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请你请你原谅我
请你请你原谅我:
诺琳很小的时候,就听过这首流行歌曲。
母亲像是特别喜欢它,诺琳可没有那样的品味。
歌词异常奇怔肉麻,诺琳却听得会背!真是有趣,整首歌这样说:
“请你请你原谅我
分离不是我的错,
不要恨我,不要恨我,
我比你难过,难过。”
完全是上一代的风情,上一辈子的语言。
十八岁那年诺琳出外留学。
母亲恳求她。“留下来陪妈妈。”
“才四年而已,我每年暑假都回来。”
她非去不可。
关家住在老式公寓内,地方宽敞,但是沉闷,一个老佣人一做三十年,诺琳出生之前二十年她就在那里,只会做三种菜两个汤,坚持用手洗衣服,但是又抱怨衣服来不及洗。
母亲的孀居生活刻板,每天找亲友聚会搓小麻将,她们好像有一个俱乐部,风雨不改。
关诺琳希望有自己的天地。
关太太无奈,红着眼睛鼻子送诺琳上飞机。
诺琳到了伦敦,受到文化激荡,眼界大开,像是找到了世界之匙,乐不可支。
功课忙得不得了,她又特别喜欢逛美术馆与图书馆,还有,同学们又劝她加入戏剧组,她又爱上曲棍球,整天忙。
一日,与母亲讲长途电话,忽然听儿熟悉的背景音乐,原来她还在听那首歌。
好似换了一个歌手,是新人!声音有点无奈,轻轻地喃喃自语:“请你请你原谅我……”又不是那麽讨厌了。
母亲忽然把歌声关掉。
“是收音机吗?”
“不,是录音带。”
“让我听听。”
是思乡,连这种流行曲也变得好听起来。
母亲再开启录音机,已经是另外一首歌,只听得那歌手如泣如诉地唱:“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等得花儿也谢了。”
诺琳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母亲问她。“暑假几时回来?”
“八月中。”
“你不是五月底就开始放假吗。”
“我要到欧洲去。”
“你先回来再说。”
诺琳在电话中讨价还价达二十分钟,终於达成协议,先去意大利,再回家,然后陪母亲去日本。
她这才松一口气。
最好不用回家,陈维君就不用走,她父母届时会来探望他,陈家在伦敦有房子。
他请求诺琳。“回去一星期好回来了。”
诺琳笑。“母亲会生气。”
“我陪你去见她。”
“还没到见家长的时候。”
“何故?”
“她想我学业有成。”
陈维君没好气。“真古板。”
“嗳嗳嗳,不得批评我慈母。”
陈维君噤声。
“我自幼丧父,全靠母亲一人千辛万苦带大,我需额外迁就。唏,你可想去意大利?”
“欧洲已经逛腻,我们去南美洲,你肯定没到过马达嘉斯嘉大岛吧。”
“你同仙蒂洛肯咸去好了。”
“我与她已无来往。”
“我不相信。”
“喂,我并非一个说谎的人。”
诺琳笑笑。
陈维君高大英俊,且同文同种,是同学中条件比较好的,况且他经济情况不错,不比一些苦学生,连买报纸、陈皮梅的零用钱也无。
不过,他也深受洋女欢迎。
回到家,发觉母亲有点憔悴。
“哎唷,才四十出头,为何未老先衰,速速振作。”
诺琳陪她上美容院,买护肤品,做健体操。
“人一搓牌就老得快,别老钉着牌桌。”
“诺琳,有你在热闹得多。”
诺琳内疚。“妈,我为学问。”
“那麽,登上泰山,可有小了天下?”
“有呀!像是回到袖珍国般,人矮了一截,公寓小如白鸽笼,街头那麽狭窄……”
“嘘,千万别在亲友面前露出这种意思,人家问起,要说:踏遍天下,还是家里最最好。”
“这当然也是真话。”
诺琳陪母亲去东京旅行。
七天行程缩为三天,匆匆返家。
“无甚可看,奇怪,忽然觉得乏味。”
“以前你不是最迷东洋?”关太太讶异。
“小时心智未开,况且,次文化比较容易接受,你看他们何等崇法崇美,我不如直接融入欧美文化。”
“好像眼界大开呢!”关太太揶揄。
“是,差好远,我想回去准备新学年。”
“明年妈妈来看你。”
“好极了。”
“有男朋友吗?”不知想问多久,到这时才开口。
“约会的男友可真不少。”
“大方点,莫教人请茶请饭。”
“才怪,人家约我,当然由人家请客。”
关太太笑。
诺琳忽然想起来。“妈,那首流行曲呢?”
“什麽曲子?”
诺琳哼起来。“请你请你原谅我……”
关太太恍然大悟。“啊,那首,”有点汗颜,那麽俗气。“早不听了。”
“现在兴什麽?”
关太太顺手开启录音机,一把悠扬温柔的女声唱:“你问我爱你有多深,爱你有几分……”
这是一把可以教人沉醉的歌声,可是诺琳却情愿有人叫她原谅他。
她嗒然,时代曲就是这样,今年时兴这个,明年流行那首。
依依不舍地与母亲分手。
诺琳并没有叫陈维君来接飞机。
她回校注册,办好手续,坐在饭堂喝茶,一抬头,便看见陈维君与仙蒂洛肯咸搂著进来。
两人不知多亲热,四条手臂缠著对方的肢体,难舍难分。
诺琳十分震惊,她自问无法在这方面满足陈维君,中西有别,直至永恒。
她深深失望,心底有一丝凄惶悲哀:他说谎。
完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他说谎,为著想一人踏两船,伤害别人,在所不计。
她连忙别转了头,站起来就走。
可是陈维君已经看到了她。
他连忙撇下那一个上前与诺琳招呼。
“提早回来了?”笑得不知多尴尬。“也不通知我。”
诺琳也笑笑。“那边有人叫我。”
“你都看见了?”
诺琳若无其事道:“看见什麽?”
陈维君暗叫糟糕。“我晚上打电话给你。”
诺琳转头匆匆离开是非之地。
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坐在中央图书馆内找资料,一直没有回家。
她不知电话有没有响,为著那样的一个人,把插头拔掉似乎是小题大作了一点。
之後,诺琳到小食店去买炸鱼、薯条。
付了钱,刚要走,那家店的小小收音机忽然传来歌声:“请你请你原谅我,分离不是我的错——”
为了这首歌,诺琳坐下来,慢慢把炸鱼吃掉。
可是那些食物卡在喉咙裹不上不下,好像一直没有消化掉。
接著,听到那首流行曲的机会越来越低,不知怎地,粤语歌曲忽然兴起,大街小巷有人诉说小市民生活艰难,百物腾贵,薪水又老加不上去等等。
关家照样过日子,彷佛与通货膨胀不挂钩,看情形,父亲留下的资产,一定相当丰厚。
关太太不算热中打扮,可是每季总会挑选三、五件新衣。
她感喟地说:“中年人了,衣著光鲜,沾沾光,生意盎然,不比你们,永恒白衬衫蓝布裤已经漂亮潇洒到极点。”
回来陪母亲的诺琳忽然侧耳细听。“那是什麽?”
“百老汇歌剧《爱维泰》中的一首歌。”
“我知,那叫《阿根庭不要为我哭泣》。”
“是呀!”
“妈妈,那统共不是你的口味。”
关太太尴尬。“我在学时髦呀!”
诺琳搂著母亲肩膀。“老土与否,我都永远爱你。”
关太太感动地说:“幸亏有个女儿。”
老房子粉刷过,换了几件家具,可是样子大致不变,十分宽敞舒适。
老佣人已经回乡退休,关太太只雇著钟点工人。
除出流行曲风格,其他事情的变化也很大。
只有母亲的生活依旧寂寥。
就在这个暑假,诺琳外出,发觉有人跟踪她。
每逢打球、逛街,身後都有一个穿西装的陌生年轻人闪在她身後监视。
一日,她忍无可忍,在戏院门口,过去截住那个人,厉声问:“你是谁,鬼鬼祟祟想怎麽样?”
那年轻人不慌不忙地说:“是关诺琳小姐吧,我受人所托,打探你的近况,既然被你发觉,不如坐下来谈谈。”
“我没有兴趣同陌生人说话。”
“关小姐,你父亲想见你。”
诺琳张大了嘴巴。
她不相信双耳。“父亲,我何来父亲?”
年轻人微笑。“关小姐的父亲,是邓兆峻先生。”
“你说什麽?”
她性关,父亲怎麽会姓邓?
“我们须坐下谈谈。”
“好。”
诺琳与他到咖啡座坐下。
年轻人轻轻咳嗽一声,打开公事包,取出一帧照片,递给诺琳。
这张照片,诺琳也有,是她约三、四岁时与父母合摄。
“这确是家父,他一早已去世,你怎麽会有这张照片?”
“由邓兆峻先生交给我。”
“你为什麽尊称他为先生?”
“因为他是我的雇主,还有,关小姐,你在外国生活久了,大概不知道邓先生是本市著名的实业家,生活十分低调,但普遍受人尊敬。”
“在本市,只要有钱,便能买得尊重。”
年轻人不置可否,低声说:“邓先生想见你。”
诺琳满心狐疑。“你可以替我代约?”
他立刻取出手提电话,说了几句话。
“关小姐,我立刻陪你上去。”
诺琳知道她生活中最大的疑团将要获得解答。
这麽些年来,母亲轻描淡写一句“你父亲已经去世”便交代了一切。
完全没有细节,她们母女也从来不举行任何纪念仪式,诺琳越是明白事理,越是没有问题。
母亲不说,一定有她的苦衷,她不想为难妈妈。
世上只剩她们二人,她若不体贴她,没有人能够。
“邓先生看到你安然成长,非常高兴。”
电梯门一打开,已经有秘书在等。
把诺琳迎进办公室,一个穿深色西装的中年人走出来,神情有点焦急,看到诺琳,忽然笑了。
诺琳完全知道他是谁。
她到这时才知道她的浓眉原来继承自父亲。
他安然无恙在世。
诺琳静静看著这个人,是他令母亲背著一辈子的创伤吧,出乎意料之外,她却没有恨他。
电光石火之间,诺琳想起了母亲常听的那首歌:不要恨我,不要恨我,我比你难过,难过。
他真的难过吗?
邓兆峻咳嗽一声。
可是诺琳比他更先开口。“请不要让家母知道,我见过你。”
邓兆峻答:“是,我明白。”
诺琳猜想他那样的身分,早已不必用这种口气及字眼说话,忽然讲了这许多“是”字,一定不惯。
诺琳笑出来。
邓兆峻冲口而出:“你好像母亲。”
诺琳答:“我原是妈妈的女儿。”
“也像我。”
诺琳不予置评。
“对不起,诺琳,我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诺琳却十分公道,大方地答:“这倒不见得,我生活非常宽裕,在同学中毫不输蚀,想必是你在经济上妥善照顾的缘故。”
邓兆峻见她如此明白事情,显然与他原配子女的态度完全不同,不禁深深感动。
“你没有尽全责是真的。”
“多谢你谅解。”
诺琳答:“不客气。”
“小时可想念父亲?”
“破碎家庭日增,小朋友们也都很明白事理。”
“你母亲怎麽说我?”
诺琳沉默一会儿,编了一个白色谎话。“说你出门了。”
“你没追究?”
“头是不懂,到了十一、二岁,知道事有跷蹊,不想令母亲难做。”
“你是好孩子。”
“家母是好妈妈。”
“最幸运是我,无端端得回一个女儿。”
诺琳看著他。
“诺琳,你恢复姓邓吧,你母亲一直没有嫁人,无端端自称关太太,真正奇怪。”
“你似乎欠她一点情。”
邓兆峻抬起头,想了一想,然後很肯定地说:“不,我欠你,不欠她,我同她双方是成年人,後果自负,分手之际,我已尽力做得最好,我也付出代价,最後我未能挽回婚姻,并且失去子女对我的信心。”
诺琳不语。
“毕业後回来帮我。”
“届时再说吧。”
“我请求你与我维持联络。”
“这个我可以答应。”
邓兆峻松了一口气。
他自抽屉中取出一只首饰盒子。
诺琳连忙说:“我什麽都有,不收礼物。”
“且打开看看。”
诺琳只得打开盒子,一看,大喜。“你怎麽知道我喜欢米奇老鼠表。”立刻戴上。
临走时又叮嘱:“别让母亲知道。”
回到家,关太太自牌桌上转头来讶异地说:“诺琳,你脸色为何煞白?”
诺琳摸著脸,半晌才说:“不舍得离开妈妈。”
“是,明天要走了。”
诺琳走到一角去扭开收音机找老歌听,找来找去找不到,正欲放弃,忽然听到蓬拆拆蓬拆拆的鼓声,是首跳舞音乐,女歌手缠绵地唱:“你问我为什麽掉眼泪,难道你不明白是为了爱——”
一位正在打牌的阿姨提高声线说:“诺琳,大声点,真正好歌,百听不厌。”
另一位说:“不过这是旧歌新唱。”
“不管了,一样照听。”
诺琳不出声,她静静把歌听完。
“要不是有情人对我说再见,我眼泪不会掉下来,掉下来。”
诺琳忽然感怀身世,泪如泉涌。
她连忙走回卧室,不让母亲看见。
回到学校,不久就有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来找她。
“关小姐,我叫叶向荣,邓先生叫我来照顾你。”
“我毋须照顾。”
可是叶向荣不怕冷肩膀,每天下午六时殷勤问候,渐渐诺琳习惯听这一通电话,过了六时,她的视线会落在钟上。
一日,迟至六时三十五分才打来,诺琳关心地问:“有事走不开?”
“是邓先生占了电话线,我又不好意思叫他少说。”
“他开始噜嗦?”
“不不不,是叫我打探心脏科医生。”
诺琳吃一惊。“他有病?”
“不,是邓太太。”
诺琳定一定神。“我有点功课不大明白。”
“我马上过来。”
“谢谢你。”
已经相当倚赖他。
叶向荣带著白酒及鹅肝酱来,做完功课他们闲谈,说著说著,他忽然告诉诺琳。“邓先生想与关太太重修旧好。
诺琳一怔。什麽,当中二十年过去了。
一时,不知说什麽才好,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
“是叫我代他说项?”
“不,他自己会得进行。”
诺琳点点头。
“你可恨他?”叶向荣忽然问了一个极私人的问题。
“不,你也许看得出来,我们母女环境极佳,自幼家母带我到处旅行。第一次到欧洲时我才十一岁,上学又一直由司机接送,别的同学为挤不上公共汽车不知多烦恼。”
“可是,你总是寂寞的吧。”
诺琳看著他。“何必夸张这一点,没有人可以拥有一切,你又是否全无遗憾?”
叶向荣怔住,半晌说:“我自幼家贫,日子艰难,与兄嫂不和。”
“现在也都过去了可是?”
“是,也得到不少。”
“看得出邓先生十分器重你。”
他微笑。
诺琳吁出一口气。“你看,没有人可以得到一切。”
叶向荣问:“你希望他们议和?”
诺琳抬起头。“那对我来讲,是一张好牌,将来加入邓氏王国,方便得多。”
他笑笑不答。
父亲终於出现,但是一个陌生人。
诺琳的感觉是凄惶的,她不由自主把手臂伸进叶向荣的臂弯之中。
她需要这一点点安全感。
对於父母的事,她装作什麽都不知道。
假期,她忙不迭地赶回去观察母亲的感情生活。
啊,果然变了。
关太太精神焕发,减掉十五磅脂肪,面孔身段都结实了,且恢复用本名林群彩。
诺琳倒是欢喜。
她明知故问:“发生了什麽事?”
“诺琳,我也不好瞒你。”
“请说。”
“诺琳,我先得徵求你的同意。”
“妈妈,我一定支持你。”她鼓励她。
她声音有点苦涩,但又十分欢喜。“诺琳,我正考虑再婚。”
诺琳高兴得跳起来。“太好了。”
“你不反对?”
“我庆幸还来不及呢!”
“许多成年子女都反对父母再婚。”
“他们太自私。”
“那我放心了,他正在等我的回应呢!”
“快,快把好消息告诉他。”
她立刻打电话给他,低声说了几句,抬起头来,无限喜悦地道:“他马上来。”
诺琳心中暗暗好笑,一会儿见到邓兆峻,可得装出真正讶异的样子来。
不消片刻,门铃响了,诺琳一个箭步上去开门。
一看,她愕住,门外是一个只有四十岁左右的英俊男子,满面笑容对她说:“你一定是诺琳,我是你母亲的朋友刘建邦。”
什麽,不是邓兆峻?
诺琳意外得退後一步,不过也立即挤出一个笑脸。
刘建邦接著说:“诺琳,多谢你的祝福。”
诺琳一味傻笑。
回到伦敦,她约叶向荣在路边咖啡座小聚,边叹气边对他说:“看样子邓先生没成功。”
“是,你母亲说,过去的事她不想再提,一口拒绝。”
“嗯,谁说女子无血性。”
“你母亲的新对象可靠吗?”
“是新加坡大学的助教,品学兼优。”
“那多好。”
诺琳微微笑,每个人都有走运的一天。
她问:“一会儿可有时间吃饭?”
“我约了人。”
“我认识他吗?”
“咦,她来接我了。来,诺琳,我替你介绍。”
诺琳张大了嘴,只见一辆小小欧洲跑车停在他们面前,有个标致女郎向他们招手。
诺琳一颗心沉下去。
“我大学同学茜薇,她一直想见你,我同她说,我当你妹妹一样。”
诺琳不语,十分客气地陪他们吃了一顿晚饭。
席间他俩透露,将於秋天订婚。
回到家里,落寞的诺琳顺手拧开了收音机,不知怎地,竟如此凑巧,她听到了这首歌。
“请你请你原谅我,分离不是我的错,
不要恨我,不要恨我,
我比你难过,难过。”
忽然之间,她觉得歌曲悠扬,荡气回肠,紧紧摄住她的精魂,她身体不由自主地趋向前去,只希望多听一次。
闪照:
王篆雅人如其名,长得秀美,自少年时起,异性看见她,总是同样反应。
先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打了一巴掌,激荡至深,然後,慢慢回过神来,他们凝视她,眼光不愿放松,那时,她不过十三、四岁。
篆雅是那种自顶至踵都无懈可击的可人儿:头发稠密光亮柔软,皮肤皎白细洁,眼睛机灵活泼,身段的比例又恰到好处。
故自幼家长便同她说:“一个人的容貌不重要,内心真善美才值得称颂。”怕她骄傲。
家教太好,也有损失,篆雅一直觉得重视外貌是十分肤浅行为。
也不喜欢别人刻意称赞她漂亮。
曾经这样不悦地同她表姊说:“英文与法文都修到甲级,可是碰见某阿姨,她总是说:篆雅长得真好看。”
表姊看她一眼,不出声,与生俱来,故并不稀罕。
篆雅接著说:“人家还有别的好处呢。”
上了中学,情况转为恶劣。
门口时时有送花的人在等,许多男孩偷偷把信塞进门缝。
好端端在喝茶,有星探会走过来问她可愿意做演员或是歌星。
父母深受其扰,商量办法。“不如送到外国去,个个女孩子都是大眼睛高鼻梁,篆雅混在其中,平平无奇。”
“反正迟早升学,早些送出去也好。”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
同学们已习惯书友逐一流失,总有人移民、留学、转校,人生无常。
最不能接受她走的是邓芝明。
芝明平时不大理睬她,全班功课至好是她们二人,在走廊碰头,彼此快速地论及科目疑点,其他同学笑说像是两名天外来客在交谈,无人够程度听得明白。一日在图书馆,芝明问篆雅:“你可是真的要走?
篆雅点点头。
“几时?”
“下学期。”
“去何处?”
“伦敦威尔斯寄宿女中,两年後升大学。”
“是著名女校?”
“是,但母亲说:功课完全靠自己。”
真受不了,连观点都如此完美正确。
“大学念什麽科?”
篆雅答:“大抵是专业。”
邓芝明不动声色,淡淡地说:“专业全部读六年以上,毕业出来,人已经老了。”
篆雅讶异地说:“你这人好不俗气,老是必然之事,谁怕。”邓芝明不再说什麽,站起来离去。
接著三个月,她见到她,总是刻意避开,也拒绝与她一起搞活动。
一日,在校务处,老师正与篆雅讨论卖物会细节,忽然自窗外射入一道白光,打正在篆雅面孔上,霍霍地转,篆雅眼睛睁不开来,伸手去挡。
老师大怒。“这是谁,抓住了必定记他一次大过。”
篆雅心中想,真幼稚,靠如此伎俩来吸引一个同学注意,过分至极。
老师伏到窗口去寻找蛛丝马迹。
从那日开始,那闪光老是跟著篆雅,闹得全校均知。
那肯定是一面小镜子的反射。
篆雅在家用电脑计算那恶作剧的人躲在哪一角落。
利用简单折光原理,以她的面孔作焦点,用几何算出角度距离,那人离她不出五公尺。
要是朝西北角或是东北角寻找,她可以看到他。
可是,他越是要她找他,她越是不去睬他,她不会中他计。
而且那人一定是其中一名学生,因那闪光,从不在学校以外地方出现。
直至一日,她在家中露台小坐,那道闪光,直射到她鼻子上。
篆雅父亲大惊。“是些什麽人大胆妄为?”
篆雅不语,将来年纪大了,这未尝不是一个话题,不是每个女孩子,都曾经有人为她这样胡闹。
学期终结,邓芝明来还书给她。
篆雅诧异。“这些书都是我借你的?”
“你不要,我就送赠图书馆。”
篆雅叹口气。
是,都是她的书,书中还夹著她私人藏书票。
“到北国去,记得穿暖一点。”
“谢谢你关怀。”
邓芝明忽然笑了,她做了一件十分突兀的事,她伸手到篆雅脸旁,出乎篆雅意料之外,她松脱了篆雅的发夹,篆雅的长鬈发滑下来,她把它们拨到胸前,微笑着说:“there”,端详一会儿离去。
篆雅双目有点润湿,是要好好看清楚她吗?没想到她对她有深意。
那一整天,她都没有再把头发束上去。
篆雅心中有点异样的感觉,像是下楼梯时没看到最後的一级,一脚踏空,吓一跳,心突突跃将起来,半日不得平复。
上飞机那天,有人在身後叫她,篆雅十分意外,转过头去,看到邓芝明。
“你怎麽知道我今天走?”
“伯母告诉我。”
“谢谢你来送行。”
“这本书请你收下,在飞机上读。”
篆雅把书放进外套口袋。
她微笑道:“你多多保重。”
说完转身就走。
“芝明”篆雅叫她。
父母已经过来劝道:“时间到了,进去吧。”
上了飞机,一家人坐好,篆雅取出那本书,一看封面,才知道是二十世纪英国诗选。可是,书内页夹著的是什麽?
它轻轻噗一声落下来,篆雅愕住,它小小圆圆,背面是一帧明星照片,篆雅拾起它转过光,一道光芒射出。呵,它是一面小小的圆镜,边缘有点毛,而镜子也有破损之处,像是在一个人的手中摩挲良久,被汗气所蛀蚀。
那人原来是邓芝明。
真猜不到是她,篆雅曾经多番在心中推敲:会是林少韦吗?会是朱振尼吗?陈允庚也有可能,他是体育健将,言行一向放肆。
怎麽也想不到会是邓芝明。
世事往往如此出人意表,是功课名列前茅、温文有礼的女同学邓芝明拿小镜照她。
篆雅忽然微笑。
母亲问:“笑什麽?”
篆雅没有回答。
到了伦敦之後,篆雅无论如何同邓芝明联络,都没有答覆回音,她似在人间消失了一样。
暑假回家,向旧同学打听邓芝明。
可是人家会诧异地问:“有那样一个人吗?”
转瞬即忘,芝明其貌不扬,并非一个美少女。
那面小镜子,却留在篆雅的抽屉里,一直到她进大学,追求她的男同学以为她没有梳妆镜用,特别去买了镶银的水晶镜送她。
可是篆雅仍然留恋那方原始的小镜子,她时时用来照自己面孔,小小镜子似已吸进她的精魂,顾影自怜。
王篆雅始终没有亲密男友,她有一宗心事,不为人知。
冬日,坐在图书馆中,昏头昏脑读报告,忽然觉得眼前有什麽东西一晃而过,篆雅以为是一只昆虫,伸手去拂,可是那东西闪个不停。
篆雅蓦然一惊,才发觉那是一道反光。
她有意外之喜。这是谁,是邓芝明吗?有可能是旧时好友吗?
她向那道白光看去。
只见一个小男生笑嘻嘻放下镜子,向她走来。
篆雅看著他。
走近来,只见他眉目清秀,身段高眺,是个做男孩打扮的少女。
只见大衬衫底下三围分明,身型比篆雅还要好。
她笑笑伸出手。“我叫罗重恩,你是会计科的王篆雅吧。”
“你怎知我名字?”
罗重恩答:“谁不知道你的大名。”
篆雅吓一跳。“我大名有何不妥?”
“你功课上佳,有口皆碑。”
篆雅略微放心,一个人最好不出名,倘若无法不出名,装作不知觉又高明一点。
“你看你天天坐图书馆多寂寥。”
“让我看那面镜子。”
重恩把镜子交出来。
这一面小镜自一只旧粉盒上拆下。
重思笑嘻嘻问:“有无眼花?”
篆雅凝视她半晌。“应当去照他才是。”用尾指轻轻一指。
罗重恩讶异地转过头去,刚看到物理系的英俊小生林中法走进来。
她嗤一声。
篆雅心中一动。
只听得重恩说:“许多人以为女孩子每朝起床第一件事便是照镜子看自己的七分脸,其实只有男人才那样做,那林中法坐上车,第一件事便是移动後视镜来照自己的尊容。”
篆雅笑得别转头。
林中法却忍不住走过来与她们打招呼。
“好吗?在温习?”
篆雅唯唯诺诺。
“明晚道明银行的继承人在莎翁堂举行舞会,我来接你们可好?”
篆雅答:“我没有请帖。”
“我有,”很慷慨。“请你们两位。”
篆雅转头去看著重恩。
重恩说:“你去的话我才去。”
篆雅颔首。
那林中法一时也不知他的目标究竟是谁,得意非凡。
篆雅却知道,这其实是她与罗重恩第一次约会。
那个晚上,林中法与篆雅共舞时兴奋地问:“你可信一见锺情这回事?”
篆雅答:“以前不信,现在有点疑惑。”
林中法居然以为指的是他,讨好地说:“我喜欢长头发。”
舞会中人多,一时失去重恩的影子。
今晚她俩不约而同穿了式样简单但是非常紧身的黑色短裙。
篆雅对这种裙子的看法是:“一点品味也无,但是一个女子只有在十七至二十一岁身段最巅峰状态之际才能穿它,为什麽不呢?”,她自称紧身衣公主。
没想到罗重恩也有同感。
她找不到她,突生一计,自手袋中取出胭脂盒子,打开镜子,把光反射到天花板上去。
一个小圆圈白光不住晃动。
很快篆雅便听到身後有人问:“找我?”
篆雅笑著对重恩说:“出外呼吸新鲜空气如何?”
“你看那天空。”
一天繁星,真像深蓝丝绒上铺著无数钻石。
她俩站在露台上聊天。
“电机工程系女生多吗?”
“十三个男生七个女生。”
“比例很好,会计部一半一半。”
“怎麽会想到钻研账目?”
“人人读管理科不是办法,将来管谁呢?”
“读法律也不错。”
“如果毕了业而不用,白糟蹋一个学位,你看多少有家底的女生在剑桥读完法科之後,不外是开一间公关公司打发时间。”
“你将来打算工作吗?”
篆雅肯定地答:“一定会做到五十五岁退休。”
重恩笑。我“俩志同道合。”
“看得出你家境上佳,毋须如此辛苦。”
重恩轻轻说:“我性格放肆,不是长辈喜欢的小孩,为了真正自由,唯有经济独立。”
篆雅深意地问:“他们接受你吗?”
重思答:“这倒不是我担心的问题,做得再好,也有人在一旁指手划脚。”
篆雅十分钦佩。“你好像完全知道你要的是什麽。”
重恩笑笑。“是,那是因为我资质明敏。”
一点也不过分,她的确绝顶聪明,篆雅去打听过,工程系的讲师说:“如果个个学生似罗重恩,我们要提早退休。”
正谈得投契,林中法在她们身後出现,他一个人捧著三杯香槟。“你俩在这里,噫,也不怕冷,女孩子有时真不可思议。”
篆雅接过香槟,向重恩举杯。
林中法不知道不干他事,他把酒一饮而尽。
那一天之後,篆雅与重恩时时见面。
一日,林中法到宿舍找她。
篆雅长发披肩,穿一件羊毛衫,配牛仔裤,无限悠闲美态,摄得林中法这样佻达的小子都静了一阵子。
他探过头去低声问:“你同罗重恩来往甚密?”
篆雅露一露雪白的贝齿。“我们是好友。”
林中法面色慎重。“篆雅,不知你可有听说——”
篆雅看到他眼里去。“我什麽都知道。”
“你要顾存名誉。”
“我十分明白。”篆雅仍然维持著笑脸。
林中法见滴水泼不进去,到底是读书人,懂得适可而止,无奈而怅惘。
“篆雅,我真心喜欢你。”声音居然有点哽咽。
篆雅拍拍他肩膀。“你一定会找到更合意的人。”
“像你那样有阿拉巴斯特美玉般皮肤是不可能的了。”
这时自窗外透进来一道白光,转个不停。
篆雅站起来。“对不起,有人找我。”
“谁?”
篆雅不去理他,收拾好书本出去。
若干日子後,谣言传到父母耳中。
父亲来找她,十分冷淡地说:“我已替你办妥转校手续。”
篆雅彷佛知道会有这麽一天。
她说:“我不转校。”
母亲叹口气。“我知道孩子不可能永远听话,我也明白孩子有自己的意向,父母不应歧视反而应当支持孩子的意愿,可是这一次不是选什麽科目这种小事。”
篆雅耸然动容,可是仍然僵持。
“篆雅,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麽,这次,我求你与罗重恩绝交。”
篆雅不出声。
她父亲说:“我们陪你转往美国麻省读书,我已替你办妥手续,马上可以走。”
“我不去。”
“哪由得你不去。”
母亲流下泪来。“篆雅,我们是为著你好。”
“那麽,由得我寻找自己的生活方式。”
“篆雅,我带你去看医生。”
篆雅心平气和地说:“妈妈,这不是病态,也不是心理上偏差,事实上心理科医生已不接受我这样的病人,因为研究证明一切发自先天而不是後天因素形成。”
“篆雅——”
“同她多说无益,她已受到邪魔诅咒,立刻把她带走也是了。篆雅,给你一小时收拾行李。”
王先生夫妇离去。
篆雅接到一个电话,是教务处打来。“王同学,你父母前来替你办退学手续,你可知此事?”
“我知道。”十分镇定。
“王同学,祝你前程似锦。”
“谢谢。”
篆雅拉开抽屉,取过护照,自走廊走向另一出口。
那日稍後,她父母回来接她之际,发觉宿舍房门虚掩,推开一看,已经人去楼空。
他们急痛旁徨之际,做了一些非常扰攘的事,他们报了警,并且指控罗重恩。
罗重恩那时正在演讲厅上课,警察局有人来找她问话,同学议论纷纷。
罗重恩完全不知道王篆雅的去向,再三申辩,离开警察局时已十分憔悴。
警员思想十分开通合理,劝喻王氏夫妇。“这是成年人的私人选择,若不能尊重,至多不予理睬,切莫采取高压政策。”
王先生答:“若是陌生人,我也能够理解,先生,她不是你的独生女儿。”
他们一直没有找到篆雅。
他们在报上刊登启事:“请速回家,父母愿意原谅。”
篆雅看到广告,缓缓摇头。“我没有错,何须原谅,反之,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暴力闯入我生活。”
篆雅尝试联络重恩,可是她已受不住压力而离校。
两人都失去了好友的踪影。
像一个平静池塘,被扔进数块大石,惹起无数涟漪,然後,水面渐渐恢复镜般平滑,人们淡忘一切。
寻人广告一连刊登了数月,终於消声匿迹。
篆雅住在纽约的格林威治村。
白天在一间书店做售货员,晚上读夜校。
穷得连暖气电费都负担不起,时时欠租,永远都吃不饱,可是精神还过得去。
一日,她正在收拾书本,忽觉脸上有闪光,她惊喜地抬起头来,往那个方向看去。
但是,那只是一位同事推开了一扇玻璃窗,阳光反射,无意勾起了她的回忆。见她怔怔地,同事笑说:“我见天气好,争取一点新鲜空气。”
“很正确。”篆雅赔笑。
“今日是你投考专业资格的大日子吧。”
“是。”
“祝你成功。”
篆雅顺利考得名衔,接著,找到合理工作,出头了。
她搬到较宽敞的公寓去,收拾杂物,发现了那两面小镜子。
她忍不住取出把玩,借一线阳光把镜子反射到天花板上去。
有人在房门外问:“你在玩手电筒?”
篆雅抬头,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金发小男孩。
她高兴地说:“你好。”
“来,我教你。”
那小男孩过来教她如何用反射光玩猫追老鼠游戏。篆雅乐不可支。
小男孩问:“你一个人住?”
“是,你呢?”
“我与母亲及阿姨住。”
篆雅不动声色。“那多好,有两个人细心的同时照顾你。”
小男孩承认。“是,我很幸福。”
楼上有人叫他,他匆匆告辞。
不久,报上又出现了启事。“篆雅,父病,请归,附著电话地址。”
篆雅泪如泉涌。
回到家,父亲的情况比她想像中更严重,他刚做完心脏搭桥手术,躺在医院休养,面如金纸。
看到女儿,十分宽慰,一字不提过往,只说病情。
他慨叹地说:“真没想到西医有这般能耐,竟把整个心脏切出放一边慢慢处理,吓坏人。”
篆雅一言不发,只是微笑。
王太太轻轻问:“还记得家中电话号码吗?”
篆雅答:“怎麽能忘记,梦中时时在打。”
做母亲的苦涩地答:“我怎麽没听见电话铃响。”
“老是打不通。”
母亲老多了,无暇染头发,看上去十分憔悴,篆雅走过去握住她手。
“留下来陪伴父母。”
篆雅笑说:“且看看能否找到好的工作。”
母亲不由得钦佩起女儿来。“你已考取专业资格?”
“呵,半工半读熬得金睛火眼。”
她不但找到工作,且租下一层向海小小公寓,招呼母亲参观。
王太太讶异说:“篆雅,你竟这样能干。”
篆雅笑。“妈,我现在自诩鲁宾逊,无所不能,全靠自己。”
这时,自厨房内转出一个年轻女子,笑著说:“阿姨,你好,请用点心。”手中捧著辣的苹果馅饼。
篆雅连忙介绍:“这是我新同事余淑礼。”
王太太大方地点点头。
余淑礼说:“让我介绍自己,家父家母均是外科医生,诊所在旧金山,我在杜克大学英国文学系毕业之後回来工作,现任职推广部。”
王太太唯唯诺诺。
回到家,她同躺在沙发上看报的丈夫说:“我见到女儿的朋友,品貌兼优。”
王先生答:“物以类聚。”
“现在我明白了,”太太说。“女儿始终是女儿。”
王先生放下报纸。“只要一星期能见到她一次,已经够满足。”
王太太懊恼地说:“要求彷佛不能再低。”
王先生则比较乐观。“大病一场,什麽都看开了,子女统是上帝的恩赐,派来我家暂住,我们负责照顾他们,他们则带给我们欢乐,互不拖欠。”
王太太听了,缓缓点点头。
王先生还在喃喃自语:“整颗心脏取出修理归还,多麽可怕。”
在小公寓中,淑礼问篆雅。“他们原谅了你?”
篆雅不以为然。“我没有做错什麽,不应用原谅一语。”
“他们终於接受了你?”
“可以这样说。”
“那多好。”
“是,许多人以为最终可以与父母取得谅解,可是直到他们辞世也没有。”
淑礼正在翻家具装修杂志。“你看这套沙发如何?”
篆雅一看。“我不懂这些,你作主张好了,凡白色我都喜欢。”
收拾杂物的时候,她又看到了那两面小镜子,已经把玩得极其残旧,但是篆雅小心翼翼握在手中。
她忽然觉得十分疲倦,在沙发上睡著了。
作梦看到一个小女孩在一片草原上与同龄玩伴追逐嬉戏,篆雅觉悟到那个人是她自己。
忽然有人取出小镜子照她的脸,她看到的却是一个男孩。
这时,淑礼出来,看见篆雅已经在沙发上熟睡。
淑礼取出一条披肩,轻轻搭在室友身上。
她咕哝说:“这样不小心,多容易著凉。”
后妻会:
丘巧儿听完电话之後,脸色都变了,一脚踢过去,把原本搁在椅边的公事包直拨到门角。
同事王玉琴刚刚走进来,险些中招,吓一跳,连忙劝道:“生谁的气,没有益处,心情老是欠佳,容易老。”
巧儿叹口气。“找我什麽事?”
“秋分生日,合份子送件礼物如何?”
巧儿坐下来。“例牌银相架一只好了。”
“上次每人夹了两千元,有人嫌贵。”
巧儿不再表示意见,走到窗前去看风景,双手绕在胸前,一言不发。
玉琴劝道:“你也算得好了,年纪轻轻,工作上扶摇直上,经济独立,去年又让你嫁得如意郎君,还有什麽不满意?”
巧儿转过身子来。“讨厌。”
“谁讨厌?”
“整个环境。”
玉琴看著她,似笑非笑。“可见人心总会不满足。”
“他的另一头家烦极了。”
这回子连玉琴都不服。“你一早知道何子超有妻子儿女,是你把他抢过来,现又抱怨。”
巧儿一听这话,双眼睁得圆滚滚,厉声说:“连你都这样讲,我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何子超离婚後三年我才认识他,我不是第三者,我并无离间人家夫妻感情。”
“你一早知道他有一对子女。”
“我不知道他愿意花那麽多时间在子女身上。”
玉琴冷笑。“现在他又有一个家了,有你这位能干的後妻把生活打点得头头是道,里里外外没一点纰漏,他松弛下来,还不把握机会表示他是个好父亲?”
巧儿忽然笑了,玉琴分析得真好,这样聪明,所以至今还是独身。
“来,别怨,下了班,我介绍你入一个会。”
“什麽会?”
“你来了便知道。”
巧儿长长吐出一口气。
刚才那个电话,正是何子超说今晚要替子女补习功课,藉口要到深夜方返。
巧儿自重才不会同那对小孩争宠,可是最近何子超益发利用巧儿大方这个弱点,三日两头待在前妻处不回。
“真不知当初为何离婚,”巧儿咕哝。“在那边累了回来,在我处吃罢晚饭呼呼入睡,好不舒服。”
玉琴笑。“可见世上无十全十美的人与事。”
巧儿说:“做前妻太划算,孩子、房子、车子都判在她名下,还到处诉苦遇人不淑。”
玉琴缓缓抬起头来。“巧儿,做人呢?良心要放当中,你要的是人,给了你人,还要怎麽样。”
“是是是,你们都同情弱者。”
“助强扶弱嘛。”
巧儿自嘲。“可是,你看我是个失败的胜利者。”
“不要紧,有人比你更不幸。”
“谁?”
“下了班我介绍给你认识。”玉琴还是老话一句。
巧儿好奇心炽,决定跟玉琴去看个究竟。
玉琴载著巧儿把车直驶上山顶。
巧儿笑。“比我更失败的人就住在山上?”
“是。”
“我倒要见识见识。”
一按铃,就有女佣开门,巧儿看到一个十分雅致宽大的客厅,年轻漂亮的女主人一脸笑容迎出来。
“欢迎欢迎,我是刘瑛琪。”
巧儿彷佛听过这个名字,可惜都会中出锋头的名媛实在太多,一时搞不清楚她究竟做哪一行属哪一门派。
刘瑛琪非常客气。“欢迎你加入我们这个苦水大会。”
巧儿骇笑。“你还有什麽苦水?”
没想到刘女士率直到极点,开门见山道:“这座公寓是我的嫁妆,我丈夫现在跟我住在这里。”
啊!
“我负担他,他的前妻及子女则由他负担,你明白吗?”
巧儿愕住,又一个尽责的前夫。
刘女士苦笑。“若果没有同道中人说说笑笑解解闷,真会气死。”
巧儿颔首。”我明白了,这叫後妻会。“
“是呀!前妻们总以为後妻得宠,无限风光,她们坐下来,咬牙切齿,怨言没完没
巧儿接上去:“我们也应有发言机会。”
“是。”
巧儿奇道:“可是玉琴没结过婚。”
“她比较客观,她是仲裁。”
刘瑛琪斟一杯苦艾酒给她。
巧儿感慨万千,真没想到天底下还有如此幽默的会所。
只听得刘瑛琪说:“会员陆续会来,巧儿,告诉我,你有什麽难题?”
巧儿不假思索地答:“我的丈夫不是一个好丈夫,直至他变成一个前夫。”
刘瑛琪笑了。“他们真是奇怪的动物。”
巧儿坐在沙发上,深深叹口气,饮尽手中的苦艾酒。
玉琴在露台看风景。“这里景色真好。”
刘瑛琪笑笑。“屋宽不如心宽。”
巧儿说:“请恕我大胆问一句,他的孩子有到过这里吗?”
刘瑛琪要隔一会儿才答:“不,我有底线,不是不大方,而是总得有个私人地方,我的宽大让步,已不是人人可以做得到。”
巧儿点头。“是,总不能让他们水银泻地,无孔不入,这也是我的坚持,何必伪装真正可以爱屋及乌,我丈夫那八岁女儿长得同她母亲一个模子,说话之前,先皱一皱眉头,才同你讲条件,我见了实在有点怕。”
刘瑛琪笑。“将来你有了孩子,也就是他们的弟妹。”
“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
大家都笑了。
“嫁有前科的男人真吃苦,不但要对他父母弟妹有礼,还得对他前妻子女客客气气。”
“考工夫。”
才说著,客人便陆续到了,巧儿十分诧异,没想到有那麽多同道中人,全住一艘船上。
她们且都年轻漂亮,有高尚职业。
一位高小姐说:“经济条件欠佳者不宜做人後妻。”
玉琴果然出来做仲裁讲公道话:“也有些富有的男士是结婚专家。”
大家哄然而笑。
慵人取出丰富食物,巧儿突觉这个聚会有心理治疗作用,十分有用。
“谁发明的?功德无量。”
“不是免费的呵,入会费一万,每次聚会五百。”
巧儿立刻取出支票簿。“不算贵。”
“费用存入一个户口,有谁需要帮助,就往那里挪。”
巧儿佩服。“太好了。”
“此刻共有会员五十名。”
“那麽多!”
“开起周年大会来,阵仗可大著呢!你想想,近年统计,每八对已婚夫妇,有一对会离婚。”
“比起美国,已经好得多,”巧儿无限感慨。“美国离婚率是四比一。”
玉琴问:“不结婚行吗?”
“我不妨坦白回答你:不大好,无论你事业多麽成功,财产多麽丰厚,相识又遍天下,可是总有午夜梦,寂寞凄清的时候。”
“我一向睡得很好。”
“那麽,一个人总会遭遇重大抉择吧,伴侣可以帮到你。”
玉琴说:“有些男人一生不知所云。”
“那样的人世上不多,你放心,至多碰到一次。”
“一次已经够惨。”
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巧儿今日虽与丈夫闹意见,却不觉气恼。
聚会两星期一次,无论什麽私人问题都可以提出讨论,只有一个戒条:听到什麽,不可外传。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何子超已经回来。
他抬起头问:“你到什麽地方去了?”
巧儿看著他,心底有点悲哀,她知道当初心底的一丝爱,此刻已被生活蛀蚀得荡然无存。
她不想多说。“与一班女友聚会。”
何子超咳嗽一声。“敏敏他们已考完试……”
巧儿没听进去,礼貌地待他说完,才答:“我累了,明天还要早起。”
何子超却自顾自问:“订了暑假的船票没有?”
“正在打听哪艘船好。”
“水晶号贵是贵些,可是人人说物超所值。”
“我去问问。”
“敏敏与小康也想去。”
巧儿霍一声站起来。“那也好,一房三人可以便宜些。”
“咦,明明四人。”
“他们的母亲也去吗?”
“巧儿,你瞎搞什麽?我、你,与两个孩子呀!”
“对不起,我很怕与陌生人挤一舱内。”
“又与孩子们争风吃醋了!”
“何子超,”巧儿忽然拉下脸来。“别再把这顶帽子戴到我头上来,我再不怕这莫须有罪名,我有权选择与什麽人度假,不用废话。”
“喂喂喂,你讲不讲道理。”
没与她结婚之前,他住母亲家,三年也不会同孩子出外旅游一次,忽然之间得了个免费保姆,动辄要做好父亲,巧儿实在受不了。
她转过头来说:“他们不是我的孩子。”
“可是,他们是我子女。”
“你尽情照顾他们好了,别浪费我的时间金钱。”
“当初讲好。”
巧儿简单地说:“我後悔了,我决定退出。”
何子超噤声。
那天晚上巧儿想,或许她们前妻也有一个会所,把丈夫的後妻视作狐精。
可是大部分前妻是胜利者,她们占取了一个男人最好的岁月,馀生又可收赡养费过活。
也许,她们开会的时候会凄厉地笑,笑到眼泪都流出来。
深夜,何子超去敲书房门,发觉巧儿已在长沙发上睡著,他只得一个人返回寝室。
她不满已经很久,但是他分身乏术,不但子女追住他,老父老母也盼望他多多出现陪伴他们。
长期盼望巧儿谅解是不切实际的事。
第二次聚会地点是一间著名的会所。
一位胡女士幽幽地说出她的苦衷。
“丈夫须付出大量赡养费,现在,他前妻不用工作,并且雇有保姆,可是我得一直做下去,不知道几时才有勇气怀孕。”
巧儿举手。“我的情况一模一样。”
有人说:“可是你们一早知道情况会这样坏。”
胡女士与巧儿异口同声说:“才没想到会如此糟糕。”
胡女士说:“最离谱的是,他前妻还有同居男朋友。”
大家忍不住笑起来。
真是一笔糊涂账。
“那一边生活优悠,我这一边早出晚归,忙得见面时间也无,每月薪水自动转账到那边去。”
另一位女士说:“假如他对你好,那也算了。”
有人冷笑一声。
大家眼光连忙转到声音那边去。
“连结婚都得悄悄地在外国举行,怕有人来闹,是我第一次结婚呢,一点场面也无。”
大家忙问:“谁会来闹?”
“还有谁,该人冒充富家千金,实则是某种职业女性,後来学做小生意,交际网广阔,忽然生下子女,寻求自我去了,可是听到前夫要结婚,又吵闹起来。”
巧儿发表意见。“从前,一个女子生活中最难应付的荆棘是家姑与妯娌,现在却是丈夫的前妻。”
大家起立鼓掌。
临别之际她们彼此叮嘱要好好照顾自己。
刘瑛琪过来问候。“好吗?”
“不大好。”巧儿据实回答。
“以你的聪明才智,烦事当可迎刃而解。”
“我想恢复独身。”
刘瑛琪笑了。“那我们可留你不住,你会变成前妻,得去参加前妻俱乐部了。”
巧儿苦笑。
刘瑛琪十分了解。“他已不是你当初认识的那个人了。”
巧儿答:“我也变太多,现在我精明老练,我不打算把时间与金钱继续投资在他身上。”
刘瑛琪想一想。“金钱还可以,时间才最宝贵。”
这已经是给了巧儿忠告。
那天回到家里,发觉何子超在房里睡觉,他的女儿敏敏在客厅里做功课,一身香气,分明擅自借用了继母的香水。
巧儿假装不知道,客气地问:“要吃点心吗?”
那小女孩十分难侍候,只是冷淡地应一声。
巧儿暗暗好笑,如此装腔作势,分明不是聪明人,她也懒得与小孩计较。
她做了热巧克力,切开奶油蛋糕,敏敏吃得特别多。
何子超听见声响醒来,讪讪道:“我实在累了,又想不到有什麽地方可去,只得把她带回来。”
一开头便说好,她这裹不招呼孩子,何子超多次毁约。
巧儿觉得他也可怜。
何子超说:“敏敏外婆有事,她母亲过去帮忙。”
他还是她们家的好女婿,真奇怪,如此长情,实属少有。
“不知敏敏可否在此住几天?”
巧儿轻轻说:“我搬到玉琴家去暂住如何?”
“巧儿,如果你爱我的话——”
巧儿截止他。“何子超,那也不表示你可以无止境得寸进尺,我有底线,我不擅照顾孩子,你的负担,你自己背。”
“夫妻应分担忧虑。”
“这不是我们共同的忧虑,我不认识你前任岳母,我不关心她家的事。”
“丘巧儿,你太不体谅我了。”
那小女孩忽然哭泣。
巧儿叹口气,取过外套,离家出走。
她到玉琴家去,一进门便躺下。“有人找我,只说我已经死了。”
玉琴什麽都没问。
第二天是星期日。
玉琴斟一大杯橘子汁给好友。“要不要回去讲和?”
巧儿扬扬手。“星期天他上午见父母,下午见子女,我没分。”
“这就不对了,你也只得一个星期天。”
“是我自己不好,我太过妥协,我走了多好,敏敏可以在我家小住。”
玉琴挺幽默。“可是,你走了,谁付房租呢?他们父女又住何处呢?”
“真是,最近一连四个月都是我付租,不吭一声,是我够笨。”
“你们房子并非自置?”玉琴大吃一惊。
“三万五一个月,连家具,租了一年了。”
“这样每个月把租金丢下实在不值,不如分期付款买一层。”
“我也想过。”
“只是高不成低不就,可是这样?”
巧儿苦笑。
“巧儿,人没几年好光景,钱花清了不一定赚得回来,你我不是有妆奁的女子,凡事要自己小、心打算。”
“玉琴,我想分手,他那边是个无底洞,我不能帮他白填限。”
“他对你怎麽样?”人不能事事讲钱。
“十分普通。”
“你必须知道,一旦离婚,你的身价大不如前。”
巧儿嗤一声笑。“我当我自己是个无价宝不就行了。”
玉琴叹息。“後妻不好做。”
巧儿不语。
玉琴问:“当初他什麽地方吸引你?”
巧儿不愿再提,反问:“有什麽地方可去?”
“陪老板娘打牌,你肯不肯?”
怪不得你升得比谁都快。”
巧儿跟了去。
屈太太手戴翡翠马鞍戒指,正叫佣人斟冰糖燕窝出来招呼客人,看到两个年轻女子,十分高兴。
“搭子来了。”她欢呼。
她们打的是长途赛,当中有哪位太太累了,想去补妆、打电话,甚至小睡,便由玉琴或巧儿补上代打一会儿,输赢自然不关替手的事。不过,说也奇怪,太太们打得很小,搓一日一夜不过千把元上落。
看样子是纯消遣,子女大了,各有家庭,丈夫仍然忙事业,除出牌桌,没有事可以安慰她们。
“巧儿,过来,坐我背後,看我自摸满贯。”
巧儿笑嘻嘻过去。
“你们两个真乖,这年头独身女不乌搞的真不多。”
“屈太太,”玉琴连忙说。“巧儿已经正式结婚。”
屈太太颔首。“那更好,样样要正式,你说是不是,名不正言不顺是邪魔妖怪。”
其馀三位太太掩嘴笑起来。“屈太太,又在指桑骂槐。”
屈太太叹声气。“你打开那些娱乐杂志看看,一个个穿得古灵精怪暴露肉酸,连上了年纪的人也模仿呢,看上去只觉像倩女幽魂戏里的姥姥。”
巧儿骇笑。
屈太太作出结论。“那些人神经有问题。”
巧儿走到长窗前去看风景。
只见一辆白色的欧洲跑车驶到门前停下,一个年轻人下车来,发觉有人在露台上看他,抬起头,咧齿笑了笑。
巧儿一怔,从没见过那样漂亮的面孔、那般灿烂的笑容,只有无忧无虑、前程在握、享受人生的人才有那样阳光般的笑脸,这一定是其中一位小屈先生。
巧儿自叹弗如,结婚,本来想找个伴分担生活上压力,现在才发觉烦恼加倍,都在她一人身上。
玉琴看到巧儿表情落寞,过来陪她。
屈太太说:“觉得闷呢,到室内泳池游两圈,要不到花园走走。”
“巧儿有点不舒服,我先陪她回去。”
“那你赶快回来。”
“那自然。”玉琴大声答应。
玉琴在车上向巧儿笑笑。“回家去吧,你与何子超缘分未尽。”
“你也信这套?”
“怎麽不信,一旦缘尽,毫不考虑,头也不回就走,这种例子我见得多。”
“他这人没什麽优点。”
“巧儿,人再优秀,倘若不爱你,又有什麽用?”
“他爱我吗?”巧儿反问。
玉琴答:“假使你在路上跌倒,他可会来扶你?”
巧儿答:“废话,陌生人都会见义勇为啦。”
玉琴冷笑。“陌生人,你倒想。”
车子返回王家,她们看到何子超站在停车场等。
玉琴轻轻说:“这是世上唯一肯扶你的人。”
巧儿问好友:“你呢,你不帮我?”
玉琴至坦白。“我自顾不暇,吃顿饭,送件礼,那是可以的,多则免谈。”她把车驶走。
巧儿觉得荒凉,根本是事实。
她下了车,何子超向她走来,笑嘻嘻,一副赔罪的样子。
巧儿问:“你怎麽会有空?”
“都用不著我。”
“於是才轮到我。”
何子超仍然赔笑。“我们不如到海滩逛逛。”
“家里如果没人,我想回去打个盹才真。”
“敏敏早就走了,她去姑母家暂住。”
巧儿僵住。“可别说由我把她逼走。”
“你也没有留她。”
巧儿愠道:“何子超,你就让我在口舌上占点便宜可好?委屈一点,你也不痛不痒。”
“是我不会做人,对不起。”
巧儿沈默
他把车驶到沙滩,买一个冰淇淋,自己吃起来,似自言自语:“我早警告过你,有过去的男人不好相处。”
巧儿叹口气。是,他曾叫她考虑清楚,因为无论如何,他必须支付两个孩子的学费与生活开销,直到他们大学毕业。
是她丘巧儿心甘情愿应允。
“最近,”何子超说。“我参加了一个会所。”
巧儿讶异。“是什麽性质的会,打桥牌还是玩扑克?”
何子超笑笑。“去过一次,只觉精神爽利。”
巧儿起了疑心。“是冶游会?”
“不不,朋友中有心理医生,这个会,由他主办,叫做《应有此报会》。”
巧儿不由得笑出来。“什麽?”
“结婚两次以上的男人才有资格参加,大家喝杯啤酒诉诉苦,玩两手牌打一局桌球,别担心,十分健康。”
他们也有这种会!
“根本一个人结两次婚是自讨苦吃。”
巧儿问:“你後悔?”
“不,我怕有人後悔。”
巧儿不作表示。
“会员中有一位会计师,他建议我们慎重分配时间,以免任何一方不高兴。”
“他建议由谁得到最多?”
“孩子比大人重要。”
巧儿点点头。
“後妻比前妻重要。”
说得也好。
“同时,也有人劝喻大家尽量忍耐,否则再来一个第三春,那真是要老命。”
巧儿骇笑。“谁那麽幽默?”
有“空介绍你认识邓律师,他正在办第二次离婚手续,据说神经几乎错乱。”
巧儿笑得流泪,原来男人也有苦经。
“巧儿,我们再努力一下如何?”
巧儿吁出一口气。
“孩子们很快长大,到时,请他们来住也不屑,求他们陪我们也不耐烦,克难时期一过,一切好办,忍耐一下好不好?”
巧儿看着远方。
“还有,邓律师忠告,千万别控诉後妻与前妻子女争风喝醋,这是头项戒条。”
巧儿看著大海,嘴角露出一丝揶揄的笑意,她取笑她自己,恐怕迟早有资格出任後妻会会长。
对手:
他们是敌人。
呵,或许用敌人两字太过严重,这样吧,温和一点,说他们是对手吧!
可是刘毓琛会反对呢,她会说:“朱振民是我死敌。”
这个梁子,在两人入行那一日已经结上,她在宇宙,他在环球,两间公司有血海深仇,彼此斗争超过半个世纪,高层工作人员绝少来往,唯恐一时不察,泄漏公司机密。
偶然在公众场所碰头,也很少交谈。
他们都知道敌对公司有这麽一个精明能干的年轻才俊,需要小心提防,道听涂说,结论是对方厉害非凡,敬而远之是最佳方法。
一年后,他们在一个宴会上碰头,那时,两人均已升了两级。
朱振民一时不知那俏丽的可人儿是谁,拉住一个长辈问:“那一身灰紫的丽人是谁?”
那人讶异说:“你不认得宇宙的刘毓琛?”
像是说他有眼不识泰山一样。
朱振民一惊,手中的酒略微溅出一点。
是刘毓琛。
真没想到她容貌如此秀丽,他更加警惕。
行走江湖的美女是最危险的人物,因为人人不防她们的杀手锏,故容易栽在她们手上。
已经有两单过亿的生意被刘毓琛那一组人抢去。
朱振民深深吸一口气。
趁著他在明,她在暗,他好好地打量她起来。
真看不出这样一个秀丽人儿手段会如此狠辣。
真想不到对头是个美人,听说,她开除人的时候,仍然维持笑容,客气得一如请客吃饭。
他正偷偷仔细地观察她,忽然之间,她也抬起头来,双眼看向他。
哗,那双妙目,炯炯有神,黑白分明,如电光般向他射来。
朱振民心折了,单看这眼神,已经知道她不是个易相与人物。
怎麽,她也发现了他?
只见她婀娜地缓步向他走来,朱振民勇敢地微笑。
她距离他约一公尺站住,他发觉她肌肤如雪,秀发如云,不禁呆住。
“朱振民先生?我是刘毓琛。”
她已伸出手来。
朱振民与她握手。
他咳嗽一声。“久仰大名,如雷灌耳。”
“不敢当,将来,大家也许有合作机会。”
朱振民笑。“我打算在环球做一辈子。”
刘毓琛也微笑。“永不说永不。”
朱振民刚想说什麽,那边已经有人叫她,她欠欠身,说声“失陪”,翩然而去。
叫她的是推广科同事林中美。
“毓琛,那是朱振民。”像说什麽洪水猛兽似。
毓琛答:“我知道。”
“很英俊可是?”
毓琛不语,从没见过那样漂亮而仍然有男子气概的异性。
“而且,人家不靠面孔吃饭。”
他穿得如此低调,深蓝色西装、白衬衫、条子领带、牛津鞋,毓琛最怕男人一身花衣像皮条客。
她顺口问:“他开什麽车?”
“比你有品味,是一辆六o年爱斯特马田。”
毓琛笑笑。“我用朋驰是因为不用时时维修。”
“庸俗的人总会找藉口。”
毓琛不出声。
“那一天我才与ys说,你们俩是何等相似。”
“谁?我同他?没可能。”
“且听我分析分析。”
“啐,背後讲我是非。”
两人均出身优秀家庭,他父母是建筑师,你家里自祖父起都是会计师;他自剑桥出来在康乃尔读硕士,你在史蔑夫毕业往哈佛读管理科。还有,两人均是独生儿,喜欢的运动都是游泳。”
毓琛吃一惊。“竟调查得那样清楚。”
“知彼知己,百战百胜。”
“又要打仗了吗?”
“嗯,你也听说了吧?”
“是,宇宙与环球同时想并吞金星。”
“双方都看到金星有现成的科技泉源,收购方便及经济过培养人才。”
毓琛说:“不过,那是至高层的事了。”
“别泄漏任何消息。”
毓琛奇问:“为何警告我?”
“你的身体语言出卖了你,毓琛,你对他有兴趣。”
毓琛气结。
中美叹口气。“别不高兴,没有女子不给朱振民吸引,只是,并非每个女子也能吸引他,”隔一会儿。“你是例外。”
毓琛笑笑,她那天早走。
宇宙很快选定刘毓琛为金星争夺战的发言人,由这样一个可人儿面对记者自然占尽便宜。
刘毓琛成为财经版的新明星,她的照片频频出现报端,同样地,朱振民代表环球,他文质彬彬,涵养及学养俱佳,几乎与刘毓琛同样受欢迎,两人锋头刚劲。
一日,记者在采访公事完毕後忽然问:“刘小姐,你可认识环球的朱振民?”
毓琛一怔。“我们见过。”
“你觉得他这人怎麽样?”
“我不方便置评。”
记者笑。“听说你们是敌人。”
毓琛立刻辟谣。“我们各事其主。”
“他可是人才?”
毓琛答:“百分百。”
“朱振民对你的观感也如此。”
“什麽?”
“刘小姐,请看。”
记者把一段采访片段在小型摄录映萤幕上重播给毓琛观看。
只见朱振民毫不犹疑地说:“自然刘小姐是人才,我希望在金星事件完结之後请她喝一杯。”
小萤幕上的他仍然那麽英俊潇洒。
记者追问:“刘小姐,你会接受他的邀请吗?”
毓琛只得说:“公事以外的事恕不作答。”
当日下午,上司ys看到那段新闻,说声“好家伙,这小子胆敢骚扰毓琛”。
林中美在一旁不作声。
毓琛说:“也许,他把我当兄弟看待。”
ys瞪她一眼。“你像什麽人的手足?”
林中美说:“他态度诚恳,不算轻佻。”
ys说:“毓琛,你可要小心,他打击你,即是打击宇宙。”
毓琛问:“我应当怎麽做?”
“大方、轻松、若无其事。”
毓琛苦笑,谈何容易,在前线的是她呀!
“毓琛,你要争口气,事後论功行赏。”
“是是是。”
可是财经版记者在沉闷的公司争夺战中发现了花边新闻,开始发掘毓琛的私生活。
“刘小姐,都说你打扮得好看,穿衣有何心得?”
“刘小姐,对独身生活看法如何?”
“怎样分配每天时间?”
刘毓琛次次都笑而不答。
终於,有个记者说:“我们私底下都说刘小姐与环球的朱先生是一对金童玉女。”
毓琛不能说谢谢,只得婉转答:“做玉女,我的年龄太大了一点。”
那个下午ys说:“把毓琛调回来吧,她的压力太大。”
大老板说:“下星期成败便知分晓,这不是换人的时候,好歹叫她再顶一阵子。”
ys想一想。“也只得这样。”
毓琛下班之後,一向有躲在公寓里喝一杯的习惯,最近已变成喝两杯。
她有点害怕,人都是这样偷偷变成酒鬼的吧,一杯不够两杯,两杯不够三杯。
一日,深夜才离开办公室,途经酒馆,实在忍不住,进去叫了一杯威士忌加冰。
决定喝完就走,公众场所,反而安全。
气氛很好,有人庆祝生日,大声唱歌。
可是毓琛的心反而静了下来。
宇宙的成败不是她的成败,她不过是大公司的一枚小棋子,做事固然要尽责,可是为此疏忽了生活,与人无尤,损失巨大。
也是找对象的时候了。
四周围都是野心勃勃纯功利男性,这件事不好办。
正苦笑,忽然有人与她招呼。“可以坐下来吗?”
她抬起头,一时间没看清楚是谁,只见一个身段硕健的年轻男子只穿白t恤牛仔裤站在她面前。
半晌,她不置信地问:“朱振民?”
“可不就是我。”他坐下。“幸会幸会。”
毓琛笑笑。“朋友生日?”
他看著她。“下了班,大家不再是对手,你说可是?”
毓琛颔首。“说得好。”
“我替你去拿一块蛋糕。”
“我只吃巧克力蛋糕。”
“我知道。”
“你怎麽知道?”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毓琛既好气又好笑。“已经下班了。”
谁知这个人心底想什麽,也许这一切善意都是装出来的,说错一句话,他就会置她於死地。
还是站起来走吧!
可是毓琛双腿不听话,她也是人,她需要聊几句。
他带来蛋糕与香槟。
毓琛这才发觉肚子已饿。
“这件事完毕之後,我俩可否吃顿饭?”
毓琛笑笑。“一波平,一波又起,宇宙与环球永远势不两立。”
他搔搔头皮。“这年头,好工作不易找。”
女朋友则要多少有多少。
他是个聪明人,他当然知道选择如何。
“这是我私生活时间。”
话还未说完,突然有人持摄影机过来替他俩拍照,镁光灯一闪,证据确凿。
朱振民问:“可要我把底片追回来?”
毓琛失笑。“又不是裸照。”
她站起来,瓜田李下,君子避嫌,该走了。
他送她到门口。
说真的,毓琛从未见过那样漂亮的男人。
她已经不矮,可是他比她还要高半个头,站在他身边有安全感。
“我陪你到停车场。”
“不用,公司司机来了。”
朱振民目送她离去。
毓琛想:真的,事情结束後,可得请他吃顿饭,跳个舞。
多久没跳舞了?毓琛不敢想下去。
第二天一早,在会议室,老板大声责骂环球手段卑鄙,又一次抬高了收购价,他暴跳如雷,痛斥幕後黑手。
做生意的人观点如此:但凡敌人呼吸都是下流的。
毓琛有说不出的疲倦。
ys把手放在她肩上,她只得点点头。
下午的记者招待会中,她照新闻稿谴责环球公司。
办完这件事她更加累,紧板著的面孔无法松弛下来。
回到房间,她用双手按摩面部肌肉。
林中美进来看见,十分同情。“快完了。”
毓琛说:“我快完蛋才真。”
“之後无论成败,你必定加官晋爵,声名鹊起。”
“声名会叫我妈妈吗?”
中美诧异。“你盼望有孩子叫你妈妈?”
毓琛一声不响,拎起公事包,离开办公室。
回家没多久,有人送东西来。
是一只大信封,里边放的不似文件。
她打开来,原来是一只考究的银照相架子,里边镶著那张她与朱振民合摄的照片。
照片拍得出乎意料之外的好,她有点累,可是心情愉快,神情轻松,头几乎靠到人家肩膀上。
朱振民健康肤色使他更加上照,她由衷喜欢他。
她把照片顺手放在茶几上,怔怔看了许久。
忽然心血来潮,拆开照片,果然,後边写著:“我与最可爱敌人刘毓琛,振民”。
毓琛微笑。
即使这样感动,她也没有打电话给他。
同样的照片,他家里也有一张。
他怔怔地看著她,到他家来的朋友诧异。“你认识宇宙的铁蝴蝶?”
他们那样叫她。
过几日,ys一早进来对她说:“毓琛,我有话同你说,今晚八时到我家来。”
这就是女上司的好处了,去就去,无所谓。
毓琛一向准时。
ys把她请进书房,一坐下,斟杯酒给毓琛,开门见山便道:“毓琛,环球撬你我过档。”
毓琛猛地抬起头。
“金星这件事,宇宙与环球会两败俱伤,原来合并的真命天子是震亚,金星只是利用我们抬价,可是环球因此认识到我与你,认为可以重用。”
毓琛喝一口酒。“我累了。”
“呸!才过二十二岁就嚷累,你渴退休还是情愿做归家娘?”
毓琛不语。
“你以为太太那麽好做?退休红女星闲得慌,居然站街上量汽车黑烟,你又打算以什麽消闲,做汽水瓶回收?”
毓琛不出声。
“天长地久,不做多麽无聊,弄不好长浑身肥肉,起码再做十年。”
“我没说不做。”
“但凡挖角,规矩薪水起码加一倍。”
毓琛仔细聆听。
“环球出两倍,合同在这里,三年合约,每年加薪百分之三十,三年後做与不做,你都晋升为首席管理人材,从此平步青云。”
真够引诱。
“一起过去吧!”
毓琛问:“要是宇宙留我们呢?”
“我已经做闷了,决定走,还有,你到了环球,还有双重收获。”
“是什麽?”
“朱振民在环球,你俩大可化敌为友。”
毓琛的心一动。
ys站起来。“你考虑清楚,看仔细合同。”
毓琛也是高手,立刻联络环球。
她打到总经理室,那边尚未下班,秘书说:“蒋先生开会。”
“请说是刘毓琛找。”
“等等。”
果然,一分钟不到,电话接通,那边是十分欢喜亲切的声音。“毓琛,你看过合约了?”真是另眼相看,青睐有加。
毓琛笑答:“正在看细节。”
“你随时直接与我联络,我私人号码是——”
毓琛从未见过这位蒋先生,可是他口气自然亲昵得如多年好友,真好演技。
“我想到贵公司来签约。”
“不如到德瑾律师楼。”
“也好。”
“我们再约时间。”
抬起头,看到ys在微笑。“决定了?”
毓琛不语。
“一切对你有益,不过,将来,朱振民职位可能不够你高,这倒有点麻烦。”
毓琛笑了。
“一切是绝密,记住,不能泄漏半丝消息。”
毓琛点头。
三天後,金星宣布与震亚合并,并订下一连串计划打击宇宙与环球,市场哗然。
商场比战场还要厉害。
毓琛已与环球签约。
他们这种高薪白领,并掌握一、两次挖角不能抬高薪酬。
试想想,每年循例加百分之十,加到老有多少?一定要有人来争不可。
毓琛盼望到了环球可以与朱振民重新开始。
她计划得很好,先自ys处取得假期,继而递上辞职信。
她松一口气。
悄悄到环球去看将来的办公室。
全新装修,对牢大窗,全海景,没有更登样更漂亮的写字楼了,毓琛非常满意。
顺口问一声:“朱振民先生在吗?”
助手答:“朱先生放假。”
呵,来日方长,不要紧。
助手笑。“听说到来亚玛去帮联合国救援人员为乡民凿井。”
“什麽?”
“朱先生有工程师执照。”
毓琛吁出口气,他一回来,她便可以听到他亲口述说精采过程。
她会等他。
这时的心情,竟有点似待嫁。
毓琛低头来。你是女人吗?是女人就得为将来踌躇,不必觉得惭愧。
纸包不住火,消息传开。
此时一切已成事实,毓琛处之泰然。
家里电话响个不停,都由录音机处理。
林中美这样说:“毓琛,无论如何都要覆电,否则,当绝交论。”
反正过两日已要跳槽,毓琛不愿失去这个朋友。
中美轻轻说:“好哇,瞒著全世界。”
毓琛赔笑。“人在江湖,不得不这样。”
中美叹口气。“我不怪你,把机密告诉朋友,反而造成朋友压力。”
“你是明白人。”
“毓琛,真料不到你如此能干,怎样与环球搭上,又如何与他们谈判?可否教我一、两道散手。”
毓琛这时才蓦然一惊,真的,一切来得太容易了。
“我有中间人,我不用自己开口。”
“那个好人是谁?”
“是ys,她同我一起走。”
林中美静默半晌。
“中美,为什麽不出声?”
“ys同你一起走?”
“是,仍做我上司。”
“毓琛,你在作梦,今晨董事局宣布,ys荣升宇宙的总经理了。”
毓琛大吃一惊。“什麽?”
“这是事实。”
“我要找她对质。”毓琛著急。
“慢住,毓琛,万万不可!”
“我得同她讲个一清二楚。”
中美喝止她。“你几岁?凡事要讲水落石出?合同由你亲笔签下,你已成年,你需负责。”
“她为何撇下我?”
“当然为名为利,在宇宙做总经理有什麽不妥?”
“可是——”
“她有权改变主张。”
“这种反覆,不是君子。”
“谁要做君子,你?”
毓琛旁徨。“我怎麽办?”
“若无其事,舒舒服服去领你的高薪,你一点损失也没有,ys造就了你。”
毓琛狐疑。“她为什麽要设计把我调到环球?”
“小姐,她忌你,怕你攀升太快,最笨的方法是踩你,最聪明的方法则是调虎离山。”
毓琛静下来,半晌她说:“中美,你比我聪明百倍。”
“是,我知道,可是你运气比我好百倍。”她十分感慨。
毓琛几乎有歉意。
“毓琛,祝你心想事成。”
“中美,大家保重。”
毓琛深深吸一口气。
陌生的地头,陌生的人事,一切靠她自己了,不过,环球有朱振民。
想到这里,毓琛露出g
丝笑意。
上班头一个星期,紧张、繁忙,毓琛足足瘦了一公斤。
她一直没见到朱振民。
尘埃落定,她忍不住拨电话到人事部。
“请问朱振民几时回来上班?”
人事部经理好不讶异。“刘小姐,朱先生早已离职。”
毓琛张大了嘴。
这好比晴天霹雳。
“他什麽时候辞的职?”
“早一个月,听说下星期他要到宇宙去上班了。”
“去何处?”
那经理笑。“宇宙机构。”
怪不得她笑,原来两人对调。
毓琛不相信这是事实,他们仍然是对手。
世上竟有这样突兀的事情。
毓琛轻轻放下电话,她被挖角,他也是,她接受了新职位,他也是。
两人各忠其主,永远敌对。
毓琛嗒然跌坐在大班椅里。
有什麽好遗憾?她想得到的,已全部得到,做人可以贪心,可是不能黑心。
毓琛转过头去,寂寥地看著玻璃窗外的海景。
她与他仍有偶遇的机会,一次,在酒会,他远远看到她,情不自禁走到她身边。
她微笑。“好吗?”
他由衷地说:“你的气色好极了。”
“你也是。”仍然那样英俊潇洒。
他轻轻说:“我转到宇宙,是以为可以见到你。”
毓琛轻轻答:“我转到环球,也为著同样原因。”
朱振民苦笑。“可是,我们命中注定要成为对手。”
毓琛忽然抬起头。“请恕我失陪,我老板叫我。”
好的工作,哪里去找,情人或敌人,要多少有多少。
网址:
下了班,王悦心回到公寓,一推门进去,便踢掉鞋子,倒在沙发上,长长吁出一口气。
然後,她斟一杯威士忌加冰,看电视新闻,每天都一样。
待精神略微松弛,便沐浴更衣,通常已经累得吃不下东西,她很早睡。
第二天一早又起床到办公室,老板非常器重她,她对工作充足信心热忱,可是,就是因为这样,她奉献了全部时间。
周末她打球,如果天气不允许,她改为游泳,星期天上午一定回家见父母。
生活刻板到极点。
连母亲都比她多活动,王太太时时在电话录音机上留言,像“这个礼拜天我不行,茜薇阿姨约我去看房子,我想抓一层,待价钱好放出去赚一笔,失陪,对不起。”
或是“诗韵减价,我非去看看不可,那是我多年朝圣之地,我们改天见……”
王太太比悦心更乐观开朗,那麽,悦心像父亲?更不是,王先生才懂得安排节目,一声“我钓鱼去也”,三、两天不见踪影,原来乘朋友游艇去了南沙群岛。
悦心对朋友说:“真没想到上一代那样没心肝,大快活,才不管时事、经济、学问、艺术。”
朋友羡慕地说:你“看你多幸福。”
这是真的,有些父母愁面苦恼不是问子女要时间就是讨钱,两者都到手尚喋喋不休怨天尤人,教子女一生寝食不安。
悦心管自己就得了。
她独居在一幢白色的小公寓中,生活寂寥。
今晚,她回到家,仍然先踢掉鞋子,坐下来,吁出一口气。
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新闻。
新闻报告完毕後是一宗特别启事。
“战乱中儿童须要你的帮助,每月二十七元美金可以助养一名儿童,提供食物、乾净食水、医疗、以及教育……”
正在此时,电话铃响了,悦心只得先听电话,原来有人打错,再转过头来,报告已到尾声。
“请伸出援手,如欲得知详细资料,我们的电脑网址是:http://
悦心立刻抄下来。
本来,淋完莲蓬浴就该伴著轻音乐睡觉。
可是这一个晚上,悦心无法入寐。
大抵是睡足了。
老板时常称赞悦心精神奕奕,永不言倦。他不知道悦心大抵是唯一晚晚睡足八个半小时的成年人。
她起床进小书房用电脑与慈善机构联络。
“资料……资料……”她打入网址。
半晌,萤幕上出现一行字样。“阁下是什麽人?”
悦心一怔,没想到对方还设专人服侍。
她说:“我欲助养一名儿童,请予指示。”
对方回答:“你搭错线了,我这里是私人网址,并非慈善机构。”
悦心连忙说:“对不起,抱歉,我立刻消失。”
“慢著。”
“什麽事?”
“介意聊几句吗?”
悦心知道最适当的做法是马上挂线,与陌生人聊天是十分危险的做法。
对方说:我“猜你没有时间,再见。”
他消失了。
不知怎地,悦心几乎立刻肯定那是一个他。
星期五晚上,没有节目,守在电脑前面,也真的跟她一般寂寞。
悦心有点感怀身世。
过了一小时,她忽然再走进书房,与那人联络。“我是适才想助养儿童的人。”
答复来了。“我在印尼及菲律宾各助养了两名,可以给你看资料。”
资料打出来,悦心开动印表机把图文录下。
“这位小姐,我先代有须要的儿童多谢你。”他也立刻猜到她是女性。
“你太客气了。”
“星期五晚上没出去吗?”
悦心忽然感喟起来。“欢场无知己。”
“说得真好。”
悦心问:“未请教尊姓大名。”
一张名片打出来。“品泰贡尼亚体育用品公司总监周兢文。”
“失敬,”悦心说。“品泰贡尼亚是世上最大的冰川。”
那位周先生有点讶异。“你十分博学。”
悦心笑。“那是十分普通的常识。”
“可是女生一般对胭脂水粉比较有兴趣。”
悦心答:“我长得比较丑,不得不致力发展智慧。”
“你太谦虚了。”
“你是老板?”
“正是,因感本市缺乏完善的体育用品公司,故娱人娱己,搞起生意来。”
悦心十分欣赏此人,没有发觉已经与他攀谈很久。“对,我叫王悦心,在一家地产公司工作。”
“王悦心,王悦心,你可是精诚地产的发言人?”
悦心奇问:“你听说过我?”
“久仰大名,如雷灌耳,本市报章财经版上常见你照片。”
“啊。”
“王小姐,你长得很漂亮。”
悦心苦笑。“你太客气了,永恒深色套装,一串珠链。”
“你不喜夸张炫耀而已。”
噫,好话谁不爱听。
悦心蓦然发觉与陌生人闲谈过久。
她连忙在键盘上打出:“打扰你了,我还有功课需要完成。”
“有空给我留言。”
“一定。”
悦心松出一口气。
真没想到她也会成为他们的一份子。
一群寂寞的人,昏头昏脑地看牢电脑萤幕,在一个个网址里寻找娱乐,用电子信箱作通讯工具,与陌生人谈个不已。
电话还可以听到声音,在电脑上交谈,彼此都似一个魅影,一行行字自空间传过来
只能凭想像猜测对方音容。
多麽不健康,悦心想,必须先装置一具影像接收器。
她终於上床睡了。
第二天,打开萤幕想看报上头条新闻,却看到萤幕上出现一杯热咖啡,并且有“早安”字样。
悦心怔住半晌。
这肯定是周兢文。
除了公司同事,没有其他人知道她的密码。
她不由得打出:“咖啡是哥伦比亚手磨吗?香味十足,谢谢。”
上班去了。
心里有点温暖,像是真的喝下一杯香浓滑的咖啡。
忙了一整天,回到家,踢掉鞋子,她居然将刻板的生活程序调乱一下。
悦心先去看电脑萤幕。
“今天忙吗?愿闻详情。”
悦心踌躇。
再对谈下去,必然会成为笔友,真是不可思议的一种微妙关系。
每当她听说母亲年轻时曾经交过笔友,便掩嘴笑个不已,世上还有更老土的关系吗?有:电子笔友,用这样先进的科学发明来闲谈。
被同事知道英明神武、才华盖世的她居然在电脑上喋喋不休,那可怎麽办。
悦心神经质地笑。
能够教她笑,总还是好事。
她坐下来。“每日都为公司拚搏,到头来一定後悔光阴浪掷。”
答覆马上来了,他像是守在电脑旁边。
“我们这一代,必定会有类此感慨。”
“男性还可以说是为家庭,我只好说是为自己。”
“为自己也很重要。”
悦心说:“你很聪明,很会安慰人。”
“你累了,放一次假,会对你有益。”
“去何处,迪士尼乐园?”
“不不不,远离大都会,回到大自然。”
“撒哈拉、亚马逊?”
“小姐,还有中间路线可走。”
“我知道,品泰贡尼亚冰川。”悦心忍著笑。
“可以到阿拉斯加去看午夜太阳。”
“我的天!”
“你是娇滴滴的都会女性吗?”
“没有你想像中那样糟。”
“那麽,也可以乘火车横渡加拿大八个省份。”
悦心被他说得动心,这周兢文原来这样浪漫。
很多人认为烛光晚餐与一百枝黄玫瑰是生活情趣,也算不错啦,可是如果有人带领著去到天涯海角,岂非更加豪迈潇洒。
在北极光如幻如梦的迷彩下,他取出求婚指环……
悦心忽然胀红面孔。
她居然回到少女时代的心境去。
周兢文长相如何?
悦心猜想他身型高大,英俊豪爽,与他并排站的话,她只到她肩膀。
不过,即使他是个文弱书生,或是面团团略微肥胖,也无所谓。
她与他实在合拍投契。
他令她完全松弛,统共毋须伪装,这点极之难得。
“我想放假是颇遥远的事。”
“先可以计划一下。”
“告诉我关於你的事,你独身吗?”
“是,你呢?”
悦心很高兴。“我也是。”
“为何没有对象?”
悦心搔搔头。“没遇上,彼此要求不同,谈不来。”
“要求高?”
“不,相反地,只希望彼此信任、体谅以及爱护。”
“对物质没有要求?”
“怎麽没有,年年都逼老板加薪。”
“哈哈哈。”
“有人按铃。”
“好,我们暂时打住。”
来人是电脑公司的工程人员,在书房忙了半小时。
“王小姐,显像器已装妥,如果对方也有同样的设备,你们立刻可以看著对方对话。”
“谢谢你。”
工程人员告辞。
悦心相信周兢文有同样设备,只不过,他还不想用,也许,在他们这个阶段,还不适合面对面。
悦心约了同事黎子中到家来谈公事。
子中年纪与她相仿,能力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只有一个缺点,至今尚未戒烟。
每隔一小时,就得站到露台去吸上一支。
悦心陪著她。
“说真的,子中,有没有男友?”
子中笑。“你口气似我母亲。”
“有还是没有?”
“没有,我在找一个身高六尺,体态硕健,且要有胸毛的壮男。”
“子中,别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我干麽要向一个微胖秃顶矮子妥协?他有智慧?我也有,他有事业?我也有,女子也可以贪图美色。”
悦心不语。
“我喜欢粗犷型男性,一把可以将我抱起来那种。”
“让我们先把工夫赶出来再说。”
“你呢,悦心?”子中拉住她。
悦心没好气。“只要是个男人就好。”
“你平日和颜悦色,追求者众。”
“是吗?我没看见有男人。”悦心感喟。
说来说去,其实还不是要求不同。
两人专心工作,三小时之後,建议书已草拟妥当。
喝茶小休,子中有新发现。
“咦,你装了显像对话器,打算同谁通讯?”
悦心掩饰。“在加拿大的外婆。”
子中笑。“别人说这样的话,我才不信,但是你不同,悦心,你真会孝顺。”
悦心也只得笑。
“这副装置不便宜。”
“还好啦。”
吃完宵夜,悦心送子中回家。
第二天,她回到公司,问资料室借了软体,做了一件不大有礼貌的事。
她对电脑说:“搜查品泰贡尼亚体育用品公司资料。”
不消一会儿,资料打出来。
是一家中等规模的公司,在三藩市与温哥华均有分店,营业额出乎意料之外的好。
“请提供创办人资料。”
“老板周兢文,为人低调,自称总监,与员工关系上佳。”
“已婚抑或未婚?”
“无资料。”
“年岁?”
“无资料。”
“近照?”
“无资料。”
“唏,你这算是什麽资料库?”
“对不起,周氏为人低调,或者,你可以派私家侦探查他。”
“不劳你操心。”
悦心啪一声关掉电脑。
也难怪,这套软体中包括五万间以上注册公司的资料,只能笼统地提供大概。
有问题,其实不应旁敲侧击,应该鼓起勇气直接向周兢文询问。
不过,现在还未到时候。
这时,她才发觉早上忘记查看电子信件。
连忙把私人电脑接到公司来。
周兢文有便条给她。
一束铃兰与一杯咖啡,咖啡还冒著烟。
悦心微笑。
子中推门进来,一眼看到。“咦,对不起,下次我一定会记得敲门。”
悦心掩饰。“没问题。“
“谁送假花给你?”
“一个客户。”
“他没有你地址吗?”
悦心不响,他们,只是网上笔友。
“人不在本地的话,也可以托国际花店代劳,真花电传即至。”
“黎子中,你再噜嗦,就活脱是个老姑婆。”
话还未说完,秘书就来敲门。
“王小姐,有一位周先生叫人送花来。”
一小束铃兰,同萤幕上一模一样,只不过芬芳扑鼻。
黎子中只得扔下一句“羡煞旁人”,走出去。
悦心满心喜欢。
晚上,她回到家,立刻向他道谢。
他说:“十分唐突,可是,又不能事先问:可以送花到办公室吗?”
“可以。”
“是我的荣幸。”
悦心说:“真没想到你有空亲自办这样琐碎的事。”
他迟疑一会儿才答:“凡事总分先後。”
悦心非常高兴。
她没想到会看到周兢文的照片。
第二天一打开新闻版第三页当眼之处,便读到“品泰贡尼亚公司慷慨捐赠三千万元予儿童医院,该公司总监周兢文昨日前往儿童医院……”
照片上的他英伟高大笑容可亲。
同她想像中一模一样,悦、心抬起头来,不能轻易放过此人。
找了那麽久,应该是他了。
那麽多网址,好比天上繁星,居然因为打错字母而接触到他,也真是注定。
悦心舒畅地放下报纸。
对有需要的儿童如此疏爽,确是难得,这样的人种,不那麽容易遇到。
不多久,子中便说:“王悦心脸上有春天的感觉。”形容得也不算夸张。
每天一早一晚,她总会与周兢文聊上几句。
悦心预计再过一阵子,便可以要求见面。
她都准备好了。
可是,电脑另一端,又是怎麽一回事呢?
让我们以高速,经过光学纤维,到那一头去看一看。
那另一头,应该是周兢文的私人电脑才是。
错。
电脑安放在一间布置雅致的工作室里,四周围全是书本以及报纸杂志。
书桌上的小摆设显示电脑的主人并非男性。
啊,怎么会这样。
只见到一个身段婀娜的年轻女子走近电脑弯身去注意萤幕。
她手持香槟杯子,喝的却是果汁,身上只穿白色棉质内衣裤。
她看到了王悦心的留言,立刻郑重的回复。
她是谁?是周兢文的秘书吗?
一切就快揭晓。
工作室门被推开,另一个妙龄女子走进来,与先头那个有同样的浓眉大眼,一看就知道是两姐妹。
她诧异地问:“小眉,你不在作弄笔友?”
那叫小眉的女郎抬起头来。“嘘,她要求见面。”
“你太无聊了。”
小眉说:“我在做一项研究。”
“亏你还自称作家。”
小眉笑。“我从来不敢自称作家,我只不过是个写作人。”
“若果小叔知道你利用他的名字玩恶作剧,准把你的头拧下来。”
小眉似乎也有点心。“早知当初胡乱虚拟一个名字。”
“你对你的恶行没有丝毫悔意。”
小眉说:“我想钻研时代职业女性的寂寥生活,写本小说。”
她姊姊替她接上去。“於是冒充周兢文,日日献殷勤,套取她内心秘密,可是这样?”
“我——”
“小眉,你绝对伤害无辜。”
“这——”
“看情形,该位王悦心小姐已经对周兢文一往情深,现在,你又应该怎麽办?”
小眉吞一口涎沫。“终止通讯?”
“来不及了。”
小眉颓然。“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那日,她搭错线,我一时贪玩,才冒认表叔,没想到一个英明的事业女性如此容易上当。”
“因为你是一个作家,善於编写人物对白情节。”
“但小叔确如我形容,一丝不差。”
“你好自为之,”姊姊的没好气。“后果自负。”
“喂,别落井下石好不好。”
“我倒有一个办法。”
“说来听听。”
“反正小叔是个王老五,你不如——”声音渐渐低下去。
小眉狐疑地问:“行得通吗?”
“也只得试一试了。”
过两日,周兢文办公桌上放著一只大信封。
没有架子的他脱下外套,随口问秘书:“这是什麽?”
“小眉送上来给你的。”
“鬼灵精又搞什麽把戏?”
“也许是她的新书,周小眉今日已是一个红作家了。”
周兢文边摇头边笑。“我同情她的读者。”
秘书又说:“还有,她叫你看了不要生气。”
“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麽药?”
周兢文拆开信封,抖出内容,是一叠打出来的电脑记录,他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名字了。
他且搁下工作看了下去,看得他怪叫连连。
“岂有此理,小眉,我剥你的皮!”
他大声叫秘书找小眉。
“周先生,她到东京度假去了。”
周兢文如热锅上蚂蚁般团团转。
接著,他静了下来。
立刻解释是唯一的办法。
他马上打电话到王悦心办公室。
悦心听到他声音,不禁怔住,有点意外,有点惊惶,但掩饰不住也有一丝甜蜜。
“什麽事?”
“王小姐,我想与你面谈。”
“请说时间地点。”
“美国会所,今天下午三时。”
“我有一个会议——”
“请设法出来,我有非常要紧的话要说。”
她只考虑了一分钟。“好吧。”
周兢文一额角的汗。
周小眉竟闯下这样大的祸教他背。
他披上外套赶到约会地点去,当然不忘带著那份电脑记录。
王悦心迟到十分钟,他看到她,立刻站起来,在这之前,他没有见过她,但下意识觉得这秀丽的女子一定是不幸的王小姐。
悦心见过周兢文的照片,只觉他真人更为英俊。
两人一时均不知如何开口。
周兢文看著皮肤白哲、双目如星的王悦心,没想到她竟会那样漂亮,他结结巴巴地招呼她坐下来。
电光石火间,他脑中灵光一现,决定隐瞒事实。
“对不起,这样仓卒把你叫出来。”
悦心笑笑。“也是时候了?”
“我是周兢文。”
“我知道。”
这不是他一直在找的对象吗?看样子,还须多谢周小眉。
女妆:
王立文在一家规模庞大的时装店做了一段时间,已经升为经理,可是忙的时候仍然站店堂里亲自待客,不知是不幸抑或大幸,生意总是好到极点。
手下月英苦笑说:“不是说不景气吗?可是进贡的客人仍然络绎不绝。”
“总得穿呀!”
“不必数万元置一袭衣服吧。”
“到了这个地步,不再叫衣服。”
“叫什麽?”月英大奇。
“叫云裳。”
“哗,立文,你真有学问。”
就算真有学问,中午还不是吃饭盒子,有时,立文怕太饱饭气上涌,改吃寿司,或是三明治。
她一直吃得像只小鸟,身段十分苗条,穿起时装做活招牌,十分吸引人。
很多人以为只有女明星及名媛才进这种店来挑衣服,其实是不对的。
一家店的生意好得可以上市集资,主要是受到大众抬捧,而不是一小撮人的专利。
银行区所有的职业女性都希望到这家店来选购服装,才会造就了生意兴隆。
立文教诲手下。“脸上不可有丝微教客人不愉快的神色露出来。”
“立文,有些客人混账。”
“这是你的工作。”
“试了三十袭衣服也不买。”
“也有人试都不试买三十袭。”
“会弄脏衣服呢!”
“老板心里有数。”
有人笑。“还以为店大可以欺客。”
“欺侮客人的话,很快会没有客人。”
大家吐吐舌头,当然,她们一点也不相信立文,不过,她是经理,一切听她指示。
今日,月英同她说:“今日有人约我午膳,可能要一小时才返。”
“去去去。”
月英满面笑容的转身走。
肯定是约了男朋友,不然哪里会这样高兴。
立文也微笑起来,年轻女子凡事都为著异性,喜怒哀乐,全应在一个人身上。
接著,另外两位同事也出去,立文坐在後厢小小写字间边吃三明治边在电脑上点存货。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
立文抬起头,见是男装部的彼得。
彼得有点腼腆。“立文,打扰你。”
“什麽事?”
“我有一位姓周的客人想买女服。”
“杏芳与淑蔼都在外头。”
“他的意思是,要一位成熟点的服务员。”
立文一怔,真好笑,客人的要求越来越古怪,不过,她大方地说:“那由我出马服侍他好了。”
彼得松口气。“谢谢你,立文。”
“是位大客人吗?”
“非常疏爽,上一季结账近七位数字。”
立文讶异。“穿西装能穿那麽多吗?”
“他送礼。”
“啊,这就难怪了。”
“一次他好友结婚,他负责两位男家长三个伴郎的服饰,真不得了,领带都买了三打。”
噫,这样的客人非抓紧不可。
这次,是来送礼物给女友吧。“
彼得是个伶俐鬼。”不会,若是女友,一定会亲自来试身选购。”
对,那一定是长辈女眷。
立文出到店堂,只见一个高个子背著他们,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
啊,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
面孔陌生,从未试过与小明星出现在报章杂志社交版上。
立文微笑说:“周先生,我叫王立文,可以帮你什麽?”
那周先生并无架子,立刻说:“我是周永伦。”
“请坐。”
“王小姐,我想买几件女服。”
“是,属意何种牌子、什麽款式,日间还是晚服?”
他肯定地答:“晚服,好牌子,不暴露。”
“料子呢?”
“不闪光,不钉亮片,没有绉褶蝴蝶结裙边。”
立文笑了。“丝绒可好?”
“对,就是那个。”
“色呢?”
“黑、灰紫、蟹壳青、金棕。”
品味虽然独突,但因为绝不含糊,所以不难服侍。
立文捧出一本照片簿子。“先生,你且看看这里边的服装。”
周永伦翻开照片簿,精神为之一振。
他立刻作出主张,挑了近十袭的晚装与搭配的外套,立文想,这里已经近七位数字了。
她笑问:“穿什麽号码?”
这时,周永伦忽然踌躇。“最大几号?”
立文一怔。“晚装通常没有十分大号,约是四十四吧。”
他问立文。“你穿几号?”
“三十六,有时三十八。”
“可以改吗?”
“我们的师傅手工极佳。”
“你可否穿小号的衣服给我看看?”立文想一想。“周先生,我可以约模特儿示范。”他略觉兴奋。“什麽时候?”
“明日上午十时方便吗?”
“一言为定。”他道谢後离去。彼得连忙过来问:“怎麽样?”
“很爽快。”
“事主为何不来试身?”立文笑。“我没问,我只管卖衣服。”
“许多衣服只到四十二号。”
“是,”立文承认。“我们其实没有大码衣服。”
“真歧视胖人是不是。”立文但笑不语。
“这位女士个子太大,不见得是美女。”
“不一定,也许人家五尺十寸高。”
彼得说:“你快去工作吧,周先生明早来。”
他说得对,立文即刻打电话约模特儿。
月英午餐回来,看到这种情形,不禁笑道:“我们才出去吃顿饭,佣金已教立文抢光光。”
立文只得笑。
第二天,周永伦准时到。
模特儿迅速示范,他觉得十分满意,全部购下。
立文说:“试过後如有不合请取回修改。”
“我明白,没有时限吧?”
“许多客人把前年的衣服拿来改。”
“服务太好了,名不虚传。”
立文送周先生到门口。
稍后,自然有司机模样的人上来取衣服。
他走了两次才搬完。
“哗,”杏芳夸张地说。“店里的晚装去掉一半。”
立文不出声。
她注意到温文的周永伦戴极薄的白金皮带表,穿深色西装,戴深色领带,看上去好不舒服。
都会里有两种男性,立文只看能干的那类,其馀一半不放在眼内,可是太多有本事的男人嚣张、霸道,以为财富即是一切,人可以买,也可以卖,心中只有利益,以及权势。
遇上这种男性即使丰衣足食也是有遗憾的吧。
当然,他们挑的也不会是王立文这种平凡的白领女,他们往往拥有城内最著名的美女。
利用人,同时被利用,其间获益,是商业城市中普遍行为。
过两日,周永伦的秘书打电话来。
“王小姐,周先生这里有几件衣服要改一改。”
“没问题,请随时拿来。”
“有两件是即时要穿的。”
“假如早上十时拿来,下午五时可以交货。”
“谢谢。”
月英问:“是那位周先生吗?”
“是。”
“不知将来谁有福气嫁那样的人。”
立文纳罕。“你见过他?”
月英取出一本杂志,打开其中一页。
大标题是“女性应当仰慕的独身男性”,只见其他男子不是坐在豪华游艇的甲板上,就是靠在名贵欧洲跑车的车头。
只有周永伦一个人的照片模糊,他正在跑步,是记者偷摄的全身照。
图片注解是:周君不接受访问拍摄。
月英问:“有性格吧。”
立文点点头。
记者这样写:“周永伦继承整个商业王国,富而不骄,难能可贵。”
个人资料注明:未婚,与母、姊同住,毕业於哈佛商管硕士……
“他不是那种著名富商。”
富商想出名实在太容易,简直要逃避才能隐居,由此可知周永伦是故意躲开名气。
只听得月英说:“需前世修过的女子才嫁他。”
“修什麽?”
月英笑。“自然不是英国文学、工商管理。”
“让我们亡羊补牢,今生急起直追,希望来世有得救。”
月英感喟。“我不是贪图人家金钱,但到底嫁得好,以後不必担心孩子的教育费与老人的医疗费,而且,因为夫婿能干,我们也连带会受到尊敬。”
立文默默听著。
月英说下去。“白领女没有自尊,客人一不高兴,骂个狗血淋头,要出头,唯有嫁得高人一等。”
她说得也有道理。
总不见得过了四十岁,仍然对著客人嘻嘻哈哈,唯唯诺诺,口不对心。
“立文,衣服改好了,你亲自送去。”
立文大惊。“我?”
“是,你。”
“怎麽可以。”立文忽然胀红面孔。
“为什麽不可以?”
“那边自然有司机来取。”
“不,你送去,你是经理,服务周到,理所当然,你若放弃了这样好的机会,我不饶你。”
立文吞下一口涎沫。
稍後,那几件晚礼服送回来,有条子仔细注明什麽地方应该改多少,多数是放宽胸部位置。
师傅这样打趣,“咦,身段好得很呀!”
“几时起货?”
“下午五时,先做这两件出来。”
亲自送货?太露骨了,货不知是人还是衣服。
立文冲了一大杯黑咖啡,慢慢喝,一边沉思,她真想到他办公室去看看。
师傅准五时把衣服交她手上,她小心摺好,下了决心,老著脸皮,捧著送上周永伦办公室。
秘书很客气,招呼她在小会客室等。
她本来放下衣服便可以离去,但是她此行目的是想见到周永伦。
小会客室在秘书办公室左角,墙壁全用桃木镶成,非常考究。
那一边一共六名秘书,正忙碌工作。
半晌,里头另有两扇门打开,周永伦走出来。
秘书连忙说:“王小姐,周先生见你。”
立文心一宽,总算过了这关,可以走进周永伦办公室,不枉此行。
她没想到自己厚颜若此,不禁微微吃一惊。
“王小姐,这一边。”
立文踏进办公室,只见近宽敞一千平方尺地方,只有一张大写字台及一组沙发,另有一只大大的地球仪做装饰。
落地长窗,整个银行区的灯色就在眼前。
立文抖出晚装让周永伦观赏。
他很高兴。“完全看不出改过。”
立文微笑。“那我告辞了,其馀改好,立刻送上。”
他没有留她。
秘书却说:“王小姐,我们正喝下午茶,你可有时间?”
立文摇头。“我们尚未打烊。”
“王小姐,我们光顾,有无折扣?”
立文笑。“八五折可好?”
秘书大喜。
立文忽然想起月英说地的话,因一个能干的丈夫,妻子会连带受到尊重。
你看看报纸社交版上的图片说明,同样是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若果是千金小姐,记者忙不迭地颂赞,换了是新进歌星或明星,则百般挖苦大刁难。
还有,对中年名嫒永远另眼相看,穿什么都好看,相反,中年女星全当妖怪看待。
生活在如此势利的社会,心态不由得也势利起来。
这样,送过几次衣服上去,立文已经熟络起来。
周永伦的秘书上来购物,立文亲自招呼,并且赠送小礼物。
面子是交换的,立文到周氏处交货,人家也立即替她传报。
最后一件衣服也已改妥。
立文问:“令堂还觉得满意吗?”
周永伦一怔。“嗳?”
立文纳罕。“这些不是为令堂添置的衣服吗?”
周永伦忽然笑了。“是,说得是。”
“周先生,这是你要的皮大衣样子。”
“皮裘的行情究竟如何?”
立文笑。“在欧美,还是不要穿的好,环保人士仍然不放过杀生取裘,亚洲则不妨。”
周永伦点点头。
“皮裘的好处是实在暖和。”
“哪支牌子好?”
“极品当然是芬地出品。”
“我也这麽看。”
他打开照片簿,忽然想起。“待我斟杯咖啡给你。”
与他相处,好不适意,他一点架子也无,待人以诚,全不会占任何人便宜,立文觉得非常舒服。
她接过杯子时讶异。“你怎麽知道我喝黑咖啡?”
“有次在店里我看见你喝这个。”
这样细心的人如今还到何处去找。
他问:“这件如何?”
“这是今年最新的样子,又时兴窄长身子了,我个人不大欣赏,觉得还是宽身的好。”
他笑。“可是时髦总漂亮。”
“这当然。”
“有现货?”
“每个款式只得一、两件。”
立文取出手提电脑查货源。“嗯,这件领子镶成玫瑰花的已被何太太订下。”
“那我就要这两件。”
“好的。”
他又问:“配什麽首饰?”
“载串御木本黑色大珍珠。”
“多谢指教。”
这样孝顺的儿子真罕见,除非,他也打算做女装生意。
天色已暗,华灯初上,长窗外一片灿烂,宛如一地珠宝,原来,有景观的办公室是这样可贵。
这时,周永伦忽然说:“喜欢我,王小姐,你可有幻想?”
立文一怔。
缘何问起这样私人的问题来,她听见自己心跳。
她缓缓答:“有。”
“是关於两性方面的吗?”
“是。”
如果是其他人问,立文一定会拂袖而起,视为骚扰,可是周永伦的声音带点忧郁,又略含盼望,令人著迷。
“可以告诉我吗?”
立文也乐得有机会一诉衷情,她轻轻地说:“一间海滨别墅,一打香槟,几瓶果酱。”
周永伦似乎不大明白。“果酱何用?”
立文微笑。“果酱能量高,吃了容易饱,不必浪费时间张罗其他食物。”
周永伦也笑了。
立文纳罕自己的勇气,竟把心事全部都诉说出来。
周永伦站起来,立文以为他有什麽表示,可是没有,他只是说:“王小姐,你也该下班了。”
立文一怔。“是。”她低下头告辞。
在电梯里,她才烧红了双颊,原来人家对她一点意思也没有。
立文碰了一颗软钉子,直到回家,依然耿耿於怀。
以後,可不能再造次了。
过两日,月英悄悄问:“有没有来找你?”
立文反问:“谁?”
“周先生。”
立文沉默一会儿。“没有。”
月英解嘲说:“没有福气。”
“人家的福气早已满泻。”立文十分无奈。
“今晚跟我们去玩。”
“我不大喜欢那些地方,我怕吵。”
“立文,可是城内一半年轻人都在那种地方看人,以及被看。”
“还有另一半呢?”
“已经找到了对象。”
“啐。”
“你待在家中有什麽前途?”
立文没好气。“恕不从命。”
“是为你好,出来看看,有何不可?不喜欢,立刻叫人送你回家。”
立文颓然,她守了多年的宗旨看样子很快崩溃,不过,做人一成不变是行不通的。
“还在考虑什麽?晚上十点我来接你。”
“十点?”立文大吃一惊。“我都已经睡著了。”
月英不去理她。“今晚见。”
月英说得出做得到,十时零十分上来按铃。
见立文尚未打扮,拉开衣柜,替她挑了一条小小黑裙子,外罩一件纱恤衫。
立文好气又好笑。“若被老板看见,会觉得我们破坏了招牌,一定生气。”
“司机在楼下等著呢!”
立文连忙跟她下楼。
司机是一个年轻人,笑容极好,等了那麽久,丝毫没有不耐烦,呼一声开动车子,往旅游区驶去。
到了酒吧式夜总会,才知道原来真的人山人海,他们还需在门外稍候,才能进内。
立文感喟世上寂寞的人那麽多。
年轻人请立文跳舞。
立文轻轻说:“我不会。”
“这舞叫玛卡莲娜,一学就会,我教你。”
他请她到舞池。
“看著我,两只手一先一後搭住自己肩膀,对,再搭在後颈,再搭住臀部,轻轻扭,行吗?”
立文笑了。
真有趣,的确很简单,当运动也无可厚非。
见识过了,坐下,喝一杯混合酒,立文仍想回家,她到处找月英,可是人群太挤,看不清楚。
年轻人过来请她跳四步。
他忽然把她拥得透不过气来,立文把他推开。“我去洗手。”
她想藉故开溜。
若果穿的是白衣服,臀围与腰围肯定已经布满黑手印,不但蚀了时间精力,连裙子
都报销。
若果像月英那样,觉得高兴,当然不妨天天在这里泡,可是立文觉得吃亏。
她有野心,她心目中的对象不是这里的客人。
她到卫生间去了一转,经过贵宾厅,目光不期然地落到那布置精致的角落去。
有人半背著门口坐。
使王立文再次注目的是那女客穿著的一件晚服。
立文去到何处都认得她经手卖出的名贵女服。
那一件丝绒宝光闪闪,是最难得的红玉髓颜色,罗米欧吉利出品,由他们独家代理,全市只有两件,其中一件被何太太买下。
莫非,何太太也在这里?
好奇心人人都有,立文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悄悄往里看。
只见不住有年轻油滑、舞男型的男子不住轮流进房搭讪,故此贵宾厅门一直虚掩。
啊,立文想:真懂得耍乐。但,为什麽不呢?中年太太,也须要调剂精神呀!
正掩嘴笑,忽然怔住。
不,这不是何太太,只见那位女士伸出手来,点著了一支烟,立文看到了她的七分脸。
立文的头上彷佛被人浇了一盆冰水,震惊过度,站在原地作不得声。
她脸上出现极端恐怖的神情。。
那位女士是一只怪物?不不,她薄施脂肪,脸容端庄,脖子上戴著一串黑珍珠,正与一名男伴说话。
但是立文认得她。
她是由立文的店里买下大批女装的周、水伦。
一点不错是周君,白天,他穿西装,运筹帷幄,办大事,赚大钱。晚上,他另有癖好,换上女妆,到欢场来寻找娱乐。
立文张大了嘴。
他精心挑选的晚装,原来都由他自己穿著。
立文慢慢移动双腿,听到关节格格一声,同一姿势站太久了。
原来如此,她喃喃自语,原来如此。
没有喝醉,她的脚步也踉跄起来。
立文扶著墙壁,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出夜总会大门。
她这生这世,都不会忘记周永伦先生来挑女装时专注兴奋的神情。
陷阱:
冯少芳赴约时还以为事情会有转机,纵使情绪欠佳,怀著忐忑之心,她也穿戴整齐,抵达宴会厅。
她看上去无懈可击,成熟、漂亮、装扮品味一流,可是她知道,她已失去何文凯的欢心。
她应该一早搬离何宅,只是,少芳一颗心尚馀一丝希望,她盼望何文凯会得回心转意。
她眷恋两人曾经共度的快乐时光,故此留在同居男友家中,迟迟不肯搬出,内心挣扎得异常痛苦。
朋友都劝她。“好走了。”
少芳茫然答:“他为什麽忽然变心?”
“何必浪费时间精力去研究,走为上著。”
可惜少芳的理智总是打不赢仗。
这一晚,何文凯意外地邀请她参加他的生日晚宴,她以为会有转机。
他已经搬出他们同居公寓,事实上两人已超过个多月没见过面。
他有什麽话说?
一到宴会,少芳已经知道情况不对。
何文凯另外有女伴。
那是一个穿玫瑰紫闪光缎子、戴长黑手套的艳女,叫王君桃。
宾客都认识她,王小姐是女演员,以性感取胜。
少芳心中想,叫我来干什麽?
四肢渐渐发冷,双手颤抖,想转身就走。
其实,那个时候走,也还来得及。
可是,女子的通病是,一颗心必定要到死丝方尽,少芳呆站一角,直到何文凯与王君桃迎上来。
王君桃媚笑着缓缓脱下一只手套,交给何文凯,何文凯看着冯少芳。
他冷冷问:“你来这里干什麽?”
少芳结结巴巴。“你的秘书通知我……”
“你为什麽还不走?”
少芳像遭到雷极一样,他叫她来,是为当众侮辱她。
他竟然这样无良。
何文凯说下去。“原本这一切都可以避免,可是,你偏不识趣,赖死不走。”
他的声音不算低,渐渐有客人围近看热闹。
少芳知道情形凶险,可是一双腿却不听使唤,钉在那里,不能动弹。
太迟了。
何文凯抽出手套,朝少芳的脸弹过去,啪地一声,少芳的右颊中了一记,麻辣辣有点痛。
客人们啊地叫出来。
接著,少芳的右边面孔也中了一下,她眨了眨眼,呆若木鸡,像是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像一个遭欺骗遗弃的幼儿,连哭都不敢哭。
只听得何文凯说:“还不走?犯贱!”
一位好心的中年人忽然走近少芳,搀扶着她离开现场。
他替她叫了一部车子送她走。
少芳终於死了心。
她没有回何宅,那天晚上,她到酒店度宿。
看表面,她彷佛十分平静,当夜,她取出一瓶伏特加及三十颗药丸,一口气吞下。
酒店女侍发现她的时候,她全身已经转为淡蓝色,幸亏医学昌明,才把她自鬼门关救回。
朋友来看她。“都过去了。”
少芳苍白著脸,躺在病床上点点头。
“倘若死了,多不值得。”
少芳低下头。
“人要自己争气。”
“是。”
“不是给任何人看,而是为著自己。”
“谢谢你。”
“你可打算回香港?一个人留在多伦多无益。”
“不,我的工作岗位在多市。”
朋友颔首。“失恋事小,失业事大。”
少芳露出凄凉的微笑。
她活了下来。
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并非不积极,只是没有笑容。
大家都淡忘了这件事。
冯少芳有无忘记?当然没有,她只是埋葬了它,埋在什麽地方,埋葬的是什麽,都清晰记得。
一日,在家中,她接到一通电话。
“是冯小姐吗?”声音陌生但动听。
“是,哪一位?”少芳纳罕。
我们没见过,我叫容玉华。”
“容小姐,有什麽事?”
“恕我冒昧,冯小姐,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请说。”
“你是否曾经入住招云台十三楼甲座?”
少芳愣住。
心中从未痊愈的疤痕开始滴血。
招云台十三楼甲座正是她与何文凯同居两年半的公寓。
半晌,少芳定定神。“你是谁?”
“冯小姐,我就在你家门口,可以上来与你谈谈吗?”
“我不招呼陌生人。”
“冯小姐,我也曾经住过招云台十三楼甲座。”
什麽?
“在你之前,我在那裹住了两年零三个月。”
少芳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你不明白?”对方的声音十分平静。“我也是何文凯的同居女友。”
“啊!”
“我可以来探访你吗?”
少芳鼓起勇气说:“过去的事,不要再说了。”
“讲是这样讲,但是,冯小姐,你不想知道前因後果吗?”
少芳迟疑。
“你随时可以逐客。”
少芳终於说:“好吧!”
五分钟後,门铃响了。
少芳去开门。
容玉华脸容秀丽,衣著大方,一看就知道不是轻狂浅薄的女子。
少芳看著她,失声说:“你也在招云台住过?”连她都上当。
容玉华苦笑。“是,猜不到我有那麽愚昧吧。”
“请进来。”
少芳斟茶给她。
容玉华打量了公寓一下。“你也活下来了。”
少芳答:“是,一片一片那样,重拾自尊与自信。”
“不要自责,他有谋而来,手段毒辣。”
少芳愣住。
“我是过来人,我知道。”
少芳小心聆听。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麽一过两年,他就要逼我们走?”
少芳开口了,她缓缓说:“这些日子,我努力忘却,不再计较过去,一个人总有运气欠佳的时候。”
容玉华颔首。“没想到你这样忠恕宽厚。”
“我是为自己著想,只当摔了一跤,”少芳抬起头。“我也有错,我贪图他的才华财产,我想抓紧他,我不想放弃。”
容玉华说:“我也犯了同一错误。”
“何文凯条件实在优秀,与众不同,你看看外头的独身男人,有几个是英俊潇洒,同时又养得活妻儿的,愿意上当的是我们。”
“男女不妨分手,但是,他处理得太差。”
少芳不语。
“你也许不知道在加拿大,有这一条法律。”
“什麽法律?”
“男女结婚或同居三年以上,分手时可分对方一半财产。”
少芳怔住。
“你太老实了。”
“不,”少芳说。“他不会把财产等物与我联名。”
“不用联名,无论写谁的名字,都有资格要求平分。”
少芳说:“我不贪他的钱。”
“他却担心会有损失。”
少芳悲哀莫名。“这是他在两年半後把我轰走的原因?”
“不,”容玉华掀开她的疮疤。“他从来没有爱过你。”
“那麽,为什麽追求我,叫我搬进招云台?”
“因为他想得到被爱的感觉。”
少芳终於明白了,她用手掩住面孔。
原来何文凯没有变心,他不爱她,但是他要她爱他。
容玉华说:“三年前,他用同样手段把我逼走。”
少芳长长叹口气。
“他非常小心计算日子,每次阴谋得逞,使女方一无所获,怀著破碎的心灵离去,他便觉得胜利,感到异常的快感。”
少芳忽然笑了。“上得山多终遇虎,他会碰到对手。”
“你指王君桃?”
少芳摇摇头。“我不指谁,我已不关心这个人,我想从头开始。”
容玉华叹口气。“我很佩服你。”
她放下一张名片。
少芳说:“有空我们喝茶。”
容玉华离去。
客人走了,少芳发觉身子抖得似一片落叶。
还以为伤口接近痊愈,可是这时才发觉,它仍是乌溜溜一个洞,血水不住流出。
少芳斟出一杯酒喝下,看仔细容玉华的名片,原来她是一家颇具规模制衣厂的总经理。
何文凯运气好,碰到的都是斯文人。
抑或,他专门挑文弱的女性来开刀?
那天晚上,少芳睡了又醒,醒了再睡,噩梦连连。
天终於亮了,她洗一把脸,看著窗外晨曦,庆幸已经再世为人。
再过一个月,少芳升级。
她并没有特别庆祝,与同事吃了一顿饭,提早返家。
楼下,有一辆红色跑车在等。
少芳经过,有人叫她。
少芳抬起头,呆住。
叫她的人,竟是王君桃。
是这个女人的长手套掴打过她的脸。
冯少芳退後两步,大大变色。
王君桃跳下车来。“冯小姐,对不起,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少芳厌恶地挥手。“去去去,我们没有什麽可说的。”
“冯小姐,我知道你不会饶恕我,但是,大家都是女人,只有你可以帮我。”
她是演员,自然会说话。
少芳看著她。“我与你不同班不同级,我有何资格帮你。”
“冯小姐,借个地方说几句话。”
语气极之诚恳,看样子,她也十分精於笼络女性。
少芳长长吁出一口气,转头离去,不去理她。
第二天傍晚,王君桃又来了。
少芳纳罕。“你没有事做?”
她仍然是那句话。“冯小姐,喝杯茶,说几句话。”
少芳摇摇头走开。
第三天,她又来了。
少芳吃不住纠缠,同她说:“十分钟。”
王君桃点点头。
面对面坐下,少芳才发觉她是一个真正的美女,毫无气质,但是身段容貌一流。
“什麽事?”
“关於何文凯。”
又是这个人。
不知怎地,少芳只觉说不出的讨厌。
“他怎麽样?”
“实不相瞒,冯小姐,他对我的感情有变。”
少芳抬起头来,淡淡问:“你认识他有多久?”
“差两个月就三年。”
他越来越不谨慎了,应当未到两年就想甩了此女。
“此刻,你住在招云台?”
“是。”
“你已有三个星期没见过他?”
“一个月。”
“他的秘书已不肯帮你接通电话?”
王君桃一半讶异一半感慨。“你都知道。”
少芳看著这个艳女,她打算如何应付?
少芳并没有幸灾乐祸的感觉,只有层次比较低的人看到别人的不幸才会大大高兴。
她吁出一口气。
“冯小姐,我对不起你,我不该……”
少芳摆摆手。“不要再提。”
王君桃说:“听说你在汇通银行做得很高。”
“不敢当。”
“一个女孩子在外国任高职不容易。”
“是香港总行把我调来的。”
“大家都离乡背井。”
“是。”少芳不知她想说什麽。
“冯小姐,你比我能干,我已经放弃了工作。”
啊,大大的不妙,失恋事小,失业事大。
任何人不可以放弃工作,一旦失去经济支柱,生活顿成问题,随即潦倒。
王君桃沮丧。“再回头已是百年身,离开才三年,香港新人涌现,插足不入,我是完了。”
“当初,是他要求你跟来?”
“不,他从没说过一个字,是我想结婚,自愿跟来外国生活。”
真是个厉害角色,一切是你们这些超过二十一岁的痴情女子自愿,他恕不负责。
“他已经有一个月没来看我,再笨,也知道事情有变,冯小姐,你或许可以给我忠告。”
仍然是个聪明女,在要紧关头会得低声下气。
少芳摊摊手。“我也是个失败者,我何来忠告。”
“冯小姐,我应该怎麽办?”
“你真想知道?”
“请说。”
“马上离开招云台,切勿留恋。”
王君桃愕然。“可是,你不觉得他应当赔偿我?”
少芳忽然之间觉得世上没有比这个更好笑的事,她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她的笑声极其可怕,一半似哀呜,另一半似哭声。
笑完了,她摆摆手。“相信我,趁来得及的时候,快快走。”
这个时候,忽然有一只手,按在少芳肩膀上。
少芳抬头一看,发觉站在身後的是容玉华。
容玉华说:“真巧。”
她是被少芳可怕的笑声吸引过来的。
“怎麽会有空喝咖啡,也不叫我。咦,这位不是王君桃小姐吗?”
少芳连忙说:“请坐。”
容玉华说:“少芳,给我们介绍。”
少芳对王君桃说:“这位容小姐,比我更早住过招云台。”
王君桃僵住。
容玉华笑。“我们大可以组织一个招云台俱乐部。”
王君桃说:“请两位跟我到招云台来小座,那里好说话。”
少芳迟疑。
容玉华说:“怕什麽,有我在。”
少芳点点头。
那样害怕,是种逃避,即始终不能面对现实,她须要战胜心理障碍。一行三人到了招云台。
少芳无限感慨。
公寓已经全部装修过,面目全非,地方比记忆中小得多,当初,是恋爱的憧憬蒙蔽了她的心,才会跟著他搬进来。
等少芳回过神来,容玉华已经把关键向王君桃讲清楚。
王君桃漂亮的五官渐渐扭曲,但是,很快又缓缓放松。
真是个好演员,少芳讶异,表情可以瞬息万变。
半晌,王君桃问:“真有这样一条法律?”
容玉华答:“你可以找个律师谈谈。”
王君桃问:“分一半?”
容玉华笑。“分足一半比较难,他是狡免、狐狸、狼,但是可以想像,你不致空手而回。
“可是,我们在一起不足三年。”
容玉华说:“那就要看你的了。”
少芳扬扬手。“不值得。”
容玉华说:“我们三人当中,最善良的是冯少芳。”
少芳苦笑。
王君桃说:“我已前无去路,我不比你们,你们能干,随时从头再来,我的事业已经结束,不问他要钱,以後必定讨饭。”
少芳恻然。
王君桃说的都是事实,她的工作靠美色,三年已过,容貌身段大不如前,重出江湖也没有机会了。
容玉华说:“你这一仗非赢不可。”
电话铃响。
王君桃抬起头。“这是他专用的号码。”
少芳低声说:“已经一个月没响过,你以为事情有转机,惊喜交集,啊,是他的秘书叫你去参加一个晚宴……”
王君桃忍不住,取起话筒。
对方跟她说了几句话,王君桃抬起头来,少芳知道,一切不出她所料。
“接著的事,你都知道了,当晚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将重现在你身上。”
王君桃苍白著脸。“少芳,我欠你一巴掌。”
少芳苦笑。“我有事,先走一步,你立刻找个律师谈谈吧。”
容玉华站起来。“我也要告辞了。”
两个过来人一直要到离开招云台,才松弛下来。
容玉华看著少芳。“也许你是对的,忘却最好。”
少芳不语。
容玉华又说:“你看,何文凯这次会否顺利过关?”
“我没有第六感。”
“他碰到厉害角色了。”
是,少芳不得不承认,王君桃与她们不同,何文凯断了她的去路,她一定会反击。
“来,我送你回去。”
车子到了容宅,她请她进去喝杯茶。
簇新的房子,保姆出来开门,一个小男孩唤妈妈,补习老师同她们打招呼。
容玉华问:“没想到我有孩子吧。”
“子女是上帝给的福分。”
“你说得对。”
“更加应该好好生活。”
“所以当何文凯欺骗及抛弃了我,我没有倒下来。”
少芳很佩服她。
“现在,我更懂得珍惜这个家。”
“有无再婚打算?”
“看机缘吧,并不抗拒,也不心急。”
少芳吃完点心告辞。
那天,她很早上床,一直到天亮才醒。
她当然不知道何文凯的生日宴会上发生了什麽事,她甚至忘记该天是何氏的生日。
王君桃却应邀赴会。
她有演技底子,穿了鲜红色丝质长裙,婀娜地,满面笑容,走进现场。
众宾客静了一静。
何文凯也一眼看到了她。
真可惜,的确是个美人儿,可是即使如此,他也不甘心被她分去一半财产。
日子久了,她会知道其中窍巧。
一定要故技重施,侮辱得她站不住脚为止。
他朝她走过去。
王君桃居然还有幽默感,她说:“好久不见。”
他鄙夷地说:“谁叫你来?”
客人像是知道可以看到好戏,渐渐围拢。
王君桃并无惊惶失措,两个姊姊已警告她会有这种事发生。
何文凯伸手出来,取过一张餐巾,作势欲掴打她。
说时迟,那时快,王君桃伸手一挡,接著,用另一只手扯住他领带用力拉。
何文凯这几年沈迷於酒色,少运动,加上王君桃有备而来,用尽全力,他脚步踉跄直往前冲。
王君桃灵活地转到他身後,伸出,在他臀上狠狠加上一脚,把他整个人推拉到宴会桌子上去,打烂了所有杯碟。
宾客哗然。
何文凯倒地不起。
其馀的事,由王小姐自己来说,最好不过。
她闲闲地一边喝酒一边向少芳及容玉华叙述她的战绩。
“我再走过去,在他脸上加了一脚。”
少芳骇然。
“不是我的律师拉住我,我还不肯住手,打女人?逼女人走路?哪有那麽容易!”
“事情现在如何解决?”容玉华急急追问。
“我们在一起刚刚超过三年,我告他遗弃,要求赔偿,他告我殴打,要求判刑。”
少芳啊一声,变成一场闹剧了。
“大家一起抱著死好了,我不在乎,我一无所有。”
容玉华了解何文凯。“他欺善怕恶。”
“说对了,他的律师建议庭外和解,以免他颜面无存,以後难做人。”
“那你见好也该收篷了。”
“多谢忠告。”
少芳忍不住问:“你得到多少?”
“开价一亿。”
少芳讶异得张大了嘴,天文数字。
“实得三千万。”
容玉华叹口气。“始终还是他占便宜。”
王君桃低下头。“可不是,”但她马上振作起来。“幸亏揍了他三拳。”
少芳骇笑。
“他眼角须要缝针。”
少芳暗暗佩服这种江湖瞻色。
这时,王君桃自手袋中取出两只饰盒。“两位,小小意思不成敬意,希祈笑纳。”
少芳说:“何用客气。”
“若不是两位忠告,我今日大大麻烦。”
说完,她仰起头,挺挺胸,笑著离去。
盒子里是那支著名牌子,最受事业女性欢迎的金表。
秘密会所:
林月生一个人坐在酒吧的暗角落不知已经多久。
再也猜不到自己的酒量会那麽好,千杯不醉,她其实希望倒地不起,麻醉地又捱过一天。
早已走到末路。
失业、欠租,一个亲人也无,朋友走得一乾二净,外债累累,一苏醒便看到镜内浮肿的脸。
她捧著酒杯,眼泪已经流乾,她想到了最大的解脱,死亡。
酒吧另一头忽然爆出笑声,像是揶揄她的失意、堕落、潦倒。
月生也不明白她怎麽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是因为一个男人吧,他欺骗她,然後遗弃她,她失意,自尊与自信也一并失去,渐渐觉得毋须早起,很快速工作也不见了。
曾经挣扎著再起,一日早上,努力抹上姻脂去见新工,在电梯的镜子里看到自己:化妆太浓,一脸憔悴,不禁落泪。
还是鼓著馀勇去见上司。
但是她没有得到那份工作口
离开时觉得牙床已笑得酸涩,踉跄地走进商店买了一瓶酒,抱著返公寓。
喝半瓶,醉倒床上,感觉良好,伤口不那麽痛,惶恐似已消失。
她开始拚命地喝。
开头还有好心的朋友来看她,一进屋,只觉一阵霉味,剩馀食物、饮料都堆在床边桌上,换下来的衣服无人洗熨,全扔在一个角落,公寓像垃圾岗。
她人也有点神智不清,目无焦点,哭笑不分,大家都怕了,纷纷闪避。
不消三个月,消息传开,没有人再接她的电话。
小小一点节蓄很快花光。酒吧是她的避难所,晚晚坐到打烊才走。
酒保今晚却告诉她。“林小姐,不能再给你馀数了。”
这无异是要她的命。
酒保轻轻说:“女孩子,喝太多,没有好处。”
月生颓然。
她捧著头,手袋里有一整瓶安眠药,和酒喝下去,当可长眠不醒。
忽然之间,她听到一把宏厚动听的声音。“嗯,终於要下此策了。”
月生抬起头来,诧异地问:“你是谁?”
那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年轻人,他朝著月生笑笑。“我是秘密会所的会长。”
月生麻木地看著他。
“反正生命对你已经没有意义,不如参加我的会所。”
月生忽然有一丝清醒。“是什麽性质的会所?”
那年轻人轰然而笑。“死都不怕,还怕什麽?”
“有许多折磨,比死更惨。”
“说的也是,不过,相信我,我不会教你吃苦。”
月生身子摇摇晃晃,冷笑道:“我凭什麽相信你?”
会长笑容可掬。“因为,你已无人可信。”
月生不语。
“这是我的交易,仔细听著。”
“你尽管说。”
“我给你一个月好时光,在这三十天内,你可以生活得称心如意,可是三十天後,你须付出代价。”
“什麽代价?”
“你的灵魂归我。”
月生张大双眼,她的酒意几乎全消,她哈哈大笑起来。“灵魂,什麽灵魂?”
年轻的会长松一口气。“你不相信灵魂,只有更好。”
月生愕愕地看著他。
年轻人温柔地说:“记住,一个月後,我来接你。”
月生说:“本来,我打算今晚走。”
“我知道,药就在你的手袋里。”
“把生命延迟一个月,尽情享受一下,也不以为过,我是一个孤苦的人,自幼无父无母,在亲戚家辗转长大,满、心以为只要努力,便能扭转命运,我错了。”
月生无比沮丧。
这“一个月内,你当可风调雨顺。”
月生苦笑。“我还有什麽损失。”
“那麽,请在文件上签署。”
月生看也不看,签下名字。
年轻人脸上露出惋惜的神情来。“奇怪,你们一点也不珍惜生命。”
“我一无所有。”
会长摇摇头。“你年轻、漂亮、健康,所欠的,不过是一点点意志力。”
月生恼怒。“喂,你到底想怎麽样,取消交易?”
“当然不,林小姐,你走出酒吧,运程便转,记住,三十天。”
月生哈哈哈大笑起来。
她醉了,那年轻人比她更醉,不过她已记不清多久没笑过了,能够笑著离开这世界也好。
她抬起头,那年轻人已经消失在人群里。
月生喃喃道:“秘密会所……”
她走出酒吧,骤然一阵冷风吹来,不禁呕吐,啊,不消半年,此刻的林月生看上去已似丐妇。
她靠在电灯柱上喘息。
转运,怎麽样转运?她连回家的车资也无。
忽然之间,一辆黑色大车吱一声煞住停在她身边,车头强光射向她,有人大声说:“在这里了,找到了,快去通知老太太!”
月生茫然抬起头,强光使她睁不开双眼,只见车上跳下两个人,一左一右挟住她,也不嫌她身上污秽,便扶她上车。
月生想挣扎,但是浑身乏力,她又把剩馀的胃液吐出来。
耳畔听到“快叫司徒医生”,她渐渐失去知觉。
真畅快,身体像躺在九层云中,又轻又软,再也不必担心人世间疾苦,就这样离去多好。
她嘴角带著一丝苦涩的笑。
接著,她听到有人欢呼:“醒来了,醒来了。”
月生莫名其妙,谁会为她苏醒那样高兴,谁会关心?
“寄期,寄期,认得我吗?”
谁叫寄期?这里边有个极大误会。
月生茫然撑起身子,发觉自己躺在一张极大的床上,床边有医生、看护,还有一位慈祥的老太太。
月生想说:“你们认错人了”,但是喉咙沙哑,发不出声音。
老太太淌下泪。“寄期,只要平安返家就好,发生过的事,只当一场梦。”
看护过来温言说:“王小姐,我帮你沐浴梳洗。”
“我——”
这个时候,月生发觉老太太双目不能视物,她摸索著握住月生的手。
月生忍不住趋向前去,双手合住她瘦小颤抖的手。
她们急急帮月生装扮。
看护说:“你祖母到现在才放下一颗心。”
“祖母?”月生茫然。
“是呀!世上只馀你俩相依为命了。”
“误会!”
“不要再提你离家出走的事,好好陪著祖母,这是一个老人卑微的心愿。”
仆人带她到寝室。
月生从未见过那麽大的私人活动空间,占整座洋房二楼的一角,先是一间宽敞的起座间,双门推进,才是卧室与浴室。
米白色系布置,落地窗可看到海洋,露台大得可以开舞会。
他们以为她是王寄期,两个人长得一定有点像。
书桌上放着各种印章、账目表,以及支票簿,显然那都属于王寄期。
月生大大讶异,真的王小姐到什么地方去了。
现在只要在支票簿上盖章,她便可以动用七位以上数字,秘密会所的会长说得对,
这一个月,她可以似公主般生活。
梳妆抬上放著日常佩戴的小件首饰,月生逐件戴上,衣橱里所有衣服都合她身段,真奇妙,一切像个梦境般。
修饰过後,月生虽然略见憔悴,但已不觉潦倒。上门探访她的朋友络绎不绝,都送来鲜花水果,摆满会客室,香气扑鼻,似间花店。
月生不愿见客,她太了解人情冷暖,感喟不已:只要地位尊贵,亲友要多少就有多少。
她吩咐秘书:“把花果捐到儿童医院去,同那些人说,日後不必花费,帮助慈善机构更好。”
舞会帖子一叠叠都搁在桌子上,月生又说:“统统推掉,我想腾多些时间出来陪祖母。”
秘书大奇。以往,王小姐著名奢靡,二十岁生日那天著人送来两千枝玫瑰花布置客
厅,只用了半天。
王小姐一直为了舞会的衣著挖空心思,目标是艳尘全场。
变了,整个人变了。
说真的,秘书发觉王小姐五官都有点变化,她的眼睛大了,鼻端尖了,可是,城内所有名媛,容貌每隔三、五年都会变,全体变得更美、更年轻,实在不方便追究。
月生大部分时间都陪着祖母,她俩一起在暖水泳池做体操,结伴在花园散步,三顿饭都一起吃。
老太太问:“寄期,你不怕闷?”
“怎么会,我都不知多享受。”
十天后,王寄期的私人电话铃响起来。
月生去接听。
对方一开口便说:“我是会长。”
月生一怔。“有什么事?”
“提醒你,十天已经过去。”
“我知道。”
“你好似还没有充分利用你优秀的物质条件。”
“我一向向往有个家,有关心我的家人,现在我都得到了,我很满足。”
会长咳嗽一声。“日後不要後悔。”
“你放心,交易是交易。”
不过,也总得为自己设想。
月生利用王寄期的财产付清了她所有私人债项。
没有人会发觉,对王小姐来说小意思而已,不过是三、两套华丽晚装的数目。
祖母进她房来。“寄期,可以替我槌槌背吗?”
月生立刻过去扶她。“祖母坐这里。”
“下个月我的眼睛做手术,唉,若不是你不住怂恿,我也不高兴进手术室。”
“双眼看不见,多不方便。”
“一切听你的,寄期。”
月生拥抱这寂寞的老人。
“寄期,有什麽想要的,告诉祖母。”
“希望可以多陪伴你一段日子。”
“祖母可否代一个人说几句话?”
月生一愣。“谁?”
“周俊德医生,他是个好青年。”
月生笑了。“周医生进进出出,正眼都不看我,他了心当我是个被宠坏的千金小姐。”
“你可以事实证明他看错了你。”
月生感慨。“他目光准确,我的确不堪一击,无毅力决心。”
“寄期,你可以改变自己呀!”
月生讪笑。“我并无妄想,祖母,我们改个话题。”
下午,她自花圃剪了一大束玫瑰插到水晶瓶里,吩咐管家:“拿到老太太房去。”
周医生在她身後说:“发生什麽事?这次回来,像换了一个人似,敬爱祖母,善待下人,这统共不是王寄期。”
月生转过头去。
周俊德医生品学兼优,相貌端正,是十分难得的人才。
可是,她在世上时间有限,实在不便多生枝节,她的灵魂早已出售给秘密会所,只馀十多天便须交货。
故此她只冷淡地应一声走开。
太迟出现了,此刻名、利、恋情,对她来说,均可有可无。
月生最最不舍得的,将会是老太太,又一次要教她伤心了。
陪她去医院检查,月生紧紧追随,不假手他人,老太太情绪欠佳,月生温言安慰。
老太太落泪。“幸亏有个好孙女。”
周医生在一旁揶揄:“浪子回头金不换。”
这家伙真的讨厌,月生瞪他一眼。
就是那天,回到王宅,管家说:“王小姐,一位路先生在会客室等你。“
进去一看,原来是会长。
月生笑笑。“原来贵姓路。”
路会长打量过她。“月生,你气色大佳,像换了一个人。”
月生正站在一面镜子之前,抬起头,看到了自己。是,穿著最名贵的套装,又有专人理妆,定时三顿营养餐,又戒了酒,她到底是年轻,经过调理,整个人恢复了七成旧观。
路会长说:“原来你是如此标致的一个女子。”
“不敢当。”
“不过,为什麽不把握机会?”
月生笑而不答。
“人人把你当王寄期,她的支票簿、印章全在你面前,你竟不懂动用。”
“金钱不是一切。”
“记住,只得一个月,很快过去。”
“我知道。”
“还有可爱的周医生,他简直为你著迷。”
月生讶异。“你此行目的,就是为著说这些话?”
“不,我来警告你,十天後,我会来接你回去。”
“去何处?”
“我毋须回答这个问题。”
月生低下头。“我後悔了。”
“人类都如此反覆无常。”
月生抬起头。“生命诚可贵,我不应轻易放弃,我还年轻,终会挣扎出头,一定有路可走。”
“太迟了,你的灵魂属於我。”
月生怀疑。“你到底是谁?”
会长的双眼绽出精光。“你说呢?”
“既然是宗交易,就不妨讨价还价,你说可是?”
“月生,你已签字,还图混赖?”
“你要我灵魂何用?”
路会长看著她。“这样吧,我给你最後一个机会,你骗取老太太签名,把她那至善至美的灵魂归我,我放你一马。”他放下一份文件。
月生惶恐地答:“不!”会长不耐烦。“你太婆妈,难成大器。”
“我不会受你利用,我不会伤害无辜。”会长拂袖而起。“今晚,你有一个好机会,掌握与否,看你自己。”他打开大门离去。月生浑身战栗。她懊悔到骨子里去,紧紧咬著牙,靠近墙,才勉强站得稳。周医生经过会客室,看到这种情况,连忙过来扶住她。“寄期,你怎麽了?”她搭住他强壮的手臂,缓缓坐下来。
“我帮你检查一下。”月生说:“不用,”她喘气。“我没事。”周医生低声说:“老人年事已高,你要放开怀抱。”月生羞惭地说:“是。”
“有什麽事叫我。”月生真想告诉他,她不是王寄期,她是前来谋财害命的坏人。
原来,一个人失去了灵魂,锦衣美食豪宅都不能再带来欢愉。
那晚,月生怎麽样都睡不著,逼於无奈,她找到一瓶酒,刚想灌醉自己,忽然听见一声闷响。
她立刻开门出去。
不会是老祖母出了事吧。
月生第一时间推开祖母房门,发觉老太太倒在地上,明显地已失去知觉。
月生握紧拳头,这是机会了,趁老太太尚有呼吸,把她的指纹按到文件上,便可以向会长交代。
林月生还可以顺利继承所有财产。
原来,会长所要的,一直是老太太的灵魂,只不过利用她来达到目的。
不是想翻身吗?这是不劳而获的最佳机会。
但是,月生却没有那样做。
她立刻拉动警钟,管家赶来的时候,她已通知救护车来救人,并且,叫周医生到医院会合。
老太太苏醒了。
“寄期,寄期。”
月生落泪。“我在这里。”
完了,她失去了最後一次机会。
看护走过来说:“王小姐,有电话找你。”
那一头是会长,他咆吼道:“你这个笨蛋!”
月生没好气。“你不必侮辱我,我欠你的不是自尊,只是灵魂。”
她砰一声摔了电话。
真是,她没有必要受这种闲气。
周医生揉揉疲倦的眼睛。“好险,幸亏你发觉得早。”
“谢谢你。”
周医生看著她。“我要向你道歉,以前,我看错了你。”
月生牵牵嘴角。
真的王寄期失踪去了哪里?
放著这样好的家庭、男伴、前途,躲到什麽地方去了?
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
林月生又何尝不是,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性,竟然觉得生无可恋。
该死。
现在,她只得接受事实,时间无多,要善加利用,她主动向周医生说:“可要跟我去散步?”
“我陪你。”
月生把车子开到一个沙滩。
她同那个人来过这里:沙细、洁白,浪大,而且人少,真是散步的好地方。
月生深深吸一口气,在风中,用力把石卵扔到白色的盐沫里去。
周俊德在一旁看著她。
“为什麽郁郁寡欢?”
“因为人生无常。”
“那麽,先吃甜品。”
月生笑了,周医生真是乐观的好人。
那天,他们在沙滩逗留了半日,两个年轻人倾诉了许多心事。
然後,他们到医院去向老太太道晚安。
回到家,已是深夜。
一进房,电灯自动亮起,路会长坐在会客室里,向月生怒目相视。
月生也看著他,此人现在登堂入室,来去自如,真了不起。
会长沈声说:“你不服?”
月生静静坐下。“这一切享受也都是你安排,公平交易,最近一个月是我毕生最舒畅的日子。”
会长脸色稍霁,他说:“原本,你可以永远称心如意地生活下去。”
月生摇头。“我或者笨些,可能不擅经营,但我不是坏人。”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我不懂谋财害命,可免馀生寝食不安。”
“你真是一个讨厌的人。”
“是吗?谢谢。”
“今晚,我来带你走。”
月生低下头。“请便。”
“还有什麽话说?”
“有,真的王寄期到哪里去了?”
“一年前她把灵魂出售给我。”
月生忍不住问:“她拥有一切,还想同你换什麽?”
“爱情。”
啊。
会长笑了。“贪婪。”
“你会如何处置我们的灵魂?”
会长像是听到全世界最好笑的事一样。“现在才问,不是太迟了吗?”
月生退後一步。“我想活下去。”
“你已经生无可恋,你潦倒沦落,一无所有。”
“不,我还有力气。”
“是,整日抱著酒瓶的力气。”
月生落下泪来。“我会振作起来。”
她渐觉晕眩,扶住门框,可是身不由主,双腿软了下来,月生缓缓跪倒。
心头清明,知道不妙,可是也很镇定,有点无奈、惋惜,她终於失却知觉。
“小姐,小姐。”
有人大力推她。
月生睁开双眼,看到她熟悉的面孔。
“我们打烊了,我替你叫车。”是那好心的酒保。
什麽?原来她还伏在酒吧桌子上,醉倒了,一切不过是个梦。
“我无钱付账。”
酒保笑道:“有人已替你付清全部账项。”
“谁?”
“看这张支票。”
支票签名下角,写著王寄期三个字。
月生愕然,究竟是梦是真,是幻是实?她糊涂了,张大嘴合不拢。
“先回家去吧。”
“有人……收买我的灵魂……”
酒保没好气。“小姐,你醉了,我们这种破烂的灵魂会有谁要?别异想天开。”
月生踯躅回家,发觉门缝有一封信,打开一看,是房东给她的收条,原来过去六个月欠租也已经付清,她记得支票在她做王寄期的时候顶替送上。
要是愿意从头开始,现在是好机会,月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喜悦。
“会长,会长!”她高声嚷。“谢谢你。”
没有回应。
真幸运,可以做回她自己,她应该马上振作起来,找工作,结交新的朋友,呵,还有,当务之急是把公寓好好清洁收拾。
电话铃响了。
是会长的声音。“对老太太一念之慈,救赎了你的灵魂。”
月生把握机会。“我如何联络周俊德。”
连会长都诧异了。“你这个人好不顽强凶悍。”
“告诉我。”
“他在——”
玩笑:
王正康收拾桌子上杂物,预备下班。
同事余文强过来,一手搭在他肩上。“去何处?”
正康轻轻扫开小余的手。“你有什麽好去处?”
小余挤眉弄眼。“跟我来,不会教你失望。”
“我不去你们去的地方。”
“假清高。”
“不,”另一位同事卓孝伟说。“他是真的不喜欢。”
“下班後那麽多时间,单身汉,怎样消磨?”
正康但笑不语。
这几个同事年纪与他相彷,不知怎地,性格比他调皮许多,整日在一起讨论玩什麽吃什麽,总想他也参加。
正康去过一、两次,觉得斗酒歌舞的场合太过喧哗奢靡,不适合他。
这时,另一组的何景昌过来。“正康,给你介绍女朋友。”
小余说:“介绍过多次,此君不知嫌人家什麽,并无下文。”
“第一个胡小姐,他嫌身世太好。”
“什麽?”阿卓扬起一条眉毛。“有家底不好吗?”
正康解释。“不不不,我不至於撇清到那个地步,胡小姐很骄傲。”
“那麽,林小姐呢?”
“事业心太重了,一顿饭时间,不住拨电话打听美国股市行情。”
小何说:“这次我给你介绍温柔娴淑的好女子。”
正康笑笑,穿上外套。
“喂,怎麽样,是,抑或不?”
正康转过头来。“今日还有温柔的女子吗?”
“包我身上。”
正康决定再试一次。“什麽时候?”
“明天晚上六时我到晶华咖啡厅等你。”
正康点点头,离开办公室。
他那班损友在他身後轰然大笑,拍手顿足。
“这次,非教王正康出丑不可。”
“喂,他会不会同我们绝交?”
“男人,不会那样小器吧。”
“正康一天到晚板著面孔做人,教他笑一场也是好的。”
“那麽,小何,你去安排吧。”
“我们铁定明晚六时到晶华看好戏。”
三个人嘻嘻哈哈分手。
王正康当然不知道一班损友要开他玩笑。
回到家,他开了录音机听音乐,那是他侄子仲明弹小提琴的录音,这六岁孩子感情充沛,全灌注到音乐里,音色异常动听。
一曲闪烁闪烁小星星使正康想起小时与父亲一起在夏夜仰看星座的情况。
王老五生涯寂寞,许多晚上就这样度过。
真正睡不著,便在电脑网络上找资料作消遣。
第二天,他穿上新衬衫。
有约会嘛,打扮得比较整齐以示尊重。
他还趁中午有空买了一小盒精致名贵巧克力当作礼物。
六时正,他到达咖啡座。
没想到那三个同事一早就在等他,与他们在一起的,是一位容貌秀丽的年轻女子。
正康老远就看见一张雪白的面孔与一双楚楚动人的大眼睛,先有了好感。
她穿著一袭黑色宽身裙子,端坐不动。
同事们见正康走近,笑容可掬。“这边,来,同你介绍,这位是朱碧芝小姐。”
正康连忙报上名字。
这时小何、小余他们站起来。“我们的任务完成,正康,好好同碧芝吃顿饭。”
顽皮的小卓忽然说:“碧芝,过来让正康看清楚你。”
那朱小姐站起来,走到小卓身边。
要到这个时候,正康才看清楚,朱碧芝是孕妇,而且腹部隆然,起码有六、七个月了。
他一愣。
这不是个玩笑,这是一宗恶作剧。
这几个损友太过无聊,人格好极有限。
电光石火间,王正康已经作出决定,既来之则安之,何必教一位女士难堪。
他不动声色笑道:“已经订了位子,让我们享受丰富的晚餐。”
他挽起朱女士的手臂,仰起头,带她到楼上的西餐厅去。
三个损友怔住,真没想到王正康如此大方慈爱。
“啊,还是低估了他。”
垂头丧气。“我们白做了小人。”
“明天还要听他教训。”
正康与他今晚的女伴坐下,他替她叫了富营养易消化的菜。
“不要再喝酒,对胎儿无益。”
那位朱小姐笑了。“真没想到你丝毫不介意。”
“谁教我净识地些猪朋狗友。”正康无奈。
“你不讨厌我。”
“你也是无辜的。”
“不,”朱碧芝忽然说。“不。”
正康扬起一条眉毛。
“何景昌出钱收买我,叫我来扮演这个教你尴尬的角色。”
正康一怔。“他付钱给你?”
“是,”朱碧芝微笑。“我等钱用。他说:‘喂,付你三千块,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干不干?’我便来了。”
正康沉著应付。“你是何景昌什麽人?”
“普通朋友,从前,我向他兜售过保险。”
“你等钱用?”
“我是个未婚妈妈,经济持据,身分不名誉,亲友远离我,目前又无工作。
正康知道社会上有这样不幸的人,可是到今天,才发觉她正活生生坐在他面前。
“男方呢?”
“不要说他了。”
正康沉默。
她却说:“许久没有开怀地饱餐一顿。”
“我给你推荐一道甜品。”
“好极了。”
“你不怕胖?”
朱碧芝十分讶异。“一个人到了我这种田地,还怕胖与瘦?”
正康隔一会儿才说:“人有三衰六旺,千万别气馁,好歹把孩子先生下来,然後再找工作。”
朱碧芝看著他,忽然感动了。“天下竟会有你这样的好人。”
“这是什麽话,人与人之间原应互相鼓励帮助。”
朱碧芝笑了。“我们像是生活在两个不一样的世界里。”
正康微微笑。
这个约会,其实比许多其他约会都愉快。
正康把名片交给朱碧芝。“有事找我。”
碧芝鼻子有点酸。
他送她日家。
据她说,她只租人家一间房间住,房东很噜嗦,不让她煮饭,而且,孩子生下来之前就必须搬走。
本来,女孩子最矜贵的避难所是娘家,可是碧芝说:“我母亲觉得羞耻,不愿开门。”
可以说是走投无路了。
正康独自回家,开了录音机,听到侄子正好练到那曲“许久许久之前”,琴音缠绵,像是恋恋不舍少年时美好光阴,也难怪,那的确是人类最无忧无虑的时候。
第二天一到公司,那几个损友已在等他。
“呃,正康,对不起——”
正康扬扬手。“我要去大班房,有话容後再说。”
正“康,你先听我说。”
正康已经走向老板的办公室。
那三个人只得等他。
不到二十分钟,正康满面笑容地推门进来。“咦,你们还在?正好恭喜我。”
“好家伙,莫非你又升了?”
“正是,下个月调营业部做副主管。”
“这小子鸿福齐天。”
大家艳羡半晌,已忘了道歉一事。
“正康,请我们吃鲍参翅肚好好庆祝。”
“只一顿饭?正康,我们陪你到东京庆祝才真。”
“啐,你有什麽功劳,是头一号损友。”
“你才是酒肉朋友。”
嘻嘻哈哈,高兴得不得了。
正康咳嗽一声。
“对了,正康,你想说什麽?”他们静下来。
正康看著何景昌。“你是朱碧芝的朋友?”
何君忙不迭否认。“不过是普通相识。”
“她环境窘逼,想个办法帮帮她。”
何景昌连忙摆手。“正康,你现在几乎是我半个上司,我请你原谅我们,忘记昨晚的玩笑,我也向你保证,以後绝对不会再犯。”
“对,反正又没有人受到伤害,我们改过也就是了。”
他们拉开门就走。
“喂喂喂。”
越叫越走得快。
可是,王正康没有忘记朱碧芝。
雪白的面孔,动人的大眼睛,无奈的语气,都教他一合眼便想起来。
过几日,他忍不住到她家去探访。
他送她回去该晚,记得她说住在那幢旧房子三楼,三楼只有两个单位,不难找。
他敲门,有人来应,原来甲座住的是外国人,很客气的说并无朱碧芝其人。
乙座屋主是华人,也很客气。“我们没有房客。”
“是一个年轻的孕妇。”
“从来没有。”
“是搬走了吗?搬往何处?”
“先生,你弄错了。”
正康也不明白他何以会这样著急与失望。
人海茫茫,他失去她的影踪。
问过何景昌,他也摊摊手。“不知道她去了何处。”怕得罪这半个上司,他急急开溜。
他们同正康也疏远了。
现在同正康来往的同事,都比较正气,也都懂得收放,不过却有同一嗜好,那就是为他介绍女朋友。
正康的约会比从前多,人也比较开朗,不过,仍然没有成家对象。
其中,吕日朗与他最谈得来。
日朗家境富裕,毫无架子,请客时亲手打电话邀请朋友,极有教养。
许多想往上爬的年轻人都希望娶得这样的妻子,以後,岳家的也就是他家的,多少有个倚傍,时代不一样了,财富是谁挣的不重要,有得运用才是正经。
日朗邀请正康乘游艇出海。
正康笑。“两个人去才好玩,一大堆不熟的友人被困海中央,惨过受刑。”
日朗却揶揄他。“两个人?你敢单独与我出海?”
正康语塞,只得说:“好好好,我来就是了。”
“也只有你,参加社交活动,好比还债。”
正康觉得难为情。
游艇极大,设备豪华先进,要是不怕海盗,可以直驶到澳洲去。
一上船,正康先找个安全的角落坐下。
他一眼便看到一个人。
雪白鹅蛋脸,大眼睛,今日,却少了一层结郁之气,正笑吟吟与朋友交谈呢。
正康心头一宽。
活下来了,真不容易。
他并非轻薄之徒,可是这一刻不由他不去注意她的身段,只见她已恢复苗条,穿著白色衬衫短裤,非常漂亮。
孩子生下来了吗,托养在何处?
正康放下心头一颗大石。
这才知道,他是多麽关心这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女。
他没有过去打招呼。
日朗走过来,朝他视线看过去。
她有点诧异,忍不住咳嗽一声。“好眼光。”
正康连忙正襟危坐,过一刻问道:“请问那是谁?”
“华洋塑胶的营业经理朱碧芝。”
正康张大嘴,什麽?
“名字真好听是不是?翠绿色的灵芝。”
正康不相信耳朵。
“华洋这几年生意好得不得了,它不是一家做玩具的厂家,最近被微软电脑看中,专门生产电脑零件塑胶部分。”
“可是叫朱碧芝?”
“咦,正康,你面色有点难看。”
“日朗,请为我介绍朱小姐。”
日朗不忘开玩笑。“正康,我可是要失去你了?”
话虽然这样说,她还是带著正康过去。
朱碧芝转过头来,一时没把正康认出来,微笑著伸手相握。
要到这个时候,正康才真正生气。
趁日朗走开,他提醒她。“他们给我三千元,叫我来开这个玩笑。”
朱碧芝蓦然愣住,大眼睛凝视王正康,然後她哎呀一声。“你是那个好人!”
正康没好气口想回头上岸去,船却刚刚离开码头,白浪滔滔,除非跳海,否则只得与朱碧芝辩白。
正康吸进一口气,无声抗议。
朱碧芝大可以走开,但是她没有那样做,她陪他站甲板上吹风。
半晌,她轻轻说:“喂,那只不过是一个玩笑。”
“很好笑吗?”
“不,不好笑。”
“利用榨取他人的同情心,多麽无聊。”
“我是贪玩,一听有人叫我扮孕妇,只觉是极大挑战,便答应下来。”
正康没好气。“居然还用真姓名。”
“呵,碧芝是极普通的名字。”
正康转头走向别处。
朱碧芝跟上来。“这样吧,我回请你一餐作为补偿。”
正康赌气。“不接受道歉。”
“喂,你——”
正康拿起一份报纸,遮住自己的脸。
他一向少年老成,遇事很少有如此激烈不满表现,不知怎地,今天他决定任性。
他一直关心她的下落。
未婚怀孕,不容於父母,又失去工作,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租一间小房间住,刁钻的房东勒令她从速搬迁……
正康越想越气,真没想到有人天生那麽会演戏。
不不,真没想到王正康如此愚鲁。
要到今日才拆穿把戏。
日朗过来。“咦,朱小姐呢?”
正康断然说:“她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日朗笑。“这教我松了一口气。”
正康问:“下一站停什麽地方?”
“小茜湾。”
“我想上岸。”
“谁不想。”
“不,我有事,要早走。”
“正康,怎麽了你?”
他在小茜湾上岸,乘公共汽车回家。
好好淋一个浴,喝杯冰冻啤酒,气也就消了。
接著揶揄自己不切实际,是,他是受到了欺瞒,可是,即使被他找到了真的朱碧芝又怎麽样。
“孩子生下来了?”
“是,寄养在保姆处,下了班赶著接回家团聚,很陌生,很无奈。”
“已找到工作?”
“仍然兜售人寿保险,时时媚笑著拉客。”
是,被他找到真的朱碧芝又怎麽样?
他敢不敢说“别做了,由我照顾你同孩子”,抑或告诉她“我从未忘记过你的大眼晴”?
他是世俗里一个普通人,不至於愿意为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而接下一大一小两个包袱。
有什麽资格动气。
原来朱碧芝的困境全不是真的,他实应为她庆幸,但愿许多不幸的女性也可以一觉醒来驱走噩梦。
他叹口气。
第二天,何景昌满脸笑容走过来。“正康,你鸿福齐天,有一位小姐点名要约你吃饭。”
正康哪里还会上当。“我没空。”
“喂,正康,别坐失良机。”
“你少替我担心。”
“正康,我不会开你玩笑。”
正康去拉开办公室门。“我还有事。”
何景昌遭逐,很不自然。“王正康,你这人竟无丝毫幽默感。”
他其实已经消气,只是不再愿意受损友摆布。
王正康比从前更加寂寞,在黑暗里他老是像看到那双大眼睛。
什么都没有,就是一双亮晶晶的大眼。
他向人打听华洋塑胶的运作情况,听说工作人员每日须更换制服,白袍白裤,似手术室医务人员,必要时还须佩戴发网口罩。
生活一定沉闷。
物极必反,才会走出来施恶作剧。
不不不,是法术,王正康便着了魔。
过两日,吕日朗亲自来找他。
正康笑问:“什么风把你吹来?”
“今日我来做不讨好的中间人。”
正康一愣,“是什么事?”
“有人想约你吃饭。”
电光石火间,正康明白这是谁了。“不,我从不陪客吃饭。”
“又不是教你到鸡尾酒会去站着。”
正康说:“我介绍公关组的人给你认识。”
“正康,朱碧芝找你,我到现在还酸溜溜呢!”
果然被他猜中了。
“她自己为什么不出面约我?”
“她说你们之间好像有点误会。”
“哼。”
“究竟是什么事?”
“日朗,好人难做,一言难尽。”
“碧芝是我大学同学——”
正康心一动。“念什么系?”
“修戏剧及英国文学。”
“难怪,何当吃过苦。”
日朗纳罕。“你希望朋友吃苦?”
“当然不是。”
“她自幼丧母,九岁便被送到寄宿学校,家境虽然不错,另外有一番苦况。”
找说客,一定要找一位女士,日朗语气温婉,娓娓道来,十分动人。
“碧芝说,她半年前见过你。”
“是。”
“就是那次,冒犯了你?”
“是。”
“正康,你是个好人——”
王正康再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美誉,他狰狞地笑道:“看我的眼神多麽下贱,女性对我来说,不过是玩物,始乱终弃!”
日朗看著他咪咪笑。“明晚七时正,华都咖啡座。”
“你会去吗?”
“我不至於那样不识趣。”
吕日朗站起来走了。
正康本打算失约,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可是到底不忍。
已经十分低声下气了,并且公开让朋友们知道,她愿意道歉,还想怎麽样。
又不是不喜欢这个鬼灵精,那麽,去吧。
他故意迟到十分钟,一进咖啡座,便看到朱碧芝坐在一个角落。
他走近,碧芝抬起头来,是,就是这双眼睛,在黑暗中无处不在,正康忽然有点鼻酸。
碧芝微笑。“总算出来了。”
正康无话可说。
“听说,你曾经打听我的下落。”
正康张了张嘴。
“来,今天我请你吃顿好的。”
“以後呢?”
碧芝讶异。“还有下文?我以为你老讨厌我。”
正康为之气结。
碧芝语气转为柔和。“这半年来我时时想找机会解释。”
正康毫不动容。“你可以喝酒吧,我喝苦艾,你呢?”
“威士忌加冰。”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一中年太太走过来招呼。“是碧芝吗?好久不见。”
碧芝连忙站起应道:“啊,原来是陈阿姨,回来度假?移民生活如何?”
“苦得要命,不提也罢。”
碧芝一站起来,正康才发觉她穿著松松的孕妇服,这家伙,又在搞什麽?
太遇意外,正康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愣在那里。
只听得那陈阿姨惊喜地说:“碧芝,你怀孕了,几时结的婚?这位是你先生?还不快介绍。唉,我怎麽没有帖子,老脸往何处搁?哎呀,你还喝酒,快戒掉,对胎儿无益……”
正康被她嚷得头都昏了。
幸亏不是丈母娘,不不,他又没结婚,何来岳母,唉,他张大了嘴,百口莫辩。
看样子这陈阿姨不消半小时已可把喜讯传播全球。
这玩笑开得大了。
玩笑。
正康才省悟,吕日朗已拍著手从另一角落走出来,嘴里说:“好了好了,误会冰释。”
正康这次不知怎地,也咧嘴笑起来。
他中肯地说:“太淘气了。”
日朗说:“这次真不是故意的,今年流行松身女服。”
“我不相信。”
“碧芝,他不相信。”
朱碧芝若无其事按住正康肩膀。“米已成炊,太迟了。”
姊姊别说教:
自在与姊姊合意不和。
这真是天下最可惜的事。
她们母亲曾殷殷叮嘱。“你们俩要互相扶持爱护。”可是她去世後不久,姊妹便反目成仇。
主要理由是自在认为姊姊管得太严。
而合意又认为妹妹完全不受管教。
自在冷笑著同朋友说:“我们之间有代沟。”
姊妹的年龄差了八岁。
自在又揶揄。“老小姐,最看不得我有男朋友上门。”
合意却这样说:“不收拾屋子、疏懒功课、乱花钱,统统倒也罢了,可是这样爱搞男女关系,多危险。”
两姊妹同住一幢公寓,如果相敬相爱,有商有量,那是多麽开心的一件事。
她俩却刚刚相反。
母亲生前的好友余阿姨看了不禁叹息。“你们妈妈知道姊妹吵闹,不知多痛心。”
“余阿姨,求求你请姊姊别再干涉我自由,我是我,她是她,我们性格、兴趣、人生目标全不一样,叫她少理闲事。”
“这——”
“交男朋友有什麽不对?”
“实是正常的行为。”余阿姨说。“不知为何合意反应激烈。”
接著,发生了一件教她们感情完全崩溃的事。
合意为公事到日本出差,家里只剩自在一人,她感到前所没有的轻松,立刻把男朋友叫来陪她。
自在喜欢邓立言,两人约会已有一段时间,只是尚未决定是否选择对方成为固定密友。
“邓立言家庭背景不错,功课也好,更是体育健将,自在爱慕他,也极之合理。
邓立言一到,便哗一声。“多久没洗碗?”
自在懒洋洋。“三天。”
“垃圾足足十日末清。”
“所以请你上来帮忙。”
“有什麽奖励?”
“借功课给你抄。”
邓立言笑道:“我一早做妥笔记,何劳你操心。”
“那麽,美食一顿如何?”
“我情愿要山盟海誓。”
自在微微笑,十分高兴。
邓立言已开始著手帮她清理公寓。
这小子勤快爽手,一下子做好所有杂务。
黄昏,两个人坐在长沙发上听轻音乐休息。
他们凝视对方眼睛,只觉百看不厌,渐渐拥抱,陶醉在对方的臂弯里。
自在轻轻说:“自幼没有父亲,母亲又於去年辞世,真感到孤苦。”
邓立言温言说:“你会拥有自己的家庭。”
“我渴望早婚,而且生育一大堆孩子。”
“哎哟,那我得找一份高薪职业。”
邓立言那麽会说话,自在满心欢喜。
他吻著她的额角。
就在这个时候,电灯掣啪的一声响,整个客厅光如白昼,接著,乐声停止,两个年轻人吓得跳起来,连忙往大门看去。
原来是合意回来了,她铁青著脸,咬牙切齿,像是同谁有不共戴天之仇,彷佛妹妹是陌生女子,而邓立言是她的夫婿。
自在不禁冷笑起来。
她高声问:“什麽事那麽严重?”
合意问:“你在我家招呼什麽不三不四的人?”
自在怒不可遏。“这也是我家,记得吗?”
邓立言害怕,他不想牵扯在女友家事当中,立刻取起外套。“我先告辞,自在,明天在学校见。”
他拉开大门,迅速离去。
合意立刻说:“看到没有,有什麽事,溜得快,这便是男人。”
自在忽然忍无可忍,一伸手,便给姊姊一巴掌。
合意掩住脸,愣住了。
自在斩钉截铁地说:“明天我便通知刘律师分家出售房子,以後我俩各自生活,断绝来往。”
她日到房间,锁上房门。
过几日,刘律师与余阿姨都来劝道:“现在房子价格又不好,容後再谈。”
“不必说了,我已超过二十一岁,我有自主。”
“姊妹俩怎麽会搞到水火不容。”
“她心理变态,我无法忍耐。”
“领到母亲遗产,须精打细算,小心运用。”
“我明白。”
祖屋特廉出售,三天内便成交,自在另外买了一间公寓,小是小一点,可是舒服适意,自在终於可以永远不再整理床褥。
刘律师说:“合意将於秋季移民多伦多。”
“是吗?”自在毫不关心,“那多好,祝她前途似锦。”
“不过是小事,两姊妹应当和解。”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一向不喜欢我,姊妹之间没有缘分,十分无奈。”
“可以谅解的话,我愿作中间人。”
“谢谢你,刘律师,我一个人会生活得很好。”
“自在,慎交男朋友。”
“刘律师,连你都来说教。”
半年蜜月期过去,自在便开始觉得寂寞。
自从独居,她生活反而自律,不大请朋友进屋,她并不笨,听过许多可怕的故事,知道请客容易送客难。
像司徒女士,邀外籍男友到家来双栖双宿,一日下班回来,发觉所有财物尽失,连电器都搬走,原来老外夹带私逃,返回祖国去矣。
又欧阳小姐的男友趁她不在,翻箱倒筐,窃取她各种私人文件,影印多份,打算分手後作勒索用途。
还有,慕容小姐遭遇更惨,一打开房门,竟看见男友与另一位男士相拥床上。
结果不但轰走那男人,连大床都要换张新的。
自在忽然小、心起来,因为已经没人管她,她只得严格地管起自己来,想起不是不好笑的。
她仍然只有邓立言一个男朋友。
到了这个时候,自己已经知道,她与他不会结婚。
居於一个很奇怪的理由,邓君父母不喜欢她,自在是个孤女,无依无靠,他们说,将来孩子们没有外公外婆,多麽吃亏,他们希望儿子娶一个娘家有力的妻子。
邓立言从不把她带回家里,他自己倒常常到自在家泡。
每个周末,自在做好了菜等他来,日子久了,也为自己不值。
自在不由得想起姊姊的教诲。“你姿态随便,就别怪人来讨你便宜。”
“过了二十一岁,谁还会对你负责任,走一步路都须小心翼翼。”
“欺骗,然後遗弃,这种例子我见得太多,而且,不能抱怨诉苦,否则更被人看不起。”
从前听过这些论调,真觉讨厌,自在认为姊姊好比女巫,不住喃喃在一边诅咒:看你们好得了多久,高兴得太早了,迟早你会叫苦……
今日,又不是那麽恨恶她说的话了。
大学即将毕业,她得有个打算。
她同邓立言摊牌。
邓立言瞪大双眼。“订婚?我想都没想过,我明年才结束学生生涯,起码用五年打下事业基础,自在,要是你想一早结婚,我不会骗你,我在三十五岁之前不打算成家立室。”
自在不出声。
他一直知道她想早婚的意愿,却到两年之後的今日才假装是个误会。
“大家说明白了只有好。”
自在不出声。
“大家仍是朋友?”
朋友?
第二天,自在应邀与余阿姨喝下午茶。
她脸容明显有点憔悴,余阿姨看在眼内。
自在忽然问:“姊姊好吗?”
“很好,托赖。”
“仍然独身?”
“不错,一个人。”
“她在多伦多做什麽?”
余阿姨大表讶异。“你一无所知?”
自在有点不好意思。“没有通信。”
“合意现在是大多市颇有名的地产经纪。”
自在听了十分高兴。“她不擅交际,真没想到会在这方面成功。”
“她痛下苦功,最初人生地不熟,也颇为旁徨。”
“她一向有坚强的意志力。”
“你也是呀!自在,听说你将以一级荣誉毕业。”
自在苦笑。
“自在,今日我约你出来,是有话要说。”
自在讶异。“余阿姨,你想讲什麽?”
“你老关在学校里,有很多事不知道。”
自在微笑。“你说好了,不必兜圈子。”
“自在,有人认识邓家,听说,邓立言在追求小地产商周恒昌的千金。”
自在抬起头来,心底一凉,可是脑袋却还清醒,闲闲道:“我与邓某人,已经不来往。”
“真的?”余阿姨大喜过望。
“我早半年已经拆穿了他。”
“那我放心了,我听到那消息,担心得不得了,怕你受刺激,可是不通知你,你又不知提防,只有更惨,现在可好了。”
余阿姨是个善心人,可是她教自在尴尬,她反而要掉过头来安慰她。“没事,没事。”
“我陪你逛街。”
“不,阿姨,我还有别的约会。”
自在缓缓走回停车场,只觉背脊阴凉,不必伸手去摸,也知道是被邓立言狠狠插了一刀,直没刀柄,连血都流不出来。
她踉跄上车,驶到山顶,伏在驾驶盘上金星乱冒。
她是最後知道这件事的人,邓立言不知还想瞒她到几时。
连摊牌的诚意也没有。
姊姊曾经冷笑说:“留待你自生自灭,再活过来已是百年身。”
原来是真的。
姊姊一向痛恨男人,原来自有原因。
开头还以为是心理不正常。
自在深深叹一口气,把车驶回家,那辆不争气的日本车忽然在路上抛锚。
这叫做屋漏兼夜雨,自在到底还年轻,不禁笑出来。
第二天,她到车行去选了一辆欧洲小跑车,算一算,母亲的遗产已用得差不多,毕业後非从速投入社会不可。
之後,邓立言不再与她联络,两年感情竟不了了之。
自在不再迷恋男伴。
强壮双臂不一定可靠,温言软语不过是一种手段。
她比从前坚强沈默。
二十一岁失恋可以当是生活经验,三十一岁失婚却足以致命。
毕业那天,刘律师与余阿姨来观礼。
“没通知姊姊?”
自在迟疑一下答:“小事罢了。”
“不如叫合意申请你过去一起聚头。”
自在笑。“我想先做两年工作再说。”
“也好,两年後过去念管理科硕士。”
“总共两姊妹,有什麽误会是不可冰释的呢?”
自在忏悔答:“我不该掌掴她。”
“知道错,事情就好办。”
“同姊姊通一下电话吧。”
“两年没说话,不知说什麽。”
余阿姨把电话号码交给自在。“想到了才打未迟。”
那日回家,自在翻阅英文报,看到邓立言与周小姐的结婚启示。
邓立言终於找到了他的事业。
自在见过那些嫁入豪门的男子,堪称千依百顺,事事以岳家为重,一副婢妾相,妻子怀孕对他们来说是天大的喜讯,因为地位更加稳固,他子女的母亲、外公,都是令他生活得更好的因由,父以子贵,饮水思源,非要战战兢兢不可。
他们继承的身家,由一层公寓、一部汽车到整个事业王国不等,看个人运气如何。
有些男生千方百计进入著名学府,进修其次,结交千金小姐为要。
什麽那是三菱重工的独生女,那是华侨银行的三小姐……了如指掌。
锦绣前途,尽在追不追得到聚宝盆。
家长往往火上烹油,看不起白领女。“天天上班,无心专注家庭,又一定押後生儿育女,不是好对象。”百般阻挠。
邓立言没有辜负父母一番心血。
但是他糟蹋了一个好名字。
自在把报纸刷一声翻过,像翻过她生命中一页。
半夜她醒了,无论如何睡不著,起床看时间,是凌晨四时。
自在忽然想听听姊姊的声音,多伦多的时差最易算,刚刚差十二小时,那边应是下午四时。
自在拨通了电话,那边有人来应,不过是录音机。
“王合意暂时不能应你电话,请留下你的姓名以及号码,我会尽早回覆。”
合意的声音平静与愉快,自在觉得很安慰,她放下听筒,她没有留言。
只要知道彼此生活得好,已经心满意足。
自在很快找到合适的工作,这原是年轻人的世界,自在不介意超时服务,事无巨细,亲力亲为,自然获得上司赞赏。
同事里有林语良,对她有特别好感。
林的家在新加坡,自在时时拿这个来做谈话题材。“你对我们可有贞忠感?不过是过江来找生活,有什麽事,立刻取出护照返回祖国,也许连一声再见珍重都没有。”
林很会说话,他笑笑道:“自在,连你的尖刻揶揄都是性感的。”
自在不为所动。
要到今日,她才知道邓立言给她的伤害有多深。
她头顶与心底都有一道阴影,她的自尊与自信折了一半。
她再也不能畅快开怀地肆意而为,此刻她已学会回头看看身後有无人持凶器走近。
背脊捱刀的滋味没齿难忘。
邓立言影响她的一生,她对他的五官已无太大印象,再隔几年,说不定在街上也难以把他认出来,可是他给她的羞辱,会与她同寿。
自在慨叹。
姊姊曾多次说过:“你太迁就他了,他一下子登堂入室,对你不会尊重。”
又说:“这个人滑头滑脑,有便宜尽贪,品格欠佳。”
当时自在一句听不进去。
此刻回味,十分震惊,姊姊的预言已全部应验。
林语良邀请自在一起往答里岛度假。
“我想去的地方,是非洲凯利曼渣罗雪山。”
“噫,原来你是海明威的信徒。”
自在挑战。“怎麽样,去不去?”
“我请你。”
“不必,各归各,互不拖牵。”
“自在,你是怕付出,抑或怕接受?”
自在板起面孔。“我已决定到多伦多探亲。”
“唏,多麽乏味。”
“说得再正确没有,我从来不是一盘冶味的咖哩鸡。”
自在真想往多伦多。
向姊姊郑重道歉,不管她接受与否,向她认错。
她买了飞机票,在一个星期日下午,直航多伦多。
自在先到酒店房间睡了一觉,养好精神,然後买了礼物,照刘律师给的地址摸上门去做不速之各。
合意住在北约区,小小花园洋房,花圃修理得十分整齐美观。
自在按铃,先听到狗吠,然後,传来细碎脚步声。
有孩子声音问:“谁?”
接著,一个保姆模样的人来开门。“请问找谁?”
“找王合意女士,我是她妹妹。”
那保姆仔细打量了自在一番,笑道:“一模一样的脸盘子与五官,错不了,请进来坐。”
一双小小约克郡便犬走过来,看著客人。
使自在讶异的是另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
“咦,”自在纳罕。“你是谁?”
那女孩约十岁左右,她也精灵地问:“你又是谁?”
“我是王合意的妹妹。”
那女孩的答案使自在张大嘴巴合不拢,她这样说:“我是王合意的女儿王称心。”
什麽?
自在膛目,冲口而出:“怎麽可能!姊姊并无女儿。”
那女孩十分懂事,不愠不火地答:“她就要回来,不信,你可以问她。”
就在这个时候,大门推开,合意出现了。
她一脸笑容,大声说:“欢迎欢迎,称心,快来见过你小阿姨。”
自在面孔上打满问号,不过,见到合意精神奕奕,仪容端庄,不禁喝声采。
姊姊并没有恨她。
自在更加内疚。
保姆此刻过来说:“称心,该去补习中文了。”
称心穿上外套偕保姆离去。
她们一走,姊妹俩不由得拥抱起来。
两人都鼻酸眼涩。
自在问:“称心是你的领养儿?”
合意沈默一会儿。“不。”
“什麽?”
“她是我亲生。”
自在再也忍不住怪叫起来。“怎麽可能,你几时怀的孕,我如何不知道?”
合意重重叹口气,坐下来。
自在恳求。“请把真相告诉我。”
合意斟了两杯酒,递一杯给妹妹。
两人一喝而尽。
她说:“那时你小,不知道姊姊生理与身形起了变化。”
自在问:“几时?”
“那时你与称心差不多大。”
自在努力回忆。
“有一年,我九岁……那是一个冬季,母亲陪你到北洲旅行……”
合意一边点头一边流泪。
“我想起来了,你们去了好久,约莫两、三个月的样子。”
“是,称心是在那个冬季出生。”
自在啊地一声,握紧了姊姊的手。
“我不晓得,你们是应该让我知道。”
可怜的合意,那麽年轻、那麽孤独、那麽失意。
合意说:“不幸中的大幸是,母亲真的支持我,她支付所有费用,并且找到可靠的人,把婴儿放在他们家寄养。”
“母亲是母亲呀!”
“不,许多母亲会把行止踏错的女儿赶走,我见不少雪上加霜的例子。”
自在沈默下来。
她又一次斟满白兰地一饮而尽。
难怪姊姊一直阻挠她约会,一朝遭蛇咬,终身怕绳索。
自在喃喃说:“应该一早告诉我……”
“你太小,不会明白。”
“那个男人呢?”
合意静一静才说:“那不是一个会得承担责任的人。”
自在想到邓立言,现在,他甚至变成别人的负担,要教别人赡养。
自在拥抱姊姊。“你会原谅我吗?”
“为著什麽事,我早已忘记,刘律师说你要来看我,我都不知多高兴。”
姊姊找回妹妹,妹妹也找回姊姊。
“退掉酒店房间,搬来与我同住。”
自在笑。“真没想到你会混得这样好。”
合意叹口气。“母亲保佑我。”
她们又紧紧抱在一起。
第二天,合意去了上班,自在待厨房做班戟给称心当早餐,忽然听得门铃响。
称心立刻要去开门,自在拿著锅铲追出。“喂,别乱开门,问清楚是什麽人。”
“是泰业与我一起上学。”
“泰业是谁?”
门一开,是一金发蓝眼的小男孩。
自在不由得紧张起来,先掩上门,悄悄问:“你妈可知道你有男朋友?”
“泰业时时来我家。”
“对男孩子,要当心。”
称心大奇。“阿姨,真没想到你那麽年轻却那麽喜欢说教。”
自在怔住,慢慢胀红脸。现在轮到她说起教来了。
保姆驾车来上班,顺带送孩子们到学校,自在一个人拾起中文报看起来。
门铃又响。
自在去张望,不胜惊喜。“林语良!”岁疑在梦中。“你怎麽来了?”
林语良像煞刚下飞机,胡髭还未剃,有点倦容,站在门外微微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自在感动到极点。“你拿得到假?”
“不管了。”
“怎麽知道我住这里?”
他说:“可以进来才说话吗?给我一杯热可可,我慢慢诉衷情。”
自在真没想到此行会有这样大的收获。
她把林语良请进屋内。
“我姊姊比较保守,你有无订酒店房间?”
她第一次替她姊姊著想。
“我大哥就住隔壁一条街。”
“好极了。”
自在放下了心。
(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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