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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请勿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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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秘(小郭探案之一):

        我姓郭,人称小郭,业私家侦探。

        我的公司,叫小郭侦探社。托赖,生意不错。

        我在大学中,念的是心理学,你不能说我学非所用,做侦探与心理研究有很大的连系,而这间公司,数年前我自亲戚处顶回来,没想到业务蒸蒸日上。

        今日,天气晴朗,气温达摄氏三十三度,天文台报告,有一台风逼近本市,已悬挂一号风球。

        女秘书说“不像哇”,因为并没有阴霾密布。

        恐怕不会有顾客上门来了,不如放假让她同男朋友去看场戏。

        刚想开口,门铃晌,女孩去开门,进来的是一位三十余岁的少妇。

        我打量她,女子的面目不见很突出,但是皮肤很好,保养极佳,真实年龄也许已近四十,但凭表面看不出来,她有一股颇为特别的气质。

        我迎上去,“请坐。”

        她抬起眼来,我看到她眼神中有难以形容的忧愁,、心中已明白了三分。

        还有什么事呢,变了心的丈夫有外遇,她要拿到实凭实据以便分手/要胁/吵闲。

        她的衣着很考究,一套浅灰色的麻布衣裙裁剪适度,缝工细致,优雅大方,一点也不耀眼,纯粹为着贴身的享受。

        颈上一串圆润的珍珠,每颗直径约八毫米,衬得她更高贵得体,她两只手放在一只小格子鳄鱼皮包上,踌躇半晌,开口说:

        “我姓朱。”

        “朱太太。”我礼貌地称呼她。

        “不,我自己姓朱。”

        “那么朱女土。”

        “我这次来,是想请郭先生调查一个人,。她打开手袋,取出数张照片,递给我,“我怀疑他不忠。”

        我接过照片,是一个男人的近照及全身照。他比她略为年轻,一表人才,长得很英俊。

        “你先生?”

        她不响。

        对于这样的怨妇,我通常都用同样的几句话忠告她们。

        “朱女士,你还爱他吗?”

        她突兀地抬起头来,看住我。

        “如果你还爱他,何苦知道那么多,他肯瞒住你,还是给你面子呢。如果你已不爱他,更加不必花这个费用来追查证据,索性分手好了。你说是不是?”

        她是个聪明人,立刻明白,微笑说:“我是有苦衷的。”

        我耸耸肩:“那么随你,我们的费用是五千元一日。做这种调查,五日足够。”

        她立刻签出”张支票。

        我顺带问一句,“是熟人介绍你来的吗?”

        “是一位司徒太太。”

        呵。我想起来,也是男女间桃色案子,不过案情比较复杂,是另外一个故事。

        她留下电话地址后离去。

        女秘书下评语:“这位太太气质真高贵。”

        “是,难以言传。”

        助手阿戚回来,我给他看照片。“这男人姓林。”我说。

        “容易,”他说:“有巢有穴,我不信他会飞上天去。”

        我说:“下班吧,今日不会有生意上门的了。”

        我自己先离开公司。

        我到林家附近去踩盘。很普通的大厦房子,座落在较为上等的住宅区,以前要高攀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容易,此刻楼价大跌,做新贵已不是那么困难,奈何所谓有点办法的人都已纷纷离开本埠,此时此刻的身份象徵已不在楼大车多,而看阁下手上有没有超级大国的护照。这是一个奇怪浮浅的城市,在任何情形底下,人们都忘不了比拚及吹嘘。

        称这里为林宅并不正确。

        朱女士的家才是林宅,这里是林先生外遇的金屋。

        我在管理处逗留一会儿,打听到就在金屋楼下三层,有一个单位出售,管理员见有人问津,欢天喜地的陪我上去看。

        地方不小,客厅可以看得见海,但并不是维多利亚港之中心,连装修出售,便宜得令人不能置信。

        我把三房两厅的间格记熟,便打道回府。

        小郭侦探社服务之细致,是顾客所津津乐道的。

        第二天,我们已把金屋内部绘了图样。

        阿戚混进去的时候,只有一个女佣人在家。

        现在冒充送货员与抄表员都不那么容易,我也不知阿戚持什么身份登堂入室,他吃这口饭,自然得有噱头。

        他告诉我:“林家有两个孩子。”

        我一怔,孩子都生下了,且有两个。

        难怪朱女士要急于同他离婚,大抵金屋女主人也等不及要名正言顺。

        换一个角度看,既然孩子早已生下,但朱女士的地位如旧,中年人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得过且过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不是夜夜不可无此君。

        大抵是在气头上吃不消,我想。真完,那么端庄大方的太太尚且没有维系住一段婚姻。

        阿戚拿照片给我看。

        是林某出入大厦,上落车子,返写字楼的情形。

        “干哪一行?”

        “在国际银行任职法律部。”

        “什么,”我意外,“不是老板级?”

        “嗳,我也觉得稀奇,”阿戚说:“那样的排场,满以为不是三五万月薪可以支撑得住,后来打听过,是他妻子娘家有钱。”

        我点点头,这是真的,朱女士有那种气派。

        之”种人不会规矩,靠岳家的男人有自卑,卑极而反。”我说。

        “今夜去盯他。”阿戚说。

        “你当更?叫阿毋去好了。”

        “不如叫阿毋去守牢金屋。”

        第二日,阿戚向我报告。

        林某六点三刻回到家,七时三刻就换了衣服出门。

        他把车子开到海港对面的一座小洋房,接一个女子上车,两人在一家情调着名的法国餐厅享受烛光晚饭。

        阿威说:“他们吃三文鱼。”

        他把照片冲出来,“请注意他的女伴。”

        我目光一接触到照片中那个女郎,就呆住了。

        阿戚的摄影术并非一流,在偷拍的情况下,也不可能注意到灯光背景这些琐事,但照片中的那个女子,却丽质天生,一看便知道是个美女,且年轻,顶多二十岁,成熟的身材,略带稚气的神情,完全吸引了她的男伴,林某如生铁遇到磁铁,整个身躯倾向前,看着她,陶醉得几乎没魂归离很天。

        我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

        “这林某有一手。”阿戚说:“家一个、金屋一个、又一个。”

        之洹女孩子真人很美吧?”我问。

        “美,一流,华妞很少有这样的身材,”他用手势装出一个葫芦,“高度足有一七○公分。”他表情很向往。

        大概如一只熟透水蜜桃。

        阿戚问:“朱女士需要怎么样的证据?”

        “当然不是坐在烛光前斯文地吃三文鱼这种照片。”

        阿戚问我,“何必定要裸地亲眼目睹呢。”

        “我怎么知道,幸亏她们都有这个好奇心,否则的话,我同你吃西北风。”

        “我去查查这女孩子的底细。”阿戚很有把握。

        我有一丝惆怅。林某是不会回头的了。这般年轻貌美的女朋友。

        事情至此有点复杂。

        林某,以下称男方。

        林太太,是朱女土,算是女方甲。

        女方甲要求侦探社查女方乙,女方乙是男方的小老婆。

        现在无端端被我们发现了女方丙。

        男方对女方甲及乙皆不忠实。

        但我最替丙不值,大好年华,与这种男人泡一起。

        我个人的道德观念并不森严,但一个男人周旋在三女当中,还有什么时间来干大事。

        况且他靠的,还是甲女娘家的财势。

        男方脱离甲女,便一无所有,届时也许乙与丙都会同时放弃他。

        这种例子不是没有的。

        阿戚说:“阿毋已守在金屋。”

        我们还未曾一睹乙女之庐山真面目。

        我说:“设法探她的身世。”

        “是。”

        我问:“那位蜜桃小姐住在什么地方?”

        “小风湾。”

        “好地方!”

        “可不是,所以说林某有点办法,妻子与女友同时多金,看样子只有金屋那一位需要他供养。”

        好福气。

        阿毋与我到小风湾去探听。

        那座洋房精致得如童话世界的屋子,面海背山,一派园林气派,黄昏时帆影点点。

        阿戚叹一句:“谁说本市居住环境差?”

        我与他坐在山坡上,手持摄影器材,犹如野餐。

        住宅门牌上写着“祝宅”。

        蜜桃女郎叫祝小姐。

        没到半小时,她同一大班朋友回来,坐一辆罗弗吉甫车,嘻嘻哈哈,无线电开得老晌,佣人替他们打开铁闸,进屋子去了。

        她穿一条牛仔短裤球鞋,长发披肩上,全身上下都是圆的润的,面孔肩膀、胸脯、手臂、腰身、大腿,十全十美,看得我们垂涎一公尺。

        “哗,”阿戚说:“短三年命都肯。”

        “请你控制你自己。”

        他卡察卡察地按快门。

        “别浪费弹药,朱女士要的不是这种照片。”

        阿戚说:“人老了,思想自然而然的会变得龌龊。”

        我骂他:“是,我老,我是老,可是我保证合下你比我更老,咄,你永远比我老,您老看开点吧,彼此彼此。”

        我差点没与他在山坡上打将起来。

        红颜祸水。

        我也不知道为何忽然生气,许是妒忌林某。

        “回去吧。”我拍拍手站起来。

        “我守过夜。”

        “别过份,林某不会上来。”

        “你知道什么,祝民两老不在家,出门到三藩市去了,入夜就有好戏看,我要拍电影。”

        “不知是谁满脑子屎。”

        “你。”他想也不用想。

        我自山坡回公司,阿母还没走。

        他在洗照片,黑房暗红色的灯是恐怖片培养气氛的要素,人的面孔在红灯下,一张张都显得特别狰狞。

        “请来看看金屋之娇。”

        他喜欢把照片放至二十乘三十公分,浪费纸张及药水。我说过他多次,他老是不理。

        但,这一次看到效果了,简直可以入沙龙。

        照片中的少妇明眸皓齿,笑脸迎人,抱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身边跟一个略大的小女孩,两个宝宝都如安琪儿一般,眉目间依稀有点像那林某。

        “这是她送女儿上学时拍的。”阿毋说。

        我不置信,“这位女士根本不是人家小太太的相。”

        “你还会看相?”

        “嗳,相由心生,但凡一个人做着名不正言不顺的事,总会有意无意间露出怯意,再勇敢的人在日子久了之后,也会变得多心多疑,动不动迁怒于人,怪诞乖张,但你看她,神清气朗,怎么像黑市夫人?”

        “也许她生性豁达。”

        “不可能。”

        “也许两个孩子使她地位稳固,无后顾之忧。”

        我沉吟。

        “也许她已接近胜利阶段,不用担心不能见光。”

        “她长得真娟秀。”我说。

        “唔,老林艳福不浅,三个女人,各有各味道,而且看样子,对他还真不错。”

        这男人迟早是要折福的。

        老毋道:“出身也很好,受过教育,跟老林有六年了,以前在贸易公司任秘书职,她自认林太太,人家也称她为林太太。”

        没想到那么多人争着做他的老婆。

        我说:“等阿戚拍完电影回来,就可以向朱女士交待。”

        “明日我再拍他们的天伦图,他这两个孩子真可爱,活泼纯真,一点也没有时下儿童那种老三老四,唉,我结婚都四年,膝下犹虚,也看过好几次医生,一点结果都没有,我老婆如今见到人家的婴儿,会得扑上去摸头摸脚,唉,有这样可爱的孩子,折寿也不妨。”

        这么多男人情愿减器来做林某,他也算得伟大了。

        朱女士住在一间老式房子里,不很旧,是六○年代早期盖的,天花板很高,家具很简单,但配搭得如她身上的衣着般,恰到好处。

        我到她家的时候想:这才是正式的林宅呢。

        我在小小的会客室里等她出来。

        会客室的茶几上没有烟灰缸,而我注意到,林某是吸烟的。他与祝小姐共进晚餐时,烟不离手。

        朱女士不让他吸烟,抑或,根本他已很少回来?

        她看到我时面色有一丝意外兼紧张,但很快恢复自然。

        我连忙站起来。

        “请坐,郭先生。”

        佣人斟上香茶。

        她穿看家常便服,略施脂粉,皮肤有点松弛了,但因为没有强作挣扎,苦苦以浓妆新装拉住青春,眉梢眼角的皱纹反而显得她有内容有灵魂。

        我最欣赏她那股娴静的气质,彷佛天跌落下来也听其自然的样子。

        整个面孔最好看的是她的嘴,仍然饱满及红润。

        中年女人的嘴角往往下垂,一派苦涩刻薄相,如再加两条饿纹,就是个积世老虔婆的造型,不敢领教,打扮得再时髦也会露出马脚。

        但岁月对朱女士特别优待,只留下无限风韵。

        她见我半晌不开口,只是喝茶,不禁问:“郭先生找我是一定有事的。”

        我这才想起要抓藉口。

        我连忙自公文袋中取出大叠相片交过去。

        她紧张,以双手接过,急急翻阅。

        我开头以为她会大受震荡,像其他女人一样,明知有这么回事,看到照片后仍会神智大乱。

        她没有,她很快恢复镇定。

        她问:“还有吗?”

        “还有,我的伙计在继续工作。”

        “这是不够的。”她说:“我还要他们的合照。”

        “是祝小姐的,还是──?”

        “要那个女人的。”

        “请恕我多言。”

        “请讲。”

        “我觉得祝小姐构成的威胁比较大。”

        她沉默一会儿。

        “但那女人已经生下孩子。”她微弱的说。

        这也是事实。我点点头。

        她忽然有点激动,“一个男人,有家庭有子女,还有什么资格去追求异性?”

        “可以的。”我回答:“他可以先离婚。”

        “倘若女方坚不允离婚呢?”

        我无奈的说:“只要身为第三者的女子不介意,男方虽有家庭,仍然可以与她在一起。”

        朱女士嘴唇微微颤动,她说:“多么不公平。”

        我爱莫能助。

        过一会儿我实在忍不住,轻轻问一句:“你要同他摊牌?”

        “自然要!”

        我紧紧闭上嘴巴不语,经验告诉我,男女之间的事,外人最好不要过问,即使是问了,答了,旁人还是一头雾水,我们眼中如一加一这种小事,当事人偏偏什么都看不清楚,在五里雾中纠缠不清。

        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已恢复娴静。

        我没有藉口再留下来,只得告辞。

        她送我出来,临别赠我一句:“郭先生,谢谢你,不过下次,你上来之前,可否与我先通一个电话。”

        我红了面孔,“是是,今天来得匆忙。”

        其实我是想攻其不备,上来探听情况。职业病,不可药救地好奇,无论是顾客,抑或是受调查的人。

        我告辞。

        朱女士真是高雅,高得与常人有个距离,如果我觉察对,相信其他人,包括她丈夫林某,也同样有这种感受。

        过洁世同嫌,朱女士在人情世故上必然做不到如鱼得水。

        她大概不懂得收买人心,否则也不用聘请私家侦探来调查丈夫。人心……买下一堆堆人心又有什么用?想穿了不如省些工夫。

        阿戚洋洋得意的托回底片,他已把影片冲出来。

        他夸口说:“我的手臂强而有力,托住十六厘米的开麦拉,稳如泰山,简直可以做职业摄影师。”

        我没好气,“把影片放出来瞧瞧。”

        他还卖弄镜头,先是远镜,然后慢慢推近去。

        开场见林某在祝宅面前按铃。

        祝小姐来开门,见面,两人紧紧拥抱,热吻,一男一女,两个身子,像是要融在对方身上,黏成一块,再也分不开来。

        我喃喃说:“热情如火,热情如火。”世风日下,有妻室的人竟可以这么放肆。

        阿戚受不住刺激,大叫:“你看,荷里活明星般姿势。”

        他们吻了又吻,吻了又吻,就站在门口,那女孩的双脚踏在他鞋面垫高身子,藕般之双臂如世上最可爱的蛇样柔软地缠住林的箱子。

        这场表演非同小可,如我们这种身经百战的老油条老江湖都看到、心焦舌燥。

        这林某真是几世修到,这种艳福,也只得享受了再说,以后是否落到十八层地狱,以后再算。

        表演完毕,两人搂着进屋子去,电影拍到此处为止。

        阿戚关掉机器。

        “可以叫林太太来看了,这还不算证据?”

        我不语。

        “喂!”阿戚催我,“叫她来观看呀。”

        “我怕她会精神崩溃。”

        “不会的,女人的韧力,超乎你想像。”

        我问:“两个人怎么可以抱得那么紧?”

        “嘿,讲技巧。”他朝我陕缺眼。

        我说:“再去拍多一个片断。”

        “哗,你不是看出瘾来了吧?”

        我没好气,“我打算写一本有关热吻的论文。”

        话还没说完,阿毋回来。

        他也嚷着:“看电影看电影。”

        阿戚笑,“一天看两场,脑充血。”

        阿毋把底片上在机器,“咦,放映机还是烫的。”他说。

        我揉揉眼睛,全神贯注再看影片乙。

        这却是一套温情家庭片。

        林氏一家连同两个孩子正出发去游泳,孩子已穿上小小泳装,尤其是那小女孩,穿三点式,上身是两片银色的树叶,可爱得使我看着笑出来。

        他们捧着水球水泡,连带女佣人,闹哄哄上车出动。

        林某很爱这两个孩子,一直抱着他们,虽然不算轻,但他很乐意,笑得双眼弯弯,一丝不见内疚。

        这人是万能泰斗,千面巨星,把女人们隔在鼓里,不过此刻他的原配已起了疑心,他以后的日子不会那么容易过了。

        我熄机器。

        “明天,”我说:“明日把朱女士请上来看戏,开场前斟一杯拔兰地给她。”

        阿戚阿班两人同时应一声“是”。

        照说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以后的行动由朱女士策划,她或许哭,或许上吊,或许诈作不知,或许与男方同归于尽,都在于她。

        但不知后地,我、心却想帮她。

        为什么?我自问从来没管过这种闲事。很可能是因为三个女角都长得美,使整件案子少了一种猥琐感。

        “来,”我同阿戚说:“让我们设法去结识祝小姐。”

        地瞪大眼睛,“有这种必要吗?”

        “有,闲话少说,跟我来。”

        我们再探小风湾。

        祝小姐是一个无业游民,老进进出出的换衣裳换化妆,花枝招展地出去白相,守在祝宅不上几小时,可见到她数次。

        真好情趣,老远开车回来,只为了换行头。

        那日下午,终于看到我要看到的一幕。

        我们看到朱女士。

        “咦,”阿戚大吃一惊,“她自己找到情敌了。”

        “嘘,”我连忙摊开报纸遮住面孔。

        两个女人同一辆车子回来,两人都铁青着脸。那还用说的,仇人见面,份外眼红。

        我的推想是:朱女土根本与祝小姐有来往,她们有很大的可能是远房亲戚。

        但只小姐趁朱女士不防备,抢了她的丈夫!

        朱女士一看到我昨日呈上的照片,便前来与祝小姐摊牌。

        我暗暗叹息,可惜可惜,叫祝小姐放弃林某,简直是与虎谋皮,做太太的最忌便是亲身出来与第三者见面谈判,那一定会招至更大的侮辱,毫无疑问。

        我听见朱女士在车上同祝小姐说:“离开他。”

        而祝小姐的答案是意料中的:“不行。”

        朱女土双眼红润,“我求求你离开他,他只是玩弄你。”

        祝小姐不屑的说:“真是老套,用到这种字眼。”

        “你会后悔的。”

        “这是我私人的事,我认为值得,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认为值得。”

        祝小姐不愿再说下去,推开车门下车。

        朱女士伏在驾驶软盘上,不知是否在哭泣。

        我叹息一声。

        人要变起、心来,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么聪明智慧高洁的女人,竟也弄不明白。

        何苦追求真相,何苦求挽回。

        我低声同阿戚说:“走吧。”

        回到公司,阿戚说:“你彷佛对朱女士有特殊好感。”

        “是的。”

        “年纪恐怕大一点。”

        “顶多三十七八,不比我大很多,”我说:“我欣赏她整个人秀气漫溢。”

        “祝小姐呢?”阿戚问。

        “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祝小姐的父亲很有一点钱,现在这位祝太太是继母,她父母两人已经离异。”

        “难怪这么野。”

        “现在的女孩子,哪个不是野马。”阿戚说:“幸亏我没女儿。你还要结识祝小姐吗?”

        我不响。

        “认识她又如何?劝她不要破坏别人的家庭幸福?到底是哪个家庭呢?这林某两头都有家。”

        “我想知道多一点。”

        “好好好,随便你。”

        我们将惯技使出来。

        我们在祝小姐门口守着,阿戚扑上假装去抢地的手袋,我奔过去喝止追捕,拾回手袋,立刻成为美人心目中之英雄。

        “谢谢你。”祝小姐花容失色,惊魂甫定,用手拍着胸脯。

        我微笑,“那里那里……咦,你不是祝小姐?”

        “你是──”大眼睛充满讶异。

        “我姓郭,同令尊有生意上来往,我们在某酒会上有一面之缘,不记得我了吧,我可记得漂亮的女孩子呢。”

        她笑了,或许天天有人称赞她,但每次听,都有新鲜感,百听不厌。

        “你来这一区探朋友?”

        “正是。”

        “有没有车?”

        “没有,打算载我一程?”

        “请上来。”

        这一程车起码二十分钟,我们就聊上了。不是我自夸,我为人风趣、机智、灵活,是聊天好对象。

        她年轻、爽直,对我说了很多,一下子熟络,谈到家庭中私隐,根本不该对陌生人说这么多。

        她看我一眼,“我觉得我可以相信你,况且我家中事,你早知道七七八八。父母离婚后,对我不瞅不睬,最近却又联合起来对付我。”

        “为什么?”我看着她美丽的苹果脸。

        “还不是因为我的男朋友。”她叹息。

        “我知道,”我马上说:“姓林的那一位。”

        “闹得满城风雨,我也早晓得,到现在,恐怕满城的人都知道了。”

        “他年纪是大一点。”我说。

        祝小姐把车开得像要飞上天去。

        我又加一句,“听说人很风流。”

        “嘿,你们都比我还清楚他,你们不约而同,对他都有偏见。”

        “十个人中如果有五个对他不满,还可说是偏见,有七个都不满的话,或者应当考虑。”

        “你有见过他吗?”祝小姐不服气。

        “当然见过。”我微笑。

        “自我认识他以来,就有人不停说他坏话。”

        “你不怕?”

        “不怕。”

        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她犹如一头小牛一般固执。

        “他有妻子有情人你也不怕?”

        “算了吧,”她笑起来,自信十足,“他心中只有我一个人。”

        我悲哀的看着她。

        最凄惨便是这种毫无根据的自信:我最美、我最有天才、我最劲、我最骠。到头来栽筋斗的、水远是这种人,跌倒之后再也爬不起来的也是这种人。

        获知真相之后,受创伤最深的反而不会是朱女士。

        我不晌。

        目的地到了,我下车。

        这个女孩子骄横如夏日中午之太阳。

        不可理喻。

        朱女士有什么必要与她理论,朱女士应当放弃林先生,让祝小姐去自尝恶果。

        阿戚见到我时问个不停:“有没有同这个水蜜桃吃咖啡?唳,她近看是否如远看那么漂亮?你有没有得手?喂,说来听听。”

        我不去睬他。

        想半日,我说:“阿威,明日与我去金屋,把今日这好戏再演一次。”

        阿戚叫苦说:“不必了吧?老板,弄得不好,抓到派出所,水洗不清,再说,人家会觉得这个抢匪熟口熟面。”

        “那么,阿毋,你做一次。”

        阿毋说:“这年头混口饭吃真不容易。”

        我说:“废话真多。”

        阿毋继续埋怨,“真奇怪,人们肯为生活而做的怪事真是数之不尽,唉,当与你的肚皮有关的时候,一点点自尊算是什么呢。”

        我知道他们的脾气,不去理他。

        不过阿母还是随我出发。

        冒牌林太太抱着小男孩下来,小女孩跟在她身后,还未登车,阿毋冲出一手拍落地的手袋。

        罪过罪过,她吓得不知所措。

        我连忙故技重施,吆喝看赶走这个“贼”。

        “唉呀,吓煞我,谢谢你,先生,多亏你。”她花容失色。

        这时候管理员也奔出来。

        我故作惊讶状,“咦,林太太。”

        “怎么,先生,你认识我?”

        “忘记了?我姓郭,约半年前同你们一家坐过船出海,那次还是林先生作东。”

        她呆呆的看着我。

        我连忙说:“那时这小宝贝才一点点大,林先生还那么喜欢出海吗?”

        女人是多么容易受骗。她恍然大悟的说:“对,郭先生,我想起来了。你来探访朋友?”

        “不,我来看房子,这个地区的公寓很得人喜欢。”

        管理员马上证明这一点,“是,这位郭先生已经来看过一次。”

        “你看中哪一层?”她问我。

        “十二楼a座。”

        “我们的房子也要卖。”

        “是吗?”

        她把手中的小男孩交给女佣。“郭先生有无兴趣看一看?”

        “怎么要卖房子,移民?”我的关怀倒不假。

        “不,是孩子大了,不够住,趁楼价低,想换一层。”

        “啊,林太太如果不介意,我真想看看,也许管理员可以同我们一起上楼。”

        她笑,“郭先生太客气,我难道还不相信你?”

        长着一付老实面孔,就有这个好处。

        这位女士很可爱二般早婚的女子都有这种涉世末深的天真,年纪日增,心理上仍似孩子,风波不是没有,都发生在茶杯之中,脱不出那个范围。

        她同我说:“孩子们去外婆家,来,郭先生,我带你看看间隔。”

        房子很好很宽爽。

        她说得很清楚:“家私受孩子们折腾得很旧了,恐怕不能用,浴室却翻过新,这间房子最大的优点是露台。”

        此刻露台上晾着小小的衣裳,温馨而甜蜜。

        我随口问:“房子是林太太你的产业?”

        “是。”

        这姓林的,拿着大老婆的钱来买房子给小老婆。

        “比楼下那层更光亮。”我说。

        她连忙说:“价格却一样。”

        “我考虑。”

        “郭先生不妨同太太来看看。”

        我据实说:“我尚未成婚。”

        “那自然是打算结婚。”

        我微笑。

        “两个人住是略大,但婚后孩子褓姆厨子一来,就显得挤,此刻连司机,我们家开饭就七个人吃。”她笑。

        我、心中渐起疑惑。

        这么大一头家,怎么可能黑市这么久?

        “林先生的工作很忙吧,最近银行服务多元化。”

        “不可开交,辛苦之极。”她温婉的说:“不过男人当然得以事业为重。”

        “他很疼孩子。”

        “孩子是他的命,尤其是小宝,像足他小时候,不但他疼,爷爷更疼。”

        咦,瞄头不对,听她口气,她同林的关系是通了天的,不像哇,那边的大太太却像是刚刚发觉。

        疑团越来越大。

        “爷爷马上要七十大寿,郭先生有空要来吃杯寿酒。”

        “一定一定。”

        “你回去同女朋友商量商量,随时上来。”她把电话号码抄给我。

        “先谢你。”

        “不客气,郭先生,谢谢你救我钱包才真。”

        我告辞。

        之所以我要与她们逐一交谈。

        回到写字楼,我召开小组会议。

        我很不开心的说:“这是我个人的错误。”

        威说:“喂,你葫芦里卖什么药?”

        “朱女士一上来,我就错误地认为她是林某的原配。”

        “她不是吗?”阿毋张大嘴巴。

        “绝对不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才是货真价实的林太太,阿戚,你立刻去证实这一点。”

        阿戚讶异,“好,我马上去。”

        阿毋惊奇:“这么曲折,那么朱女土是谁?”

        “我不知道。”

        “情妇?”

        “绝不。”

        “情妇额上还凿字不成?”

        “不是,气质看得出来。”

        阿毋嘀咕,“你本事真大。”

        “情节,我会弄错。人物,错不了。”

        “那么她以什么身份来委托你调查林某?”

        “我不知道。”

        “你还开侦探社?”

        “别忘了你也是侦探!”我恼怒。

        “她一会儿就上来看电影。”

        “届时我们可以得到答案。”

        阿戚进来说:“你的猜测不错,她确是原配,七年前注册结婚,房子是她的嫁妆。”

        我们真是一败涂地。

        朱女士上来的时候,我们狠狠的盯住她。真的,她从头到尾没承认过她是林太太,是我们要派她做这个角色。

        但她也不必隐瞒她真实身份呀。

        我们放电影给她看。

        她非常激动,手颤动地拿着枝香烟吸。

        我很冷静的说:“祝小姐是你的千金吧。”

        她一震,低下头,等于承认了。

        真相大白,戚毋两人投来钦佩之神色。

        “为什么不说明事实?”我问。

        朱女土很烦恼,“本来没打算冒认,见郭先生你误会,便将错就错,省下一番唇舌,以母亲身份去查女儿的情人,也有点那个,况且我同丈夫分手已近十年、女儿对我并无好感。”

        漂亮的女人说话,总有一定的说服力。

        我沉默。

        “这林某人骗我女儿,说与妻儿根本没有感情,一颗心全在她身上,又说他好日也不回家,毫无家庭生活,婚姻早已破裂。”

        我意外,“现在还流行骗女人吗?”

        “他自有打算,但相信你郭先生最清楚,林某哪里会得离婚。”

        “林太太知否有祝小姐这个人?”

        “当然知道,人家是高手,乐得不撕破脸,她有钱,不怕丈夫飞得走。”

        “林某到底有何企图?”

        “郭先生,小女手上有一笔祖父给她的基金,廿一岁便可动用。”

        “我明白了。”钱作怪。

        朱女士冷笑一声。“可不是,他要骗的是钱,不是人。”

        “相信他不介意两者兼收,祝小姐这样的人才,真是……”

        朱女士惭愧的说:“管教不严。”

        “再严都一样,现在的女孩子就是这个样子。”

        她红了双眼,我们马上知机地斟上准备好的拔兰地。

        “那笔基金不少吧。”

        “八位数字。”朱女士说。

        难怪难怪。

        我又变得最同情林太太,那温婉的小女人。真是无辜。

        “林某真是滑头。”阿威说。

        朱女士说:“戚先生说得太客气,这人是无赖。”

        我说:“祝小姐要是喜欢他,那也没法子。”

        “让她知道人家夫妻其实很恩爱,也未尝不是好事。”朱女士有她的一套,说话用字很含蓄。

        “要用一个很恰当的法子。”我说。

        “郭先生帮帮忙。”

        我苦笑。

        “郭先生是几时发觉我的身份的?”朱女土问。

        “上你家那日我就疑心,家裹不像有男人。”

        朱女士不明白。

        “家里有男人,总有蛛丝马迹。”

        她笑。

        我们也只得陪笑。

        阿毋建议,“带祝小姐来看电影不就行了。”

        我说:“以她那种性格,一下子就恼羞成怒。”

        朱女士说:“唉呀,难得郭先生这么明白。”

        “我们来想一想,朱女士,你请先回府。”

        朱女士站起来,她连一个这么普通的姿势都做得韵味十足,略为犹疑,拿起手袋,由阿戚送她出门。

        我笑,“现在我们有个责任,叫做提防无知少女堕入色狼陷阱。”

        “真多余,她还算是无知?现在这些少女的看家本领使将出来,吓煞你。”

        我说:“我也不爱干涉人家的感情生活,她那样做,自然有她快活之处,何劳旁人担心。钱,身外之物,怎么样开心怎么样花,难得的是,她的钱可以买得到她所要的东西,金钱到底不是万能的。”

        “照你这样说,”阿戚说:“我们不用替祝小姐担心?”

        “自然不用。”

        “那么我们怎么向朱女士交代?”

        “让我想一想。”

        “应否劝她看开点?”

        “母女俩都倔强。”我说。

        “调停似乎不是私家侦探的工作。”

        “她会付酬劳的。”

        威说:“我要看你如何做这件事。”

        我笑.这次真是惹事上身。

        在母亲的眼中,女儿永远是纯洁的,容易受骗,人财两失。

        女儿本身却觉得沐浴在爱河之中,丝毫不后悔。

        而人家林太太,却一定当这名女孩子是该死的第三者。

        每一件事,都有三面四面,那里可能黑即是黑,白即是白。

        我把朱女士约出来吃咖啡。

        她急急问我是否有对付的计策。

        我却不温不火的说:“孩子大了,自有孩子世界。”

        “你叫我见死不救?”她急了。

        “没有这么严重,她不会有危险。”

        “不行,我一定要拆穿他。”

        “穿了之后她仍然决定跟他呢?”

        “那么我无话可说。”

        我叹口气,“路呢,是走出来的,每个年轻人都有他们自己的路,做父母的,不可能跟他们一辈子,你说是不是?”

        “郭先生年纪并不大,说话偌地老气横秋。”

        “我说的是事实。”

        “我懂得,但郭先生,你没有孩子,你不懂得,等到事情发生在亲儿身上,你再也不会理智客观。”

        “我明白。针刺在别人身上限刺在自己身上是不一样的。”

        “郭先生,你明白最好。”

        我心软,我喜欢这个女人,对她有好感.!她一举一动都投我眼缘,她求我,我不想推托,我愿意为她服务。

        “让我想想。”

        “你机智多谋,一定有办法。”

        “林宅要卖房子。”

        “哦。”

        “祝小姐坚决相信林某与家庭关系已经破裂。”

        “嗳。”

        “趁看看房子的当儿,让她去体会林宅真相也是好的。”

        “谢谢你!”她冲动地握着我的手。

        这位高雅的女士也终于略为失态了。

        我们约在第二天上午十一时。

        林太太说她有空,希望与我成交,因为此刻卖房子也不容易。

        我回到公司,很沉默地,一枝烟接着另一枝烟,用力地吸着。

        女秘书说:“他只有在重伤风时才这样。”

        我说:“重伤风我就回家。”

        “这么奢侈?有多少人病了可以有时间在家休养,你倒说来听听。”女秘书说。

        阿戚说:“有,你嫁个有后台的丈夫,成世都可以在家休养,闲时生些小病,挟以自重。”

        我开口,“我觉得自己很卑鄙,揭人私隐。”

        阿毋笑道:“千万别这样想,你此举乃替天行道,揭露豺狼的真面目,免使弱女受蒙蔽。”

        真的,什么都凭人一张嘴,黑说成白,白说成黑。

        阿毋说下去:“全世界都会认为你是英雄。”

        “是吗,世人会这么幼稚肤浅?”我不置信。

        阿戚也笑,“本来是很智慧的,可是大家都看不得他人财兼得,故此在妒火遮蔽之下,一于派你做法海。”

        “真无聊。”

        “唉,不这么看,日子怎么过。”

        我再抽烟。

        “我们能否跟着去看这场好戏?”

        “不行。”

        “求求你。”

        我大喝一声,“少废话。”

        第二天我去接朱女士,她们两母女正在等我。

        祝小姐连连冷笑。

        “无论你们说什么坏话,我都不要听。”她说。

        “你亲眼目睹,自会相信。”朱女士说。

        “好,看你们设什么局来陷害他。”

        我看着祝小姐。

        她的信念还是不够,换了聪明女,爱他便是爱他,看也不要看他真面目,知也不想知,反正他说什么就听什么,因为爱他的缘故,只希望他那假面具长久戴着,在这段期间,她得到她要的,他得到他要的,皆大欢喜。

        可是他们再相爱,也偏偏要逼对方露出真相,弄得两败俱伤。

        赛姬半夜点了蜡烛去看邱比得真面目,至今,少说也有一千年,女人仍然没学乖。又不是写论文,知道那么多有什么用,越迟知越好,永远不知更好,知了也要装不知,惜她们全然不明白。

        我说:“走吧。”

        咎由自取,但怨不得我,我只不过是混口饭吃。

        把她们带到林宅,我默然按铃。

        祝小姐面孔上仍带着骄横的表情,幸悻然,有点急躁。

        她母亲不发一语。

        林太太亲自来开门,身后跟着两个孩子。

        “郭先生,啊,带着女朋友来了。”她一眼看见两个女人,倒有点失措。

        我也不想解释,引她们进内。

        林太太一路介绍屋内设施,我们可以看到男人运动器材,衣服鞋袜、公事包……四处放置,这一切,以沉默证明,男主人时常在此出入。

        两个孩子争着要她抱。

        在热闹当中,祝小姐面色渐变,她的自信逐渐崩溃。

        单爱她一人?才怪,林某最爱的自然是他本人,第二第三,轮到两个孩子,第四吧,第四或许会是祝小姐。

        朱女土问林太太,“为什么好好的要卖这所房子?”

        “是我先生的主意,我们不够住,”林太太笑,“第三名孩子半年后就要出生。”

        我的天!

        祝小姐杏眼圆睁,握紧拳头,浑身颤抖。

        林太太顶不好意思,“生太多了,但我们两人都爱孩子。”

        还用说什么?

        我站起来,“我们回去商量一下再通知你。”

        说时迟那时怏,门锁一晌,有人进来,我们三女一男兼两个儿童抬头一看,来人正是风流的林先生!

        他是最尴尬的人,顿时面如土色,手足无措。

        林太太犹自说:“你回来了最好,郭先生对我们这公寓很有意思。”

        两个孩子扑上去叫爸爸。

        祝小姐瞪住他,双眼欲喷出火来,他不敢正视我们,巴不得掘一个地洞钻进去。

        也够他受的了。

        我拉着朱祝两位女士退出去。

        三个人坐在车中,都没有话说。

        事实胜于雄辩,祝小姐这一仗输得极惨。

        看她的表情,大抵这一段是完了。她不会原谅林氏,林氏使她下不了台,林氏使她的自尊崩溃,绝对不可饶恕。

        朱女士可以放下一颗心来,她的女儿暂时安全了。

        而我,我已完成我的任务。

        但我却觉得一点也不好玩,连笑都懒笑。

        朱女士在三日后差人送一只金表上来。我戴在腕上,惹得阿戚阿毋大吹口哨。

        “这位女士真是善解人意。”他们说。

        但我仍然笑不出来。

        直到数星期之后,我在一间茶楼碰到林太太。她与孩子及褓姆在一起,立刻招呼我,请我坐,事情才有转机。

        我当时有点做贼心虚,只得在她身边站着。

        “好吗!郭先生,好久不见。”

        “是的,”我支吾,“我女友说,那公寓……”

        她笑眯眯说:“公寓不卖了,住习惯很难舍得搬走。”

        咦,语气完全不一样,我警惕的想,别小觑她,这是个厉害脚色。

        我看着她身材,怎么,不像是怀着第三名。

        我问:“小宝宝几时出生?”

        她掩着嘴,笑说:“还生?两个已经吃不消。”

        我心头灵光一闪,忽然都明白了。她利用了我,也利用了朱祝两位。看样子,她一直知道我们是什么。

        佩服佩服。

        我一直在怀疑,那日也太巧了一点,怎么林先生会得忽然回家来。

        我微笑起来,心头松弛。一向最喜欢聪明含蓄的女人,借了刀杀了人看上去还只似小绵羊。

        “林先生好吧。”我故意问。

        “好多了,现在应酬也减少了,下个月我们举家往北美洲去旅行。”她仍然笑得似一朵花。

        我说:“你对林先生很好。”

        她此际收敛笑面,想一会儿对我说:“他是孩子的父亲,孩子爱他,他爱孩子。”

        她完全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没有幻觉,没有奢望。

        “林太太,你真是可爱。”我由衷地说。

        她又微笑起来。

        我忍不住问:“我几时露了马脚?”

        “我见过的面孔,从来不忘记。”她笑着告诉我。

        我忙不迭点头,告辞回到自己桌子上。

        原来没有一个是好人,我看看手腕上的金表,嘿,最好的还是我呢。

        回办公室时,我恢复平常的自已,吩咐女秘书,擦亮小郭侦探社的铜招牌。

        我们四人,齐齐坐下,等下一个顾客光临。

        新爱(小郭探案之二):

        我是小郭。

        也不太小了,三十三岁。

        有些人,在十多廿岁时就给人一种老成持重的感觉,到了三十多岁,人家以为他快可退休。有些人却得天独厚,上了年纪,依然是小什么小什么。

        我小郭是后者。

        我同拍档阿戚与阿并开侦探社,专做男女私情案。

        这是一份很乏味的工作。男与女,爱的时候,通常爱得死脱,恨的时候,又恨得死脱。

        到最后,就算死,也不让对方好好的死,而是要对方出丑地死。

        不幸的是,等到他们上小郭侦探社来的时候,已经到达非要对方死翘翘不可的地步了。

        所以乏味。

        通常我对客户的忠告是:“先生/小姐/太太,如果你已经不爱这个人,何苦还要调曾经有一个主顾听懂了这句话,大喝一声:“然则都如你所说,你们吃西北风?”

        我立刻说:“是是是,查查查。”

        忠言逆耳,故此我们饭碗得以保存。

        有时候我们也闲得慌。

        怪只怪市面上太多业余侦探,一见李先生身边约莫不是李太太,也不理那名女子是否李某的姨妈表姑堂妹,甚至是外甥侄女,一于去通风报讯,知会李太太,好当面看人家老婆脸色大变转型,如霓虹灯般精采,视作上等娱乐。

        我小郭直情无用武之地,自叹技不如人。

        不过总括来说,社里生意也不太坏。

        养得活咱们三人,还有一位听电话写记录的女秘书,叫艾莲。

        这艾小姐是个小肥婆,动作颇为迟钝,但她有一张紧密的嘴,我们最崇拜她这一点,其余缺点不足为道。

        这一日,是初秋。

        吃完中饭,我读报纸,艾小姐用纸牌算命,阿毋还没回来,阿戚在擦照相机。

        我看看手表:“阿毋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戚笑道:“小公司就是这点难做,摆档子咸脆花生就自以为操生杀权,伙计多上趟厕所也乌眼鸡似瞪着,咱们猪油朦了心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打工,日日给你牵头皮。”

        我放下报纸。“我是关心他才问起,你有事没事借点荫头就说上两车话。”

        “有朋友把他叫了出去。”

        “做我们这一行,有什么朋友?”我问。

        “是他中小学同学。”阿戚说:“一早把他叫了去吃茶,到现在还没回来。”

        “如果托他办案子,要正式收取费用,”我老实不客气,“他是我伙计,不能自由接客。”

        阿戚光火,“我们又不是你家生的奴隶,你这人好不可恶,一付老虔婆样。”

        话还没说完,阿毋回来了。

        他带着一个英俊小生,与咱们三人差不多年纪,可是人家衣看合时,风度翩翩身型高大,五官精致,纵使是同性,也不由得我不喝一声采:好个风流人物。

        我说:“请坐,沈先生。”

        沈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忧郁,他静静坐下。

        小肥婆艾莲给他倒了杯茶,忍不住几次三番的打量他。

        我心想,这样的人物,难道还会有烦恼?

        阿毋直接了当的说:“他有烦恼。”

        在商言商,我即时说:“我们的费用──”

        阿毋打断我,“一定照付。”

        我说:“这么熟,打个九折吧。”

        阿毋瞪我一眼,我也睁大眼睛。

        这些人同我合作多年还装作不懂我的苦处:水电煤租加上伙计人工,器材连两部车子,都要了我的命,他们还想我大减价?

        我对沈说:“你慢慢讲。”

        沈抬起头,犹疑半刻,终于说:“事关我的女朋友。”

        我顿时明白了。真乏味,我叹口气往椅背上靠去,又是这一套。

        又叫我们出发去拍男女亲狎的照片;拍得多连黄色杂志都不想看。什么时候,我握紧拳头,什么时候我们可以真正做一件大案,擒拿警方悬赏的大盗归案。

        “小郭,你怎么了?”阿毋推我一记,“你听沈以藩说呀。”

        “这是我的女朋友,咪咪。”他取出照片。

        我眉头略皱,一听这个名字,就知这不是善男信女,什么菲菲蒂蒂比比咪咪,不妖娆也不叫这种名字。

        正当的女孩子当然只叫马利依莉沙白马嘉烈。

        我取过照片。

        一眼看过去就呆住,“这,你女朋友?”

        我不知道她的洋名叫咪咪,照片上是顶顶大名的女歌星柯倩。

        “这是你女朋友?”我刮目相看。

        真是一对璧人,男女都漂亮得如小说中人物。

        握又问:“她有什么不妥?”

        “我们走了有三年。”

        阿戚探头过来说:“我从来没听说她有男朋友。”

        沈笑一笑,“我们守秘。”

        “为甚么?歌迷不喜欢?”阿戚问。

        “不,怕受干扰。”

        我不明白,“甚么干扰,何必理别人说甚么?”

        阿毋冷笑一声,“凡是说不必理别人说甚么的人,大抵未尝过被人窃窃私语之苦,事情不临到头上是不会知道的。”

        我白他一眼。

        阿班还不放过发表伟论的机会,说下去,“认为做名人不苦的人,根本尚未正式成为名人。”

        我拍案而起,“你那么懂得名人疾苦,难道又是第一手资料?子非鱼,焉知鱼之苦乎?”

        英俊的沈先生见我们自己人吵得不亦乐乎,大表惊讶尴尬。

        我取出手帕抹汗,“你别见怪,当你是老友,沈先生,所以才给你看到我们真面目。”

        那边艾莲虽然不发一声,却把每一句话都听在耳中,笑意盈盈。

        我怕沈先生觉得我们儿戏,连忙使过去一个眼色,严肃起来,咳嗽一声。

        我再问:“她怎么?”

        沈低下头,“她不再爱我了。”

        听到这里,我真想推掉这个案子。

        我说:“沈先生,大丈夫何患无妻。”

        沈说:“我不要听这种陈腔滥调。”

        “我们可以为你做甚么?”我忍耐的问。

        “我要证据。”

        “得到真凭实据之后又做甚么?”

        他不出声。

        “摊牌之后只有两个可能。(一)她重归你的怀抱,(二)与你决裂。既然你都觉得她不再爱你,你认为(一)的成数高还是(二)的成数高?”

        卖相这么好的男人这么蠢,蒙古汉,真可惜。

        他说:“看到证据,我就心死。”

        我看阿毋一眼,心想:你这个朋友,食古不化。

        阿毋说:“我们替你调查好了。”

        我索性加赠他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越是说滥了的话越是有它的道理。

        他愁眉百结中透出一丝笑,“小郭,你没有恋爱过吧。”

        我既向往又懊恼更带些不甘,“是,还没有。”

        他站起来,“这件事就拜托小郭侦探社了。”

        阿毋送他出去,一边说着“我办事你放心”之类的话。

        我与阿戚打个呵欠。

        阿毋回来说:“总比没有事做打瞌睡好。”

        我问:“你这朋友,干哪一行?”

        “本市每出产一百件衬衫,有七十一件是他家的制品。”

        我失声:“沈氏制衣厂!”

        “可不是。”

        “你明白什么?”

        “他是该不死心,是该查个水落石出。”阿威说:“还有什么人的条件好似他?他还会败在什么人手中?真是要人有人,要钱有钱,飞机大炮,什么都有。”

        我笑,“看你财迷心窍的样子,你有妹子嫁不去还是怎么的?”

        “我有妹子,”阿毋说:“我就不甘后人了。”

        “阿毋,有些女人是不计较洋房汽车的。”我说。

        “真的呀,”他夸张的说:“那为什么咱们三个人至今还是王老五?”

        “别对人性太失望,也许柯倩就是这么一个角色。”

        “对,不食人间烟火的天涯歌女,时光隧道转到张恨水的沈凤喜时代……”

        我弹着照片。

        柯倩是摩登女,彻底的时髦,作风洒脱,我在报上看过太多有关她的新闻。

        这样的一个时代女性对于物质的看法自然不会太保守,她大概不会认为金钱是万恶的。

        我想一想问:“她的经济情况如何?”

        “好得不得了。一万七千人坐的体育馆,连满七场,创演唱会热浪。最近又有电影公司邀她拍片,经理人正在替她接触。”

        “有什么绯闻?”

        “有过三四宗,不足重视,也许只是宣传。”

        “与老沈走了多久?”

        “三年了,他们本来已准备同居,老沈特地盖了房子在西沙角,哗,这才是真正的别墅……”

        我笑问:“比起喧斯堡如何,有过之无不及?”

        “你别故意抬杠好不好?”阿毋几乎要扑过来打我。

        阿戚说:“喂,别吊瘾,讲下去。”

        “可是她一直没有搬进去,最近并且与老沈疏远。”

        我说:“也许她想与老沈正式结婚,这叫做欲擒放纵。”

        “不,”阿毋摇头,“他们两人都非常开放,根本不想结婚,早已经说好了的。”

        “一切推理无效,”我摊摊手,“出去调查吧。”

        艾莲在那里处理信件。

        我问她:“你有没有意见?”

        她摇摇头。

        “她难道还会找到比老沈更好的人?”我问。

        艾莲侧头想半日,再摇头。

        阿毋早已取出相机出去开工。

        我喃喃说:“也许中东某油王王子追她。”

        阿戚说:“那还不如沈以藩,大家黄口黄面。”

        我笑,“连我都有兴趣知道,柯倩的新爱是否三头六臂。”

        “今夜可以知道。”阿戚说。

        “别把事情看得太简单,”我说:“人家沈公子为此困惑良久,可见内中自有其复杂之处。”

        “等阿毋回来吃饭?”

        “不用了,收工,艾莲。”

        回到家中,吃罢晚餐,我看电视。

        在上演教父传奇。

        米高卡里翁尼的妻问他是否作奸犯科,杀人如麻:“……是真的吗?”

        他说:“外头的事,你不必问。”

        他妻子以母牛般可怜的眼光看住他。

        米高心软地:“好,只准你问这一次。”

        那女人颤抖地问:“是真的吗?”

        米高平静地说:“不。”

        我忽然鼓起掌来,听听,多么可爱的男人,一于否认,而多么识大体的女人,落得台便算数,不再追问。

        我起身熄掉电视,斟一杯拔兰地吃。

        不知是否做一行怨一行,我对于查根问底的事业越来越厌倦。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谁是忠,谁是奸,社会自有论定,生活不比侦探小说,何苦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老沈自己说得好,他发觉她已不爱他。

        那已经是足够理由,一百颗、心要死也可以死得贴地。

        如果我的爱与我疏远,我就随她去,挑一个苦雨凄风的晚上,服毒也好,抹脖子也好,约见奏可卿也好,总而言之,自己认命,再也不会去追查前因后果。

        但老沈偏不这么想。我想这世界之这么有趣可爱,就是因为有各式各样的人的缘故。

        我自己无论如何端正服装,但他人脱光衣裳,我毫不介意,看热闹嘛,不然多闷。

        我躺沙发上看书。高尚得闷得发昏的“一百年孤寂”。

        阿毋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如释重负地放下书。

        “啥事体?”

        “我想申请你派人来轮更。”

        “半夜三更,什么地方找人去。”

        “我吃不消了。”

        “死挺呀,你亲自接下来的生意。”

        “我已经等了十二小时了。”

        “天亮吧,天亮吧,天亮我找阿戚来替你。今日发生过什么事?”

        “可怕在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不懂,她这十二小时什么也没做过?”

        “她去熨头发,你知道吗,小郭,原来女人熨一个头发要六个钟头!六整个小时,足足三百六十分钟,花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小郭,你想想,倘若每个女人都如此,国家怎么强呢?”

        “别夸张,她身为歌星,当然要不停修饰自己。”我说:“之后呢,之后她做了些什么?”

        “之后她跑到置地广场。”

        “阿啊,我明白了,买衣裳。”

        “把一百○八片名店里所有服装通通试遍,花了十万──”

        “叫你控制你自己,那里有十万小时。”

        “是银码。”

        “呵,现在她在哪里?”

        “回了家。我在她家楼下,我闷死了,小郭,不是吓你,听说有些女人,天天都这么过日子,我明天怎么捱?”

        “看在你朋友沈公子面上,做下去。”我鼓励他,“况且她有工作,她要唱歌,她不能天天如此。而且你怨什么?不知多少公子哥儿就是想等这种机会来一亲芳泽,伺候名女人做无聊的事,还苦无机会呢。”

        “我支持不住了。”他哭丧着声音说:“我怕明天她吃下午茶就八个钟。”

        “别优,夜幕已经低垂,好戏就快上场,你带了红外线镜头没有?别错过主角,再见。”我放下话筒。

        我几乎笑为两截。

        第二天回侦探社,阿毋在喝艾莲做的黑咖啡。

        “你怎么回来了。”

        “阿戚替我。”

        “有什么成果没有?”

        “有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孩子,上了她家,天亮还没出来。”

        “甚么年纪?”

        “年纪很轻,约廿余岁。”

        “照片呢?”

        “你先让我喝完这杯咖啡好吗?”

        “你们怎么搞的?当我仇人似的。”

        “老兄,当你是仇人是给你面子,多少人想做众矢之的还没资格呢,街市上的三姑六婶何尝不得罪人,谁同他计较,你是老板,岂不深明劳资双方永无和平之理。”

        “你想怎么样?”

        “我们想合股。”

        “那岂非成为郭戚毋侦探社?”

        “不一定,我们争的不是名份。”

        “不是每年年终都分红利吗?”

        “是,去年分了七千块,阿戚去买了一件凯丝咪上装。”

        “簿子你们都有份看,平常大鱼大肉,年终还分到甚么?”

        阿毋放下咖啡杯子,“到底受不受我合伙?”

        “让我想想。”我坐下来。

        其实让他们成为股东,对我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大家更可以安心做。

        我说:“只要你停止用飞箭射我,甚么都是值得的,别以为这盘生意有得赚。”

        阿毋大喜,“将来,将来会有前途的。”

        他伸出手来与我握,他自幼习咏春,手劲非同小可,我差些软下来。

        我微弱的问:“仍是小郭侦探社?”

        “当然,一朵玫瑰,无论叫它甚么,仍是一朵玫瑰,不过以后工作得公平分配。”

        这分明是暗示我一向故意躲懒,我也不分辩,将来他们会知道老板不容易做。

        阿母去冲照片,我看到那浓眉大眼的男子,便嗤一笑出来。

        “你以为这是咪咪的新爱?”

        阿毋大声说:“至少是个嫌疑犯。”

        “你不问世事太久了,这是她亲弟弟。”我把照片还给他。

        “你怎么知道?”

        “报章杂志上不晓得出现多少次。”我嘲笑他。

        “我要出去跟娱乐圈的人饮杯茶,打听打听。”

        “你去吧。”

        “你呢?”他不服,“坐在写字间里享福?”

        “不,我要与老沈谈谈,”我取过外套,“我们分头进行。”

        沈以藩的写字楼在他的厂里头,他的工作很忙,我突然间出现,令他约会程序大乱,万不得已,只得推知其中一两个比较不重要的人物。

        他还是欢迎我的。

        我一向喜欢突击检查,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看到事情的真相。

        “有发现吗?”他问。

        “柯小姐的弟弟同她很亲爱?”我问。

        他点点头,“女人总是爱她们的兄弟。”

        “她兄弟爱不爱她?”

        “很会利用她。”

        “你呢,你对他有没有好感?”

        沈以藩微笑,“我是一个生意人。家父曾说,人是最佳投资。尤其是众人看不起的,落魄的人,若我略对他好一点,他便感激涕零,以知己视我,何乐而不为呢,人弃我取,义气十足,说不定一日可加利用,就算一无用处,当名烂头蟀也不错。”

        我点头,“他做什么?”

        “他是个模特儿。”

        “他爱交男朋友?”

        “不是什么秘密。”

        “他姐姐供他生活?”

        “是。”

        我看着老沈英俊的脸。他并不是一共好相与的人物。蠢人在本市不能活过三个月,傻人寿命更短。漂亮的他骨子里是个深沉的,有计划的,才干大于一切的人。这一代的公子哥儿往往比小职员更勤奋工作,以他的标准来说,他对柯倩算是一往情深。

        “你很爱她?”

        他点头,“出乎我自己意料。”

        “开头也并不是认真的吧。”

        “你说得很对。”

        他案头有一只十九世纪古董银相架,套看柯倩的一张生活照。

        他对我完全的信任合我感觉愉快。

        我问:“如果她回头,你还会不会要她?”

        “自然,否则花这么多工夫干什么?就是为着要知道敌人是谁,个别击破。”

        我微笑,“你真的爱她是不是?”

        “惨得不得了。”他寂寥的说:“真没想到会被这个女人控制我。老实说,失去她也许是福气,痛苦一会儿还不是丢在脑后,恢复自由,此刻想尽办法叫她回头,等于在自己身体上加一副枷锁。”

        我很讶异他把事情看得那么通透。

        他说下去,“除了婚约,我一切都可以给她。”

        “令尊不会让你娶她?”

        “绝不。”

        “也许这是她要离开的因由。”

        “不会。她看轻婚姻。”

        “女人们都想结婚。”

        “不是她。”

        “何以这么肯定?”

        “她在十六岁时结过婚。”

        呵。

        “由父母把她嫁给一个小生意人,得了一笔礼金。而这段婚姻,还是由我出尽百宝替她摆脱。她谈虎色变。”

        他真的爱她。

        “老实说,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是会令她离开你的。”

        “我也看不出,所以想知道。”

        “你怎么知道她不再爱你?”

        “凭感觉。男女之间有许多事是极敏感的。”

        我站起来告辞。

        沈以藩真心爱柯倩,毫无疑问。

        对柯倩来说,他应是最理想伴侣。

        但是为了什么产生感情危机?

        我回到公司,轮到阿戚在喝咖啡。

        我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什么都打探不到。”

        “柯倩在哪里?”

        “在国际录音室。”

        “有没有人接送她?”

        “没有,她自己开车进出。”

        “奇怪,这么干净?”

        “就是这么干净。”

        “我不相信,再盯下去。”

        “她楼下廿四小时都有人守着,已经守了大半年,一点结果都没有。”

        “谁?谁调查她?”

        阿戚笑,“你也很久没出来走了,小郭,还有谁?娱乐记者呀。”

        “他们得到什么结论?”

        “他们连沈以藩都没见过。”阿威说:“柯倩是个非常守秘的女人。”

        “她与老沈在什么地方见面?”我纳罕地问:“据我所知,沈氏住在家中,上有父母,下有甥侄,不方便与女朋友幽会。”

        “也许在别的地方有一所房子。”

        “那多麻烦。”

        “也许真的没有第三者。”

        “也许。”

        “她弟弟在录音间等她。”

        “很少有姐弟这么接近。”我说。

        阿戚笑,“那是因为做姐姐的不一定肯为兄弟买房子置汽车,他在姐姐身边耗,所得好处比工作酬劳为多,自然亲密。”

        我说:“于是你妒忌了,因为你没有一个好姐姐。”

        “那简直是一定的。”他笑。

        阿戚嘱我往录音间去追下半场,出发前遇到阿毋回来。

        “有什么新闻?”我问。

        阿毋摇摇头,“都说柯倩这数年来一件桃色新闻也没有。”

        我说:“这是不正常的。”

        “你才不正常。”阿毋不服气,“你不给她做个好女孩?”

        我想一想,“我亲身去看看。”

        我在录音间有熟人,一混混进去。

        她正与工作人员操练,十多廿位仁兄仁姐围住她,苍蝇都飞不进去,除非是孙悟空,否则难以接近。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柯倩本人。

        也难怪这么多人爱看明星真相,照片与影片中看过千百次,但是看真人还是不同的。

        她个子并不高大,面孔漂亮得似洋娃娃,整个人比我想像中袖珍。

        今日她穿便装:牛仔裤、卫生衫,束一条男装鳄鱼皮带,穿一双懒佬鞋,戴只男装金表,潇洒之极。

        我看过盛妆的柯倩,低胸晚服,面孔上贴金片,深紫色唇膏,一脸世纪末糜烂及厌倦的神情。

        没想到今日的她也这么好看。

        她是个有内容的女人,老实说,青春玉女可爱管可爱,论起味道来,不及略为沧桑的柯倩。

        他弟弟也在,吊儿郎当的踱来踱去做巡场,一忽儿递茶,一忽儿送口香糖,别人不大看得起他,他也不介意,姿态非常女性化。

        这种人现在太多太多,也见怪不怪。

        他一下子坐二下子立,我发觉他左耳上还戴只耳环,成套的手链与项链,手臂上背一只名牌手袋,不知就里的人,但觉得他时髦清秀漂亮。

        他五官跟柯倩有七分像,但柯倩沉着,是个做事的人,他则轻佻浮躁,有点神经兮兮,说起话来,一团一团。

        他过来与我打招呼,“嗨”一声坐我身边。

        “你是哪里的?”他问。

        我巴不得他过来攀谈。

        我微笑话:“我是公司里的人。”

        这样的话他也相信,立刻说:“我们以前没见过吧?”

        “没有,”我说:“我是小郭。”

        “我叫菲立。”

        “你好。”我们握手。

        他问:“你看咪咪怎么样?”

        “一流。”

        他很高兴,“是世界一流。”

        我耸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但何必去扫他的兴,各人自有做梦的权利。

        “一会儿一起吃午饭如何?”菲立问我。

        我即时问:“还有什么人?”

        “几个熟朋友同这里全体人马。”

        我不感兴趣,人太多了。

        他说下去,炫耀地自傲地,“咪咪每日时间表都由我编排。”

        “哗,多么吃重的工作,”我暗暗好笑,“很多人要看你的脸色呢。”

        “是呀,不过我做事很公正,那些人该见就见,哪些人不该见就不见,绝无偏袒。”

        我问:“公私两方面都由你管?”激一激他,“私事还是她自己作主吧。”

        “才不,她最听我的话,”果然谷子都红了,“她才不会结交我不喜欢的人。”

        这么幼稚的一个人,我还有点良知,不忍再耍他,同他玩下去,导他升仙。

        “当然,”我说,“姐弟情深嘛。”

        他又高兴起来,“我们两人自幼相依为命。”

        一眼就知道,菲立这种个性的人,自卑感很重,自尊心特强,最受人演捧,最容易被得罪,哄他数句,他便乐为人做死士去了,一言不合,他便踩上来没完没了,异常肤浅,最易被人利用。

        他也有件武器,祭出来无往不利,这是他的福气,有一个好姐姐叫柯倩,否则他早已无地容身。

        转眼间午饭时间已到,柯倩过来招呼每一个人。

        见我与她爱弟同坐,便微笑说:“一起好不好?”一点架子都没有。

        我立即被她笑容收买。

        这时候菲立的朋友到了。

        我定睛打量。

        那个男的是菲立的同道中人,只是更瘦更小更文弱。那个女的倒是个尤物,一头乌发长及腰际,天还未凉快,已穿上秋装,一边冒汗一边标青。

        我想起来,她是时装模特儿,混血儿,叫夏乐蒂伊利沙白,场子很多,人很红。

        菲立为我介绍。我看清楚地。

        她的一双眼睛是淡蓝色的,彷佛可以自瞳孔中直看到她脑袋里去,有点可怕,还是黑眼睛踏实点。

        菲立问我:“我们去吃正宗咖哩,你来吗?在印度人的家里吃,用手抓。”

        哗,要我的老命。自小我是个猥琐狷介的人,具洁癖,在吃方面尤其不敢冒险,管什么吃了会做神仙,不干净就不要搞,你嘲笑我也好,说我没文化亦可,总之与大肠菌无缘。

        我把头摇得要摔出来。

        夏乐蒂忍不住笑了,“不要紧的。”

        “不不不,我们改天见吧。”逃之夭夭。

        他们在背后讪笑我。

        改天介绍我的朋友小蔡给他们。

        小蔡上至蚯蚓下至禾虫,四只脚的除出桌子,还有炸弹也是例外,否则什么都吃。

        我一个人到大酒店咖啡厅去坐下来吃一客三文治了事。

        阿戚去接班,只说大队吃完饭便散班,各自返家,而柯倩一进屋子就没出来过。

        这么奇怪。

        一个人住不觉得寂寞?

        为什么夜间完全没有应酬?

        我开车子去到她家楼下,坐在车子里苦候。

        柯倩有两部车子:一辆白色的开蓬跑车,另一部黑色的房东,都是价值数十万的名牌。

        过了晚饭时候,我边吃热狗边耐心恭候。

        不出所料,她出现了。

        穿一件白色的裙子,美好的身材若隐若现,打开座驾车的门,坐进去,发动引擎。

        守在那里的娱乐记者大失所望,随便拍了几张照片。

        我连忙开动车子,跟在她身后。

        黑夜,一个美人儿独自开车在风中上路,长发飘拂,衣裤轻盈,你别说,看看还真货老沈就是这样被迷着的吧,我不怪他。

        车子在市内兜了好几个圈子,才往郊外驶去。

        这是通往西沙角的路,阿毋曾说过,老沈有别墅在此。

        果然,他在等地。

        他穿着便装,站在黑夜中,如盖士比等黛窗般的等她,情深如海。

        我很被感动。她并没有别人哇。

        我把车停在前面小路上,人下车往回走,在暗地里,听见这一对情侣在窃窃私语。

        多么浪漫,黑墨墨的空穹下,除却星光,什么都没有。我羡慕他们懂得享受。

        只听得沈以藩说:“你是来向我摊牌?”

        “以藩,你知我很爱你。”她温柔的说

        “是,爱到不肯让我碰你。”他微愠。

        “男人眼中,往往只有性。”她轻笑。

        他也无奈地笑:“你仍爱我?”

        “我们可否做朋友?”她问。

        “朋友?我不知有多少朋友,我要的是情人。”

        “我无法满足你。”

        “你可以的,当然你可以满足我,你忘记以前的好时光?”

        她沉默。

        “你找到新爱了。”

        “你见过吗?”她反问。

        “你守秘守得好。”

        “有什么秘密是长久的?纸包不住火。”

        “他是谁?”

        “别无中生有了。”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他恳求。

        “以藩,你也该成家立室了。”

        “你少管闲事。”他动了真气。

        “是否一刀两断?你说,你说。”

        “以藩,你是本市最潇洒的男人,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她吃惊。

        “风度几多钱一斤?”他冷笑。

        “以藩,我们改天再谈。”

        “已经改了很多天了。”

        她又沉默。

        “你想结婚?我可以考虑设法。”

        “不。”

        “你说老实话吧。”

        “这里有蚊子,以藩,我要回去了。”

        “我恨你。”他说。

        她轻笑,“身为一个女人,能够被沈以藩恨上十年八年,倒也不枉此生。”

        他无奈,“你走。”

        “以藩。”

        “你走,再不走难保我不打你。”

        她叹口气,循小路回到车子上,发动开走。

        沈以藩一直站在黑暗里。

        半晌我看到他嘴角亮起一点红星,他在吸烟。

        我咳嗽一声。

        “谁!”他警惕的问。

        我连忙现身,“小郭。”

        他松弛下来。“进来喝杯东西。”

        我随他进别墅。

        阿毋并没有夸张,这间屋子公主也住得下。沈以藩领我进书房。

        他说:“女人是最奇怪的动物,说变就变。”

        “她有她的条件。”我说。

        “说穿了也没什么稀奇,”沈以藩嘲弄的说:“一个廿九岁半的歌女。”

        我笑,“说穿了嘉洛琳格烈毛蒂也不过是赌场大老板之女而已。”

        “小郭,你这个人真的有点意思。”他苦笑。

        “当然,我一不是你下属,二不是你傍友,虽受雇于你,但我提供服务,两不拖欠,无利害冲突,故此有几句真心话。”

        “小郭,你事事看得那么穿,有没有快乐?”

        我反问:“老沈,你事事看不穿,又有没有快乐?”

        他不晌。

        “快乐是很奥妙复杂的一件事,跟看不看得穿有什么关系?根本不可以混为一谈。”

        他再替我斟酒。

        这种拔兰地喝到嘴里,舌头如接触到液体丝绒,香气扑鼻,温醇无比,打个转灵活地溜进喉咙,舒畅得叫人叹息。

        只有一比,好比拥看个知情识趣,温柔如夜的美丽女人。

        我陶醉得要死。

        他沮丧的说:“你听到看到,她不再爱我。”

        我点点头。

        “那个人,我的情敌,到底是谁?”

        “迟早水落石出,你放心上

        “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的心早已僵化。”

        我忍不住笑,“没想到你那么诗情画意。”

        我告辞。

        老爷车开到市区才崩溃,算是我的运气。我叫车房拖去研究,又是电池出毛病。

        我同阿戚说,有钱真好,可以住十大间房间的别墅,开一九五四年海鸥车门的平治三○○sl,喝不知年的老酒,还有,还有可以有时间恋爱及失恋。

        阿戚白我一眼,不屑回答。

        我问阿毋:“给你做沈以藩你做不做?”

        阿毋想了很久,他答:“我要他的钱,做回我自己。”

        这鬼灵演。

        “我对纺织一点兴趣也没有,假如有他的钱,我们立刻可以扩充营业,做再世陈查礼。”他说。

        “我做溥满洲,”阿戚抢着说:“我知道什么地方有十八世纪的龙袍出售,留长指甲,包管像得足。”

        “你们俩也不小了,别状若愈癫好不好。”

        柯倩的新爱仍是一个谜。

        菲立,她的兄弟,倒是对我有莫大的兴趣。我也乐得接近他,倒不是为着利用他,乃是因为他头脑简单,与他做朋友,不须过份思虑。

        我与他出来过一次,看他表演。

        那是一个本地设计师的秋装展览,他充要角,脸孔上打着粉,画了眼睛,看上去很诡秘,没有人气。

        在后台,他拉看我招呼,我多多少少被他热情感动,生出一丝真心。

        一抬眼,看到在梳头更衣中的莺莺燕燕里,有一位特别明艳照人。

        噫,是夏乐蒂伊利沙白。

        她大胆的只穿着浅紫色的透明胸罩,下身是一条硬纱衬裙,正努力地往脸上扫粉,在镜子里看到我,向我眨眨眼。浓妆下的真实年纪,约莫只有二十三。别看轻她呵,倾国倾城所需的,也不过是青春同美貌。

        “好吗?”我搭讪。

        她扬扬眉毛,会心的问:“来陪菲立?”

        要命,天大的误会,水洗不清。

        “不,我是顺带路过。”

        “菲立是个很好的男孩子,”她同我说。

        “毫无疑问,你们认识很久了?”

        “很久了。”她笑,“死党。”

        助手来替她套上裙子。

        她说:“你自便,轮到我出场。”花蝴蝶似的飞走。

        他们的生涯真有趣,忙这忙那,点缀社会,吃得好穿得好,一下子大半生过去,也无暇停下来细想,多么好。

        菲立在我身后说:“我替你找到一个好位子。”

        我跟他走出后台。

        “夏乐蒂很美是不是?”

        “嗯。”

        “我们都是坏孩子哩。”他说。

        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我们俩都被学校开除。”

        我客气的说:“许多天才都不能适应刻板的教育制度。”

        “小郭,你真是明白人。”

        我微笑。

        “她与我都只读到中四。”

        “以后要读,还可以努力。”

        他向我笑,姿态很妩媚。

        我想起来问:“你为甚么被开除?”

        “我?”他笑而不语。

        那边已经有人叫:“菲立,快,到你了。”

        他拉拉我的手,奔过去准备。

        我离开现场,回公司。

        阿戚的报告:“柯倩订了两张往巴黎的飞机票,下星期三出发。”

        啊哈!来了,来了,答案来了。

        我同阿毋说:“你去打听打听,柯菲立为甚么被学校开除?”

        “他念哪间?”

        “我知道还问你?你做的是哪一行?”

        他喃喃咒骂着去打电话接天地线。

        半晌回来说:“他与高班同学在课室中亲嘴被发觉而开除的。”呵,孽子。

        阿戚尚未明白,问道:“警告他也就是了,他有十六七岁,很正常呀。”

        “是男同学。”阿母说。

        阿威吐吐舌头。

        我沉吟半刻。

        “去查查夏乐蒂又是为甚么被开除。”我说。

        阿毋说:“我不明白,你想做训导主任?”

        “你别理,去查查。”

        阿母只得再去寻线人。

        阿戚安慰我,“下星期三到飞机场去看个分明。”

        我摇头,“他们怎么会同时出飞机场。”

        “可以去查她隔壁座位是甚么人“”

        “会得分开坐。”

        “为甚么如此小心?”

        “这是她的习惯。”

        “为甚么由她去买飞机票?”

        “问得好。”

        “对方也许没有能力。票子是头等位。”

        “会是谁?”

        “会不会是柯菲立?”

        “不会,他没跟我提过。”

        “嘎,你们已经结拜成兄弟?他甚么都对你说?哈哈哈哈。”

        “去死。”我说。

        “一个没有经济能力的人……不可思议,放弃沈以藩而去迁就一个条件甚差的次货……”

        我温和的说:“没钱不一定是次货。”

        阿戚笑,“你在妄想你也会遇到那样的红颜知己?”

        “哪个穷小子不想?”我摊摊手,“所以直骂小女人虚荣。”

        阿毋回来,“不知道。”

        “甚么叫做不知道?”

        “夏乐蒂在英国念寄宿学校,没人知道她因甚么被开除。”

        原来如此。

        “如果一定要知道,你陪柯菲立多喝几杯,他自然会告诉你。”

        阿毋咕咕笑,“他怕柯菲立看上他。”

        这两个人真无聊,望之不似人君,出不得大场面,坦不起重任,井底蛙,刘姥姥,土包子。

        阿威说:“闲话少说,打今日起,大家休息,下星期三,你,小郭,守在柯家楼下,你,阿毋,一早去机场查名单,我稍后来会合,我不相信抓不到这个人。”

        星期三。

        大家都死守着星期三这个大日子。

        阿母一早拿到名单,一共一百多个男客,头等舱有二十名之多。

        “谁?全是拚音,甚么概念也没有。”

        沈公子在家跳脚,差点没骂出“饭桶”两个字来,逼我们买飞机票追到巴黎去。

        我一直守在柯家楼下。

        我不甘、心被一个女人愚弄。她极聪明,早知道沈以藩这样脾气的公子哥儿迟早会派人来追查她的行踪,所以一早就有捉迷藏的打算。

        柯菲立来了,此刻尚在楼上。

        一大堆记者上去过,也离开了。

        她自己一直守在屋中,两部车子停在车位上,动也不动。

        那班吃正宗咖喱的同志抱着水果与洋酒来探她,也在一小时后告辞。

        我看看表,最迟半小时后她就要动身去飞机场,那个要紧的人,为甚么不与她会合?

        是否约好在巴黎等?

        下来了。柯菲立替她挽着简单的行李,他大概负责送她到飞机场。

        果然,姐弟两登车而去,我急急跟踪,转动车匙,音讯全无。

        我急出一身冷汗,甚么,电池又在这种场合同我寻开心?

        伊人之车已经失去踪迹,我还在小路下折腾,一管车匙扭得要断开来,我下车狂怒地踢车身,寻出电线搭响摩打,忙得浑身大开,忽然听见引擎达达一声,哗,如闻天籁,车子又发动了。

        但现在再追上去,又有甚么味道?他们已在半途中,而阿毋又守在机场,嗟,功亏一篑,怕要被他们笑得脸色发绿。

        我苦笑坐在车内,双手置驾驶盘上,内心失落。

        正在呻吟,忽见一长发女子手持旅行袋急急在大厦门口截车。

        慢着,我瞳孔发光,这是谁?

        这不是夏乐蒂伊利沙白?她一直在柯家,到现在才下来?

        我脑中灵光一闪,一大团疑云如被劲风大力吹散。

        只见她登上一辆计程车,疾驶而去,我连忙跟在后面。

        一点也不错,是往飞机场的路。

        她赶去与柯倩会合。真精采,柯倩的车在等她,按晌喇叭,朝她招手,夏乐蒂探出头去,长发在风中飞舞。

        柯倩到达飞机场,所有的记者包围着她做访问,十分钟后,夏乐蒂独自悄悄溜过关口,神不知鬼不觉。

        此时我再看见机舱名单,柯倩隔壁座位写着:马利合普逊,这才是夏乐蒂的真名字吧。

        阿毋见到我,朝我点点头,继而耸耸肩,他自然一无所获。多亏我那部老爷车,否则我也得交白卷。

        柯倩取出护照,在进闸口时忽然向我微笑,我看向身后,没有人,那么,她的笑脸是冲我而来。

        她向我走来,“郭先生。”她叫我。

        我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不是没有死心的。

        “告诉以藩,我跟他的缘份至今已尽。”她说。

        由此可知,她一直知道我的身份。

        我只得点点头。

        她轻轻说:“我不幸不是那种视归宿为大前提的女人。”

        我默然。

        “我觉得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我的眼神已告诉她,追寻快乐,无论如何,是值得原谅的,况且她又没有伤害甚么人。

        沈以藩会有损伤?别开玩笑了。

        “再见,郭先生,”她微笑,“你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再见。玩多久?”

        “不一定,一个月,两个月,半年。”她神采飞扬,“努力的做,尽力的玩,这是我的格言。”

        “祝福。”我说。

        她向我摆摆手,进去了。

        阿毋问我:“她同你说什么?”

        我说:“她说,她的新爱人,叫马利合普逊,芳名夏乐蒂伊利沙白。”

        阿毋张大嘴巴。

        一直到我们回到公司,他还一脸的困惑。

        阿戚在等我们,他说:“我找到了。”

        我问:“找到什么?”

        “夏乐蒂在英国念修女学校,因非常令校方震怒的原因被开除,理由是”

        我打断他:“我已知道。”

        阿戚诧异,“你知道?”

        阿毋说:“是,让我说与你听。”

        “慢着,速告沈以藩,纸包不住火,如果我们不给他第一手资料,就收不到费用。”

        因他们现在是股东身份,所以也不再骂我市侩,扑到电话面前去。

        我斟杯威士忌自饮。

        半晌,我问阿毋,“你那老同学说什么?”

        “他完全吃瘪,一声不啊。”

        可怜的老沈。

        “他说费用会寄支票来。”

        阿戚喃喃说:“真倒霉。”

        我说:“未必,他自己也说过,过一阵子就好了,似他那般人材,还怕没有伴侣。”

        阿毋说:“只是好女孩已经够少,不是人家的太太,就早已是人家的情人,现在我们不但要同男人竞争,更得与女人争宠,多么痛苦,恐怕这王老五要做定了。”

        我裂嘴而笑,阿毋这忧虑,倒不是空穴来风。

        阿戚说:“讲正经的吧,几时我们去找个律师,签张合同,重组公司?”

        我咳嗽一声,“我是小郭侦探社创办人,我占百份之五十下余四十九由你们两人平分。”

        “什么,那还不是由你指挥如意?”

        “阿毋,再不甘心,在隔壁租间写字楼,干脆成立毋氏探案岂非更妙?”

        “别吵了别吵了,一人让一步。”小肥婆艾莲忽然插嘴进来。

        我们三个,都是小人,于是志同道合,相视而笑。

        母女(小郭探案之三):

        她正在骂人。

        如果我是一个专栏作家,第二天我的栏题便是:骂男人的女人,大作文章,又捞一日稿费。

        那男的是她手下的手下,他们在未掩门的办公室里。

        只见她眉头不皱,声音不扬,驾轻就熟的站起来,以流利的语气说:“查尔斯,你是一头愚蠢的公楮,你竟拿这种小事来寻我的麻烦,这次你那环节出毛病,一组人为你所害,还不速去安布罗斯处解释清楚后听候发落,走走走!”

        那男孩子低看头出来,满面通红。

        哗。

        厉害。

        且莫论代价如何,女人真的翻了身了。

        我非常惆怅,我怀念的是那种千元家用把四口之家处理得整整有条的女人,自己带孩子、拿拖鞋给丈夫、孝顺公婆。

        如果早出世五十年,还有希望。

        唉,让我解释一下,我在甚么地方。

        我置身新洪基企业公司的小型会客室,等候见司徒慧中。

        司徒慧中小姐/太太/女士是谁?我不知道。

        我受委托人之命,前来见她。

        我的委托人是谁?让我慢慢来说。

        总面言之,女秘书一听我要见司徒慧中,立刻问我有没有预约。

        我找人最不喜预约,一早约定,那人有心理准备,放出演技,感觉便大大失真,但使我惊奇的是:见司徒女士须要预约?难道说,她是个中级以上的人物?我没想到。

        事情越来越意外。

        开头我以为司徒慧中是无知离家少女,十六七岁,鸡窝头、迷你裙、衬深色丝袜、浅色凉鞋。

        谁知找呀找,竟找到大公司来。

        而且要见她,还得预约,因为没有订时间,所以得坐在会客室等。

        等不到十分钟,那位骂男人的女人已经大发雷霆,开始用牛津音韵的英语责备她手下。

        我抱不平,于是把不以为然的神情挂在脸上。

        女秘书笑。

        她是个精乖伶俐的女孩子。

        她说:“那就是司徒慧中小姐,你现在可以进去了。”

        “她?”我下巴要掉下来。

        我做梦也没想到她是司徒慧中。

        我连忙说:“不,我现在不要见她了。”

        “哦?”女孩子诧异的看着我。

        我拍拍胸口,“我怕。”

        “司徒小姐今天很生气,有人坏公司的事。”

        我说:“如果她是个英明的主管,她应当明白,无论下属犯多大的错误,最后负责的仍是她。”

        女孩说:“不管她事,是查尔斯自作主张犯的错。”

        “那她当初不鼓聘用他。”

        “不是她招请他。”

        “她也应当看得出,他是庸才,不应委以重任。”

        我正在演说,身后传来冷冷的问话声:“这位先生贵姓?”

        我转身说:“鄙姓郭。”

        是司徒慧中。

        她冷若冰霜的看着我,又问:“露斯,这位郭先生在这里有甚么贵干?”

        露斯很害怕。

        “我来见你。”我看不惯她的淫威。

        “我为甚么要见你?”

        “你并不是非要见我不可,”我说:“你这个女人好凶。”

        “你来到我的写字楼就为侮辱我?”

        “听听,皇后陛下动气了,”我挥舞着双手,下意识地替那只叫查尔斯的公楮出气,天地震动、幔子自当中裂开,哗──”

        “丽斯,叫守卫来把这个人赶出去!”她头也不回的回办公室,“碰”的一声拍上门。

        露斯苍白着脸说:“郭先生,你快走吧。”

        “好,我走,我当然走。”

        我立刻离开新洪基。

        幸亏有自己的生意,我额手庆幸。

        回到侦探社,阿毋还未走。

        他抬起头来,“作啥?面无人色。”

        我问:“艾莲呢?”

        “下班了。”

        “那你替我倒杯咖啡来。”

        我捧着热咖啡压惊。

        阿毋说:“天凉啦,多么希望有一件手织的毛衣挡挡寒气。”

        “你倒想。”

        阿毋不服,“有很多女人仍然织毛衣的。”

        我想到司徒慧中,叫她打毛衣?用机枪抵住她脖子也不干。

        “司徒太那单案子怎么了?”

        “奇就是奇在这里。”我说。

        阿毋紧张起来,“甚么?司徒太女儿已变为一具艳尸?”

        “不,事情与我们想像中的略有出入。”

        “说呀。”

        “你记得吗,这位太太要求我们寻人的时候,曾经给我们看过她女儿的照片。”

        “是,一个穿校服的,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司徒慧中今年已经有廿岁了。”

        “失踪十年?”

        “至少那相片是旧的。”

        “我弄不懂。”阿毋说。

        我也不懂。

        司徒太要求我们替她寻找离家出走的女儿,原本我不想接办,无奈怕吃西北风,只得勉为其难。

        这位中年太太容貌俏丽,皮肤略黑,形容也有点樵悴,一边诉说思念女儿之情,一边流泪,引起我们无限同睛,尤其是艾莲,感动得在一旁饮泣。

        于是我们找遍色情场所,希望在茫茫人海中把司徒慧中揪出来,送回到她母亲的怀抱。

        通过有关方面的朋友,我们掌握到失踪少女的档案,一个个的翻阅,并没有这个人。

        我起了疑心,自动找司徒太来问话,最后她承认只想见女儿一面,说几句话。

        我啼笑皆非。这种说法,证明她早已知道女儿的下落。

        她否认,又哭。

        艾莲安抚她,叫她自己去见司徒小姐。

        她不肯。

        磨了几个下午,终于说出,“她”或许会在中环。

        我们逐间写字楼调查,艾莲特别出力,问得唇焦舌燥,一共发现六个司徒慧中。

        我们都见过,全不对,有两位已跨入中年,有一个是男性,另两位长得丑,不似会失踪,别忘记,做怪也要条件。

        今日见这位,更加不像。

        我同阿毋说:“束手无策。”

        “长得不像?”

        “看不出来。女人的容貌,在十年内可以起无数变化,不要说是整过容,光是发型化妆换一换,就考功夫了。”

        “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

        “没有,特别是气质上。司徒太有种女性的柔媚,她养不出这位司徒慧中。”

        “还有,司徒太太明明知道司徒小姐在何处出没,为甚么她不直接上去见女儿?”

        “也许她不愿意见她。”

        “母女之间有甚么大不了的事。”阿毋不以为然。

        我说:“照你这么说,两国之间又有甚么解决不了的事,需要发动战争,导致成千上万的人死去。”

        “你又来了。”阿毋白我一眼。

        “明日请阿戚去把司徒慧中拍下来。”

        “六位?”

        “那位男士不必了吧。”我笑。

        阿毋问:“司徒太本人也很神秘,你猜她干那一行?”

        “家庭主妇,丈夫在三年前去世。”

        “这是她自白。”

        “有甚么理由怀疑她?”我问。

        “她抽烟的姿态熟练。”

        “许多主妇因生活沉闷而抽烟,而且嗜赌的也极多。”

        “不,”阿毋说:“我有第六感觉──”

        我打个呵欠。“我累得很,今天算了,明天再查。”

        说来也是,疑点甚多。

        母女不和,女儿出走,找亲友帮着劝劝也就是了,闲得不可收拾,顶多找社会福利署。何劳私家侦探?

        开头硬派她失踪,还情有可原,现在做目前的又泄漏消息,看样子颇知道女儿在做些甚么。

        真是奇怪。

        都是为司徒太太之眼泪所累。

        说为她珠泪所累,那还不如说为她的风情所累。

        风情?

        是。

        连艾莲都觉察到,司徒太长得并不十分美,但是一开口,就有股叫人难以拒绝的力量,我们解释不来。

        总而言之,她有魅力令我们几个人满街跑,到处寻找她的女儿。

        阿威花一个下午,就拍了那几位司徒慧中的相片来。

        我们把那位慈母请上来,让她认人。

        司徒太穿着薄呢的唐装衫裤,不但没有过时的感觉,反而显得她与众不同。

        衣裳的料子很好,缝工考究,可见她经济能力不差。

        她向每个人道谢,拉着艾莲的手,神色黯然,欲语还休,她并非做作,而是一贯这样柔情万种,都四十余岁了,还这么着,这位女士在廿多岁时之姿态,大概可以颠倒众生。

        很多有经验的男人同我说过,万人迷的女性不一定是美女。她们五官、甚至身材,都不需要长得太好,主要是那股味道,如绕指柔般无形无嗅地缠上来,男女老幼都不由自主地听她指挥……

        没想到这一位司徒太有这种本事。

        当下我同她说:“请你坐下来,慢慢看。”

        我把七彩照片交在她手上。

        “这个不是,”她边看边说:“这个也不是,这个自然不是。”

        然后当她看到新洪基的司徒慧中的时候,忽然双手颤抖起来。

        她抬起头,“她长得这么大了?”双眼含着泪水,装也装不出来,实在是真情流露。

        我问:“你多久没见她?”

        “十年。”

        “她离开你已经十年?”

        “是。”、

        “你知否她此刻是大机构的总经理?”

        司徒太一点不觉惊异,彷佛一直看好她女儿。

        我问:“一个少女,离家十年,何以为生?怎么可能摇身一变,成为商界女强人?你倒说来听听。”

        司徒太用手掩着脸,一直摇头,不肯作答。

        艾莲用眼色阻止我。

        我不相信,再问司徒太,“你看清楚照片,真是她?”

        “是,错不了,自己的女儿,怎么会认错?”

        她的眼泪如断线珍珠,不停大颗大颗落下,我不大敢看向她,怕心软。

        只听得阿戚叹息一声,“我们该怎么帮你?你说呀。”

        “我只想与她见一次面,说几句话。”

        “你为甚么不去找她,我们可以把电话及地址给你。”

        “她不肯见我。”

        “十年前她还是小孩子,一时讲的负气话,你何必放在心中。”

        “不,我知道慧中,她说过的话,一百年后也还算数。”

        “这样说来,我们去劝她,也不管用呀。”

        司徒太听到这里,觉得我们说得很对,悲泣不已。

        阿毋说:“可不可以同她说,她母亲病重?”

        “这一招陈过陈皮,算了吧。”

        “不,”阿戚说:“旧桥新用,以前生绝症的人少,动不动患癌十分肉麻做作,可是现在你看,身边的朋友都快生癌死光了,证明这是时常发生的事。”

        我白他一眼,“你才生癌死。”

        阿毋说:“别吵好不好?办正经事要紧。”

        艾莲将茶杯重重一顿,表示抗议。

        我噤声。

        司徒太说:“求你替我想想办法。”

        “好好好。”阿戚一叠声答应。

        艾莲送了她出去。

        他欢天喜地的去了。没有人愿意去见司徒慧中,我不怪他们。

        艾莲在一旁,她忽然说:“让我去。”

        “你去?”

        “是。”艾莲简洁的说:“大家女人,容易说话。”

        我哈哈大笑起来,就这么简单?她以为司徒慧中这样的女人同她一样是个女人?她恁地天真。

        这种人生平等论,只有天下最可爱的人才会相信。司徒慧中会瞪起双眼问她:你同我平身?

        “文莲,算了,你的好意我心领,她不会见你的。”

        “你们把她说得那么可怕,有没有想过,她也是一个人?”

        “是,她是一个人。但她这个人,有异于你,你不能以你的知识范围来测度她的心思,你会失望。”

        艾莲问:“你的意思说,她会看不起我?”

        “不,她不会看不起你,”我叹口气,“她连看不起我们的时间都没有。只有最无聊的人才会看不起人,你要记住这一点,艾莲。”

        “我不大懂。”她大惑不解。

        “快开工。”我说。

        阿毋同阿戚打完电话回来,面孔上十分困惑。

        “有甚么消息没有?”我问。

        “小郭,司徒慧中不是司徒太的女儿。”

        “甚么?”

        “她父亲是司徒让,母亲是司徒祝芬。”

        “啊?”我惊异。

        这两夫妻在社会上也小有名气,时常在报上出现,不是谈论本市未来经济情况,就是拉看头马拍照,名人的大派对、盛会,都少不了他们。

        真没想到司徒慧中的父母是他们。

        这倒是道理,这样的父母才养得出这样的女儿,一早为她铺好路,让她扶摇直上,所以年纪轻轻,身居要职,炙手可热。

        很合逻辑呀。

        “那么我们所见的司徒太是谁?”阿毋问。

        “你问我,我问谁?你这只公楮。”

        “公猪?”阿戚瞪大眼。

        “请司徒太来问话。”艾莲说。

        我说:“她不会说,要说早告诉我们。”

        艾莲问:“那么司徒慧中,到底是谁生的呢?”

        ???

        “去问司徒慧中。”阿母说。

        “她有没有朋友?像她这样的人,真的知心友一定很少,但曹操也还有陈宫相信他。”

        “有,她有一个好友,与她全然没有利害关系,那是一个女画家,叫陈珊。”

        “呀哈,陈珊!”我拍着大腿。

        “怎么,你认识她?”

        “我有一共做记者的表妹,曾经说陈珊系出名门,却一点架子也没有,或许可以从总设法。”

        “太渺茫了。”阿戚冷水一盘盘倒下来。

        “你还是直接去找司徒慧中吧。”

        我却决定去找表妹。

        表妹在半日内便替我做妥包打听,她说:“陈珊随时有空,但司徒慧中就比较忙,并且不愿意接受访问。”

        “她会不会出来?”

        “明天吃中饭,你行吗?”

        “行,行,行。”我在电话中给她一个晌亮的吻,“妹妹,我爱你。”

        表妹在那边笑,“我听长辈说你同那两个拍档近日来神经兮兮,举止失常,开头还不相信,现在可证实了。”

        但刺激过度的我还是控制着自己,第二天中午去吃饭。

        我很失望。

        我满以为司徒慧中见到我,小则面色大变,大则拂袖而去,噫,我把自己看得太伟大了。

        她看到我坐下,对看我微笑,她完全不记得我是谁,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把我当一个

        普通朋友。

        我不知是悲是喜。

        失落之余,特别沉默。

        忽忽忙忙,每人吃一个三文治,没说几句话,人很多,也不方便讲甚么。

        临别我问司徒慧中:“我能上你写字楼来吗。”

        她很诧异,“有甚么特别的事?”

        “有。”

        “现在不能,”她看看表,“我要开会,这样吧,郭先生,明天下午三时,可不可以?”

        “好,明天见。”

        她说声再见,登上司机开的车子走了。

        表妹问我:“你觉得她如何?”

        “今天表现不错。”

        “怎么,你以前见过她?”

        “嗯,那次,她像只母老虎。”

        “在她那个位置,她若肯不发作也不行,下人就会踩上来,威猛一点,到底有阻吓力,而且也不能事事退让,此时很少人懂得欣赏涵养及忍耐,反而觉得她懦弱无能。”

        表妹说得很对,我不出声,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向表妹道谢,付了账。

        毋与威迫问下文,我不去回答,叫他们心痒难搔。

        去见司徒慧中时有些紧张,穿错袜子。

        她的秘书露斯记得我。

        唉,只有小人物记得小人物。

        这次我顺利进入司徒慧中的房间。

        她请我坐。

        办公室很大,她的椅子高,我的椅子矮,据说这是经过悉心安排的,心理上使来人觉得她是主我是客,气势上矮一截,谈判起来,自然她容易占上风。

        “郭先生,你找我有甚么事?”

        “你有没有三十分钟?”

        “有,”她微笑,“这次有。”

        这次?上次?甚么,她记得上次?我胡涂了。

        我忽然结巴,“你记得我来过?”

        她叹口气,“自然记得。”

        “但是昨天你装得完全不记得我的样子。”

        “昨天另外有客人,我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暂时不相认。”

        我震荡于地的成熟、老练、敏捷、聪慧二时出不了声,我对她的估计实在太低,一个人的成功非偶然,长时间不落下来自有她的道行。

        “那么日前你为何对一个小伙计大发雷霆?”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愿闻其详。”

        “我很久没有抱怨以及解释了。”她微笑。

        我更加惊异,她竟是这么有沧桑感的一个女子,啊,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我问:“你怎么肯见我?”

        “你找我两次,第二次还是托上托,一定有要紧的事,告诉我,为了基么?”

        她既然这么大方,明人眼前不打暗话,我也就清、心直说:“关于你身世问题。”

        她的脸色陡然变了,在几秒钟内转为苍白。

        她瞪着我,霍地站起来,但不失为镇静的说:“郭先生,恐怕我又得请你离去。”

        “对不起。”

        “请。”她拉开房门,不愿多说。

        我一出门,她立刻把门关上。

        事有蹊跷,倘若地的身世没有秘密,何须这样?

        我在会客室外静坐,想整理一点头绪出来。

        露斯问我:“郭先生,你怎么了?”

        我微笑,“没甚么。我这才知道,司徒小姐不是我想像中那种人。”

        “是的,”露斯很高兴,“像上次,那个查尔斯林把公司的营业秘密泄露出去,公司要开除他,但碍着他跟一个董事有亲戚关系,谁都不肯做丑人,于是这种事天经地义又落在司徒小姐头上……”

        原来如此。

        可见这份工作也不尽是威风这么简单。

        这些都还是小事,要对公司盈利负责,才是大事。

        甚么消息都得不到。

        母女都不肯说一个字。

        艾莲很着急,我则处之泰然。司徒太若要达到目的,就非得向我们公开事实不可。

        她迟早会找上门来求我们。

        果然,人来了。

        仍然打扮得很漂亮,斯文有礼,一亮相就使我们觉得欠下她一大堆东西。

        她一声不晌,出示一张出生纸。

        我接过看,上面父母的名字分别为司徒让、谢玉英,孩子叫司徒慧中,一九五六年九月二十五日生。

        司徒慧中的确是她的女儿。

        真的令人不置信,两母女没有一丝相同之处。

        她又给我们看身份证,上面的名字的确是谢玉英,照片也瞒不了人。

        验明正身后大家都异常沉默。

        终于文莲说:“我去把司徒小姐请来。”

        我说:“此事包在我身上。”

        阿姆对于我的勇气很诧异,“咦。”

        我补一句:“她不是不讲理的人。”

        阿毋提醒我:“才说她是母老虎。”

        “我错了。”我勇于承认。

        司徒太太说:“我回家等你们的消息。”

        “慢着。”我说:“告诉我,司徒慧中因何离家出走。”

        “她与我合不来,不要我这个母亲。”

        “为甚么?”

        司徒太悲从中来,又哭泣。

        可是她一双妙目,也不肿,只见动人。

        我服了她。

        遇到不想说的事,便哭,这种早一百年前都落后的办法,但由她使出来还顶管用。

        “说给我们听。”

        “她父亲是顶顶大名的司徒让,她要我这个穷母亲来做甚么?”

        艾莲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

        阿戚也气愤:“嘿!狗不嫌家贫,子不责娘亲。”这两句醒世恒言不知从甚么地方学来,真亏他的,居然还用上了。

        不,这里面还有文章。

        阿戚阿母没有怀疑,我不相信,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我见过司徒慧中,我同她说过话,她不是那样的人。

        我再问司徒太,“你与司徒先生的关系,到底如何?”

        “我是他情人。”

        “你们在一起多久?”

        “十年。”

        这就不止情人这么简单了。

        “司徒慧中现住在她父亲那里?”

        “我不知道,知道也不会叫你们来调查。”

        “在经济上他可有资助你?”

        “哼。”

        阿威说:“小郭,你问这些来干甚么?”他不忍。

        我想知道司徒慧中的心态。

        “你的意思是,你与司徒氏断绝往来之后十年,她才离家出走?”

        “是。”

        我问:“她父亲的遗嘱上,有没有她的名字?”

        吉从太答:“我不知道。”

        “阿戚,快去查。”

        司徒太很憔悴的说:“我要先走一步。”

        “最后一个问题,在这十年中,你为甚么到现在才彻底的找她见面?”

        “前几年她在外国念书。”

        我只得放司徒太走。

        她其实并不是司徒太,她没有名份。结婚与同居的分别就在这里。当然,名份值多少,每个人看法不同,但各婚姻注册处还是天天挤满人,三钢五常改也改不了。

        阿母综合司徒太适才所说,告诉我们:司徒慧中在生母谢玉英处长大之后,发觉生母地位卑微,于是回归生父处,以便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不上

        “郭兄又有何见解。”

        奇徒慧中不是这样的人上

        “事实胜于雄辩,你又何必卖弄你的眼光。”

        我还要去找慧中谈谈。

        要找她不容易,不过数盒时思糖买下露斯芳心。

        她虽然一直“哎这么多糖我会胖下次不用客气”,但心里还是十分高兴,所以我知道慧中甚么时候有空,便在街角等她。

        她出现时我对她吹晌亮的口哨,并且高声说:“我可爱的小姐,我的口哨技艺为你而学。”

        她很吃惊,退后一步,像是要召警协助,等看到是我,才定下神来。

        她并没有生气,却也没有停下脚步,默默向前行。

        她穿着一件高领子黑色凯丝咪呢大衣,衬托得她十分高贵。

        “司徒,”我叫她,“吃杯茶好吗。”

        她转身看住我,“小郭,你这第九流的私家侦探。”

        她找了侦探来调查侦探?倒是知道我身份。

        我说:“九流也还算入流,超过我所想所求。”

        “你是一个不错的人。”

        “哗,谢谢。”

        “但请不要缠住我。”

        “天气这么冷,你已辛劳一天,不向往一杯香浓的蜜糖薄荷茶?,”

        这叫做攻心为上。

        她犹疑一刻说:“喝茶当儿,不许说我不要听的话。”

        “答应你。”

        我拖起她的手,她戴着手套,也就不介意,我们这样过了马路。

        她看上去很渴,也很饿,双手捧着茶就喝。

        我立刻替她叫了点心。

        一轮体贴使她很感动,这个女人,平日也没有谁把她当女人,真是可怜。

        她苍白的面孔稍见红润。

        我们没有说话,咖啡室的人很多,来来往往,大衣帽子围巾搭在椅背上,更加拥挤,但气氛很好,隔座的人埋怨着老板/客户/伙计/爱人,也有笑声,不知甚么角落,还有个女孩子在哭。

        良久,我才问:“一个人住很寂寞?”

        “习惯了。”

        “寂寞是永远不会习惯的。”

        她不晌。

        “很多人以为你同父亲住。”

        她不答。

        我小心翼翼的问:“你没有评语?”

        “我一向不解释。”

        “太委屈了。”

        “你以为解释就有用?不会的,不必做一出戏免费招待不相干的人。”

        我问:“成功才是最好的报复?!”

        她苦笑,“报复?报复谁?”

        她喝完茶起身穿大衣,我连忙付账。

        临走时我问:“你那么恨你母亲?”

        她说:“我没有母亲。”

        头也不回的走了。

        奇怪,有两个母亲的人偏生说没母亲,财主佬往往不肯坦白身家,世情越来越复杂,何止两面,简直四方八面。

        不过司徒慧中的确憎恨她母亲。

        阿戚调查得很详细:司徒慧中的成功,与她父亲并无直接关系,开头,人们还看在这个姓氏上给她三分面子,后来发觉司徒氏对这个私生女并无偏爱,那股劲就消失,再跟着又发觉即使得罪司徒小姐,老司徒也毫无动静,司徒慧中更一点特权也没有。

        换句话说,她成功,是因为她比谁都肯吃苦,肯努力。

        每一年,只有在团年的时候,司徒才会给她一个电话,叫她去吃顿饭,每年只有一次,但在最近的三年当中,慧中不接受这种施舍,在过年时,她情愿飞往外国旅行。

        她不能失败,单是她的家人就要了她的命。

        老头子若在临终大动善心,那她还有点好处,否则就白白姓司徒若干年。

        照理说,她应当与亲娘联合起来,对付仇敌,但是她没有这么做。

        为甚么?

        这件案子已经拖得很久,我们蚀煞老本,当然不能向司徒太计足钱数,只得意思意思,幸亏阿姆阿戚他们同时在做几宗捉奸案,猥琐是猥琐一点,不过赚头好得很,在商业社会,最尴尬是没有能力结账,其余的眼开眼闭算数。

        阿戚说,如果我再不速战速决,人家会以为我在追求司徒慧中。

        我不想令她十二分不快。如果三分不快四分不快,那也不要紧,不过不是十二分,我总得顾全别人的心灵。

        我日日去接她下班。

        她也笑,“人家会以为你追求我。”

        我总是要求同她吃一杯茶。

        熟了,她会问我:“你会追求我吗。”神情很天真。

        我不知道,我不敢说。

        她说,“你很可爱,小郭,讨厌的是你的工作,一天到晚查根究底。”

        “你呢,你更可爱,慧中,讨厌的是你的形象。”

        这座可爱的两个人在一起,难怪如此投契。

        她笑,我也笑。

        我握住她的手,又是手套。皮手套戴得很紧很实,不容易脱下来,看上去很觉性感,性感这回事,跟女人胸前两团肉其实关系不大,但女人们为求夺目,便以露胸为性感。

        我摸着柔软的皮手套面子。人家真以为我们在谈情。

        “我很佩服你,”我说:“靠自己做得这么好。”

        “你也是呀,谁不是呢。”她说。

        我握着她的双手。

        “你同我喝茶,还是想知道我的身世?”

        “不,我同你喝茶,因为你是一个可爱的女子。不过我想知道你的身世,也是事实。”

        “我不会说。”

        “也没有甚么稀罕之处。”我不服气。

        她笑,“说得是,是没有稀罕处。”丝毫不受激将。

        她是一流人才,没有女人的通病。

        “很多女孩子都痛恨她们的母亲。”

        “但不是每个私家侦探都值得交朋友。”

        她这个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夫也是一流的。

        “慧中,为甚么离开你的母亲?”

        “如果我把答案给你,以后就没有吃茶的机会了。”

        “胡说。”

        她大笑。

        那夜,仍不得要领。

        意外终于发生,司徒太等不及,在艾莲处知道慧中的地址,忽然模上写字楼去。

        正如她自己所说,慧中果然不肯见她,她在会客室等足好几个小时,结果由保安人员把她请走。

        司徒太崩溃下来,呜咽地,告诉那些职员知道,慧中是她的亲生女儿。

        听见这事我很难过,司徒太应该控制她自己,在大庭广众间出丑,牵涉到慧中,是多么不智的事。而慧中好胜而倔强,会因此更加痛恨她。

        司徒太事后很后悔,说很多话来掩饰过错。

        我同她说:“小郭侦探社想不管这件事。”

        阿戚阿毋以股东的身份叫起来,“你疯了。”

        我摊开手,“我失败,我无法令司徒慧中与她母亲和解。我们的工作到此为止。”

        “请再帮帮忙。”

        “不行,”我说:“我很惋惜这件事,但无能为力。”

        阿戚说:“你总得完全了解这件案子。”

        我看着司徒太:“慧中到底为甚么离弃你?”

        司徒太知道不说老实话是不行了,她惨白的说:“我以前工作的地方,叫国际会

        所。”

        我愕然。

        这是本市红灯区最热的一个夜总会,有人说过,男人若没到过国际会所,就不能挺起胸膛来夸口。那里一共有三百多个小姐,美女如云,只要肯付钱,甚么都买得到,灯红酒绿,场面豪华,是着名的销金窝。

        呜呼噫唏,咱们四人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请问,你是几时退休的?”

        “我……一直没有退休。”

        “嘎?”我们齐齐站起来。

        “我是国际夜总会的英姑。”

        阿毋刺激过度,叫出来,“我知道,我听过你的名字,我也看过有关英姑的特写,她手下有一百个女孩子,是神通广大的妈妈生。”

        慧中,冷傲、高贵、孤寂的慧中,有一个做欢场生意的生母。

        不过话得说回来,又怎么样呢,这也是一份职业。

        我们其实也早已发觉,司徒太的风情与魅力非比寻常,在这个城市中,有甚么天才是会被埋没以致郁郁而终的呢,天才,才必有所用,果然,司徒太又为这个理论做了一次证人。

        她说:“为生活,一切是为生活。”

        我不再相信。

        我问:“慧中的大学学费由你支付?”

        她支吾以对,“好像是司徒家……”

        阿戚说:“过往的事不提也罢,把她们母女拉拢在一起,案子就好结束。”

        “无论做甚么职业,母亲仍是母亲。”

        事实一层一层剥开来,司徒太一直有意无意间愚弄我们,虽然她思念慧中之情属实,但我觉得核心中还包着不可告人之秘密。

        是甚么呢,我也说不上来。

        我去找慧中。

        她把感情掩饰得很好,甚么都不会在脸上露出来,你不提,她不说,你提了,她也不说。

        我问:“你为何离开你母亲?”

        “你为甚么不问她?”

        “她已经很懊悔,可否给她一次机会?”

        “不。”

        “我不会告诉你。”

        “你若坚待不原谅她、就不能做一个健康的人。”

        “我不介意患着心病做人。”

        “慧中。”

        “是,小郭。”

        “我们是不是朋友?”

        “小郭,我不知道。”

        两母女也不是没有相似之处,两人同样滑不留手。

        “你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

        “说得好二

        “丈夫也不说?”

        “我没有丈夫。”

        “将来。”

        “不会有这个可能。”

        “你为甚么同我出来?”

        “我喜欢你,小郭。”

        我们微笑地分手。

        我在司徒太身上下手。顶顶大名的英姑,要知道她的历史,还不容易。

        十五岁入行,廿五岁任领班,三十岁升经理,三十二岁入股学做老板,失败后重操故业,嗜赌、嗜小白睑、嗜锦衣美食。

        与司徒让搭上,是入行不久的事。

        奇是奇在她一边做一边敷衍司徒让,很少告假,连姐妹们也不明所以。

        众人知道她有一个女儿,养到十余岁忽然失踪。这就是慧中了。

        那时她已与司徒让分手,有一个年轻男朋友,穿制服工作,据说长得非常英俊,很得她欢心.他不久离开她,但别担心,她身边的男人一直没有断。

        我想了一想,去追查这名男子。

        花尽心思,得到的答案是:他在t埠,离开本市已近十年。

        我看过他的照片,果然英伟非常,一双眼睛尤其诡异,在没有放大的照片看来都觉晶光闪闪,似一头兽,不似一个人。

        英姑好胆量,竟与这种人在一起,这位女士是传奇女性。

        我找到以前在制服界服务过的朋友,向他们打听这位英伟男士。

        “啊,他,多年前的旧贩,翻来做甚么?现在我们都没有这种败类了。”

        我笑,“好色也不算败类。”

        “你好不好稚龄女童?”

        我一怔。

        “此人因非礼女孩坐过一年零九个月。出来就往别处发展。”

        我的、心况下去。“是几时的事?”

        “早十年,八年,不记得了。”

        “帮我查档案可以吗。”

        “很费时间,找来干吗。”

        “业务有关。”

        “可以,我介绍你去看缩微底片。”

        整整一天,我孵在档案室内研究资料。

        导致英姑男友入狱的主角并不是司徒慧中,我松一口气。

        但我已明白司徒慧中离家出走的原因。

        可怜的慧中。毫无疑问,她也遭受类似的待遇,但碍于母亲的颜面,没有声张,但决定离开家庭,永不回头。

        她有理由这样做。

        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她性格上与英姑没有半丝相似,母女并不能共同生活。

        出走那年只十七岁,多么大的决心与毅力,同样地,她把性格上的优点施展在学业及事业上,导致成功。

        我更加对慧中另眼相看。

        我对阿戚说:“案子经已结束,英姑叫我们寻找司徒慧中的下落,我们经已替她找到,算她一星期的工作费好了。”

        “七日?我们足足做了个多月。”

        “算了算了,做生意有赚有蚀。”

        “嘿,咱们的招牌得重新擦亮。”

        “照我的话做。”

        英姑再上来的时候,我依心直说,不想再追查下去。

        我对她的态度很冷淡,她是个聪明人,马上觉察到。

        “你……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

        她低下头,“她很我一辈子。”

        我侧过头,不去看她。

        “我们……喝了点酒,不料发生那样的事,她求我,她求我脱离那个人,求我不要做那样的职业,我……没有听她。我中毒已深,我无可救药……”声音低下来,细不可闻。

        小郭侦探社此刻静寂得一根针掉落地下也听得见。

        艾莲脸上之失望,不是笔墨可以形容。

        不,英姑不是受害者,司徒慧中才是。

        我们沉默许久,像是为慧中的童年致哀十分钟。

        这是慧中心内一个永不愈结的疤痕,她外表装得再好也不管用。

        我不欲置评。

        英姑打开手袋,取出一张支票,放在桌上。

        “送客。”我说。

        没有人移动脚步。

        她自己拉开门走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仍然姿态婀娜,腰是腰,胳臂是胳臂。

        这个坏母亲。

        艾莲颤抖着声音,“我看错了人。”

        “不必自责、看人是一门高深的学问,谁都会犯错。”

        我取起那张支票,银码不错,超过我们理想。

        我照例的在街角等慧中。

        天气更冷,南国的冬季很少有呵气成雾的日子,今天本市像北欧。

        “小郭。”她鼻子红咚咚的走过来,“好久不见你。”

        “慧中,”我很冲动,“我要拥抱你。”

        说完便把它紧紧拥在怀中,挤得她透不过气来。

        “喂喂喂。”她笑着低叫。

        我松开她,自己的眼睛先红了。

        “喝茶?”她先问我。

        “好,喝茶。”

        老地方坐下来,我握住她戴手套的手,贴在脸旁。

        慧中轻轻说:“似你这样的人,不适宜做这种行业。”

        我不出声,怜惜的看着她。

        她忽然明白过来,“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

        她低下头,耸耸肩。

        “当年你出走,走到甚么地方去?”

        “福利署,他们安排我同生父见面。”

        “他肯认你?”

        “我长得像他,一个印子印出来。”

        “你要求回他那里?”

        “不,我只要求四年学费及生活费,他很慷慨,答应下来。”

        我握得她的手更紧。

        她轻轻说:“我戴着指环,轧痛了。”

        我放开手。

        “我不需要你同情。”

        “谁同情你。”

        她笑,像是完全没有阴影的样子。

        “我有一宗消息告诉你。”

        “甚么消息,请说。”

        “我被公司派到纽约去一年。”

        “呵,几时动身?”

        “下星期。”

        “回来又升级?”

        她说:“不能降级,就得升级。”

        “恭喜你。”

        “小郭,别担心,有一日,当我遇到理想的人,我也会组织家庭。”

        “你决定不原谅她?”

        她摇摇头。

        “不肯见她?”

        她再摇摇头。

        “我求她很多很多次,叫她离开那个圈子,她不肯。一个人总得有所取舍,她舍弃我,我便离开她。”

        “那是多年前的事。”

        “我不是不记仇的人。”

        “她是你母亲。”

        “我知道。”

        “你不能饶恕你母亲?”

        她说:“小郭,这是我的事。”

        我叹口气。

        她又低声说:“我有我的理由。”

        “我明白。”

        “不,你永远不会明白,你永不知道我遭遇些甚么。”

        “我也不想知道详情。”

        “我们仍是朋友?”

        “可以高攀吗。”

        “可以。”她微笑。

        “将来有甚么用得着我之处,万死不辞。”

        “将来也许要请你调查我的丈夫。”

        她趋向前来,轻轻吻我的脸颊,我顿时觉得整张面孔芬芳起来,一个月不想洗脸。

        我们依依不舍的道别。

        我不会去送她飞机,但会怀念她。

        回到写字楼,还是不能忘记她的倩影,很少遇到坚强如花岗石的女性。

        写字楼内人声鼎沸,议论纷纷,十分热闹,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坐在一角伤神。

        过半晌,我问:“甚么事,这么吵。”

        “英姑退休了。”

        “甚么?”

        他们把小报堆在我面前,大段的报道夜总会女经理谢玉英辞工归故里的消息,图文并茂,好像轰动一时,文中还提及“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等字样。

        阿戚说:“她终于想开了。”

        “不想开也不行,坐四望五的人,还能捱多久?”

        我不置评。

        不知慧中看不看这些报道。她也不关心,哀莫大于心死,也许一般不知就里的卫道之土又得施展他们那顶大帽子:“真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生母/亲子……”

        慧中说得对,向大众解释个人遭遇是完全不必要的。

        我放下报纸。

        阿毋说:“请客的酒席一共一百多桌,还有人送花牌,真不相信有这种场面。”

        我说:“行行出状元。”

        阿戚说:“司徒慧中亦是状元。”

        “嗯,一点也不错。”

        阿毋又说:“两母女到底还是两母女。”

        这次谁也没有笑。

        请勿收回:

        棋哥是我们隔壁邻居的一个男孩子。

        这人很怪。我们邻居了差不多十五年了。

        整条街上,只有他家与我家两幢老房子。

        据我记忆所及,我好像一出生便看见他了。

        从小我们一块玩,玩得很厉害。

        我不太像女孩子,他也不太像男孩子。

        这不是侮辱阿棋,只是他很文静,我的嗓门叫起来,几乎要比他的大。

        阿棋很关心我,常教训我这个,教训我那个。他觉得我太漫不经意,我觉得他太古板。

        他尤其讨厌我常嚼香口糖。

        我记得那年,他十五岁生日,我问他要什么礼物。

        他想了很久,又看了我很久,并不出声。

        我催他。

        他说:“小贝,请你以后别咬香口糖好不好?这是最佳礼物。”

        他说得很认真。我只好瞪大了双眼。

        他很伤我的心,我没料到嚼口香精会使他这么烦恼。

        他一定很讨厌我这个习惯,但是他居然忍了这么久。

        这家伙就是阴阴的,什么都不讲,讨厌。

        阿棋就是这一点讨厌。我比较喜欢什么都叫出来的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与地玩了那么久。

        我与他的性格并不合。

        当满阿棋长大以后,比小时候更可爱。

        他有很圆的眼睛,孩子气很重,他的头发很服贴。

        我喜欢有服贴头发的男孩子,他很符合要求。

        我是喜欢他的。

        阿棋优点很多,他可靠,老实,但又有幽默感。

        可惜我一直不喜欢圆脸的男孩子。

        家明比阿棋瘦削,比阿棋潇洒,我记得很清楚。

        他虽然去了很久,但是他的样子,我不会忘记。

        他还常写信给我,信很短,但是照片很多。

        家明是我表哥。

        我情他比阿棋小一点,阿棋大我三年,家明只比我大一年,他在那边念中学。

        他与阿棋不同,阿棋多用功勤力。

        家明却在那边天天关事,叫他父母心惊肉跳。

        他们两个是完全不同的,但是家明与我更合得来。

        我没有哥哥,我老是想,如果阿棋是我哥哥。

        家明该做我的男朋友。

        我很得意。

        如果日子不错,家明明年现在便可以回来了。

        一年是很快的,我等着它过去。

        回到家里,我跑上露台,往阿棋的房间张望。

        这人,还没有回来。

        我在等他回来。

        妈呢,妈在什么地方?我想起来。“小贝──!”

        看,刚想起她,妈就叫起来了。

        我奔下楼去,木楼梯“登登”的啊着。

        “什么事?”

        妈自厨房出来。“家明要回来了。”

        “家明?他──?”我睁大了眼睛。

        “是的,回来渡假。”妈问:“快活吧?”

        “妈!”我尖叫起来,我开心得浑身都热了。

        “喂喂,你静一静好不好?”妈也笑。

        “妈,几时?几时回来?”我、心焦地问。

        “下个星期,这年头,飞机要多快就有多快。”

        “妈,太好了!”我抱看她的手臂。

        “你这个暑假,可不用愁没人陪着玩了?”

        “当然!”

        “其实很平常,阿棋也陪得你顶好的。”

        “阿棋,怎么同呢?”我说:“他不同的。”

        妈问:“怎么不同了?他不也是男孩子?”

        “不同的。”

        我还是那句话。我想我与家明在一起种种快乐的事情。

        我更兴奋了。

        不同地方就在这里,与家明在一起有刺激,与阿棋在一起就平静得太过份了。

        我又上楼去,好,阿棋这一回可回来了。

        我向对面嚷,“回来啦?我找你呢!”

        他看我一眼,笑笑。

        我知道他这个人,很少讲话的,老是微笑。

        “我过来找你,你等着我。”我说。

        他点点头。

        我又奔下楼,喘着气一边笑着走。

        妈说:“你知道你今年几岁了,十六岁半了,小姐。”

        我笑着开了大门,直奔过阿棋家里。

        阿棋的家里大门是不锁的,我一推开便进去了。

        在他房中找到了他,他正在做模型飞机。

        他看我一眼,“什么事?校服还没换。”

        “你刚刚到哪儿去了?”我坐在他床上。

        “去买飞机木。”

        “去了那么久?”

        “谁说久?”他看我一眼,“才十五分钟。”

        “阿棋!”

        “什么?”他坐下来看看我,“看你!”

        “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说。

        “考得好?”他问。

        “不是,那算什么。”我高高兴兴的说:“告诉你吧,家明要回来了,阿棋。”

        他一怔。

        “家明?”他问:“那是谁?”

        “你忘了家明?”我哗哗的嚷:“我表哥呀!”“你表哥?”他皱起了眉头。

        “想起来了没有?”我问他:“嗯?”

        “就是那个轻浮的家伙?”他问我。

        我说:“什么轻浮?他可不轻浮。”

        “还说不轻浮?”阿棋说:“小阿飞。”

        “阿棋,”我不悦,“你说话小心点。”

        “什么小心?”他忍下气,“不与你吵。”

        我想不到满脸欢喜竟会变成这样子。

        “他要回来了。”

        “哦。”阿棋更冷淡。

        “那么我们大家可以一齐玩了。”我说。

        “是吗?”

        我跳起来。

        “你这个人,怎么了?人家高高兴兴的来找你,你倒推三搪四的表示没兴趣,你也太刁难了。”

        “是吗?”

        “不理你了!”我马上走出他的房间。

        阿棋就是这么讨厌。

        这个人,我越来越不晓得他在动些什么脑筋。

        回到家里,我还是闷闷不乐的坐着。

        “怎么了?”妈问。

        “阿棋这人,”我说:“神经病!”

        妈笑,“怎么说他神经病了?”

        “神经!”我再骂一声。

        我回到自己房间去,想着家明要来,心中又宽了一点。

        我走到露台,静静的抬头一看,阿棋还在埋头做他的飞机,这人之讨厌,简直无出其右。

        我气愤的坐下来,阿棋真是岂有此理。

        我大声叫他。“阿棋!”我挥着手。

        他抬起头来,向我笑了一笑。

        “不气了?”我问。

        他摇摇头。

        这人,他穿了一件浅蓝色的毛巾衫,一条牛仔裤。

        阿棋走路喜欢低下头来,一付傻相,他是很奇怪的。

        他又常穿毛巾衫,因为他的汗很多,这种天气里,整件衣服会湿透的。

        家明并不这样,家明比较瘦削,不怕热。

        我猜是比较喜欢家明,但是我对阿棋也好。

        谁也不会介意有个傻里傻气的哥哥。

        但是男朋友呢,总是潇洒漂亮的好一点。

        “过来吧,妈弄了杏仁豆腐。”我叫他。

        “一会儿就来。”他告诉我,提高了声音。

        “马上来!”我说。

        他无可奈何的笑笑。

        “快点嘛!”我说。

        他放下了模型,开了房门,我知道他是来了。

        阿棋的好处其实很多,他是个好人。

        我到楼下去替他开门,他低着头进来了。

        我向他笑笑。

        “刚才怎么不理我?”我问他。

        “没什么。”他坐了下来,向母亲打招呼。

        母亲说:“阿棋的确是越来越乖了。”

        “阿棋?”我问。

        母亲说:“叫棋哥。”

        “多难听,棋哥,嘿!”我说。

        “怎么?”母亲问:“以前不是老叫棋哥的吗?”

        “以前怎么同了,现在我都大了。”我说。

        阿棋在一边笑,笑得极有意思的样子。

        “你笑什么?”我问。

        阿棋摇摇头,“哎唷,笑也不能笑了。”

        我警告他,“你当心啊,别趁妈在这儿,你装神弄鬼的欺侮我!”

        阿棋问:“我做了什么呢?我只不过是多笑了一笑而已。”

        母亲使劲的摇头,“小贝,你怎么可以这样!”

        “嘿。”

        “小贝是这样的了,将来看谁娶她!”

        阿棋说这话的时候,瞄了我一眼。

        “谁娶我不好了?”我大声说,“笑话!”

        “阿棋,”母亲笑,“当心你偏偏娶了她。”

        阿棋一听,脸就涨红了;坐着不出声。

        我嚷,“他娶我?哈!笑话,谁嫁他?”

        母亲抿看嘴笑,“你们谁都不要嘴硬!”

        “哼!”

        阿棋看我一眼。“哼!”他也哼一声。

        “你这人。”

        “我怎么了?”

        “你憨得要死!”我骂他,“傻子。”

        阿棋要开口,又把气忍下去了。不出声。

        过了一会儿他说:“算了,不与你吵。”

        他老是那句话。算了,不与你吵,他爱说。

        他是很迁就我的。我知道,他对我好。

        母亲说,“杏仁豆腐该好了吧?,要吃吗?”

        “阿棋来,根本就是为了吃。”我说。

        阿棋摇摇头,“你好欺侮我啊!小贝。”

        母亲笑着。

        一会儿她就把甜点捧出来,放在茶几上。

        “吃吧,”我大大声的对阿棋说:“还等什么?”

        阿棋看我一眼。

        母亲说:“小贝,你别欺侮阿棋,弄得过份。”

        我偏了偏嘴。

        “这么热的天气,别就在家里,与阿棋出去玩玩。”

        “不出去。”我说。

        阿棋又说:“小贝还是继续念书的好。”

        母亲说:“是呀,她这样子,如何去办公?”

        我说:“如果我到外头去念书,你不见到我,就开心了是不是?没人会跟你吵吵闹闹的了?”

        阿模看我一眼,“我没有那样说过。”

        我问:“难道你心里不是那么想?哼。”

        阿棋问:“我心里想什么,你知道吗?”

        他这句话,语气很特别,所以我呆住了。

        母亲说,“你们别斗嘴,快吃东西吧。”

        我与阿棋对望一眼,埋头吃杏仁豆腐。

        母亲说:“其实阿棋也真的够迁就你的。”

        真的。

        我知道是真的,母亲说得有道理,而且很对。

        也许我该对阿棋客气点,但是客气显得生疏。

        阿棋问我,“你要不要去看电影?”

        我很想去,于是我说:“看什么呢?”

        “总之你出去了,才挑不行吗?”阿棋问。

        “妈,”我想起来,“家明是否下星期回来呢?”

        “不知道,还得等电报呢。”母亲说。

        “他父母知道了吧?,他住家里?”我问。

        “这些用你袒心吗?他家里自然有主意。”

        “是的。”

        “阿棋等你呢?怎么不去换过校服?”

        “那么再等我十分钟。”我奔上楼去。

        阿棋不晌。

        我说十分钟,便真的是十分钟,这点好处,我还是有的。

        我下来的时候,阿棋在看画报,看得起劲。

        我对他笑笑,“喂,傻子,好了,还不走?”

        他抬起头来,看我一眼,马上皱上了眉头。

        “这件衣服,是买回来的吗?”他问。

        我很得意,“怎么样,好不好看?”

        “领子那么大,裙子那么短,算什么?”

        “叵?”我了大了眼余岁说什阳饥分}

        “太不端庄了!”他一本正经的摇摇头。

        气死我了。

        “既然不端庄,你就别跟我出去!”我嚷。

        他还是皱着眉头。“算了,不与你吵。”

        “每次总是你意我的!”我说:“你讨厌!”

        “好了好了。”

        “什么好了?现在的裙子便是这么短,而且满街都比我短,你不爱看,就别看!”

        “我没说不爱看,我只是请求你别穿这种服装出去。”

        “这不是触我霉头吗?”我理直气壮的对母亲说。

        母亲摇摇头,“我不与你们说。”她走开了。

        “怎么样“、”我气势汹汹的问.!“还去不去?”

        他看一眼。

        “你如果晓得我会不去,你就不会说这些话。”

        我气了。

        “不去就不去好了,看谁希罕你!”我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

        “小贝,看电影的时间就要到了。”他说。

        “是吗?”

        “我们不要闹了好不好?”他问我:“小贝。”

        “我还是穿这条裙子出去的。”我肯定的说。

        “如果你喜欢,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那你刚才为什么多嘴呢?”我问他。

        “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么多。”他答。

        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有点过份了。

        于是我也不出声一会儿,然后说:“走吧。”

        看完电影出来,阿棋的情绪很低落。

        “你怎么了?”我问他。

        “你为什么老跟我发脾气呢?”他问。

        “因为你自己先惹我的。”我说:“怪谁?”

        “我所做的每一样事情,都令你生气?”

        “也不至于这样,你少气我一点就好了。”

        “我们两个,要吵闹到几时呢?”他问。

        “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小贝,如果你不是这么任性的话,就好了。”他说。

        我不出声。

        本来我又要反驳他的,后来一想,忍住了。

        今天我已经与他吵过两次了,算了吧。

        我默默的与他走着,阿棋这个人真是。

        他就是爱理闲事,说我这个说我那个。

        这使我心里面不舒服,他实在管得太多了。

        他凭什么管那么多呢?他又不是我的爱人。

        阿棋这人就是这样,事事百样有份,叫人讨厌。

        他送我回家,在门口与我道别,我没说什么。

        后来我看他回到房中,看了一会书,也睡了。

        阿棋睡得很早,他每天十一点钟必然上床。

        我想到今天是我最后一天上学,心里有点兴奋,说什么眼睛都不肯太太平平的合上。

        我非常兴奋。

        总算毕业了,我想,家明回来,可不会说我是个小孩子了吧,他以前老说我小。

        与家明刚相反的是阿棋,阿棋有一句口头禅,他爱说:“小贝,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这样?”

        他们两个人,可也真算得是极端了。

        晚上,我在想,家明回来那天,我该不该去接飞机,还是在家里等他,那样比较好呢?我又觉得,为这种事情费心,是不值得的,很幼稚的。

        于是我就那么睡着了。

        我想我睡得很熟,清晨我醒过一次,因为阳光刺眼,我胡里胡涂的将窗帘拉拢,又倒回床上。

        我睡得呼噜呼噜的。

        再也没有比不用上学,早上可以大睡特睡更开心的了。

        我睡得几乎有点报复心理,故意不起床。

        我是惊醒过来的。

        有人按我鼻子一下,我马上睁开眼睛。

        我看到了──

        “家明!”我尖叫起来。

        家明笑着跳起来,“哈哈!”

        我连忙坐起来,身上当然还穿着睡衣。

        “家明!我的天,你从哪儿来的?”

        “我早来了,对不起。”他笑,“小贝,你还是老样子。”

        “家明!”我抱住他。

        他哈哈大笑。

        我放开他,“天,我还穿着睡衣呢!”我嚷。

        他指一指我鼻子,“笑话,难道以前我没见过你穿睡衣?”

        “家明!”我笑了。

        “小贝,过来,让我看你,坐下来。”他说。

        我坐了下来,“家明。今天我真的快活死了,再也没有比这再快乐一点的事情了,是不是?我每天在等你回来,没料到今天一睁开眼睛,第一个就先看到你。”

        “真的,你每天都想我回来?”他笑问。

        “嗯!”我点点头。

        他笑了,“你真可爱。”

        “家明,这一次回来,你起码住好几个月吧?”

        “两个月起码,说不定不回去了!”他说。

        “太好了!”我叫。

        “当然,这两个月,我会常陪你玩。”他说。

        “家明!”我快活得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

        “你真好玩。”家明笑。

        “妈呢?”我忽然想起来。

        “在楼下,来,我们下去吧。”家明站起身来。

        “家明,我真是开心坏了。”我叹口气。

        我到这时候才看清楚家明,他穿了一套米色的西装,米色的软皮鞋,一件浅蓝的衬衫,这么大热天,他却还是凉凉爽爽的,潇酒得离谱。

        我看得、心花怒放,他的头发又剪得特别好,样子款式看上去都令人舒服。

        “家明,”我说:“你瘦了。”

        “经过那样的一个大考,怎么会不瘦呢?”

        “你也考试?”我问。

        “当然了,”他答:“你以为我在那儿做什么?”

        我笑了。

        “小贝,醒了没有?”妈边叫边走出来。

        “醒了!”

        “小贝,你怎么穿着睡衣就下楼来了?”

        “就去换的。”

        “现在就去!”妈妈瞪了瞪眼。

        “可是家明也说没关系。”我说。

        “家明当然样样都帮着你。”妈看着地。

        “所以我喜欢家明。”我坐下来说。

        “你连脸都没洗过吧?”妈又说:“太不像话了。”

        “好的,我这就上去。”我气鼓鼓的说。

        家明又笑,“小贝,好几年不见,老样子。”

        “永远长不大,”妈说:“以前我们像你这样,都已经结了婚,抱一个拖一个了。”

        我已经在上楼了,听到妈那话,又回头驳妈一句:“拖一个抱一个又有什么好?”

        妈叹一口气。

        我上了楼,洗脸嗽口,换了件白色的裙子,下楼时看看钟,发觉是一点半。

        睡得太晚了,我想。

        不过能这样见到家明,我实在太高兴了。

        家明脱了外套,坐在客厅里等我。

        见到我下来,他笑了。

        “果然换了衣服,是漂亮得多了。”他说。

        我笑得很开心,看是不是?差不多的一件衣服,家明这么的称赞我,阿棋却讽刺我。

        想到阿棋,我才发觉今天我才第一次想到他。

        他在做什么,有没有去街?

        他见到我与家明,我想他不会不开心。

        我得介绍他与家明认识了,他们小时候虽然也见过颇多次数,但是隔了这么些年,也该忘了。

        介绍他与家明,准没错的,我决定了。

        “怎么了?”他看着我。

        “家明,你不累?”

        “不累,飞机上也有休息的。”他说。

        “爸妈好吧?”

        “好。”

        “女朋友好吗?”

        他一怔。

        “女朋友?”他哑然失笑,“我有女朋友吗?”

        “怎么没有?你骗谁?她是金头发的?红头发的?”

        “笑话,一个也没有,信不信由你!”

        他说得是那么肯定,我又乐起来了。

        “不会吧?”我故意再问:“那么久了。”

        “当然打个招呼那些女朋友是有的,如果连那些也没有,我竟不是变了骗人?但是谁会去想她们!”

        我笑了。

        听家明说话,真是一种享受,令人心花怒放。

        “家明,你不用睡一觉?”我问他。他答:“我回家睡好了,到这里来第一件事就是来看你,见你,也不疲倦了。”

        他笑起来的神情,实在迷人得很。

        妈出来说:“让家明回家休息一会儿吧。”

        “要不要?”我问他。

        “也好。”他考虑了一会儿,“我明天再来?”

        “明天早一点来吧。”妈说:“我弄几个菜,你来吃午饭。”

        家明说好。

        我送他出去,门口停着一辆雪白的大车。

        “明天我来接你出去兜风。”他告诉我。

        我向他扬扬手,他关上车门,把车子开走了。

        我站了很久,然后我决定上阿棋那里一次。

        阿棋在看书,身边放着一大叠武侠小说。

        “哗,看武侠小说!”我走过去嚷。

        “有什么不好吗?”他白了我一眼。我不与他计较,反正我有点习惯这个人的怪脾气。

        “阿棋──”

        “我知道了,你表哥回来了,是吗?”

        “咦,你怎么会知道?”

        “怎么不知道,门口泊着辆大车子。”声音是冷冷的。

        “你倒像侦探一样,怎知道那车子不是别人的呢?”

        “你家从来没有亲戚朋友开那种车子的。”

        “是吗?”我问。

        “当然了,留学生,派头也两样点,那像我们,土包子一个,什么都不懂。”

        “阿棋,”我很难受,“你没有什么不妥吧?”

        “呵,我不妥的地方多着呢,信不信由你。”

        “阿棋,你怎么了?”我问:“不要这样。”

        他看我一眼。

        “我哪里得罪了你了呢?阿棋。”我问。

        “你没有得罪我,千万不要说这种话。”

        “阿棋,你是要赶我走吗?”我问他。

        “没有的事二

        “那你怎么不好好的跟我说句话呢?”

        “现在你表哥呢?”阿棋问。

        “走了。”我说。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你会过来。”

        “笑话,阿棋,我过来是找你谈正经事的。”

        “什么正经事?”

        “阿棋,我想你与家明见一次面。”

        “什么?”他跳起来。

        “你没有听见?”

        “笑话,我为什么要去见他?”

        “没有谁去见谁呀─.大家一齐玩玩而已。”

        “我没有兴趣玩。”

        “你怎么了?”

        “没有怎么,我预备趁暑假好好的休息。”

        “我没有妨碍你休息呀!”我膛目结舌。

        “我不是说你妨碍我。”他放下了小说。

        “阿棋,你怎么老与我作对呢?”我说:“我们现在也大了,别老呕气好不好?”

        “小贝,你怎么老不了解我心事呢?”

        他叹口气。

        “阿棋,你没事吧?”我不悦的问他。

        “你要我怎么呢?”他无可奈何的摊摊手。

        “没要你怎么样,只要你多露露笑脸。”

        “我笑好了。”

        他抿了抿嘴。

        我笑了,“你看你的样子,像小孩子一样。”

        “谁更像小孩子呢?”他问我,“你还是我?”

        “不与你多说了,你这人真是天晓得!”

        “慢着!”阿棋问:“你晚上约了你表哥吗?”

        “没有!”

        “那么就多坐一会儿好了,时间多着!”

        “你不是不喜欢我吗?”

        “天地良心,我几时有不欢迎你?”他跳起来。

        “好了,阿棋,我们别吵了好不好?”

        “我从来没好好的与你讲过话。”他愤愤的说。

        “什么话。”我问。

        “你最好的全给了别人,你的笑、你的快乐,你的──把眼泪、烦恼什么的都留给

        我,你不像话。”

        “你说什么呀?”我莫名其妙的问他。阿棋住了嘴,“算了,你懂得甚么!”“我怎么不懂?你这人!”我皱着眉头,“讲话吞吞吐吐,听也听不清楚。”

        他看了我一会儿,微微的笑了。

        “我不明白你。”我说。

        他低下了头,自己的手互相握着,不出声。

        “气了?”我问。

        “没有。”

        “没有就到我那边去坐坐。”我说。

        “不去了。”

        我索性躺到他床上去。

        “你脱了鞋子好不好?”他问我。

        我只好脱了鞋子。阿棋,从来不放松我,哪像家明,什么都笑笑算数,从来不斤斤计较。

        这是家明的好处。

        与阿棋在一起,比较起来,是乏味得多了。

        于是我不声不炯的坐了下来,看看他。

        阿棋的脸圆圆,眼睛也圆圆,鼻尖有点红,是上次去海滩晒的吧?

        “想说什么?”他问我。

        “没什么,”我说:“看看你总可以吧?”

        “我又有什么好看呢?我又没有大汽车。”

        “阿棋,你再那么看,我就真生气了!”我说:“什么大汽车不大汽车的?路上无论有哪个男人开大汽车,我就跟他跑?你荒谬!”

        “好好,就算我荒谬好了,对不起。”

        “阿棋,你怎么了?好像有点魂飞魄散似的。”

        “我而且快要进疯人院了。”他低着头说。

        “你这人,讲话永远是酸溜溜的,干什么?”

        “我精神不好。”

        “那你怎么不早说?”我问。

        “没有什么。”

        “那你今天晚上是不出去的了?”我问。

        “你想出去吗?”

        “废话。”“我精神实在不好,我有点胃疼,吃不下东西。”

        “看医生吧,好不好?”我问他。

        “没有用的。”阿棋说。

        “那我回去了。”我说。

        “小贝──你在这里陪陪我可好?”他问。

        “陪你?”我睁大了眼睛,“干什么?”

        “行吗?”

        “当然行,我就坐在这里陪你好了,反正我回家也没什么事干,但是你可不准说我烦!”

        “不会的。”他说。

        我打了一个呵欠。

        “放了假便好像没什么要做的。”我说。

        “你可以常到这里来。”阿棋忽然说。

        “咦;你以前不是老赶我走的吗?”我问。

        阿棋的脸红了起来,“现在不会了,你也大了,不会捣蛋了吧?”

        我摇摇头,“你这人,主意改变得飞快。”

        我脱了鞋子,坐在他床上,盘着腿翻画报。

        “要口香糖吗?”他问。

        “你说什么?”我呆住了。

        “口香糖。”地耸耸肩。

        “阿棋,我一向知道你最讨厌!”我指着他。

        “现在不讨厌了。”他说。

        我笑了起来,“你这人!真是天晓得。”

        “喏,你吃吧。”他递给我一大包口香糖。

        我拿在手中,反而不想吃了,天晓得。

        以前我老在他面前嚼口香糖,一半是因为他讨厌我那样做,现在既然不讨厌了,我还做来干什么?

        他看着我。

        “阿棋。”我叫他。

        他以询问的眼色看牢我。

        “没什么,”我说:“就是叫叫你的名字。”

        他也笑。

        “阿棋,你有什么打算呢?”我问他说。

        “我不明白你的话。”他站起来,坐在我旁边。

        “你打算娶妻生子吗?”我问他,“唔?”

        “我想这是每个人不可避免的。”他说。

        “每个人都得那么做吗?”我问。“差不多。”阿棋答。

        “真的?”我问。

        “看情形大家都差不多。”阿棋告诉我。

        我的兴致来了。“阿棋.你将来的老婆,会是怎么副样子的,呷?你告诉我。”

        阿棋涨红了脸,“你这人,也不小了,怎么老问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这难道不能问的吗?你真怪。”我说。

        “给你气死。”

        我摇摇头,“阿棋,你怕难为情,是不是?”

        “不是……算了,不要再讲这些好不好?”

        “你爱讲‘算了,算了’,这又是什么道理?”

        “你怎么还是淘气?十七岁的人了。”

        “有年龄规定不准淘气的吗?”我问他。

        “你像个小猴子似的。”阿棋说:“几时改?”

        “小猴子?太难为情了,这样的形容词。”我说。

        他笑。“看,骂了人,占了便宜就笑。”我说。

        他笑得更开心了。

        我想起来,“喂,阿棋,看你的样子,不像有胃痛啊!”

        “嗳,”他说:“彷佛好了一点了,真的。”

        “好得那么快?”我不相信的问:“有这种事?”

        “的确好了。”

        “不会吧?刚才你是假装的吧?”我怀疑。

        “没有,刚才的确是不舒服。”他说。

        “那么现在去街了吗?”我问:“可以了吧?”

        “小贝,你怎么老想去街?难道在房里真的坐不定?”

        “才没有,我不过觉得你闷而已。”我说。

        “我闷?”

        “你坐在家里闷!好了吧?”我说。

        “我今天不想出去了。”他看看我的脸色。

        “不出去,随便你。”我告诉他。

        “你陪我?”

        “可以,我早就答应了,不过我有点累。”

        “躺一下好了。”阿棋答。

        “阿棋,你想我躺在你床上,总有点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以前你不是老躺着。”

        “以前大家都小,没有什么关系。”我说。

        “现在大了吗?随便你好了。”

        “阿棋,真对不起,我先回家睡个午觉。”

        “好的,你去吧。不怪你。”他看我一眼。

        我简直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我去睡午觉,他又怎么怪我呢?莫名其妙。

        这天气,人真容易疲倦。热得头都发涨了。

        到冷气间去,更想睡觉,本来因为有功课牵着,想睡也不敢睡,硬撑着做,现在可没了心理负袒。

        我并没想借个理由避开阿棋的。

        回到家中,我靠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

        我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终于我的书“拍”地一声掉在地下,人睡看了。

        你看,懒虫便是懒虫,一点法子都没有。

        我醒来的时候,正是吃晚饭的当儿。

        妈说家明打过电话来,他说明天十一点钟来与我出去喝茶,他好久没喝中国茶了。

        我听说,心里又高兴又紧张,吃了两碗半饭。

        我想要是明天阿棋肯与我们一块儿出去,多好。

        但是阿棋是个死古板,他不会合作的。

        想到这里,我也不高兴再去找他了。

        我在房中与妈聊了聊天,说了几句话。

        妈当然还是妈,说来说去,话都是一样的。

        我是心无大志的那种女孩子,妈问我将来如何,我说我也不知道。

        我对升学也没有多大的兴趣,找事做也没什么不好。

        我有一点好处,那便是我很随和的。

        妈于是说:“反正你年龄不大,我希望你可以多念几年书。”

        “念就念吧。”我说。

        “看你,好像没多大的兴趣,你想怎么?”

        “没怎么,轻松一下,我想那样。”

        “你不是想嫁人吧?”妈笑着问我。

        她可把我吓了一跳,怎么揽的?妈怎么会说这种话。

        “嫁人?”我的确一惊,“才没有呢!”

        “那就好。”

        “再说,嫁给谁呢?”我笑。“从来没想过。”

        “你还年轻,知道吗?不用急的。”

        “我可没急,要认识几个男朋友,才真呢。”

        “那你尽管去认识好了。”妈并没反对。

        “妈,一个女孩子,几岁才适合结婚?”

        “也许二十四五,也许二十七八。”她答。

        “那二十七八不是就快成老处女了吗?”我笑。

        “老处女有什么不好,何必要急急的嫁出去受苦?”

        “妈,嫁人也不一定是受苦的啊。”我说。

        “是吗?”

        “妈,你受苦,不一定代表人人都受苦。”

        “算了。”妈叹口气,“不与你说了。”

        “妈,你与爸离了婚,不一定每个人都离婚。”

        “好了好了,算你有道理,小贝!”妈笑了。

        妈就是这样,对男人没有什么信心。

        于是我换了一个话题。

        “妈,家明长得真漂亮,是不是?”我问。

        “瘦削了一点。”

        “那么样样要似阿棋,都圆圆的好?”

        “阿棋的确是长得不错。”妈忽然说。

        我笑了。

        “不对吗?”

        “阿棋不好玩,他就是一点情趣都没有。”

        “也许他不是跟人家玩的那种男孩子呢。”

        “不晓得,”我说:“也许他会是一个好丈夫。”

        “可不是。”妈说。

        “但是这年头谁要好丈夫呢?当然是好的男朋友吃香一点了。”我说:“况且谁也没嫁过给他,说不定他也不是一个好丈夫。”

        妈笑了起来。

        旱天晚上,不出去?”她问我。

        “不出去,养足精神,明天与家明玩一整天。”

        “阿棋呢?”

        “阿棋?不知道,他自己有自己的节目吧。”

        “往年暑假都是他陪你的呢,忘了?”妈问。

        “的确是。他前年教了我游泳,去年又教我开车。”

        “可不是?今年就把他扔下了?”妈又问。

        “我没有扔他,我叫他与我们一块出去,他不肯。”

        “他怎么会肯呢?你连这点都不明白?”

        “那么我总不能扔下家明吧?他从那么远来,又马上要走的,只好对不起阿棋了。”

        我说。

        “这不对的!”

        我急了,“那我怎么好?难道阿棋没有其他的朋友?”

        妈又笑了。

        “就算他有女朋友,也很应该的,他年纪那么大了。”

        “那也对。”

        “所以我只好冷落他几个星期。其实阿棋是无所谓的,他当我像妹妹一样,爱理不理的,他有他的一套。”

        妈说:“你去睡吧,明天要出去玩的。”

        “得了。”

        妈自己回房去了。

        我跳上楼,在露台上张望了阿棋一下。

        阿棋在剥花生,一边在看他那只手提电视机。

        这家伙,老是我张望他,他却从来不理我。

        我气愤的放下了窗帘,这样常常的对他东张西望,倒好似我单恋他似的,那有这种道理。

        后来我又想起,这些年来,阿棋从来不把我当女孩子,对我半丝也不礼貌,呼来喝去的,爱批评就批评,一点面子也不留给我,真岂有此理。

        活该我要不理他。

        以前我不与阿棋在一起,就没人陪,现在既然有家明,就让他恬静好了。

        这么一想,心里非常痛快,我放心的睡去了。

        天晓得我真的能睡,倒在床上,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第二天倒起得顶早的,才九点就醒了。

        我第一件事便想去看阿棋,但是又忍住了。

        不能这样没出息,我告诉自己,不想去见他。

        但是我们昨天又没吵架,这样做总有点不好。

        穿好了衣服我才发觉是星期日。

        真是放假放到星期几也忘了,我这人。

        我翻阅报纸,喝汽水,就是等家明来.

        我等得心上很急,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神不定的样子。

        我耽心自己。

        门铃响了,我看钟,家明不该有这么早。

        我去开了门,是阿棋站在门口,穿得很整齐。

        “阿棋?”我有点惊奇。

        “是我。”

        “进来吧。”我说。

        他坐下来。“有空吗?小贝。”他问我。

        “有的,但是一会儿家名会来,你有什么事?”

        “家明?你那表哥?”

        “是的。”

        〔他一会儿来?”他问。

        “是的,阿棋,你不要这么不大方好不好?”

        “我不大方?哼!当然我会见他的。”

        “那好极了。”

        “我想看看他,看他是怎么个样子也好!”

        “他并没有三头六臂!”我说。

        “那我更要看。”阿棋说。

        “听你的口气,好像与全世界人有仇似的。”

        他不响,坐着。

        “喝些什么吗?”我问他:“汽水?茶?”

        他摇摇头,掏出手帕擦汗,抹了额头。

        “热吗?”

        阿棋看了我一眼,眼光很不友善,还是不响。

        “你不高兴,自己一个闷罢了,来找我干吗?”

        “来找你出街。”

        “一会儿我们还是可以出去的呀!”我说。

        “对不起,我没有兴致了。”阿棋说。

        “你这个人真难侍候,昨天找你,你说没空。今天没空,你又来找我?我总不能到处不去,光侍候你一个人呀,阿棋,你自己想想去。”

        他擦汗擦得更忙了,“对不起。”他说。

        “你坐一会儿吧,一会儿家明便是要来的。”

        妈出来。

        “咦,阿棋,你也来啦。”妈问他道。

        “是的。”阿棋答。

        “坐一会吧,一会儿小贝的表哥也会来的。”

        阿棋看我一眼。“我知道了。”他说。

        “年轻人大家多谈谈,一块儿出去吧。”

        “得了,伯母。”

        我轻轻的跑过去对妈说:“阿棋的举止,越来越幼稚,他以前倒不是这样子的。”

        妈白我一眼。

        为什么呢?食有点奇怪,我说错了话吗?我不明白。

        怎么妈会对我反感呢?

        阿棋气鼓鼓的坐着,像个小孩子似的、。

        他这个人,真是天晓得。

        我希望一会儿家明来到,他的举止合理点就好了。

        十一点正,家明来到。

        我听到他车子停在门口的声音。

        我马上跳了起来,去拉开了门。家明笑看进来。

        “天,幸亏你起床了,我找你这么多次,每次你都在睡觉。小贝,你怎么可以这样贪睡?”

        我不好意思,于是也只好陪笑。

        家明穿一件蛋黄色的外套,白色的裤子。

        他拉拉裤脚,坐了下来,见到阿棋,他一呆。

        我连忙说:“家明,你还记得阿棋吗?”

        家明摇摇头。

        “是阿棋,”我又补充说:“一直住在我们隔壁的。”

        “啊。”

        家明“啊”了一声。但是我看得出,他并没有记起阿棋。

        他上下打量了阿棋一下,目光也不怎么友善。

        我觉得好笑,他们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妈说:“一会儿去喝茶吧?干吗不动?”

        阿棋说:“我没空,对不起,你们两个去好了。”

        我没好气地说:“阿棋,你真没空还是假没空!”

        阿棋假唔一声──我一听就知道是假的。

        然后他说:“我忽然想起来了,我还有点事要干。”

        我气不过他,再问:“什么事啊?那么紧张?”

        “是校里的事。”

        “那好,你去吧。”妈解围说。

        家明马上站起来,“那么我们先走一步。”

        家明挽着我的手,把我拖出到门口。

        他好像怕我会飞走似的。

        他替我开了车门,让我上车。

        那辆白色的开蓬车,有红色的座位,很是漂亮。

        “到什么地方去?”我问。

        家明笑了,“你喜欢到什么地方去?”他问。

        “随你。”

        “我们先去饮茶,然后看电影,到处逛逛,喝咖啡,吃晚饭,再到夜总会去坐坐,好吗?”他问。

        我笑了,“一连串的来,你不怕累?”我问。

        “有什么累的?玩,并不是做。”他说。

        “等累了,让我回家,行吗?”我问他。

        “行,怎么会不行呢?我又不是绑票。”

        “那就好了。”

        家明把车子开得又平又快,我佩服他的。

        “刚才那个人是谁?”家明问。

        “谁?”

        “那个男孩子。”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他叫阿棋。”

        “是你们家邻居?”家明问。

        “你忘了,家明,你也与他玩过的。”我答。

        “忘了。”

        “可能是大家都长大了。”我说.“对不对?”

        “唔,的确是。”

        “他人不错。”

        “怎么不错呢?”

        “很老实就是了。”

        “小贝,我不老实吗?”他笑笑地问我。

        我看着他,我照实说:“你没有他老实。”

        “你喜欢老实人?”他问:“是不是?”

        “也不是,不过老实总是优点!我觉得。”

        “嗯。”

        “家明,我们带点心给妈吃。”我提议。

        “当然。”

        我对他笑笑。

        他又问:“他老与你在一起吗?阿棋。”

        “谁?”

        “阿棋。”

        “哦,是。”

        “与你出去玩?”家明问:“陪着你?”

        “没有,我们像──我也不知道像什么,反正他是我老朋友,我们结织也有十多年了,不是吗?”

        “喜欢他?”

        “我当他像哥哥。”我说:“你看是吗?”

        “嗯。”家明又应了一声,笑了笑。

        “也许是的。”我说。

        “今天把他扔下,真不好意思。”家明说。

        “不,阿棋不会介意的。”我说:“真的。”

        “如何见得,照我看,他顶生气。”家明说。

        家明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得意洋徉。

        我却在想,是真的吗?阿棋真的是介意?

        “他是你的男朋友吧?”

        “谁?”

        “阿棋。那个叫阿棋的男孩子。”家明说。

        “不,他不是。”

        “怎么不是呢?他是男孩子是不是?他是你的男朋友对不对?”家明问。

        我笑,“这样就是男朋友了?”

        “是的。”家明说:“怎么不是?”

        “你这样讲,我也没有办法。”我说。

        “你承认了?”他笑笑。

        “哈,是你逼我承认的。”我笑笑的说。

        “你男朋友,可要生气死了。”家明告诉我。

        “随他去。”

        “你不是利用我来让他生气吧?”家明问。

        “没有可能,我不是那种人。”我慎重的说。

        家明不表示什么。

        我嘴里虽然在说“随他去”,但是心里却有点不安。

        我没料到他们会那么尴尬的,我真的未料到。

        我以为阿棋可以与我们一块儿出去玩,但是既然他不喜欢家明,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刚才他的确是生气了,与他在一起那么久,我知道他生气的样子,他少动怒,不过发起牛脾气来,还真的很厉害。

        阿棋现在在家干什么呢?我放、心不下。

        他在陪母亲聊天,还是一气回了自己家里?

        以前我上课没回来,他就在我家等我,陪妈妈聊聊,但是今天情形不同了。

        我情绪有点不怎么好。

        “想什么?”

        “嗯?”我抬起了头。

        家明笑笑,不出声。

        实际上我是听见了。他问我在想什么,他也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

        家明是个可爱的男孩子,他什么都会。那天晚上,我们没去看电影,他说看电影太浪费时间。

        “而且看的是银幕,”他说:“不是你。”

        我想任何女孩子,听了这样的话,都会迷上他吧?

        我们去跳了舞,家明的舞是跳得极好的,与他在一起是一种享受,我非常快乐。

        之后我们又找了个地方吃饭,然后再去喝咖啡。

        家明的风度好,对女孩子周到,全是一流的。我进门他为我拉门,我坐他为我移椅子。

        他很会讨好人,但是又显得不虚伪。

        吃完饭他又找了个地方去喝咖啡。

        那喝咖啡的地方,情调很好,我一直没有去过,家明才回来,不知道他是怎么样找到地方的。

        阿棋当然不会与我到这种地方来。我与他,最多是去游游泳,打打羽毛球,他没有这种嗜好。

        他连电影都少看,比较起来,与他在一起,当然乏味。

        我们玩得很夜才回去,不过我回家的时候,家明还似乎没有尽兴。

        他说:“小贝,我很喜欢你,有一句话,要坦坦白白的与你说。”

        “什么话?”我瞪起眼睛。

        “你如果有男朋友,无论是谁,都不要再与他来往了,我在这里,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不在这里,你也是我的女朋友,反正我就快回到这里的,要不然,你索性跟我去,也就算了。”他说。

        我听呆了。

        “你──”

        “我就是那个意思。”

        “你喜欢我?”我指看自己。

        “当然,”他轻轻的叹气,“否则与你出来干什么?”

        成手足无治。我一直想做他的女朋友,一直在说做他的女朋友有多好多好,家明一日一说出来,我反而杲住了,不知道怎样应付才好,我傻傻的看看他。

        “小贝,我喜欢你,回来第一眼看见你躺在床上,我便喜欢你了。”我低下头。

        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严谨过,我彷佛长大了一点,我结结巴巴,居然说不出话来。

        “小贝,”家明有点不耐烦,“怎么样?”

        “一个……男孩子都不能见?”我问。

        “除了我。”他指指自己。

        “包括阿棋在内?”我问。

        家明加重了语气,“特别是他。”

        “这”

        “不肯吗?”家明侧看头问。

        “有这个必要吗?”我问家明。

        “当然,如果我只有你一个女朋友,是绝对不希望你有其他的男朋友。”他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

        “家明,”我说:“不早了,送我回去吧。”

        家明脸色变了,他显然也生气了。

        他闷声不晌的开车把我送回到家门口。

        他没送我上楼,待我下了车,便一掉头,开走了。

        我呆了半晌。

        这年头,男孩子也太难侍候一点了,一天之内,我已经得罪了两个啦。

        阿棋如果知道我得罪了家明,是为了他,他的气也该平了吧。家明如果肯听我放下了以年的老朋友不理,与他出去,也该好脸色一点。

        可是他们当然不会替我想,每个人都自私。

        这一下子,痛苦的可是我了。

        我气鼓鼓的回家,妈已经睡了,这也好。

        索性没有男朋友又如何,他们一个不来找我,看我会不会觉得不舒服。

        我回到了房间,“擦”的一下拉上了窗帘,对面阿棋在做些什么,我也不感兴趣了。

        那晚翻来覆去的睡不好。

        大概每一个有男朋友的女孩子,都容易失眠。

        我觉得头痛欲裂。

        我想起以前看过一个电影,女主角很漂亮,她有两个男朋友,两个人都对她不错,所以把她宠坏了。

        她迟迟不能决定应该选那一个做对象,几年之后,两个男孩子倒成了好朋友。

        结果两人皆离她而去,她一个人也得不着。

        这就是以为可以左右逢源的结果。

        我不想学她那样,而且那样是不对的。

        不过我告诉自己,我目前并不太需要男朋友。

        即使他们两人全不理我了,我也不过是这样。

        大家是好朋友,但是没有太深的感情关系,能够与男孩子维持这样的感情,是最好的了。

        我睡醒一觉,真是很早很早,才七点半。

        心血来潮,打个呵欠,我便下楼去见母亲了。

        妈一见到我,便问:“昨天几点钟回来的?”

        “十二点多。”

        “不止吧?”母亲看着我。

        “差不多。”我说:“也许是晚了一点。”

        “你可把阿棋气得什么似的。”她说。

        我笑笑,“是吗?”我说:“一会儿他来,我向他道歉。”

        “他去了夏令营,你不知道吗?”妈问。

        “夏令营?什么夏令营?”我忙问。

        “刚刚他才来向我道别,说要去半个月呢。”

        “两个礼拜,到什么地方去?”我急问。

        “带一班孩子不知道到什么岛上去。”

        “他怎么从来没向我说过?”我跳起来。

        “你去找他好了,也许他还没出门。”

        我猛然想起来,真的,也许他还没离开。

        我穿看睡衣,奔出隔壁。

        我看见阿棋正在把一大包行李扔进一部旅行车的车箱里去。他穿着一条短裤。

        我气呼呼的赶到。

        清晨的空气有点冷,我打了个冷战。

        他看见我,惊了一惊,但是不出声。

        我也看着地,手搭在车窗的上头。

        我们俩僵了一会儿。

        忽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傻。他去便去好了,何必要穿着睡衣跑出来呢?

        他不与我说一声便去,显示他心裹不重视我。

        他不重视我,我何必要重视他,这不是吃亏是什么?

        我多笨。

        我几乎想掉头便回家的,而且他还不肯先开口。

        但是想想,我又告诉自己,算了吧,反正已经来了,心裹不愿意,也得说几句话。

        于是我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说:“你在睡觉。”

        我心中更加气了。

        这也可以算是理由?我在睡觉他就不用告诉我了?

        我心中好气,像有一块石头塞住了似的。

        他既然这么讲,我还有什么话说呢?想不出。

        于是我把头一仰,做得好看点。

        我说:“那你去吧,玩得开心点。”

        我头也不回,便转身走了。

        但是我、心里希望他会叫住我的。

        阿棋没有那么做,我听见他汽车开动的声音。

        我生气了。

        我加快了脚步。回到家我冲上楼上去。第一眼我便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我这才发觉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

        我忍不住哭了。

        我觉得对自己不起,何必穿着睡衣巴巴的跑出去。他又不稀罕。

        这许多日子来,我都与他在一起,而他连这么一点小事都不原谅,这么样,我是没有办法的。

        我觉得以后都不会再理阿棋了。

        我一直认为他对我好,待我不错。可是现在证实他还不是那样。

        倒是家明,爽脆的告诉我,要不就要他,要不就算数。

        我冲下楼去,打了个电话给家明。

        家明来接电话,他好像还没睡觉。

        我又有点后悔。故此呆了一呆,没出声。

        “喂喂?”他问。

        “喂?”他又问:“是谁?”

        “我。”我说。

        “啊,小贝。”他没了下文。

        我有点焦急。

        他会不会也像阿棋那样,不给我面子呢?

        “什么事?”他问:“你还在考虑吗?”

        “考虑好了。”我鼓起勇气说。

        “真的?”

        “是的。”我答。

        “说过算数,你不准再见任何男朋友了!”

        “我知道,特别是阿棋,对不对?”我问。

        家明笑了,“对。怎么?今天没睡呀?”

        “没有,一早就起来了。”我摸着头发。

        “啊!”他说:“我以为你出名的爱睡,是为了昨天的事睡不着?”我想说不是,但是再一想,算了,就让他那么想好了。,

        我这才发觉自己不老实,对阿棋,我从来不这样。

        对阿棋,我一是一,二是二,不撒谎。

        “这样吧,”家明说:“我一会儿来接你,现在再让我睡一会儿,可以不可以?”

        “可以,”我说,“当然可以。”

        “那就好了,你在家,不要出去,知道吗,嗯?”

        “知道了,可是你也别让我等得太久。”我说。

        “喂。”他挂上了电话。

        我怔怔的,有点疲倦,但是我还是不出声。

        我下了楼,母亲的脸色有点怪,她看得我坐立不安。

        阿棋走了以后,我必然会很冷清了。

        他连一点情面都不留给我,叫我怎么办?

        我不可以对他过份的迁就,我想,我要坚持下去。

        反正一会儿家明就要来陪我了,我想。

        我倚在沙发上,有点倦,我不自觉的睡着了。

        我是很容易睡着的一个人,这是我的好处。

        过了不知多久,我醒了。

        家明蹲在我面前,他在喝柠檬水。

        “家明!”

        不知道怎么的,我伸手抱住了他脖子。

        “喂喂!”他笑着嚷。幸亏他来了,他常在紧急的时候来的,在我未想念他、未牵记他的时候来的。

        我感激他。

        我有点想哭。

        家明放轻了声音,“你怎么了,小贝?”

        我摇摇头,依然抱看他。

        “你想念我吗?”他轻声的问我。

        我点点头,是的,我想念他,我想念很多人。

        我心里难过,我看看家明。

        “看,你又睡着了。”他说:“等我等得不耐烦?”

        “没有。”

        “你好像闷闷不乐,为什么?”他问。

        我摇摇头。“没有。”

        “小贝,我看出来了。”他说:“不要瞒我。”

        “我没有瞒你。”我说:“我刚睡醒,是这样子的。”

        “小贝,我相信你。”他说。

        我笑笑。“今天你真漂亮,家明。”

        他点点头,“谢谢你。”

        我自沙发上起来。“妈呢?”

        “出去了,佣人说的,我与你独自在屋子里谈谈吧。”

        “也好。”我说:“这屋子是这么静。”

        “你喜欢静?”他问我。

        我摇摇头。

        “也不一定。我喜欢有伴,一个人便够了,不要那么多。”我说。

        “我陪你。”他说。

        我看看他,不出声。

        我在想阿棋,想他是否很高兴。

        他与那些孩子们在一起,必然是高兴的吧?

        男孩子一直比女孩子想得少,我知道,阿棋一定不会想得多,而且他一直喜欢露营什我从来没去过那些地方,我不喜欢运动,也不喜欢活动,他去露营,我从来不跟的。

        以前不跟,是平常的事,可是今年我特别的牵记他。

        往年他老要我跟他走,我不去露营什么的,留在家里,与其他的朋友去看戏什么的,可是今年他根本不要我去。

        他什么表示都没有,就那么去了。

        他看见我之后,脸上冷漠的表情,使我心里痛苦,

        我从来没想到一个人可以令我那么痛苦,可是也做到了。阿棋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你想什么?”家明问。

        我对他歉意的笑笑,家明对我算是不错的了。

        “没有想什么?”

        “你一定在想心事,不用瞒我。”家明说。

        “我有你这么好的男朋友,必然什么都不想了。”我说。

        我讲这话,的确没有任何吃豆腐的意思,我是实实在在想那么做的。

        他笑笑,用手碰了碰我的下巴。

        “也许你会以为像我这样的男孩子,对人不太会有诚意,是不是?可是我告诉你,我是有的,对你。”

        我握住他的手,将他放在脸边,我心里面有一种空虚,握住他的手,可以使我忘掉这空虚。

        我为什么会这样?

        我想到我大概是喜欢上阿棋了。

        喜欢一个人,是那么可怕,像有怪兽,在背着、心房似的,不舒服。

        奇怪的是,我一直把阿棋当哥哥,其实,到今天才知道,我对他的感情,怎么止哥哥那样呢。

        我觉得对家明不起。

        家明又问我,“看看这屋子,真是不错,对不对?”

        “嗯。”我点点头。

        “回到了家,简直不想再回去了。”

        “那你就不要回去好了。”我说。

        之退有一年的学业。”他说。

        “回去,再来。”我说。

        “你晓得?小贝,我就是喜欢你的性格,说得出做得到,而且爽快。”

        我爽快吗?我问自己。

        不贝,我们出去看戏?还是怎么的?”他问:“要不要?”他看着我。

        “我肚子饿。”他说。

        “就在家里好吗?”我问。

        “你会弄?”家明惊喜的问。

        “会,”我说:“怎么不会呢?”

        我想尽量快一点,快一点我就好了,于是我转到厨房去,看到有鸡蛋面包。

        我回头,家明已经跟进来了。

        “我煎鸡蛋给你夹面包好吗?”我问他。

        他从我身后抱住我,我的心跳了一跳。

        “听上去真不错。”他在我身边轻轻的说。

        我很紧张,我从来没有与一个男孩子离得那么近。我与阿棋在一起,最多是握握手,也不过是在必要的时候,像过马路,像游泳。

        可是家明在身后抱住了我。

        他的嘴唇差不多已经碰到我的脸了,而我的脸忽然之间红了起来。

        “我……”我解释,“我想去拿两只鸡蛋。”

        “好的。”他很大方的放开了我。

        他就是那么大方,很潇酒的,我喜欢他这一点。

        我第一次做煎鸡蛋这种工作,我希望要做得好,而且要不露痕迹,我不想让家明看出来我从没做过这种工作。

        我做得不错,煎好了鸡蛋,我倒了一杯茄汁给他喝。

        “好极了。”他说:“谢谢你。”

        “还有香肠,要不要?”

        “不要了,我够了。”他微笑着。

        他坐在沙发上把所有的东西吃了下去。

        我忽然想起来,“盐,我忘了放盐。”

        “味道很好,”他笑,“夹面包的鸡蛋,一向是不放盐的。”

        “啊。”我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很好吃。”他摸摸肚子,看着我。

        我送纸巾给他擦嘴。

        “你将来会是一个好妻子。”他说。

        “做妻子可没有这么简单。”我说。

        “不,”他说:“从小事可以看大事,不骗你。”

        我也只好笑了。

        我很高兴。

        有家明,我会很快的忘记阿棋,而且我不是一直喜欢家明吗?我不是老在心中比较他们两个吗?我老觉得家明会好过阿棋。快点忘记阿棋吧。我心里想,我可以做到的,我心里想,只要我够用心。

        家明的脸离我很近,我看着他。

        他轻轻的吻了我的脸。他的嘴唇碰在我的脸上,我感到一阵刺激。

        我看着他,他捧着我的下巴,我忽然害怕了,我颤抖着,推开了他的手。

        “小贝──”家明轻唤我。

        “家明,”我笑笑,“我──”

        他也笑了,放开了我的脸。

        “我爱你。”

        “家明,你──”我有点颤惊。

        “我爱你。”他又说一遍。

        “不要──”我看看他。

        “不要爱你?”他问:“为什么?”

        “不是,不要爱我、爱得那么快。”我说。

        “这话是怎么讲的呢?”他问。

        “没有什么,你就听着好了。”我笑笑。

        这时候,有人用锁匙在开门,声音惊醒了我们。

        “妈回来了。”我说。

        他笑笑,站了起来。

        妈开门进来,见到我们两人坐着,不禁一呆。

        “咦,家明来了?”

        “是。”家明说。

        我有点脸红,“妈,”我说:“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的,你们没出去吗?”妈问我。

        “没有,”家明说:“只在家中坐坐。”

        妈看看我,又看看他,“留在家里吃饭吧。”

        家明说:“好的。”

        “小贝,帮我拿菜篮。”她说。

        “好,”我笑,转头对家明说:“你等我一等。”

        他点了点头。

        妈说:“你有一封信。”

        “信,什么信?”我惊异。

        我在家是从来不收信的。有谁会写给我呢?

        妈递给我一个蓝色的信壳。

        我看字迹。“阿棋写给我的?”我问。

        “大概是。”

        “他为什么不打电话呢?”我问。

        “打电话?”妈说:“也许那边没有电话。”

        我拆了开来,看里面的信纸,信纸上什么也没写,就是一句“还好吧?”下面一个名字。

        我呆了一呆。

        这算是什么意思呢?是为我好吗?是希望我快乐吗?我不明白。

        我将信纸塞入信封,放在一角。

        “说此仔么?”妈问。

        “没有什么,”我说:“你自己看好了。这个人,神经!”

        “你又来了。”妈说。

        “不是神经是什么?”我说:“你自己看好了,妈。”

        她点点头,“得了,你出去陪家明好了。”

        我被阿棋那封信,搅得有点六神无主,我心中难过,一切又都变得没劲了。

        阿棋真是个自私的人,我想,自已那么快活,偏偏要搅得我不快活。

        但是我还是与家明好好的玩一顿为妙。

        我出去与家明说:“我们不必就在家中了,我们去跳舞可以吧?”

        “只要你说,当然好。只是你的情绪今天有点不大稳定,为什么?”

        我翘起嘴唇,“受了刺激。”

        “算了,与你出去吧。”他笑,“无论怎么样,女孩子一时便会好的。”

        “与妈说一声。”

        “怎么忽然之间,又出去了?”妈问我。

        “没有什么,消遣一下。”我说。

        “去吧。”家明说。

        我点点头。

        “要换衣服?”家明问我。

        “也不用了。”我说。

        我们便这样出去。玩了一个晚上。

        回到家里,很疲倦,我倒在床上,便睡着了。

        要自己不想那么多,最好的方法,还是多睡一点。

        我心里挂着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我的天,阿棋怎么可以令我这样子,真叫我自己替自己担心。

        与家明在一起,不是不开心,但是也不见得开心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的心放不下来。

        第二天,我清晨又醒了。看,我并不如家明所说的那样,除了睡觉,什么都不想的人。

        阿棋又不知道是怎么搅的,居然会做那种事情。

        一天过去,两天又过去,三天也过去了。

        我想我的心情渐渐好过来,与家明显得越来越热络。

        家明说喜欢我,毫不讳言,母亲也知道了。

        他打算叫我跟他去读书,他想一直的见着我。

        我觉得那样也不错,有几个女孩子可以那么做呢?

        家明看外表,是一个很潇酒的男孩子,但是他对感情的重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忠诚。

        他便是这一点吸引了我。

        这几天,他一直陪着我,使我忘了很多。

        我希望阿棋可以看见我高兴的时候。

        家明与我去游泳,我开心,我们在沙滩上玩得像疯了似的。家明与我去跳舞,我也高兴,阿棋如果看见我情绪这么好,他便知道,他到夏令营去,是多余的了。

        我的心情作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这样没有什么不好,我每天都忙得没有空闲想多余的事情。

        阿棋几时回来,我根本不知道。

        他也只有寄过那么的一封信来给我。

        一天我回家,忽然发觉阿棋坐在我客厅里。

        我一呆,看看他。

        我觉得他的脸有一点陌生,我彷佛没见他已经好几月了,他圆圆的眼睛也看着我。

        他黑了一点,也瘦了一点,但是模样还是差不多。

        我放下了手上的鱼。

        我与家明去钓鱼哩。

        我也晓得他为什么要看我,他是在看我身上的露腰裙了,他恨这种服饰的。

        我得到了一种报复的快感,是应该穿这一套衣服的,我庆幸我今天挑了一套这样的衣服穿。而且我相信自己的脸,也晒得相当黑,黑便是代表我每天有出去呢,等于告诉了他,他去了以后,我并没有闷在家里发愁。

        也间接让他知道,没有他,我并不是过得不舒服。

        他看着我,他的眼睛还是很圆。

        我记起家明,家明的样子是不同的,家明的眼睛比起他的,没那么可爱,但是比他慧黠。

        “怎么?”他问,声音是低沉沉的,“不说话?”

        我一笑,“等你先说。”

        “还玩得开心吧?钓了那么一条大鱼。”阿棋说。

        “这话应该是我说的。”我反驳他。

        我想我是很厉害的,他呆了一呆。

        “还好,孩子们很可爱。”他答。

        “这么快就回来了?”我问。

        “是,提早结束了。孩子们都像很累。”

        “有没有带什么回来给我?”我问。

        去年,他带了一只贝壳花盆给我,很美丽。

        “有。”他说:“在家中,下次给你带过来。”

        “是什么?”

        “一顶草帽。”

        “呵。”我说。

        他的头发也长了一点。看上去是那么健康,阿棋给人的印象一直是可靠的。

        有的女孩子喜欢可靠的男孩子,阿棋,就是可靠。

        我照旧看着他。

        我想起来,我答应过家明,不与任何男孩子打交道的。

        当然,几句对白,并不算什么,他会原谅我的。

        阿棋说:“你这件衣服,很漂亮。”他看看我的腰。

        我一惊,他怎么会这样说的呢?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的声音有点苦涩,我听得出来。

        于是我乘胜追击,我说:“有些男孩子,喜欢这样的衣服。”

        “啊?”他说:“当然包括了我。”

        我对他笑笑。

        他说这种漂亮话,说得并不太好,我知道。

        他心中大概不怎么舒服吧,哼,我就是要他不舒服。

        “我妈呢?”我问。

        “在房里。”

        “你一个人坐在这儿?”我问。

        “等你回来。”

        “为什么?”

        “想见你。”

        “见我?”我问。

        “是的,好几天没见你,老是──你知道?”

        阿棋与我没有什么话说,我们两个人,好像对死了似的,一个坐一个站,想不出有什么好说的。

        “你们,”我说:“真奇怪,说来就来了,也不先打个电话,也不管有没有人在家,像你这样,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又有什么滋味?”

        “我们?”阿棋说:“我看不出除了我,还有谁会干这种傻事。”

        我不响。“我只是来看看你,要是你不高兴,我就走好了,没有什么的,只是我们毕竟做了那么多年的朋友,我相信友谊的,小贝,请你记住。”

        我有点惭愧,觉得不好意思。

        他说:“我想以后,你也不会再上我家的了吧?”

        我点点头。是他逼成我这么说。

        “为什么?就是因为有了男朋友?”他问我。

        我笑笑。

        “我走了,你自己想吧,有空来找我。”他说。

        “你──怎么样?”

        “开学了,那就忙得很,你当然不一样,你毕业了,是不是?”他边说边走向门口。

        “再见。”我说。

        我没有回头,心裹不怎么舒服,但是他说我有空可以到他家去,总算有个转机。

        我听到他关门的声音,很空洞,很寂寞。

        我低下了头。

        有时候做事,是自己不能控制的,如果他不到夏令营去,事情就不是这样子了,现在我只是觉得自己下不了台,就是那样。

        傍晚,他叫他家的佣人送来了那草帽。

        草帽的边很宽,土黄色的,我把它戴在头上,看看镜子,说怎么也笑不出来。

        晚上我们吃那两条鱼,家明不知道有什么应酬,没有来。我们是寂寞的。

        这屋子里一直只有妈与我两个人,以前有阿棋,阿棋是常客,他常来。现在多了家明,反而寂寞起来了,他来这里渡假,每个人都想与他吃饭见面,剩下的时间并不多,使我觉得热闹是可爱的。

        我放下了筷子,一顿饭算是吃完了。

        没想到阿棋回来得那么快。

        我上楼去,对面的房间灯光亮着,他一定在看书,我叫:“阿棋!”

        他站起来,向我笑笑,他并没有生气。

        我指指草帽,指指他,向他道谢。

        他笑笑。

        他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也一点没有什么难过,这个人真是天晓得,当然,如果他不重视我,他没有什么理由要难过,这是事实。

        我睡了。

        第二天家明来了一个电话,我去听的时候相当高兴,但是他说他白天没有空,要与旧同学聚一聚,晚上倒可以来的,我半晌作不了声。

        他当然听出我有点不大高兴,于是问我要不要去那一个聚会。他们都是旧同学,我去干什么呢?没什么好干的,于是我说晚上见他。

        我是与阿棋在一起,是无拘无束的,认识他那么久,我爱对他怎么样,便怎么样,多自由,但是在家明面前,不大也得长大一点,我考虑得很多,也维护得自己太多。

        这一点是分别。

        如果阿棋说他没有空,我会大发脾气,说什么都不让去那个地方,但是现在可不同,我心里面多想去,嘴里也是淡淡的,一付无所谓。

        与其那么空,不如找些事情来做,我又偷偷的张望阿棋的房间,发觉他那里也有客人,一个男孩子,两个女孩子,好像是同学的模样。

        我看了又看,觉得其中一个女孩子,好像对阿棋特别好,强对他笑。

        这不关我事,但是我很想恶作剧一下,于是我坐在露台上大声叫:“阿棋!”

        那个女孩子先转过头来,一脸的惊奇。

        然后阿棋也看到我了,他脸上的表情,告诉我,我瞒不了他,我是不对的,想作弄他,我知道。

        我向阿棋叫:“我可以过来吗?”阿棋无可奈何的看着我。

        我装了一个很天真的微笑。

        “可以过来吗?”我再问他。

        他只好向我招招手,否则我站着向他问不停,也是麻烦的。我觉得我胜利了。

        我用最迅速的办法,换了一件衣服。照照镜子,觉得不怎么好,又换了件白色的裙子。

        我晒黑之后,自觉穿白衣服最好看,这样的表现机会,不容错过。

        我忽忽奔下去,到了阿棋的房间。

        我挂上一个非常甜蜜的笑容,敲了敲房门。

        我觉得这个女孩子在瞪着我看,阿棋替我们介绍,我没听见,只知道那个女孩子姓张。

        阿棋过来对我轻声说:“我们在研究功课,你可不准捣蛋,知道吗?”

        我不出声,点了点头。

        我心中不高兴,但是我不表露出来,我拿起了一张报纸,坐在阿棋旁边看。

        老实说,阿棋的房间我是很熟的,没有什么人会比我更热的了,我那种姿态,也很表现出“我是阿棋的女朋友”那种姿态。

        那个张小姐很对我侧目,我很开心。

        她有很白的皮肤,但是年纪比我大。

        他们谈了那么久,我就在旁边坐了那么久,我不大出声,但是常走来走去。

        阿棋不时看我一眼,他对我是生气的,但是我反而向他笑笑,使他无可奈何。

        他从来没对我提过这个张小姐,他故意骗我,有了女朋友也不告诉我。

        他当然可以有女朋友,但是我就像他妹妹一样,我有什么话都对他说,他为什么心里要有那么多秘密?这可真使我不服气。

        那个张小姐拿着本笔记簿,趋近阿棋,说这说那的,看得我心里非常不舒服。

        她怎么可以这样子。

        到了下午,我便显得不耐烦了,肚子也有点饿。

        结果阿棋看看我,便说:“我们去喝茶吧。”

        张小姐马上说好,我看着阿棋,我也要去。

        “你呢?”阿棋问我:“你也有空吗?”

        “有!”我死人也说有,不能漏掉了我。

        “有空就跟着来吧!”阿棋对我不客气的说。

        那个张小姐笑了。我非常非常的恨阿棋。

        任何人一看我那副神情,就知道阿棋不待我是女朋友的了,他这样不给我面子,我一定与他揽下去。

        我将手臂圈住他的手,向他笑笑。

        阿棋要扔又扔不开,他的神情是尴尬的。

        到了茶厅,我叫了牛奶,坐在阿棋隔壁。那个张小姐,说话特别多,而且时时以异样的眼神看看他。

        我心中暗暗冷笑,以后逢她讲什么,我一定打断她。

        张小姐,这个女孩子,我不觉得我喜欢她。

        她的眼睛太深,嘴唇太薄,我不喜欢这样的女孩子。

        她说:“我觉得开学以后,会很忙──”

        “阿棋,”我问:“那是什么?是蛋糕吗?我要蛋糕。”

        阿棋马上降低声音,在我耳边说:“你不要与我搞,晓得没有?”

        他这话根本在我意料之中,但是我听了,还故意笑了起来,反正没人听见他在讲什么,我笑得厉害,可以使姓张的女孩子误会,何乐而不为?

        阿棋见到我笑,更加气了。

        “我要蛋糕。”我喃喃的还在说。

        他们那一顿茶,喝了很久,我该说特别久,不一会儿,我看看钟,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家明要来了吧?

        但是现在这样的情形,我情愿家明的一百个约会不去,我也不愿意离开。

        我们终于喝完了茶,在茶厅告别。

        阿复说:“我有空打电话给你。”

        那个姓张的女孩子,马上笑了起来,有意无意向我一瞄眼。混帐。

        打个电话有什么稀奇?我就住在阿棋隔壁,爱怎么样便怎么样。

        但是当所有的朋友都走了以后,他的脸就冷了下来,板得像铁锅一样的颜色。

        看见他那个样子,我当然是无精打采了。

        “你干什么?”阿棋问我。

        我不敢出声。

        “回到家才跟你说!”

        他叫了一部车子,把我送回家,道了他的房间,他叫我坐下来。

        “你是什么意思?”他问我,声音很凶。

        “没有什么。”我低声说。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他问我。

        “没有什么。”

        “只是做事,总有个目的,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我不高兴你与其他的女孩子好。”

        “笑话!你有你的男朋友,我当然可以识得其他的女孩子,你这话怎么可以讲得通呢?”

        “我不喜欢。”

        “根本不由你不喜欢,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我不出声,我是无法分辩的,自己理亏。

        “照你这么说,为了你不喜欢,我这辈子都不能交女朋友了?”他问。

        我坦白的说:“是的,我正是希望那样。”

        “你这孩子,快疯了。”他笑了起来,随即叹了一口气。

        “我一直是想什么便说什么的!”我说。

        “而且你也一直是想什么便做什么的!”我又不晌了。

        “这脾气你也应该改一改了,你知道你今天把人家弄得多么尴尬?”他问。

        “你怎么不理我?”我问。

        “你?你现在不是我的责任了,你有你的表哥,你的男朋友,是不是?让他去担心好了。”

        “阿棋!”我站起来,然后我哭了,哭得很伤心,用手擦着脸。

        “你这是干什么呢?”他说:“我不会怕你哭的,我绝对不会。”他直在那里。

        他这种语气,使我想起以前我们小时候闳意气的情形,我哭得更厉害了。

        阿棋说:“我告诉你,以后不准你无理取闹,你要放泼撒赖,到你男朋友那里去,我没有必要听你嘀咕。”

        我抹干了眼泪。

        阿棋又说:“而且你最好不要在别的女孩子面前作那种乱七八槽的样子,知道了没有?”

        我看着他。

        “我不明白你。”阿棋叹口气,“你明白你自己吗?”

        他的声音有点儿软了下来。

        “阿棋,你要赶我走吗?”我低声问他。

        “我的天,是谁赶谁走啊?”他问我。

        我瞪着他。

        “是你赶走我的!”他跳起来,“你要我走,我就走,等你有空了,你又来搞我,你这人,究竟搞什么?”

        我后悔了,他说得对。我是不应该那样做的,我对他不起,他可以有他的女朋友,我无资格过问,我刚才所做的事情,的确是无聊之至的。

        “对不起。”

        “以后不要再犯了。”阿棋背过身子说。

        “我知道,以后不会再犯了。”我低声说。

        我抬头看阿棋的露台,却发觉地站在上面。

        我要向他招手,但是又不好意思,终于低头回到房子里去了。

        我不知道他站在那里干什么,是看我吗?

        我不清楚,他是个怪人。多少年来,我与阿棋像兄妹一样,现在倒隔膜成这样子了。

        我都有点心疼。

        我想见他,又不敢见他,想问他好,也不敢。

        但是我还是对家明坦白了。这对我来说是高兴的。

        至少现在我只要负担一个人了。

        我对母亲说我拒绝了家明。

        母亲有点惋惜。“家明是个好孩子,”她说,然后眼睛一亮,“你喜欢阿棋,是不是?”

        我不出声。

        我的心事比一般女孩子的容易想像,我总共才认得他们两个男孩子,不是阿棋便是家明,不是家明便是阿棋。

        “阿棋也好,阿棋老实,我喜欢他。”母亲说。

        见我不出声,她又想像了很多事情。

        “那家明,我怎么向他母亲交待呢?事情太难了,还有亲戚呢,我怕他们会生气。”

        母亲,这些便是她的烦恼。

        “但是阿棋的确是好孩子,看了这些年,竟没有一些毛病。”母亲又说。

        没有毛病,我想,他的毛病大着呢,难道我可以向全世界广播不成?

        阿棋的心思太深,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事情是很奇怪。看家明,会以为他心里什么都藏着不露,相反的他倒是顶坦白的一个人,阿棋却是刚相反,真的人不可以貌相了。

        阿棋现在大概与那个张小姐在大好特好了。

        想到这里,我连饭都吃不下了。我没有胃口。

        怪是怪在我居然还一直把阿棋当兄弟,没有察觉自己对他的感情。我怎么会这么笨?

        我不了解自己。

        早一点晓得自己的心意,便不会生出这么多烦恼了,我可以了心一意的与阿棋在一起。

        可是事情来得这么不凑巧,真出乎我意料之外。这还能怪别人?当然怪自己。

        我躺在床上。

        忍不住又掀开窗帘看,对面传来一阵笑声。

        果然不出我所料,阿棋家里有客人,那个张小姐显然也到了,他倒是轻松的,我的心里被针刺一样。

        他太不像话了。

        我恨得很厉害。

        或者我可以再到他家去捣蛋,但是他不会欢迎我,甚至会给我白眼,为何来呢?这种事情做多了并不稀奇。

        我有一种想把身边东西都摔烂的感觉,但我忍下来了。

        我忍受不住阿棋的快乐,他怎么可以快乐起来的?

        他家里的客人,一直到深夜才走。

        是阿棋送他们下楼的。

        我们两家住得近,夜里又静,他说的话,我都可以隐隐约约的听见。

        他请朋友们有空常去。

        张小姐他当然是特别关照的。

        他是把给我的感情收回了,收得还真是快。

        他本事好大,像我这样,付出去的东西,很难收得回来,我能要求还给我吗?

        如果他说,“我根本没要过。”那又怎么办?

        我只好将被子拉得紧一点,睡得熟一点。

        要睡得好也顶难的。我忍受不住失眠。

        家明走了以后,我的一个幻梦成空了。

        我该另外再找一个男朋友吗。

        我问自己,也许应该的,否则我真的会愁死了。

        阿棋,我得忘了阿棋。

        我还得为自己计划一下。

        我不如再念多几年书吧。我想,不能让自己白白的浪费时间。

        我开始为自己动脑筋了,这种事情,在以前是没有的。

        经过这一次教训,我的确是乖了不少。

        这还得多谢阿棋,否则我永远不会学乖。

        我知道家明开始在购置他应用的东西了。

        他真的要回去了,我想,以后还不知道回不回来。

        我去买了一条很漂亮的锁匙圈,叫母亲带给他。

        他收下了,没有表示什么。我并不是要他表示什么,只是希望他会收下,他既然肯收,也就好了。

        他连电话也不来。

        我一天在大门口碰见阿棋,他冷冷的向我看一眼。

        我却向他笑了一笑。我站着给他一个机会。

        他也在门口呆了一呆,但是没有动。

        他应该与我说几句话的,但是他没有开口,便走了。

        我不怪他。

        我也没怪自己。

        只是他的心肠的确硬了一点,不该对我这样。

        另外又有一次,我与妈妈回来,碰见他与张小姐。

        张小姐看看我,我不出声,也没有点头。

        阿棋看我一眼,然后很客气的与母亲打招呼。

        我心里面真不是滋味,有一秒钟我真的几乎想跟家明走了也算了。

        但是这对家明不公平,我不过是拿他来做报复,这不对,我忍住了。

        母亲很奇怪,她问:“这位小姐是谁啊?”

        母亲与阿棋是熟的,她看着阿棋长大,问这样的一句话,实在不算为过,但是我又怎么知道张小姐会怎么想。

        为了避免自讨没趣,我拉了拉母亲。

        母亲怪怪的看我一眼,但是没有再问下去。

        “真怪,那女孩子是谁呢?”母亲问我。

        “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母亲大惊小怪的说。

        “我有什么理由会知道?”我反问。

        “咦,阿棋怎么可以与别的女孩子在一起呢?”

        “那个女孩子是她的女朋友,为什么不可以?”

        “女朋友?”

        “是的。”

        “阿棋的女朋友?你不是他的女朋友?”母亲说。“那么你呢?”

        “我?”我冷笑一声。

        “小贝,这是怎么回事?告诉我听。”

        “没有什么好告诉的。”我说:“就是那样。”

        “你,你与阿棋不对了?”母亲惊问。

        “早就没对过,是你自己误会而已。”

        “可是你又干吗拒绝了家明呢?”母亲问。

        “是的,因为我两个人都不喜欢。”我说。

        “你这孩子──”

        “妈,我劝你别再理我了,随我去吧。”

        “可是──”

        “妈,我自己会有打算的,我想读书,好不好?”

        母亲叹了一口气,“好吧。”

        过了母亲这一关,她总算知道事情真相了。

        家明走的前一天,母亲去送行,我一个人在家。

        第二天,家明在早上乘飞机走了。我也在家。

        那天下午,阿棋忽然找我,我开门见是他,马上关上了门,我不要见他。

        他又按铃,我依然不理。

        母亲去开门,见了他,也没有多大的好气。

        “是你呀?”妈说。

        廿年来,母亲从来没有这么对过阿棋。

        阿棋说:“我找小贝。”

        母亲说:“小员开学很忙,你改天来吧。”

        她关上了门。

        我坐在沙发上不出声,其实我一点也不忙。

        母亲看我一眼,回房去了,我很高兴她那么做。

        妈是气阿棋的。她气他去找别的女孩子。

        当然,母亲不帮女儿,帮谁呢?

        阿棋来找我干什么?我心里不住的想。

        家明临上飞机有什么话说呢?他有提到我吗?

        家明有没有叫我写信?我是会写信给他的,当他是朋友。

        电话铃啊了。

        我拿起话筒问:“谁?”

        “小贝,是我。”

        是阿棋。

        “什么事?”

        “有话跟你说,你可以过来一下吗?”阿棋说。

        “你没听妈说,我很忙吗?”我问。

        “可是这是很重要的事,关于你与我的。”

        “我与你还有什么话可以说的?”我问。

        “不要赌气了。”他说:“这的确是要事。”

        “我没有赌气,我就没有空。”我说。

        “小贝,你别的话可以不听,这话却非听不可。”

        “我不听。再见。”我说。

        妈出来问:“谁的电话?”

        “阿棋。”

        “说些什么?可不是那个女朋友不理他了,又来找你吧?”

        “谁晓得?”

        “你年纪那么小,不用愁没男朋友,不要去理他。”

        “是的。”我说。

        “现在有空吗?”母亲问:“替我去买点鸡蛋。”

        “鸡蛋?”我站起来,“好吧,反正没事。”

        我换了件衣服,便出门了。

        打开了门,我一呆,阿棋站着等我。

        “你干吗?”我粗声粗气的问。

        “小贝,我知道你会出来的。”他说。

        “你干什么?”

        “有话与你说。”

        “说什么呢?你可以找张小姐去说。”

        “唉,小贝,我实在是不对,你原谅我好不好?”

        他忽然来那么一句,我倒也一呆。“什么?”

        “一切都是我误会了,你原谅我吧。”

        “原谅你什么?”我站住了。

        “我误会了你。”

        “怎么?”

        “我们别站在街上说,小贝,上我家去吧。”

        “不去!”

        “小贝,别这样。你晓得我一向少求人,这次是我求你,好不好?”阿棋说。

        我转身,他正看着我。

        他的眼睛还是那么圆,我的、心软了一半。

        “好吧。”我说。

        他松了一口气。

        我在想,他有什么话要说呢?

        他替我开了房门,我进到他房间,觉得很陌生。

        “请坐。”他说。

        “有什么话说好了,别客气了。”我说。

        他笑笑,有点不好意思,我盯看他。

        “小贝,我实在误会了你。”他又是那句话。

        “什么的误会?”

        他低着头,头发长了许多,睫毛覆在眼上。他的神情不似作伪。

        他苦笑,“我,以为你作弄我。”

        “我?”我问:“为什么要?我根本连声都没出过,家明要去,我便放他去,我独自留了下来。”

        “但是”

        “你误会了。”

        “是的。”他承认,“我对你非常误会。尤其是那天晚上,我在门口,看见家明亲你的脸。”

        “那天他要走了,他是洋派的,你知道。”

        “是。”

        “我可得罪了你们两个。”我不在乎的说:“但是也无所谓了,反正已经是这样了,是不是?”

        “不,小贝,家明来过,他与我谈起过你。”

        “他来你这里?”我皱上眉头,“你说什么?”

        “一点也不错,他来过。”

        “来干什么?”

        “他向我提到了你,说你,唉,说你其实对我是一片真心的。”

        我的面孔一热,我问:“他几时来的?”

        “今天早上,他临去时来的。”

        “我不知道。”

        “他原没有要你知道的意思。”

        “那就好了,你明白了吧?明白了我就回去了。”我站起来,一付预备要走的意思。

        “你还走?”

        “走?是的。”

        “小贝,请你留下来行吗?”他问我。

        “留下来?”我冷冷的问:“为什么?”

        “小贝,现在事情已经明朗了,我知道自己不对,你难道不肯原谅我?”阿棋说。

        “这,”我说:“你不了解我,而且你乐意误解我,你只要借一个籍口,就把我放弃了。”

        “我是痛苦的,小贝,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强忍看,我要争一口气,我不愿意拜倒在你裙下。”

        “我有要那样做吗?”我看他。

        “小贝,从小到大,我对你怎么样,你是知道的,可是你一直把我当兄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直到你长大了,但是你又──”

        “家明来了,是不是?”

        “是的,你与他是这么好,我又觉得你们两人相配,我一半是因为要争口气,一半是因为──也许你不相信为了你,我觉得如果你高兴的话,那也算了。”

        “真是这样吗?”

        “是,而且我、心中有气,我与你在一起这许多日子,竟比不上远道来的一个表兄。”

        “所以你便气我了,而且气得这样子,是不是?”我说:“你没有知道,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吧?”他低下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有几次他想抬头说话,但是总是说不出口。

        我的心又软又痛,我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

        只要他再出声求我一次,我就答应他了。

        我为他,这几个星期,受了多大的委屈。只要他求我一次,我原谅了他,也算是宽宏大量了。

        他抬起了头。

        “小贝,难道我们从头开始,不行吗?”

        我用眼色告诉他,我不能决定。

        “小贝,不要收回你曾经给我的感情。”他说。我一跳,这句话是我曾经说过的,我记的很清楚,现在他又还给我了。

        “不要收回。”

        “阿棋!”我哭了。

        他过来抱着我。

        我号啕大哭起来,这些眼泪,我忍了不知道多久了,我紧紧的抱着了阿棋。

        “千万不要收回。”阿棋说。

        “不会了。”我喃喃的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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