了。
但是我、心里希望他会叫住我的。
阿棋没有那么做,我听见他汽车开动的声音。
我生气了。
我加快了脚步。回到家我冲上楼上去。第一眼我便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我这才发觉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
我忍不住哭了。
我觉得对自己不起,何必穿着睡衣巴巴的跑出去。他又不稀罕。
这许多日子来,我都与他在一起,而他连这么一点小事都不原谅,这么样,我是没有办法的。
我觉得以后都不会再理阿棋了。
我一直认为他对我好,待我不错。可是现在证实他还不是那样。
倒是家明,爽脆的告诉我,要不就要他,要不就算数。
我冲下楼去,打了个电话给家明。
家明来接电话,他好像还没睡觉。
我又有点后悔。故此呆了一呆,没出声。
“喂喂?”他问。
“喂?”他又问:“是谁?”
“我。”我说。
“啊,小贝。”他没了下文。
我有点焦急。
他会不会也像阿棋那样,不给我面子呢?
“什么事?”他问:“你还在考虑吗?”
“考虑好了。”我鼓起勇气说。
“真的?”
“是的。”我答。
“说过算数,你不准再见任何男朋友了!”
“我知道,特别是阿棋,对不对?”我问。
家明笑了,“对。怎么?今天没睡呀?”
“没有,一早就起来了。”我摸着头发。
“啊!”他说:“我以为你出名的爱睡,是为了昨天的事睡不着?”我想说不是,但是再一想,算了,就让他那么想好了。,
我这才发觉自己不老实,对阿棋,我从来不这样。
对阿棋,我一是一,二是二,不撒谎。
“这样吧,”家明说:“我一会儿来接你,现在再让我睡一会儿,可以不可以?”
“可以,”我说,“当然可以。”
“那就好了,你在家,不要出去,知道吗,嗯?”
“知道了,可是你也别让我等得太久。”我说。
“喂。”他挂上了电话。
我怔怔的,有点疲倦,但是我还是不出声。
我下了楼,母亲的脸色有点怪,她看得我坐立不安。
阿棋走了以后,我必然会很冷清了。
他连一点情面都不留给我,叫我怎么办?
我不可以对他过份的迁就,我想,我要坚持下去。
反正一会儿家明就要来陪我了,我想。
我倚在沙发上,有点倦,我不自觉的睡着了。
我是很容易睡着的一个人,这是我的好处。
过了不知多久,我醒了。
家明蹲在我面前,他在喝柠檬水。
“家明!”
不知道怎么的,我伸手抱住了他脖子。
“喂喂!”他笑着嚷。幸亏他来了,他常在紧急的时候来的,在我未想念他、未牵记他的时候来的。
我感激他。
我有点想哭。
家明放轻了声音,“你怎么了,小贝?”
我摇摇头,依然抱看他。
“你想念我吗?”他轻声的问我。
我点点头,是的,我想念他,我想念很多人。
我心里难过,我看看家明。
“看,你又睡着了。”他说:“等我等得不耐烦?”
“没有。”
“你好像闷闷不乐,为什么?”他问。
我摇摇头。“没有。”
“小贝,我看出来了。”他说:“不要瞒我。”
“我没有瞒你。”我说:“我刚睡醒,是这样子的。”
“小贝,我相信你。”他说。
我笑笑。“今天你真漂亮,家明。”
他点点头,“谢谢你。”
我自沙发上起来。“妈呢?”
“出去了,佣人说的,我与你独自在屋子里谈谈吧。”
“也好。”我说:“这屋子是这么静。”
“你喜欢静?”他问我。
我摇摇头。
“也不一定。我喜欢有伴,一个人便够了,不要那么多。”我说。
“我陪你。”他说。
我看看他,不出声。
我在想阿棋,想他是否很高兴。
他与那些孩子们在一起,必然是高兴的吧?
男孩子一直比女孩子想得少,我知道,阿棋一定不会想得多,而且他一直喜欢露营什我从来没去过那些地方,我不喜欢运动,也不喜欢活动,他去露营,我从来不跟的。
以前不跟,是平常的事,可是今年我特别的牵记他。
往年他老要我跟他走,我不去露营什么的,留在家里,与其他的朋友去看戏什么的,可是今年他根本不要我去。
他什么表示都没有,就那么去了。
他看见我之后,脸上冷漠的表情,使我心里痛苦,
我从来没想到一个人可以令我那么痛苦,可是也做到了。阿棋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你想什么?”家明问。
我对他歉意的笑笑,家明对我算是不错的了。
“没有想什么?”
“你一定在想心事,不用瞒我。”家明说。
“我有你这么好的男朋友,必然什么都不想了。”我说。
我讲这话,的确没有任何吃豆腐的意思,我是实实在在想那么做的。
他笑笑,用手碰了碰我的下巴。
“也许你会以为像我这样的男孩子,对人不太会有诚意,是不是?可是我告诉你,我是有的,对你。”
我握住他的手,将他放在脸边,我心里面有一种空虚,握住他的手,可以使我忘掉这空虚。
我为什么会这样?
我想到我大概是喜欢上阿棋了。
喜欢一个人,是那么可怕,像有怪兽,在背着、心房似的,不舒服。
奇怪的是,我一直把阿棋当哥哥,其实,到今天才知道,我对他的感情,怎么止哥哥那样呢。
我觉得对家明不起。
家明又问我,“看看这屋子,真是不错,对不对?”
“嗯。”我点点头。
“回到了家,简直不想再回去了。”
“那你就不要回去好了。”我说。
之退有一年的学业。”他说。
“回去,再来。”我说。
“你晓得?小贝,我就是喜欢你的性格,说得出做得到,而且爽快。”
我爽快吗?我问自己。
不贝,我们出去看戏?还是怎么的?”他问:“要不要?”他看着我。
“我肚子饿。”他说。
“就在家里好吗?”我问。
“你会弄?”家明惊喜的问。
“会,”我说:“怎么不会呢?”
我想尽量快一点,快一点我就好了,于是我转到厨房去,看到有鸡蛋面包。
我回头,家明已经跟进来了。
“我煎鸡蛋给你夹面包好吗?”我问他。
他从我身后抱住我,我的心跳了一跳。
“听上去真不错。”他在我身边轻轻的说。
我很紧张,我从来没有与一个男孩子离得那么近。我与阿棋在一起,最多是握握手,也不过是在必要的时候,像过马路,像游泳。
可是家明在身后抱住了我。
他的嘴唇差不多已经碰到我的脸了,而我的脸忽然之间红了起来。
“我……”我解释,“我想去拿两只鸡蛋。”
“好的。”他很大方的放开了我。
他就是那么大方,很潇酒的,我喜欢他这一点。
我第一次做煎鸡蛋这种工作,我希望要做得好,而且要不露痕迹,我不想让家明看出来我从没做过这种工作。
我做得不错,煎好了鸡蛋,我倒了一杯茄汁给他喝。
“好极了。”他说:“谢谢你。”
“还有香肠,要不要?”
“不要了,我够了。”他微笑着。
他坐在沙发上把所有的东西吃了下去。
我忽然想起来,“盐,我忘了放盐。”
“味道很好,”他笑,“夹面包的鸡蛋,一向是不放盐的。”
“啊。”我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很好吃。”他摸摸肚子,看着我。
我送纸巾给他擦嘴。
“你将来会是一个好妻子。”他说。
“做妻子可没有这么简单。”我说。
“不,”他说:“从小事可以看大事,不骗你。”
我也只好笑了。
我很高兴。
有家明,我会很快的忘记阿棋,而且我不是一直喜欢家明吗?我不是老在心中比较他们两个吗?我老觉得家明会好过阿棋。快点忘记阿棋吧。我心里想,我可以做到的,我心里想,只要我够用心。
家明的脸离我很近,我看着他。
他轻轻的吻了我的脸。他的嘴唇碰在我的脸上,我感到一阵刺激。
我看着他,他捧着我的下巴,我忽然害怕了,我颤抖着,推开了他的手。
“小贝──”家明轻唤我。
“家明,”我笑笑,“我──”
他也笑了,放开了我的脸。
“我爱你。”
“家明,你──”我有点颤惊。
“我爱你。”他又说一遍。
“不要──”我看看他。
“不要爱你?”他问:“为什么?”
“不是,不要爱我、爱得那么快。”我说。
“这话是怎么讲的呢?”他问。
“没有什么,你就听着好了。”我笑笑。
这时候,有人用锁匙在开门,声音惊醒了我们。
“妈回来了。”我说。
他笑笑,站了起来。
妈开门进来,见到我们两人坐着,不禁一呆。
“咦,家明来了?”
“是。”家明说。
我有点脸红,“妈,”我说:“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的,你们没出去吗?”妈问我。
“没有,”家明说:“只在家中坐坐。”
妈看看我,又看看他,“留在家里吃饭吧。”
家明说:“好的。”
“小贝,帮我拿菜篮。”她说。
“好,”我笑,转头对家明说:“你等我一等。”
他点了点头。
妈说:“你有一封信。”
“信,什么信?”我惊异。
我在家是从来不收信的。有谁会写给我呢?
妈递给我一个蓝色的信壳。
我看字迹。“阿棋写给我的?”我问。
“大概是。”
“他为什么不打电话呢?”我问。
“打电话?”妈说:“也许那边没有电话。”
我拆了开来,看里面的信纸,信纸上什么也没写,就是一句“还好吧?”下面一个名字。
我呆了一呆。
这算是什么意思呢?是为我好吗?是希望我快乐吗?我不明白。
我将信纸塞入信封,放在一角。
“说此仔么?”妈问。
“没有什么,”我说:“你自己看好了。这个人,神经!”
“你又来了。”妈说。
“不是神经是什么?”我说:“你自己看好了,妈。”
她点点头,“得了,你出去陪家明好了。”
我被阿棋那封信,搅得有点六神无主,我心中难过,一切又都变得没劲了。
阿棋真是个自私的人,我想,自已那么快活,偏偏要搅得我不快活。
但是我还是与家明好好的玩一顿为妙。
我出去与家明说:“我们不必就在家中了,我们去跳舞可以吧?”
“只要你说,当然好。只是你的情绪今天有点不大稳定,为什么?”
我翘起嘴唇,“受了刺激。”
“算了,与你出去吧。”他笑,“无论怎么样,女孩子一时便会好的。”
“与妈说一声。”
“怎么忽然之间,又出去了?”妈问我。
“没有什么,消遣一下。”我说。
“去吧。”家明说。
我点点头。
“要换衣服?”家明问我。
“也不用了。”我说。
我们便这样出去。玩了一个晚上。
回到家里,很疲倦,我倒在床上,便睡着了。
要自己不想那么多,最好的方法,还是多睡一点。
我心里挂着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我的天,阿棋怎么可以令我这样子,真叫我自己替自己担心。
与家明在一起,不是不开心,但是也不见得开心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的心放不下来。
第二天,我清晨又醒了。看,我并不如家明所说的那样,除了睡觉,什么都不想的人。
阿棋又不知道是怎么搅的,居然会做那种事情。
一天过去,两天又过去,三天也过去了。
我想我的心情渐渐好过来,与家明显得越来越热络。
家明说喜欢我,毫不讳言,母亲也知道了。
他打算叫我跟他去读书,他想一直的见着我。
我觉得那样也不错,有几个女孩子可以那么做呢?
家明看外表,是一个很潇酒的男孩子,但是他对感情的重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忠诚。
他便是这一点吸引了我。
这几天,他一直陪着我,使我忘了很多。
我希望阿棋可以看见我高兴的时候。
家明与我去游泳,我开心,我们在沙滩上玩得像疯了似的。家明与我去跳舞,我也高兴,阿棋如果看见我情绪这么好,他便知道,他到夏令营去,是多余的了。
我的心情作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这样没有什么不好,我每天都忙得没有空闲想多余的事情。
阿棋几时回来,我根本不知道。
他也只有寄过那么的一封信来给我。
一天我回家,忽然发觉阿棋坐在我客厅里。
我一呆,看看他。
我觉得他的脸有一点陌生,我彷佛没见他已经好几月了,他圆圆的眼睛也看着我。
他黑了一点,也瘦了一点,但是模样还是差不多。
我放下了手上的鱼。
我与家明去钓鱼哩。
我也晓得他为什么要看我,他是在看我身上的露腰裙了,他恨这种服饰的。
我得到了一种报复的快感,是应该穿这一套衣服的,我庆幸我今天挑了一套这样的衣服穿。而且我相信自己的脸,也晒得相当黑,黑便是代表我每天有出去呢,等于告诉了他,他去了以后,我并没有闷在家里发愁。
也间接让他知道,没有他,我并不是过得不舒服。
他看着我,他的眼睛还是很圆。
我记起家明,家明的样子是不同的,家明的眼睛比起他的,没那么可爱,但是比他慧黠。
“怎么?”他问,声音是低沉沉的,“不说话?”
我一笑,“等你先说。”
“还玩得开心吧?钓了那么一条大鱼。”阿棋说。
“这话应该是我说的。”我反驳他。
我想我是很厉害的,他呆了一呆。
“还好,孩子们很可爱。”他答。
“这么快就回来了?”我问。
“是,提早结束了。孩子们都像很累。”
“有没有带什么回来给我?”我问。
去年,他带了一只贝壳花盆给我,很美丽。
“有。”他说:“在家中,下次给你带过来。”
“是什么?”
“一顶草帽。”
“呵。”我说。
他的头发也长了一点。看上去是那么健康,阿棋给人的印象一直是可靠的。
有的女孩子喜欢可靠的男孩子,阿棋,就是可靠。
我照旧看着他。
我想起来,我答应过家明,不与任何男孩子打交道的。
当然,几句对白,并不算什么,他会原谅我的。
阿棋说:“你这件衣服,很漂亮。”他看看我的腰。
我一惊,他怎么会这样说的呢?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的声音有点苦涩,我听得出来。
于是我乘胜追击,我说:“有些男孩子,喜欢这样的衣服。”
“啊?”他说:“当然包括了我。”
我对他笑笑。
他说这种漂亮话,说得并不太好,我知道。
他心中大概不怎么舒服吧,哼,我就是要他不舒服。
“我妈呢?”我问。
“在房里。”
“你一个人坐在这儿?”我问。
“等你回来。”
“为什么?”
“想见你。”
“见我?”我问。
“是的,好几天没见你,老是──你知道?”
阿棋与我没有什么话说,我们两个人,好像对死了似的,一个坐一个站,想不出有什么好说的。
“你们,”我说:“真奇怪,说来就来了,也不先打个电话,也不管有没有人在家,像你这样,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又有什么滋味?”
“我们?”阿棋说:“我看不出除了我,还有谁会干这种傻事。”
我不响。“我只是来看看你,要是你不高兴,我就走好了,没有什么的,只是我们毕竟做了那么多年的朋友,我相信友谊的,小贝,请你记住。”
我有点惭愧,觉得不好意思。
他说:“我想以后,你也不会再上我家的了吧?”
我点点头。是他逼成我这么说。
“为什么?就是因为有了男朋友?”他问我。
我笑笑。
“我走了,你自己想吧,有空来找我。”他说。
“你──怎么样?”
“开学了,那就忙得很,你当然不一样,你毕业了,是不是?”他边说边走向门口。
“再见。”我说。
我没有回头,心裹不怎么舒服,但是他说我有空可以到他家去,总算有个转机。
我听到他关门的声音,很空洞,很寂寞。
我低下了头。
有时候做事,是自己不能控制的,如果他不到夏令营去,事情就不是这样子了,现在我只是觉得自己下不了台,就是那样。
傍晚,他叫他家的佣人送来了那草帽。
草帽的边很宽,土黄色的,我把它戴在头上,看看镜子,说怎么也笑不出来。
晚上我们吃那两条鱼,家明不知道有什么应酬,没有来。我们是寂寞的。
这屋子里一直只有妈与我两个人,以前有阿棋,阿棋是常客,他常来。现在多了家明,反而寂寞起来了,他来这里渡假,每个人都想与他吃饭见面,剩下的时间并不多,使我觉得热闹是可爱的。
我放下了筷子,一顿饭算是吃完了。
没想到阿棋回来得那么快。
我上楼去,对面的房间灯光亮着,他一定在看书,我叫:“阿棋!”
他站起来,向我笑笑,他并没有生气。
我指指草帽,指指他,向他道谢。
他笑笑。
他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也一点没有什么难过,这个人真是天晓得,当然,如果他不重视我,他没有什么理由要难过,这是事实。
我睡了。
第二天家明来了一个电话,我去听的时候相当高兴,但是他说他白天没有空,要与旧同学聚一聚,晚上倒可以来的,我半晌作不了声。
他当然听出我有点不大高兴,于是问我要不要去那一个聚会。他们都是旧同学,我去干什么呢?没什么好干的,于是我说晚上见他。
我是与阿棋在一起,是无拘无束的,认识他那么久,我爱对他怎么样,便怎么样,多自由,但是在家明面前,不大也得长大一点,我考虑得很多,也维护得自己太多。
这一点是分别。
如果阿棋说他没有空,我会大发脾气,说什么都不让去那个地方,但是现在可不同,我心里面多想去,嘴里也是淡淡的,一付无所谓。
与其那么空,不如找些事情来做,我又偷偷的张望阿棋的房间,发觉他那里也有客人,一个男孩子,两个女孩子,好像是同学的模样。
我看了又看,觉得其中一个女孩子,好像对阿棋特别好,强对他笑。
这不关我事,但是我很想恶作剧一下,于是我坐在露台上大声叫:“阿棋!”
那个女孩子先转过头来,一脸的惊奇。
然后阿棋也看到我了,他脸上的表情,告诉我,我瞒不了他,我是不对的,想作弄他,我知道。
我向阿棋叫:“我可以过来吗?”阿棋无可奈何的看着我。
我装了一个很天真的微笑。
“可以过来吗?”我再问他。
他只好向我招招手,否则我站着向他问不停,也是麻烦的。我觉得我胜利了。
我用最迅速的办法,换了一件衣服。照照镜子,觉得不怎么好,又换了件白色的裙子。
我晒黑之后,自觉穿白衣服最好看,这样的表现机会,不容错过。
我忽忽奔下去,到了阿棋的房间。
我挂上一个非常甜蜜的笑容,敲了敲房门。
我觉得这个女孩子在瞪着我看,阿棋替我们介绍,我没听见,只知道那个女孩子姓张。
阿棋过来对我轻声说:“我们在研究功课,你可不准捣蛋,知道吗?”
我不出声,点了点头。
我心中不高兴,但是我不表露出来,我拿起了一张报纸,坐在阿棋旁边看。
老实说,阿棋的房间我是很熟的,没有什么人会比我更热的了,我那种姿态,也很表现出“我是阿棋的女朋友”那种姿态。
那个张小姐很对我侧目,我很开心。
她有很白的皮肤,但是年纪比我大。
他们谈了那么久,我就在旁边坐了那么久,我不大出声,但是常走来走去。
阿棋不时看我一眼,他对我是生气的,但是我反而向他笑笑,使他无可奈何。
他从来没对我提过这个张小姐,他故意骗我,有了女朋友也不告诉我。
他当然可以有女朋友,但是我就像他妹妹一样,我有什么话都对他说,他为什么心里要有那么多秘密?这可真使我不服气。
那个张小姐拿着本笔记簿,趋近阿棋,说这说那的,看得我心里非常不舒服。
她怎么可以这样子。
到了下午,我便显得不耐烦了,肚子也有点饿。
结果阿棋看看我,便说:“我们去喝茶吧。”
张小姐马上说好,我看着阿棋,我也要去。
“你呢?”阿棋问我:“你也有空吗?”
“有!”我死人也说有,不能漏掉了我。
“有空就跟着来吧!”阿棋对我不客气的说。
那个张小姐笑了。我非常非常的恨阿棋。
任何人一看我那副神情,就知道阿棋不待我是女朋友的了,他这样不给我面子,我一定与他揽下去。
我将手臂圈住他的手,向他笑笑。
阿棋要扔又扔不开,他的神情是尴尬的。
到了茶厅,我叫了牛奶,坐在阿棋隔壁。那个张小姐,说话特别多,而且时时以异样的眼神看看他。
我心中暗暗冷笑,以后逢她讲什么,我一定打断她。
张小姐,这个女孩子,我不觉得我喜欢她。
她的眼睛太深,嘴唇太薄,我不喜欢这样的女孩子。
她说:“我觉得开学以后,会很忙──”
“阿棋,”我问:“那是什么?是蛋糕吗?我要蛋糕。”
阿棋马上降低声音,在我耳边说:“你不要与我搞,晓得没有?”
他这话根本在我意料之中,但是我听了,还故意笑了起来,反正没人听见他在讲什么,我笑得厉害,可以使姓张的女孩子误会,何乐而不为?
阿棋见到我笑,更加气了。
“我要蛋糕。”我喃喃的还在说。
他们那一顿茶,喝了很久,我该说特别久,不一会儿,我看看钟,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家明要来了吧?
但是现在这样的情形,我情愿家明的一百个约会不去,我也不愿意离开。
我们终于喝完了茶,在茶厅告别。
阿复说:“我有空打电话给你。”
那个姓张的女孩子,马上笑了起来,有意无意向我一瞄眼。混帐。
打个电话有什么稀奇?我就住在阿棋隔壁,爱怎么样便怎么样。
但是当所有的朋友都走了以后,他的脸就冷了下来,板得像铁锅一样的颜色。
看见他那个样子,我当然是无精打采了。
“你干什么?”阿棋问我。
我不敢出声。
“回到家才跟你说!”
他叫了一部车子,把我送回家,道了他的房间,他叫我坐下来。
“你是什么意思?”他问我,声音很凶。
“没有什么。”我低声说。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他问我。
“没有什么。”
“只是做事,总有个目的,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我不高兴你与其他的女孩子好。”
“笑话!你有你的男朋友,我当然可以识得其他的女孩子,你这话怎么可以讲得通呢?”
“我不喜欢。”
“根本不由你不喜欢,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我不出声,我是无法分辩的,自己理亏。
“照你这么说,为了你不喜欢,我这辈子都不能交女朋友了?”他问。
我坦白的说:“是的,我正是希望那样。”
“你这孩子,快疯了。”他笑了起来,随即叹了一口气。
“我一直是想什么便说什么的!”我说。
“而且你也一直是想什么便做什么的!”我又不晌了。
“这脾气你也应该改一改了,你知道你今天把人家弄得多么尴尬?”他问。
“你怎么不理我?”我问。
“你?你现在不是我的责任了,你有你的表哥,你的男朋友,是不是?让他去担心好了。”
“阿棋!”我站起来,然后我哭了,哭得很伤心,用手擦着脸。
“你这是干什么呢?”他说:“我不会怕你哭的,我绝对不会。”他直在那里。
他这种语气,使我想起以前我们小时候闳意气的情形,我哭得更厉害了。
阿棋说:“我告诉你,以后不准你无理取闹,你要放泼撒赖,到你男朋友那里去,我没有必要听你嘀咕。”
我抹干了眼泪。
阿棋又说:“而且你最好不要在别的女孩子面前作那种乱七八槽的样子,知道了没有?”
我看着他。
“我不明白你。”阿棋叹口气,“你明白你自己吗?”
他的声音有点儿软了下来。
“阿棋,你要赶我走吗?”我低声问他。
“我的天,是谁赶谁走啊?”他问我。
我瞪着他。
“是你赶走我的!”他跳起来,“你要我走,我就走,等你有空了,你又来搞我,你这人,究竟搞什么?”
我后悔了,他说得对。我是不应该那样做的,我对他不起,他可以有他的女朋友,我无资格过问,我刚才所做的事情,的确是无聊之至的。
“对不起。”
“以后不要再犯了。”阿棋背过身子说。
“我知道,以后不会再犯了。”我低声说。
我抬头看阿棋的露台,却发觉地站在上面。
我要向他招手,但是又不好意思,终于低头回到房子里去了。
我不知道他站在那里干什么,是看我吗?
我不清楚,他是个怪人。多少年来,我与阿棋像兄妹一样,现在倒隔膜成这样子了。
我都有点心疼。
我想见他,又不敢见他,想问他好,也不敢。
但是我还是对家明坦白了。这对我来说是高兴的。
至少现在我只要负担一个人了。
我对母亲说我拒绝了家明。
母亲有点惋惜。“家明是个好孩子,”她说,然后眼睛一亮,“你喜欢阿棋,是不是?”
我不出声。
我的心事比一般女孩子的容易想像,我总共才认得他们两个男孩子,不是阿棋便是家明,不是家明便是阿棋。
“阿棋也好,阿棋老实,我喜欢他。”母亲说。
见我不出声,她又想像了很多事情。
“那家明,我怎么向他母亲交待呢?事情太难了,还有亲戚呢,我怕他们会生气。”
母亲,这些便是她的烦恼。
“但是阿棋的确是好孩子,看了这些年,竟没有一些毛病。”母亲又说。
没有毛病,我想,他的毛病大着呢,难道我可以向全世界广播不成?
阿棋的心思太深,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事情是很奇怪。看家明,会以为他心里什么都藏着不露,相反的他倒是顶坦白的一个人,阿棋却是刚相反,真的人不可以貌相了。
阿棋现在大概与那个张小姐在大好特好了。
想到这里,我连饭都吃不下了。我没有胃口。
怪是怪在我居然还一直把阿棋当兄弟,没有察觉自己对他的感情。我怎么会这么笨?
我不了解自己。
早一点晓得自己的心意,便不会生出这么多烦恼了,我可以了心一意的与阿棋在一起。
可是事情来得这么不凑巧,真出乎我意料之外。这还能怪别人?当然怪自己。
我躺在床上。
忍不住又掀开窗帘看,对面传来一阵笑声。
果然不出我所料,阿棋家里有客人,那个张小姐显然也到了,他倒是轻松的,我的心里被针刺一样。
他太不像话了。
我恨得很厉害。
或者我可以再到他家去捣蛋,但是他不会欢迎我,甚至会给我白眼,为何来呢?这种事情做多了并不稀奇。
我有一种想把身边东西都摔烂的感觉,但我忍下来了。
我忍受不住阿棋的快乐,他怎么可以快乐起来的?
他家里的客人,一直到深夜才走。
是阿棋送他们下楼的。
我们两家住得近,夜里又静,他说的话,我都可以隐隐约约的听见。
他请朋友们有空常去。
张小姐他当然是特别关照的。
他是把给我的感情收回了,收得还真是快。
他本事好大,像我这样,付出去的东西,很难收得回来,我能要求还给我吗?
如果他说,“我根本没要过。”那又怎么办?
我只好将被子拉得紧一点,睡得熟一点。
要睡得好也顶难的。我忍受不住失眠。
家明走了以后,我的一个幻梦成空了。
我该另外再找一个男朋友吗。
我问自己,也许应该的,否则我真的会愁死了。
阿棋,我得忘了阿棋。
我还得为自己计划一下。
我不如再念多几年书吧。我想,不能让自己白白的浪费时间。
我开始为自己动脑筋了,这种事情,在以前是没有的。
经过这一次教训,我的确是乖了不少。
这还得多谢阿棋,否则我永远不会学乖。
我知道家明开始在购置他应用的东西了。
他真的要回去了,我想,以后还不知道回不回来。
我去买了一条很漂亮的锁匙圈,叫母亲带给他。
他收下了,没有表示什么。我并不是要他表示什么,只是希望他会收下,他既然肯收,也就好了。
他连电话也不来。
我一天在大门口碰见阿棋,他冷冷的向我看一眼。
我却向他笑了一笑。我站着给他一个机会。
他也在门口呆了一呆,但是没有动。
他应该与我说几句话的,但是他没有开口,便走了。
我不怪他。
我也没怪自己。
只是他的心肠的确硬了一点,不该对我这样。
另外又有一次,我与妈妈回来,碰见他与张小姐。
张小姐看看我,我不出声,也没有点头。
阿棋看我一眼,然后很客气的与母亲打招呼。
我心里面真不是滋味,有一秒钟我真的几乎想跟家明走了也算了。
但是这对家明不公平,我不过是拿他来做报复,这不对,我忍住了。
母亲很奇怪,她问:“这位小姐是谁啊?”
母亲与阿棋是熟的,她看着阿棋长大,问这样的一句话,实在不算为过,但是我又怎么知道张小姐会怎么想。
为了避免自讨没趣,我拉了拉母亲。
母亲怪怪的看我一眼,但是没有再问下去。
“真怪,那女孩子是谁呢?”母亲问我。
“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母亲大惊小怪的说。
“我有什么理由会知道?”我反问。
“咦,阿棋怎么可以与别的女孩子在一起呢?”
“那个女孩子是她的女朋友,为什么不可以?”
“女朋友?”
“是的。”
“阿棋的女朋友?你不是他的女朋友?”母亲说。“那么你呢?”
“我?”我冷笑一声。
“小贝,这是怎么回事?告诉我听。”
“没有什么好告诉的。”我说:“就是那样。”
“你,你与阿棋不对了?”母亲惊问。
“早就没对过,是你自己误会而已。”
“可是你又干吗拒绝了家明呢?”母亲问。
“是的,因为我两个人都不喜欢。”我说。
“你这孩子──”
“妈,我劝你别再理我了,随我去吧。”
“可是──”
“妈,我自己会有打算的,我想读书,好不好?”
母亲叹了一口气,“好吧。”
过了母亲这一关,她总算知道事情真相了。
家明走的前一天,母亲去送行,我一个人在家。
第二天,家明在早上乘飞机走了。我也在家。
那天下午,阿棋忽然找我,我开门见是他,马上关上了门,我不要见他。
他又按铃,我依然不理。
母亲去开门,见了他,也没有多大的好气。
“是你呀?”妈说。
廿年来,母亲从来没有这么对过阿棋。
阿棋说:“我找小贝。”
母亲说:“小员开学很忙,你改天来吧。”
她关上了门。
我坐在沙发上不出声,其实我一点也不忙。
母亲看我一眼,回房去了,我很高兴她那么做。
妈是气阿棋的。她气他去找别的女孩子。
当然,母亲不帮女儿,帮谁呢?
阿棋来找我干什么?我心里不住的想。
家明临上飞机有什么话说呢?他有提到我吗?
家明有没有叫我写信?我是会写信给他的,当他是朋友。
电话铃啊了。
我拿起话筒问:“谁?”
“小贝,是我。”
是阿棋。
“什么事?”
“有话跟你说,你可以过来一下吗?”阿棋说。
“你没听妈说,我很忙吗?”我问。
“可是这是很重要的事,关于你与我的。”
“我与你还有什么话可以说的?”我问。
“不要赌气了。”他说:“这的确是要事。”
“我没有赌气,我就没有空。”我说。
“小贝,你别的话可以不听,这话却非听不可。”
“我不听。再见。”我说。
妈出来问:“谁的电话?”
“阿棋。”
“说些什么?可不是那个女朋友不理他了,又来找你吧?”
“谁晓得?”
“你年纪那么小,不用愁没男朋友,不要去理他。”
“是的。”我说。
“现在有空吗?”母亲问:“替我去买点鸡蛋。”
“鸡蛋?”我站起来,“好吧,反正没事。”
我换了件衣服,便出门了。
打开了门,我一呆,阿棋站着等我。
“你干吗?”我粗声粗气的问。
“小贝,我知道你会出来的。”他说。
“你干什么?”
“有话与你说。”
“说什么呢?你可以找张小姐去说。”
“唉,小贝,我实在是不对,你原谅我好不好?”
他忽然来那么一句,我倒也一呆。“什么?”
“一切都是我误会了,你原谅我吧。”
“原谅你什么?”我站住了。
“我误会了你。”
“怎么?”
“我们别站在街上说,小贝,上我家去吧。”
“不去!”
“小贝,别这样。你晓得我一向少求人,这次是我求你,好不好?”阿棋说。
我转身,他正看着我。
他的眼睛还是那么圆,我的、心软了一半。
“好吧。”我说。
他松了一口气。
我在想,他有什么话要说呢?
他替我开了房门,我进到他房间,觉得很陌生。
“请坐。”他说。
“有什么话说好了,别客气了。”我说。
他笑笑,有点不好意思,我盯看他。
“小贝,我实在误会了你。”他又是那句话。
“什么的误会?”
他低着头,头发长了许多,睫毛覆在眼上。他的神情不似作伪。
他苦笑,“我,以为你作弄我。”
“我?”我问:“为什么要?我根本连声都没出过,家明要去,我便放他去,我独自留了下来。”
“但是”
“你误会了。”
“是的。”他承认,“我对你非常误会。尤其是那天晚上,我在门口,看见家明亲你的脸。”
“那天他要走了,他是洋派的,你知道。”
“是。”
“我可得罪了你们两个。”我不在乎的说:“但是也无所谓了,反正已经是这样了,是不是?”
“不,小贝,家明来过,他与我谈起过你。”
“他来你这里?”我皱上眉头,“你说什么?”
“一点也不错,他来过。”
“来干什么?”
“他向我提到了你,说你,唉,说你其实对我是一片真心的。”
我的面孔一热,我问:“他几时来的?”
“今天早上,他临去时来的。”
“我不知道。”
“他原没有要你知道的意思。”
“那就好了,你明白了吧?明白了我就回去了。”我站起来,一付预备要走的意思。
“你还走?”
“走?是的。”
“小贝,请你留下来行吗?”他问我。
“留下来?”我冷冷的问:“为什么?”
“小贝,现在事情已经明朗了,我知道自己不对,你难道不肯原谅我?”阿棋说。
“这,”我说:“你不了解我,而且你乐意误解我,你只要借一个籍口,就把我放弃了。”
“我是痛苦的,小贝,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强忍看,我要争一口气,我不愿意拜倒在你裙下。”
“我有要那样做吗?”我看他。
“小贝,从小到大,我对你怎么样,你是知道的,可是你一直把我当兄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直到你长大了,但是你又──”
“家明来了,是不是?”
“是的,你与他是这么好,我又觉得你们两人相配,我一半是因为要争口气,一半是因为──也许你不相信为了你,我觉得如果你高兴的话,那也算了。”
“真是这样吗?”
“是,而且我、心中有气,我与你在一起这许多日子,竟比不上远道来的一个表兄。”
“所以你便气我了,而且气得这样子,是不是?”我说:“你没有知道,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吧?”他低下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有几次他想抬头说话,但是总是说不出口。
我的心又软又痛,我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
只要他再出声求我一次,我就答应他了。
我为他,这几个星期,受了多大的委屈。只要他求我一次,我原谅了他,也算是宽宏大量了。
他抬起了头。
“小贝,难道我们从头开始,不行吗?”
我用眼色告诉他,我不能决定。
“小贝,不要收回你曾经给我的感情。”他说。我一跳,这句话是我曾经说过的,我记的很清楚,现在他又还给我了。
“不要收回。”
“阿棋!”我哭了。
他过来抱着我。
我号啕大哭起来,这些眼泪,我忍了不知道多久了,我紧紧的抱着了阿棋。
“千万不要收回。”阿棋说。
“不会了。”我喃喃的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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