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求真记
我,小公主:
忽然看见刺目强光的时候,我还是哭了起来,因为冷的缘故,混身颤抖,幸亏有人马上拿暖软而毯子包起我。
又有人说“嗯,肤色很好,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缝合伤口。”
“婴儿重三公斤。”
“她父亲在病房内等,让他去看看宝贝。”一阵笑。
我努力吸气,挣扎,大声哭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钞哑,我原来希望会有清脆声音失望了。
那叫王先生的人转过身来,把脸趋近我,我一看,觉得他的脸好熟悉,鼻端闻到暖哄哄的呼吸,感觉陌生,忍不住又哭。
王先生说:“哎呀,她的耳朵同我一模一样。”
明明在笑,忽然之间,眼角出现亮晶晶一滴水珠,奇怪,那是什么呢。
他态度诚惶诚恐,想必也是我的奴隶。
真好,一出世就有人服侍。
“
看护小姐,请为我们父女拍照留念。”
大家笑,他们做了他们要做的事。
穿白衣的奴隶说:“王先生,我们要到育婴室去了。”
王先生像是到此刻才想起来,“我太大呢”
“很快上来。”
这时,我看到他眼角又冒出豆大的水珠。
育婴室是一间很宽敞的房间,吓我一跳,没想到会有那么多同伴,统统与我差不多大小,包在一式粉红色的毯子里,都呜哗呜哗地哭。
白衣奴隶们跑来跑去,非常忙碌,我忽然觉得累,便睡着了。
半醒时听见有人说:“把八三一号推出来,她妈妈想见她。”
他们抱起我。
对我来说这大概是最好的感觉了。
他们把我交到另一人手中,她紧紧将我拥在怀中她说:“啊,妈妈的小公主,妈妈的小公主。”
原来我的名字叫小公主,而这个奴隶叫妈妈,听她声音蛮热情的,会不会是我最忠诚的奴隶?
且让我看清楚这个叫妈妈的人。
她脸色非常差,神情紧张,不能像其他人那样站起来,只能斜斜靠在床上,但是她用很大的力气拥抱我,并且轻轻抚摸我的手同脚。
她喜欢我。
稍后我又被抱走。
妈妈眼角冒出一串串水球来。
“不要哭,淑子,不要哭。”
哭?我哭起来可没有水珠目眼角冒出,他为什么哭?她不舒服?她不开心?无论如何妈妈是个趣怪的名字。
育婴室很舒适,清早沐浴,接着喂奶,一天好几顿,有时喝得下,有时不,吸啜是很吃力的一件事,做胎儿时毋须这样做,但是现在我已经升为婴儿,许多事必须自己动手。
白衣奴隶对我亦小心翼翼,但我总觉她们不如妈妈奴隶温柔。
妈妈每天来接我三次,她在育要室门口轮候。一接到我,便进入房间,与我轻轻说话,喂我吃奶。
她喜欢贴住胸口抱我,她精神似一天好似一天。
这种生活不错呀,育婴室有百来个同伴,他们喜欢哭,我不,醒的时候,我情愿四处看看!
每天都有一个自称“张医生”的人来看我,她替我检查身体各部分,帮我打针,称赞我‘宝宝真乖,忍得住痛,不哭不叫。”
我也颇喜欢她。
这个世界井不太坏。
望妈妈奴隶来抱我,她从不令我失望。
她总叫我小公主,我猜那真是我的名字。
她对我说:“小公主,在医院已经住了七日,我们该回家了。”
家?那是什么地方,我还以为会一生住在育婴室里,又是一个惊奇。
果然,白衣奴隶们替我穿上比较厚的衣裳,那个王先生又出现了,他柔声说:“爸爸现在同小公主回家。”原来他叫爸爸。
我被放进一只篮子里,辗转乘交通工具回到这个叫家的地方。
一打开门,眼前一亮,好大的一个地方,将来当我的视线可以看得更远的时候,想必可以看得更加清楚。
妈妈把我抱进一间房间,将我轻轻放在小床上,看样子他们什么都替我准备好了,真是一对负责任的好奴隶。
这时爸爸进来,“保母一会儿就来上班。”
妈妈很冷淡的说:“嗯。视线仍然在我身上。”
“淑子,你最好去休息一下。”
“不劳作关心。”
咦,妈妈奴隶同爸爸奴隶不大友善。
“淑子,也该谈谈我俩之间的事了。”
“没有什么好讲的,把你财产拿一半出来我同宝宝马上走。”
“钱财不是问题,要走你一个人走女儿姓王得留在王家。”声音开始粗起来。
“不要在婴儿面前提高声线。”
“她现在听不懂。”
“可是她听得出语气。”
“那么到客厅去说话。”
他俩出去了,轻轻掩上门。
我忽然觉得冷清,这里比起育婴室,寂寞多了,于是我叫喊起来,“陪我,陪我。”
妈妈奴隶第一个奔进来,我的第六感不差,她的确对我最最忠心。
越来越喜欢被她抱在怀中。
爸爸说:“当心宠坏地。”
妈妈恼怒的说:“不关你事。”
“是我的女儿怎么不关我事?”
他们两人分明是在争吵,我听懂每一个字,但是不明白他们关系为何这样差。
爸爸又说;“孩子不适宜在这种气氛下长大。”
妈妈说;“所以你越早离开这个家越好。”
“我姓王,女儿也姓王,你叫我离开?”
“女儿还未拿出生证明,她未必一定姓王。”
“你疯了!”
他离开我的房间。
“疯了”必定是个很严重的控诉,因为妈妈看上去非常不高兴。
她抱起我,轻轻在我耳边说:“现在妈妈服侍小公主,小公主多吃一点,多睡一点就是孝顺妈妈,妈妈同小公主相依为命,将来小公主照顾妈妈。”
她又哭了。
大抵是十分多愁善感的一种动物。
稍后一个叫保母的人来了。
我发觉家里有五个成员。
一个是我,小公主,一个是妈妈,一个是爸爸,还有保母,他们都抱我还喂我,也替我沐浴更衣。
还有一个人,天天来.有时逗我笑,每次来都忙碌地干活,不大与我接触我猜想她是奴隶们的奴隶,专门服侍奴隶们起居饮食。
我最喜欢看她做一种叫熨衣裳的家务。
妈妈抱着我看他干活,并且说;“同笑姐打个招呼,笑姐来帮我们忙。”
比起育婴室,家里又是另外一个光景。
每日下午妈妈抱我到露台晒一阵子太阳,对我说:“看到没有,蓝色的是天空,绿色的是海,白色点点是海鸥,那一只只是船稍远是著名的维多利亚港,将来,我们到温哥华去柱,露台会对牢费里沙河。”
妈妈对每个人都很客气,她很少提高声音说话,但不知恁地,对爸爸奴隶就差得很。
她从来不给他好脸色看。
每次见到他,总非常烦腻地说:“你还回来干什么,这里还好算是你的家,你不是另外有住的地方?”
“淑子,我愿意重头再来。”
“这里不需要你。”
“着孩子份上,不要再与我吵下去。”
“孩子是孩子,她是另外一个独立生命。”
“孩子的祖父祖母以及姑姑等都想来看看她。”
“我的女儿与这干人无关。”
他们不住争吵,这本来是个极好的家,此刻像是打了折扣。
不过算了,反正他们两个都一般重视我。
周阿姨叹口气“你看小公主的眼睛,多么清晰有神,淑子,我保证她听得懂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
妈妈也看着我,“小公主,你听得懂吗,你知道世道艰难,人心险恶吗。”
“淑子,你看你对孩子也说起哲学来。”
妈妈又笑了,“现往世上最重要的是女儿,为她,什么都可以牺牲。”
“那么,容忍一点,给她一个完整的家。”
“小周,这个问题没有商榷余地,不然我同你就不是朋友,此刻我同女儿都累了,你请回吧。”
周阿姨幸幸然站起来,“狗咬吕洞宾。”
“小周,针不刺到肉,不晓得痛,将来你会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我都知道,我是为你好。”周阿姨又叹气。
“怕我养不活这个家?你同我放心,我的收入比王孝文高数倍。”
“今日你在气头上,我不与你说了。”
她打开门,出去了。
门外还有天地,我知道,妈妈与保母都带我去看过张医生,街上有许多人,许多车,人与车都发出极大的声音,都与我无关他们不是我的奴隶,他们大概是别的小公主的奴隶。
周阿姨走了之后妈妈抱着我一会儿,然后对我说:“妈妈快要出去工作,妈妈总共取得四个半月假,
妈妈真不舍得离开小公主。”
我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震惊,妈妈要去工作?她不是我的奴隶吗,她的工作不就是做奴隶吗?我大哭起来。
妈妈说;“唉,你好像真似听得懂我的话。”
当然听得懂我只是不会说话而已。
家,我叫,她立刻赶至,并且一边说:“妈妈来了,妈妈抱抱。”
我不想她出去,我很喜欢她这个奴隶。
想到此处,惊恐不已,哭得更厉害。
妈妈慌张抱起我到处走,“莫哭莫哭,妈妈即时会辞工,不做了不做了,有什么好做,在家照顾小公主是正经。”
我听了稍微镇定,希望她不是骗我,不不,妈妈不会骗我。
我累极入睡。
醒时听见妈妈在外头同人说话,我已经可以听得比较远,谁,又有客人?
“她懂得微笑了,是,喜欢东看西看,我让她坐小推车里,最近吃得反而没从前好,问过医生,过了三个月,新陈代谢会慢一些,随意吃多少不成问题─一”
只有她的声音,一定是在讲电话。
她在说我。
我有种满足感,妈妈真是什么都以我为重,她究竟是我什么人,为什么要对我那样好?
她在电话中说下去:‘─一我想辞职,是,确有打困笼的感觉,但是没法子,婴儿一下子就会大,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三两年光景就可进幼稚园,届时时间会松动一点,请你包涵。”
啊,我不禁舞动手足,妈妈没有敷衍我,我太高兴了。
“要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古人叫孩子为骨肉。各人环境心情不同,我喜欢亲手带孩子。”
我哇哇叫了两声。
“听见没有,小公主在叫我了,我不多讲了,再考虑一下,也好,谢谢你,公司对我,真没话
讲。”
妈妈赶进来,我努力向她笑,她把脸趋近我,嘴唇贴着我面扎,发出啜啜响声,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是感觉甚佳,我欠她人情,她好像喜欢看我笑,我不会吝啬。
“啊!”妈妈说:“是妈妈把你带到这寂寞荒原世界来,妈妈要对你负责。”
与她面贴面就很好,我不需明白她说些什么,我拍动双手。
妈妈有柔软的肌肤,贴着她非常舒服。
她对爸爸仍然不理不睬。
一日下午我坐推车里,由妈妈在露台陪着吸啜橘子汁,一个电话来,妈妈有紧急事要出去。
她看牢爸爸说“我妈进了医院,我得赶去同兄弟们会合,请看住囡囡。”
爸爸立到英明果断的说;“你放心,我等你回来,要不要钱用?”
我转过头去,我听得他们提到这个叫钱的东西多次,想必非常重要。
果然,妈妈说:“你身边有多少?”
爸爸自口袋掏出一叠东西,“你都拿去,你那几个兄弟,用一百块都要同老婆开会讨论,你先去付帐。”
“我速去速回。”
“毋须心急,自己当心。”
妈妈默默出门去了。
这两个奴隶,好似有言归于好的趋问,我觉得安慰,所有的奴隶都应该相敬如宾。
爸爸一待妈妈出门,像是终于得到与我独处的机会,轻轻对我说:“囡囡,爸爸也很爱你.”他叹口气,“只是爸爸日前做错一件事,不为你妈妈原谅现在妈妈要离开爸爸。”
我着着他,他看上去非常悲哀。
“囡囡,假如你会说话,或许可以帮爸爸讲几句好话。”
他似的后悔了。
他所做的事一定非常非常错,因为妈妈奴隶不像个不讲理的人,她如果被得罪,错的一定是爸爸。
妈妈隔了很久才回来,我不会算时间,但是爸爸亲自喂我两顿奶,由此可知,当中隔了颇久一段时间。
妈妈终于回来了,匆匆洗过手立刻将我抱在怀中。
爸爸问:“情形如何?”
“老人病,须留院观察三数日。”
“我有相熟的医生。”
妈妈不出声,过一会儿才说:“麻烦你了。”
她随即低头同我说:“妈妈的妈妈生病,囡囡,小公主,你要听妈妈话,别哭闹,莫使妈妈双
重担心。”
原来,我的妈妈还有妈妈,奇怪,不过我立刻静下来,乖乖睡觉。
醒来时,爸爸已经离去。
天已经黑了,妈妈说过,这叫做夜,窗外亮的时候,叫做日,妈妈叫我夜间不要叫她,我总做不到,我想肯定她一直在我身边,晚上也要叫她。
半夜,我醒来,看见外边有灯光,妈妈还没睡?保母在一旁看书,我决定不吵妈妈。
周阿姨又来了,带着礼物。
周阿姨的嘴唇永远是鲜红色的,她很会打扮,十分漂亮,但我看惯妈妈的样子,妈妈比较像个妈妈。
妈妈对周阿姨说:“你买那么贵的衣服给囡囡干什
么,下次不要浪费。”
“小公主当然要穿得漂亮些。”
周阿姨坐下喝茶。
“伯母怎么样了?”她问。
“七十多了,怎么样也就是这个样。”
“有生必有死。”
“可不是,再小的小公主也会老,自古至今,稍微有脑袋的人都会想到这些问题。”
周阿姨叹口气,“有时真不知道做人有什么意思。”
妈妈笑,“你这样漂亮时髦年入百万的黄金女郎都对生命有怀疑,我们简直不用活了。”
“我也想要一个小公主。”
“小姐,养儿育女很辛苦的,只怕你不习惯,完全交给保母呢,还不如不生。”
“看你那么满足快乐,好像很值得。”
“我对生活的要求,一向比你们低。”
周阿姨凝视我,“才怪。比我们高才真。”
妈妈微微笑。
“淑子,你与孝文究竟如何?”
“他为我母亲的事出了很大的力。”
“我早说王孝文天良未泯”
“有他帮手,真差很远,你知道我一干兄弟都是别人的好丈夫,可惜丈夫却是人家的好儿子。”
“这等大事,不由他们不理。”
“还不是照旧看着老婆的脸色做人,真不明白人家的女儿怎么会这样厉害,衣食住行全是我们家的,还处处诉苦,把丈夫形容得禽兽不如。”
“那是老式女人的惯技。”
“又还把男人控制得死死的。”
“你愿意做她们吗?”
“不要开玩笑了,简直连做人的基本等严都没有。”
妈妈同同阿姨很谈得来,可惜同阿姨不是常常有空来看妈妈。
“你来看着小公主这两条眉毛。”
周阿姨笑,“好浓好神气,将来做博士还是做专家?”
妈妈说:“什么都不用做最福气,有我一日,便保护她一日,我死了,我叫律师做地监护人。”
“别说赌气话。”
“我井非在气头上,人情世故,千年不变,我可托孤给谁?”
“你还要活到八十八岁呢,王家的人也不舍得小公主。”
“笑话了,王家挤满一屋不相干的人,孝文的大姐一直住在娘家,最近姐夫也搬去同住,说是说照顾父亲,一边又把过继来的儿子往娘家拉,这过房儿子新近结婚,又有媳妇,又生了孙子,如今五个人陪着老太爷,小公主到了那边怕马上沦为小丫头。”
周阿姨只是笑,“你理他们呢,你根本不稀罕。”
“是呀,可是你看,我若没有收入,还不是等于苦情电影里的小媳妇。”
“得了,知道你能干了。”
妈妈笑起来,她笑起来真好看。
不一会儿,周阿姨告辞了。
妈妈拥抱着我说;“妈妈只有小公主,小公主也只有妈妈,妈妈同小公主相依为命。”
我不介意永远同妈妈在一起。
过两日,爸爸来了。
先是向妈妈汇报关于妈妈的妈妈那些事,说完7了坐着叹气。
妈妈问他:“老人已经出了院,你还担心什么?”
爸爸说:“八月份你还去不去温哥华?”
“怎么不去,干方百计移的民。”
“淑子,让我们到了那边重头开始吧。”
“那边反正有两间公寓,你住你的,我住我的。”
爸爸这次聪明了,他改变话题对妈妈说:“囡囡伏着时会得用双臂撑起胖头了。”
“什么,几时的事?’
“前天,要不要试给你看?”
爸爸抱起我把我放在床上,我知道这是表演的机会,我用尽力气以臂力撑起头,左右看了着,向妈妈笑。
妈妈也笑嚷:“我好感动,我好感动。”
爸爸说:“让我同小公主住在一起吧。”
妈妈不出声,半晌才说,“到了那边再说。”
连我都听出事情有转机,果然,爸爸奴隶说:“我会珍惜这个机会。”
奇怪,爸爸究竟做错什么?
他说:“女儿快懂事了,会追究爸爸在哪儿。”
妈妈答:“这不是烦恼,世上已有太多单亲家庭。”
“可以避免的不幸,还是避免的好。”
妈妈抱起我,“囡囡,我们来唱歌。”
我爱听妈妈唱歌,只听得她哼道:“为什么要为你掉眼泪,难道你不明白是为了爱,要不是有值人跟我要
分开,我眼泪不会掉下来,掉下来。”
唉,原来眼睛角落那亮晶晶的水珠,叫做眼泪。
我紧紧拥抱妈妈,把脸贴在她胸前。
世上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尽她能力保护我,照顾我,满足我的需要。
我有种感觉,妈妈不是普通的家庭奴隶,她倒底是谁呢?不过这并非重要只要她继续对我好即行。
我明白保母是雇用的奴隶,但妈妈不同,妈妈会一直陪着我,她常常说,“直到妈妈不在的那一日。”
什么叫做不在的一日?
她也说到将来:“妈妈同小公主一起看芝麻街,一起到阿拉斯加看冰河,去澳洲动物园看鸭嘴兽与奇异鸟,还有,去自博我物馆看暴君恐龙。”
将来与妈妈可以做许多许多事,真开心。
“我们一起去参观印象派名画,妈妈最喜欢一幅莫奈画的荷花池,我们顺带在纽约买时装,小公主直陪妈妈,直至小公立另外有主张为止。”
是是是妈妈。
“囡囡是妈妈的亲生女,囡囡是妈妈的小公主,囡囡是妈妈的承继入,无论风雨多么大,与小公主无关,小公主在妈妈怀中。”
是的,我,囡囡,是小公主。
报告:
一对年轻男女,穿着时髦的套衣,躺在帆布椅上着碧绿的海浪卷上细白沙滩。
喁喁细语,怎么看都是一对情侣。
两人坐得很近,他们说话内容,旁人听不见。
他们似有点心事,是在谈论婚姻大事吗?
只听得那少女同她的伴侣说:“要回去了。”
回去,去哪里?
她男伴沉着地问:‘那份报告,做好了吗?”
“我那部分,已经完成。’
“历时十载,这可以说是最费心血的一分报告。”
报告,什么报告要写那么长的一段时间?
“十载光明即使以地球人的标准来算,也是颇长的一段时间了。”
‘那自然。”
“你同柳宿与星宿联络过了吧?”
“执行这次任务的二十八宿将在下星或聚集本市举行最后一次会议,把报告交上总结,然后,完成这次任务回家。”
“想不想家?”
“有点想。”
“以我们的时间算,离开不过个来月而已。”
那少女笑笑。“扮演地球人十年,有什么心得?”
“我一共收集了三个案。”
少女诧异,“那么多?了不起,我只得一个。”
“答案是什么?”
“失望。”
那年轻男子发了一阵呆,也黯然低下头,“我的遭遇相同。”
“地球人是那么奇怪的一种生物。”
少女感喟地说。
年轻人勉力振作,“也许我与你特别不幸,他人遭遇或有例外。”
少女一双妙目看着远处,“希望是。”
“壁宿。”年轻人如此称呼他的女伴,没想到你也会碰到滑铁卢。
那个叫壁宿的少女笑,“我取得的身分不过是个普通女孩,你胜我多多,你是位年轻有为英俊民洒的专业人士怎么反而调转头来看好我。”
“但是我彻底的失败了,我可以给你看我的报告。”
“室宿,会不会是你要求太高?”
室宿答;“没有的事。”
他轻轻低下头。欲语还休,有点荡气回肠的感觉。
“太阳下山了。璧宿说。
只见夕阳金光万丈,自山后透出映射得晚霞似火。
“地球是个美丽的星球。”
“我承认,自高空着去尤其美观,它是一个蔚蓝色的小球,太阳系唯一有大气层的行星。”
“时间不早了,回家吧。”
“好的。”
于是这一对叫室宿与璧宿的年轻男女双双站起,姿态亲密,前停车场走去。
壁宿的外型不会超过廿岁,脸容秀丽,身段苗茶,当下她走近一部红色敞篷车,打开车门,坐上去忽然转过头来同室宿:‘你会不会不舍得地球?”
“肯定会,”室宿说:“我太喜欢地球上的植物花卉了。”
壁宿说:“我则爱上他们的音乐与舞蹈。”
室宿笑,“别想大多,我们的亲人在等我们回去团聚呢。”
壁宿开动车子,扬手同室宿说再见。
十年了。
自仙后座来到地球已有十年。
壁宿一边驾驶一边回忆往事,初夏的风扑扑打着她的脸把她的秀发全部往后吹,更突出她美丽精致的五官。
地球时间十年前,她还是宇宙大学里社会系的四年级学生,同班共有二十八位同学在讨论毕业论文题目的时候,她心血来潮,说道:“去研究别的星球上高级生物的动态,才叫有趣呢。”
当时教授纳罕地说,“你有什么计划,说来听听。”
她笑,打开宇宙图,随手一指,“到这个银河系去,挑一个太阳系,选其中一个星球,研究他们的感情,写一个报告。”
教授颔首,“我倒刚好有一笔捐款在这里。”
那班大学生听了一怔,随即欢呼起来。
壁宿最兴奋,那么,就到地球上去吧,那里的生物比较落后,思维想必单纯浅薄。我们很快便可以掌握了解。”
同学们起哄,“好,好,好。”
教授笑说:稍安毋燥,题目大大了。地球人想必分男女老幼。
有人举手说:那我们专门钻研地球年轻男女的感情好了。”
“亲身体验!”
又是一阵哄笑。
教授又说;‘范围还是大大一点。”
壁宿又建议:“地球上十个大人都会里年轻男女的恋爱心态。”
“好!好!”
大家举双手赞成。
教授总算满意了,“我去搞行政及经费上的问题你们负责写报告。”
当日,那二十八个大学生,就为自已造了代号;
他们按照地球上空月亮与太阳所经过部分的二十八星宿排名,次序为年龄大小,分别是角、亢、氏、房。心、尾、箕、井、鬼、柳、星、张、冀、答、奎、娄。胃、昂、华。祭、参、斗、牛、女、虚、危、室、壁。
抽签结果,室宿与璧宿碰巧将驻在同一城市,那是东南亚一个非常小的小岛,号称东方之珠。
壁宿说:“我们可以结伴同行。
室宿狡黠说:“我打算单独行动。”
他们又忙着选择地球人的皮相,分别扮作艳女、俊男,有些为着报告别致出色更扮演伤残人士、神职人员分头下凡,到地球情海去历劫一番。
壁宿苦笑十年了。
十年这段时间对仙后座冥外行星宇宙大学的一班学生来讲,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对地球人,却已是他们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流金岁月。
这十年来壁宿的外型一直固定在少女的造型上,那意思是她一直没有衰老。
十年前她接触的少男少女几乎已经变得不可辨认,他们肥胖、憔悴、颓丧、双目与皮肤均失去光泽,言语油滑无味,成日价无事忙,不知恁地,地球的水喝久了,地球人便由清秀可爱的少年人变为庸俗贪婪的中年人,少有例外。
壁宿不能想像再多在地球上留多十年,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说来可笑,他们二十八宿到地球一行的目标说穿了不过是专程来同地球人谈恋爱。
开头他们兴奋到做梦都会笑出来。
试想想,一切公费,旅游观光之余,尚可恋爱。后来,壁宿苦笑,后来才知道真是苦差。
地球人是那么奇怪的一种人。
在仙后座的冥外行星,人们早已克服了生老病死,七情六欲之苦,他们的生活是文明的,冷静的,舒适的。人与人之间和睦相处,战争贫穷早已消灭,情绪的涨落早受控制,地球的落后使他们大吃一惊。
尤其是室壁二宿,来到潮热神秘的东方,且在一个华洋杂处的功利社会中。光是恋爱不用谋生,也不容易适应。
他们还是渐渐爱上了这个地方。
除出音乐与舞蹈,壁宿的至爱是人类婴儿。
在冥外行星,新生几乎均年龄是十六岁,但在地球,婴儿在母体中孕育九个月便得出生,只有那么一点点大,眼睛都张不开,整日只是吸啜奶液及哭泣,真可怜,可是又可恶地吵闹。
边回忆边驾驶是一种享受。
壁宿很快回到了家。
书房中的通讯仪响起讯号。
壁宿连忙去接听。
找她的是在纽约居住的参宿,她在地球上的身分是一个妇产科医生。
“可有重要事?”
“没有,闲聊而已,虚宿与女宿忙得不得了,你可有空讲几句?”
壁宿笑,“他俩一向习惯在最后一刻交功课。”
“该等作风不敢恭维。”
“你的报告早已做妥?”
“是。”
“教授叫我们在报告后设一总结。不得超过五十字。”
“老狐貍出的题目考死人。”
“壁宿,”参宿突然间感慨万干。“我们后天便要回去了。”
“这是事实。”
“你知道箕宿的事吧?”
“听说过一点。”
箕宿驻东京,他的身分是棒球明星。
‘箕宿差些为他所爱的一位上演员留下来做异乡人。”
“那是个很动人悲怆的故事。”
“我们这二十八个人的报告应合在一起,便是一部恋爱巨著,老狐貍眼福不浅。”
自从大学第一年参宿所得分数校低后,她就死始叫教授老狐貍。
教授所关心的是报告的结论、”
“叫我辗转反侧的,也就是这个结论。”
“参宿,”壁宿黯然,“你没有假戏真做吧。”
“唯一叫我动了真情的,是他们的婴儿。真想拐带一个回去。”参宿咕咕地笑。
啊,她比壁宿理智。
“你呢?”
“我?”壁宿答;“我也没有铸成大错。”
参宿又笑,“小错避不了是不是?”
壁宿迟迟不答。
“你听上去好像很累的样子,我还是让你休息吧。”
“不不,我乐于跟你聊两句,对,轸宿怎么样了?”
“轸宿真惨。他差些叫医护人员接了回去,据说还在休养中,不过,他也完成了报告。”
“轸宿太认真了,”壁宿惋惜,“他忘记我们只为回着做报告而来,他不该爱上一个负心女。”
参宿叹口气,“他遭到迷惑,居然企图自杀,幸亏叫同伴翼宿发觉,救得早,才不致送掉小命。”
“他们住在巴黎吧,那是一个美得叫人心悸的城市,听说每个雾夜,轸宿仍然站在左岸的亚历山大桥头等那个变了心的女郎,可怕。”
“那女孩为何扔掉轸宿?”
壁宿冷笑一声,“地球人要扔掉另外一个人,何用理由,他们是宇宙中最不贞节的一种高级生物。”
参宿吃一惊,对于善良的冥外行星族来说,这已是非常严肃的一种控诉。
半晌,参宿说:“明天再谈吧,大家都累了。”
挂线后,壁宿把双臂枕在头下,看牢天花板沉思。
在这个大都里潜伏了十整年,带回家的,将是一颗苍白的心,壁宿后悔建议到地球上来探险。
地球人的贪、嗔、恶、痴、憎,她全领略了一点,开头的感觉是惊骇,后来则是厌恶。
二十八宿的经历遭遇各有不同,教授答应他们交换报告来读,壁宿很想看到其他同学的冒险故事。
至于她自己的故事,还差一个结尾。
故事在她抵达地球的第三年开始,已历时七载。
在别人看来,故事平凡,乏善足陈,但对当事人来讲.壁宿侧着头想一想.可能一辈子也忘不了。
案头的电话响了。
壁宿当然知道这是谁。
那是她在地球上的恋爱对象向宗明。
“壁宿,我就在楼下,让我上来同你说几句话。”
“不用多讲了,我已同你坦白一切,你已知道我的身分,那是非常危险的做法,我的同伴必不原谅我,你已有过你的机会。”
“壁宿,我就在你门口。”
门铃轻轻响起。
壁宿内心斗争良久,奈何他后座冥外行星人的意志力根本不足够应付地球异性的纠缠,一个个败下阵来。
壁宿去开门的时候,不是不痛恨自己的。
向宗明站在门外,手上抱着一大束地球独有的白色香花。
那些特有的香氛如油丝般钻入壁宿鼻中,她深深叹息。
向宗明进得屋来,质问壁宿;“我不明白你字条上说些什么,请解释。”
壁宿落下泪来。
“说呀,你要回到什么地方去?”向家明握住她双肩摇。
“回家。
“你的家在什么地方?反正你去哪里我也跟到哪里。”
壁宿答:“你不可能到那个地方去。”
“那么,你为我留下来。”他固执而自私地说。
壁宿看到他的眼睛里去,“我已告诉你,我不是你同类。”
“话说得清楚些好不好?”何宗明十分急燥,“我们在一起已有多年,就差没有举行婚礼,我为你牺牲良多。”
壁宿说:“我渴望回家,我俩在一起不会有幸福。”
向宗明呆住,“你要离开我!”
“是的。”
“我可以马上离婚.壁宿。相信我。”
壁宿有点厌倦“这句话你讲过多次了。”
向宗明颇为尴尬,他低下了头,苦笑。“我舍不得孩子们,她要胁不给我见孩子。”
壁宿挥挥手,“藉口籍口藉口。”
“说到藉口,”向宗明说:“你的藉口也真够奇怪,你的家在哪里,你是什么地方人?”
“我已经告诉过你。”
“你不是以为我会相信你吧。”
“事实是事实,”壁宿黯然,“在这段日子里我们经历过快乐,也经验过悲苦,到了今日,一切已趋平淡,就让我静静离去吧。”
向宗明看着她。“这就是你驻颜有术的原因吗?”
壁宿点点头.这也是我从不工作却生活无忧的原因。”
向宗明见她言之凿凿,不禁暗暗好笑,“照你这么说。我俩缘分已尽。”
壁宿回味缘分二字,不禁垂头叹息。
“你不会介意向我展露作的原形吧。”
“你很难接受我们的原形。’
“壁宿,你不应吝啬。”
壁宿在悲苦中终于做了一件蠢事,她轻轻抬起头,
忽然之间,双目精光四射,如有电光从眼眶放射,光束渐渐聚成一团电波纹,伸缩不定,浮游在空气中,而她的皮囊一如具充气玩具,呆呆靠在椅子上动也不动。
向宗明看得呆了。
只听得壁宿的声音轻轻说:“在地球的空气中,我们的形态只是一束电光波。”
向宗明发觉双手双腿不住颤抖,“你,你不是人类!”
壁宿的声音有点无奈,“你说得很正确。”
向宗明指着她,“你骗了我这些年。”
壁宿忽然笑了,“彼此彼此,向宗明。你又何尝与妻子分居,你从头到尾足未曾离开过家。”
向宗明瞪着那团不住伸缩的光波,“你们可是前来破坏地球?”
只见光波渐渐聚集,缓缓退回壁宿的眼眶,壁宿轻轻闭上眼睛,她的四肢又开始活动,她说;“不,我们只是到地球来做一个报告。”
“可是要霸占地球?”
“不,你们的时间过得太快,你们的资源有限,地球人的生活辛劳艰苦,根本不是好地方。”
壁宿已恢复原状,睁开双目。
向宗明不能置信,没想到多年的情人竟不是人类。
壁宿轻轻说;“现在你明白我的家不是你可以去得到的地方了吧。”
向宗明犹自挣扎,“不,刚才只是一场作弄我的特技。”
“你已清楚看到一切,为什么不予接受?”
“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你仍然放我走?”
“我对你没有惧怕,我只是一束光波,对地球人来说,最最重要。享乐纵欲,统统是满足,遭拘禁受虐待的也是,我们没有这种烦恼,你走吧,我感激你给我的好时光。”
向宗明缓缓站起来。
“再见。”
壁宿期待着一个拥抱,但是没有向宗明一脸恐惧,勿勿离去。
他走得太过仓猝,脚踏在适才带来的花束上,壁宿惋惜地将花来拾起。
她不是没有动过留下来的念头,几番矛盾挣扎,向给过她许多许多美丽的允诺。
没有一件实践,每一日都有新的失望。
纠缠日久,使壁宿终于相信,速速回家,是唯一的解脱。
她自己亦愿意摆脱这段不算愉快的感情。
这一切经过,壁宿都在报告中写得非常清楚。
那一夜,她没有睡,她忙着把报告传真到总部。
大学派来的航天船,已在天空中等待他们二十八宿。
“壁宿璧宿。一切安好?”
那是一向关怀她的室宿。
壁宿回答;“一切准备妥当,中午时分可脱离皮囊,飞返航天器。”
“祝一切顺利。”
“你也是。”
天已经朦亮。
壁宿叹口气。经过这十年,她已是个不同的人,她一生一世都忘不了地球上的生活。
她把通讯仪拆卸,尽量避免留下蛛丝马迹。
壁宿手脚磊落。正当她要轻轻离开自身的地候,忽听门外一阵人声。
她意外地听得向宗明的声音在作指挥:“就是这里,快!快!”
他为什么回头?
接着撬门声,向宗明顿足,“它是外太空怪物,你们千方要当心。”
壁宿如堕冰窖,她不相信这是事实像她读过地球神话白蛇传记的情节一样,那无良心的许仙又再一次复活串通外人,来捕捉扑杀爱人。
她坐在沙发上,呆呆地聆听门外人声嘈杂喧嚷,刹那间她已来不及伤感。她要尽快作出紧急措施。
她轻捷地摆脱了肉身,精灵飞脱隐在一角。
向宗明并不知道,这一束电波,不一定要发亮。
大门破开,向宗明带领着一班穿制服的人员冲进小小公寓。
他们一见有少女斜斜倒在沙发上,立刻放下工具前去急救,壁宿在一旁叹息,倒还是陌生人肯施舍关怀,那向宗明只顾四处张望,寻找光束。
一番急救之后。其中一名急护人员说:“召黑车,她已不中用了。”语气极之惋惜。
那向宗明却说:“你们莫被她瞒骗,她可以随意出入这具躯壳,她--”
制服人员不耐烦地吩咐“将该人扣押问话,好好查办。”
壁宿悲哀之极,她轻趋近向宗明,在他耳边问:“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向宗明比想像中镇定,他抬起头来“是你吗,壁宿,我知道你还没有走,非我族类,其心必导,我不得不这样做,我要保护我妻子。”
其他人等见他自言自语,都呆住了。
领队说:“把这位向先生带出去见精神科医生。”
接着有更多的人上来处理壁宿的躯壳.最后把它放进一只黑色塑料袋里,那张娟秀的脸并没有因为灵魂离开而逊色,仍然楚楚动人,脸上表情异常平静,壁宿依依不舍地看着她用了十年的身躯,塑料袋的拉练刷一声拉上,躯壳被抬走。
十年前壁宿刚来到地球,便遇上该名少女,当时她已失却生命,被海浪卷上沙滩,是一具为人离弃的身体,壁宿借用了它。
少女死因不明,但是地口袋中有一张字条,重复写着三个字:请爱我、请复我、请爱我……
她连自己都不爱,都盼望人家爱她。
可怜又可憎的地球人。
壁宿真的要走了。
她轻轻跟随向宗明离开公寓。
向宗明在电梯中犹自对制服人员解释:“她的确是天外来客,潜伏在地球已有十年,她还有同伴”
壁宿十分庆幸她不是地球人。
她向天空逸出,迅速进入航天器。
室宿一见她,立刻松口气,“好了好了,来了,来了。”
在他身边的是参宿,“现在我们赶去南美洲接柳宿及鬼宿。”
室宿问壁宿:“你为何郁郁寡欢?”
壁宿强笑道:“人,是感情动物。”
参宿笑:“错,人是统共没有感情的动物。”
她随即点名,把二十八宿逐个名字叫出来。
“齐了。”
危宿的声音在前边控制室传来,“出发。走!”
航天器以七万倍光速前太空飞出去。
壁宿闭上眼睛,如果她还拥有地球少女的躯壳,一定有豆大的眼泪落下来。
舱内十分静寂,二十八宿各有名遭遇,都沉缅在回忆中。
半响,斗宿说:“大家把报告的结论做出来没有?”
其余的二十七宿纷纷答有。
“教授说,不得超过五十字。”
众人又称是。
“旅途无聊,我建议大家比较一下结论,看看有什么类同或相反之处。”
大家都举手赞成。
“请各位把报告结论打进电脑去。”
“二十八宿之中,希望有人会有好经验。”
壁宿想有三五七个人对地球人的感情无反感,也不算太差了。
只听得昂宿叫:“现在公布结论!”
巨型萤光屏打出三行大字,果然精简扼要,第一行说:“地球人类根本不懂得爱为何物”,这句评论竟二十八票全数通过。
壁宿为之恻然。
萤屏上第二行字:“至大的悲剧不在此”。
壁宿愕然。
第三行字:“至悲哀的是,每个地球人却渴望被爱”,结论总共三十余字,并没有超过教授所设限额。
又为二十八宿全数通过。
人人不懂得爱,人人都渴望被爱,谁去爱人?谁又会得到爱?
航天器一直朝仙后座飞去。
棋友:
一间非常宽敞的实验室。
光线柔和,空气清新,各式仪器无声操作,予人一种肃穆的感觉。
实验室几乎全自动化,只得一名控制员,他坐在一张大大的不锈钢写字台前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了。
忽然之间,他抬起头来,太息一声,吟道:“碧海青天夜夜心。”
很明显他觉得寂寞。
写字台上放着一部小型电脑,他叹口气,说:“让我们再下一局棋消磨时光吧。”
他按下健钮,萤光屏上闪出两个字:棋友,在该项目下是一大串依照英文字幕排列的姓名与通讯号码,这是电脑会的新设施,会友可以籍电脑同千里之外,五大洲之内的棋友决一雌雄。
他在名单内挑选棋友。
目光落在一个别致的名字上那人叫太微,这当然只是一个代号,他的真名字可能是王家明或是李得标。
中国文化史学家司马迁所著史记中有一篇天官书,那是最早的天文著作之一,里面记载着中国天文学家将天空划分为三垣二十八宿,其中一垣,便是太微垣。
那人以太微作代号,看来对天文颇有兴趣。
他想了一想,迅速按下太徽君的通讯号码。
回音来了。
他讶异,反应这么快,莫非太微君也同样空闲寂寞?
大微君的第一个问题:“尊姓大名?”
他想一想,莞尔,“叫我天市好了。”
天市垣,是三垣中另外一垣。
太微君说“哈哈哈哈。”可见欣赏这个代号。
自称天市的地问:“太微,请问,你喜欢同我奕哪一种棋?”
太微答:“中国象棋。”
“好,让我们开始吧。”
可是太微君却说:“看你的通讯号码字头,你所在的位置应该是北美洲东部。”
天市君一怔,他从来没有习惯与棋友在电脑中寒喧,不过,凡事总有一个开头。
他答:“你说得不错。”
太微君又问:“你是一个学生?”
“不,我在一间化工厂的实验室管理自动化仪器。”
“呵,那是一份颇为沉闷的工作。”
天市苦笑,“是。”
“我住在亚洲中国南端的一个小岛。
天币说:“难怪你喜欢中国象棋。”
“我的工作比你更闷。”
天市觉得太微君十分坦白可爱,故问:“你担任何种职位?”
“我是一位小说家的助手。”
天市意外,他对太徽说:“多么精彩的工作!”
“唉,你有所不知。”
“有何苦衷?”
“小说家利用电脑写作,把各式各样情节喂人电脑中,任电脑混合、抽调、搭配,然后哗啦,又是一篇新作,统统换汤不换药。”
天市骇笑;“我还以为写作是一项艺术。”
太微君苦笑:“才怪。”
“你负责资料搜集?
“是。”
“有一天你也可以成为作家。”
“没有名气,不管用。”
天市觉得闲谈应当到此为止,故说:“请布局吧。”
太微君答:“好。”
不到三五秒钟萤光幕上便出现了一局象棋残谱。
太微君接着说:“这是著名的竹青斋棋局之一,叫桂子飘香,你红我黑,请开始。”
天市一着,“嗯,红先手,好,马三退四。”
太微说:“你伏马后取炮,我且来将五平四。”
天市全神贯住与太微君对奕起来。
他浑忘整日枯燥沉闷。
约三十分钟后,黑子胜出。
天市赞道:“好棋好棋,真是高手。
太微君答:“哪里哪里,承社承让。”
“还有时间吗?再来一局如何。”
“可以,再来一局,空庭积翠好不好?”
“喂,太微君,老老实实,你是不是把这些中国棋谱都背熟了来耍我?”
“天市君,你把我当作什么样的人。”
语气中有娇嗔成分,天市一呆。
他忍不住问:“太微君,你可是位小姐?”
太微君过半晌才答:“是,我是女性。”
“我冒昧了。”
“没有的事,没想到被你一猜猜中。”
天市暗笑,她难道想假扮男子?可惜一下子露出马脚。
“请摆棋局。”
刚在这个时候,实验室的密码门轻轻打开,一个气宇轩昂男子进来,同天市打招呼。
天市连忙对太徽君说:“请稍等,我有客。
他恭敬地站起来,“区博士,还没下班?”
区博士极其识趣,“别理我,你在做什么,尽管继续。
天市君轻轻答:我正与棋友奕棋。
区博士说:“确是好消遣,我打扰你了。”
“博士真客气。”
区博士在他对面坐下,“我想与你谈调职问题。”
天市俯首答:“是,我有这个意愿。”
区博士似有点为难,“目前这份工作,原为你度身定做,我们没想过要调你。”
“请问管理阶层可否破一次例?”
区博士喃喃道:“没想到你会觉得闷。”
天市辩曰,“整天整日整年困在实验室中,我的生活空间就这么一点点大,感觉犹如笼中鸟,十分困惑沮丧。”
区博士失笑:“你想得太玄了。”
天市作无声抗议。
“但是你可以听音乐、奕棋、看书,这里有众多消遣。”
“都腻了。”
天市双眼看着窗外一片绿茵,露出渴望的神情来。
“化工厂每个员工都要尽他的职责”
“我明白,博士,但是我想出去。”
博士为难了,“尽其本步而游于自得之扬,这句话你明白吗?
这番轮到天市笑,“博士,我希望你尽量帮我忙。”
“开会时我会提及。”区博士站起来。
天市进博士到门口。
返到座位,他兴致索然,半晌,才想起太微君还在另一头等地。
他阑珊地打出“对不起叫你久等”字样。
对方却问:“那是谁?”
天市不禁露出一丝笑意,女性到底是女性,好奇心浓却也充满关怀的热情。
太微君看见他踌躇,便说:“对不起,我不该问,来,且让我来排一局霁晚孤吟。”
天市忽然想聊天,故说:“那是我的师傅。”
“那多好,我没有老师,我只有一个需果无穷的老板。”
天市又笑,没想到一个陌生的棋友会得慰他寂寥。
“你可以在上班时间奕棋?”太微问。
“我根本没有下班时间我住在这所实验室里。”
“原来如此。
太微君,我们明天再联络吧,检查仪器的时间到了。”
“天市君,真难得,竟能与你谈得那么投契,再见。”
天市缓缓走到窗前,窗台有一排盆栽,碧绿的叶子中间开出紫、白、红各色花朵,煞是好看。
他们已经尽量为他美化环境使他生活愉快,但他仍然觉得不满足。
他寂寞,他想拥有伴侣。
精密的仪器已自动化、仍需要管理员监察,他提纲该项工作经已三年。
第一年,他精忠报国那样地苦干,第二年,他是一个负责尽职的好伙计第三年,他没有犯任何错漏,但渐渐越来越不起劲。
他对师傅说;“博士,我混身本额都无法施展,这简直是大才小用嘛。”
他有说不出的苦闷。
三年来他读遍世界名著,听遍古典现代音乐,实验室内一切娱乐设施却只有越来越使他心烦意乱。
半夜,他仰视地球唯一卫星月亮的盈缺变幻,叹息不已。
身边如果有太微君那样一个伴就好了,她能使他笑,真不容易。
他心念一动,随即气馁,太微看样子是位娇滴滴小姐,他配得起她吗,别开玩笑了。
第二天清早,电脑嘟嘟嘟响,萤光幕上打出:“天市君早,我可有抗你清梦?太微。”
天币大喜过望:“太微,我正无聊。”
“我老板刚“写”完三套书去休息。”
天市诧异:“早上七时才休息?”
“别忘记他是作家,晚上灵感特别丰富,用起电脑来,得心应手。”
天市含笑问;“今天布什么局?
“我专炼美丽的局名,这样吧,我们下一局曲径委红。”
天市好奇:“这些棋谱你从何得来?”
“我自老板的书架上。”
“可见他是风雅之士。”
“才怪,这些资料都是他用来喂电脑的,他翻也不翻。”
太微对她老板并无好感,照说,讲上司是非并不是可爱举止,但由太微做来,却天真烂漫,毫无机心。天市相信那个作家是欺世盗名之辈。
“你呢?”太微问,“你为何抑郁?”
天市呆住,好一个聪明的女子,抑或是他太不懂掩饰自己?
当下他否认,“我没事,我只不过要求调职。”
没想到太微君讶异了,“调职,那多好,有选择即是有自由。”无限羡慕。
天市笑起来,“十划还没有一撇呢,对,换了是你,你选什么样的工作?”
“我?如果有选择的话,谁还愿意工作,我会做一个流浪儿或是弄潮儿。”
天市摇头笑,“你是女孩子,当然可以这么逍遥。”
活泼的太微突然沉默了,似有苦衷。
天市开解她,“为生活是宇宙性难题。”
“是啊。”太微慨叹,“生活逼人。”
“我们下一局棋解解闷如何?”
“好极好极。”
一局误入桃源,天市拿黑子,太微拿红子,两人下了一记劣着,侥幸打和。
他们一边下棋,一边闲谈,下到一半,天市已经发觉,他们其实以聊天为主,奕棋为副,其乐无穷。
天市多日积郁忽然去了七八成,内心欢畅,那种感觉极难形容,他好象找到了知己。
他即使不陶醉在棋局中,也不会知道区博士主持的会议内容。
会议室就在实验室楼上。
实验室内装有闭路电视,会议室的人可随时监察实验室内情况,天市的一举一动,众人看得一清二楚。
当下区博士说:“他要求调职。”
众人一呆,似没有听懂这句简单的话。
其中机械工程部的王博士问:“什么?谁要求调职?”
区博士只得重复一遍:“实验室的管理员觉得生活沉闷枯燥希望担任户外工作。”
王博士象是听到天下第一奇闻一样,睁大眼,半晌作不了声。
他的助手赵氏忍不住说:“就因为那是一份没有人愿意担纲的工作,所以才叫他做,他因该工作而存在,难道他不知道?”
区博士无奈:“很明显他已经忘记这一点。”
王博士说,“那么有人该提醒他,工在人在,工亡人亡。”
赵君盯着闭路电现,“他看上去并非不快乐。”
区博士说;“他喜欢奕棋。”
“呵,同电脑奕棋?
“不,通过电脑,与棋友奕棋。”
赵氏一呆,“什么,他同外界有接触?谁批准他同外边世界有任何联络?”他跳起来。
区博士冷冷地着着他的下属,“赵先生,作且坐下来慢慢讲。”
赵君才发觉地对上司无礼了,连忙收敛地坐下。
王博士看着区博士,“请解释。”
“下几盘棋对他的身心有帮助。”
“可是政府规定他们不能与外界接触。”
“他并没有离开实验室半步。”
“区博士,你对他太纵容了。”
“王,他不过是同棋友下棋而已,一个仪器监察员,所知有限,不虞泄漏秘密。”
“这件事要向上级报告。”
区博士不出声。
“区,别怪我小题大做,有许多事牵一发动全身,当初在设计机械人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赋予他太多独力思考能力。”
区博士答:“他是第一代机械八,我们尚在实验,以后会有进步。”
王博士问:“你说他想调职?”
“稍后我会同他说,那已经上级否决。”
“他的棋友不知道他是一具机械人?”
区博士叹息,“我想连他自己,都已忘记他是一具机械人。”
区博士的判断只有一半正确。
天市并设有忘记那样重要的事,即使在最开心的时候他还是小心翼翼,生怕太微君洞悉这个秘密。
对方,像区博士一样,是一个真人,不能让她知道棋友是机械人。
第二天一早,太微又主动同天市联络。
天市愉快地回复:“你好,那位作家又完成他的工作了吗?”
“他天亮才带着宿醉回来,如今倒在床上昏睡不醒。”
天市想,人到底是人,晓得用宿醉这样传神的字眼。
他问:“老板不用工作,你也得当值?”
太激君抱怨,“所以,你看我的工作何等辛劳。”
“他可欣赏你?”
“有时地燃烧着纸烟,喝着黑咖啡的时候,也会说:“太微”,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
天市笑,“那已经足够,士为知已者死。”
“我帮他处理小说大纲已有五年历史,他的书异常畅销。但是书上没有我的名字。”
“那当然,他才是原着人呀。”
太微叹息,“是呀,我将永远做个无名氏。”
“你希望出名?”
“不,反正已经这么辛苦,我渴望做出名堂来。”
天市想一想,扬名立方也是人类恒久的烦恼。
“今天我们还下不下棋?
“可以呀,尽管放马过来?”
“喔唷,不一定是你赢呢。”
他俩消磨了整个下午。
当区博士来看他的时候,天市才关掉电脑。
区博士静静坐在他对面。
他兴奋地告诉他的创造者“博士我想我在恋爱。”
区博士深深难过,避开他的目光,半晌才问;“你懂得什么叫恋爱?”
天市笑,“我快活莫名,我的脉搏跳得很快,我兴奋得手心冒汗与她交谈的时候,我如踩在云上,只恨时间过得太快─一博士,这一切一切,都同我自小说中看来的恋爱象征一样。”
博士又要隔一会儿才说:小说家许多时都夸大其词。”
天市但笑不语。
“你的恋爱对象是什么人?
“她是我的棋友。”
博士沉默,最不幸的事发生了,也许王说得对在设计这具机械人的时候,他编入太多感情程序。
天市发觉博士神色闪烁,心中有数:“他们不答应我调职?”
区博士点点头,“你得谅解他们。”
天市搔搔头皮,“日前不准,将来可有机会?”
区博士内心几经挣扎才能开口:“我们开会决定把这具电脑拆除。”
天市一时摸不着头脑,“什么?””
“你知道不该同外界有任何联络。”
天市用手按住电脑,“不行,你不能剥夺我唯一乐趣。”
“你要服从命令。”
“博士,”天市的声音变了,“这是我同太微君联络的唯一途径,请求你,不要这样做。”
就在这个时候,密码门打开,两名工程机械人走进来手法迅速纯熟,拆除了电脑,顺手搬走。
“博士,不要这样惩罚我!”
“镇静一些。”
天市咆吼起来,欲要抓住工程人员,那两名机械人手脚比他快,已经逸出门去,天市大怒,拣起桌上一枚纸镇,掷向天花板角落的闭路电视摄像器,“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愉窥我?我只是一只困兽!”
区博士大叫,“请你控制作自己!”
天市听见师傅的声音,蹲下来,呜呜地哀呜。
实验室警报已经响起,门再度打开,一小队警卫冲进来,“博士,请你立刻离开实验室,危险、危险、危险。”
区博士也生气了:“快出去,这里由我管辖,轮
不到你们讲话,实验室由我负责。”
可惜天市已经一跃而起,抄起椅子当武器,奋力破坏实验室内仪器。
博士声嘶力竭,阻挡无效,第二轮紧急警报已经响起,博士知道大势已去。
他走近天市,一手按住他后脑,关闭了他的能源。
天市似一只提线木偶似,手脚松软,倒在地下。
区博士冷冷对警卫人员说;“何必小题大作。”
蓦然想起,他们也不过是听差办事的机械人,才无奈地叹口气。
在当天的紧急会议上、王博士建议道;“”这具机械人太富有情感,那是不可原谅的瑕疵,需要修定。”
区博士只得承认错误。
“散会。”王博士说。
赵君自去写详细报告。
区博士疲倦地回到宿舍。
沐浴后倒在床上,百般无聊,想起他创造的机械人失活的抱怨:枯燥、乏味,希望得到投突的伴侣─一
他苦笑,这也正是他心情的写照。
第二天。区博士要求检查那具拆卸的电脑。
能源一接通,萤光屏便亮起来,“天市,天市,请与太微联络。”
区博士恻然,这拉太微君还不知道天市的命运。
“天市君,再下一局棋如何?”
区博士对象棋一窃不通,只得叹口气。
“天市君,为河无故失却联络?是否我言语间有所冲撞得罪?请答复,请答复。”
区博士爱莫能助。
这段不寻常友谊就此结束也好,发展下去只有造成更大的不愉快。
“天市君请速复,请速复。”
那是一位小姐呢,总要给人家一个交待。
区博士忍不往回复地。”天市君外调,短期内不会回到本部。”
对方接到消息。深深失望,半晌问:“他没有向我道别。”
“上司命令下得非常仓猝。”
“有无新通讯号码?”
“那是一项秘密差使,暂时无法联络。”
对方咯然,电脑萤屏闪烁不已,似有无限依恋,终于太微停止传讯。萤屏静止,区博士呼出一口气。
那夜他失眠了,善意的谎话亦即是谎话,要不要对太激君坦白呢?她似是一位非常坦率可爱的少女。
第二天,区博士接到上头命令,实验室由一具新设计的机械人来管理。
那具机器没有皮囊,只有骨架,区博士嫌它卖相欠佳,讽刺道:“不似人形。”
王博士却笑:“但它的确不是人。”
“毫无人性。”
“区,机械人要人性来干什么?”
区博士不能反驳,因为王博士所说全属事实。
他闷纳地回到办公室,忽然冲动要同太微君坦白一切好让她知道,苦闷的不止天市一个人。
谁知道,也许他在创造天市的时候.加入太多他自己的影子。
他坐在电脑前按下通讯号码,“太微太微,进来,进来。”
半刻,回复来了,“你是谁?”
区博士一怔,她应当知道他是谁。
他问:“你又是哪一位?”
对方语气愤怒:“我是太微号的主人,你又是谁?”
区博士一时没弄明白“太微号的主人?”
对方语气急促,“太微号是一具资料搜集电脑,最近我发觉它私自与外界联络,每月花费的通讯费用使我叫苦连天──”
区博士呆住了。
太微君不是人?她也不是人?
对方继续说下去:“喂,喂,你明不明白真实情况?”
是,是,我洗耳恭听。”
“你别受太微愚弄,它知识贮藏丰富之后,不止一次问我表示,它希望能活过来,虽然它是个好助手,我亦不胜其扰,已决定将它拆卸。”
她是一具电脑,她只是一具机械八。
“你受骗了,先生.多日来与你奕棋谈天的人只是一具电脑它不止一次模拟人语,在外头找笔友、棋友它甚至应征过工作。”
区博士听到他的声音十分烦恼。
“希望你得知真相之后再也不要来骚扰我,我以写作为业,需要一个清静的环境。”
“不会不会,请你放心。”
“那最好了。”
区博士叫住他、“不过,我可否有一个请求?”
“请说。”
“我想你把太微电脑让给我。”
对方说;“不可以它掌握了大多我的商业秘密。”
区博士说出他服务的机构名称,“我们与你那一行。并无丝毫冲突。”
“你要它来何用?太微号一脑子无谓思想。”
区博士笑,“我自有妙用。”
他们接着谈判费用与移交手续。
事毕后区博士静静坐下来。
他将带天市号回宿舍,稍加改装,即可成为他私人秘书而太微君,正好充任他私人电脑。
届时,他会正式介绍天市与太微认识,他们两个,可以同时慰他寂寥。
这已是个最理想的结局,只是,区博士忍不住想,世上到底有多少具电脑想活转来,又有多少个机械人怕寂寞?
回家:
嘉伦躺在医院病床上,心急如焚,不住落泪。
看护进来看到,劝道:“王太太,既在病中,多多休养为上,心情欠佳,影响康复。”
嘉伦不语,摇摇手腕上插着的管子,紧紧闭上双目。
看护说:“王太太,一会儿替你注射宁神剂,让你好好睡一觉。”
看护轻轻出去。
“嘉伦,嘉伦。”
嘉伦睁开眼睛,原来是丈夫王申明来了。
他胡髭已有三两日没剃的样子,衬衫与长裤不配对,形容憔悴。
申明握住嘉伦的手,“好些没有?”
嘉伦只得勉强说:“有医生看护天天照顾着,会有什么事?”声音却已呜咽。
申明吻妻子的手,“别担心,一切有我呢”
“孩子们……我至不放心的是我的孩子们。”
“他们很好,弟弟与小弟已去上学,宝宝在家,由祖母照顾。”
“真不该生下宝宝,那么小,才一岁……”
“胡说什么?不消三两日就好了!别乱想,不是老说孩子们吵吗,现在好好睡个饱,精神十足地返家,再为他们做牛做马。”
嘉伦呆呆地看丈夫,“我还能回去吗?”
申明掩住她的嘴,“我不知你说些什么,百无禁忌。”
医生来了,“王先生,不要使病人太累。”
这是暗号,王申明立刻知道医生有话同他说。
看护说:“王太太,现在同你注射。”
王申明同医生走到病房外,医生对他说:“危险期还没有过,肾脏有轻微感染情况,今日替她用一只新药。”
王申明落下泪来。
医生叹口气,“让孩子们来看看她,也许可使她精神好些,我同院方去说一声,让他们进来。”
王申明轻轻说:“她年纪还那么轻……”
“王先生,不要想太多。”
“她不舍得宝宝。”
“母亲本色如此。”
“我不能想像没有她一家子怎么过。”
“王先生,切勿悲观。”
王申明伏在墙上饮泣。
嘉伦健康的时候,他很多时候身在福中不知福,时时嫌孩子们吵,嘉伦噜嗦,工作辛苦……
现在一想到嘉伦或许要离他而去,不禁遍体生寒,如堕冰窖。
医生走了,王申明再推开病房门,看到妻子已经熟睡,只得在她跟前站一会儿,轻轻离去。
嘉伦其实不是看不到丈夫的影子,想叫住他,想吩咐他许多许多事,只是力不从心,没有力气张开嘴巴发出声音来,唉,身子好的时候真想不到讲一句话原来要动全身之力。
丈夫走了,嘉伦昏昏沉沉,呵,死亡也是这样的吧,累极累极,不得不撒手而去。
嘉伦失去知觉,堕入梦乡。
王申明拖着沉重脚步回到家中,一声不响坐下,用手掩着脸。
两个儿子虽然分别只得八岁与七岁,已相当懂事,收敛平时顽皮活泼神情,一声不响站父亲身边。
半晌,王申明叹口气问:“你们的祖母呢?”
大儿子弟弟答:“在午睡,昨夜小宝哭泣不已,祖母哄了一夜。”
王申明伸手出去,摸一摸弟弟头发,“你做哥哥?要听话。”
“是,爸爸。”
小弟抢着说:“我也知道听话,可是妹妹就不理那么多。”
王申明温言安慰,“妹妹还是婴儿呢。”
弟弟喃喃说:“真的,什么都不懂,就会爬来爬去。”
王申明拖着疲倦身躯到婴儿房去,只见小女儿坐在围栏床内吃拳头,看见有人走近,伸出小小胖胖双臂要抱。
王申明轻轻说:“爸爸累得很,先去睡一会儿,稍后再来抱你。”
身后传来老母亲的声音:“回来啦,嘉伦如何?”
王申明避不作答:“妈,今夜我想雇特别护士来照顾小宝,你好好睡一觉。”
王老太说:“这一轮开销那么紧张……”
王申明说:“不过是嘉伦赚的钱,用回在嘉伦身上罢了。”
“她过去也太拼命了。”
王申明不出声,回到卧室躺下。
化妆台上仍搁着嘉伦的粉盒与胭脂,要是她从此不回来了,叫他怎么难过得过来。
王申明忍不住哭泣,有泪不轻弹,不外是未到伤心处。
刚好弟弟拿着手册进来,见父亲流泪,便扑上去搂着哭成一堆。八岁的他约莫知道母亲病重垂危,并且听过许多孤儿苦经,不禁悲从中来。
小弟见哥哥哭泣,亦号淘大哭。
祖母抢进房来,跌脚道:“这是干什么?还不快收声,像什么样子!”
三父子这才慢慢停止哭泣。
王申明倦极入睡。
王老太轻轻替他关上门,一边喃喃道:“这种菲律宾工人真要不得,一声买菜去如黄鹤,一个多小时还不回来。”
一边又赶着去热奶瓶喂宝宝。
静了不到一会儿,电话铃震天价响起来。
不知恁地,家中老小都不敢去接听,似有第六感,知道是不祥之兆。
王申明睁开眼睛,心一沉,连忙抢过话筒。
“爱心医院深切治疗部张医生找王申明先生。”
“我正是,什么事?”
“王先生,你妻子关嘉伦女士垂危,请即来。”
王申明耳畔嗡一声,反而镇静了,“我想带两个儿子来见她。”
“速速。”
王申明丢下电话,一手拖一个儿子,也不多话,立刻冲出家门。
王老太当然知道是什么事,拥小宝在怀,暗暗垂泪。
嘉伦耳畔只听见医生的吆喝声:“醒来!醒来!”
她自睡梦中惊醒,问道:“我可是好了?”
没有人回答她。
她忽觉混身力气已经返回体内,心头一喜,伸手拔去腕上管子,她说:“我要回家看孩子。”双脚下了地。
幸亏拖鞋就在角落,她趿上,也不管医生是否批准、匆匆离开病房。
到了街上,也不觉风大,急急截车,奇怪,医院门口有的是空车,却没有一辆停下来,嘉伦燥得不得了,她欲速去速来,免医生唠叨。
幸亏有一辆车子停在她跟前落客,她立刻上车,吩咐司机开到山泉道去。
司机一日不发开车。
嘉伦松口气,靠车椅背上闭目养神。
终于出院了,在医院里躺了个多月,厌透厌绝,今日出来松口气,回家看看子女,真开心。
车子开得飞快,嘉伦睁开双目,不得了,是朝相反方向呢,怎么驶往南区?
“司机司机,”她喊:“我叫你去山泉道。”
正在这个时候,计程车内无线电话响起来,“山泉道有客电召服务。”
司机立刻答:“七分钟就到。”
他立刻把车子调头,驶往山泉道。
嘉伦松口气。
车子到了家门,嘉伦才惊觉她身边无钱,“司机,请稍等,我进屋拿给你。”
可是她一下车,司机就忽忽驶走,到前头载客,嘉伦叫都叫不停他,只得作罢,这是她平生头一次搭免费车。
她赶乘电梯到了家门,身上还穿着医院里的袍子,想按铃,刚巧菲律宾工人开门出来,鼓着嘴咕哝:“今天是星期天假期,我是看太太份上,才留下补工,老人有什么资格责备我?我不干了。”
嘉伦既好气又好笑,叫住她:“安娜,有话慢慢说,你到什么地方去?”
那个叫安娜的女仆听若不闻,转头就走。
嘉伦心想,且不忙同她分辩,还是先进去看看孩子。
她闪进屋内。
一看,不禁呵呀一声。
天,乱成这样,两个大孩子的衣物一天一地,统统丢在沙发上,厨房堆满脏盘碗与婴儿的奶瓶,老太太在孩子床上盹着了,宝宝在床上踢足,小脸肮脏,似有一两日没洗似的。
嘉伦既好气又好笑,这个家,没了主妇行吗?似劫后余生。
不过,她内心恻然,要是真的一病不起,也只得随他们自生自灭了,此刻幸亏仍存一口气。
要在最快时间内将这个家恢复原状。
嘉伦最喜欢做家务,出一身汗,看到窗明几静,一尘不染,百分百值得。
今日需轻手轻脚,不要把老太太吵醒。
这些日子,劳驾她了,嘉伦有一丝歉意。
她自宝宝开始。
嘉伦拍拍手唤小女儿:“囡囡,囡囡,妈妈回来了。”
婴儿抬起头,凝视,像是听见熟悉的声音。
嘉伦看到那红红小苹果似面孔,落下泪来,“囡囡,妈妈回来了,让妈妈抱抱你。”
婴儿认出母亲声音,手舞足蹈,嘴里作声,忽然喊“妈妈妈妈,姆妈。”
嘉伦感动得心酸,“呵,宝宝终于会叫妈妈了。”
一把抱在怀中,紧紧贴着婴儿面孔。
她替婴儿洗澡,换衣服,一并连床单被子统统丢洗衣机里,换过新净的,喂了水,哄她入睡。
然后到主卧室去清理浴间及衣物,一边抱怨女仆工夫不周到。
衣物洗净随即晾出。
奇怪,今日不费吹灰之力便做妥这些工夫,往日却需忙得脸红耳赤。
嘉伦听见老太太在房中问出来:“是你吗,安娜?”
嘉伦暗笑,安娜早叫她气走了,这不是安娜,这是王家不支薪酬、永不休假,永不言倦的家庭奴隶──孩子们的妈妈。
嘉伦把小宝背在背上,到厨房打点一切。
平时她虽有工作,假期一定为家人服务。
两个大孩子不在家,必然是出去玩了,嘉伦想,男孩就是男孩,妈妈病了这些日子仍然漫不经意,还好她鼓起勇气作最后努力,终于养了小宝。
母女是可以相依为命的。
想到这里,嘉伦一阵温暖,深觉上天待她不薄。
她最后的工作是把大儿小儿的球鞋洗净,还有,丈夫穿过的西装也要挂好。
公寓终于回复旧观。
往日这一笔家务需做上三四小时,今日一蹴即成,如有神助,嘉伦摸摸自己面孔,莫非身体大好,已经恢复健康?
她做一杯茶,坐下休息。
小宝在她背上蠕动,她反手去拍拍孩子。
往日她对婆婆颇有成见,这个多月来却全盘改观,患难见真情,除了这位老人家,还有谁肯拔刀相助?
一家人始终是一家人,出院后不如干脆把她接来一块住。
王老太咳嗽频频:“谁,谁在外头用吸尘机?”
嘉伦不得不扬声,“妈,是我,我回来了。”
没有回答。
老太太一定非常疲倦,不然总会问一声:你怎么不叫申明去接你?或是,你的病好了吗?
嘉伦也不知为什么没叫申明接她,只想在第一时间赶回家来。
这是她十年来努力建立的家。
真舍不得这个家,在医院里这些日子,时时刻刻想返来,关嘉伦克勤克俭,任劳任怨,真是个好妻子好母亲,这个家是她的一切。
今日能够回来再为家人服务,嘉伦开心得不得了。
正在这个时候,她听见门外有响声。
定是孩子们回来了。
嘉伦忽然想在暗里观察两个儿子的动静。
她轻轻把宝宝放回小床上,走到客厅一个角落坐下,让高背安乐椅挡住了她的身躯。
大弟掏锁匙开门进屋。
嘉伦有点心酸,父母疏忽照顾,孩子便长大得特别快,母亲住院月余,他们居然已学会用锁匙出入。
小兄弟进得门来,轻轻对话。
只听得老大对老二说:“别哭了,爸爸说给奶奶看见不好。”
小弟仍哭泣,“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嘉伦几乎想马上扑出来。
“坐下来,别吵,听我讲。”语气似小大人。
老大把弟弟按在椅子里。
他轻轻拍弟弟的背脊,“爸爸说,妈妈可能不回来了。”
弟弟哭得更厉害,抽搐不已。
那小哥哥也忍不住流泪。
嘉伦自暗角落站起来,“谁说妈妈不回来,妈妈不是在这里吗,快到妈妈怀里来。”
两个孩子却没听到她的声音,他俩搂作一团。
嘉伦错愕,踏前一步,“弟弟,妈妈在这里。”
正在这个时候,王老太终于起来了,她蹒跚地自房内出来.在嘉伦身边经过,却看不见她,问两个孙子:“你们的爸爸呢?”
嘉伦呆住了。
他们听不见她的声音,也看不见她人,怎么会?
嘉伦混身凉飕飕,看看他们三人表清,亦不似恶作剧开玩笑,那么说来,她竟是个不存在的透明人。
只听得弟弟对祖母说:“爸仍在医院里。”
王老大叹口气,“妈妈呢?”
“妈妈在深切治疗室,张医生说她血液受到感染,现用新药,但是反应欠佳,恐怕──”弟弟扑到祖母怀中。
王老太喃喃说:“苦命的孩子。”落下泪来。
嘉伦握着拳头,“我在这里,妈妈,我在这里,你们为什么不睬我?”
王老太说:“肚子饿了吧,我给你们下个面,那可恶的女佣──”她抬起头来,愣住,“咦,安娜回来了?你们看,地方收拾得一尘不染,衣服统统洗出挂好。”
弟弟不理这些,“妈妈,妈妈。”仍然哭叫。
最惊恐的是嘉伦。
她一步一步退到婴儿房,怕得说不出话来,他们不觉得她的存在!
啊,嘉伦到这个时候才突然抬起头来,莫非她已经死了。
她掩住嘴,莫非这是她最后一次回家?
她连忙转身,凝视床上的婴儿,“宝宝,宝宝,妈妈对不起你,妈妈走得太早。”
她温柔地抚摸女儿小脸,那幼儿又笑了起来,啊妈妈不能看到你上学,妈妈不能做你恋爱顾问,妈妈不能与你逛公司挑选漂亮衣裳,妈妈没有机会做外婆了。
刹那间嘉伦泪如雨下。
这时王老太进来,对婴儿说:“乖、乖,祖母抱抱。”吃力地抱起婴儿。
可是宝宝双目凝视母亲,小小手指着嘉伦,“妈妈妈妈。”
嘉伦这才发觉,宝宝是唯一看得到她的人。
王老大悲伤地对幼儿说:“你也挂住妈妈?唉,妈妈在医院里,听不到你的呼唤了。”
嘉伦心如刀割。
她依依不舍看女儿最后一眼,回到客厅,正想安慰两个儿子,忽然听见耳畔有巨灵似声音叫:“关嘉伦,回来,关嘉伦,回来!”
嘉伦不甘心,但此刻她已经镇定下来,连忙赶至儿子书桌前,抓起一枝笔就写:妈妈爱你们,勤力读书,吃多些,睡好些,就是孝顺妈妈。
耳畔的声音更大了:“关嘉伦,你听不听得见?醒来,醒来。”
嘉伦扔下笔,大声叫:“弟弟,弟弟。”
弟弟抬起头,“我好像听见妈妈叫我。”
王老太说:“你瞧,这折衣服的手势多像你妈妈。”
嘉伦觉得不妥,她身不由主地昏沉过去,终于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不过,临去之前,终于回家一趟,不枉此生。
呵上主,关嘉伦不是贪生怕死,关嘉伦只是放不下孩子们。
嘉伦歇力想睁开眼睛再看孩子们一眼,心中暗叹世上母亲均太痴心,但已经乏力,眼前一黑,她觉得身躯似一缕烟似飘向太虚幻境。
“关嘉伦!”
嘉伦呻吟一声。
“好了,好了,她出声了。”
“睁开眼睛,嘉伦,你听到我的话吗?”
嘉伦觉得有刺目光芒,终于努力睁大双眼,又合拢,她听到有人松口气。
她用尽力气问:“我在哪里,这是天堂吗?”
有人笑,“这里是爱心医院。”
医院?
“是,嘉伦,你已度过危险期,恭喜你。”
又有人说:“快去告诉她丈夫,那可怜的人头发都要白了。”
嘉伦茫然。
在医院里,已度过危险期,她活下来了?
嘉伦累得说不出话来。
“别哭,哭什么?”是张医生的声音,“没事了,明天我再来看你。”
“孩子们──”
“孩子们已经回家了,明天再来。”
嘉伦头轻轻一歪,累极而睡。
第二天,一醒来,就听见欢呼声。
全家都来了。
王老太,王申明,大儿小儿,还有,女仆安娜站在最后面,抱着宝宝。
嘉伦挣扎想坐起来。
“别动,”看护说:“躺着好了。”
手腕上仍然插满管子。
嘉伦胡涂了,她到底有没有离开过医院?
宝宝叫:“姆妈妈妈妈。”
嘉伦伸出手:“囡囡,囡囡。”
弟弟在一边咕哝:“妈妈还是最疼那奶娃。”
小弟管不了那么多,“妈妈你几时回家?”他不顾一切,去伏在妈妈身上。
嘉伦抚摸小儿头发,不知是真是幻,也许,这只是她在人世间最后的一场梦。
王申明喜极而泣。
世上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加高兴?
关嘉伦活下来了。
她在医院里休养了一段时间,身体一日比一日进步,开头之数日她还心神恍惚,后来看到阳光普照,医院里人来人往,才确实相信这仍是人世间。
那次回家,想必是场梦。
幸亏医药昌明,张医生终于治愈了她,否则叫她怎么舍得那三个孩子。
真没想到病得那么危急,还挂住一头家,做梦时,精魂也需飞回去。
孩子们天天来看母亲,亲情有助她康复。
嘉伦终于可以出院。
她体重大量减轻,但精神却不错,回到家,大门一打开,嘉伦倒抽一口冷气,果然不出她所料,屋子乱成一片,同那次梦中看见一模一样。
女仆连忙说:“太太,你的房间已经收拾好。”
“还不快收拾外头。”
去了也就算了,既然活下来,就得重头收拾旧山河,一头栽回俗务里。
王申明握住妻子的手,“你回来就好了,我保证以后都不再同你斗嘴。”
嘉伦微微笑,“你从前也一向不与我吵闹,我们算是相敬如宾的了。”
那一夜,嘉伦睡在自己床上,恍如隔世。
半夜,醒了,轻轻走到客厅,她故意挑暗角落那张安乐椅坐下。
半晌.她听见孩子脚步声,“妈妈?”
啊,他们看得见她,她确实知道自己是真人。
弟弟与小弟过来挤在她身边。
过了很久,王申明出来看见,抱着女儿,也一并逼到那张安乐椅上去。
全家,除了宝宝之外,都奇怪那张安乐椅怎么没塌下来。
生活恢复了正常,家里照旧井井有条,孩子们丰衣足食,嘉伦心安理得,王申明努力上班,女仆打理家务,老太太已打道回府。
要不是那一天下午,嘉伦早已忘记梦境。
那一天下午,大弟打电话回家,说有一本功课忘了带,请安娜替他送到学校。
安娜请示主妇:“哪一本功课?”
嘉伦走进儿子房间,细细找起来,终于她抽出那本英文笔记,“在这里了。”
“太太,下次叫他带齐功课,我没有那么空来回替他跑。”
有一张纸跟着功课本子落到地上。
嘉伦抬起一看,怔住,手簌簌抖起来。
只见纸上潦草地写着:妈妈爱你们,勤力读书,吃多些,睡好些,就是孝顺妈妈。
这明明是她的笔迹。
一边有大弟稚嫩的字体:妈妈不知几时留给我们的字条,妈妈,我们也爱你,请速速康复回家,让我们继续爱你。
嘉伦泪如泉涌。
她回来过,她真的回来过。
那不是一场梦,那真是她的精魂,一朝为母,终身为母,病危犹自放不下心来,从医院千里迢迢赶返家,干什么,不过是替孩子收拾床铺衣物。
天呵,她竟是那么爱她的家。
“太太,太太,你怎么了?”
嘉伦轻轻把那张回家证据收回在大弟的书桌抽屉里,对女佣说:“你速去速回。”
“我顺便买菜回来。”
宝宝醒来叫人。
“太太,你去抱抱她。”
这年头,家务助理往往调转头来,命令主妇做这个做那个。
嘉伦自然不会计较,急急赶到婴儿房去。
她一手抱起宝宝,快活的说:“妈妈真的回家了,妈妈的小公主,妈妈的亲生女,快快长大,陪妈妈逛街喝茶买漂亮衣服去。”
嘉伦揩干了眼泪。
勿念:
于新生与梁守丹是中学里的同学,毕业后一直有来往,新生因家境关系,读了两年秘书专科,便出来做事,守丹则赴美国加州升学。
她们继续通信。
三两年下来,信件大抵可以出一本通讯集。
她们的信通常很短,心血来潮时写几句,有时数张纸一起寄出,有空写张便条一寄,没有规定。
内容也很有趣,比一般报上刊登的散文精警趣致得多了。
像“这话是不是毛姆说的?‘我所经历最冷的冬季是三藩市的夏季’,我此刻正在这个名市度假,纵使是独自一个人,也乐趣无穷,多么希望你也在这里,勿念,你最好的朋友守丹”。
新生已经结交了许多新明友,但每次收到守丹的信,仍然泛起微笑,急不及人待拆阅。
短短几句,也令她开心。
新生常说:“守丹是我的眼目,她遍游名都,走匀大江南北,把消息新闻传到我身边,真感激她。”
乐观的新生工作辛劳,老板的脾气一个比一个坏,案头埋满需要打字的文件,她从不气馁,时常超时工作。
新生这样子覆守丹:“我正在储蓄,希望在最近的将来到加州探望你,但是赚钱难,贮钱更难,你的信使我看到远处蓝天的一角,谢谢你,有空多写,勿念,你的好友新生”。
初冬,天气不算冷,但也不热,乍暖还寒,最最讨厌,阴暗地日日下毛毛雨,满地泥泞,好一点的鞋子都不舍得穿出来,新生的心情有时也欠佳。
她这样写:“守丹,工字不出头,长年累月做一份低三下四的工作,被上司呼来喝去,真不是滋味,真想学你那样高飞,海阔天空,逍遥自在”。
守丹收到信,劝好友去进修:“也许会累一点,但为着更好的将来,仍然值得,附上几个选科,都对你有益”。
得到守丹的鼓励,新生咬一咬牙,去投考理工学院晚间的公司秘书课程。
“守丹,这个课程一念就七年,我会不会太贪心一点,同时,你也该毕业了,有方帽子照片,寄张来看看,我很妒忌你”。
到真正获得录取,新生又不觉得辛苦了,倒底年轻,与其将充沛的精力用在看戏逛街上,不如去上课,每礼拜三,公司还批准她早一点下班去赶课,上司知道这个消息,也对她另眼相看,闲言闲语还是有的,有一两个同事便说:“看她读得了多久。”
新生这样写:“守丹,你知道我是打算读到毕业的,近况如何,好吗?我们一家都问候你。”
守丹的回信:“新生,如果最近我的信稍微疏落,请不要怪我,我在谈恋爱,对方是大学里的讲师,详情容后告之,勿念”。
新生兴奋得跳起来,一把拉住母亲:“妈妈,妈妈,守丹找到男朋友了。”
于太太看了女儿一眼,不语,她当然认识女儿多年好友梁守丹,那是位千金小姐,有没有男朋友,嫁不嫁人,嫁的人是好是坏,根本不成问题,大不了,分手,再嫁,大把妆奁,还愁找不到对象。
于太太担心的是自己的女儿,一早出来做工,交际圈子狭窄,结识了坏男人,吃苦,嫁个好男人,在有限资源下组织家庭,养儿育女,更加吃苦。
于太太凝视女儿,“你呢,你有了对象没有?”
于新生摇摇头。
于太太叹气,贫家女子抱独身主义,又最最吃苦。
没有父荫,左右为人难,怎么做都不对,怎么样走,都是荆棘路。
幸亏新生乐天知命,毫不介怀。
于太太缓缓说:“找对象,眼睛要睁大大,额外留神。”
“得了。”新生笑着回答。
新生不是不知道这件事对她来讲,越押后越好,父亲早逝,剩下一点点钱只够母亲防身,妈妈吃了许多苦,新生决定好好赚几年钱让母亲安逸地享福。
她写信给守丹,“真替你高与,为什么神龙见首不见尾,我要看照片照片照片。”
过一两个星期,照片来了,男方神清气朗,高大英俊,新生把照片给母亲过目。
于太太说:“守丹瘦了点,头发怎么剪短了。”
新生一看,果然是,“妈妈真细心。”
“守丹好些日子没回来。”于太太又说。
“她整家移了民,回来作甚?放假尽往欧洲跑,明年,打算到南美洲去观光呢,替她算算,三四年内,差不多走过十二三个国家。”
于太太问女儿:“你羡慕吗?”
新生笑,“羡慕,怎么不羡慕,女皇头上的钻冠,大文豪的才思,我都羡慕,有用吗?”
于大太见女儿豁达,也就不出声。
新生喜孜孜问:“守丹,恋爱滋味如何?”
守丹的答覆:“你会很挂念他,他充满了你的心,说什么都不能把他置之度外,又事事以他为重,想起他的小动作,都会泛起微笑,对,功课好吗,不见提起,莫非留级,勿念,守丹。”
于新生当然没有留级,于新生名列前茅。
她收到信哈哈哈哈哈大笑,随即又黯然,不知何日可以证实守丹所言不谬。
此刻新生所过的生活刻板辛苦,早出晚归,七点半出门,十点多才回家,许久没有看过电影,连精采的电视节目都得牺牲,周末又要预备功课,再说,也需陪陪寡母。
有时,伏案苦干时间长了,肩膊一阵阵酸痛。
冬季清寒,早上闹钟一响,即得起床,所需勇气,比咬一咬牙自杀为多。
她不住对自己念念有辞:于新生是个勇敢的人,于新生必须勇敢。
守丹另有一套鼓励她的方法:“再困苦的时间也很快会过去,不然,我们怎么样变成青年人,父母们又怎么样变为中年人,并且一下子垂垂老矣,别担心,有一日你会毕业,届时,天空海阔,任你飞翔,我很好,勿念,守丹。”
新生握住信,感动至落泪。
“守丹,我想在暑假到加州看你,新生。”
“新生,暑假我们举家乘伊利莎白游轮前往巴西的里奥热内卢,请改期,勿念,守丹。”
“守丹,我母亲染病,假期反正要取消,新生。”
于太太不慎染上气管炎,有一两日情况欠佳,新生为策万全,把母亲送进医院观察,之后,她便不想离开母亲……
什么假期都权且押后。
有时间不如与母亲说说笑笑。
住院期间,医生查出于太太患心脏病,需进一步诊断。
于太太十分不安,怕连累女儿。
新生劝道:“妈妈,我幼时累你没一觉好睡,半夜都要起身喂奶数次,现在就当让我孝顺你吧。”
新生在公司的地位已经不低,众上司都想争她过去服务,喜她办事勤力,负责,思路清楚,举一反三,而且,不怕吃亏。
因好评多,薪水也加得快。
新生平时省吃省用,她是那种穿廉价衣服比人家穿名牌衣服好看的人,得天独厚。
医生决定为于太太做心脏分流手术。
新生写信给守丹:“我不认为这是运气欠佳,生老病死,乃天理循环,无可避免,凡事只得往好处想,但却日觉生活担子沉重,每夜上床,都觉混身乏力,六七小时睡眠,实在不足,转瞬天亮,去日苦多”。
“新生,来日方长,为何诸多抱怨,影响斗志,告诉你另一个好消息,我快要订婚了,不过,不是同先头照片里那个人,而是同另外一个人,请密切留意新照片,他叫约翰庄逊,勿念,守丹”。
照片里的洋小子看上去也的确一表人才,新生骇笑着把消息告诉母亲。
于太太凝视照片,“守丹怎么了,瘦得不像话了,为什么戴着帽子?”
“身边的人转得那么快,当然要消耗精力,不瘦才怪。”
“不,你看,太瘦了。”
新生却伤心人别有怀抱,终有一天,梁守丹结了七次婚,她于新生可能仍然云英未嫁。
真丢脸。
于新生为照顾母亲也瘦了下去,七小时手术并没有救了于太太,出院才三个月,一夜,于太太突然呼吸急促,新生赶到她房中,于太太已经昏迷。
以后的事情急转剧下,新生在信中这样,告诉守丹:“家母于三月十五日去世,一切事情已经办妥,多得教会与牧师帮忙,如今回到小小的家,十分虚空,所有摆设如旧,母亲大人却已辞世,她已尽了人世间的责任,我伤心想念也属枉然。”
新生忽然自由了。
守丹来信:“新生,节哀顺变,请为伯母去得毫无痛苦而庆幸,如无意外,我与约翰打算在明年结婚,勿念,守丹。”
守丹总为愁眉百结的新生带来笑意:明年结婚也许,但可能不是与同一人。
那个夏季,于新生认识了她第一个认真的异性朋友。
“守丹,上帝是公平的,取去一些,也给我一些,王向真确是一个好青年,可惜母亲永远不会认识他,向真是会计科的客座教师,我们认识过程非常偶然,原来的讲师告假,他来代课,事情发生得十分自然,也十分突然……”
“新生,真替你高兴,雀跃万分,我也有精采的事告诉你,辛文生要带我到巴黎去……我好像还没有跟你提起过这个人?不要紧,慢慢有时间再讲,祝好,勿念,守丹”。
新生觉得既好气又好笑。
这个梁守丹,真也太会享受生活了。
世上的确需要有她这样的人吧,多姿多彩,为黑白苦闷的天空添上虹彩。
守丹一直没有把电话号码告诉好友,新生同王向真说:“也好,反正我也不打算付长途电话费。”
向真答:“有这样一个好朋友,真值得庆幸。”
“很奇怪,她到了外地,却不给我寄明信片。”
“也许没有空做这种俗套工夫,也许她体贴,不想向你炫耀。”
新生点点头,否则这段友谊也维系不了那么长久。
“守丹,算一算,我们已经四年没有见,我十分牵挂你,想与你秉烛夜谈,如果你不回来,我一定要来看你”。
过了三两个礼拜,向真问女友:“有没有回音?”
新生摇摇头。
“大概是一时没空。”
“也许出门去了。”
守丹的信来得并不密,最多一星期一封,有时一个月也没有一封,但是当新生三个月接不到守丹来信的时候,她有点不安。
向真打趣说:“人家怕了你了。”
“不,不会的。”新生认真地说。
“当然不会,许有什么要紧的事绊住了,会不会是办婚事?”
新生又笑起来,“嗳,我怎么没想到。”
“帖子快来了。”
但是帖子并没有来,信也没有来。
新生又去了好几封信。
“守丹,为何音讯全无,念甚,速来信,勿延迟,新生”。
催逼有效。
“新生,快活不知时日过,我跟朋友去追随一个网球比赛,游遍欧洲,那朋友是业余好手,教会我体育精神,甫回家便看到你一大叠信,吓我一跳,替我问候向真,勿念,守丹”。
新生松一口气。
果然不出向真所料,这家伙,风流快活去了,重色轻友。
新生却不是那样的人,仍然去信,向好友报告她生活进展点滴。
像她同向真感情的发展,像她学业上的进步,像她对人生渐渐有了抱负和希望。
信仍然很短,但是快乐的、跳跃的信。
四个月后,于新生寄给梁守丹的信被退了回来。
新生愣住,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她凡事找向真商量,“向真,你看退信。”
向真讶异,“什么,这么些年来,你的信,只寄到一个邮箱号码?”
“是。”
“她住在哪里?”
“加州。”
“加州那么大,什么城、什么路、几号几楼?”
新生瞠目,她从来没问过。
“信封上的邮戳说‘邮箱经已取消’,”向真抬起头来,“也许她搬到另外一个州去了,她会同你联络的。”
也许也许也许,这次的也许落了空。
接着的半年,音讯全无。
每逢讲起守丹,新生都有难以形容的怅惘。
向真劝她:“新生,世上没有一辈子的朋友,旧的去了,自然有新的会来。”
“但是,”新生说:“是守丹帮我度过难关。”
“我不明白,她不是一直在外国吗?”
新生摇摇头,“是她的信,帮我度过最黑暗的岁月,那时我还没认识你,经济情况又差,且未进理工进修,天天度日如年,早上简直不愿意起床,无论睡多久,仍然觉得累,因为对生活失望,只有守丹的信鼓励我,使我露出一丝微笑,她救了我的贱命。”
向真听了,楞半晌,“我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新生深深叹口气,“梁守丹这个朋友,对我来说,与别的朋友不同。”
向真搔搔头皮,“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新生说:“大概认为结交笔友没有意思,可能婚后抽不出时间,还有,也许失恋没心情,反正,她已经忘记我。”
“对了,”向真问:“她在哪一家大学上课?”
“仙打巴巴拉州立大学英国文学系。”
“我们写信到学校去查问。”
“她早就毕业了。”
“校方会保留她的地址。”
“好,马上去信查询,不过──”新生迟疑。
“不过什么?”
“不过守丹既然故意避开我,我不问好歹地找上门去,好像自讨没趣。”
向真郑重地说:“如果你把她当朋友,如果你真正重视她,你就不会介一意牺牲一点自尊。”
“是,”新生马上释然,“是,你说得对。”
他们立即着手去信仙打巴巴拉州立大学。
半个月后回信才到,答案出乎意料之外,校务处这样说:“敬启者,所查问之学生安妮妲梁守丹小姐在八五年十月入学,后因事于八六年二月退学,住址因属机密,不便透露,除非有证明文件证实是直系亲属”。
梁守丹只读了一个学期。
于新生抬起头来,大惑不解。
在信中,她明明说她经已毕业。
不不,新生想起来,守丹从来没说过,是新生一向心思以为守丹经已毕业,她从来没寄过毕业照片来。
新生怔住了。
她的好友究竟搞什么鬼?
向真说:“这一下子,除出登报寻人,已无他法。”
新生把守丹的信一股脑儿取出,数一数,共九十八封,珍惜地从头到尾再看一次,不禁泪盈于睫。
向真爱莫能助,只好在一旁静坐。
隔一会儿新生说:“事有跷蹊,向真,我非要查到守丹的下落不可。”
“你打算怎么查?”
新生茫无头绪。
“新生,我认为事到如今,不如顺其自然。”
“我有第六感,粱守丹出了事。”
向真安慰她,“如果有事,远在八六年就有事。”
“但她只字不提。”
“你有没有发觉,梁守丹在信中一贯报喜不报忧?”
“对!”
“她也有廿多岁的人了,怎么可能没有心事,她不想你担心而已。”
新生呀的一声,“那我真大不懂事了,我给她的信,苦水连篇,不住抱怨。”
向真笑道:“这是你一贯作风。”
“去你的!”
“新生,谈谈我们自己的事,几时结婚?”
“待我取到文凭之后才谈这些。”
“还要等三年?”向真问,“计划可否修正?明年结婚,然后,在拿到文凭后计划要一个孩子。”
新生扬起一条眉,“这些计划,全部有利于你。”
向真笑起来。
梁守丹仍然完全没有消息。
好几个晚上,于新生梦见好友:她在街上碰到她,在她身后叫:守丹,守丹,她转过头来,新生才发觉那不是梁守丹,是另外一个陌生女子。
有时梦见与守丹在一起吃冰,守丹仍然是十多岁模样,穿中学时期校服,两人絮絮耳畔细语,一觉醒来,知是梦,不胜悲。
周末,向真把守丹寄来不同时期的照片逐一研究,照片并不多,只得三四张,他看完又看,终于说:“新生,守丹为什么越来越瘦?”
“时尚瘦,她一直怕胖,最羡慕我吃来吃去不胖。”
“她会不会在服食麻醉剂?”
“别乱讲好不好。”
“是是是,算我讲错了。”
两个人齐齐叹口气。
他们终于等到了梁守丹的消息。
一个星期六下午,有人上来探访于新生。
那是个少年人,“我是梁守丹的表弟,回来度假,守丹的家人托我带些东西给于小姐。”
新生笑开了怀,“是请帖是不是?”她心底仿佛有一块大石落了地。
那少年呆了一呆,“不是。”
他取出一只信封,交给新生。
新生觉得不对劲,“守丹好吗?”
少年人露出诧异的神色来,“原来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
“守丹姐已于一年之前去世,我们整理她的遗物,发觉有一封未寄的信,为表示郑重,亲自送来。”
新生咚地退后一步,犹如五雷轰顶,手足簌簌不停地抖起来。
那少年人为之侧然,“守丹姐患血癌。”
新生泪水犹如泉涌,纷纷洒落。
少年人欠一欠身,“我先走一步,信封上注有我联络电话,于小姐,有事找我。”
新生捧着守丹那封信,拆开来。
“新生,你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大叫人生没意义,我抵美第五个月,因晕眩呕吐去看医生,旋证实患有血癌,一共医治了四年,相信已尽人事,其间痛苦,不说也罢,为什么一直瞒着你?不想你伤心,也不想你对人生失望。”
看到这里,新生号啕大哭。
“在这段时间内,你的信,从不间断,调节我苦闷的医疗生涯,我在空闲时,也编织故事,哄你开心,自己亦得到若干乐趣,相信你不会怪我,照片里那些男朋友,其实都是我的主诊医生,新生,再见了,勿念,守丹”。
向真到于家的时候,发觉女友把整张脸埋在床上,泣不成声。
他看了信,一叠声问:“怎么会怎么会?”
新生只是哭。
勿念,勿念,勿念,梁守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还叫朋友勿念。
一日一夜之后,新生与向真才把梁守丹的表弟约出来。
少年人黯然,“表姐进了医院之后,根本没有出来过,最后三个生日,都在医院度过,何尝有出门旅行,哪里有到过南美洲。
“到最后,药物无法控制,只得采用辐射治疗,要更换骨髓,所有亲友都前往检查,结果只有我大哥的骨髓合用,但移植后因肺炎并发,终告不治。
“她曾经提及过你,于小姐,说你是她最好朋友,感激你在她最绝望的时刻不住与她通讯。
“但我不明白,于小姐,你竟不知守丹姐去世的消息”。
照信来的日期算,守丹在寄出最后一封信之后不久,便已病逝。
新生肿着一块睑,呆木着,一言不发。
“她视写信给你为一种乐趣,有力气便提起笔来写几句,嘱看护代她寄出。
“最后一个晚上,她叹口气说:‘新生要寂寞了,不过,她已经找到王向真’。”
新生仍然一点表情都没有,震憾力太强,她已不知如何应付。
“守丹姐最后只剩下三十多公斤,头发全掉光。”
但她把自己说成建美女郎,冶艳万分,四出风流快活,活泼佻皮的梁守丹,病成那样,还不忘同好友开玩笑。
“守丹姐的生命力非常强,她尽了力搏斗。”
与少年道别后,向真送新生回家。
走着走着,新生忽然说:“让我们结婚吧。”
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为什么不把握机会,同相爱的人在一起?
向真说:“那,我就去筹备婚礼了。”
新生回家,拿出信纸信封,开始在白纸上,写:“守丹,来信收到,得悉你已去到一个更远更美的地方,甚觉宽慰,你在人世寄居所受的苦难已经结束,我虽想念你,也徒呼荷荷,可是来日必有相见时刻!我很好,与向真快要结婚,也打算要一两个孩子,你一定会替我高兴,勿念,新生”。
她把信纸放进信封,打算改日交给那青年人,叫他拿到加州去焚化。
于新生与梁守丹的友谊在这个世界终于告一段落。
新生与向真在一年后结婚,再过两年,她那为期七年的课程终于修毕,拿文凭那日,她同向真说:“没有守丹,我还真想不起可以继续进修。”感慨万千。
新生升了级,在工作上,她的道路开始平坦,在感情上,也甚有收获。
再过一年,新生怀孕,已决定叫孩子念丹。
她很想继续写信给守丹,当然,更想收到守丹的信,但那已是不可能的事。
新生仰望天空,说道:“守丹,我的一切真的很好,你若看到家母,代我报上近况,勿念。”
霓裳:
心蔚一眼就爱上了这间公寓。
在老房子第三楼,一房一厅,地方不大,刚够用.还有一个小小露台,树影婆娑,是那种茱丽叶问“罗蜜欧你为何偏是罗蜜欧”那种露台。
心蔚立刻同经纪说:“我租下来。”
也不管铜管是否完好,水厕可还通畅。
年轻人做事就是这点爽快,一定要等很久很久之后,吃过无数的亏,不回首也是百年身的时候,才学会谨慎小心,步步为营。
心蔚此刻大学刚毕业,承继了一点点遗产,足以傍身,于是找了份喜爱的工作,买了辆敞蓬车,同时,在今日,租下这间公寓。
她找人粉刷一下,打了蜡,就搬进去。
用前卫家具!沙发看上去似床,床看上去发沙发。
心蔚笑着同自己说:唷,只少个知心男友。
这件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是她首宗心事,看样子只好暂搁一旁。
喝完一杯茶,心蔚打算把行李箱里的衣物整理出来。
心蔚脾气同时下一般年轻女郎有点分别,三只大形箱子便装下她四季服装,由此可知,她替换的衣裳一点不算多。
她把箱子平放在床上,打开。
然后,她拉开壁橱的门,打算把衣服一件一件挂好。
但是衣橱门一拉开,心蔚楞住,里边满满一柜衣服,没有空位。
怎么会?
心蔚马上想:之前一任房客,没有把衣物带走。
这并不是出奇的事,社会富庶到极点,人们习惯扔东西,反正随时可以买到更好更漂亮的,奢侈些何妨。
心蔚大唤可惜。
现在,她必须将别人的旧衣服先取出来。
她把那些旧衣捧出榈床上,一看,不由得惋惜起来,这怎么好算旧衣?这些衣服不但簇新,一件件且名贵之极,颜色款式都极之文雅,至多穿过一两次。
心蔚虽然不爱穿,但是对霓裳的价值却略知一二,这些衣服,每一件都是银行区中级职员半个月薪水。
谁,谁那么阔绰?
心蔚踌躇,衣服都是三十六号,刚巧同她是一样尺寸。
她到客厅去拨电话给经纪。
“小王,前任房客有衣服没拿走。”
那小王一怔,“是吗!他已经移民加拿大。”
“不是他,是她,满柜是女装衣服。”
小王说:“我再清楚没有了,前任房客姓唐,单身汉,不是女客。”
“那么,他一定有个爱穿华服的女朋友。”
小王笑,“也许,此刻已人去楼空。”
“我怎度处置那些衣服?”
“人一走,茶就凉,扔掉它们。”
“人家来讨还怎么办?”
“笑话,怎么讨?这个城市是律的。”
心蔚沉吟片刻。
“如有犹疑,把它们扔进纸箱,我派人来拿。”
“好的,就这么办。”
心蔚回到卧室,继续整理衣物。
衣橱中有一件晚装是灰紫色的,取出一看,简直似一团轻烟,心蔚好奇,这样的衣服,怎么个穿法?
忽然有一个细小的声音钻入她耳朵:穿上看看。
穿上看看?
这是别人的衣服!怎么可以胡乱穿。
可是那声音又说:这批衣服现在属于你了,你是它们的新主人。
心蔚蓦然抬头,谁,谁在说话?
她随即失笑,这间屋子里只得她一个人,当然是她自言自语,同自己说话。
好,就穿上看看吧。
心蔚还是头一趟穿这种时髦的衣裳,只见左披右搭,一层层,一叠叠,终于拉上拉链,一照镜子,她呆住,竟这样合身,这样好看!
每一层料子都有作用,轻盈地贴身上,神秘而别致,心蔚忍不住说:“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女人肯花那么多钱穿衣服了。”
平日,她最喜欢的衣服是卡其裤与白衬衫。
她穿着那件轻罗衣在客厅中兜一个圈子,正想将它除下,忽然之间,电话铃响了。
心蔚忙去接听。
那边是一个年轻男子,声音愉快活泼,“曼曼,今晚落阳道一号的派对你一定要来。”
心蔚立刻说:“
对不起,你打错了。”
“曼曼,曼曼,曼曼,你还在生气?”
心蔚大奇,“此地没有曼曼这个人,你弄错了。”
谁知那陌生人说:“曼曼,别小器,快来,穿那件灰紫色的纱衣,配银色凉鞋,曼曼,我最喜欢那件衣服。”
心蔚张大嘴,混身寒毛竖了起来。
她失声,“你是谁!”
他怎么可能知道她有这件衣服?
“曼曼,我们等你。”
“喂喂喂,你倒底是谁?”
那人无奈,“你不知道我是谁?算了,曼曼,原谅我吧,多年老友了。”他挂了线。
心蔚用手掩着胸口。
他叫她曼曼,他叫她穿着这件衣服赴会,不可思议地,他把她当作另外一个人,电话号码是方心蔚的,公寓也是方心蔚的,她不是曼曼,她是方心蔚。
心蔚跌坐在沙发里,这时,她又听见了那小小的声音:去呀,去那个派对呀。
心蔚讶异,她根本不认得那些人,怎么去与他们共同欢乐?
去呀,一次生二次熟,别老关在家中沉思过闷日子!别浪费了这件美丽的衣裳。
心蔚轻轻站起来,她在衣橱底下找到一双小巧的银色凉鞋,踏进去,刚刚一脚,她着魔了,好,就去看看,心蔚出门去。
她驾驶那辆小小开蓬车,直往落阳路驶去。
已经是黄昏了,满山落霞,这是本市最美丽的路,心蔚觉得心旷神怡,不枉此行。
落阳道一号是幢小洋房,花园张灯结彩,宾客已到了大半,正在喝水果酒聊天,热闹非凡。
心蔚一下车就有人同她招呼:“你好,曼曼。”
不不不,心蔚想说,我不是曼曼。
也许他们只认得这件衣服。
有人遇来跟她说笑,请她跳舞,陪她吃丰富的自助餐,但是,玩了一个晚上,心蔚始终不知道打电话来邀请她的是什么人。
心蔚在略倦时溜走。
一到家,刚进门,电话铃就响了。
心蔚有第六感,取起话筒。
是他。
“曼曼、为什么那么快就走?”声音充满诧异。
“我不是曼曼。”
“是吗,你不是曼曼?”他笑,“你为什么会穿着她最心爱的衣服?”
心蔚据实说:“我虚荣心发作。”
那男子讪笑了,“睡好一点。”
心蔚问:“你是谁,你是谁?”
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心蔚回房,轻轻脱下纱衣挂好。
躺在床上半晌,方才睡着。
她没有睡稳,但却也没有做噩梦,总之辗转反侧,模模糊糊折腾整个晚上,起来的时候,发觉枕头套子都脱了出来,可见睡得多不舒服。
那一柜衣物仍在。
心蔚趁是周末,索性一件一件试穿,妙,是妙在每一件都合心合身,就算让心蔚出去挑选,也会买回同样款式,她啧啧称奇。
她挑一件鲜红色心型领收腰裙子穿上,出去喝下午茶。
在大酒店咖啡座一坐下,就有人跟她打招呼,“曼曼,好久不见。”
“曼曼,你不是去了伦敦?”
心蔚不声不响,直到一个陌生少女走过来,说:“曼曼,我想同你聊几句。”
心蔚抬起头,“你是哪一位?我不认识你。”。
“他们说你是游曼曼。”少女坐下来。
心蔚看着她,她长得十分清秀,但是睑上有一股化不开的忧郁。
少女开口:“曼曼,求求你,离开他。”
心蔚愕然。
少女泪盈于睫,“曼曼,他是我唯一的男友,我深爱他,我们原本要在年底结婚,可是现在他说他爱上了你,曼曼,告诉他你不过是逢场作戏,你有许许多多异性朋友,不在乎他。”
心蔚呆住了,她实在料不到会发生这一幕。
“曼曼,曼曼。”少女握住她的手哀求。
心蔚清清喉咙,“小姐,这样的人,不值得你为他伤心。”
少女凄凉的笑,“我爱他。”
心蔚摇摇头,“此刻再大的悲伤也会过去,稍后,把他送给你,你也不会再要他。”
少女抹干眼泪,讶异地抬起头,看住心蔚,半晌,少女说:“你不是游曼曼。”
心蔚笑笑,“我没说我是。”
那少女似有顿悟。
“小姐,”心蔚温言劝说:“人生除出恋爱,还有许多其他有意义的事等着年轻人去做。”
少女呆半晌,哀伤始终不减,但低声说:“谢谢你。”
她站起来走了。
心蔚摸摸身上的衣裳,啊,它的前主人究竟是个何等样的风流人物?
此刻她只知道她姓游,叫曼曼,曾往伦敦旅行;异性朋友很多。
心蔚喝完手中的茶,站起来离开咖啡座。
那一晚,她睡得更差,那把细小的声音,在她耳畔絮絮不休说话。
一觉醒来,比没睡过更累。
心蔚用冷水敷睑,她记得很清楚,那声音重复又重复,说的是“湖水蓝的衣服最适合穿到婚礼去”。
什么婚礼,谁的婚礼?
心蔚拉开衣柜,果然看到一套湖水蓝丝套装,纽扣是一朵朵小小宝石花。
此时她听见门铃响,走到客厅,看到门缝边躺着一只小小白色信封。
什么人送信来?
心蔚连忙打开门,但是送信的人已经走了。
她打开信封,里边是一张结婚请帖,日子是当日下午,新郎新娘的名字却是陌生的。
心蔚抬起头来,去,还是不去?
请帖左下角还有小小一行字:“请你来观礼,假使你当初答允我,新娘便是你”。
心蔚呆住了,新郎在结婚前夕还对曼曼念念不忘。
她略加思索,便换上浅蓝色丝套装,驾车出门去。
婚礼在教堂举行,她甫亮相,已经听得有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心蔚知道为什么,他们先认罗衣后认人,以为她就是游曼曼。
她在教堂后排坐下。
婚礼还没有开始,一个年轻人坐到她身边说:“曼曼,你来干什么,你还想伤他的心?”
心蔚啼笑皆非,转过头来看住那年轻人。
年轻人一楞,结结巴巴,尴尬之极,道歉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总算有人肯承认认错人,真了不起。
她笑笑说:“没有关系。”
“幸亏你不是游曼曼,”年轻人叹口气!“你是女方的亲人吗?”
心蔚摇摇头。
“那么,你是男家的朋友,”那年轻人存心搭讪,看样子想化敌为友,“我是新郎的表弟,我姓甄。”
心蔚微笑,不出声,像是听不到小甄的话似的,他没趣,便站起来离去。
新郎有一张英俊而忧郁的面孔,心蔚想,与曼曼有关的人,都有化不开的哀伤,这曼曼简直是个阿修罗。
礼成后心蔚轻轻退出。
有人在她身后叫:“曼曼,是你吗,曼曼。”
心蔚转过头去,是一个作伴娘打扮的少女。
那女孩子才十六七年纪,长得很漂亮,见心蔚转过头来,好奇地打量她,一边说:“他们都说游曼曼是个尤物,我想一睹庐山真貌,果然,你长得很好,不过,”少女侧侧头,“少了一点什么,想像中你应该像卡门,充满野性魅力,艳光四射,叫异性拜倒裙下。”
心蔚不禁哈哈哈哈笑起来,说得好,说得真好。
“但,”她回答:“我不是游曼曼。”
少女失望了,“你不是她,那你是谁?”
“我是一个很平凡的,来观礼的客人。”
心蔚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找房屋租售经纪小王。
小王诧异,“又有什么事?”
心蔚知道他嫌她烦,但她也是逼不得已,逼她的是好奇心。
“你能不能把上届住客的电话给我?”
“小姐,你恁地强人所难。”
“小王,我们是熟人,求求你。”
“我得先征求他的意见。”
“我等你消息。”
一等就是三天,这小王,做生意时起劲之至,缠住人不放,生意做成之后,什么都懒洋洋,要找他,大概就快要在半个月前预约,典型的小人物办事作风。
心蔚追过他几次。
在这段期间内,心蔚把衣柜内所有衣服都试遍。
游曼曼交际广阔,一露睑,就有人上来招呼,可见是个名女人,找她下落,应该不难。
心蔚最喜欢其中一条镶长流苏的绣花披肩,闲日也把它搭在肩膊上走来走去,她喜欢看那些排穗晃动。
电话铃响。
心蔚想!又是叫我去派对的邀请?
那人先咳嗽一声,“我姓唐,”他自我介绍,“我现在在多伦多,小王说你找我?”
“唐先生,”心蔚大喜过望,“终于联络到你了。”
“小姐,有什么事?”小唐有点受宠若惊。
“唐先生,你以前租过这间公寓?”
“我住饼三年。”
“请问,橱里的女装衣服,可属于你?”
唐先生笑!“不,不是我所有,我很正常,我没有心理变态。”
心蔚也只得笑。
小唐接着说:“我不知道那些女服的来龙去脉,只知道有一个朋友在半年前托摆在我那里,一直没回来取,我想事主已经不要它们了。”
“请问你那朋友是男是女?”
“他也是男人。”
心蔚又问:“你同他仍有来往?”。
“有,他在大昌洋行电脑部任职,姓侯。”
“谢谢你。”
“怎么,不打算请我喝茶?”
“唐先生,你回来的时侯我一定敬你一杯。”
小唐呵呵笑着挂断电话。
这人倒是可爱。
第二天,心蔚找到大昌洋行去。
在接待室坐着等见侯先生,心蔚仍穿着曼曼的衣服,那是套乳白色镶黑边配金纽扣的香奈儿。
接待室空气有点冷,茶几上放着几本国家地理杂志及大昌行的年报。
这侯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
刚在想,有声音在身后响起,“找我?”
心前转过头去,呵,这并不是她寻找的人,原来侯先生是个胖胖的好好先生。
心蔚还是把来一意说一遍。
“是,是有这回事,一大箱衣服,没地方放,辗转搁小唐家,他是单身汉,家里有的是空间。”
“那些衣物最初属谁?”
侯失生不加思索答:“是我小姨的旧衣。”
小姨,即侯大太的妹妹。
“侯太太姓游?”心蔚大感兴奋。
侯先生讶异,“不,内人姓凌。”
啊,线索又断了。
心蔚说:“我想知道那些衣服倒底属于谁,侯先生我想见一见凌小姐。”
侯先生十分一意外,不过,好好先生即好好先生,他想一想,笑道:“大家都是年轻女郎,应该谈得来。”他写下一个电话号码。
心蔚千多万谢,把自己的电话也交给侯先生。
深夜,她穿着那件披肩,坐在客厅中喝香茗。
游曼曼一定甚少独处的时间,心蔚感喟,而她,她是一颗寂寞的心,父亲去世后,母亲跟兄长移民去照顾孙子,只剩她一个人住本市。
不知后地,在本市出生长大,念完小中大学,心蔚的朋友却极少,去过许许多多聚会之后,她觉得乏味,自动弃权,同那班吃吃喝喝的朋友渐渐疏远。
心蔚这个人很实际,外头的人比她更现实,现代社会,相识遍天下有什么用,知己无一人。
心蔚低声问:“曼曼曼曼,你有知己吗?”
她用手拨动个内衣裳,衣料悉悉率率,似在叹息。
能够穿遍那么多漂亮的衣裳,走遍舞会,恐怕不会寂寞。
心蔚睡了。
电话铃响起来,心蔚看闹钟,才早上七点。
她打着呵欠,“哪一位?”
“我姓凌,听姐夫说你找我。”声音爽朗清脆。
心蔚连忙把惺忪的声音收起来,“凌小姐,你好。”
“姐夫说是关于那箱子衣服的事。”
“是是是,它们此刻在我的衣柜里。”
“那个姐夫,我原木想把衣服搁他家里,没想到他把它们送了人。”凌小姐十分娇嗔。
“是你的衣服?”
“才不是,它们属于我一个朋友。”
“游曼曼?”
“咦,你怎么知道?”
啊,终于找到了,心蔚吁一口气。
凌小姐说:“曼曼不要那些衣服了,劳驾你,把它们扔掉算数,我改天请你喝茶。”
心蔚怎么会放过她,立刻打蛇随棍上,“今天下班有没有空?”
那凌小姐一怔,“可以呀。”不知对方热情从河而来。
“六点正我在红狮等你。”
好几个人都叫心蔚把这橱衣服扔掉,心蔚决定把它们占为己有。
她穿着游曼曼的毛线花格子套装出去见凌小姐。
凌小姐很准时,见到心蔚,一怔。
她马上说:“曼曼最喜欢这件套装,她说凯斯米轻,穿着不会累。”
心蔚失笑,“从没听说衣服会穿累人。”
凌小姐答:“你要是像曼曼那样穿法,你也会累。”
“曼曼在哪里?”心蔚逼切地问。
凌小姐答:“曼曼归隐了!她厌倦一切,决定过新生活,丢下所有漂亮衣服,所有派对,只带一件行李,到伦敦去读书,不久就结婚,搬到康瓦尔郡,我就知道那么多。”
心蔚膛目结舌:“呵,真是个传奇人物。”
“你说得对,本市不知几许小生为她伤心至今呢。”
“凌小姐,你是她好朋友?”
凌小姐笑,“我比较不妒忌她。”
“你有没有她现在的地址?”
凌小姐摇摇头,“她有意回避我们,我们就要识相,不要再去掀她底细。”
心蔚连忙点头,“是,是,说得太对了。”
“那些衣服,她真的不要了,随你处置吧。”
心蔚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要?”
凌小姐一呆,“曼曼的衣服?”她笑了,“那些款式不适合我,我爱穿粗线条衣服。”
凌小姐举起啤酒,“来,让我们祝福曼曼。”
心蔚却问:“你信不信衣服会有生命?”
凌小姐差些没呛到,“什么,你说什么?”
心蔚回到家,打开衣橱,轻轻地逐件衣服拨动。
她低低对它们说:“现在你们统统属于我了。”
衣服轻轻晃动,像是听得懂心蔚的话。
“曼曼厌倦了你们一不要紧,我却想过一过灿烂的生活,请带我到舞会去,快,快。”
心蔚自橱内抽出一件血红的低领纱衣。
她问:“今晚,我该到哪里去?”
电话铃响起来。
心蔚笑,“来叫我了,谢谢你。”
她拎起话筒。
那边是另外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心蔚,今晚九点北极星夜总会,不见不散。”
“喂喂喂,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那年轻人狡侩地答:“呵,一件红色纱衣告诉我。”
“你是谁?”
“我?我是一套黑色的西装,哈哈哈哈。”
啊,心蔚想,一套黑色的西装来约会红色的纱裙,衣服与衣服之间的会面带动了人与人的缘份。
今晚,她有种感觉,她会见到她要见的人。
她在九时半左右抵达夜总会,舞池已十分拥挤。
心蔚在找黑色的西装。
黑色西装虽是十分普通的衣着,但舞池里却见不到。他还没有来,且耐心地等一等。
心蔚悠然地喝着果子酒。
偶而抬起眼,她看到他了,一点都不差,他站在舞池边,静静地看跳舞的人。
他大胆地走过来,道:“我在等红色的纱衣。”
心蔚笑,“我就是。”
那年轻人目光精神而敏感,声音轻轻的,“是,我终于等到你了。”
“那么,来跳个舞吧。”
心蔚异常主动,穿上游曼曼的衣服,她仿佛沾上了游曼曼的习气。
而曼曼,当然有她可爱的一面。
心蔚下舞池跳舞。
她决一意从平淡的生活走出来,听那一柜子衣服的话,开开心心的玩。
对话:
施予等男朋友高旅的电话,一等就是一天。
开头的时候,叫他不要打来都不行,铃声不住的响,铃铃铃,铃铃铃,使施予心神不宁,百忙中都得抽时间来接听,有时在淋浴,有时还没睡醒,有时在招呼亲友,高旅才不理那么多,一定缠住施予,说上几句。
施予没有嫌他烦,总是甜丝丝的笑。
恩爱中男女多少有点傻呼呼,高旅的电话接通,有时只是说:“你看,下雨了。”过很久都没有第二句话,然后,施予会说:“我这边没有雨。”
说也奇怪,无限爱意就显露在这几句不相干的话中。
呵,施予想,他们也有过好日子。
一年之后,电话铃响的次数骤减。
开头施予想,那是因为他忙,又觉得两人感情经已稳定,毋须小动作。
不是那回事。
她很快得知,高旅另外有了新人。
人是会变的吧,施予静静地等他回心转意,她实在喜欢他,他英俊、聪明、细心、有才华、懂得玩,没有一样不好。
最不好的是,也许他已经不再爱她。
终于,电话铃完全静止。
施予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这一定只是个噩梦,梦醒之后,高旅仍在她身边,他们已结为夫妇,然后,他会在客厅打电话到卧房与她说几句悄悄话。
施予没有发作。
她开始喝酒,并且一夜又一夜,坐在电话边,等铃声响。
她不让任何人知道这个新习惯。
她怕友好骂她,敌人笑她。
酒的份量越来越劲。
最终酩酊,进卧室倒头大睡。
外人还以冯施予把失恋事宜处理得非常好。
今夜,已经等到十二点了。
第二天一早有个重要的会议,施予想去睡,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起来。
施予呆呆地看着电话机,一时手足无措,会是他吗?
她终于取过话筒,对自己的惊惶有点悲哀,因爱故生怖,她竟对高旅有点畏惧,这样看来,这段感情即使有所挽回,也会十分痛苦。
“喂,喂,施予吗,怎么不出声?”
原来是她的好友洛芸。
施予反而松了一口气,“这么晚,什么事?”
洛芸说:“只有这种时分才能找到人,施予,先讲正经话,宇宙公司要成立新电脑部门你可晓得?”
“我听说过。”
“出两倍薪水挖角呢?我心都动了,但是又怕新公司不牢靠,你说怎么样?你走我也走。”
施予根本不想在这种时分思考这样大的问题。
“施予,我们商量一下好不好?”
正在这个时候候,电话中传来一女一男两个声音,打断了施予与洛芸的对话,这种情形由线路扰乱引起,属常见现象。
不知恁地,施予叫那对男女的对话吸引住了。
只听得那女子问:“你为什么失踪?”
那男子反问:“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洛芸说:“施予,电话离了线,你且挂上,我再打来。”
施予说:“好,好。”
她挂上话简。
这种情形时常发生,最尴尬的一次是与上司通长途电话,忽然传来一男一女谈判声,施予请求对方挂线,谁知那两人恶向胆边生,对施予破口大骂。
隔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仍是洛芸。“施予,你一向才智过人,给我一点指示可好?”
“不敢当,大家商量商量是真,三个臭皮匠,一个诸葛亮。”
正要谈下去,那一男一女的声音又插进电话来。
施予奇怪了,今夜线路发生什么事?
只听得男方问:“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女方反问:“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
洛芸无奈,“阿施,我们明日下了班喝茶详谈。”
施予怔怔地,“好的。”
洛芸第二次挂线。
施予却还拿着话筒。
她颤抖,这个问题,她也想问高旅:你为何避而不见,你为何失踪?
电话中陌生男女的对话继续传来。
男:“我最近工作非常忙碌,公司要升我级,派我到伦敦受训,回来就入董事局,所以无暇见你。”
女:“这是假话吧。”
男:“信不信由你,那无非是下台的梯子,用不用随你。”
女:“真话呢?”
男:“你不是真的要听真话吧。”
女:“说给我听听。”
男:“听了不要懊恼。”
女:“事到如今,我不会后悔。”
男:“我认识了何紫琼,你听过这个名字吧,她是真真正正的千金小姐,我并不是不争气想吃软饭,但是她有的是嫁妆,她不但不会分薄我现有的资值,还可以处处帮我,我决定选她。”
女:“我也可以帮你。”语气悲哀。
男:“你?”至为轻蔑,“一人一份有限年薪,百万又如何,扣除税金开支,几时才能无后顾之忧?”
施予惊得呆了。
这番话分明是讲给她听的。
手一松,话筒跌下来,碰撞茶几,再取起时,已经失去那一男一女的声音,只余胡胡声响。
施予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希望快快入睡。
一整夜,身畔传来那个问题.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施予真正的悲哀了。
施予出身平凡,凭奖学金留学,毕业后苦干至今,她为自己的成绩骄傲,可是因为吃过太多酸苦,早已失却天真热情,学会斤斤针较,精打细算。
施予知道自己的缺点。
她能干、聪明、勤力,但她不可爱。
况且她生为劳动阶级,死也为劳动阶级,她只能帮自己,她帮不到别人。
如果高旅希望身分名利更上一层,他不会同施予这种高薪女白领组织小家庭。
施予一夜不寐。
第二天自然精神恍惚。
电话里对话的一男一女究竟是谁?
她取起话筒,电话线路是清晰的。
施予赶着去上班,开会,下班后,把洛芸的约会忘得一干二净。
回到家虚脱地躺在长沙发上,一味喝酒,电话铃响了,施予一听就听到洛芸抱怨的声音。
可是更清晰的是那一男一女的对话。
又来了,他俩又出现了。
这次,洛芸好似没听到有人在骚扰她们,她一迳说要投靠宇宙公司。
施予的注意力已完全放在背景的对话中。
她已经不去研究线路为何不住受扰,而且总与同一对男女搭在一起。
男:“你明白了吧。”
女:“你想不劳而获。”
男:“唉,我与你都是苦出身,我俩太懂得世道艰难,不劳而获有何不可?你会原谅我。”
“你要我让路给你。”
男方讶异,“你是知识分子,你不会做戏给别人看吧,你会自爱的吧。”
听到这里,施予又一次震惊,她鼻子一酸,流下泪来。
洛芸在另一头大大不耐烦,“施予,施予,你还在不在,你怎么魂不守舍?”
施予答:“我累了,洛芸,我们改天再谈。”
洛芸无奈,“我明天上你家来。”
洛芸挂断电话,但是陌生男女仍然对话,不受中断,施予如着魔似。听他们说下去。
声音越来越清晰,他们的声线动听,语气也非常戏剧化,一如广播剧。
只听得女方凄酸地问:“我的创伤如何弥补?”
男方答:“我们是成年人,都懂得生活中人不可能避免受伤。”
女方轻轻哭泣。
“不要浪费眼泪,没有人值得你那么做。”
“我为人生路的艰苦落泪。”
“终于还不是都活下来了。”
在一边旁听的施予,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男方温言相慰:“想想我们在一起的好日于.不要恨我。”
施予不想再听下去,她放下话筒。
在一起过的好日子,高旅高旅,你可有感念我们的好日子。
他已经连续二十多天没有与施予通消息。
第二天中午,施予跟同事去吃午饭,蓦然遇见高旅。
他也是同一大班人在一起。
恋人与恋人相望,近在咫尺,相隔却似有万重山,施予食不下咽,在人群中他仍然那样突出漂亮,她匆匆低下头。
高旅终于走过来,“施予。”他叫她。
施予离桌跟他说话,少不免强颜欢笑。
他轻轻对她说:“我最近事忙,……公司要派我到伦敦上课,回来为我升职,也许让我进董事局。”
啊,施予大大震惊,来了,来了,一模一样的借口、假话、推搪。
但她只淡淡地笑笑:“我明白。”
高旅欠欠身,“我早知道你是个明理的女子,最最难得。”
施予觉得多讲无益,压下悲哀,“朋友在等你。”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这样贤惠。
是电话中神秘的对话教育了她。
那高旅倒反而恋恋不舍,“施予,我会尽量抽空。”
施予颔首,匆匆回到自己的座位。
同事取笑她:“有话,什么时候不好说,偏来这里讲,为难舍难分现身说法。”
施予泪盈于睫。
洛芸在黄昏时分跑上她家。
摊开一大叠文件,“醒一醒,施予,请看宇宙给我们什么样的条件,还不跳槽,更待何时?”
施予握着酒杯,漠不关心。
洛芸一口气说下去:“阳明别墅的房屋津贴,年薪百分之甘五的红利,公家司机及车子,出差坐头等飞机,两年合同约满之后我们可以退休了。”
施予淡淡说:“那多好,你几时过去?”
“你走,我也走。”
“你认为值得走?”
洛芸搔搔头皮,“施予,在原公司也有一段日子了,做下去也不会有大出息,看着别人名成利就,我心急如焚,”叹口气,“转转环境也是好的。”
施予点点头,“那么,咱们姐妹俩就押下去睹一记吧。”
洛芸欢呼一声:“我叫宇宙去准德合同。”
“来,”施予说:“为做到老做到死喝一杯。”
“讲得太好了。”
这样坐在家里偷偷的喝最容易醉。
翌晨,施予的头痛得要裂开来。
还没坐好,秘书就来传:“大老板要见你施小姐。”
施予连忙上楼去。
大老板的秘书早迎出来招呼,施予一看便知道是赞不是弹。
进得大班房,洋上司请施予坐,也不说客套话,开门见山,便说:“阿施,为何跳槽宇宙,我们亏待了你吗?”
施予一怔,消息传得恁地快。
施予于是笑笑说:“谁没有谁不行呢。”
上司答:“当然行,可是日子还会不会那么开心呢?施予,留下来,我们已经另拟新合同待你过目。”
“一般条件不会打动我。”
“请放心,答应我,看毕合同才与宇宙谈判。”
施予颔首。
呵情场失意,事业反而顺利起来。
回到自己岗位,她拾回一点信心,原来高旅不再爱她,同她工作能力无关,施予放心了。
那夜她睡得比较好。
三个月了,第一次没有提心吊胆地等电话。
真凄苦,有时听见隔壁人家的电话铃,也误会是高旅打来,睡梦中跳起来,好好的一个人,变了感情奴隶。
幸亏这一切一切苦处,只有她自己知道。
高旅已经改变主意,作出抉择。
施予呵施予,她对自己说:你喜欢与否,伤心与否,都要接受这个事实。
她淋一个浴,想起月前曾经买过一件新睡袍,干脆取出穿上,她感慨的想,咦,又活下来了。
正用大毛巾擦干头发,电话铃响。
一定又是洛芸。
她取起话筒,“喂?”
一边留意有没有人搭错线,那一男一女神秘之对话会不会持续。
电话中一片静寂,“喂,喂?”施予不耐烦。
“施予?我是高旅。”
高旅,声音为何如此陌生?
这是真高旅还是假高旅?
“施予,这么晚找你不好意思。”
施予心酸,忍不住在心低冷笑一声,从前,他的热情往往遮盖时间观念,半夜三更都打电话过来:“听听你的声音”,施予往往与他声音共眠。
今日变得如此守礼客气,由此可知两个关系是完蛋了。
高旅十分感慨,“施予,你为什么不骂我?”
施予答不上来。
“我故意疏远你,希望你知难而退。”
施予大奇,这真是高旅,抑或是打错电话的陌生男人?
他叫她:“施予,施予?”
施予只得应他,“夜了,又累又弱的时候说话不作数,为免天亮时反悔,明天再讲吧。”
对方见她如此理智,倒是一呆。
施予忽然觉得自己占了上风,于是轻轻说:“休息吧,有什么话要说,有什么牌要摊,一于留待明天。”
她根本不想说下去。
高旅怔怔地说再见,他刚挂上电话,施予又听得那一男一女的声音传来。
男:“你居然到处哭诉我的不是。”
女:“我要叫你好看,我要拆穿你的假面具。”
男:“你令我难堪之余,同时也令你自己出丑。”
女:“我顾不得了。”
男:“你会后悔的。”
女:“我不管,我已伤心绝望,我没有将来。”
听到这里,施予忍不住对牢电话大嚷:“不不不,你会找到更好的人,还有,更好的工作,你会名成利就,你会得到一个幸福家庭!”
电话中一片静寂,那一男一女停止对话。
隔了一会儿,那男人问:“谁,你是谁,为什么偷听人家说话?”
女的也忽然与男的同一阵线,“对,你不知道偷听人家讲话是不道德的吗?”
施予为之气结,忍不住说:“狗咬吕洞宾!”
她大力挂了电话。
那夜她实在睡得不错,一睁开双目,居然已经天亮。
回到公司,上午十一时,新合同已经放在她的办公桌上。
这么快。
几年前,想与老板说几句话,都要等一个上午。
所以一切都要靠自己争气,等到做出一番局面来,连老板都要写个服字,另眼相看。
签不签这张合同她都已经胜利。
施予娄然把合同从头到尾细细读一遍。
条件好得令她哗一声叫。
她取起笔,一挥,就把名字签下。
何必跳槽,做生不如做熟,施予自会同洛芸解释。
这时,秘书急急通报:“老板找。”
施予连忙接听。
老板极之爽脆磊落,只问两个字:“签了?”
施予回答的也是同样两个字:“签了。”
施予心头一松,大家都是明白人,秘书进来补一句,“人事部说,施小姐随时可以搬到阳明别墅中型单位去。”
“知道了。”
施予约了洛芸下午见面,洛芸说:“我也正好要见你。”
两个人都准时到咖啡室,坐下来,洛芸便说:“我不走了。”
“走,走到哪里去?”
洛芸解释:“我老板出高价挽留我,我已拒绝了宇宙。”
咄!施予不禁大笑起来。
“笑什么?”轮到洛芸莫名其妙。
“笑我们转运了。”施予说出她的经验。
“真的,做了多年委曲的小媳妇,终于熬出头。”
“靠我们自己的本事逐寸逐寸那样逆流而上。”
洛芸也感慨,“真是的,不然还靠谁,社会上像我们那样的女性是很多的,我们不寂寞。”
施予与洛芸紧紧握手。
这时忽然有人走过来,一只手就熟稳地搭在施予肩上。
施予凭感觉立刻知道这是谁。
果然是高旅,他苦涩地说:“坐那么久都没有看见我。”
施予诧异道:“你也在这里?”真的没留意。
“看着你们好一会儿。”
洛芸笑,“可有含情脉脉?”
她识趣地先走一步。
施予觉得奇怪,“你还没有到伦敦去?”
高旅低头盘算一会儿,问她:“施予,你肯不肯与我同去?”
施予一呆,这话早三个月提出来,她会仆生仆命跟了去,但事到如今,高旅想回头,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我怎么放得下工作?”
高旅呆呆的看着她,疏远才三个月,施予好像整个人都变了。
只见她浅笑道:“伦敦那么可怕的地方,简直不见天日,难为了你,我比较幸运,不用熬苦日子与考试,也就升了职,伙计,结账,对不起,我还要跑一处地方,你有话说,改天约我,这样说不了几句,我秘书会给你新电话,再见。”
施予撇下了高旅。
她要赶到阳明别墅去看,得添置些什么新家具。
三天后施予就搬了过去。
休息室对牢整个海景,施予伸伸腿,坐在安乐椅上,党得一切辛劳有了回报。
她看看电话机,等高旅来找的苦日子终于过去。
那种痛苦的感觉现在是淡淡的,施予不想再予追究。
她在新居举行了一个小小派对,没有请高旅。
那天晚上,人客还没有散,电话铃响,还是洛芸先听到,叫:“施予,电话。”
施予说:“我到书房去听。”
是,她现在有书房了。
掩上门,她取起话筒。
不可思议,电话中,居然还是那一男一女的声音。
怎会可能,他们居然一直跟到新屋来。
男:“现在我们两个人都完了。”
女:“千金小姐决定不淌你这潭子浑水了,多好。”破坏也有满足。
男:“但是,还有人敢碰你吗?”
施予抬起头,忽然之间灵光一现,她明白了,这两个人,简直是施予与高旅的化身,只要施予少了一点点智慧,一点点涵养,把事情闹大了,她与高旅便会变成这对男女,出尽洋相。
她又一次忍不住,朝电话里说:“喂,你们两有完没完?已经两败俱伤,也该停手了。”
那男子问:“你是谁?”
施予大胆地责问:“你倒来问我?你们这两只魑魅魍魉,我倒想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一直在电话里骚扰我!”
那女声惊惶地说:“她发现我们了。”
男声说:“镇定一点。”
女声:“不如到别家去对话吧。”
男声:“快走,她已驱走心魔,我们不再是她的对手。”
说到这里,对话消失,电话只剩胡胡之声。
施予抬起头。
她冷笑一声,出去招呼客厅里的朋友。
洛芸问:“谁的电话?”
“朋友。”
“是不是高旅?”
“不是。”
“传你们要分手。”
“已经分了。”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好极!那么罗伦期张有机会了。”
施予一怔,“你们公司的总工程师罗伦斯张?”
“你也听说过他?把握机会,我这就去叫他来好不好?他一直央我介绍你给他,可是你一直同高旅走──”
施予笑着说:“少废话,快请他来。”
洛芸连忙去打电话,三分钟后说:“他马上来。”
这时电话铃又响,施予想,咦,真热闹,一听,是高旅,这时,施予的声音更为平淡。
他问:“干吗人声鼎沸?”
“我家有客。”施予简单地说。
“我明天下午上飞机到伦敦。”
“鹏程万里,一路顺风,不送不送。”
“施予,我们就这样完了吗?”
“我以为这是你的意思。”
“你不想追究原委?”
施予莞尔,“何用细究,当然是因为我不够好。”
这时门铃响,洛芸去开门,一见来人,便叫:“施予,快挂电话,罗轮斯来了。”
施予便对高旅说:“对不起,我有稀客,再见珍重了。”顺手扔下话筒。
她朝洛芸那边迎过去。
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施予极少用到电话,公司替她装了一副传真设备,罗轮斯张喜欢在有空的时候传便条给她,十分富生活情趣。
不过,即使拿起电话,施予也肯定不会再听到那一男一女神秘的对话。
她不再有心魔,听不见废话。
寻找失去的时间:
子君十五岁的时候,就问同学:“时间哪里去了?”
同学安琪眨眨眼,“什么,你说什么?”
“你看,早上我们起来上学,到了课室,晃眼三节课,已是中午,那时间到什么地方去了?”
安琪侧着头想一想,“可是时间总会过的。”
“是,但,时间去了何处?”
安琪答:“消失了。”
“消失在何处?”
安琪笑!“你为什么不去问物理科周老师,她也许可以回答你。”
“真的,物理学有一条定律,叫物质不灭论,以此类推!时间过去,在我们生命中消失,一定去了别的地方。”
安琪敲敲额角,“子君,这个问题那么玄,我听得头痛。”
子君笑,跑去与物理老师周小姐商讨时间何处去。
周小姐看着子君半晌才说:“你若不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我真会以为你在开老师玩笑。”
“老师,时间倒底何处去了?”
周老师叹口气,“我也想知道,午夜梦回,只觉自己又老了一日,又过了一天,心中挺不舒服。”
“老师,我想去寻找失去的时间。”
老师不由得哑然失笑,“你说什么?”。
这个漂亮聪明的学生脑筋恁地稀奇古怪。
“去,子君,去把功课做好。”
这句话到现在已有三年。
子君已经十八岁。
她当然没有出发去寻找失去的时间,说来可笑,她哪有时间,正在发育的身体令她有说不出的烦恼,大学试又得全神贯注应付,时间过去了也得随它消逝。
子君对安琪说:“婴儿终有一日会变成老人,时间大神真是厉害。”
安琪诧异,“这个问题还在骚扰你?”
子君点点头。
“你应该像所有人那样,接受事实。”
“我比较好奇。”
“幸亏你的好奇心不影响你的功课。”
“我又想到,管理时间的,一定是时间大神。”
安琪问:“你有没有发觉欢乐时间过得特别快?”
“对,而悲伤的时间过得特别慢。”
“子君,若果真找到时间大神,问问他,有没有骗我们,可有偷掉我们应得的时间。”
子君骇笑,“即使见到他,我也不敢问。”
安琪笑,“没有用。”
子君也笑,两个女孩子随即低头做功课,考试近矣。
她俩结伴进了大学。
子君始终没有忘记问,时间去了那里。
同男朋友家和讲起,他会用手指一指子君的鼻子,说:“你这个人真好玩。”
他根本没有思想过,时间去了哪里。
其实想与不想,时间总是会过,多想无益,倒不如学家和,既来之则安之,随遇而安。
但是子君深深沉醉在这个问题里,不能自拔。
她同安琪说:“家父的头发开始秃,是因为他老了,他为什么会老?因为他已经五十多岁,时间过去,人一定会老──”
安琪笑不可抑,“又是那个老问题。”
子君叹口气,他们都不认真。
每到新年,去旧迎新,又理所当然的生活下来。─
“安琪,”子君问:“假使有机会,你会不会与我出发去找时间大神?”
安琪与子君击掌,“一定,记得约我。”
直至大学毕业,这个约会仍然没有成为事实。
子君找到一份颇有前途的职业,时间就如此耽搁下来。
工作与应酬都忙,渐渐子君也与其他成年人一样,不大去追究时间问题了。
下了班之后,她喜欢喝上一两杯松弛神经。
安琪仍是她好朋友,但她与家和已渐渐疏远。
“家和还是那么天真,看样子他会一辈子留在大学里教书,那种生活不适合我,讲师太太老爱在小圈子里互相比试,比无可比,拿子女样貌成绩出来比……很少人第一次恋爱就成功的吧。”子君感喟。
安琪说:“你有权追求理想。”
子君有点沮丧:“真没想到长大了的自己会如此平庸。”
“小姐,生活还没有开始呢,将来结了婚,你会发觉丈夫比你更平凡,下了班只会看报纸,十年升不了一次职,这还不算惨,最悲哀的是,这样不济事的人还得你去服侍他,不然还保不住这段婚姻。”
“为什么不独身终老?”
“太寂寞了。”
“世事苦难全,千里共婵娟。”
“真要找时间大神谈一谈。”
是七月的一个黄昏,子君身体不适已有一段时间,下腹隐隐作痛,看过医生服了药,情况却转得更坏,为此她有点害怕,因而精神萎靡,碰巧公司里又发生一连串不愉快事,身为夹缝阶级,受尽委屈。
回到家里,天气闷热,又适逢家务助理告假,厨房一只干净杯子也无,子君不由得深深叹息,最取我们命的是这些生活琐事烦事吧。
她取出一叠救急的纸杯,斟冰冻啤酒来喝。
这样乏味的生活简直是糟塌时间。
喝得几乎酩酊,忽然听见有人唤她:“子君,子君。”那是一把悦耳动听的女声。
子君脱口问:“谁?”
“我是你一直想见的人。”语气温柔和蔼。
子君笑了,她用手摸着头,“我不想见任何人。”
“是吗?”声音有点讶异,“我还以为你想见我。”
子君抬起头,“是妈妈吗?”她与亡母感情欠佳,一向没有交通。
“不,我不是你妈。”
“那,你是谁?”子君叹口气,“我哪有心情打哑谜。”
“对不起!我不知你心情欠佳,我们改天见吧。”
“喂喂喂,你倒底是谁?”
“我?我是你口中的时间大神。”
子君呆住。她自沙发上跃起,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寻找声音来源。
子君看到一位打扮时髦的妙龄女郎站在门口。
“你,你是时间大神?”那女郎点点头。
“你怎么会这样年轻?”
女郎笑不可仰,“如果你可以控制时间,你也会选择做一个年轻人吧。”
这些话再真实没有,童话中时间都是老人,极不真确。
“对!”子君说:“你一直是我想见的人。”
女郎笑,“你不招呼我?”
子君连忙道:“大神,请坐,请坐。”
“别忙,”女郎含笑道:“我们有的是时间。”
子君感慨了,真的,天地宇宙有的是时间,所以一团粉似的婴儿最终会变老公公老婆婆。
“大神,”子君吞一日涎沫,“请告诉我,时间倒底哪里去了?”
那女郎收敛笑容,正经地回答:“时间,都给你们花掉了呀。”
子君又问:“花掉的时间去了哪里?”
女郎从容地答:“时间同金钱不一样,时间花掉了无影踪,不会落在别人手中。”
子君紧钉着说:“俗云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可是流水往往汇集在大海,受阳光蒸发,升华到天空,遇冷又落下来变成雨,时间呢,时间蒸发后去了哪里?”
女郎笑,“你还没有忘记物理功课。”
子君有点尴尬。
“时间同其他物质不一样,只能用一次,用得好与不好,有没有用尽,都不能再用。”
子君不明白:“可是它总得有个去处,宇宙间物质不灭,化成了灰,叫风吹散,仍然尘归尘,土归于土。”
女郎浅浅笑,“你很小就执着地问这个问题。”
“是,”子君承认,“我不相信时间一去无踪。”
女郎反问:“你有无好好利用时间?”
“有,”子君答:“我贪婪地抢时间来用,但时间永不够用,我天天都觉得劳累,看见旁人时间多得无法打发,竟天天搓麻将度日,便妒忌发狂,我憎恨闲人。”
女郎说:“时间是公平的,人人每天都得廿四小时。”
“为什么人闲我忙?”
“人家比你潇洒,人家懂得养生,人家聪明智慧。”
子君颓然,“我还以为我会得勤工奖。”
女郎又笑了。
子君大着胆子说:“对了,我的朋友安琪叫我问你,你有没有骗去我们的时间?”
女郎既好气又好笑,“我要你们的时间来干吗,别忘我有的是时间,我掌握一切时间。”
“作弄我们呀。”
女郎摇摇头,“爱作弄人的,不是时间大神,而是缘份大神,他负责安排机缘巧合,不是我。”
“你是我们的朋友?”
“当然,给你们时间,还不算是好朋友?”
“可是时间飞快过去。”
“也有人埋怨度日如年,父母们又常希望孩子们快高长大。”
子君无奈。
女郎轻轻问:“你不是一直想看看时间去了何处?”
子君精神一振,“现在?”
“相请不如偶遇。”
子君大乐,多年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她忽然想起好友安琪的约会。
“我想带一个朋友一起去。”
“是安琪吧。”
时间是最好的见证,什么都知道。
“能把安琪叫来吗?”
“当然可以,你准备好没有,跟我走。”
子君连忙干了手中的啤酒,拉牢女郎的手。
她觉得身躯十分轻盈,渐渐与时间化为一体,朝天空逸出去。
子君忽然发觉自己还穿着校服,不禁一阵喜悦,呵,她还小,手头上有的是时间。
她与那女郎来到一片青葱的草原停下,远处有一白衣女孩向她们奔来。
“安琪!”子君与她拥抱。
看仔细了,安琪也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子君不禁取笑她:“喂,回复青春了你,多好。”
安琪也笑,“你也是呀。”
两人又像做学生时那样手拉手。
只听得时间女神说:“请跟我来。”
她们在草地上漫步,只觉空气清新,鸟语花香,不禁心旷神怡,忍不住问:“这是什么地方?”
女神笑笑,不予回答。
她们来到一座仓库面前。
仓库大得无边无际,连绵不绝,似一座巨城。
女神说:“这,是时间仓库。”。
子君兴奋无名,她是知道时间不可能消失无踪,果然,用过的时间,全贮藏在这里。
安琪在她身边说:“我们一定在做一个世上最奇怪的梦。”
子君答:“不不,这不是梦。”
女神带她们走进仓库,库内空气阴凉舒服,一条走廊,两边都是房间,房门上贴着标签。
女神微笑,“你们想先参观哪一间贮藏室?”
安琪冲口而出,“良辰美景室。”
子君也接着说:“赏心乐事室。”
女神说:“是,时间是应该这样用。”
她顺手推开一道门,那门里只是小小一个空间,不会大过一百立方尺。
安琪震惊,“什么,通世界自盘古开天地至今的良辰美景加在一起,只有这一点点?”
子君难过之极,质询地看向女神。
女神轻轻叹息一声,“世上能有几许美景良辰,赏心乐事。”
安琪与子君一起低下头。
女神说:“人类太不懂得安排时间,总不肯快快乐乐地享用时间。”
子君说:“但快乐是上天赐给我们的。”
“不,”女神摇摇头,“快乐靠你们自己寻找。”
安琪与子君对望一眼。
安琪犹自喃喃道:“这真是一个怪梦,”她告诉子君:“下班,累了,刚躺在沙发上,不一会儿,灵魂就被拘进一个梦来,在那片草原上见到你们。”
子君心一动,问女神:“那片草原叫什么名字?”
女神答:“那是时间的荒原。”
“荒原?”安琪不解,“草原很青葱呀。”
子君说:“那是天老地荒的荒。”
女神颔首,“一点不错。”
安琪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刚想关上良辰美景室的门,忽然听到笑声、乐声,欢呼声。
还有,子君与安琪嗅到满室芬芳。
难怪人类恒古至今向往美景良辰,的确叫人倾心。
门被关上了。
子君与安琪恍然若失。
一行三人走过长廊,女神一一指出门上的标签,“这是彷徨的时间。”那间房起码比先一间大三百倍。
“那是无病呻吟的时间。”
子君想起一个特别爱抱怨爱吐苦水把芝麻绿豆事放大的人,不禁偷偷笑起来。
“那是犹疑不决的时间。”房间面积也绝对不少。
“那是睡眠的时间。”房门打开来,一阵zzzzz。
“那是叹息的时间。”
啊,满室长嗟短叹,不能自己。
“这是失眠的时间。”悉悉率率,全是辗转反侧。
子君恻然。
时间如许宝贵,竟这样浪费掉。
“吵架的时间。”
安琪马上恳求,“别,请别打开这间房间。”
时间女神笑了。
“这些时间全不能再用?”
女神答:“如核废料一样,越积越多,真叫我头痛。”
子君灵机一触问:“你是时间司吧。”
女神点头,“是,有人那样叫我。”
“我与安琪能有多少时间?”
“对不起,那又是生命司的工作了。”她笑笑,“我只司用完的时间。”
安琪呻吟,“我累了,可否吃杯茶,休息一下再逛。”
子君白她一眼,“你以为这是百货商场?”
女神说:“你们还没有到这处参观呢。”
只见两扇大如飞机库的仓门缓缓打开,一阵寒风吹出来,子君打了一个冷颤。
“这是时间深渊。”那仓库黑暗空洞,深不见底,子君与安琪不敢走进去。
“一堕入深渊,不能自拔,白白就把时间浪费掉。”
“里边多不多迷途羔羊?”
“多,怎么不多,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不晓得善用时间。”
安琪忽然说:“我一直勤力工作。”
女神答:“以我的标准来说,花太多时间在工作上,并非明智之举。”
安琪一怔。
“工作狂在离职后往往发觉一无所有。”
子君问:“那么,把时间奉献给家庭丈夫子女呢?”
“如果当时认为快乐则可,千万不要希祈会得到什么报酬,否则事后一样会得反悔。”
“时间倒底应该怎样用?”子君心急如焚,“眼见一年一年晃眼即过,我好生心慌。”
“均匀地享用时间及生命。”
子君追问:“可否详加解释?”
女神笑一笑,“时间到了,你们该回去了。”
“不,女神,我想知道更多。”
女神无奈,“子君,不要贪婪,时间只有那么多。”
“女神女神。”子君上前拉女神的手。
女神闪避,用力推开子君。
子君一跤摔倒,哗呀一声。
她惊醒,发觉已由沙发滚到地下,睁开眼睛,原来是南何一梦,她好端端在自己的公寓里。
天已蒙蒙亮。
子君蹒跚地走进浴室用冷水洗睑。
可怜,昨夜竟这样胡乱地过了,不知算不算浪费时间。
电话铃骤响。
什么人,什么人那么早。
“子君,子君。”是安琪惊惶迷茫的声音。
“什么事?”
“子君,我做了一个恐怕是人类有史以来最怪的梦。”
子君一怔,嘴里犹自说:“请勿夸张。”
“你听我说──”安琪哗啦哗啦把梦境细述。
那不是梦。
那是真的时间女神带她们跨越了时间荒原去追寻失去的时间。
安琪终于讲完了,子君挂上电话。
那日上班,子君的姿势比往日柔和。
她不想浪费时间,故此她放缓了步伐,她要好好享受生活。
车子停在马路上,看到母亲们带小孩们上学,穿着校服的儿童活泼可爱,子君伸手向他们打招呼,他们用天使般的微笑回报。
往日,往日她只会希望红灯快快转为绿灯,内心急燥不安。
再跳脚,情况也不会好转,不如心平气和,想法子应付,生活上琐事不可避免,已经够讨厌,再为这些事生气,更加划不来。
子君脸色顿时详和。
办公室里工夫仍然堆积如山,子君只得沉着气一件一件抽丝剥茧。
对工作有无帮助?可能一点也无。
但是那个梦给了子君大多启示,她如果再不学乖,就是对不起自己。
甲同事大叫大跳在另一角骂下属,手下一口浊气上升,立刻扔上辞职信,两败俱伤。
一个要浪费时间寻人,另一个要浪费时间找工作,然后都发觉新不如旧。
乙同事在电话中情话绵绵,无心做事,本末倒置,一定会后悔莫及,根本没有适当地运用时间。
丙君闹婚外恋,来找子君诉苦。
“太太有什么不好?”
“她很好,很贤淑,但是她不了解我。”
这是浪费时间之尤者也。
丁君迷赌,日日夜夜钻研马经,同子君说:“你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子君莞尔,想起时间女神说过,只要当事人开心,无论时间用在什么荒谬的事上,都不算浪费。
糟塌了时间而又闷闷不乐,那才叫屈。
同事甲过来同子君说:“你看上去好似很高兴,整个上午嘴角带笑,有什么值得笑?”
子君欠欠身,“对不起,我的笑妨碍你了。”
“有什么秘诀可以像你那样开心?”
“秘诀?有,不要在不愉快的事上浪费时间。”
阿甲瞪着子君。
太会开玩笑了,这等于叫写小说的人把所有的废话删去,还有,叫雕塑家凿去作品不需要部分即成佳作。
不过聪敏的甲仰起头回味,“对,子君,你说得对。”
他似有领悟,起身离去。
留下子君苦笑,她希望她也做得到。
黄昏,安琪上来找她。
“子君,昨夜的梦给我一个很大的启示。”
“说来听听。”
“我不会浪费你的时间,廿分钟我可以说完整件事。”
子君微笑,“不怕不怕,时间用来听朋友倾诉是值得的。”
“子君,”安琪开始:“我决定节约时间,中止与区君的关系。”
“明智之举。”
这区君是有妇之夫,与安琪来往已有一年。
“再浪掷时间,我对不起生命。”
“主要是同他一起你并不开心。”
“讲得再正确没有了,昨夜梦中,看见那一堆堆浪费了的时间,吓得我立即改邪归正。”
子君却另外有个想法,她想立刻找个恋爱对象,以免生活空白。
所以,如何妥善连用时间并无一定法则。
安琪站起来。
子君诧异问:“你要赶到哪一里去?”
“我?我赶紧去寻欢作乐。”她笑着走了。
子君有意效法,她也收拾文件下班。
上司走过来,“子君,我有话同你说。”
子君这次大胆地看看腕表,“我有约会。”
上司一呆,他已经忘记有下班时间。
“明天再讲吧。”工作不是一切,尤其不是生命。
“子君,请留步,公司想派人到伦敦深造。”
子君摇摇头,“我并非理想人选,我不喜欢离乡别井。”
上司不置信,“但是回来可以升级。”
子君只是微笑。
上司只得说:“明天我们再详谈吧。”
走到街上,子君松口气。
过分重视名利得失,那才叫做浪费时间呢。
她悠悠然过马路去看春装。
在时间无边无涯的荒原里,一个人的生命微不足道,你仍然青春貌美?不要紧不要紧,有的是时间,一定可以催你老逼你老,如花美眷都敌不过似水流年,浪淘尽了千古风流人物。
就因为这样,子君决定以后都不做她不爱做的事,不见她不爱见的人,她要尽量找回自我,把时间用在她自己身上。
下一次见到时间女神,可以对她说:“我已经做得最好,我已尽量节约。”
她再也不肯随意伤春悲秋。
子君走进时装店,向店员要求试一试春装。
对牢镜子的时候,看到自己的面孔,呵,今日容颜老于昨日,天天都要高高兴兴才是。
她转过身子,对售货员说:“我买这三件。”
然后仰起头,子君要勇敢地向时间走去。
假戏真情:
年轻的家务助理阿珍好奇地反问:“你说她是谁?”
见习记者,卜求真回答:“五十年代最著名的电影女演员李莉莉。”
阿珍摇摇头,“没听说过。”
求真笑,“那时你还没有出生,而且一直在内地生活,自然不认识她。”
阿珍摇摇头,“她不似一个电影明星。”
求真心中暗暗叹口气,许多人忘记,明星也是人。
阿珍把她所知道的告诉记者:“每天下午三时至六时我到她家收拾清洁,这份工作一年前由雇情介绍所交给我,她是一个朴素可亲的中年妇女,独身,沉默,从来没有亲友上门。”
求真问阿珍:“全无异样?”
阿珍抬头想一想,“她喜欢看录影带。”
求真笑了,她也喜欢,这是都会人最普通的消遣。
“但是她看来看去是同一套戏。”
“什么戏?”
“我不知道,她天天躲在小小书房内翻复看该套录影带,有时我进去泡杯茶给她,在意到是套黑白旧片。”
“她天天看该套电影?”
“是,影片已经泛黄。”
“中年妇女一般嗜好是搓麻将。”
“她从来不打牌。”
求真问无可问,只得站起来,“谢谢你。”
阿珍笑,“卜小姐,谢谢你的茶钱才真。”
回到编辑部,刘老总过来问:“警方有李莉莉的消息没有?”
“还没有”
老总捧着茶在求真对面坐下来,“真怪,”他喃喃道:“真怪。”
求真问:“老总,你是看过她的影片的吧?”
老总点点头,感暗地用非常文艺的腔调说:“她是我少年时代的一个梦。”
求真笑了。
“她有一套电影,当年我看过七次之多,简直着了迷。”
求真的心一动,“片名叫什么?”
“叫假戏真情。”
求真在心中念一遍,假戏真情,端是好戏名。“故事说些什么?”求真问。“是一个破戏,剧本不知所云,但因为李莉莉的缘故整部电影闪亮起来,李莉莉堪称是明星中的明星。”
“她是你的梦中情人。”求真揶揄。
没想到老总说:“少年时我枕着她的照片睡觉。
但是那样一颗万人迷的大明星,晚年却十分寂寞。
刘老总说:“我还以为她息影后去了加拿大,没想到原来一直隐居在本市。”
“而且,”求真说:“失了踪。”
刘老总又问:“警方没有消息?”
求真摇摇头。
撇开李莉莉曾是大明星不提,本市不知有几许中老年妇人失踪,探放部人手有限,照说,老总不应派人手去追踪这样普通的一段新闻,但,老总已经讲得很明白,那是他少年时的梦。
“求真,你去找这个人,他可能帮到你。”
“谁?”
“他叫小郭,是个私家侦探。”
求真仍觉小题不宜大做,但是年轻人有好奇心,反正是刘老总派下来的任务,她便找上小郭侦探社去。
一见面就喜欢这位小郭先生。
求真欣赏他的专注。
“不,”他说:“我没看到这段新闻,是谁最先发现她失踪?”
求真答:“李莉莉的一个侄子。”
“请说下去。”
“他大约一个月去探访姑母一次,这次电话没人接,上门去按铭没人开门,于是找来警察破门而人,发觉公寓收拾得十分干净,但是没有人。”
“没有暴窃痕踪?”
“绝对没有。”
“钟点女工说些什么?”
“她说一连三天都不见女主人,以为她出去了。”
“嗯,你有没有进公寓去看过?”
“当然没有。”求真扬起一条眉。
怎么进得去?
“我们一起进去看看,也许会有帮助,明日下午你到侦探社来找我。”
哗,神通广大。
第二天,求真更加佩服郭大侦探。
他案头摆着几帧放大了的照片。
求真探头过去,只见照片上是一个鹅蛋脸的少女,乌溜溜、会笑的大眼睛,鼻子挺而直,樱唇,是个标准美女。
“李莉莉?”难怪老总是她的戏迷。
小郭先生颔首,“照片摄于五一年。”
“啃,四十年历史了。”
小郭先生说:“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照片里的少女李莉莉有股特别娟秀的韵味。
求真哺哺说:“一晃眼人就老了。”
“来,卜小姐,我们到她公寓去看看。”
“怎么进得去?”
小郭先生在甘四小时之间仿佛办妥许多事。
他们一齐出门,来到一个中级住宅区,这种私人屋郊外起码有四五万个住户,小郭似识途老马似换上其中一个单位,掏出锁匙,开后大门。
求真膛目结舌。
“进来呀。”小郭说。
求真只得跟小郭进内。
公寓装修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两房一厅,一间是睡房,另一间便是女佣阿珍说的书房。
他们两人四周围看了一看,不约而同,走进书房去。
书房内只得一张沙发与一部录影机及电视机。
小郭检查录影机,取出一盒录影带,看一看标签,说道:“假戏真情,有没有印象?”
“这是李莉莉当年名作。”
“故事说什么?”
“据云是个破戏。”
小郭把录影带交给求真,“去录一份大家看。”
“我们这样做不违法吧?”
刚在这个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听见大门外有声音。
求真吓一跳,是不是警察?
只见小郭先生不慌不忙的去开了门,门外果然是个军装警察,求真一颗心几乎要自口腔跃出。
小郭先生却为求真介绍:“这是负责李莉莉失踪案的柳探长,这位是真理报的女记者卜小姐。”
原来他们是认识的,求真吁出一口气。
小郭先生笑着对求真说:“大门锁是警方换上的,锁匙也由警方借出,我很少违法。”
柳探长坐下说:“人民入境事务处没有李莉莉的出境记录。”
“看样子她是真的失了踪。”
“医院,殓房,都没直追样的人?”
柳探长摇摇头。
小郭先生想起来,“你有没有看过这套戏假情真?”
“看到一半看不下去,情节太旧太荒谬了。”
“但当年是出名戏。”
“今日看来,早已褪色。”
“有没有新发现?”
求真忍不住说:“屋内一帧女主人的照片都没有。”
“是,”小郭先生说:“她仿佛对过去毫无留恋。”
睡房朴素清洁,衣柜里挂着便服。
中年李莉莉看上去似一个教师多过似一个女明星。
他们此行没有收获。
老总说得对,戏假情真是个不知所云的烂戏,看了头十五分钟求真已经无法忍受,关掉录影机。
她问老总:“你真的看了七遍?”
老总咬着烟斗,“骗你作甚。”
“那是套胡闹电影。”
“是呀,千金小姐爱上了理发师,误会重重,后来大团圆结局。”
“演理发师的是谁?”
“嘿,戏中有戏,这才是真正的戏假情真,他是李莉莉的爱人金雷。”
求真为这个太像艺名的艺名笑出声来。
“李莉莉的母亲反对他俩结合,结果金雷去了三藩市开餐馆,年前患心脏病故世。”老总真是个戏迷。
求真动容了,“呵。”
“他一直没有结婚,她也没有。”
“戏假情真。”
“也许是,谁知道。”
银幕上的戏是个破戏,生活中的戏却荡气回肠,世事就是这么讽刺。
“你说,他们有无忘记对方?”求真问。
求真笑,“要不要我代你问她拿一张签片照?”
老总不语,堕入沉思里去,很明显,他要追踪的并不是李莉莉,而是少年时的旧梦,催他看了七次戏换情真的人,也许是他的初恋情人,现在,回忆一丝被钓了起来,他一定在想:少年的我,是多么的快乐,美丽的她,不知怎么样。
求真恍惚的笑了。
小郭先生叫她有空上侦探社去。
求真准时到,务求使前辈有个好印象。
小郭先生给她看几张照片。
呵这分明是中年李莉莉,仍然保留着当年娟秀气质,看上去只似四十余岁人。
小郭先生道:“她是个洁身自爱的女演员。”e
求真忍不住说:“今日有许多演员亦十分洁身之爱。”
小郭先生说:“李莉莉只爱过一次。”
求真冲口而出,“金雷?”
小郭先生点点头。
“他们为什么没结婚?”
“那要问当事人才知道了,卜小姐,你年纪轻,大抵不明白世上不如意事常。”
没想到精明能干的小郭先生也有类似感慨。过半晌他说:“看我在李宅找到什么?”求真探过头去,咦,是一只五寸乘八寸的牛皮纸信封,贴着美国邮票,收件人是李莉莉女士。
小郭把信封翻过来。
后边写着寄件人姓名地址。
求真脱口叫出来,“金雷!”
“是,这个小包裹在一年前寄出,你猜要边是什么?”
求真灵光一闪,“那卷戏假情真录影带!”
“一点不错。”
金雷在去世前把录影带寄给李莉莉,之后李莉莉天天把这出茁戏看好几遍,直至她失踪那日为止。
求真问:“你有没有看过那出戏?”
小郭先生苦笑,“我没把它看完。”
那真是一个很难看得下去的故事。
终于下班了。
求真回到家中,斟出啤酒独饮。
与男友分手已有大半年,生活无限寂寥,只得寄情工作,她深深叹口气,世上寂寞人何其多。
求真忽然想,到中老年时,她不知是否会像李莉莉那样,终日观录影带度日。
求真顺手把录影带放过录影机,萤光幂上又开始播映这套四十年前的旧片。
四十年前有许多好电影,但肯定不是这一字幕上打出李莉莉金雷主演字样。
片子质地已经很差,沙沙杂声连绵丝丝白线犹如落雨一般。
但是李莉莉一双大眼睛却明媚动人。
他问她:“你爱我吗?”
她回答他:“爱是不分阶级的。”
求真嗤一声笑出来。。
不分阶级?才怪,求真走了三年的男友离开她便是。因为认识了一家广告公司的女东主。
人家是有产阶级,求真立刻给比了下来。
人家出人有司机汽车,可以与他合资做生意,手头上大把客户,人家经验老到,挥洒自如,人家愿意提拔这个年轻人。
求真可以做些什么?
光是爱爱爱有个鬼用。
爱醒了一无所有。
最惨的是,连求真都不怪他往上爬,他确该把握机会。
求真不能要求他一辈子赚薪水来为小公寓分期付款,养两个孩子,过最平凡的生活。
杯子里啤酒已经喝光,求真叹口气,不知不觉,在沙发上睡着了。
呵人生不如意事常人九。
半晌醒来,睁开眼,苦笑。
那套戏还没有做完。
黑白小银幕中的李莉莉已经战胜了富商父亲的势利眼。
她穿着细腰的蓬蓬格,桥悄地往父亲身上一靠,
“爹爹,职业无分贵贱嘛。”
那个大胖子父亲小丑似的跟着笑,用手中的雪茄指着女儿说:“对,对,乖女说得对。”
真奇怪,那编剧要主角们说的话,根本不像小嘴巴里说得出来。
坏的戏与坏的小说全部不能反映生活,与现实脱节。
求真打个呵欠,刚想关掉录影机,忽然之间,男主角金雷出现了。
这一定是结局部分,求真从来没有耐心看到这一段。
金雷有明亮的眼睛及鼻挺的鼻子,是五十年代小生的典型,不知恁地,没有碰到好导演。
求真只见银幕上的他忽然走到前方对牢观众,跟着是一个特写,他的表情温柔而伤感,只听得他的说话,对白如下:“本来相爱的一对情侣,却因环境分开,太伤感了,我一直未能爱别人,除你以外,我目中无人。”
求真发呆。
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段对白与整套戏不夹。
只见那金雷低下头,“我一直寂寞,无时不刻思念你,我听到别人说,你也一样,既然两个人都深深思念对方,不如走在一起,你说对不对。”
求真的睡意已全部彼驱走。
她觉得不妥。
金雷这番话不是对女主角说的,而是对观众所说,他指定的观众是谁?’
李莉莉!
他把录映带寄给李莉莉,他要李莉莉听他说出这番心声。
整段对白像是在事后拍摄接驳上去的。
但是金雷仍然是五十年代的金雷。
求真呆呆的看下去。
金雷低下头,“时间到了,快来,快来我这里,不要迟疑,别再理会他人。”
求真混身寒毛坚了起来。
她啪地一声关掉电视机。
金雷的语气似在招魂似的。
她不理时间早晚,立刻拨电话到小郭先生处。
她简单的说,“郭先生,我在录映带上发现了蹊跷。”
原本以为还需要解释,谁知对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差不多看到尾段了。”
“是,”求真有点害怕,“我没有勇气看下去。”
“要是你不介意苍深夜招呼客人,我可以过来。”
“太好了。”
“十五分钟。”
“小郭先生?”
“什么事?”
“你也在看那套戏?”
“是,我刚看到金雷的独白。”
“你可觉得怪?”
“怪得可以。”
十五分钟后他到了,他与柳深长同来。
两男一女坐着重看金雷的独白。
柳探长说:“你们别多心,这一段只是戏的一部分。”
求真看看小郭先生。
小郭咳嗽一声,“同整套戏不吻合。”
“可是你看金雷的服装化妆年纪,都证明该一段底片是戏的一部分。”
小郭说:“看下去。”
求真按下录映机。
接着的一场戏更怪。
只见银幕上一片白色光芒,持续了十余秒,忽然之间,李莉莉出现了。
她美得不能形容,整张脸似笼罩着一层柔光,只见她轻扑向金雷怀中,呢哺地说:“我等了那么些日子,浪费了那么多眼泪,现在终于可以与你在一起,永不分离,前事已经过去,悲伤已经不再。”
他俩紧紧拥抱,然后银幕上打出剧终两个字。
整套戏放映完毕。
三个观众面面相觑。
求真低声说:“中年李莉莉忽然失踪,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柳探长看着求真,“你倒说说看。”
求真微笑,“她看了金雷寄给她的录映带,听到金雷呼召她,她终于放下凡间一切,跟随金雷而去。”
柳探长十分震惊,“你真的这么想?”
求真点点头,“她恢复了青春,在戏中与金雷团圆。”
柳探长呆了一会儿,才笑说:“这是没有可能的事,这不是真的!”
求真看着小郭。
小郭说;“科学不能解释的现象一直是很多的。”
“小郭,饶了我好不好?”
小郭道:“卜小姐是文人,文人的想像力一向丰富。”
求真说:“把刘老总给叫来,他看过这套戏七次,他该记得这套线的结局,可以给我们印证。”
小郭说:“我马上去打电话。”
真没想刘老总二话不说,立刻赶至。
小小公寓里此刻有三个男客。
求真说:“老总,此刻我要重播戏假情真的结局部分,敬请留神。”
柳探长不忘挪输:“当心金雷把我们四个人都召进电影里去。”
求真不加思索地说:“我们对他没有意思,他才不会那样做。”
柳探长回敬:“卜小姐工作过度,已经走火入魔。”
大家静下来,待刘老总看那个结局。
男女主角一出场,刘老总双眼已经发红,片刻间他泪盈于睫。
对白固然动人,老总的反应也似乎过激,不过,人是感情动物,令得老总流泪的,也许只是他私人的回忆。
果然,他便咽地道:“四十年了。”
大家知道还有下文。
“我与她当年一别,竟已四十年,奇怪,时间流到什么地方怯了。”果然,老总是在怀念初恋情人。
求真问:“她生活可好?”
“好,好得不得了,此刻儿孙满堂,移民澳洲悉尼,花园洋房有游泳池,幸亏没跟我这个穷文人。”
小郭不耐烦听他的恋爱史,追问:“戏的结局是否如此?”
老总低下头,“不记得了。”
“喂,你不是看过七次吗?”
“四十年前的一套戏,哪里还记得。”
求真问:“你不是李莉莉的忠实戏迷?”:
“人的记忆力会得衰退。”
求真喃喃地说:“影迷靠不住。”
“对,”老总问:“现我来有什么事,这同李莉莉。失踪有什么关系?”
小郭打个呵欠,“明天再谈吧,聚会解散。”
三个大男人片刻走得一个不剩,只余求真一个人坐在书房沉思。
她已完全清醒,一点睡意也无,搔了搔头,为适才自己超现实的假设失笑。
李莉莉真有可能彼金雷招到戏里去以续前缘?如果是,则太理想了。
怕只怕世事没有这样完满。
怕只怕李莉莉要不已生意外,要不还要寂寥地度过下半生。
星期一,返回报馆,刘老总哈喝着给求真新任务。
求真完尔,他对故人的怀念终于过去,又可以如常生活了。
接着一个星期,求真忙得不可开交。一
所以当她接到小郭先生电话的时候,十分讶异,什么,他还没有忘记这件案?
“卜小姐,出来一次可以吗?”
求真十分尊重小郭先生,她应约到小郭侦探社去。
小郭简单地说:“你想知道案子的结局吧。”
求真点点头。
“我们找到了李莉莉。”
“什么?”求真跳起来。
“她并不是失踪,她只不过搬到朋友家去小住了几天,已经主动出现。”
照说,听见李莉莉女士无恙,应当高兴才是,但是小郭与求真同时失望得了不得。
真黑心。
小郭轻轻说:“她的异性朋友是一个富商,从前是她的戏迷,听说他俩已论到婚嫁。”
什么!
小郭先生说下去:“卜小姐,我们不能对他人要求太苛,我们只希望人人可以安居乐业。”
“是。”求真低下头。
“也许她真的忘了金雷,也许她没有,但五十多岁的她还有一段很长的日子要过。”
求真点点头,“你见过她?”
小郭答:“她保养得很好,风韵犹有。”
又坐了片刻,求真告辞。
呵没有人等人一辈子了。
戏假情真确是一个破戏,女主角没有等男主角。
老总没有等他的初恋情人,而她,卜求真,也终于会找到新人。
回到公寓,求真想重看那出戏,不知恁地,按错了录映机的组掣,等到发觉,整套戏已被洗得一干二净。
求真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时间总要过去,人们的记忆系统装不了那么多东西,总得淘汰一些回忆。
于是,最难忘的人与事也终于会被忘记。
原着人之梦:
公私两忙,往往由早上六时做到半夜,六个月之后,长期疲劳渐渐现形,有一日,弯腰用莲蓬头洗头,水声哗哗,十分痛快,忽然之间,听到轻微鼻鼾声,谁,谁在打鼾?一吓惊醒,原来是自己在站着洗头当儿躲了一觉,人,有时会累成这样。
于是慢慢就不大同情失眠人了。
匆匆梳洗完毕,立刻要坐下赶稿,星期一至七,月头到月尾,年初到年终,绝少告假,写稿只得一个秘诀,便是写写写写。
有没有想过不写?有,天天有,可是你瞧,什么都从写稿而来:自尊、自信、开销、节储,同时又光明正大地消磨了时间,故不敢不写。
有时候真是蛮累的。
晚上渴睡,家人如还在身边报告事务,便会对之说:“我不行了,明天再说吧。”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训练有素,将来百年归老,也可以这样对老伴说:“我不行了,来生再见吧。”
不过此刻,第二天又起来了。
几乎完全没有娱乐,只能抽出片刻看看报纸杂志,为什么这样自苦?有许多工夫,假手他人,说不定将来就要后悔,还是今朝努力点好。
偏偏百上加斤,害了伤风。
流行性感冒病毒,不知坑了多少英雄好汉,许多人做手术也不过七天出院,好人一样,但是伤风却往往要两三个星期才能痊愈,哼唧哼唧,去了半条命,又怕传染给家人,一定戴口罩,再加上戴眼镜,戴头箍,整个脸重得似要跌出来。
还怎么伏案苦写?不如去休息吧。
躺在床上,无限内疚,挂住工作,真佩服脱稿成习惯的作者,多潇洒,完全不在乎下一段稿子从何而来,确有过人之处。
终于堕入梦乡,还在唉声叹气。
精神渐渐安宁,吁出一口气,失去知觉。
不知道灵魂有没有去到离恨天。
飘缈间忽然听到一阵笑声。
还不止一个人呢,笑声一如银铃,悦耳无比,不禁脱口问:“谁,谁?”
“醒,醒……”
我睁不开眼睛,只得说:“别吵我,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醒醒,我们这班人很难聚集在一起。”
我呻吟,"小姐们,饶了我,我实在起不了身。”
有人同情地说:“替她敷一把热水。”
另一位说:“给她做一杯酽酽的龙井。”
还有一个更佻皮,“写写写成日价乱写,活该累,写那么多干什么?写完我们,也该休息了。”
我还没听出语病来,“为什么写,为生活呀,上有八十岁老娘,下有三岁孩儿,敢不写吗?”
她们笑作一团。
忽然有暖呼呼毛巾轻轻掩上脸来,我伸起手,抹一把。
又有人服侍我呷了一口清洌的龙井茶。
“什么人对我这样好?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好。”
“读者们一直算对你不错。”
“读者?”我苦笑,“读者是老板,伙计肯卖力,老板们自然满意。”
我伸一下懒腰,终于愿意睁开眼睛。
一看到眼前情形,我呆住了。
我竟躺在一间雪白的卧室里,一面墻几乎全是玻璃窗,外头是蔚蓝的天与碧绿的海。
原来我不是躺在自己的小公寓里。
我脱口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有人轻轻替我按摩酸软的肩膊,“这是姜喜宝的家。”
我惊得呆了,“什么,你说什么?”
“喜宝的家,照你所形容的布置。”
我霍地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容貌秀丽的女子,笑脸盈盈地看着我。
“你是谁?”
她摇摇头,“连我都不认得了,你真的写得太多了,这样善忘,未免使我伤心。”
我瞠目结舌。
“我是子君,前半年过得一团糟,经过你安排调理,后半生渐渐起色。”
我想起来,“子君,你好吗,涓生呢,他怎么样?”
子君既好气又好笑,“我跟他早就离了婚,此刻我与他一点关系也无。”
“对,对,”我一个劲儿点头,越想越跷蹊,“不对,不对,你们是小说里人物,怎么都跑出来了?”
“今日是你写作廿五年纪念,我们决定聚在一起同你庆祝一下。”
“都来了吗?”
“哪里都请得遍,百多本小说里有好几千人呢,不过是叫了几个特别些的女子来做代表。”
竟写了廿五年了。
读书时写、工作时也写,有了家庭还是写,无时不刻都在写,晃眼四分一世纪。
子君见我无甚欢容,便逗我:“应该高兴才是呀,振作一点,我们都是你喜欢的人。”
我呆呆的坐着。
这一定是个梦,写作人在精神濒临崩溃之前,才会做这样的梦。
“我……”说不出话来。
子君容光焕发,已是个新中年了,却比年轻时更加好看,她现在落落大方,有聪明有智慧。
我忽然想起来,“玫瑰,玫瑰呢?”伸长了脖子。
子君立刻笑,“这简直是偏心现身廉洁,我把她们都叫进来如何?”
我有点不好意思,“由你这个大姐姐作主吧。”
子君并不介意大姐这个封号,到卧室门口叫:“都进来吧。”
一个身形苗条的女子先现身,斜斜靠在门框上,且不进来,她化妆明艳,穿件鲜红色紧身衣,一双丝绒细跟鞋衬托得她腰是腰,腿是腿,若有男人在这间房间内,一定引起口哨声。
我瞪着她,这是谁?
她开口了,懒洋洋,腻嗒嗒的声音:“我不信这里数黄玫瑰大,我倒要同原着人论论理。”
我忍不住问:“你是朱锁锁?”
子君哗哈一声掩嘴笑出来。
我马上知道自己猜错了。
那标致的女郎刁泼地指着我冷笑,“好好好,你胆敢认错我是那小捞女,我心都凉了,没想到我沦落到这种地步,倒要叫读者来评评理。”
我叫出来,“对不起,对不起,我有眼无珠,你是姜喜宝。”
喜宝白我一眼,并没有放过我的意思。
正在尴尬时分,另外一个可人儿出现了,在喜宝身后嘿地一声,“这位姐姐,年纪也不轻了,凭地毛燥,说你像朱锁锁,未必就是委屈了你,至少让你拣回十年青春,白便宜了你。”
子君连忙上前,一手拉一个,“一人少一句,来来来,给我坐下。”
喜宝儿大怒,“什么胆敢在我家放肆,撵出去!”
朱锁锁绝不是省油的灯,立刻撑着腰回嘴,“你的家?原着人叫我走,我立刻就走,毫无怨言。”
走?我怎么敢叫她走,她那本书还得再版呀,我捧着头,急急陪笑,“大家静一静,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她们之中没有一个是好缠的。
终于还算给我面子,气呼呼各自坐在一角,不出声了。
我轻轻说:“玫瑰的脾性比你们好得多。”
谁知喜宝与锁锁异口同声道:“我们怎能同她比,可见你写她的时候,特别用心。”
我不由得搔搔头皮,“写每一个角色,我都不敢不用心。”
锁锁过来坐我身边,“写那么多,可见文章不值钱,生活逼人。”
我叹气,“真的,几时带你们一起上去见编辑,叫他们加稿费才是。”
喜宝儿在那边笑,“不要写了,到我的世界来,我养活你。”
我无奈,“你在你的世界里我无事可做,没有意思。”
喜宝挪揄我,“天生劳碌命。”
我仍问:“玫瑰呢?”
连子君都说:“这人讨厌,偏不让她见黄玫瑰。”
这时一个小女孩捧着银盘子进来,“各位请用点心,原着人最爱这莲心百合汤。”
我细细打量她,“你是周承钰吧,为什么还没有长大?”
她笑,放下银盘,转转个圈,变成一个少女,直发素脸,白衣白裙,拉住我的手。
子君在一边羡慕的说:“你看你多幸运,笔下写出那么多人来。”
朱锁锁问我:“你愿意进入谁的世界?”
我坦白的答:“我笔下变幻有限,如果真有选择,我愿意进入卫斯理与白素的天地。”
众女生不住啐我。
“不是说文人相轻吗?”
“漪o她兄弟,她崇拜得他死脱。”
我在她们带领下,参观这幢海边别墅。
喜宝说:“三层高,地库是游戏室,二楼是书房与会客室,三楼是卧室,很普通,无甚特色,你对建筑一贯不甚了了,并无精心为我们设计住所。”
真的,我有点惭愧,一贯笼统地把她们安排住进白色近海的别墅算数。
众女生又笑,“且都叫做落阳道一号,没有第二个地址,落阳道一号快成为女生宿舍。”
她们嘻笑绝倒。
我被嘲笑至面无人色,抵抗曰:“读者们并无异议。”
子君反问:“读者的抗议声你听得见吗?”
我为之气结。
喜宝说:“这是作者连贯性的梦,你们懂什么。”
“是是是。”我感激地看着喜宝,“你们听见没有。”
子君笑,“写作真好,可以名正言顺,一边收取酬劳一边做梦。”
小小周承钰也帮我,“姐姐别说风凉话,一字字做事不容易。”
我朝子君做个鬼脸。
子君指着周承钰,“把你写得那么惨还帮着她?”
朱锁锁说:“承钰没有我悲哀。”
喜宝争着说:“我到今日还看心理医生。”
锁锁摇头叹息,“莫非读者喜看悲惨故事。”
“小姐们,”我大声说:“人生得倒一些失去一些,你们不算一无所有。”
花园里种满各式白色香花,薰人欲醉,太舒服了,简直不想走。
“喂,”我问喜宝,“可否真的留下来?”
“你的家人会让你开小差吗?”喜宝微微笑。
“我是自由身,我有自由魂。”
喜宝感喟,“可是,你在真实世界里有责任呀。”
我低头不语。
“怎么样劳累辛苦都得熬下去,”周承钰说:“这是你教我们的。”
我用手抹抹脸,“有时自己都沮丧了。”
子君拍拍我肩膀,老气横秋地说:“你也是生活战场上的老兵了,水来土淹,兵来将挡,没有什么了不起。”
我不由得笑起来,忍不住再问;“玫瑰呢,她为什么还没出现?”
子君答:“她不晓得以哪个姿势出现才好,她有老中青三个样子。”
我轻唱:“少年的我,是多么的快活,美丽的她,不知怎么样。”
朱锁锁皱眉:“这真是我所听过最悲的悲歌。”
“真实世界里的人会老。”周承钰说。
我无奈,“是呀,而且容易憔悴,且来看原着人,一晃眼变了阿巴桑。”
喜宝笑得弯腰,“阁下也太不修边幅了一点。”
“我实在疲倦。”我用手托着头。
“你懒下来了,”子君凝视我,“为什么?”
“读者与编者都不计较,算了,如不,叫玫瑰把她的行头借出来,还有,你姜喜宝,别吝啬你的珠宝。”
子君问:“打扮好你想到哪里去?”
“她呀,任何一个珊瑚岛都可以。”朱锁锁笑。
珊瑚岛,嘿,她们不晓得我始终没学会游泳。
子君问:“她笔下有没有人擅做菜?传她来一试身手大家大快朵颐。”
锁锁说:“哪里有,她只写职业妇女,主角们一味讲究经济独立,下了班只喝威士忌加冰,连三文治都省下,没有人进厨房。”
大家又笑。
我摊摊手,是,她们说得很对。
厨房工夫不值钱嘛,没有经济能力,万一发生什么事,苦水浸到眼珠子;看周承钰母女的遭遇便知道了。
朱锁锁看着金腕表,“南孙怎么还不来,她莫非摸错了路,一天到晚骂人迟到的她居然也迟到。”
喜宝哼一声,“哪又是什么人,杂七杂八的角色越来越多。”
我不敢抗议,蒋南孙其实还算过得去。
正在此时,只听得汽车喇叭声响了两声,说到曹操,曹操即到,南孙无比潇洒地跳下敞蓬车来,朝我们挥挥手。
喜宝说:“嗳,这人蛮可爱。”
朱锁锁说:“最不可爱的人往往要求他人可爱。”
子君瞪锁锁一眼,悄悄说:“她不来惹你你还同她斗嘴。”
南孙没声价道歉:“这条路难找。”
子君为她介绍众人。
南孙爽朗地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她自己摸到厨房去找酒喝。
喜宝儿坐到我跟前抱怨,“你为什么不把我塑造成那样?”
“你想做她?”
“我羡慕她。”
“她可住不起大房子戴不起大钻石。”
“但是你看她自由骄傲一如天空的鹰。”
我哈哈大笑,“给老板骂的时候你没看见。”
南孙斟了香槟出来,“原着人说得对。”
我抬起头问:“还有谁没有来?”
“我们的确曾经通知黄玫瑰。”
“顾玉梨与珍珠说过她们会来。”
“约的时候着她们分批到,各人都有讲话的机会。”
子君忽然抬起头来,“黄玫瑰来了。”
我很兴奋,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于是站起来迎出去。
忽然有人在身后推我。
用的力道非常大,以致我整个人向前倾。
啪一声跌在地上,痛得睁开眼睛,原来自沙发滚到地上。
唷,回到现实世界来了。
半晌,挣扎着爬起来,猛地想起正在烧开水,走到厨房一看,那壶水还没有滚。
原来只是南柯一梦,不到十分钟。
精神却更加怠倦。
打着呵欠掩着嘴,想起英诗人何荣烈治吸了麻醉剂后打盹,灵感涌现,马上跳起来写了那首著名的忽必烈汗……真令人羡慕。
电话铃响,我拿着浓茶走过去,是编辑打来问候。
“存稿颇多,休息一下。”
“动辄休息,一下子欠稿。”
“你们也真惨。”编者怪同情作者。
“可不可以退休?”
编辑答:“'悉听尊便'。不过从六块钱一千字写到今日,你可会不舍得?”
“简直心如刀割。”
“漱\少写一点。”
“已经写得很少,昨日才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多写两段。”出的稿费还真不错。
“你到底喜不喜欢写作?”
“最怕是这个问题,告诉你一件事,我刚才做梦了。”
“啊,见到谁?”
“自己小说中的女主角。”
“是吗。”编辑笑问:“不是男主角?”
“要不要看心理医生?真怕自己会精神崩溃。”
“不会的,感冒痊愈后保证你又是一条好汉。”
“你们这些编辑,只要作者交稿,什么话说不出来。”
他承认,“这倒是真的,我们无暇理会其他的事。”
我告诉他:“她们邀请我走进她们的世界。”
“什么?”编辑开始觉得事态严重,“你没有答应她们吧,小说是小说,作者是作者,千万不要混为一谈。”
“我明白,有作者代入小说女主角的世界,一举一动非常滑稽,不像真人。”
连带日常生活也希望过得轰轰烈烈,成日价制造各类新闻,不甘平淡。
“你在梦中看见了哪几个角色?”
我犹自怔怔地。
“什么都要付出代价,你终于患上了职业病。”
是,怕声音,怕亮光,甚至怕与人打交道。
渐渐与小说中的世界越来越近,与现实距离越来越远,根本不耐烦打理生活杂务,觉得所有帐单都是负累,说真的,做小说人物多精彩简单,她们可不必到超级市场扛回卫生纸去污粉,她们家的锌盘永不淤塞,汽车不抛锚,羡煞作者。
“喂喂,改天谈吧,我要看蓝图了。”
“你放心,我不会脱稿。”
“我对你有信心。”
在小说中,即使患病,因为情节需要,也是浪漫的,不是摄合了一对情侣,就是培养了主角的斗志,不像我们,病就病,毫无因由。
病中摊开稿纸,每个格子都会跳动,自一个格子写到另一个格子,谈何容易。
打一个呵欠,索性伏倒在原稿纸上。
原先盼望还能见到那班女孩子,说说笑笑散散心,可是这次她们却没有入梦。
写作真正寂寞,没有上司下属,统共一个人在纸上傻里傻气自问自答。
自纸上抬起头来叹口气,忽然看到有个女子背着我坐在书房里。
我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家中甚少亲友出现,这个陌生人是谁,谁开门给她?
“哪一位?”我大声询问。
那位小姐叹口气,“我姓甚名谁并不重要。”
开什么玩笑?
“请你转过头来。”
“不行,我会吓坏你。”
我一惊,“你到底是谁,你毁了容?”
“不是,我无容可毁,我连五官都没有,是以不敢转过头来。”
我混身寒毛竖了起来,白板面孔:“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女子仍旧背着我,幽幽地说:“我是你这一本小说的女主角,你没把我写好,性格与面目都模糊不堪,我一转过头来,只怕连你这个原着人都受不了。”
我发呆,额头爬满冷汗,“对……”我嗫嚅,“对不起。”
“唉,我此刻不上不下卡在故事里,容貌不出众,说话又不玲珑,想请你老行行好心,把文字改一改,好让我出生天。”
“可是,”我好生为难,“故事已经写到一半。”
“还来得及,千万不要误我终身。”
“可是编辑等着要稿。”
那女子的声音更加幽怨,“不要再找藉口了。”
我深深太息,“你知道我才华有限--”
“你若尽了全力,我必不怪你。”
“你想我怎么改动故事?”
“我应该有比较刚健的性格,婚姻不愉快,大可马上站起来走,还有,爱是爱,恨是恨,绝不拖泥带水。”
“是是是,”我拿笔记下这几点,“我立刻改。”
那女子转怒为喜,“谢谢你,原着人。”
“还有什么意见?”
“我希望故事有个比较开心的结局。”
“这个嘛,”我犹疑,“本来的安排不是这样的,不过我答应你想办法。”
“我要换一个男朋友。”
“可以,我也觉得你此刻的男朋友太过窝囊。”
她真正高兴起来拍拍手。
“现在,你可以转过身子来了吗?”
“恐怕你要失望。”
她轻轻转动身躯,我捏着一把汗,终于看到她的面孔,只见她有张鹅蛋脸,淡淡的五官,我这才松口气。
她说:“你原本可以做得更好。”
“下一本,下一本一定集中精神做。”
“那么下一个女主角比我幸运。”
我太息,“年纪大了,力不从心。”
“你习惯把每一件事都推到年纪上,你不过是个新中年。”
我刚欲与她说多几句,她警惕地抬头,“有人来了,我且避一避。”
我转过头去看是谁,却是一家之主下班回来。
他放下公事包,“你没事吧,脸色好差,干吗伏在书桌上睡觉?快去休息,现在开始由我当更。”
我诉苦,“累死我。”
“十年来天天这句话。”
我只得陪笑。
他挥手,“去,直睡到明天。”
我名正言顺钻入被窝里去。
呵一个梦接一个梦,简直不想走出梦来。
我翻一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
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觉得有人坐在我床头,呵我一定又走入梦境了,勉力睁开眼,只看见一个英俊高佻的年轻人对着我笑。
“你又是谁?”我没好气。
“我把你书中的男主角全带了出来,我们要为你庆祝--”
我狠狠打断他:“不用你们!快回到书里去,我只想好好睡一觉,别来骚扰我。”
那年轻人一怔,“喂,我是--”
我掩起双耳,“我不想知道你是谁,我没有兴趣知道,睡醒之后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我没空同你们纠缠。”
年轻人大奇,“你真的不想见我们?”
“快走快走。”
“写作人喜怒无常我此刻真的相信了。”
“神经没有失常已经是丰功伟绩。”我没好气。
年轻人吐吐舌头,“那好,我们不打扰你了。”
他轻轻离去。
我又翻一个身。
松一口气,总算驱走心魔,回到现实世界来,第二天,还有好几千字要写。
唉,得提起精神,好好的写。
求真记:
是一个阴天。
宇宙日报记者求真刚做完一单新闻,觉得肚子有点饿,走进一间快餐买了三文治牛乳,正坐下吃,忽闻街上轰然一声巨响,接着有人耳语整间店堂骚动起来,客人争向街外涌去。
卜求真是个新闻记者,她特有的触觉告诉她,街外发生了事故。
她连忙抛下三文治抓起手袋扑出去。
什么事?
抢劫、交通事故、抑或塌楼?
她以第一时间取出照相机。
求真推开人量挤到现场。
这时警察亦已赶至,只听得有人对警察说:“跳楼!跳楼!”
记者最怕这种场面,从高跃下,有时需要七十小时以上的修补工夫,才能把肢离破碎的事主并在一起。
求真刚想别转睑,只听得身边一个好事之徒说:“不像是跳楼。”
求真偷偷着一眼一看之下,呆住了。
只见警察们围着一辆大房车,车顶已被压扁,凹下去一大片,车上躺着一个年轻女子,脸向上,面容姣好平和,一如刚刚睡着,无表面伤痕,身上穿一件大花夏衣,足上整整齐齐穿着缕空半跟鞋。
求真倒底是记者,虽然惊讶万分,亦迅速举高相机飕飕飕按下快门。
真奇怪连头发都一丝不乱,一只贝壳型的发夹都还扣在鬓边,那女子像是随时会睁开眼坐起来说:“谢谢各位注意。”
最讽刺的是刚在此际阳光自云层中透出,一丝金光,落在女郎的脸上。
此时,救护车已到,救护人员连忙采取行动。
求真放下相机,呆呆地挤在人众中。
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
这时,求真忽然听见身后有一把声说:“可惜,真可惜。”
谁,这是谁?
求真转过头去,十分惊喜,“小郭先生!”
是,站在她身后的是私家侦探小郭。
求真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路过。”
“真巧,我也是路过。”
小郭问:“拍到精采照片了吧。”
“
嗯。“求真拍拍皮包。
小郭主动地说:“来,冲出来看看,我有相熟的冲洗间。”
求真当然跟他跑。
照片出来了。
无论如何,女郎都不似自高处堕下她嘴角还有一丝微笑。
小郭说:“我至恨生命的浪费。”
求真试探地说:“但,一个成年人也许可以对他生命的前途有所抉择。”
小郭摇摇头,“每一个人活在世上都有一定责任,逃避责任即造成他人不便。”
求真指着照片,“女郎这么年轻,恐怕还没有子女。”
谁知小郭如数家珍般说:“林红红,女,廿二岁,宇宙广告公司秘书,未婚。”
求真目定口呆:“你怎么知道?”
“她皮包里有证明文件。”
“你怎么会拣到她的皮包?”
小郭欠一欠身,“我比较幸运。”
求真大学毕业已经一段时间了,不再天真,知道世上已没有幸运这回事。
小郭一定比谁都摆得把握机会。
求真佩服之至。
小郭披上外套,“我们走吧。”
“慢着。’
小郭讶异,‘“还有事吗?卜小组。”
“这林红红为什么自高跃下,你不想知道?”
小郭摇摇头,“无论因为什么,都为生无可恋。”
小郭说得对,大都会一年中起码有成千宗自杀案,哪里追得了那么多,都不过在新闻版角落占小小数十字篇幅。
一个廿二岁的年轻女子觉得生无可恋,为什么?是她私人问题抑或社会问题?求真决定做一个专题。
老总皱皱眉头,“不要花太多时间。”
他真是一个好编辑,换了别人,一定劝求真去做财经新闻,或追查女演员的绯闻。
求真很快自广告公司得到林红红家人及本人的住址。
她的雇主与同事很大方地接受访问。
“我们对警方也是这么说,她很好学,有上进心,爱打扮,活泼,我们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寻短见。”
求真心要想,会吗,林红红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女孩子?
“她没有病,亦无任何不良嗜好,大家与她相处合洽。”
“她喜欢穿花裙子。”
同事们要花许多力气才能说出她的特微,他们对林红红这个女孩子根本没有大大的印象,真的,职员那么多,工作那么忙她r是一个小角色而已。
求真在笔记内注脚;其实我们都是社会上的小配角小临记,微不足道,我们来我们去。谁会注意?
年轻的求真感慨万千。
“她在本公司工作已有一年,之前?我不知道她做过什么,那要到人事部去查她的履历。”
求真到人事部去查档案。
“卜小姐,这本是公司的秘密文件,不过,我看也无隐瞒必要,她说她曾任售货员。”
低级职员流动性甚强,公司等人用,不大追究履历的真实性。
求真去问过,林红红所说的诗敏服装公司,根本没有用过她。
看过照片,经理说:“我从没见过这个人。”
求真只得找到林家去。
林家住在政府建筑署划为危楼那种老房子里,一条黝黑木楼梯踏上去吱咯吱咕响。
偏偏在这种房内特别多孩子与老人。
求真按门铃。
房主极之小心“找准?你是林家的什么人?”
求真隐藏身分,“我是红红的同事,来探访伯母。”
半晌门打开了,求真连忙闪身入内。
求真又捏造一个理由,‘我欠你姐姐的钱,特地来归还。”
屋内住着好几伙人家,少年把求真带到一间房前。
“妈,姐姐的同事。”
一个五十多岁妇人缓缓抬起头来,井没有大多的哀伤,只是厌倦地挥手,“走,走,我不想说话。”
这环境已说明一切。
求真自原路出去。
那男孩子拉住她:“喂,你说你欠我姐姐钱。”
求真自手袋中取出张千元钞票,‘你要回答几个问题。”
“问吧。”
求真看着他,“你可爱你姐姐?”
少年轰然笑出来“这是什么话?”
求真忽然生气了,“回答我!”
少年搔搔头皮,瞄一瞄千元大钞,“她早已搬出去住,我极少看见她。”
求真只得把那张钞票给他。
她到林红红本人寓所去按铃。
求真知道屋内有人,林红红收入她租不起整幢房子。
果然一个少女来开门.“又是警察问话?”很不耐烦。
“不,我是红红的同事。”
门很快打开,“我还以为你们都看不见她。”
“看不见?”
那少女叹口气。“红红抱怨,说整间公司的人当她透明,只有在影印文件或打字时找她,既不对她笑又不同她打招呼,把文件扔在她面前算数。”
求真没想到林红红感性如此丰富,为之恻然。
求真抬起头来打量红红的同伴。
说也奇怪,一个人做什么职业是看得出来的,求真不用问,也知道该名少女捞的是偏门。
那少女见求真审视地,便笑,“是,我在宇宙夜总会做事,你猜得不错。”
求真低下头,“关于红红的事,我很难过。”这并不是假话。
“你来得及时,我今晚就要搬走,我不怕她回来找我,我们一向很谈得来,是我男朋友怕。”
求真说:“我想着看她的房间。’
“请便。”
那是一间很细小很朴素的房间,看看衣橱要挂着几件下价时装,被褥尚未收拾好,主人像是随时会回来舒服地睡一觉,化妆台上放着几管口红,两本小说。
求真叹息一声。
那少女靠在门框上对求真说:“她负责打理寓所,我少收一点租。”
求真问:“她有没有男朋友?”
“除非不正常,谁会没有男朋友?”
“可以把他的名字告诉我吗?”
“姓陈叫卫东,在大通洋行办公。”
“谢谢你。”
少女忽然说:“你不是她的同事,你是一个新闻记者。”
“好厉害的眼睛。”
那少女得意洋洋的笑了。
求真说:“你好像不为红红悲伤。”
“我,我有什么资格可怜同情他人,我的下场说不定比她更惨。”
“你不觉得生命宝贵?”
“那还得看是谁的生命。”少女坐下,望着天花板,“许多生命,贱过垃圾。”
求真不敢问下去。
“你不觉得我伤心?昨天我一夜不寐,等她回来。”
求真只得说:“谢谢你帮忙。”
少女一边送客一边说“她没有写日记的习惯。”
年纪那么轻,有什么可记,有什么可写。
她生命的来去,都似一阵轻风。
求真心情沉重,她找上小郭侦探社喝杯咖啡。
小郭先生问她:“查到什么?”
求真摇摇头,“很普通的身世,极平凡的一个女孩,她的生活不见得会比其他成千上万的少女更加沉闷枯燥乏味,可是其他人活下来了,结婚生子诸如此类,她却没有。”
“你说她母亲不爱她。”
“居于一些很奇怪的理由,家母也不爱我,但是却不影响我求学求上进。’
求真摊摊手,“我们又何尚有知己,人生本来寂寞。”
小郭又说;“她工作没有满足感。”
求真摇摇头,“更不是结束生命的理由,大可以转工。”
“是什么导致你追查这段新闻?”
求真抬起头,想了很久,说;“是她脸上那种平和的感觉,生真的全无可恋?”
“别想大多,当心着魔。”
“明天,我会去找她的男朋友陈卫东。”
“卜小姐,方便的话,请把过程告诉我。”
求真点点头。
第二天她一早找上大通洋行去。
陈卫东只是一个经纪。
他穿着廉价西装与皮鞋,但是因为年轻,倒是一副精神相。
他笑问:“你是哪一位?”
求真答:“我是红红的表姐。”
陈卫东马上气馁,“请到会客室来。”
并不掩上门,他立刻内求真说;‘我们分手已有好几个月,她绝非因我自杀。”
求美质问:“因何分手?”
陈卫乐坦坦白白,老老实地说:“因为没有前途!”
求真一怔。
陈卫东苦笑,“没有能力,如何组织家庭?”
“结婚丰俭由人。”
“是,但婚后生活,衣食住行,哪一样不需要钱?”
“开销可以分担,慢慢才生孩子。”
“现在我可以不眠不休为公司拼命,婚后可能吗?我是家中独子,家母是寡妇,我需要负担她的生活,婚后一定难为左右祖。”
求真噤声。
陈卫乐说下去:“奋斗就靠这十年八年的力气了,我没有资格分心,走了两年,红红见没有进展要求分手。”
求真叹口气。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没有人是坏人,找不到罪报祸首,可恨。
半晌求真抬起头,“你爱不爱她?”
陈卫乐忽然之间泪盈于睫,“爱?”他哽咽地说;“天天为口奔波,只望接多几单生意─一我不知什么叫,硬说有能力娶她,等于害了她,她年轻貌美,说不定另有奇逢,只是谁都没想到她会下此策。”
不关他事。
他是一个正直的好青年。
陈卫东抬起头说:“昨夜我梦见她回来。”
“她说什么?”
“穿着夏天薄薄衣裳,跟平时一样,笑问我这个月生意好不好。”陈卫东眼泪泪汨汨而下。
求真站起来离开大通洋行那小小的会客室。
在电梯大堂里,发觉迎面而来的陌生人向她投来诧异的目光。
求真下意识摸一摸面孔,抹了一手眼泪,原来她哭了有一些时候了。
她忽忽上小郭侦探社去。
一进门,不管三七廿一,坐在沙发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只觉有人递纸巾及热茶给她。
哭完了来宾抬起头道谢,发觉对面坐着一个温婉标致的女郎,笑容如一抹金光般和煦。
她开口道:“我叫琦琦。我是小郭的合伙人。”
求真低声道:“打扰你了。”
琦琦答:“不妨不妨。”
求真问:“你不问我为什么大哭?’
琦琦温柔地说:“人不伤心不流泪,自然是为着悲伤。”
求真一听这样的知己话,忍不住握住琦琦的手。
“哭过舒服得多吧?”
求真颔首。
“你请坐一会吧,小郭很快就来。”
琦琦退出去。
果然,小郭不到十分钟就返来,看看来宾,不由得微笑,他说:“做你们那一行,注入太多感情,是要吃苦的。”
求真轻轻答:“我感触甚深,世上很少有幸福的人吧。”
小郭坐下来,“你认为自己幸福吗?’
求真不知怎么回答。
小郭代她回答:“你有自由,你有健康。你还拥有青春,我怎么看你,你都是一个幸福的人,问题是,你怎么看自己?”
“林红红也有自由健康有青春。”
“她的思想钻入歧途。”
“你肯定?”
“当然,”小郭坚持地答:“既来之则安之,一定要努力走完这条人生路。”
“小郭先生,你真积极。”
小郭又微笑,“世人是积极的多,否则世界如何建设起来。”
“小郭先生,红红如果有你这样的好朋友,她或许会改变主意。”
小郭摇摇头,“卜小姐,什么都靠自己,朋友不能廿四小时陪住你。’
求真不出声,小郭讲得对。做人靠自己。
“事情还有内情。”
求真抬起头来,“愿闻其详。”
“红红有一个新男朋友,她手中的一张附属信用卡,由该人签发,你可以去查一查。”
“是他害死她?”
小郭笑笑,“卜小姐,警方宣布林红红死因无可疑。”
“有,她死于谋杀,许许多多无形的凶手合力谋杀她。”冲动地喊出来之后,求真才觉得口气实在太文艺腔,有点不好意思。
小郭待她冷静下来,才说:“你去调查一下这个人。”小郭递上姓名地址。
“好,我去找他。”
小郭又想起来,“对了,卜小姐,如果有无形凶手与你作对,你又如何应付?”
求真冷笑一声“我会同他们周旋到底。”
小郭点点头“对,千万不要服输,我们要做斗士。”
这次,求真找到嘉兴银行去。
小郭叫她找敬英安这个人,他是贷款部主管。
求真满以为那是一个面肉横生,的中年人,动辄狞笑,欺侮少女。
但是不,敬某斯文有礼,见到卜求真的时候,神情还略略不安。
求真心里喊:为什么没有坏人,为什么?如果有坏人的话,还可以打他一拳,骂他一顿,将唾沫吐到他脸上去。
此刻,求真冷冷着他一眼,只能说:“我为林红红而来,我是她表姐。”
敬荣立刻吃一惊,退后一步。
“敬先生,你是有妇之夫,赠送附属信用卡给林红红是否过分?”
谁知那敬先生却静静说:“我已经与妻子分居,我打算娶红红,我对她一直有诚意。”
求真意外。
“红红却不愿结婚,她要求我资助她往外国留学,说,这是她的心愿。”
求真静静聆听。
“这个要求一提出来,我便发觉,红红不过是想利用我做踏脚板。我没有能力留住她,她有野心,她想出人头地,于是我建议分手。”
呵,原来如此。
“我仍然帮她考美国各大学,她的成绩差,分数不够只能进小学堂,学费与生活费非常惊人,红红并无实际计划,这件事搁浅,她不住责备我。”
求真忍不住问;“你爱她吗?”
求真不语。
“我不知道她为何跳楼。”敬某的声音低下去,“肯定不是为我,她并不爱我,也不见得尊重我。”
他说很对,他甚至没有高估自己。
求真觉得再问下去也毫无意思,她希望小郭先生在这里,他才懂得如何抽丝剥茧。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她跃下高楼的前一个晚上。”
敬某很想倾诉心事,他何尝不想一吐为快。
“她说什么?”
“她问我拿钱。”
“你给了没有?”
“给了,身边所有,都给她了。”敬棠说:“我不算一个有钱人,但对女朋友的要求我不会吝啬,不过
,我知道我不会满足她。”
“她还说过什么?”
“她笑,她说她即使努力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过理想生活。”
“什么是她的理想生活?”
“我不知道,”敬英安说:“我只知道我即使努力一辈子,也不能达到她的要求。”
“她有没有病?”
“没有,她活力充沛,很多时候身为中年人的我,精力跟不上,对了,小姐,你说你是谁,红红的表姐?”
求真没有回答,她站起来走了。
问了那么多,她对林红红这个人仍然没有了解。
在写报告的时候,她决定把所有名字都换掉,以假名代替,以存忠厚。同时,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她的报告,只有过程,没有答案。
答案要读者自己寻找,一个年轻女孩子,缘何轻生,是因为生活令她失望,是因为寂寞,是因为缺乏爱,还是一时气馁?
求真走上那间大厦天台,那是一间百货公司的顶楼,天台由楼梯可以抵达,天台门虽有小小一把锁扣着,不难打开,求真一伸手推开了门。
二十八层楼高,俯视街道,人车如蚂蚁一般,凉风习习,求真承认,有一定诱惑,使人考虑是否应该一跃而下。
跳下去就不必天天劳累地梳洗沐浴挤车上班筹生活费用应付人事纠纷了。
再过一百年人情世故还是这么来着,多亏无益。
求真抬起头,蓝天白云,忽然之间,她发觉白云聚集形成一个天使模样向她招手。
求真惊呆了。
天使越飘越近,求真知道那是幻觉连忙闭上双目。
忽然有人在她肩上一拍,“小姐,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这是私家重地请你下去。”
求真睁开眼睛,见是大厦管理员逐她离开。
求真一声不响落楼,在百货公司内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小姐太太们叽叽喳喳地采购衣服鞋袜化妆品,庸俗而热闹,人世间活脱是应该这模样。
她又到小郭侦探社去喝咖啡。
琦琦同求真说:“不要想大多,听听音乐,吃块蛋糕,大家活到耋耄。”
求真笑了。
过半晌她说:“林红红堕地那刹那看上去十分平静。”
琦琦顾左右言他,“来,我再为你斟一杯咖啡。”
求真说:“生死问题是很难探讨的吧。”
琦琦忽然说:“卜小姐,你读那么多书,凡事自然想得多,像我,苦出身,熬了下来,只要吃饱肚子,有屋栖身,已觉是美丽人生,夫复何求,纵有不如意事,也会逐件忍耐。”
求真意外地看着琦琦。
“卜小姐,将来有机会,我才把我的身世告诉你。”
小郭这时进来,“谈些什么?”
琦琦去斟咖啡。
求真问小郭:“倒底是什么杀死林红红?”
小郭答,“她薄弱的意志力无法应付生活的压力。”
求真默认。
小郭说;“回报馆去吧,案头不知多少工夫在等着你。”
求真点点头。
“好好应付每一天。”
“知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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