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憔悴三年
憧憬:
彭玉婵是光明日报记者,年轻有为,上任不到三年,已薄有名声。
她擅长写访问。
写访问其实有一个秘诀。
玉婵这样同师弟师妹说:“访问,分两种。”
大家等着听是哪两种。
玉婵笑一笑,说下去:“一种,是好看的访问,另一种,是不好看的访问。”
大家都笑。
“不好看的访问,通常只是有合必录,对方说什么,你写什么,白白变成他人宣传工具,故不好看。”
那,什么是好看的访问?
“懂得发掘读者有兴趣的问题、加以冷眼旁观,探索事主的内心世界,综合成文,一定会受欢迎。”
大家都点头称是。
理论是这样说,可是彭玉婵也常常遭滑铁卢。
被访者很少肯把心事摊开来放桌上与记者共享,即使愿意接受访问,也不过是说些门面话。
玉婵一次去访问着名作家。
她问:“写作是否清苦行业。”
大作家笑答:“也不算太差。”
“可否具体说一说,阁下年薪多少?”
大作家说:“我的收入不能作为代表。”
“可否透露一二?”
他无论如何不肯,“读书人不宜说钱。”
玉婵徒呼荷荷,只得去做调查,可惜出版社与报馆亦不愿透露端倪,她只能做了一个十分约莫的估计。
谦虚是美德,可是有时被访者连生活是否快乐都不愿承认。
一位证券界女名人只肯说:“我不是不快乐。”
记者不易为,可见一斑。
王婵最新任务,是要去访问李日虹,她是显泽机构的继承人,身世特别。
李显泽是商界名人,一直没有透露有这个女儿,她一直住在英国约克郡,直到最近这几年。
传说中她是私生女。
李显泽一直到患上癌症才召她返来承继事业。
李日虹年纪不大,相貌清秀,自然成为记者访问的好对象。
可是她不接受中文传媒访问。
有什么话,只同时代周刊及新闻周刊说。
这种作风当然引起本地传媒不满。
经过显泽机构的公共关系再三指引劝导,她总算愿意同中文报章对话。
不过有一个条件。。
先得把问题给她看过,访问时间不超过三十分钟,还有,访问写成后得给她过目。
经她通过,才能刊登。
王婵听到这样的条件,不禁轰然大笑。
“简直是挑战我们的智慧。”
同事吴志光也说:“可不是,不如叫阁下公关组写好了宣传稿每间报馆派一份。”
玉婵反问:“你有无听说过,当年某作家宣传新作的伎俩?”
“余生也晚,错过了盛事,你倒说来听听。”
“他叫熟人来开座谈会,讨论他的新作,然后把会谈记录下来,拿到相熟的周刊去登。”
吴志光嗤一声笑出来。
“本来人家也预备迁就,谁知他还嫌写得不够好,赞得不够美,竟把原稿取回亲手再改,编辑部终于发奋图强,推说稿件遗失,不肯再登。”
“好,有志气。”
“是,我也那么想,据说稿件由杂志老板亲手交到编辑部,以为以上压下,必登无疑。”
吴志光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一个人,会那么不择手段地希望出名?”
玉婵耸耸肩,“我不知道,名利名利,也许名来了,利也会接踵而至。”
“为什么不好好苦干,名至实归?”
“咄,那需要多长一段时间!”
吴志光颔首,“是,都来不及要快快快。”
“一夜成名,多过瘾。”
“老总叫你去访问李日虹哩。”
“试同她讲讲条件。”
“没可能。”
“硬碰硬,恐怕做不成访问。”
“白便宜了别家报馆。”
总编辑陈昌祯这时进来说:“玉婵,都依了她吧,总算是中文传媒中第一访问李日虹的人。”。
“我不稀罕。”
“牛脾气。”
下午,玉婵与显泽机构公关部讨价还价。
对方十分客气,但是不住重复,条件就是如此,访不访问在你。
“哪,”玉婵叹口气,“我把问题传真过来。”
“问题不要超过十条。”
玉婵生气,“我只有一个问题。”
“请说。”
“中国人为什么如此难为中文传媒。”
“……”
“请尽快答覆。”
玉婵啪一声扔下电话。
原以为没有希望了。
可是一日之后,显泽机构有人找彭玉婵小姐。
“彭小姐?我是李小姐私人秘书邓青云,我们的公关组也太不会说话了,现在由我向你正式致歉。”
玉婵心中好不奇怪,“不不不,你们太擅词令才真。”
那位邓先生笑,“可是巧言令色鲜矣仁?”
玉婵听到这种似是而非的形容不觉笑出来,这种读英文写英文讲中文的人常犯类似毛病。
“彭小姐,我们再商量一下如何?我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我需要较多时间。”
“李小姐至多只能拨出一小时。”
“我想在现场问问题。”
“李小姐实在不希望有太多意外的惊喜。”
“我至多不问她贵庚。”
“彭小姐,你何必存、心刁难。”
“邓先生,记者并非刁徒。”
“那么,一小时,十个问题,可拍照,下星期三下午七至八时,在显泽机构会议室举行,你说如何?”
这时,玉婵也想交差算数,“好好好。”
一份工作耳,何用仆心仆命?
“你彷佛气馁。”
玉婵呵呵笑,“会吗,你太小觑我了。”
李日虹真是一个乏味的女子,商场中人想必往往如是,成日价钻钱眼。
接着几天,显泽机构不住要求玉婵交上问题。
玉婵不去理会。
届时,自顾自赴约,如果见不到,也就拉倒。
她准时抵达显泽大厦。
一到十一楼即有人迎出来,“彭小姐,我即是邓青云。”
是一位高大英俊双眼会笑的年轻人。
“李小姐呢。”
“已经在会议室等你。”
玉婵一怔,“这么准时?”
“请跟我来。”
会议室门打开,玉婵先看到一组十分舒适的沙发,接着一位妙龄女子穿着黑色塔夫绸晚装长裙笑脸迎人地走过来。
她戴着适量钻饰,更衬托得肤光如雪,双目如星。
“彭小姐吗,我是李日虹。”
玉婵没想到她是个美女。
或者这是她的地头,她又刚好精细地打扮过,心情又不坏,故此看上去特别漂亮,要是她也似彭玉婵那样每日工作十二小时,舟车劳顿为一个题目抓破了头皮,姿色一定稍逊。
这个社会一向是富者愈富。
“请坐,我穿晚装是因为一会儿要赴宴。”
随即有人捧着茶点进来。
玉婵正好饿了,一张脸几乎没理进雪白的椰子奶油蛋糕里去。
这时,邓青云已轻轻退出,关上私人会议室双门。
李日虹不打算拖延时间,“请你开始访问。”
玉婵老实不客气地边吃边问:“世人对你至大误解是什么?”
李日虹一怔,真没想到这个短发圆脸的姑娘一上来就问一个这样直截了当的问题。
可是她惯于接受访问,知道这个问题会帮她伸怨。
她坐了下来,裙据悉悉索索。
玉婵看到她脚下是一双像芭蕾舞鞋似的平跟鞋。
李日虹想了想,“至大的误解是我靠父亲的余荫度日,世上一切得来全不费工夫。”
玉婵不慌不忙地问答:“不是吗?”
“不,我在廿二岁之前,根本没见过父亲。”
玉婵笑笑给她接上去,“可是他的杖,他的杆,都领导你。”
“他只支付我生活费及学费,我是一个寂寞的孤儿,我在校成绩优异,生活检点,全属自身努力。”
这是真的。
家境富裕而读书不争气生活糜烂的子弟是极多的。
玉婵颔首表示赞同。
李日虹松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何对你说实话,如果有外国记者问我,我一定回答:‘可是,外界一切误解并不构成任何影响’。”
玉婵笑笑,她喝完一大杯咖啡,再斟一杯。
简直为老实不客气现身说法。
玉婵轻声问:“那些舞会,十分无聊吧。”
李日虹也笑,“当然,所以叫舞会,不叫会议。”
“为什么去?”
“应酬。”
“社会上许多真正办事的人从来不去那些地方。”
“我会考虑你的意见。”
“不过,李小姐,我必须承认,你穿上这一袭裙子,比任何一位名媛都漂亮。”
“谢谢你。”
“问题第二条。”
“不,已经第五条了。”
玉婵一怔,“那些不算。”
“怎么不算,别争了,二十分钟已经过去了。”
“好,你有无遗憾?”
李日虹一愣,抬起头,手托着下巴,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方钻,闪闪生光,她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来,终于,轻轻叹口气。
玉婵十分渴望知道答案,向前探了探身子。
李日虹终于回答了:“有,我所爱的人不爱我,爱我的人不是我所爱。”
玉婵冲口而出:“什么,不是收购和氏大厦失败锻羽吗?”
李日虹顿觉诧异,“当然不是,商业行动,有得有失,至多下次再来。”
“讲得太好了,可是,你爱的人是谁,你不爱的人又是谁?”
“他们都有家庭有工作,我不便把他们的名字说出来。”
玉婵失望。
可是,也属意料中事。
有谁会拒绝这样秀丽端庄的富女。
“李小姐,你有什么憧憬。”
李日虹低下头。
她考虑了很久,反问:“憧憬二字何解?”
玉婵笑,倒底自幼在外国长大。
她为她解释:“盼望,希望得到。”
“啊。”
玉婵催她:“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从来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
“是,因为你那样成功,要风得风,要两得两,还有什么好憧憬的。”
李日虹忽然这样说:“今年夏季,我返回约克郡老家度假。”
“老屋有一个马厩,一直由史蔑夫打理,他有一独子,约十岁,放假就到我家帮忙打杂。”
咦,这同富女的憧憬有何关连。
“那青年高大英俊,不修边幅,不擅词令,全不受商业社会污染,大家都喜欢他。”
她深深叹口气。
噫,莫非──
“一日,我策骑返来,看到他在马厩洗马,一年轻佣妇正替他挽水过来,二人谈笑,忽然他拿起水泼向那女子,那女子也用水泼地,二人浑身尽湿,却毫不介意,继续在明媚的日光下嬉戏。”
玉婵不禁入神。
“二人眼中都有盎然的欲念,可是,我丝毫不觉猥琐,那根本是人的天性之一,不用排斥压抑,可是,在这个时候,他们看到了马上的我,女佣随即走开,他过来帮我牵马。”
“你惊破了好事,不过不怕,有的是机会。”
“彭小姐,那样自然单纯,毫无矫情,绝无企图的男欢女爱,正是我毕生的憧憬。”
玉婵耸然动容。
够了,已经够材料交差。
李日虹的表逢能力十分强,她把她的心意交待得一清二楚。
“李小姐,这出奇的坦白──”
她笑,“我很庆幸今日的我已不必凡事支吾以对。”
说得好。
玉婵取出照相机,替李日虹拍下一连串照片。
她反问记者:“我的憧憬,会有一日实现吗?”
玉婵停止按快门,“不,李小姐,恐怕永无实现之日。”
“为什么?”
“你身份太矜贵,生活太复杂,每一个接近你的人对你都有所企图,怎么可能得到单纯的感情。”
李日虹坐下来,神情有点憔悴。
“最后一个问题:你有何失败之处。”
她苦笑,“你有无六个小时?”
玉婵微笑,“李小姐大可长话短说。”
“家母已经去世,我最失败是不在她在生之际好好与她相处。”
玉婵怪同情,“孝顺的女子通常会这么想。”
“什么,我以为不孝才会产生忏悔。”
玉婵笑,“不孝,根本心中没有父母,又怎么会后悔?”
“啊。”李日虹像是刚刚弄清楚这一点。
时间到了。
玉婵站起来告辞。
“彭小姐,贵报有你那样出色的人才一定会有前途。”
“哗,这话真应对我老板说。”
玉婵甫走近门口,已经有人替她开门。
门外,正是邓青云,原来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外头默默守候。
看样子做私人秘书也全然没有下班的时间。
他送玉婵到电梯口。
“请回。”
“时间不早了,请乘我们准备的车子回府。”
“我回报馆。”
“没有问题。”
他同她走到门口。
玉婵那记者本色又发作了。
她问:“你在显泽做了多久。”
“三年。”
“一直跟着李小姐?”
这时,一辆黑色大轿车驶过来。
邓青云替玉婵拉开车门,一连串动作配合得天衣无缝,玉婵只觉得他懂得礼貌,愿意使访者得到最佳待遇,但一点不觉得他卑恭屈膝。
找得到这样的夥计,实在难得。
车子一直把她载返报馆。
访问稿写出来,吴志光头一个看到。
“她真的对你那样说?”
“是。”
“哗,有看头,没想到富女的意愿如此简单。”
“可以想像,她所有的追求者读后会得瞠目结舌。”
“也就是俗称跌眼镜了。”
第二天,玉婵与邓青云通了一次电话。
他声音爽朗,叫人一听便有无限好感。
“李小姐到纽约去了。”
“我那篇访问搞在付印之前想请她过目。”
“李小姐已吩咐过我,她说不必了,彭小姐一定会帮她写得很好。”
玉婵一怔。
这样信任,更加不易做,她又自我审核一遍,把略为尖刻的字眼删除。
总编辑老陈看过,好不诧异,“真奇怪,与她平时形象大大不同。”
玉婵微微笑。
“写得好极了。”
玉婵说:“功不在我,要是当事人不合作,我怎么写,由此可知,写得再辛苦,也不是我的功劳。”
“好像很有感慨。”
“是,我打算创作小说。”
“李日虹真的比较像小说人物。”
真没想到她有一颗那样天真的心。
下班,玉婵逛马路。
她喜欢看众生相,一路观人。
一个年轻人站在地车站等朋友,神情有点焦急,忽然之间,他双眼亮起,人来了。
少女急急奔过来,他立刻笑,一脸欢容,身上每个细胞都欢畅的样子。
他俩轻轻拥抱。
玉婵在一旁怔怔地看着。
如此单纯的男欢女爱,对彭玉婵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憧憬。
她也向往呀。
半晌,人家肩楼肩的离去,玉婵才买了几份杂志,打道回府。
访问出来了,读者纷纷致电编辑部,表示激赏。
“李日虹回来没有?”吴志光问。
玉婵拨电话到显泽机构,那边答:“李小姐尚未回来。”
“那么,请替我接邓青云。”
“邓先生放假,我帮你接到他助手处。”
那助手一般精乖伶俐,“彭小姐,幸会,邓青云到纽约去了。”
玉婵的心一动。
“有无说几时回来?”
“好像是一两个星期。”
“是与李小姐会合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打个哈哈。
“谢谢你。”
“不客气,彭小姐有何事尽管与我联络,我叫陈日良。”
玉婵挂上电话。
一起到外国去了。
在这里,她在上,他在下,是宾主关系,到了外头,两个都是年轻人。
一定可以发现许多共同点。
许多女性都认为找对象讲条件,男方必需能够照顾她,呵护她,学识经济府况都比她好,使她一生都有安全感。
这真是苛求,也无此必要.人最好妥善照顾自己,那样,才可放心出去谈恋爱。
不知李日虹与邓青云之间可会产生些什么。
过了一段日子,玉婵自采访组退下来,她决定创作一个长篇。
篇名就叫憧憬。
她在等待结局出现。
不到三个月,报章财经版刊出消息,显泽机构李日虹辞去职务,宣布退休。
玉婵立刻拨电话给陈日良。
陈君说:“李小姐现在温哥华。”
“那么,邓青云呢?”
陈君答:“邓先生已经辞职,我代替他的位置。”
“恭喜你,升职了。”
“托赖。”言语间十分亲切。
可是其实他们没有见过面。
双方有一刹那沉默。
然后,陈日良轻轻说:“我曾拜读彭小姐大作,十分钦佩。”
玉婵笑,“我请你喝咖啡如何?”
他大喜,“随便何日何时我都有空。”
“一小时后在显泽楼下见。”
“我胸襟会插一朵康乃馨。”
玉婵被他逗得笑出来,能笑就好,伴侣如果能叫你笑,请多珍惜,那是极之难能可贵的一件事。
呵人生路上到处都是名与利,唾手可得,欢笑难寻。
玉婵到了约会地点,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们热烈地握手。
“真没想到有那么漂亮的女作家。”
玉婵又笑了,“我已退出采访组,学写小说。”
“那敢情好,可以对你坦诚地说话了。”
“有什么消息?”
“李小姐结婚了。”
“呵,那多好。”
“猜一猜对象是谁。”
“邓青云。”
陈日良诧异,“天下怎么会有你那样聪明的人。”
“不过是一加一等于二。”玉婵笑。
“她一直喜欢他,终于舍弃阶级而取爱情。”
玉婵沉默,真是好决定,现在李日虹才真正什么都有了。
“小说进行如何?”
“细节还需商榷。”
这一对,也大有发展余地。
赌注:
邓正伟额角冒着汗,手上拿着一副牌,故作镇静。
对手刘立成、心中暗暗叹气,姿势这样难看,赢了也等于输了。
本来赌桌上有五个人,现在都已退出,在一旁看他们下注。
他们赌的牌,俗称沙蟹。
刘立成不认识邓正伟,是一个朋友的朋友把他带来,刘立成好客,最近做电脑生意颇赚了一点钱,时时在宽敞的家里招待客人。
可是,从来没有见过像邓正伟赌品那样坏的人。
赢一点点,趾高气扬,嚣张万分,似要全桌人拜服赞美,输一点点,又垂头丧气,十分沮丧,最好有人安慰。
如此肤浅!
而且赌注落得那么大。
这时刘立成手上已有一对十。
不一定嬴,可是也不一定输,还有两只牌未发下来。
而邓正伟在这个晚上,已经输了近二十万元。
作为主人家,刘立成说:“这是最后一铺,然后,我们该吃饭了。”
牌发下来,邓氏面前是一对皮蛋。
他意气风发,掏出一条车匙,“我加注。”
刘立成有点讨厌他,故轻轻说:“我从来不用二手车。”
围观的几个人都笑了。
刘立成的牌下来,又是一只十。
刘立成几乎已立于不败之地。
他说:“看你的了。”
邓氏只得一只六。
而刘立成取得一只老k。
他把面前筹码摊出来,约莫值五万元。
他不想再玩下去,故把牌掀开。
那邓某人冷汗涔涔而下。
刘立成把车匙还给他,笑笑说:“吃饭了。”
外头已摆下丰富的自助餐。
很多客人他都不认识,自从爱妻病逝之后,刘立成深觉寂寞,故时常在家搞聚会,任由朋友携他们的朋友出入。
大家都知道刘家几乎每晚都有香槟招待。
刘立成走到露台去。
他对着海景,忽然深深叹息一下。
身后传来一把小小声音,“赢了还是输了?”
他没转过头去看是谁,低下头,笑,“我怎么好意思嬴客人的钱。”
“你是一个慷慨的主人。”
听语气,已觉有点风尘,刘立成颇喜欢成熟的女子,她们有风韵,老练,不轻易撒娇,把脾气收敛得很好,与她们相处,一定愉快。
他觉得她就站在他身后。
“这是一座美丽的别墅。”
“谢谢你。”
“听说女主人已不在世上。”
“是。”
“世事古难全。”
刘立成仍然没有回过头去。
这名女子声音柔美温馨,可是清甜的嗓音后似带凄怆,使他神往。
他不敢转过头去,怕她长得不美,又怕她长得太美,可是已经老了。
他问:“你跟朋友同来?”
“是。”
“已经深夜,早些回家的好。”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她轻笑。
他猜得不错,她果然是一个出来找生活的女子,换言之,她父亲不能照顾她,她的伴侣也不见得有能力。
对刘立成来说,所有女子都应该被呵护,同女人争、占女人便宜,是十分卑贱行为,至于伤害女子心灵,更罪无可恕。
他忍不住回过头去。
可是身后已空,那个女郎已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去。
刘立成有点后悔,为什么一听到她声音之际不立刻转过头来?
他喝尽手上的酒,回到客厅。
客人已陆续离去。
有人问他:“泳池几时开放?”
他笑,“你们说几时?”
有女客娇俏地说:“明晚。”
“我马上叫人准备。”
“今日鱼子酱供应不足。”
“我会告诉厨房。”
“有时累了,真希望可以睡在客房中,明天再玩。”
刘立成只得笑,“太赏脸了。”
过了这一季,他也想静一静,欲躲往伦敦住个把月,逛逛书店与美术馆。
有人叫住他。
他转过头去。
是邓正伟。
刘立成觉得奇怪,还有什么事?
“刘先生,我想与你再赌一记。”
“不,”刘立成即时拒绝,“牌局已经结束。”
这个人长得英俊高大,性情为何如此讨厌?
邓正伟凝视他,“你是怕好运已经结束?”
刘立成说:“邓先生,此处并非赌馆,这里是我的家。”
邓正伟笑,“你没胆子就算了。”
刘立成丝毫不理他的激将法,“你说得对,我没有胆子得罪客人。”
心想,邓兄,放了你一马你为何尚不知进退?
他想送走这名恶客。
谁知邓正伟仍不放松,作最后努力:“我愿拿我今日身边所有,来同你赌最后一记。”
刘立成看着他,“你想赢什么?”
“赢威风。”
“你想清楚了?”
“是。”
刘立成说:“万一输了,你的车你的现款你的衣服,可统统都得留下。”
“我明白,”邓正伟说:“可是我赢了的话,我会向通江湖宣扬我赢了你。”
刘立成笑,“可是,我并不认识全江湖人。”
“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刘立成想了想,“不,我对你全身上下物品一点兴趣也无。”
谁知邓正伟立刻说:“我还有个女朋友。”
刘立成一怔,“什么?”
“我的女友亦是赌注。”
刘立成不相信双耳,太可怕了,简直卑鄙下流。
“你且看看,她长得不错。”
刘立成缓缓地说:“邓先生,女朋友不是这样用的。”
邓正伟冷冷回答:“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刘立成问:“为什么那样绝望地想赢我?”
“你在商场及牌桌上都有常胜将军之称。”
刘立成笑笑,“邓先生,再见。”
他欲撇下这个讨厌的人,一转头,看到一个女郎向他们走来。
只听得邓正伟说:“走吧,盈盈。”
那女郎轻轻答:“是。”
刘立成立刻抬起头来,他浑身一震,他认得这把声音,柔美清甜,可是背后似有不可告人的凄酸,实在动人。
是她。
只见她皮肤白哲,颜容秀丽,身段高佻,只穿一件简单黑色吊带裙,浑身并无其他装饰,实在是个可人儿。
可是,她分明跟看邓正伟这个猥琐的人过活。
可惜。
刘立成犹疑一刻。
他同自己说:刘某,不管你的事,切莫多事,放这个人走,从此、水不见面。
可是这一刹那他无法控制自己。
他听见他自己说:“邓先生,请留步。”
那邓正伟即时得意洋洋地笑,“你可是回心转意了。”
是,他决定打救这个女子。
他点点头,“请到我书房来。”
“盈盈,跟着刘先生走。”
客人已散得七七八八。
刘立成延客人进书房。
他不明白女郎为何如此驯服温柔。
她欠他什么?
为何随他摆布?
他掩上门。
书房布置华丽别致,是一个独立天地。
门一关上,里头便一片静寂,看来有上佳的隔音设备。
连那邓正伟都说:“刘先生,你真懂得享受。”
刘立成连忙欠欠身
“府上一定有新朴克牌。”
刘立成打开抽屉,取出一副新牌,放在书桌上。
他走到小型酒吧前,斟出一杯拔兰地,“两位喝什么?”
可是邓正伟急不及待,已脱下身上的手表戒指项链,掏出车匙,大声说:“连盈盈在内,赌这一铺。”
刘立成看着他,只觉可笑。
原本,他真不会同这种人计较,可是今晚,他别有任务在身。
他温和地说:“别的都拿回去,不过,要是你输了,以后盈盈就不认得你。”
那女郎白皙的脸本无一丝表情,但是听了这话,她双目闪了一闪。
“她欠我许多钱。”
“一笔勾销。”
“好,”邓正伟说:“不过你要是输了,莫怪我在众人面前耻笑你。”
刘立成笑,“邓先生,我有种感觉,你好似不大喜欢我。”
邓正伟承认:“我觉得你这种有父荫有学历,世界任你予取予携的人最可恶不过。”
刘立成大奇,“你听谁说我有父荫?”
“你父亲不是鼎鼎大名的刘颂伯吗?”
刘立成答:“我母并非正室,并且失宠已久,我完全凭自己能力创业,信不信由你。”
女郎本来似瓷像般端坐一边,此时,肩膀动了一动。
邓正伟也一呆,可是他即时取过新牌,抽出,顺手洗了几次,啦一声放回桌上。
刘立成说:“这样吧。”
“请说。”
“你不过是想我难看,不如速战速决,一人抽一张牌,谁大谁就嬴。”
邓正伟愣住,“那岂非毫无技巧可言?”
刘立成笑,“赌博纯讲运气,哪有技巧可言。”
“谁先抽?”
“让我扪掷骰?”
刘立成又取出一副十分考究的西洋骰子,在皮制小桶内摇两摇,倒出来,只得五点。
邓正伟却只得四点。
刘立成站起来,双眼湛出精光,“看仔细了,我先取牌。”
他自中央抽出一张,翻开放下,一看,是张黑桃爱司。
那正是成叠牌中至大的一张,对手根本不用再抽牌比试。
刘立成听到盈盈嗯地一声。
邓正伟是个输不起的人,可是越是这种人,越是要假装豪爽潇洒。
他脸色灰败,大声说:“输了。”
刘立成竖起大拇指,“愿赌服输,好。”
邓正伟看也不看他带来的女朋友,取过外套就去打开书房门,拂袖而去。
女郎仍然坐在一角,动也不动。
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书房内静寂万分,一男一女都没有话说。
终于,佣人上来敲门,“刘先生,客人已经散清。”
刘立成吩咐道:“你们收拾地方吧。”
“是,刘先生。”
老佣人十分含蓄,视线并未接触女客。
从头到尾,这个风尘女子,好像不存在似的,人人轻视它,当她透明。
佣人下去后,刘立成咳嗽一声。
那女郎笑了一笑。
花般容貌,却误堕风尘。
刘立成为之恻然,口里却只是说:“今日,我取到一副好牌。”
他把那副牌逐张揭开,一只只,统统是黑桃爱司。
他笑说:“这是一副廉价魔术牌,想不到帮我赢了一手。”
女郎但笑不语。
刘立成问她:“你一早就看出来了吧?”
女郎仍然沉默,可是她的眼睛说是。
“出老千,真是不道德行为。”
女郎看着他。
“可是对付那样猥琐的一个人,又叫我高兴。”
女郎低下了头。
“以后,你同他不再有任何纠葛。”
“谢谢你。”她低声说。
三个字后无比苍凉。
“有无时间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女郎无奈,“你又可有六个钟头?”
刘立成摊摊手,“夜未央。”
佣人捧进来宵夜,两只碗,两副筷,可是,仍然装作看不见客人。
刘立成说:“先吃点东西。”
女郎说:“我不饿。”
刘立成笑笑,“你放心,我虽不是君子人,可是也不会欺侮女人,你随时可以走。”
女郎问:“真的?”
“回家去,好好做人。”
女郎笑了,像是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如此老土的好人。
她说:“此刻我又觉得有胃口。”
她取起面碗,一下子把鸡丝面吃得一干二净。
然后,她坐下来,伸个懒腰,轻轻说:“这下子,我又不愿走了。”
刘立成叹口气,“你看你,好好一个女孩,竟沦落到被人当赌注。”
女郎甚有愧意。
“别告诉我是为着父亲早去,母亲重病,而弟妹又嗷嗷待哺的缘故。”
她看着窗外。
“也别告诉我是为着想穿得更好吃得更好。”
女郎微笑,“我有种感觉,你会比其他人更难侍候。”
刘立成迅速答:“那当然,我尚有诚意。”
“赢我过来,倒底是为什么?”
“我喜欢你,觉得你不应跟着邓某那种人混饭吃。”
“世上有千千万万的邓某人,我们不过自一个邓氏的手,再传到另一个邓氏的手去。”
“你不考虑改变生活方式?”
女郎笑,“感化官,谈何容易。”
刘立成看看她。
“你看,我们在太阳落山后才开始工作,凌晨休息,每天工作六七个小时,收入丰厚,小帐数目惊人,如何转行?”
刘立成说:“可是,你得出卖灵魂。”
女郎嘘一声,笑笑说:“一个人只能卖他所有的东西,不过,你可别说出去,他们以为我有灵魂,其实没有。”
刘立成摇摇头。
女郎问:“不相信?”
刘立成答:“你不但有灵魂,且有一个非常伤感的灵魂。”
女郎愣住,缓缓转过头去,低下头,露出雪白的颈项。
刘立成叹口气,“盈盈,回头是岸。”
他拉开抽屉,取出支票部,写了张支票。
“给你,学一门手艺,做点小生意。”
盈盈过去,取过支票,一看数目,怔住,接着,她轻轻说:“我不要。”
刘立成扬起一条眉毛,“什么?”
“无功不受禄。”
“你有功,刚才,多谢你没拆穿我的西洋镜。”
“为什么无缘无故对我那么好?”
“并非没有原因。”
“告诉我。”
“我妻子去世之前,患病已有一段时间,明知不治,却强自振作,她的声音非常像你,清甜自然,但背后隐着凄酸。”
“啊。”
“有两句诗,不知你有否听过: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盈盈冲口而出,“所以你同情我。”
刘立成把支票放进她银色小手袋中,“别叫我失望。”
“我可以随时走出这间房间?”
“当然。”
“世上彷佛许久没有发生这样好的事了。”
她泪盈于睫。
刘立成送她下楼去,叫司机把她载返家中。
上了车,已驶出去十来公尺,忽然车子又停下来,车窗降下,她探出头来,刘立成步向前,听她有什么话说。
只听得她诚恳地说:“我祝福你,刘先生。”
刘立成颔首,车子渐渐远去。
故事说到这里,好像该结束了,只有在故事中,活生生的赌注,才有这样好的下场。
但是生活必需继续。
刘立成搞了一个盛大的告别聚会,邀请近五百位宾客,开开心心玩了一个通宵,到了翌日中午,还有醉酒的客人自客房出来问要浓茶。
可是最终有聚必有散,客人统统离去,刘立成令所有佣人放假,重新装修大宅,他孑然一人,到伦敦去了。
许多亲友都想为他介绍对象,他温和他婉拒。
他只想清静。
这些年来,关于他感情生活的谣传也很多,刘立成的名誉并非上佳。
许多名门淑女一听这三个字说不定就害怕,他也无谓去做社交圈的新话柄。
他逛了一间书店又一间,喜欢蹭博物馆,倦了找一间小食店填饱肚子,腻了便到巴黎玩数日。
这样,他竟在欧洲就了下来,乐不思蜀,留着胡髭,穿便衣,女伴不是金发就是红发,晃眼便半年过去,不思归。
公司其他拍档开始催他回去。
追得紧了,他索性表演失踪。
可是电话录音机里留着一个讯息:“刘立成,我们需要你,请速现身,半年疗伤期对现代人来说已是奢侈,你的伙伴戚成义。”
听到这样的恳求,刘立成忽然觉得自己不合理之至,歉甚,终于决定告别流浪生
活。
他打算在周末还去。
星期五上午,他到相熟的书店去取订书。
拿到那本十九世纪末期初版狄更斯的块肉余生,他站在店堂欣赏了一会儿。
冷不防吸引了一个人的注意力。
“能给我看看吗?”
一抬头,他便知道是她了。
秀丽的面孔,文静名贵的衣着,与他有一般嗜好,她叫王唯绮,廿七岁,是位建筑师,承继父业,在伦敦拥有一例小小建筑公司。
他们到茶座去谈了一个下午,说到最后,刘立成遗憾地说:“可惜我明天便要走了。”
“去何处?”
“香港。”
“哎呀,我也是明天去香港。”
而且是同一班飞机,这样的巧合,叫做缘份。
故事到这个阶段,真的应该结束了,好心人有好报,应了盈盈对刘立成的祝福。
又过了半年,他俩在香港结婚。
婚礼非常简单,连酒会也不设,注册、蜜月,然后开始养儿育女的大计。
刘太太在怀孕时口味刁钻,喜欢吃各式各样甜品,否则就情愿捱饿。
刘立成只得与司机二人挖空心思寻幽探秘。
“有一家小小专门甜品店里的自制芒果冰淇淋简直一流。”
“还等什么?马上去。”
司机把车停在横巷,他们两夫妻一进甜品店,就知道找对了地方。
那小小的店面洋溢着一股甜香,刘太太兴奋地买了十来种不同点心,刘立成一直笑问:“你怎么吃得了那么多?”
然后,老板娘出来了,她笑笑说:“刘先生,今日我请客。”
刘立成一抬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笑意盈盈,一双美目情深款款。
呵,别来无恙乎。
刘立成心底无限宽慰,她到底站起来了。
刘太太讶异,“原来是朋友。”
老板娘连忙说:“刘先生在生意上帮过我好大一个忙,以后来吃甜品,无论如何不可收他费用。”
“那怎么可以,你是开门做生意的呀。”
“托赖,小店生意不错,小店请得起。”
刘立成一直颔首。
临走,才发觉店名叫成功,看来,也是为了纪念刘立成。
回家途中,刘太太说,“我竟不知你有那么可爱的朋友。”
“许久没见面,看见她生意成功,非常替她高兴。”
“你帮过她什么忙?”
“不足挂齿。”
“嗯,你猜,我该先吃哪一只冰淇淋?”
“樱桃,粉红色,多漂亮。”
酒保:
高小芬是一名调酒师。
她加入这个行业是完全无意的。
在英国念酒店食物管理的她当然会得调酒,可是不精,去酒店应徵工作,只得酒吧有一个空位,她不想空闲在家,马上接受。
小芬运气好,她遇见一位即将退休的调酒师傅,觉得她讨人欢喜,于是将全身工夫传授给她。
师傅本身不喝酒。
小芬则不喝混合酒,师徒俩性格有异曲同工之妙。
三个月后,小芬已得师傅真传。
那时,行政部有一职位,可是,她又不想去了。
她决定在酒吧耽一年,看看众生相。
况且,调酒师的薪水比初级经理高得多。
酒店规定他们穿制服,在男装与女装之间,小芬挑男式制服穿:白衬衫,黑西装与长裤,长发梳成一条辫子,非常精神爽利。
经理看她那种打扮,本来不赞成,可是又挑不出错在何处,渐渐女待也申请穿男装,方便工作,开过会,终于通过自由选择。
全世界所有的酒保都是酒客的好朋友。
多喝两杯,有什么话说不出来。
从“小芬我妻子\老板\弟兄不了解我”到江湖上各式恩怨,以及恋爱过程都和盘托上。
反正何处讲何处散翌日酒醒烟消云散。
酒吧是一个奇怪的地方。
白天,平平无奇,几张圆抬,几张椅子,地毯上污渍斑斑,天天清洗也不管用。
可是入夜,一开灯,它就像一个姿色平常的女子经过悉心住扮,变成艳女。
玻璃杯亮晶晶,笑声乐声热闹,柔和灯光下,人人面色祥和。
虽然不见天日,小芬也不介意在此上班。
母亲这样同她说:“当心人家误会你是个舞女。”
小芬答:“我很少理会人家怎么想。”
况且,舞小姐收入那么高,不能比。
今日,是她上班一周年纪念。
特别感触,因为上头决定调她到宴会部,她穿制服的岁月,恐怕要结束了。
今夜,她把头发束到脑后,搽上紫红的胭脂。
有一个年轻的男客叫了一杯啤酒不住回首看酒吧入口。
一眼就知道他在等人。
等的,当然是女友。
半小时,一小时过去了,人迹缈然。
酒吧客人渐多,小芬接了一通电话。
“请叫一位李柱明听电话。”
小芬问:“他外型如何?”
那位女客说:“廿多岁,有点傻气。”
“呵,他在此等了你好久了。”
“我叫敏娜,告诉他,我不来了。”
“就这么一句话?”
“是。”对方已经挂线。
小芬只得走到那个年轻人身边去说:“敏娜有事,不来了。”
那年轻人一愕,立即垂下头来。
小芬看在眼内,不觉好笑,若干年后,他结婚生子,想到今日的小小不如意,一定觉得好笑之至。
可是该刹那,感觉之难受,也不要去说它了。
半晌,他对小芬说:“今夜,我本想向她求婚。”
小芬劝解:“算了。”
他掏出戒指盒子,给小芬看,“送给你。”。
放下盒子转身就走。
“喂,喂。”小芬叫都叫不住。
做酒保,居然还有此奇遇。
盒子里是一只小巧的钻戒,现在出来混的女孩子,还哪里看得上这种货色。
小芬顺手放在抽屉里,预备改天归还。
这时,有一名油头粉面的青年过来问小芬:“有什么酒,喝下去像果汁,可是很快会醉?”
咦,他想灌醉什么人?
一定是无知少女。
小芬不动声色,答曰:“夏威夷之夜。”
“好极了,给我一杯。”
本来酒里要放伏特加,小芬故意滴酒不添,她心想:小姐,你会感激我。
一连三杯,那年轻人咕哝:“酒保,给我换一种,这酒不行。”
小芬说:“是谁酒量惊人?”暗暗好笑。
“我母亲。”
“什么?”
“家母到此处来监视我们几兄弟,我们想叫她早些打道回府。”
“呵,对不起,请喝这只大溪地之花。”
保证一喝就瞌睡。
王永兆是熟客人了。
“小芬,给我一瓶香槟。”
“今日又请谁。”
“请你。”
“什么?”
“庆祝你在此工作一周年。”
“王先生真好记性。”
那位王先生只是笑。
他年轻、高大、英俊,而且阔绰,可是一年来,带上来的女朋友不是选美皇后就是女演员。
小芬虽然对他有好感,也不敢有任何表示。
“上班时候我不便喝酒。”
“我等你下班好了。”
这种态度真迷死人。
小芬笑问:“今日同谁来?”
“猪朋狗友。”
小芬嗤一声笑出来。
“下了班无聊,又不想回家,便同他们来消遣。”
“不怕太太寂寞。”
“我已离婚。”
“啊。”
“三年前她弃我赴美读书。”
有这种事!像王永兆这样的人打着灯笼没处找,怎么会有女子弃之若败履?
难以想像。
“我回家做什么?”
“王先生没有孩子吗?”
“有的话准在家带孩子,可恨现代女性都不肯生孩子。”
小芬只得陪笑。
“要不要过来坐一会儿?”
“我当更呢。”
“那好,不勉强了。”
他捧着一大盘酒去招待朋友。
王某人把这里当家一样,每月结帐均好几万元。
今日,他的女伴穿一件红色露胸长裙,好看得吸引全场注目。
他快乐吗?
可以肯定不算凄惨。
最好的酒,最漂亮的女人,最爱热闹的朋友?小璇笑了。
十二时正,小芬下班,收拾完毕,约莫一时左右,这时,银行区经已静寂,走到门口,听到有人叫她。
她吓一大跳。
一看,是王永兆。
“来,送你一程。”
小芬站着不动,只是微笑。
熟客也倒底是陌生人,小芬不会上陌生人的车。
王永兆诧异问:“你不放心我?”
小芬笑,“公司规矩。”
王永兆摇摇头,“现在又没人看见。”
小芬仍是笑。
“你怕我?”
“一点点啦。”
“我自问并非面目狰狞。”
小芬感喟,“太过英俊更加危险。”
因出自真心,王某人觉察得到,便轻轻驶走车子。
小芬亦抱怨自己不够瞻色,但是她希望得到的,并非类此感情。
不,不是一夜一夜计算的关系。
希望可以延伸到白天。
由一天至一月,由一月至一年,以致十年八年。
小芬不介意同一个合理的人相处一生。
真是落后的想法?
回到家淋浴后,看半小时小说,沉沉睡去。
梦是那样清晰,她认识了一个人,他与她相恋,他们为着不可逃避的因素分手,最后,在异地相逢,他已不记得她。
她身边已经是少女的孩子问:“妈妈,他是谁?”
她若无其事地答:“一个朋友。”
何必告诉孩子,那是她的父亲。”
小芬惊醒,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幸亏只是她一个人,幸亏没有牵涉到孩子。
呵人生如梦,在黑暗中,她向往缠绵,可是害怕失恋。
第二天她九时正起床,无论晚上什么时候睡,她总努力在九时正起来。
她见过许多睡到日上三竿甚至是日落西山的人,人家下班他们尚未苏醒,与整个世界脱节还不在乎,懒洋洋,烂场塌,尤其是女性,痴痴迷迷,到了早上说话还不清楚,不知服了什么药,不能履行一般人职责。
见得多了,有种恐惧。
小芬立定心思早起,一日睡七八小时已经足够,真的疲不堪言,可在假期补足。
一直以来,她的意旨力都令她做一个整齐负责任的人。
她出门到银行区去办一些事情,经过时装店,看了一会橱窗,然后到母亲家去坐了片刻。
看看时间,忽然觉得累,一定是午餐那碟红烧狮子头吃多了。
她决定回家小睡。
母亲说:“在我床上眠一眠。”
可是这是小芬生活守则之一:不在他人床上睡觉,即使是母亲的床。
随便惯了,倒处睡,睡醒了,不管何处淋一个浴,那还得了,随便得那种程度,以后日子怎么过?
她说:“我回家去。”
说是怪脾气也不为过。
回到自己的窝,躺到床上,四肢百骸有说不出的熨贴。
她睡到被电话铃惊醒。
是她老板,“小芬,你还在家?不舒服吗?”
“我马上来。”一看,已经晚上六时。
“你从不迟到,如有事,我可找人替你。”
“不,我没事,我不过听了一个重要长途电话,马上来,十分钟。”
什么都有第一次,第一次失恋,第一次丢脸,第一次失约,第一次伤心……
真没想到会睡过头。
下楼去叫车,有人唤她。
她一抬起头,是王永兆。
小芬不习惯在阳光下看到人客,要凝视一会儿才能将映象归位。
“王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接你上班。”
“我已经迟到。”
“快上车来。”
是一个梦吗,不管了,小芬上了他的车。
她审视双手,又看街外风景,不,人是清醒的,不是梦。
她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家?”
“酒吧说你没上班,我丢下那些朋友前来看看。”
“是,我睡过了头,迟了一小时。”
“总有这种时候。”
小芬笑笑,“白天看来,王先生彷佛年轻些。”
“是吗,我还以为在阳光底下,我的皱纹无所遁形。”
小芬又笑,“我在日光下看上去如何?”
“很好,皮肤很白。”
小芬很是喜欢,把脸朝着窗外。
“白天你倒是不怕上我的车。”
小芬承认:“白天那么多人看见。”
“我却喜欢晚上。”
小芬正欲张口说话,忽尔听到”阵铃声。
这又是什么?
她转过头去,发觉头在枕头上,怎么会这样?地跳起床,原来,始终是一个梦。
一看钟,时针指在五时正,真是,高小芬怎么会迟到,高小芬是一个最守规则的人。
小芬叹口气,起床洗脸出门。
街上凉风习习,哪里有什么来接她的人。
小芬自己叫一部车返公司。
换上制服,开始工作。
王永兆到九点钟才带着一帮朋友出现。
全女班,统统是艳女,共五六人,不知从哪一间夜总会带出来。
他也真会玩,天天变花样,据说这样的人,万一累了,决定安顿下来,会真正修身养性,问题是,他不知什么时候才乌倦知还。
他坐在小芬对面,用手撑着头,“真累。”好似在受罪。
小芬不由得笑了。
“小芬,你的笑脸值一百万。”
“那么多?”
“好不天真可爱,你知否你有两只较尖的犬齿,笑起来像只小动物。”
小芬笑,“这算赞美?”
“算。”
他给她一千元小费,“给我做几杯烈酒,让她们喝下后乖乖回家去。”
“我以为你想她们陪着你楼搂抱抱。”
“全不是真心的。”
“王先生,你的要求开始苛刻及不合理。”
“你说得对。”他有点不好意思。
即使对他真心,他分得出吗,他知道吗?
恐怕已经不能够分辨。
那边有人吵闹。
是一个女子喝醉了在哭泣骂人,并且满地打滚。
最可怕的是醉酒的女人,一点廉耻也无,比这更恐怖的,是服食毒品的女人。
小芬同保镖说:“请她离场。”
“她一个人来。”
“你扶她出去,替她叫一部车子。”
“她已烂醉。”
“管她呢,把她送出去拉倒。”
真的,人若不自爱,一定可以烂死在阴沟里,谁会关心一个管不住自身的人。
小芬又警惕了几分,做人,真须步步为营。
那哭闹的女子被请离了现场。
酒吧恢复正常,可是,忽然之间,哗地一声,有人被玻璃杯割破了手,血流不止。
小芬连忙拎起急救箱去看个究竟。
只见那客人割痕甚深,需要缝针。
“先生,你最好前往医院急症室。”
那位客人亦跟着由友人陪伴离去。
小芬一眼关七,照顾得十分周全。
不久,王永兆带着那班艳女离去。
有同事羡慕地道:“有钱,什么都可以。”
某一个程度,这话是真的,天大乱子,地大银子,有什么是钱摆不平的呢。
小芬低头工作,过了大半个钟头,猛地抬头,看见的一张面孔,又属于王永兆。
“王先生,你怎么又回来了,可是忘记什么?”
“我把她们送回去,可是不想返家。”
“家有那么可怕?”
“一开门进去,一片静寂,我简直不敢坐下来。”
“那,为何不与家人住?”
“怕父母噜嗦。”
每天视归如死,倒也是痛苦事。
“小芬,来,休息半小时,聊几句。”
小芬拗他不过,托同事代为照顾,出来陪他坐下喝杯橘子水。
她自嘲地说:“看,终于都要坐台子。”
王永兆答:“是我的面子。”
小芬问:“对于男性来说,面子很重要吧。”
“钱、美女、面子。”
小芬代他注解:“酒色财气。”
王永兆摸摸后脑,“说得很对。”
小芬看着他笑。
“小芬,同你在一起聊天真好。”
“你不给其他人机会而已。”天天换女伴,人家不知首尾,如何攀谈。
“小芬,我等你下班。”
小芬推辞,“今日有人接我。”
他”怔,“你有男友?”
“谁没有男友,看你要求如何而已。”小芬微笑。
“他条件好吗?”
“配我已是绰绰有余。”
“小芬,你真谦和。”
“时间到了,”小芬温和地说:“快打烊了,那边有位黑衣女郎,看着你起码有三十分钟以上,过去与她谈谈。”
两个寂寞的人,走在一起,可解决许多问题。
不过,在酒吧这种欢场,一切都不能当真。
小芬拒绝王永兆进一步接触,就是这个原因,她有何能力改变一个天天换女伴的男人?
中人之姿,稍具聪明,那是不足够的,她苦不知自量,肯定会受到极大伤害。
内心虽然渴望,理智无论如何不允许。
一下看不住自己,就会沦入万劫不复地步。
她回到柜桔之后,主管同她说:“小芬,总经理明早十时想见你。”
“知道了,谢谢你。”
“是要调职了吧。”
“是。”小芬惆怅。
“调往何处?”
“做沉闷的行政工作,负责计划十多年后生意盈亏之类。”
“那多好,分明是升上去了。”
“你真认为好?”
“自然,女孩子不宜做酒保。”
“可是这”年来不少客人特地慕名前来喝我调的若艾酒。”
“唏,当然是做经理高尚得多。”
明日便知分晓。
小芬偷偷看一看王永兆。
他已坐到黑衣女郎身边去。
那女子有蛇一般的腰身。
两条手臂已经挂在王君身上,半醉,不顾一切,吃得起亏,决定非寻欢作乐不可。
这样也好,无论做什么,至要紧有决心,切莫半桶水,想吃咸鱼,莫怕口渴。
打烊了,灯光明灭三次,王永兆与黑衣女离去。
不是说要等她下班吗,可见不过是讲讲而已,你跟他去,就是你,她跟他去,也就是她,无所谓。
小芬丢下制服,换上便衣,离开酒吧。
第二天她穿上整齐的套装去见总经理。
两人谈了一会儿,他给她一份新的聘书,从此之后,她成为白领丽人新成员。
那位中年人说:“小芬,白天上班比较适合年轻女子。”
她温和有礼地答:“是。”
母亲头一个高兴,她松出一口气。
“吁,早些日子,都不知如何同亲友交待才好。”
“为什么要同他们解释。”
“谁像你,六亲不认?”
“咄,我才不用向任何人交待我的所作所为。”
“反正只有白天上班才是正经人。”
那么夜更警察呢?不过母亲也说得对,神秘的黑夜往往带来令人意想不到的危险。
酒吧的同事问:“客人找你,该怎么说?”
“我说转行了。”
这是真的,况且,谁会找她?她不过是酒吧的一个服务员,客人旨在酒,不在人。
上了楼,脱下制服,小芬适应得比她预料中好得多,只是嫌白天的交通太过挤逼。
她变成所有白天上班族其中一员。
每早八时半回到公司,摊开报纸,心中就奇怪,她从前的客人,特别是王永兆,不知醒来了没有,大抵还睡在柔软的席梦思上,身边不知躺着哪个美女,至于美女在早上看去还是否同昨夜一般美,完全是另外一个问题。
是,她没有忘记他。
可能他不知道,她仍在同一酒店做事,不过一早一夜,碰不上头。
她问过同事:“有没有人找我?”
同事摇摇头。
半年这样过去了。
小芬已属于白天。
一日上班,听见同事与人客在小会议室商谈请客之事。
“对不起,王先生,今年已完全订满。”
小芬轻轻拨电话给同事。
“要什么期?”
“要九月廿五日,是女方生日,同天订婚。”
“那天李炳基先生本来订了鸳鸯厅来庆祝钻婚,可是昨日好似取消了。”
“为什么?”
“他们打算到游艇上庆祝,只与我们订食物。”
“好极了。”
客人终于满意地离去。
她看到他,一怔,随即满面笑容地迎上去,他是王永兆,浪子终于找到了归宿。
她有许多话同他说,叙叙旧,问问好,他们真是老朋友了。
他与她打一个照脸,也十分客气地陪笑。
可是,很明显,他不认得她。
他已完全忘记她是谁,换过地方,变了时间,她又已除下制服,他哪里还记得她。
小芬连忙低头疾走,转返办公室。
半晌,抬起头,同自己笑了。
借人:
朱家伦自从毕业後就在宇宙机构做事。
她为人沉静,低调,认为做人至要紧姿势好看,如果恶形恶状地追求一件事,那麽,赢了也等於输了。
从家伦的衣着打扮可以看出来,她平时穿的黑白灰三色,她整齐的发式,以及实事求是的作风,都显示出孤傲的性格。
在今日,这种品格并不曾受到普遍的欣赏。
在办公室中,总是那些戴大耳环,嘴里会哼一两支小调的女性受欢迎。
虽然家伦升得并不比别人慢,但倒底她要付出多三倍精力。
这倒还罢了,家伦遗憾的是她始终没有要好的男朋友。
能够叫一个男人手足无措地那般倾倒是难得的,女同事杨蓓莉便有为她神魂颠倒的男友。
他们准时管接管送,送糖送花送名贵手袋,简直像奴隶一般。
每个人都有天才,蓓莉控制男生的才华是叫人佩服的。
奇是奇在蓓莉乐意同家伦做朋友,一工实在太过南辕北辙,毫无冲突,俗云同行如敌国,她俩显然没有这种顾忌.
蓓莉常往家伦办公室跑,喜欢与她商量所谓大事。
今日中午,她探过头来,“家伦,又吃苹果当午餐?”
家伦笑着点头,“请进来。”
蓓莉坐下说:“给你看一件衣服。”
她打开一只大盒子,里边装着件黑色缎子晚服,一大半用累丝缝成,欧洲名贵牌。
她穿上一定既危险又好看。
“又是谁送的?”
“我自己买的。”
“大手笔。”
“上旧生联谊会去吃饭,这身打扮代表我三年来的成就。”
家伦笑笑。
“我带什麽样的男朋友去好?”
家伦替她出主意:“英俊、能干、富有,最好财经版上登过他的照片,一定可以叫你旧同学刮目相看。”
“对!”蓓莉完全赞成。
她捧着盒子出去了。
另一位同事麦玉成进来,看着蓓莉背影,喃喃道:“肤浅。”
家伦听见,轻轻答:“我才不会那样说。”
“还说不是?”
“蓓莉头脑最清醒不过。”
“她有脑吗?”
“有,怎麽没有,比你我发达得多了,她完全知道要的是什麽,一直朝着这条路走,很快就会成功。”
“靠男人?”
“那也是一种办法。”
“家伦,我以为你会看不起这种人。”
家伦笑,“河水不犯井水,我从来不敢看不起任何人。”
麦玉成嗤一声笑,“对,家伦,我决定与王熹订婚。”
“恭喜你,玉成,那是个好人。”
玉成叹口气,“光是好人,说服力不强。”
“谁说的?对你不好,身家亿万,貌至英俊又有何用。”
“家伦,你思想如此通明,照说,没有道理找不到男朋友。”
家伦笑,“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知己?”
“对不起,也许你收藏得好,我们没看见。”
麦玉成离去。
家伦低下头,她是真的没有亲密男友。
最可怕是那种星期天聚会,所有长辈都欢聚一堂,一见家伦,都殷殷垂询:“家伦,找到对象没有?”家伦巴不得找个地洞钻。
发誓找到那个人之後也不会带他到那种场合去。
几位太太一边打麻将一边笑谄,“家伦的眼角高,要好好地挑选是不是。”
真是寂寞。
过了三十岁就好了,大家忌讳,也就不会再问这件事。
也许应该改一改作风。头发留长,梳蓬松点,像刚自床上起来,又可以随时回到床上去,红唇、眯眯眼,衣服彩艳,领口稍微大一点……
可是,姿态那样难看,赢了也等於输了。
就在那个月下旬,家伦的母亲进医院做例行身体检查,发觉胸口有硬块。
经过化验,证实是癌。
家伦至为震惊。
朱太太反而要调过头来安慰她。
“这也不是绝症了,可以医得好。”
家伦伏在母亲身上,伤心欲绝。
“因因,我只想看到你成家立室。”
家伦泪如雨下。
“你若有要好的朋友,带来我看看。”
家伦只得唯唯诺诺。
真是个难题。
她没精打采,同杨蓓莉诉苦:“说不定是母亲最後愿望。”
“我借个人给你。”
“什么?”
“借一位小生用一用。”
“这不太好吧。”
“没关系,反正现在男女之间十分儿嬉,三两次约会之後从此不见也很普通。”
“那人是谁?”
“不过是做一场戏,我给你介绍一个演员吧。”
“有如此人才?”家伦骇笑。
蓓莉拍胸口,“包在我身上。”
幸亏从来没有小窥过杨蓓莉。
“是要酬劳的吧。”
蓓莉说:“别市侩,帮朋友,极应该。”
家伦放下心来。
隔了一天,在咖啡室里,杨蓓莉把言伟兴介绍给她。
“伟兴懂得怎么做。”
她有事,先走一步。
家伦逼切同小言说:“蓓莉都告诉你了?我还需要补充什麽吗?”
“不用,我明白。”
倒底是演员,样貌英俊,声线清晰。
“家母此刻在医院,明日一早要动手术。”
小言说:“那麽,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出发。”
家伦往停车场走去。
那言伟兴说:“慢着,不能空手去。”
他到附近买了冰淇淋巧克力及各种罕见水果。
家伦争着付款,被地瞪一眼。
她缩手,“怎么好意思——”
“慢慢算。”
到了病房,朱太太看见冰淇淋,呀地一声,高兴得不得了。
“嘴巴淡,正想吃这个。”
家伦投向感激一眼,小言笑笑。
她为母亲介绍。
朱太太精神大振,浑忘疾病,与小言攀谈起来。
“言先生干哪一行?”
“我是建筑师。”
“家里有些什麽人?”
“父母双全,一名兄长,已结婚。”
“你同他们住吗?”
“是,我住在山顶道,是家父自置物业,大哥一家就在附近,方便照顾父母。”
“你自己可有物业?”
至此,为求逼真,家伦轻轻咳嗽一声,以示抗议。
其实她不介意,这又不是她真男友,怕什么问长问短。
言伟兴抬头笑笑,“没关系,伯母,我身为建筑师,近水楼台,自然置有物业。”
朱太太老怀大慰,“你们认识多久了,是怎么认识的?”
少青毫不犹疑,“由朋友介绍,虽然日子不长,感觉已经很久。”
“你对家伦,是认真的吧。”
家伦堡局声线,“妈,别说太多,冰淇淋要融化了。”
伟兴又捧上樱桃及桃子。
失太太咪咪地笑,大有死可瞑目之感。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
家伦只觉得言伟兴表现得斯文有礼,热诚可嘉,真是个好演员。
再过一刻,朱太太累了,言伟兴告辞。
家伦把他送到门口,感激万分,“谢谢你。”
他转过头来,温和地说:“不客气。”
他看着家伦的黑发素面,这个女子要近距离面相才知道有多美,可是,细致五官洁白肌肤一下子被他人响亮的俗艳掩盖,故此在人群中吸引不到粗浅庸俗的眼光。
他终於说:“我明早再来。”
家伦连忙说:“不用了。”
“不,我愿意那么做。”
家伦颔首,这叫做演员道德,此君将来会得大红大紫。
家伦已决定要送他一件厚礼。
那一晚,她在医院里陪伴母亲。
第二天一早,看护便来打点,预备送宋太太进手术室c
言伟兴及时赶到。
他一身西装,稍理似要赶去开会似的,家伦可以闻到他身上肥皂清香。
他对家伦微笑说早,随即握着朱太太的手。
宋太太似被注射了一支强心针,轻轻抱怨:“你应早就来看伯母。”
“是家伦不让我来。”
“这个孩子是有点孤僻。”
朱太太进了手术室,小言同家伦说:“我要到公司去处理一些事宜,约个多小时後再来。”
“不用了,多不好意思,叫你跑来跑去。”
小言却说:“朋友要来作甚。”
家伦点点头。
他给她一只手提无线电话,“你拿着。”
漫长的三小时,家伦一个人坐在候诊室度过。
电话响了,是他。
“可需要替你买些什麽?”
“我肚子不饿。”
“咖啡与松饼可好?”
家伦只得接受。
她一夜没睡好,在医院里又不能化妆更衣,自问似只篷头鬼。
幸亏不是真的男朋友而是见义勇为的一名帮手,否则真不知拿何种面目见他。
小言上来,看到家伦握着双手,垂着头,一言不发坐在那里。
他怜悯地走过去把手搭在她肩上。
家伦抬起头来。
“医学昌明,你放心。”
家伦凄然落泪,“我想到幼时家母亲手替我沐浴的情况。”
他轻轻拥抱她。
家伦说下去:“家父早逝,一头家全靠家母支撑,她有一份正职,可是早上五六点就起来兼职抄写,十分辛苦。”.
小言不说话,可是握紧她的手。
他递咖啡给她。
家伦一边落泪一边喝一大口咖啡。
她心中抑郁稍抒。
这时,医生出来了。
家伦立刻站起来。
看医生的笑容便知朱太太平安。
“手术顺利,一切无碍。”
家伦松下气来,只觉四肢辏弱不堪。
朱太太苏醒,看到女儿及她男友金童玉女似站在面前,十分宽慰欢喜。
“你们回去休息,这不需要你们了。”
“妈,我回去淋浴即返。”
“补一觉才来看我未迟。”
言伟兴立刻说:“那麽我送家伦回去。”
家伦说:“怎么好麻烦你。”
“顺路。”
对他来说,一切都不算麻烦,真是个好人。
在他车子里,家伦不觉倦极盹着。
到家才被他轻轻推醒。
真奇怪,在陌生人的车里都会这样松弛。
“你先休息一会儿,既会我来接你。”
家伦忽然坚强起来,不,她不能倚赖任何人,他的责任已经完毕。
“我自己会去。”
“你肯定?”
“自然。”
小言笑笑,“那我先走一步。”
“慢着。”家伦叫住他。
他又转过头来,一双眼睛充满盼望。
“我如何同你联络?”
“呵,对不起,道是我的名片]
她同他道别,“谢谢你,改天我们一起吃饭。”
“一言为定。”
回到家,她把他的名片放抽屉里,累极入睡。
做了许多乱梦,惊醒,”看时间,连忙淋浴更衣,赶到医院去。
朱太太在看电视,气色甚佳,家伦放心。
“咦,言先生呢?”
“他工作忙,”家伦温和地说:“稍後还有应酬。”
“他派人送了花来。”
家伦看到芬芳的花篮,杨蓓莉、麦王成与其他同事真正难得。
朱太太说:“那样好的朋友,可要紧紧抓住。”
“医生说,你得定期回来电疗服药。”
“是,我会大量掉头发。”
“且不忙说这些。”家伦十分不忍。
“对,家伦,你们论到婚嫁没有?”
“还早着呢。”家伦支支吾吾。
“家伦,要速战速决。”
“妈说得好似去打仗似的。”家伦好笑。
忽然之间,朱太太双眼一亮,展开笑容。
咦,谁来了,家伦转过头去,病房门口站着言伟兴。
家伦冲口而出,“你怎么又来了?”
“不欢迎我?”
“怎么会,”朱太太眉开眼笑,“家伦说你忙。”
“我坐十分钟就走。”
他轻轻放下若干杂志。
家伦也十分高兴,她们母女的确有点寂寞。
这时,亲友们也陆陆续续上来探访。
家伦有机会与小言闲谈几句。
他说:“明天下午我会飞到伦敦去笨一张合约。”
家伦问:“是外国公司吗?”原来他还是国际级演员。
“是,我回来之际,伯母已经出院。”
家伦点点头。
“她若问起我——”
“你放心,我会先推搪一番,然後,说我们已经分手。”
小言大吃一惊,“什麽?”
家伦索性开玩笑,“你再不消失,她会逼你同我结婚。”
“不能先做朋友吗?”
家伦仍然笑,“当然我们仍是朋友。”
小青忽然握住家伦的手,“我俩已经历那麽多,你怎麽好说我们只是朋友?”
家伦一愣,还来不及会过意来,亲友们忙着拉住言伟兴问长问短,简直已把他当作朱家女婿看待,由他转述失太太病情。
家伦静静坐在一角,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心灵有种奇异的激荡感,一向照顾自己的人忽然被人照应,不禁感动至深。
小言又趋向前同宋太太耳语。
他一定是告诉她要去伦敦吧,拍外景不知要多少天。
果然,朱太太说:“早点回来。”
失太太出院返家,家伦也恢复上班。
一日,在抽屉里找到言伟兴的名片。
上面这样写:周言张建筑事务所,皇家建筑学会会员言伟兴。
哗,好逼真的道具。
周太太问:“伟兴可有打电话来?”
家伦不欲扫母亲兴,“有。”据实报告。
“说些什麽?”
“很忙,工作进行顺利等等。”
“几时回来?”
“後天下午。”
“家伦你彷佛对他尚有保留。”———
家伦不语。
人家只是来客串演出,如何可以当真。
她若有不恰当表示,即系自作多情。
可是他回来那日,她还是去接飞机了。
一大早,全世界最挤逼的飞机场尚有馀地,家伦看着他拎着简单手提行李出来。
她踏前一步,他看到了她,神情有刹那激动,可是没说话,他伸手紧紧搂住家伦不放。
家伦看到他泪盈於睫,她也不禁鼻酸。
两个人都知道他们已经爱上对方。
真是惨,生活已经够辛苦,还要发生这种事。
外头在下雨,他们在雨中站了很久,直至司机下车过来同他招呼。
他拉着她上车,深深吻她的手,说什麽不肯放开,连家伦都知道,这不是演技。
他送她到公司。
她在电梯大堂险些与人碰撞。
停睛一看,是杨蓓莉。
家伦无故脸红。
蓓莉问候:“伯母好吗?”
“好,她很好。”
蓓莉笑,“叫你别担心,从没见过那麽孝顺的女儿,你看你,瘦了一圈。”
家伦低下头。
“怎么了?”
“蓓莉,你知道你介绍给我的人……”
“人,什麽人?”
“睹,那一天,在咖啡座。”
“谁?”真是贵人善志。
“言伟兴
蓓莉想半日,“呵,小言那件事,对,他表现可好?人是挺斯文,可惜古板,所以我猜他同你登对.伯母信不信他是像男友多。——
“信。”
“好了,现在难关已过,你可以另外找个有趣一点的人了。”
家伦说:“真没想到一个演员会对人对事那么认真。”
蓓莉笑,“可是,言伟兴不是演员,他是一个建筑师。”
“不,他演一个建筑师。”
“不,”蓓莉也抢着说:“他真是一名建筑师,那着名的式模山庄正由他设计。”
家伦十分迷茫。
蓓莉看见其他同事,忙着打招呼。
“可是,”家伦说:“你说替我找一个演员。”
“那小生没空,我只得另外替你物色一人,不怕啦,我们每个人血液中都有演戏因子。”
家伦睁大双眼。
那日中午,她照着周言张建筑师事务所的地址去寻人,职员延她入内,请她在会客室稍等。
“言则师在见业主。”
事务所相当忙碌,但是并非乱忙,十分有条理,而且静寂。
这是一门严肃的行业,同戏行的七彩缤纷不可同日语言。
家伦不知是否有点失望,但只要他是他,她已心满意足。
半晌少冒出来,笑问:“你怎么来了?”
家伦不言语。
他问:“可是想着我?”
这个时候,她只觉真挚,不觉肉麻,她点点头。
片刻她说:“你去忙你的工作吧。”
半年後,他俩就结婚了。
最高兴的自然是失太太,她的病已接近全部痊愈,现在眼见女儿又获得归宿,更觉满足。
新婚夫妇在剑桥蜜月,二人坐在河畔柳树底下,避那微丝细雨。
家伦的肩靠住丈夫的背脊,嘴里在吃樱桃,说话有点含糊不清。
“那次,”她说:“真感激你见义勇为。”
“我是靠那样打动了你的心吧。”
“是,我们母女在那个时候至为孤苦。”
“家里总要有个把男丁。”
“你也不见得会担会抬。”
“我手下有地盘工人。”
家伦笑,然後感喟,“我们母女蓬头垢面,难得你不嫌弃。”
“先打了防疫针,以後知道是怎么回事,日子比较容易过。”
两个人都笑了。
然後紧紧拥抱。
所以说,凡是有缘份该在一起的人,最终会走在一起,冥冥中自然有力量为他们制造各式各样的机会见面。
以家伦这样性格,即使有比较谈得来的男友,也断然不会请他到医院去见母亲。
可是她却接受言伟兴,因觉他不是真男友,无、心理负担。
这时她听得丈夫说:“现在我们没有什么遗憾了吧。”
“有。”
“那是什麽?”
她凝视他,“你并非电影皇帝。”
迷信:
李子康问杨燕玲:“他说他可以什么?”
燕玲也很犹疑,轻轻再说一遍:“与客人已去世的亲友接触。”
“迷信!”
“当初我们也都那样想。”
“燕玲。”子康看看老友,忽然笑了,“你是一名接受现代科学教育的建筑师,怎么会相信这种无稽之事。”
燕玲过片刻问:“然则,你相信人死如灯灭?”
“不,我不清楚,我不肯定,这才是科学精神,可是有一件事我百分百确实,那就是,拥有该等异能人士早已勘破世情,怎么会在江湖上骗取无知妇孺金钱。”
燕玲沉默半晌,“你太固执了。”
“我一向是个主观的人。”
“所以你在工作上有成绩。”燕玲怪羡慕。
子康说:“别把话题岔开,说一说骗术奇谭。”
“家母说,那不是骗术。”
子康叹口气,“伯母是想与令兄接触吧。”
“是。”
“也难怪。”
“家母至今彻夜难寐,就是不明白我哥哥为何在二十二岁那年会车祸身亡。”
“意外嘛。”
“母亲那可怜的心……”
彷佛情有可原。
“子康,陪我去探一探路。”
子康叹口气。
她与燕玲情同姐妹,多年来互相扶持,已成习惯,这次她不知如何推辞。
“燕玲,我是基督徒。”她十分为难。
“我知道,你当是参观一种舞台表演好了。”
“夫子也说:敬鬼神而远之。”
燕玲无奈。
子康又问:“这件事对你来说十分重要?”
燕玲点头。
“好,我陪你走一趟。”
“谢谢你,子康,我会感激你。”
“一定有好友会强你所难。”子康抱怨。
“就此一次,下不为例。”
子康绝不踏足进庙宇,就是害怕那种迷信气氛。
她满以为那奇人一定在庙门口摆档,而事实不。
又以为奇人家住在破旧的乡下老房子里,也不。
那人住在山顶,车子一路上山,途中鸟语花香,子康厌恶之心,顿时去了一半。
她笑出来,是,她李子康一向最反对怪力乱神。
那的确也是一幢三层楼的老房子,可是维修得异常整洁,房子分三户分租,奇人住在二楼。
按了铃,有人开了铁闸,吩咐他们上去。
梯间宽大光洁,子康又添一分好感。
她稍微有点洁癖,认为一个人如果不能把自身与家居打理干净,那更不用做其他的事。
有名穿白衫黑裤的老工人打开门,延她俩进内。
“请坐,稍待。”
沙发蒙着白布罩,非常舒服,大雾台对着碧海,观之心旷神怡。
子康讶异到极点。
这个地方像建筑文摘中的理想家居,同迷信不挂钩,这是怎么一回事。
燕玲低语:“他不大见客,家母托不少有力人士说项,他才应允。”
佣人奉上香茗。
白瓷杯碟,朴素美观,一个惊喜接另一个惊喜。
子康不禁问:“收费若干?”
燕玲说了一个数目。
子康欠了欠身,几乎没哗一声,那等于她两个月的收入,而她的年薪,绝对已过百
万。
“捐到他指定的慈善机构,他分文不收。”
“是吗,”子康不服,“那他何以为生?”
“你不知道吗?他的正职是会计师。”
子康仍然不服,“这么说来,只得有钱人才可与亡灵接触?”
燕玲嘘一声。
“穷人连见鬼的资格也无?”
燕玲瞪老友一眼。
子康站到露台去看风景。
露台上摆若两只大瓦缸.种着米兰,那一丛丛小小白色的花香气飨人。
子康深呼吸一下。
转过头去,发觉燕玲已经与一个人在谈话。
那是个年轻男子。
平顶头,白衬衫,蓝布裤,穿一双布鞋,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舒服。
他态度和善,没有半丝嚣张。
这是谁?
就是那异人吗?
子康不由得走回客厅。
那年轻人转过头来向她微笑。
子康坐到燕玲身边。
燕玲正在说:“家母的意思是,她想知道我哥哥的消息。”
那年轻人答:“人生中生离死别实不可免,不如节哀顺变,把痛苦丢下,待伤口愈合,念念不忘,实非良策。”
子康巴不得听到这样的话,虽然也许只是江湖术士以退为进的手法,可是也值得深思。
她给燕玲一个眼色:还不走,等什么?
燕玲说:“家母想知,他可安好。”
“他已安息。”
燕玲叹口气,“家母想听他亲口告诉她。”
那年轻人抬起头,“其实,她应当心息。”
子康终于忍不住,“燕,我们走吧。”
燕玲白地一眼。
年轻人笑了,“这位小姐,可是完全不信?”
“对,”干康说:“你帮得了就帮,帮不了拉倒,何故吞吞吐吐,推推搪搪?!”
年轻人不以为忤,他清瞿的脸静下来,隔一会儿说:“杨小姐,麻烦你与令堂,下星期六早上七时到我处来吧。”
“早上,不是晚上?”
“清晨大家精神都好一点。”
“好。”
“请带备银行本票,抬头写政府公益金。”
“是。”
年轻人转回里头去了。
女佣捧出糕点,满面笑容,“请用点心。”
燕玲哪有心思吃,可是子康正肚子饿,见是雪白的椰丝奶油蛋糕,即时食指大动。
不管三七二十一,吃了再说。
燕玲没奈何,“你真馋嘴。”
“这蛋糕可是几万元一块,伯母请客,不吃白不吃。”
“你有偏见。”
子康不出声。
那年轻人有极其干净的一双手,一看便知道是斯文人。
她俩离开了那幢老房子。
“那人叫什么名字?”
“我们都叫他甄先生。”
呵,不是贾先生就好。
伯母可以放心了。
自从两年前长子死于车祸,她一直没吃好没睡好,想起就落泪。
她想得到一个答案。
再昂贵也值得。
真是一片苦心。
这是子康害怕做母亲的原因,呵同身段变形养育辛苦完全无关。
而是万一那条小生命有什么事,母体也不能独自存活。
子康深深叹息。
“星期六,你也一起来吧。”
“我没资格去。”
“这是什么话?”
“早上七时,我起不来。”
“你胡说什么?”
子康气馁,“我知道迟早有老友会得寸进尺。”
“事后你才考虑同我绝交吧。”
伯母的反应十分强烈,先是流泪,然后是高兴,她告诉子康,终于可以藉着高人,弄清楚长子还有何种心愿。
子康看见伯母又哭又笑,开始觉得迷信也不是太坏,至少是一种精神寄托。
那甄先生也好,假先生也好,大概是在做善事。
可能还是双重善事,捐款可以送到真正有需要的人手中。
燕玲说:“甄先生不是神棍,捐款收据会发还给我们,我们还可以免税。”
杨伯母有楼宇收租,十分富裕,捐款不成问题。
“你们把他说得那么好。”
“去过的人都称赞。”
子康笑了,“好,陪你们母女走”趟。”
因为感情上隔了一层,她不致冲动,所以更可以睁大双眼看清楚这个局。
是真是假,凭一个普通人的常识即可知分晓。
事主因为盼望太切,心智已经混乱,所以很难清醒理智地看这件事。
星期五晚上伯母根本没有睡。
她五六点钟便催女儿起床梳洗。
燕玲生性十分孝顺,换上一袭白衣,陪母亲挑一件灰色旗袍,素服出行。
子康也一早准备好,六时正抵达杨家。
三人吃过一点粥,便出发去寻找答案。
车子里十分静寂。
子康看看车外风景,清晨空气好不清新,子康想到一个母亲那颗悠悠的心,不禁潸然泪下。
到了目的地,停好车,大门已开。
老佣人见她们三个均穿素服,表情十分欢喜。
大家跟着他进去。
书房宽大舒适,一张大书桌,三张沙发椅子。
“请坐。”
大家坐下。
子康注意到年轻人今日穿米白色衬衫裤子。
他也到桌后坐下。
他很守时,没叫人客等。
燕玲立刻把银行本票奉上。
他查看过后收入抽屉。
然后,他静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轻轻说:“杨鹏展,你母亲想与你说话。”
子康怔住。
他知道杨家长子叫什么名字,不过,这也不难查到。
伯母伤感加紧张,已压抑不住,开始饮泣。
那年轻人的声音忽然变调,比他平常声音较为活泼,“妈妈,妈妈。”
伯母站起来,痛哭失声,“鹏展,鹏展。”
子康十分冷静。
年轻男子的声音均差不多,一个伤心的母亲不能分辨也不愿分辨。
燕玲的声音也是激动的:“哥,你好吗?”
年轻人答:“不要挂念我,回去好好生活。”
“我们思念你甚苦。”
“妈妈,人生不满百,常怀千载忧,勿以我为念。”
至今,子康仍然认为这些不过是场面话。
杨伯母含泪问:“鹏展,你在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不好答,不过,大抵也难不倒甄先生。
果然,模棱两可,费人疑猜的答案来了:“我在冥冥中。”
子康没好气,这算什么地方?
伯母又问:“你需要些什么吗?”
子康忍不住,她轻轻说:“鹏展,说说你的近况。”
年轻人忽然转过头来,看着李子康,双目晶光绽现,他微笑,“调皮的小健康,别来无恙乎?”
大家都愣住。
杨鹏展一直叫子康这个绰号,这件事恐怕只有他们几个熟人知道。
呵,有点功力,不容小觎。
子康说:“我想念你,鹏展。”
“世人俗缘未了,合情合理。”
那口气像煞了鹏展,子康也不禁泪盈于睫。
“回去吧,这次谈话是最后一次。”
伯母仍然追问:“鹏展,你有痛苦吗?”
他笑了,“我的存在如一阵风,风起风息,有何牵挂?”
子康低下头,形容得真好。
这时,燕玲鼓起勇气:“哥,给我们一点凭据。”
子康满以为年轻人会得拒绝,可是没有,他说:“回到我从前的房间去,穿衣镜旁第三格抽屉,你会找到凭据。”
可是,每一家人都有穿衣镜,镜子旁一定有抽屉。
燕玲说:“我已收拾过你的房间,我没看到抽屉里有什么。”
“你再回去找找。”
子康问:“你还有什么话同母亲说?”
年轻人忽然吟道:“我想母亲一阵风,母亲想我在梦中。”
杨伯母泣不成声。
声音渐渐沉寂。
子康第一个从激动情绪走出来。
年轻人撑看头,看上去有点累,额角冒出亮晶晶的汗珠来。
他低声说;“谈话结束了。”
伯母身体放轻,哀哀痛哭。
燕玲将母亲扶到客厅坐下。
女佣递上冰毛巾一块,又十分识趣地退下。
燕玲替母亲敷脸。
这时,露台外忽然吹来一阵风,和煦无比,子康裙裾轻轻拂动,头发扬起,只觉舒服,像有人在轻轻与她招呼一般。
她脱口而出:“鹏展,是你吗?”
风渐渐平息了。
伯母喝过红枣茶,便告别回家。
那位甄先生,也始终没有再出来。
回到杨宅,燕玲立刻到哥哥生前的房间去翻镜子旁第三格抽屉。
正如她说,抽屉里空无一物。
可是这次子康比谁都坚持。
她把整格都拉出来,一反转,燕玲啊地叫出来。
只见抽屉底用透明胶纸贴着一枚锁匙,匙孔上结着一块牌子:东亚银行第三四六号保险箱。
子康哗一声怔住。
那位甄先生,简直是生神仙。
不经他指引,他们一辈子也找不到那枚锁匙。
打开了保险箱,不知可以寻找到多少答案。
燕玲立刻说:“我去告诉母亲!”
子康连忙道:“不,别去刺激她,她情绪刚平复下来。”
燕玲答:“是,我怎么没想到。”
伯母已经可以沉沉入睡,看到燕窝,想多吃一碗,真是大跃进。
他们取过销匙,立刻跑到律师处。
律师是一个姓吴的小姐,得知前因后果,马上说:“我替你们办手续去开启
保险箱,不过恐怕需要一点时间。”
“约多久?”
“半年左右。”
那么久。
燕玲说:“我要好好照顾母亲,这件事,给我极大启示,世上,只有母亲会那样爱我。”
“你的确有个好母亲。”
更令子康困惑的是那位甄先生的异能。
燕玲却笑说:“你见过人做纯数没有?”
“见过,纯数,又称抽象算术,许多时英文字母代替数目字,可是,会的人可以轻而易举解码,找到答案。”
“我猜,甄先生在冥界找人,也用同一样方式,会者不难,他有这种天赋。”
子康说:“也只能这样形容?”
“我母亲进展很好,她已能与老友去搓搓卫生麻将,扰攘近三年,总算接受人死不能复生这个事实。”
子康深深叹口气。
半年很快过去,银行保险箱被开启,小小的箱子拉出来之际,子康屏息。
里边摆着一套古董手表,为数十来只,燕玲知道哥哥有这些收藏品,他去世后一时不见可是不以为意,像子康一样,她并不重视身外物。
然后,是一张照片,珍重地收在小小银镜框里,那是他与一容貌秀丽的女孩子合照,背境是旧金山金门大桥。
“这是谁?”
“不知道。”
“可有听他说过?”
“没有,恐怕是大学里的同学。”
“也许已经分了手。”
“去查查看。”
“随它湮没好了,这真是已是往事,不堪回首。”
燕玲叫子康在表中挑选一只自用。
子康挑一只小小镶钻晚装表,并且立刻上了发条,戴在手腕上。
“小健康,哥哥─向喜欢你。”
子康不由得又落泪来。
“我们刚刚好了,你又哭。”
这将是她们、心上永恒的一个伤疤。
杨鹏展的遗物只有那么多。
杨伯母说:“那位甄先生真是灵得不得了,不过,他打算卖掉房子移居英国。”
子康心一动,卖房子?
她非常喜欢那幢老屋。
翌日,她驾车到甄宅去。
果然,看到房屋出售的牌子。
她一迳上楼按铃。
那位老佣人来开门,甄先生自室内迎出来,有点讶异,“我算到新屋主姓李,没料到是你。”
子康笑笑说:“祖父剩了些钱,我想用之置业,非常喜欢这里,望君子成人之
美。”
“没问题,详细情形同我房屋经纪说好了,屋子太旧,并不十分受市场欢迎。”
子康很高兴,“还希望连家具杂物一并让给我。”
“旧家具,我愿意奉送。”
女佣又捧出红枣茶。
窗外那幅海景,是子康要买下这幢房子的原因。
稍后子康告辞。
那甄先生忽然说:“李小姐,你是聪明人。”
子康微笑,“不见得,心直口快,一味够鲁莽而已。”
甄先生也笑,隔一会儿他说:“找到杨鹏展的女友左凝姿没有?”
“谁?”
“左女士育有一子,现居旧金山,你们没去找她?这对杨老太来讲,应是好消息。”
子康怔住,“你怎么会知道?”
甄先生笑笑,“此事旧金山大学同学知之甚多,并非一个秘密,他们二人因小事闹翻,一直未能和解。”
“我马上通知燕玲,着人去找她!”
甄先生颔首。
子康终于沉不住气,“甄先生,你真是半仙,抑或推理技巧过人,为人特别聪明?”
甄先生笑笑,反问:“你说呢?”
子康答:“两者都有吧。”
“对于某些事我的确是相当有灵感。”
“请举个例。”
“李小姐,你未来夫婿,双姓端木。”
“我不认识双姓人士。”
他笑笑,不欲多语。
子康知道他已破例说多了几句,不好意思再探问。
在阳光底下看,他只是一个相貌端庄,衣着整齐的年轻人,并无异相。
燕玲得知消皂,立刻只身飞往旧金山寻人。
而子康,也顺利买得她喜欢的房子。
半个月后,燕玲在长途电话中激动地告诉子康:“我找到了左凝姿。”
“左女士是否带着一个小男孩?”
“天啊,子康,那四岁大的孩子长得同大哥一模一样。”
“母子环境好吗?”
“非常好,左女士十分能干,是一名电脑程序专家,可在家工作,一边照顾孩子,她且有能力雇有家务助理,生活完全不成问题。”
真叫人放心。
“她本人与杨家已无瓜葛,可是愿意携子回来一见家母。”
“那太好了。”
燕玲在那边饮泣,“那孩子……真可爱……”
姑姑看侄子,当然可爱到极点。
电话挂断了。
秘书进来说:“李小姐,陈经理说,大家合作请新来的工程部主管午餐,你也凑一份子吧。”
“好好好,反正要吃饭。”
“每人一千。”
“这个价钱吓坏人,吃龙肉?”
秘书只是笑。
“罢罢罢。”
子康付现钞,还嘀咕:“怎么剩钱呢,嗳,将来凭什么养老呢?”
秘书不去理她。
“对了,”子康忽然想起来,“那新同事姓什么?”
“他姓端木,双名向荣。”
子康怔住。
端木。
她不认识姓端木的人?
现在她认识了。
女神:
许亚光在下班之后习惯到附近的酒馆去喝一杯啤酒。
那间酒馆叫熊与牛,地方干净,也没有另类顾客,所以深受一般白领欢迎。
出来的时候不过七时多,亚光往停车场取车。
车子停二楼,他开了车门,刚想进车,就听见有女声高叫“抢东西!”
许亚光倒底年轻,见义勇为,立刻巡声追出去,只见一女子被推跌地上,那不法之徒手拎女装手袋,正往楼下窜去。
亚光自幼练咏春,身手敏捷,他飞身而上,手一长,已经搭住那人的肩膀。
那人一惊,立刻把手袋掷还,仓促中亚光看到他是一个面目瘦削猥琐的年轻人。
这种在大都会阴沟中生活的青年是很多的,他如老鼠般灵活,脱手逸去。
手袋已经打开。
亚光回转头去,发觉女郎仍蹲在地上。
她摔破了膝头,正在流血,但即使面孔扭曲,仍不失秀丽。
他去扶起她,取过无线电话用。
“不不不,别报警。”
亚光看着地。
“我认识那个人。”
“那更要绳之于法,他说不定会回来。”
“他是我弟弟。”
亚光愕住。
女郎颓然,接过手袋,发觉皮夹已经为人盗去。
“谢谢你。”
“应该的。”
她挣扎着站起来。
“可要我陪你去看医生?”
“这位好心的先生,不必了,”她深深叹口气,“幸亏手袋中文件未失,他取去的只是现钞。”
亚光退后一步,他猜想女郎身分复杂,故此也不打算请教尊姓大名。
他扬扬手就走了。
过几天,也就忘记这件事。
他的小中大学同学,最好的朋友,关祥文回来度假,他得尽地主之谊。
祥文毕业后整家移民往旧金山,安居乐业,两个年轻人都觉得不能在一起打球吹牛是生活上至大损失。
亚光去接飞机。
看到祥文,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搂住。
祥文的家人在身后看到,只是笑。
“他俩似亲兄弟。”
可是亚光与两个哥哥的感情不如同祥文亲。
人夹人缘,无话可说。
当下他俩肩膀搭肩膀走出飞机场。
亚光把车匙给他,“车子给你用。”
“谢谢,你别担心,有人接载我。”
“谁?”亚光一怔。
“朋友。”
声音那么鬼祟神秘,一听就知道是指异性朋友。
亚光大奇,“你人在旧金山,朋友怎么会在此地?”
“她回来不久。”
“呵,”亚光点头,“原来如此。”
“适当时候,我会介绍给你认识。”
“什么叫适当时候?”
祥文哈哈大笑,“待你老了丑了,不再是一项威胁的时候。”
亚光是既好气又好笑。
他知道祥文脾气,只要不去理他,不到三天,他准会回转头来求他去见见那个女孩子。
他们痛痛快快地聊了一个晚上,约好周末去打球。
祥文说:“来,让我告诉你,她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孩子。”
“咄,你的异性朋友多如天上之星,要听她们的历史怕要花十日十夜。”
“这个不同,我们打算结婚。”
“啊,恭喜恭喜。”
“你语气十分揶揄,何故?”关祥文悻悻然。
“因为你决定结婚的次数不下十次八次。”
“喂!”
“你天生热情难自弃,我身为老友,十分了解。”
“她与众不同,你听我说──”
“每次你都遇见与众不同的异性,真幸运。”
关祥文并不生气。“你呢?你可有蜜友?”
“我不是易相处的人。”
“不如就我家小妹吧,你们自小谈得拢。”
“不行,”亚光说:“你的妹妹,等于是我的妹妹。”
“是,”祥文承认,“太熟稔了。”
亚光说:“适当的时候,我请你俩吃饭。”
关祥文似自言自语地说:“使我着迷的,是她的眼神,永远若有所思,且盈盈蕴有泪意。”
亚光十分讶异,老友几时变得如此诗情画意?讲话如吟诗一般,也许,他是真正恋爱了。
第二天,下班,他照例到熊与牛喝一杯,回停车场取车。
有人在他车子附近等他。
亚光见是一位妙龄女子,有点奇怪,“这位小姐,有什么事?”
女子笑,“你忘记我了。”
亚光模模耳朵,是有点面熟,这该是谁呢。
“上个星期,我在此被人抢去手袋。”
呵,是她。
今日衣着光鲜,化妆亮丽,态度从容,不认得她了。
亚光向她欠欠身。
“我在此等你,是想向你道谢。”
“不用,举手之劳。”
她笑笑,“未请教尊姓大名。”
亚光只得给她一张名片。
她珍重地收好,“我叫裘安。”
亚光大方地问:“可想吃晚饭?”
她笑了,“我以为你永远不会问。”
亚光见过许多标致的女孩子,她是比较特别的一个,她笑起来,不知怎地有一股凄然之意。
亚光不大懂得吃中菜,他陪她到一家意大利菜馆坐下。
她歉意地解释:“舍弟不肖──”
“不是你的错。”
她沉默半晌,“这顿饭,应当由我来请。”
“你说怎样便怎样好了。”
她给他看膝盖上的疤,“丝袜都遮不住,他后来回家,抱住我痛哭。”
“只得这个弟弟?”
“是,父母早逝,由我把他带大。”
亚光不语。
都会中这种故事也是极多的,不知怎地,由她说来,特别动人。
这时,邻桌有人朝他俩看来,目光好奇。
亚光故问:“有什么是我应该知道而尚未知道的吗?”
裘安嫣然一笑,“我是一名演员。”
“你是指女明星?”亚光讶异。
她自嘲:“小明星,故此你不认得我。”
“那么,他们又为何认识你?”
“他们喜欢看电影。”
亚光不禁笑起来。
裘安是个美女,大眼睛高鼻子白皮肤浓发,身段均匀高佻,打扮清淡雅致,对着她已是一种享受,女演员又特别懂得一颦一笑,叫身边的人舒服熨贴。
一顿饭下来,亚光的戒心已经除下。
他送她返家。
在门口,又看到那不良青年。
他分明染有毒癖。
只见裘安与他轻轻谈几句,又付钱给他。
那青年看了亚光一眼,转身离去。
亚光缓缓走近,双手插在口袋里。
“我知道不该纵容他。”
亚光不发一言。
他相信她已经做到最好。
她又叹息一声,转身上楼,但是没有说再见。
亚光在她楼下又站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会约会她吗?亚光不能肯定。
那天晚上,亚光做了一个梦。
梦见他与她并排坐在一辆旅游车里。
其他乘客都是外国人,可是不知是什么国家,哪条街道。
车子一直驶动,忽然之间,亚光紧紧拥抱她,深深吻她的唇。
他并没有注意其他旅客有否注意他们,顾不得了,他只知道他俩吻了许久许久。
醒来之际,脸上唇上尚有脂香滑腻的感觉。
他十分吃惊。
一个绮梦。
真是难得,那好梦像真的一般,他记得每一个细节,如何把她的头发轻轻向后拨,她的脸刚好藏到她的颈弯里。
亚光从来没有做过那样真切的梦。
他已决定约会她。
一个人一生总得有一次要听从他的心,理智上他不是不知道她会给他许多麻烦。
她的身份特殊,她的背境复杂,她不适合大好有为青年,她会成为负累,可是,亚光暂时不去想这些。
他逼切地问她:“我可以见你吗?”
“今夜我有约,明天好吗。”
他心甘情愿地等待,到了时候,他到她家楼下。
手提电话响了,她问:“你要上来吗?”
他上楼去按铃。
她穿着t恤长裤来开门。
家里正在收拾东西,一堆堆衣服杂物,处处是瓦通纸箱。
“搬家?”
裘安答:“可以这么说。”
“搬到何处去?”
“旧金山。”
亚光吃”惊。
裘安有点高兴,“你一定会替我庆幸,我将息影,正式移民。”
亚光怔怔地。
这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看样子事情没开始,就会结束。
裘安感喟,“拍了十四套戏,全部是配角,半红不黑,演技收入均欠佳,能够一走了之,真是好事。”
此刻,她正坐在沙发另一角,就像梦中一样,两人并排,亚光可以闻到她发端的香水味,真奇怪,味道清甜,一如香草冰淇淋。
他有胆子拥吻她吗?
不,没有。
在现实生活中,成年人一切行为,有后果须要负责。
他不敢轻举妄动。
亚光的鼻子渐渐发酸。
他听得她说:“──他愿意娶我。”
“谁?”
“我的未婚夫。”她低下头。
亚光忽然问:“你爱他吗?”
裘安忽然笑起来,“好像每个人都怕我不爱他。”
这是看得出听得出来的。
“我得找一个归宿,错过这次,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亚光不出声。
“此刻趁还有一点姿色……”语气渐见凄酸。
她的事也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亚光低下头。
裘安迅速恢复了笑容,“下个月就要动身了。”
亚光不由得说:“祝你幸福。”
“别替我担心,他是个好人,我不会辜负他,我会好好跟他过日子。”
这时,忽然有一中年妇女带着一个小小孩子自房内走出来。
那小女孩只得三四岁,轻轻唤妈妈,眉目清秀,长得与裘安一模一样。
亚光又一次惊讶。
“我的女儿。”
裘安将幼儿轻轻搂在怀中。
刹那间亚光完全明白了。
裘安轻轻说:“孩子不会立刻跟我走,未婚夫……他不大知道我的事,她将暂时寄养在亲戚家中,我略有私蓄,她不致吃苦,这是我从头开始的一个机会。”断断续续,说出了心声。
亚光握住她的手。
“你是个好人,你不会明白,我走错了第一步,以后要改回来,再回头已是百年身,需要费很大的劲。”
亚光静静听她倾诉。
裘安像是忽然清醒过来,“咦,我忘了斟茶。”
可是亚光知道告辞的时间已到。
在门口,他忍不住,轻轻拥抱裘安。
她低声说:“亚光,真庆幸认识你。”
“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好好好,谢谢你。”泪盈于睫。
亚光离开裘安家,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
他身上穿着最好的一套西装,本来预备与她吃晚饭。
可是一见面她已将最坏的一面拿出来,好叫他心息。
他心息了吗?
亚光发觉有人跟着他。
一转头,见是裘安那不成才的弟弟。
他向亚光陪笑。
亚光问:“什么事?”
“你是裘安的朋友──”
他伸出手来,作乞讨状。
亚光十分吃惊。
他踌躇一下,掏出一张大钞,放他手中。
那少年把钞票紧紧抓着,可是仍然贪婪地问:“再给一点,先生。”
亚光说:“就这么多。”
他说:“谢谢。”
接着立刻窜到对面马路,消失在人群中。
亚光站在行人道上发呆。
裘安做得对,是应该开离这个地方了,去寻觅新生活,她应该再获得一次机会。
半晌,亚光回到家中。
他和衣躺在沙发上,忽然觉得十分疲倦,终于睡着。
这次没有梦,他被电话铃吵醒。
是关祥文找他,“出来吃饭。”
“我心情欠佳。”
“什么事?工作上你一向一帆风顺。”
“是私事。”
“我不信有女孩子会叫你吃柠檬。”
“改天吧,改天我请你。”
“我都快走了,还放什么天。”
“今日实在不想见客。”
“我介绍我女友给你认识。”
“今日我更加不想见外人。”
“怪人!”祥文挂断了电话。
亚光有点头痛,支撑着起来,服了成药,站在露台上看风景。
不需要很久,他便知道祥文没有放过他,他看到一辆小小红色跑车驶到露台下停住,有人下车来朝他招手,那人正是关祥文。
亚光没好气。
也许,到了他们那种熟稔的地步,真的可以不必理会对方的意愿。
亚光连忙换上一件干净衬衫,洗一把脸,冲一壶茶,打开大门,迎接关祥文。
祥文哗啦哗啦叫着亚光的名字冲上来,一手拉着个女孩子。
亚光自楼梯缝看到那女郎的倩影,已知道不对。
她抬着头看上来,眼神有点旁徨无措,一点不错正是裘安。
亚光发呆。
祥文很快冲上来。
亚光不知何处来的演技,将二人迎进屋内,热情招呼,他并没有注视裘安,假装完全没见过她。
室内只有祥文一个人的声音。
“我们一到旧金山就结婚,亚光,你会不会来参加婚礼?”
“亚光,裘安在此地统共没有亲人。”
“亚光,她是否你见过最漂亮的女子?”
裘安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她是聪明女,她不说,一定有她的理由。
喝过茶,吃完点心,祥文十分满意,他告辞:“我与裘安还要赶另外一个场子。”
亚光送他们下楼去。
裘安到临走,都没有单独与他交换过眼色。
倒是祥文,把他拉到一角,“怎么样?”
“很好。”
“后天我先走,她收拾完行李,跟着来。”
亚光点点头。
“她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子,娱乐圈很不适合她,嫁我之后,她不会再回来。”
亚光再度用力颔首。
那也好,不再回来。
不过,那个小小女孩,就见不到母亲了,但亚光相信,装安会作出妥善的安排。
祥文最后说:“她是我的女神。”
他们双双上车离去。
亚光累得倒在床上,他脑袋一片空白,不知该想些什么才好。
第二天一早,电话来了。
亚光刚欲出门上班,急于赶时间,没去接听。
那天下班,在停车场,看到裘安。
亚光俞靉笑。
裴安也不语,隔很久,她才说:“真巧。”
亚光说:“祥文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么,他确是一个可靠的人?”
“他老实,梗直,为人热情疏爽,且刚承继了一笔遗产,是个理想对象,你的眼光很好。”
裘安站得相当远,她点点头。
“之后,”亚光说:“就靠你自己了。”
“我会好好过日子。”
亚光点点头,“很高兴认识你。”
“我知道你是个君子人。”
“你放、心,我什么都不知道。”
裘安看着地,大眼睛内有款款情意,隐隐泪光。
亚光上了车。
她对祥文,志在必得,所以没把身世告诉他,将来,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
车子越驶越远,亚光忽然想再同她说几句话,连忙把车驶回头,但她已经离去。
一个单身年轻女子,在这个复杂的都会里讨生活,真不是容易的事。
过一日,待祥文回了旧金山,他去看她。
她正帮孩子沐浴,虽然不算一位称职的母亲,看得出真心爱这名幼儿。
他轻轻说:“其实,可以把孩子带着一起过去。”
“慢一步,待我取到身份,才替她设法。”
亚光低下头。
“亚光,你比祥文成熟,你可以接受的事实,他不一定可以。”
亚光说:“但是他条件比我好,我没有足够能力照顾你。”
裘安流下泪来,“我没有欺骗祥文。”
“我明白。”
“后天我起程去与他会合。”
“容我送你去飞机场。”
她送他到门口。
他走到楼下,那个年轻人又跟在他身后。
他迎上去,同年轻人说:“戒掉它。”
年轻人只是笑笑。
他叹口气,又给他一张钞票。
他把钱收好。
他忽然说:“你们都喜欢裘安。”
亚光点点头。
是因为她有种身不由己的楚楚可怜。
她弟弟却说:“她是个天生的演员。”
说完了,转身离去。
亚光怔住,可是,他不想知道究竟。
她起程那日,他把她送到飞机场。
祥文在电话千叮万嘱,吩咐他照顾她。
“她什么都不懂……”语气中充满怜惜。
亚光莞尔,他真心爱她,既然如此,没有什么不可包涵。
在进候机室之际,裘安紧紧拥抱亚光。
他轻轻说:“你需要帮忙的话,请与我联络。”
希望永还不需要。
她走了。
在那么多人当中,她的未婚夫偏偏是他最好的朋友。
亚光踯躅返家。
他知道她的身世,而祥文不。
她的演技,只用在最亲密的人身上。
不久,亚光收到他俩的请帖,又不久,收到他俩的结婚及生活照片。
她在厨房,很满足开心的模样。
亚光很替他们高兴。
至于他自己,他常常做一个梦,梦见与一个美丽温柔的女子拥吻。
她的面目渐渐模糊,但是身段柔软丰满,不需要心理医生,亚光也知道这表示他极端渴望爱人,以及被爱。
也许祥文是正确的,他从不看清楚,就一头栽下去,世上本无十全十美的人。
亚光的车子仍然停在那个老地方,每天去取车子之际,习惯四处张望一下,看看有无美丽的弱女,需要帮助。
憔悴三年:
刘玉容觉得她已走到绝境。
她带着一个两岁孩子,丈夫离开了她,娘家环境欠佳,也不容她回去。
一份苦闷的工作,菲薄的收入,除出付开门七件事之外,还需给褓姆费用,所剩无几,不要说是节蓄,简直连买一件登样点衣服的能力也没有。
一只黑手袋的四角用得发白了还拎在手里,头面从不光鲜,发式保守,因缺少打扮,她看上去比她的真实年纪大。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世界,女同事们的薪水只用来粉身,自然时髦漂亮,闲时请客送礼,朋友也多,三两联晷,只得玉容孑然一人。
她们不讨厌她,可是也不特别喜欢她,没有故意排斥她,也不同她做朋友。
冷淡一如她的家人。
玉容的母亲说:“你若如弟弟般考得到奖学金呢,任你到何处读书去,谁也不会阻止你,不然的话,教书一向是女子最佳职业。”
玉容没听母亲忠告。
她到政府做一份文职,认识了吴克光,渴望与憧憬温暖家庭的她决定结婚。
可是这一段婚姻,像其他不幸的婚姻一样,只维持了三年。
年轻的她需即时决定,可把孩子带在身边,放弃她,将来如果活下来了,必定後悔,与她在一起,彼此都是个负累。
而且无论抉择如何,即使到了下一世纪,世人乐意指摘的,还是女方。
因是个女孩子,玉容只得把她带在身边。
开始的时候,她也有约会,像伍水康,很愿意在下班时送她一程,顺路。
不到一个月,当她收工去找他的时候,他完全改变态度:“对不起,今日我约了水龄去打羽毛球。”
玉容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难而退。
回到家,为这件事羞涩许久。
这是什么年代了,女子已婚、离婚,带着孩子,其实都不是问题,要是她是名媛,家里富有,或者嫁的是暄赫人家,赡养费盈亿,过去历史决不会拖累她,社会对她不知多开明。
可是小心,要是阁下有可能成为他人负累,则完全是另外一个故事。
一日,在茶水间无意碰到伍水康。
玉容倒颇大方,朝他点点头。
他却不好意思起来,问候道:“好吗。”
“托赖,还可以。”
“听说你快要调职。”
“是,转到总部去。”
“那边节奏比较快,升的机会也好。”
玉容不置可否。
这时,伍水康忽然冒出”句话:“孩子好吗?”
玉容也一怔,她从不与同事说她的孩子。
伍永康怪同情地说:“单身母亲,一定很辛苦。”
玉容答:“是我能力稍逊。”
他忽然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伍水康继续:“我很喜欢孩子,可是。”他搔搔头皮“还不打算在这个时候与他打交道]
玉容明白了,他算是婉转地解释了为何忽然避而不见的原委。
玉容转身离去。
幸亏不久便转织了。
不不,不是孩子的原故,而是他怕他要负起照顾别人孩子的责任。
玉容转到总部後,整个人沉默下来。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最使她颓丧的是,她看不到将来情况会有进步的希望。
她害怕这样孤苦辛劳到老,永不出头,放半夜醒来,时常饮泣。
日间精神萎靡。
沮丧的她觉得世上一切美好事物与她无关,早上起来,把孩子送到褓姆处,便按部就班到公司做妥份内工作,下班拖着疲倦身躯把孩子接返,日日月月年年都如此苦闷.
褓姆见她脸色灰败,便劝道:“刘姑娘你须注意饮食。
玉容并无回答。
“孩子鞋袜都不再合穿,要买新的了。”
“是。”
关上门,褓姆叹口气同丈夫说:“看她也真辛苦。”
“娘家有人帮忙就好得多。”
“从没见过孩子父亲。”
“彷佛这不是男方责任似的。”
玉容自然没听到这番话。
走到公园附近,孩子表示想玩一会儿。
玉容坐在长桡上,看孩子在沙池玩耍。
她佝楼着背,蜷缩着肩膀,一派落漠。
呵那麽年轻已经衰老,相由心生。
就在这个时候,玉容发觉有人轻轻坐到她身边。
她抬头一看,见是个陌生女子,廿七八岁年纪,大热天,穿黑色套装,却态度从笑脸迎人。她浑身打扮考究到极点,一副珍珠耳环发出晶润的光芒,衬得她肤色更为明亮。这是谁?
身份矜贵的她如何会坐到公众儿童游乐场来?
她朝玉容点头。
玉容不便逼视,低头不语。
那黑衣女子忽然轻轻说:“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玉容一怔:
女子说下去:“那是不应该的,你与她们不同,至少,你有一份稳定可靠的工作。”
玉容动容,她怎麽会知道她、心中想些什麽?
玉容的手一松,报纸掉在地下。
当天的标题是:少妇携女跳楼,母女当场命殇。
那女子看了看报纸,“即使只是想,也不应该。”
玉容本想站起来带女儿即刻离开公园,可是她许久没有倾诉过、心事,不禁与陌生人攀谈起来。
她低声说:“一了百了,也好。”
女子却说:“不,做人总有责任。”
“我自己的生命,自己作主。”
“也不可这样说,亲友对你,均有期望。”
“有谁会来关、心我们母女。”
“生活得好,是人的本能。”
刘玉容真未想到她会同一个陌生人说那麽,可是该位女士笑容如此可亲,语气十分熟络,使孤苦旁徨的她乐意多讲几句。
玉容落下泪来。
女子递一方手帕给她。
她印干眼泪。
“看,孩子多活泼可爱。”
“是,”玉容承认,“褓姆对她极好。”
“那也算是运气。”
短短三言两语,玉容已觉安慰。
玉容愿意知道她的身份,“请问尊姓大名?”
她诧异地反问:“你不知道我是谁?”
玉容怔怔地看看她,“你是哪一位?”
女子笑笑,“这一阵子,你不是一直对我念念不忘吗。”
玉容睁大双目,浑身寒毛竖起来,“你——”
这时,玉容听见女儿叫她:“妈妈,妈妈”
那幼儿跻了一鲛,痛了呼她。
玉容本能地跑过去把孩子抱在怀内,再抬头,已不再见那陌生女子。
她犹自发愣。
莫非一切都是幻觉?
她不敢多想,抱起女儿,忽忽回家。
半夜醒来,还是哭了。
是,最近常常想到一了百了,自此之後,什麽都不必理会,日出日落,与她与关,
再也看不到白眼,听不见啥言冷语。
生命根本短暂,迟去,充其量十岁,这样吃苦,不如早点走。
说来说去,不舍得留下孩子独自在世上,故又有念头,不如把她也带走。
真是可怕而绝望的想法。
玉容浑身战栗。
孩子熟睡,好像一只洋娃娃。
她轻轻握住小手。
魅由心生,那陌生女子是谁,她已有数。
天亮了。
玉容如常把孩子送到托儿所才去上班。
一到办公室,便发生一件叫玉容更为沮丧的事:一位同事办事不妥当,竟把责任推到玉容身上,且对上头说了许多是非。
本来,不过是茶杯里风波,玉容与同事的职位不高,很难做出什麽弥天大错,只是无辜成为代罪羔羊,有词莫辩,玉容气得浑身发抖,更觉人、心险恶。
平日她人缘又不好,到了这种时候,十分吃亏。
被上司教训一顿之後,她回到自己座位上,还得强自振作,把那天的工作赶出来。
她面孔滚熨,眼泪冰冷,心灰意冷。
为了菲薄的二分四,坐在此地动弹不得,笑骂由人,整个月薪水还不够名媛买一只名牌手袋。
人生倒底是怎么一回事。
电话响了
是褓姆打来,“刘姑娘,囡囡发烧到一o三度,你来领她去看医生可好?”
“拜托你好不好?我在上班走不开。”
“我不负责跑医务所,这你是知道的,况且,囡囡一直叫妈妈。”
玉容心如刀割,立刻说:“我马上来。”
她跑出去告半天假,听见旁边有人说:“是,闹情绪,不罢工示威,还待何时。”
玉容忍声吞气,叫计程车赶回去。
只见姻姻整个小小身体已经转倒,面孔通红,她忽忽把她带到医务所。
轮诊当儿,猛地抬起头,在镜中看到自己,吓了一大跳,这是谁?脸容枯槁,双目无神,嘴巴紧紧合着向下坠,苦纹深深。
啊,这是才廿多岁的刘玉容吗?
她低下头,眼泪不禁汨汨而下。
看护出来看到,同她说:“孩子左右不过中耳发炎之类,无碍,不用害怕。”
抱着孩子回家,玉容筋疲力尽,与囡囡一起入睡。
这一觉,倘若不用醒来,倒也是好事。
那念头似抽丝一般又钻进她的脑袋。
与其一辈子这样黑暗地过日子,不如爽爽快快早点寻出路。
她倦极入睡。
有人想推醒她,玉容讨厌,“让我睡一会,我累坏了,睡醒了才陪你玩,怎么样都可以。”
她累得眼睛都睁不开来。
“是我,你不是想见我吗?”
玉容一震,是,她在心中呼召过她。
她自床上一骨碌起来。冲口而出:“把我们母女一起带走吧。”
“受一点委屈,就愿意放弃生命?”
那位秀丽的黑衣女子笑吟吟地看着她。
“我看不到前途。”
“生命转转折折柳暗花明,你怎麽知道将来如何?”
玉容饮泣。
“把孩子给我。”
玉容愕住。
“把她给我抱抱。”
玉容不禁说:“不!”
那女子笑,“你已知我是谁。”
玉容颔首。
她把女子借她的手帕取出,那方雪白的麻纱手绢角绣着一个m字。
玉容说:“开头我想,怎麽会是m不是d呢,原来,你的名字在拉丁文正应m字为首。”
那女子说:“是。”
玉容问:“你跟着我有多久了?”
“不,不是我跟着你,相反地,是你不住念着我,我才现身。”
“我的时辰到了吗?”
“你说呢?”女子笑吟吟。
玉容低下头,“我累了,已不能照顾我的孩子,我不怕你。”
“你真的已经准备好了。”
玉容麻木地说:“是。”
“孩子,不打算交人领养?”
“我怕她吃苦。”
“你不给她机会?也许,长大了,她会是一名出色的艺术家或是科学家。”
玉容从来没想过这一点,呆呆地抬起头来。
“你不觉得可惜?”
玉容问女子:“你为何口口声声劝我活下去?”
“我不急於收录任何人。”
“真没想到你是那麽善心。”
女子也感喟,“是呀,几乎所有画家都把我们画成骷髅模样,真可怕,太不公平了。”
“我没想到你会以一美貌女子姿态出现。”
她笑着说下去:“还有,我的拍档更受委屈。”
玉容好奇,“你拍档是谁?”
“时间大神呀,人们一直把他当一个白发白胡的老公公。”
玉容一怔,“他又以什么形象出现?”
“她也是一妙龄女子。”
“为什麽选美貌的形象?”
“否则,人类又怎么会甘心受时间欺骗?”
这句话如醒砌灌顶,使玉容好好思想起来,人们那样坛於浪费时间,莫非,真是受一年轻貌美的时间大神蒙蔽?
“天快亮了,你好好补一觉吧。”
“我实在不想再醒来面对现实。”
“明天是星期天,一连三天假期,你趁此机会好好想清楚,我再来找你。”
玉容转头去看孩子,发觉高烧已经褪去,睡得很好。她把小手放在脸旁,又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走到窗前往下看,家住十一楼,楼下是一个平台,看下去脚都有点辏。
她连忙关上窗,回到床上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玉容最喜欢假期,母女虽无节目,无处可去,可是能够舒服宁静地相处,也是乐事.
囡囡一觉醒来,精神好转。
褓姆打电话来问孩子情况,玉容仍然萎靡。
她不是一个能干的女人,看样子永无翻身机会。
同谁在一起都会成为负担。
致电娘家,想去串门,父亲冷淡地说:“今日跑马,我没有空招呼你们。
母亲呢?
“她到教会去了。”
是,女儿已经成年,会得结婚生子离婚,也就得会照顾自己甚至应该调转过头来帮助父母,如何还奢望在娘家得到什么。
当然—一些有条件的母亲把佣人训练好了才往女儿家送,女儿的嫁粉包括豪华公寓及欧洲跑车。
刘玉容本身也不是那种能干母亲,希望囡囡他日会得包涵。
孩子醒来,一只小小的手搭在她肩膀上。
一双眼清晰晶莹,紧紧凝视母亲,玉容深深感动,把她抱在怀中。
“我们出去玩一天。”
孩子欢呼。
那一日,晴天,有风,公路车上居然有空位,母女乘车到郊外公园,欢欢喜喜,消磨一个上午,再转车到市区,吃小食,逛玩具店。
小小孩子有点累,又有好心人士在地车内让位,玉容发觉原来世事也有顺境的时候,她的愿望与要求都十分卑微。
抱孩子上楼,放床上睡好,她自己也伸个懒腰,淋个浴,预备午睡片刻。
电话响了,是上司打来。
“李小姐,有什么事?”
“玉容,昨日那件事,真相出来了,原来不是你的错。”
玉容一怔。
“下班时,对方向我一五一十解释,这件事,也许造成若干阴影。”
“呵,没有没有,同事间总有点小误会。”
“假期後我们再谈。”
“谢谢你打来,李小姐。”
“应该的。”
放下电话,玉容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正在这时候,有人轻轻问:“你准备好了吗?”
玉容一惊,猛地转过头去。
是她,她又来了。
玉容怔怔地看着那位女士。
半晌反问:“准备什么?”
她的声音非常温柔,“跟我走呀。”
“跟你走?”
“是,”她说:“你多次承认生无可恋,愿与女儿一起走上不归路。”
玉容低头,“是,我曾经萌过这种念头。”
“你召我前来与你相见,现在,你可准备好了?”
玉容不知如何回答。
“让我提醒你,刘玉容,上次有一少妇携子跳楼身亡,她前夫得知消息,只是淡淡地说:哦,死了吗。”
玉容耸然动容。
那位女士深深叹口气,“你看,白白牺牲生命甚至无人觉得伤心,不如好好坚强生活下去,不枉来这一场。”
玉容微笑,“你其实不愿带走任何人。”
“你说得对。”
她轻轻坐在床沿,伸手想去拍小孩。
“不不,别碰我女儿。”
“为什么,不是要一起走吗?”
玉容落下泪来,“我实在走投无路。”
“你永远不知下一个转弯有什麽在等你。
玉容答:“更多的豺狼虎豹。”
女士笑,“你仍保持幽默感,好极了。”
玉容说:“你给我那么多盼望,你彷佛是希望女神。”
女士忽然略有愠意,“别提她,最喜欢欺骗人的,就是希望
玉容接上去:“还有诺言。”
女士说:“讲得太对了。”
“所有的诺言,都不知几时可实现。”
那位女士又问:“你准备好了没有?”
玉容忽然勇敢地冲口而出:“不,我没有,我愿意继续在世上挣扎]
女士放心了,颔首,“好,我就是等这句话。”
“你,你是我的苦海明灯!”
女士讶异,“你这样说,人家会取笑你。”
“我不怕。”
“放松自己,出去多结交朋友,不要太看重得失。”
玉容低下头,轻轻说:“明白。”
[这孩子对你来说,是一件宝贝,好好抚育她。]
“我知道。”
“将来,你一天会比一天好。”
玉容含泪,“请告诉我更多。”
“前程掌握你自己手中,何用假他人之手。一
“我会永远怀念感激你。”
女士双手乱摇,“千万不要想念我,最好完全忘记我,到你八十八岁之时,我自然会来接你。”
“八十八岁,”玉容吓一跳,“那麽老?”
女士笑,“相信我,时间过得比你想像中快得多。”
“那,我为何觉得度日如年?”
“事情会有好转,相信我。”
就在此际,玉容听见哗辣辣一声,一惊而醒,原来是隔壁人家在搓麻将、牌声清脆响亮。
红日炎炎,一觉醒来,玉容知道她必须咬紧牙关生活下去。
生活根本是长期抗战,像打仗,不输已经很好,如果还能赢,那真正是丰功伟绩,应乘胜追击,”步步进攻。
有夥伴当然好得多,并排上路,但像刘玉容孑然一人那般奋斗而成绩骄人的,也大不乏人。
一定不能放弃。
刘玉容下了决心。
这种坚毅是看得见的,她开始,实事求事地处事,一改往日颓风,不再怕人怕事,不再认为努力无用,只知道能做多好就多好。
上司当然第一个发觉,予以嘉许。
玉容学历有限,担任文职,再升也升不到什么地方去,从前因此深觉气馁,今日却不再小窥局限自己。
半年後,升职名单公布,刘玉容升了一级
她露出罕有的笑容。
孩子已送进幼儿班,进展良好。
一日,收到孩子父亲来电,玉容正在与同事开会,匆忙间听得他想探访孩子,她大方地答允。
事後有点後悔,但一切为着孩子着想,不愿见那人,也得见那人。
在约定的地方,他来了,环境显然比她好,有私人汽车用,身穿西装,跟从前的样子没有多大变化。
玉容知道自己已经憔悴许多。
她不禁在心中默默地念:玉容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
他过来打招呼,玉容让孩子上前,孩子没有笑容,她已经不认得他。
他茫然失措。
看,世上凡事均需付出才有得到,这世界还是公平的。
他轻轻说:“我愿意负担孩子生活。”
他交一张支票给玉容,补交了过去一年开销。
暑假:
阮承祖没考到好大学,神情有点憔悴。
姐姐惠祖嘀咕他:“告诉你是一辈子的事,偏不相信,叫那王曼怡缠住了,天天晚上在她家中留到凌晨三时,还有什么时间温习!”
姐姐说得对。
花太多时间在女友身上,自己太懒,太轻敌,根本没考虑到新移民以倍数增加,加拿大卑诗大学学位紧得很,成绩需三个a以上才能有取录把握。
只差那么一点点。
姐姐见他不出声,便适可而止,停止教训他。
最叫人难过的是,王曼怡一家拿到护照回流去了,一声再见珍重,承祖便失去女朋友,这件事叫年轻的他大惑不解。
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呢?
年轻的他那颗年轻的的心受到严重伤害。
彼此已投资了无限时间精力,一声回去,曼怡好似还顶开心,叽叽呱呱谈着未来的计划,什么一位表叔在唱片公司任职,可以介绍她去试音等等。
她一点离别的愁苦都没有。
承祖知道自己这一次是表错了情。
原来王曼怡不过利用他打发时间,管接管送,陪进陪出。
她根本没打算与他有任何长远计划,她也一早知道,父母决定一拿护照就走。
承祖在某一个程度上可以说是遭到欺骗了。
可是在这个重女轻男的社会里,女孩子受到委屈,那是有人同情的,而他,阮承祖,不过是不知自爱,疏懒,兼不知轻重的一个年轻人。
承祖几乎被打沉。
大半个暑假躲在家里睡懒觉,不肯外出活动。
父亲问他:“送你到美国去读书可好?”
他又不想离开熟悉的朋友与环境,踌躇不已。
毕竟是才只得十九岁的男孩子。
“做不做暑期工?”
“一小时才只有几块钱工资。”
“小阮先生,你倒底想怎么样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失恋兼失意,这是他生命中最可怕的一个暑假。
那一天,他睡到十一点,实在不能再睡了,勉强起床,到厨房找东西吃。
姐姐在讲电话。
她们女孩子一打电话就是半天,是最佳消遣。
只听得姐姐说:“呵,是吗,刚刚抵涉,尚未考到驾驶执照,那太不方便了,在香港有司机?,那当然,在这里是差好远,不过,有一种褓姆车,每天管孩子接送,应运而生,是是是。”
又说了半日,才挂断电话。
看见弟弟坐在她对面喝咖啡看报纸,不禁叹口气。
惠祖说:“离乡别井真不容易。”
承祖问:“又是哪一家?”
“伍春明的表姐。”
承祖说:“都来了。”
“是呀,一到暑假,每一家都有亲戚前来会合,家家挤满了人。”
“温埠将成为一个华人社会。”
“不会的,”惠祖笑,“华人对治权不感兴趣。”
“他们终于找到香港以外的乌托邦了。”
“你看这华丽秀美的夏季,要山有山、要水有水,真是没话讲。”
“姐姐你可成为温埠的宣传部长。l
“宋家就住在我们附近。”
“哪个宋家?”
“伍春明的表姐。”
“原来还在说他们。”
“来,陪我去探访朋友。”
“我才不去。”
“你在家又有什么事可干?”
“睡觉。”
“还没睡够吗?”惠祖瞪着他。
承祖无奈,只得更衣沐浴,先陪姐姐去买了水果饼食,再去挑选玩具。
双手捧满礼物才上门去。
“为何如此客气?”
“春明于我有恩。”
“那你算是好人。”
“自然,得人恩惠千年记,受人花戴万年香。”
可是,这个暑假仍然是阮承祖生命中最闷的暑假。
他驾车送姐姐到宋家,姐姐两年来始终没考到驾驶执照。
“你要走之际我来接你。”
“一起嘛。”
“放过我,听太太们聊天会闷死我。”
正在拉扯,忽然有一辆小小三轮车自斜坡冲下来。承祖眼明手快,连忙接住。
惠祖吓得呱呱叫。
“小心小心,哟,你又没戴护膝又不戴头盔,这太危险了。”
三轮车夫是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不但不怕,且嘻嘻笑。
主人家在门口出现:“是阮小姐吗?”
承祖一抬头,怔住。
他见过不少新移民太太,毫不起言,真是庸俗的多,大花套装,大颗宝石,配大屋大车,还有,大嗓门,时常叫本地人吃不消。
可是这位宋太太与众不同。
她脸上没有夸张化妆,衣着素净,手臂上抱着个幼儿,大约三岁。
秀丽的她看上去似哪一个文艺片女演员。
年轻人看人,总以外表为重,阮承祖便是一个这样的年轻人。
宋太太招呼,”请进来,”又歉意道:“刚搬到,家里一塌糊涂。”
原来以为她客气,进得屋来,果然如此。
一只只大纸盒堆得倒处都是,一个佣人模样的中年妇女正在忙收拾,沙发暂时打横放着。
惠祖介绍过弟弟,“有什么叫他担担抬抬,不用客气,他正放暑假。”
那宋太太在百忙中却维持一股闲逸之气,“我先生有事回香港去了,这屋里没有一个人拥有驾驶执照。”
惠祖抢着说,“承祖,你还不问宋姐姐什么时候想用车?”
承祖这个时候,又不介意做义工了,只是腼腆地笑,“我全日都行。”
宋太太大喜过望,“每日上午载褓姆及孩子们出去兜个圈子,到麦当劳去坐坐,好让我收拾这个家。”
“一言为定,承祖,你每天早上十时正到。”
就这样,结束了阮承祖睡懒觉的好时光。
“明天开始?”
离开宋家,承祖取笑姐姐,“卖弟求荣。”
惠祖说:“据春明讲,宋家环境有点复杂,宋先生在香港另有女友。”
呵。
“宋太太,一人支撑这头家,是为着两个小孩。”
承祖不语。
“所以尽管锦衣美食,她的心情也不会太好。”
承祖说:“每个人都有烦恼。”
姐姐揶谕他:“你又有什么烦恼,你无脑才真。”
承祖为之气结。
“替你报了名到加州上大学,你知道吗?”
“我不去。”
“咄,太没出息,男儿志在四方,你听说过没有。”
“美国人都配枪。”
“那你切莫落后于人才好,一于入乡随俗。”
“惠祖你都没有同情心。”
“你都一八o公分高了,我还同情你?”
第二天,承祖来到宋家,女主人正在打理家务。
她头上束着丝巾,脂粉不施,忙得不可开交。
可是一个客厅已经约莫整理出来了,她拥有许多水晶摆设,因为孩子还小的缘故,都放在较高的地方。
她笑着摊摊手,“不像样子。”
承祖不语。
人一成年就堕入风尘,非打理这些杂七杂八的开门七件事不可。
阮承祖他还大约可以逃避几年。
这时褓姆把孩子们领出来,一式穿蓝白水手装。
宋太太说:“拜托了。”
承祖与他们三个上车,先带他们去吃一顿午餐,问准褓姆,大家到沙滩去坐了一会儿。
保姆不谙英语,承祖不大懂粤语,正好不说话,各归各轻松。
孩子们嬉戏,承祖去买来冰淇淋。
褓姆结结巴巴说:“谢谢你,好孩子。”
孩子?承祖想,吾在女孩群中不知多受欢迎。
“何处……中文报纸?”
收队之后,承祖把车兜到书报店去买了两张中文报纸,把它们交到褓姆手中,承祖永远不会忘记她眼中感激之情。
那中年妇女喃喃自语:“谁说外国长大的孩子不听话。”
回到宋宅,装修工人正在挂窗帘,孩子们扑入母亲怀中。
宋太太端出茶点招待。
承祖不爱吃甜点,他告辞,她送他到门口。
“不必客气。”
“谢谢你帮忙。”
“明天见。”
他把车子驶走,回到家,发觉车座上有毛毛玩具。
小时候他老是拿姐姐的玩具来折磨,弄得惠祖十分恼怒,已经忘却许久的事忽然都勾起来。
第二天他准时到宋家,看到园子里已安放好千架子。
一个家已逐步形成。
有一辆黑色的欧洲跑车停在门前。
哪一位客人比他更早。
一走近门旁,便听到客厅传出吵架声。
承祖受西方教育,即时觉得不应窃听,他走到花圃去,刚好碰到保姆出来。
“呵,你来了,我去叫孩子们。”
今日,要去学校登记报名。
“请等等宋太太。”
不到一会儿,她忽忽出来,很客气地说早,搂着孩子,坐在后座。
她掩饰的很好,神情并无异样。
可是跑车主人十分生气,大力拍上车门。
那大孩子忽然叫“爸爸,爸爸。”
原来是爸爸,他回来了,可是没有花时间陪他们。
保姆说“嘘”。
在倒后镜中,承祖看到宋太太的神情有点憔悴。
与其天天吵架,不如分开的好。
这话不知是谁说的,承祖对之印象十分深刻。
他忽然庆幸自幼父母都肯在他们身上用时间,尤其是母亲,一发觉怀孕便辞职在家专门服侍他们姐弟,承祖记得无论几时起床都可以看到妈妈的笑脸。
当然,她有时也生气,也会打骂他们,不过仍然是世上最好的母亲。
那大孩子仍在问:“爸爸到什么地方去?”
没有人回答。
承祖对学校手续自然最清楚不过。
不消十分钟已办妥一切事宜,他带着孩子们去参观校舍。
大孩子轻轻问他:“爸爸到什么地方去?”
“呵,”承祖只得这样回答:“他去上班。”
那孩子似乎满意了,紧紧握着承祖的手。
承祖为之侧然。
宋太太想吃日本菜,承祖即时送她去市中心。
她很少开口,正好承祖也不爱说话,车里一片沉默。
饭后回程中孩子们打盹睡着,车厢内更静。
承祖仿佛听见宋太太轻轻叹息。
住那么大的房子却有那么多的不如意之处,真难以想象。
再过一日,宋宅已全部打点好了。
一踏进屋里,只觉装潢如建筑文摘中的插图,美不胜收。
宋太太叫他弟弟。
“我今日去考驾驶执照,祝我成功。”
不知怎地,承祖不十分热衷。
他喜欢她,也与褓姆孩子合得来,悠长暑假没事做,这已成为他的精神寄托。
“泳池水已放满,你喜欢游泳吗?”
承祖点点头。
片刻她自外返来,告诉承祖,“我已考到执照。”
承祖惆怅,这下子用不着地了。
“可是为安全起见,我打算接载孩子,先把路练熟再说,这个暑假,还是靠你了。”
承祖立刻展开笑容。
她有点讶异,这个大孩子喜欢他们一家,这真是难得的缘份。
承祖教孩子们游泳,忽尔听到长窗内有争吵声。
褓姆一声不响,只是低着头。
承祖不是没考虑过,他也知道这不关他事,可是在街上见到途人跌倒受伤也不管他事,理论上却应该见义勇为。
他自泳池起来披上毛巾衣进屋子去看个究竟。
刚好看到一个男人伸手把女主人推跌在地。
他还想走过去欺侮她,承祖已经挡在二人之间。
那男子猛地见到一个高大壮健粗眉大眼的年轻人,不禁一呆,被吓退了。
承祖扶起她。
她惨淡地说:“谢谢你。”
这时褓姆拖着两个孩子进屋。
承祖忽然做起感情顾问来,“可以解决的话,不如尽早解决。”
她哭泣起来。
他过去握住她的手。
那天,他陪他们到下午才走。
不到一个星期,惠祖说:“宋氏夫妇终于离婚了。”
承祖问:“为什么拖那么久?”
“赡养费问题。”
承祖一怔,“她不像是贪钱的人。”
“不是她,是他。”
那样说,她的运气也就很差了。
“孩子们归女方。”
“她的确很爱他们。”
“可是,还得仆心仆命出钱出力替那个无良的人养孩子,真倒楣。”
“那也是她的孩子。”
“你这个司机倒是忠心耿耿。”
“是吗。”
“有人看见你们在罗卜臣街露天咖啡座坐在一起。”
“是吗。”
“还有,你陪她在唐人街买菜。”
“是吗。”
“承祖,你未满廿一岁。”
“是吗。”
惠租叹口气,“危险人物。”不知是否说承祖。
“是吗。”
都是真的。
有时承祖在宋家听音乐听到深夜。
她寂寞,他也是,虽然当中差了十多岁。
他觉得她温柔伤感,非常动人,同他那些小女朋友感觉完全不同。
小女孩子只懂得吊高声线说话作娇俏状,可是她一举手一投足自然散发女性魅力,她的眼神对人对事有深切的了解及感情,承祖愿意与她相处。
这种消息最易传开。
在香港的父母听见,打电话来质问。
承祖反问:“是惠祖说的吗?”
“你别怪姐,我们适才方问她为什么不定期报导弟弟行踪。”
承祖相信姐姐不会出卖他。
“承祖,找朋友还是同年龄的好。”
承祖否认说,“我不过是打暑期工。”
“美国那边已经有消息了。”
“我不想南下。”
“承祖,父母从来不会逼你做任何事,可是学业重要,希望你到仙打巴巴拉去。”
承祖黯然。
“惠祖会替你付注册费及学费。”
届时他将住在宿舍里。
承祖吁出一口气。
“父母一直很少干涉你的自由,这你是知道的。”
“是,我十分感激。”
谈话中止。
承祖为此纳闷许久。
他当然不舍得,年轻的他想过违抗父母命令,离家出走,跟着她走到天涯海角。
可是,她的孩子呢?
孩子总需要上学以及过正常生活.
他与她的开销呢,都叫她付不成?
日子久了,他会成为她的小玩意,当他不再年轻活泼可爱,她会唾弃他。
不不不,不可以在生活上倚赖任何人,尤其是一名女子。
他会去继续学业,三年之后毕了业找到工作,他会再来找她。
三年不是太长的一段时间。
承祖胡思乱想,思潮扯到老远。
她同他说:“我们一家三口带褓姆一同坐船去游览阿拉斯加,可否邀请你一起?”
承祖微笑,“如果我自己缴付费用的话。”
她也笑,“可以呀,没问题。”
惠祖知道这件事后,只是轻轻说:“也好,当你中年之际,想起这次旅行,想必温馨。”
承祖也明白,这其实是他的初恋,他自己也为之恻然。
在游轮甲板上,他与地观看鲸鱼群飞跃喷水。
雪白壮观的冰川叫他们心旷神怡。
一日下午,他替她到酒吧去取饮料。一位同船的银发老人家和蔼地同他说:“那是你妈妈吗,你真孝顺。”
承祖怔住,立刻说,“不,那是我姐姐。”
老妇不大相信,“年纪差好多。”
真多事。
承祖很不开心,他一点也不觉得她老。
他只觉得她秀丽、温柔、体贴。
被同船老妇一提醒,他蓦然醒觉,他看她,同世人看她,也许有个距离。
不管他愿意与否,旅游很快结束,他们都得回家。
父母在家等他。
一字不提,只说来替他准备行李,并且送他入学。
一边教训惠祖,其实是说给承祖听:“人是有名誉的,世俗许多想法,仍须尊重。”
惠祖奇说:“妈,我没有什么呀。”
“你且听着,总不会错。”
承祖只是笑。
周末,他们到仙打巴巴拉去了一次。
那地方有沙漠风味,原野与公路是红褐色的,处处见高大仙人掌,可是城内设施齐备。
承祖一直很沉默。
惠祖说:“女同学多漂亮。”
他们探访过大学宿舍,母亲说:“如觉得闷,放假可以随时回家。”
父母对他的慷慨,也真的难得,作为人子,无以为报。
承祖忽然轻轻吟道:“可怜寸草心,难报三春晖。”
母亲很感动,“承祖,你真的那么想?”
母子拥抱。
该刹那,承祖的理智战胜了私欲。
回家他抽时间出来陪母亲访友购物。
他做母亲司机。
母亲最爱感慨,“承祖小时最怕寂寞,四五岁时坐在门口流泪,抱怨没人陪他玩,说:‘医院里那么多婴儿,为什么不抱几个回家陪我’。”
大家听到往事,都笑了。
惠祖说:“我已经时时陪着他。”
可是她比弟弟大五岁,那时只当他是婴儿。
暑假已几乎过去。
承祖送走父母,看到园子第一片落叶。
他曾经透露将往美国升学,她只是说:“大家都会想念你。”依依不舍。
如今真的要走了。
一早,他带着一束小小紫色的毋忘我,去探访她。
她有孩子,起得特别早,他替她买了中文报纸。
那个早上,承祖记得很清楚,天下微雨,濡湿忧郁。
姐姐老说这种天气像煞英国。
承祖拉一拉衣襟,一雨就成秋了,无限秋思,下星期他就要起程南下,要待长周末才可返来看她。
这次特地前来话别。
到了宋宅,他把车停好。
忽然看到大门打开。
她一定是听到他汽车引擎声故而开门。
他抬起头。
不,不是为他。
承祖看到女主人送客人出来。
他年轻高大英俊,穿着西装,像是去上班,她披着丝绒浴袍,头发蓬松,可是神情不失愉快。
他们都没有看见他。
两人在门前窃窃私语,然后他走下石级,她轻轻掩上门。
这一切都落在承祖眼中,他怔住了。
奇是奇在没有人看见那么大一辆车子停在门口。
承祖要隔很久很久,才能稍微压抑震荡惊讶之情,接着,他有被伤害的感觉。
这么快便找到另外一个人了。
可是,他能怪她吗,当然不能够,是他先告诉她,他要到美国读书。
而且,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二人没可能长远在一起。
这时雨下得十分急。
他开动水拨,它们空洞而寂寥地摆动了几下。
承祖轻轻驾车离去。
回到家,他取出那束毋忘我,放在一只小小水晶瓶子里。
空气清冽而带寒意。
暑假过去了。
想像:
年轻人想像力都比较丰富,丁奕珊自然不例外。
很小很小,才四岁的时候,偶然摔跤,跌破一点点膝盖,大人问起:“你是怎么受的伤”,她便想想答:“蛇康”,蛇康是长篇卡通“森林册”中一只凶猛的老虎,她指伤口被老虎抓出。
大人于是耸然动容,哦,蛇康!
这样一个孩子,长大了,干文艺工作,一点不稀奇。
奕珊家里环境颇过得去,自幼学小提琴,虽然目的不是叫她登台演奏,可是大大小小的琴一列排出来,阵容十分伟大。
自最小八份一尺寸到成人用提琴都有。
奕珊笑道:“幸亏都留着,看看都有趣”,那时的小手,才那么一点点大。
她也画画,私人书房里堆满画册,甚至沙发上的座垫与咖啡杯上都印着毕加索的画。
幼稚园时涂鸦中比较优秀作品全用镜框镶起。
若问奕珊一生至大成就,恐怕就是“父母爱我”。
但是最终进大学,她读的却是建筑系,同她父亲一样,她希望将来与老爸一起开一间建筑事务所。
这时,奕珊爱上写作。
她丰富的想像力派上了用场。
母亲知道后立刻请熟人替女儿印了成叠稿纸,左下角小小篆书印章是“奕珊稿纸”字样。
印章还是请蔡澜刻的,据说费了不少唇舌。
奕珊开始写小小说。
开头,每一个写作人的故事都是自传式的,没有什么技巧可言,像日记,粗略地安排一些人物与对白,情节平淡。
奕珊的作品,有一个总题目,叫做“想像”。
她想像丁奕珊会在什么样情况下遇到她的终身伴侣。
因为是切身事,所以写得热情洋溢。
第一篇是这样的。
(一)
那是极早的早上,都会繁忙的一天已经开始,车子已在公路上排长龙。
灯号一转,司机们都速速踩油门,争取时间,希望尽快赶到目的地。
一辆褓姆车上坐着十来个小学生,从车窗看去,全是一颗颗小脑袋,随着车身节奏摇摆,有趣极了。
但是,忽然之间,哎呀,不好,当地一声,车胎爆炸,褓姆车右摇右摆,失控晃动,公路上其余司机大惊失色。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石火之间,褓姆车轰隆一声,撞到路边石栏处,车头毁坏不堪,司机倒在座位上呻吟,他额角即刻流出血来。
孩子们惊叫,有些只有六七岁,更是痛哭失声。
车身开始漏油,呵,恐怕会着火爆炸呢。
大部份车子立刻停下。
丁奕珊的小小跑车正在褓姆车后面第三架。
她即时用汽车电话报警。
跟着,她下车走近去看个究竟。
总得设法营救孩子们。
她看到一个英俊高大的年轻人已经奔近出事的褓姆车,他一边脱下西装外套,一边卷起袖子,去开车门。
车门扭曲,无法开启,他把孩子们自车窗一个个拉出来。
途人帮他接过孩子。
奕珊呆住了。
英雄!
这世上居然还有奋不顾身的英锥。
车窗碎玻璃割破他的手臂,鲜红的血染污他雪白的衬衫。
一共九个孩子,“全在这里了”,有人大声叫。
年轻人大声问:“谁有橇门的铁器?”
他还想营救司机。
奕珊想起她车尾箱有一支大凿,连忙奔过去交给年轻人,他居然还腾得出空说谢谢。
这时,褓姆车蓬一声,窜出火苗来。
大众叫:“快退后,危险!”
有人大力拉走奕珊。
可是那年轻人不顾一切,留在现场,他撬开了车头门,途人欢呼。
司机跌出来,被他拖离。
就在该刹那,红光一闪,一团黑烟升起,闷雷似隆一声,车子炸开来。
气流与热力一逼,众人哗一声返后。
千钧一发,年轻人救了大大小小十条人命。
噫,伟哉!
这时,警车与救护车呜呜声接近现场。
三天后。
奕珊正在家作画,有客来访。
她到客厅一看,发觉正是那个英伟的年轻人。
当然,他已换上了新西装,可是头发已经剪短。
他笑着解释:“头发被火力喷焦一大片,索性剪掉,希望不大难看。”
奕珊感动得泪盈于睫,“不不,当然不,报上都登了你的照片。”
他笑着耸耸肩,“任何人都会那么做。”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要找一个人,总找得到。”
奕珊又问:“来找我有事?”
“我来还一件东西。”
奕珊一看,原来是那只铁凿。
她笑了。
第一篇故事在少女的甜笑中结束。
奕珊喜欢勇敢的异性。
当然不单是鲁莽、大胆,而是沉着果断,并且,勇气用在帮助他人身上,而不是胡乱发作。
在救人的场面认识他,那是何等浪漫。
奕珊被自己的想像感动不已。
在现实生活中,她不是没有异性朋友,可是,她觉得他们幼稚。
别说靠他们救人,必要时连救自己都恐怕有问题。
家庭环境好,可以培养出有气质的女孩子,可是男孩子太受照顾,似永不长大,一直借用妈妈的车子,爸爸的信用卡,从不图经济独立,成家立室,故此一个个都面白无须,弱质纤纤。
有一个更同奕珊说:“在家好吃好住,干吗要搬出去。”
奕珊觉得无话可说。
她理想中对象决非如此。
出身当然不能太差,但千万别是在路边摆一只苹果木箱一边卖报纸一边做功课那样长大,一个人吃太多苦才成功一定苦涩,不,不要那样。
可是必需性格独立,有自主能力。
别看如此要求彷佛很卑微,实际上很难找得到像样的对象。
左看右看,都不见真命天子。
奕珊不担心,可是有时会略觉寂寞。
多余时间,用来写作。
写累了,站起来,弹一首曲,画几笔画,又是一天。
相由心生,奕珊的确长得比旁人清丽。
想像的第二篇是这样的。
(二)
豪华游轮的甲板上。
船只正航行在加拿大卑诗省通往阿拉斯加的内海峡,碧海,蓝天,以及雪白的冰川形成壮丽的景色。
丁奕珊深深呼吸一下充满盐香的空气。
她站在甲板上已经好一段时候了。
忽然之间,她发觉有人站到她身边。
那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
(奕珊希望她可以找到更好的形容词,可是经验浅,一时间除出高大英俊四字,竟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字句。)
他目光并没有对正地,他双眼看到远处的冰川,并且轻轻说:“鲸鱼出来了。”
果然,巨鲸黑色的背部自碧绿的海水中冒出来,呼一声喷出白色水柱。
奕珊高兴得低声叫道:“壮观!”
天色已近黄昏,鱼肚白的天空有一抹奇异的紫色,淡淡的新月升起。
极小的时候,母亲对她说:“看,有人咬掉一块月亮。”
奕珊对此说印象深刻。
天边一颗颗星慢慢出现。
天下竟有此良辰美景。
奕珊轻轻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名字不重要,只是,我们是注定要相遇相识的吧。”
他的声音有点迷惘,她也是。好似彼此都没有恋爱过,大家都有点惊惶,可是又乐意承担。
“你是怎么上这只船来的?”他问。
“父母叫我陪他们游览观光。”
“喜欢吗?”
“十分开心,你呢,同朋友一起?”
“我陪祖父母。”
呵,比她更孝顺。
“你任美国还是加拿大?”
“旧金山。”
“温哥华。”
她略感安慰,“还好,相当近,不过三小时飞机。”
他笑了。
月亮渐渐升起,她觉得他身边彷佛有一个小小磁场,把她吸引着。
是这样,她找到了他。
空气里都含着爱情。
写毕这一章,奕珊深深叹口气。
不,他们不会那么快便拥抱,他是她是属灵的伴侣。
奕珊也想过,每个女性或许也应当有一个属欲的伴侣,毫不讳言,她也时时为男性强健身段吸引。
有一次,在某个网球场,她去接父亲,但他正与其他叔伯辈聊天,孝顺女在一边等地,这个时候,她看到一个年约三十岁的男人走近。
她坐在太阳伞后面,他一时没看到她。
他把球拍扔在地上,脱下汗水湿透的t恤,蹲下透口气。
他有一个漂亮毛茸茸的胸膛。
奕珊忍不住细细打量他,目光不是不带点贪婪的。
这时,他约莫也觉得有什么灼灼地在注视他,转过头来看到太阳伞后一张雪白秀丽的小面孔。
他笑了一笑,有点难为情,取过大毛巾,遮住上身。
他们没有招呼,没有说话。
他有及肩的长头发,有段时候,男子很喜留长发,而奕珊恰恰觉得男人非要有浓厚的毛发不可。
谁在乎他在大学念何科目,或是归根究底有无进过大学,或是年入多少,住在哪一区。
该刹那奕珊十分渴望过去搭讪:嗨,一起喝杯冻饮可好?
她没有付之行动,倒底是东方人,背上有与生俱来的包袱,不是说做就做得到。
片刻,父亲在那头叫她,她过去了。
觉得背后也有人看她,转过头去,他已经离去。
现在比那个时候已经大了两岁,但是奕珊不敢肯定,她有无胆子上前搭讪。
女同学们看到喜欢的异性,那真是绝对不会放过,一径笑着向前自我介绍,一只手已经搭上人家手臂,嗨,我是苏珊、马利、金白莉……
奕珊仍然不行。
这是东方女性的致命伤,也是可爱之处。
洋女才不会矜持,她们笑着同奕珊说:“损失太大。”
奕珊当然明白她们说的是什么。
她低下头,沉吟至今。
父母并无特别管她,是她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有谁稍微不礼貌,她就给他们吃柠檬,冷冷目光如一道冰器。
拒绝次数多了,连奕珊自己都觉得彷徨。
表姐自纽约来看她。
“你有亲密男友没有?”
“没有。”
“伦敦的男孩子比较有文化。”
“我不会特地走得那么远。”
“你的要求是否过苛?”
“我在找一个比较有男子气概的年轻人。”
“为你出生入死?”
“不,双臂可以轻轻抱起我已经足够。”
“哗,你身高五尺七寸,不是省油的灯。”
奕珊大笑。
表姐感喟,“是,我也怕那种唇红齿白,面如敷粉的中性型男人。”
“也许该往意大利。”
“也可能明天你就会在超级市场遇见他。”
“超市?多么欠缺浪漫!”
“嘿,生活天长地久,人人迟早得往超市选购牙膏厕纸。”
“太没意思了。”
“你以为你是小说中男女主角,永不接触现实,毋需吃饭睡觉,也不看医生,一患就是绝症?”
“我正在学写小说。”
“你有资格从事文艺工作,你有妆奁,不愁生活。”
“是,我是幸运女。”
“因此不知天高地厚。”
“外头风大雨大,无谓探险。”
“坏是坏在今日不少男孩子也那样说。”
奕珊看着自己那双从来不曾承担过家务的双手。
将来有了自己的家可怎么办?
世上除出琴棋书画还有许多其他烦琐事。
难怪都拖着不肯结婚。
怀孕生子过程痛苦,教养一个孩子又非同小可,总不能把所有责任都交给褓姆吧。
故此人人都在逃避。
“至好他又有事业又有相貌学问,还有,跳得一脚好舞,煮得一手好菜,生活情趣无限,而且,是一个浪漫的情人,兼夹喜爱孩子。
奕珊嗤一声笑出来。
“世上可有这样的人?”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
两姐妹笑作一团。
(三)
奕珊继续运用她的想像力写故事。
在超级市场中,她看到一个外型英伟的年轻男子对牢一列婴儿用品大感踌躇。
(外型英伟?是,奕珊认为人的外型太重要,她本人就不会去看那些相貌猥琐的异性。)
终于,他结结巴巴问奕珊:“三月大婴儿该服何种果汁?”
奕珊也不甚了了。
二人找来了售货员。
售货员看着他俩会心微笑,“头胎?”
谁知二人齐齐摇头,“不不不。”
奕珊大奇,“那么,婴儿是你的什么人?”
“我大哥的孩子,大嫂因病进了医院,大哥需照顾妻子,由我暂时看住婴儿。”
奕珊耸然动容:“你做得到?”
“正在尝试中。”
呵,爱孩子的男人,愿意留守家中照顾妇孺的男人,多么难得,奕珊深深感动。
他接着自皮夹中取出孩子的照片。
奕珊一看,是两个与杨柳青年画中婴儿造型一模一样的胖小孩。
“什么,是孪生子?”
“所以,真是手忙脚乱。”
“现在你出来了,谁看住他们?”
“家母。”
“来,我帮你尽快采购日用品。”
因为是两个人分工合作,所以,三十分钟便办妥所有事,大包小包拎走。
他们走到停车场。
就此话别?当然不。
她鼓起勇气说:“我希望待你大嫂出院,可以来看你们。”
“呵,好呀,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她立刻记住,写下来。
无论父母对子女多好多体贴,年轻人总希望得到自己的伴侣。
那是不同的一种爱。
奕珊写到此处搁笔。
写小说恐怕不容易呢,她的想像只有开头,没有终结。
要安排一整篇故事谈何容易。
她走到园子去伸一伸懒腰。
对面有人放风筝,恐怕是华人,因为放的是一条七节蜈蚣,谁,谁那么好兴致。
蜈蚣一扭一扭,在天空中飞舞,有趣极了,奕珊不觉走近。
有人自树旁拿着线辘走出来,一看,是一粗眉大眼的青年。
他朝她笑,她也朝他笑。
太年轻了,看样子才大学二年级模样,住在父母家中,不知何时何日才可搬出来,不值得投资感情。
说不定家长还不赞成他这么早结交女朋友。
奕珊退回自家花园。
她回屋躺在沙发上,双臂枕在脑后,渐渐入梦。
真奇怪,竟如此渴睡。
梦中,不知是否可以看到那个地长得怎生模样。
她听到母亲自外边回来,彷佛带着朋友,朝沙发里的她看一眼,然后说:“这孩子,睡着了,我们到书房去谈话。”
奕珊觉得不好意思,挣扎着起来,自己先冲了一大杯冰茶,喝下去,又洗把脸,总算清醒过来。
她到厨房做了两客下午茶。
捧到书房,敲敲门,“妈,你们喝杯茶。”
门一开,奕珊怔住,房内并非什么伯母、阿姨,而是一位年轻人。
中等身段,不算十分高大,也并非英俊小生,可是一双眼睛十分神气。
母亲立刻说:“奕珊,过来,我介绍你认识,这是郑伯母的儿子祈康,还记得吗,你们小时候曾经一起玩。”
奕珊眨眨眼,太尴尬了,她没化妆,这还不止,头也没梳好,还有,只穿着t恤短裤。
那年轻人似不介意,“你好,奕珊,长远不见。”
丁太太补充:“祈康过来读博士学位,你有空带他倒处走走。”
奕珊支吾以对。
刚才睡沙发上一定像只死猪,不幸都叫人看个一清二楚。
不过那个下午,倒是过得出乎意料之外愉快,他们天南地北地聊了个痛快。
最后奕珊说到独生儿是何等寂寞。
三年后。
丁奕珊觉得好笑。
世事往往如此,设想得再周全也不管用,因为事情永远不会照人的安排或是意愿发生。
自十六岁开始,便不住想像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遇见配偶,古灵精怪,一切不可能的环境都想到了,就没想过会在自己家的书房。
是,就是郑祈康。
他们打算在秋季结婚。
两个人都已找到工作,他做人十分有计划,已在市中心购买一小小公寓,小两口住刚刚好,将来收入高了,再将小屋换大屋。
了太太十分欣赏这未来女婿,虽然不是一流人物,可是对女儿体贴得不得了,即使奕珊使小性子,他也总是笑嘻嘻。
他解释:“将来奕珊怀孕生子,不知多辛苦,现在多迁就她也是应该的。”
就凭这句话,丁太太已给女婿九十分。
原来在自己的书房,原来是郑祈康。
奕珊在父亲的建筑事务所工作,业余,仍然写作,有一间出版社愿意发表她的作品,使她写得更加勤力了一点。
她的想像力现在用在发展情节上。
那对年轻男女终于筹备婚礼。
可是,就在这个当儿,有一个不速之客出现了。
他一身健康肤色,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前来对她说:“你忘记我了。”
奕珊愕然,“你是谁?”
“记得吗,我是你十五岁那年的游泳教练。”
“呵,是,我想起来了。”
“奕珊,我以为你爱的是我。”
“不,我已选定祈康做终身伴侣。”
“可是,我与你明明有约在先。”
她看着他的眼睛,有点迷惘,她始终没有学好游泳,换气时有点困难,那是她的错吗?
“奕珊,要是你愿意,我可以等你。”
“不,我在秋节就要结婚。”
“那之后,我也照样等你。”
“不不不,不要为我浪费你宝贵的一生。”
“奕珊,你听我说,你甘心这样平淡的过其一生吗,我可以带你到天之涯,海之角。”
“我的心愿已定,别再来引诱我。”
这时,奕珊的思潮忽然被打断。
郑祈康推开书房门问:“不是要去试婚纱吗?”
奕珊放下笔,“呵是。”
“你在写日记?”
“不,小说。”
“用中文还是英文写?”
“中文,发表后给你看。”
“奕珊,对牛弹琴,我看不大懂中文。”
奕珊微笑,那多好。
“你不会怪我吧。”
“不会不会,即使是笨牛,也由我亲自挑选。”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
想像管想像。
生活是生活。
异能:
据说周乐珠自小有这个本事:带她去抽奖,只要叫她看一看奖券,她便知道头奖在哪里。
小小的她只有四五岁大,不甚会说话,可是她凝视半晌,便会用手指一指,通常不落空。
叔伯们开始把马经版摊开在她面前,问:“乐珠,哪个名字会嬴?”
周先生头一个板起面孔:“你们若不罢手,别怪我不客气。”
“阿周,你这人也太无幽默感了。”
“至多给乐珠分红,好不好。”
周太太笑著把猪朋狗友通通扫出去。
可是收到包里,尚未拆开,周太太自己也会间乐珠:“里边是什么?”
乐珠仔细看一看,“是一叠漫画书。”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是殷叔叔托爸爸到日本代为订阅的。”
“哗,”周先生大为拜服,“乐珠,有双千里眼。”
周太太嘘”声,“千万别声张出去。”
“真是,别让传媒做新闻。”
一个那麽小的孩子,吸引到大量注意力,以致不能正常生活,那真是不幸。
渐渐乐珠这种本事更叫人进”步诧异。
一次,周太太的老同学端木女士前来探访,唤乐珠:“过来吃糖。”
乐珠过去,忽然注视端木女士的胃部。
周太太问女儿:“乐珠,怎麽了?”
乐珠轻轻答:“一团黑气。”
端木女土大笑,“连小孩都看到我胸腔里原来真是草包。”
周太太只是陪笑。
一个星期後端木觉得胃部不适,去看医生,断症是胃癌。
周太太好奇地问乐珠:“你看出去的情况究竟如何?”
“有点像x光。”
“这么说来,你看人与物,都是半透明?”
“不,不用神时,一切如常。”
周氏夫妇啧啧称奇。
“这种本事遗传自什么人?”
周太太笑,“我祖上三代都是普通人,若有这种本事,早已发财。”
“我也从没听说过我家有这种异能。”
周太太说:“也许,同我们一样,即使察觉,也不愿声张。”
“可能。”
邓太太的女儿与女婿来作客,乐珠出来招呼,一见邓小姐,返後一步,笑嘻嘻。
她用手一指,“孪生儿。”
邓太太一怔,随即笑问:“是男是女?”
乐珠略为用神,“一男一女。”
邓太太乐极了,“乐珠,承你贵言,阿姨给你一个红封包。”
乐珠那时已有七八岁,周太太连忙解围说:“小孩信口雌黄,你莫理她。”
“不,我们昨天才去看过医生,证实是孪生,不过,要待两个月後才能分辨男女。”
邓家众人走後,周太太把女儿叫到跟前。
“乐珠,以後呢,看到什麽,也不必当众揭穿。”
乐珠眨眨大眼睛。
周太太解释:“那是人家的私隐,不好公开,知道吗?”
乐珠点点头。
“知道什么,大可放心中,要不,与妈妈商量是可以的。”
乐珠说:“是。”
她是一个聪明听话的孩子,以後,果然什么都维持缄默,不再点破。
亲友们十分失望:“长大了,乐珠不再有透视眼了。”
“据说是这样的,只有很小的孩子才有异能,长大之後,心思渐渐复杂,失去这种本事。”
周太太问女儿:“乐珠,你还看得穿吗?”
乐珠笑答:“譬如说,锺阿姨那只名贵公事包里只有一份旧报纸及一双丝袜。”
周太太骇笑,因为标梅已过的种小姐最爱扮作日理万机的强人状,天夭拎著这只沉重的公事包来来去去,大家都以为公事包里一定装著满满的机密文件,没想到是只空壳子。
“可是,你看不看得到哪只马会得跑出来?”
乐珠摇摇头,“我不知未来。”
“可是你又看到奖券第一第二?”
“那都写在上面。”
“是吗,写在何处?”
“只有我看得到。”
是夜,周先生同周太太说:“你别去审问她,这种不正常的事,让她忘记也好。”
“真难以科学解释。”
“你想找答案也不难,外国大学里专门有人研究特异功能。”
“算了,我不想知道。”
除出这点,乐珠健康活泼,而且有”股特殊的秀丽气质,功课极佳,使周氏夫妇心满意足。
她的能力十分飘忽,但有时亦非常管用。
最重要的有两次。
”次母女在银行排队,乐珠偶然一抬头,立刻拉著母亲走,周太太不明所以然,可是甫走到门口,警钟已经响起。
“有人抢劫!”
“是,站在我们後面的那两个人怀著手枪。”
“多可怕。”周太太变色。
“真可惜来不及声张,否则那名护卫员当不致受伤。”
又有一次是这样的。
周太太想做点小生意,经朋友介绍,认识一位区女士,颇有来头,又非常熟行,条件已谈得七七八八。
就在签约那一日,乐珠去接母亲,凝视区女士半晌,忽然朝母亲丢一个眼色。
“什麽事?”
她把母亲拉到一角,“那区女士不是好人。”
周太太啼笑皆非,“你如何得知?”
“她一颗、心黑墨墨。”
“不会是胃溃疡吧。”
“不,绝对是坏、心肠。”
“乐珠,坏、心肠是看不出来的。”
“不,坏人五脏六腑都透黑气。”
周太太犹自不信,“真有此事?”
乐珠急问母亲:“你信我,还是不信?”
周太太踌躇半晌,终於说:“好,我想个藉口推搪。”
回到会议室,周太太只说丈夫未将现款存入户口,放开不出支票。
那区女士明显地不悦,约好明日再出来。
可是周太太随即与女儿避到东京去度假。
一星期後回来,听到一宗新闻。
区女士已卷了众股东资金逃离本市。
各人损失十多廿万,虽不是大数目,可是倒底肉痛。
“乐珠,你真灵光。”
“妈妈,你看不出来吗,那区某形迹鬼祟,眼神闪烁,一看就知道、心怀鬼胎,计划书又做得不详不尽,真亏你们信个十足。”
“唉,说三个月内便有十倍利润。”
“所以说,猪油蒙了、心,名利会叫人糊涂。”
“依你说,毋需特异功能也看得出此事不妥?”
乐珠大笑,“当然啦,骗子专唬无知贪婪阿姆。”
周太太气结。
顺利上了大田二日,有事到校务室,眼光落在讲师桌子上一份文件上。
文件反转,看不到字样。
可是乐珠一眼就知道是一份试卷。
不是她那一系,是管理系的题目。
噫,头一倏占四十分,问及经济学如何运用在社会不景气岁月。
乐珠很快离开教员室。
好友刘玉英正读管理科,她为人热情活泼可爱,可是、心散不喜温习,正为段考烦恼。
乐珠找到她,闲闲说起:“有无熟读那本议臣所著经济科宝书?”
玉英福至、心灵,“哪一章哪一节?”
“经济衰退何以起死回生。”
“谢谢你,乐珠。”
玉英胜在什麽问题都不问。
乐殊身边至亲友好都已习惯不问任何问题。
结果那一次考试玉英顺利过关。
第二年,玉英又问:“这次,我读第几章?”
乐珠故意凝神,想了”想,她才答:“这次章章都要读。”
真的,这才是考试必胜法,章章均读,全部读熟,成绩哪有不好之理。
玉英自然明白此理,靠侥幸那里行得一世路,她颔首决定回家好好温习功课。
乐珠甚觉安慰。
是,自小她便像个小大人比同龄的孩子稳重。
接著的一段日子,她专、心学业,不常表演神功,家人都以为她已忘记特异的天赋。
周太太说:“做普通人最好。”像是松了一口气。
“做回她自己也不错。”
“乐珠算是应付得不赖。”
“根本过度青少期是相当痛苦的一件事。”
身体发育得像大人”样,思想却刚刚脱离孩提阶段,难以适应。
起码要到廿岁左右才会认命。
这一年,周太太发觉乐珠走过信箱,总多看一眼。
“看什麽?”
“看有无信。”
有透视眼多好,没信,就不必像一般人那样掏出销匙开信箱。
“你在等谁的信?”
“不是私人信。”
“可以告诉妈妈吗?”
“我报考了南加州大学。”
周太太吃”惊,“这等大事为何不先与我商量。”
“未必考得上,我不想过早声张。”
“你想出去留学?”
“自然。”
周太太点头,“那也是好事,妈妈陪你去。”
“不,你陪著爸爸。”
周太太一怔,这才发觉乐珠长大了。
一直以来,她最缠妈妈,上学、放学,全部由妈妈接送,别人去,她会不高兴——
“妈妈呢”,妈妈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现在暗示妈妈照顾父亲即可。
周太太最民主不过,不禁检讨自己:“妈妈跟得太厉害了吗?”
“没有的事,但是,我自己可以应付外国生活。”
周太太在、心中感喟,长大了,好像没多久之前罢了,自医院抱回来,三公斤不到,小小个子,一天喂七次奶,唉。
乐珠似看透母亲、心思,拍拍她肩膀,与她拥抱。
就在那个夏季,乐珠遇见陈启宗。
在校园里,她一抬头,看到他与她的老师正在说话。
在乐珠眼中,那陌生年轻男子头上有一层紫色的薄雾,使她惊讶,故此定睛凝望。
他也发觉有人看他,所以也朝她的方向看。
老师笑道:“启宗,我来介绍,这是我的高材生周乐珠。”
乐珠的感觉奇异,走近地,他头顶上紫气渐渐消失,再也看不到了。
这表示什麽?
连乐珠自己也不明所以然。
这是一个特别的人吗,特别好?特别重要?
乐珠年轻的、心中充满疑问。
她一与他谈话就有特殊好感。
陈启宗是老师以前的学生,自南加州来,乐珠因利乘便,问了他许多关於大学里的事。
“你是国际通讯网络的会员吗?”
乐珠点点头。
“好极了,这是我的号码,日後我们可以通讯。”
乐珠欢欣地应允。
她、心中有种十分喜悦的感觉,乐珠认为与从前所有的快乐不一样。
电光石火间,她明白了,这是恋爱的感觉。
乐珍都红面丑,耳朵发起烧来。
在陈启宗眼中,会得脸红的女孩已绝无仅有,这个大眼睛女孩何其可爱。
两个年轻人几乎即时发生了感情。
留在本市短短日子里,他频频约会她。
乐珠仍然小心。
她凝视他。
发觉他胸肺之间有一团白气。
这又是什麽意思?她看不清楚地。
可是乐珠并无足够的时间,陈启宗很快离去,他们只能用电脑上的通讯网络通信。
乐珠十分沉迷,长篇大论那样去信,坐在电脑面前,一做大半天,相当影响功课及日常生活。
周太太不由得不提醒她:“乐珠,当心眼睛太用神。”
“不怕。”
“这是你在等待的信吗?”
乐珠欢呼一声。
“希望信里是好消息。”
周太太诧异,把信放在她面前,“你看不出来吗?”
乐珠聚精会神,可是那只信封似包了铅,看不透。
奇怪,乐珠惊疑不定。
“拆开一看不就知道了。”
乐珠不服气,目光转向衣橱,本来,哪一件衣服挂在何处,她一目了然,可是此刻,她看到的只是柜门。
她掩住嘴,呵,异能消失了。
她跌坐在椅子里,跟著她超过廿年的异能终於消失了。
这时周太太已拆开信来读:“乐珠,是好消息。”
大学取录了她,不久将来,她可前去与陈启宗会面。
乐珠把这个消息告诉玉英。
玉英对另外一件事比较感兴趣,追问:“你的异能完全消失了?”
“是。”
“多可惜。”
“不,视物不再有半透明叠影,清爽得多。”
“你好似不甚稀罕。”
“我一直不觉得与众不同有何好处。”
“今後,你与我们是完全一样了。”
乐珠笑道:“那岂非更好?”
玉英忽然说:“我知道啦!”
“知道何事?”
“一恋爱,异能消失。”
乐珠一怔,渐渐明白这是事实。
可是口头仍然否认:“谁说的,这种能力,来得奇怪,当然去得也奇怪。”
玉英坚持:“不不不,人一旦恋爱,连心灵都会受到蒙蔽,不要说是双眼了,你看,所以画中丘比得都是蒙眼的。”
乐珠只是笑。
她才不在乎。
异能消失就消失好了。
她看到的前途是美好的。
乐珠反问玉英:“你打算如何?”
“我家境不如你,毕业後找工作做,希望一切顺利。”
“你的愿望”定可以达到。”
“谢谢你,乐珠,告诉我,在社会上,我应当小、心什么人?”
“口是、心非的人,意图不轨的人,口蜜腹剑的人。”
“怎麽看得出来?”
乐珠笑笑,“不幸大多数伪装得太好,完全看不出来。”
玉英吃惊,“那可怎么办?”
“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玉英显得没精打采,乐珠大力拍打她的背脊。
这次聚会没多久,乐珠就远赴重洋了。
从前真是大事,自地球一边去到另一边,足足十万八千里路。
此刻不过是十来小时飞机航程。
周太太陪著女儿到美国,乐珠这时才发觉家境小康有万般好处,周太太随手一指,便买下近大学区宽敞公寓一幢,家具杂物全部送上门来。
继而置欧洲跑车及房车各一部,找到家务助理帮忙,还有馀闻陪女儿逛街添置衣物。
有钱真好。
无论什么都不大需要看价钱,大约知道数目即可,世上所有东西的标价仍然合理,两星期後已事事皆备。
“妈,你如觉得闷,可以回去了。”
周太太瞪瞪眼,“我妨碍你吗,周小姐?”
乐珠笑嘻嘻,“我後日开学了。”
“那多好,我自有去处,不劳你操心。”
乐珠挑一个晴天去探望陈启宗。
乐珠刻意打扮过,驾车出门。
她不熟路,绕了一个大圈子才到他校门。
她已通知他,她会在九月初抵达,但这次前来,是想陈启宗得到意外惊喜。
不知怎地,年轻人最喜欢惊喜,而年纪越大,则越怕意外。
惊喜不必了,过度的欢欣也令人吃不消,每日按部就班即可,日子闷些无所谓。
这种话,可别说给周乐珠听,她还年轻,她喜欢各式各样的惊喜。
即使须付出很大的代价。
她找到校务所。
职员同她说:“陈今日授课,在家里。”
“你肯定他在家?”
“是,十五分钟之前有事才找过他。”
乐珠至此还不知收手,犹自兴致勃勃去买了水果,将车子驶到陈宅去。
如此又蹉跎了一个多小时。
抵达陈宅,已是下午四时。
那是一幢小洋房,在中等住宅区,适合年薪四至五万元人土居住。
这种收入人士通常三十馀岁,孩子还小,故脚踏车随处可见。
乐珠走到前门,伸手去按铃。
内、心忽然有一丝不安,却不知是何事不妥。
她终於按了门铃。
半晌才听见有一两声犬吠。
咦,莫非是出去了?
可是又听到脚步声。
大门打开,确是陈启宗。
乐珠连忙笑,略带腼腆地问候:“好吗?”
陈启宗是真、心欢喜,“你来了?大驾光临,倒履相迎。”
乐珠见他那麽热诚,放下一大半、心。
“请进来,有没有地方住?开了学没有?”
乐珠一五一十告知。
他住所不大,布置简单,有点凌乱?
沙发上有小孩玩具。
噫,怎么一回事?
乐珠抬起头来。
就在此时,内厅里转出一名相貌娟秀的少妇,笑嘻嘻招呼乐珠:是哪位同学?
陈启宗说:“我同你介绍,这是妻子玛利。”!
乐珠一直维持微笑。
接着,有两个三五岁的幼儿跑出来叫爸爸,像是半睡刚醒,然后,有一名更小的孩子啼哭。
少妇连忙去照顾婴儿。
陈启宗一手抱起一个孩子,无限怜惜,一看就知道是个好父亲。
乐珠连忙站起来:“我是顺道经过。”
陈启宗也不想留客,:“家中杂乱,不好意思。
“改天我会预约,今日实在太过冒昧。”
陈启宗送她到门口,陈太太抱著婴儿出来。
那小小婴儿眼睛都睁不开来,至多十天八天大。
少妇说:“我刚自医院出来……”
乐殊问:“有人帮忙吗?”
“有,天天下午来。”
乐珠听见她自己老气横秋地说:“要多休息,吃好点。”
非常得体礼貌客气地,她告辞,留下一大堆精致的糖果饼食。
陈太太笑说:“你这名学生最可爱了。”
“是,聪明伶俐,又懂得执弟子礼。”
“现在极少学生育这样懂事。”
“谁说不是。”
乐珠在回程中一直缄默。
车子快到达家门时她才豁然一笑。
冰雪聪明的她忽然看开了一切。
就在该刹那,她忽然看到隔壁车子车头正冒烟。
不,应该说,车头盖内正冒烟。
乐珠连忙响号,大声对那司机说:“车头有事,快停下车察看,打开车盖时担心。”
那司机连忙感激地道谢,把车子驶到路边停住。
乐珠则继续往前驶。
咦,她怔住了。
怎么又恢复透视的能力了?
她为之恻然。
当然,已不再恋爱,故此耳聪目明,什麽都看得见听得到。
恋爱中人,对一切都含糊不清。
她甚至没看出对方是个有家室的人,三个孩子还那麽小。
幸亏陈启宗不是坏人,没有利用机会,占”个无知少女便宜。
其实一定有蛛丝马迹可寻,他在通讯中曾多次提及家庭,可是乐珠一直以为那是指他与父母兄弟姐妹。
一个人心甘情愿要盲的时候真是可以盲得不能再盲。
回到家中,见母亲购物回来,一只只盒子搁在桌子上。
乐珠诧异道:“一连买六双红鞋,不嫌腻?”
她可以维持她的异能直到下一次堕入爱河。
预言:
慈香在很小很小的时候,陪母亲去算命,算命先生看了看她,问:“太太,替小妹妹算算八字好吗?”
蒋太太十分诧异,“那样小的孩子也算得出运程吗?”
那先生笑,“当然可以,只要有时辰八字,即知命数。”
蒋太太说出年份月份,“小女乃黄昏戍时所生。”
算命先生细细看了看慈香小小面孔,慈香连忙躲到母亲身后去。
在算盘上打了半晌,得到一个号码:三四一。
慈香看到桌子上有许多小小书本,母亲翻开其中一本,找到第三四一条,一看,不禁笑了出来,递给慈香读。
慈香约六七岁,已经颇认得几个字,连忙趋过头去看,那本小书写着许多机密,第三四一条下批着:必嫁李文光。
小慈香不明所以然,“妈妈,何解?”
妈妈笑,“将来你会明白。”
接着,那个铁算盘又发表了许多其他预言,说慈香聪颖过人,人缘甚佳等等,充满颂赞之词,慈香都忘记了,她只记得五个字:必嫁李文光。
啊对,蒋太太缘何去算命?
因为蒋先生有了外遇。
蒋太太虽然有点妆奁,不愁生活,却是一个老式妇女,她根深柢固认为生活一切以忍为贵,可以忍耐的话,必须忍耐。
心事闷在心中,绝不张扬,也不同亲友申诉,实在无奈,便找人占卦,看看前程究竟如何。
慈香跟着母亲,几乎走遍全城,稍有名气的相土都找遍了。
“能回头吗?”
“会,他会回头,最终你俩白头偕老,其余不是姻缘。”
蒋太太似得到些许安慰,“那么,他几时回头呢?”
相士往往不十分肯定,沉吟半晌,才说:“还需忍耐,百忍成金,况且,他对你不坏。”
这是真的,蒋某一点劣迹也无,对妻女仍然十分纵容痛惜,有求必应,他只是星期一三五不再回家休息,听说,住在女友家中。
蒋太太从来没有问过丈夫:“你在何处?”
这种问题问出口之后,接着无路可走,必须离婚,故此,她不打算问。
这样大的一件事装作无事人一般,由此可知是多么痛苦,蒋太太日渐消瘦。
不幸中的万幸是,对,还算是万幸呢,蒋先生的外遇十分守游戏规则,她并无作出任何骚扰性行动。
换句话说,蒋太太从不觉察到这个女子存在。
这已经是好运气了。
许多原配太太被外边的女人气得啼笑皆非。
像阮太太,天天早上会有一个电话把她叫醒:“老妇,你几时肯退位让贤?”
又薛太太一日去喝茶,通丈夫的女友,那年轻女子竟故意走到她那一桌前,挑衅地打了几个转。
蒋太太听了这些例子,吓得背脊凉飕飕,辗转不安,夜半,趁慈香睡了,哭到天亮。
这些,慈香都知道,点滴都成为慈香童年生活一部份。
时光飞逝,慈香渐渐长大。
她开始劝母亲:“这些年来,江湖术土赚你不少,他们收费实在不便宜,动辄以万金计。”
“都是神算半仙,预言十分准确。”
“是吗,”少女慈香笑,“我也懂得推算。”
“记得铁算盘怎么说?”
“他说了什么,我都忘了。”
“必嫁李文光。”
“讨厌!”
“说得那么肯定,必定有原因。”
“李文光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
“这人出现的话,别忘了告诉妈妈。”
“得了。”
“你不好奇?”
“妈,我根本不相信这些。”
蒋太太苦笑,“将来,你也会相信命运。”
十五岁的慈香忽然像大人一般劝母亲:“妈,要是真正痛苦,不如离开算了。”
蒋太太一怔,知道女儿已经懂事,不禁落下泪来,“慈香,只有你知道妈妈苦处。”
慈香说:“妈妈,要是早几年有决定,你生活会好过些。”
蒋太太低头,“我不会离婚。”
慈香说:“我会知难而退。”
蒋太太忽然恼怒,“你懂得什么?”
“我会利用时间学一门手艺,到社会去见人见事──”
蒋太太打断她:“别再说下去了。”
可是过了一夭,她又求女儿:“慈香,有位业余紫微斗数专家,据说很准。”
慈香温柔地说:“好,妈,我陪你去。”
心里恻然。
y日,去公司找父亲,闲闲谈起,“爸,你那女友,究竟长得如何?”
蒋先生吓一跳,面色一变,但是立刻恢复原状,平和地说:“什么女友,我何来女友?”
慈香不由得佩服父亲,但仍然笑嘻嘻,“星期一三五那女友。”
“呵,来,我介绍你认识。”
慈香紧张,是他公司里同事?
谁知蒋先生指着电脑说:“我做外汇,故此不得不通宵服待这个女友。”
真厉害,推得一干二净。
“这些年来,你有同母亲解释吗?”
“有,可是她比较敏感多心,不太接受事实。”
“啊。”
“慈香,你劝劝她。”
“好好好。”
完全不得要领。
蒋太太仍然四处算命,当作嗜好。
一日,相士上下打量慈香,想多做一注生意,这位小姐,“你也算一算?”
慈香笑笑,“不,我不算。”
可是蒋太太,又忙不送报上女儿时辰八字。
慈香没好气。
那相士说:“嗯,聪明伶俐……学业骄人……事业不同凡响……”
蒋太太才不关心这些,“婚姻如何?”
“十分好,夫妻恩爱。”
“我女婿会是个怎么样的人?”
那相土忽然说:“必嫁李文光”
什么?蒋慈香跳起来。
蒋太太反而轻描淡写,“是注定的吧?”
“当然,”相士笑嘻嘻,“这样明显的事,三元测字也算得出来。”
李文光?
有这么一个人?
他长相如何?
进了大学,蒋慈香终于看到她的李文光。
那日,大家正在观看一个网球赛,忽然之间,慈香听见有人大声叫:“李文光!”
蒋慈香一颗心几乎自喉头跃出,李文光!
她连忙转过头去。
那李文光叫她心震胆裂。
他长得并不难看,可是一眼就知道是那种自以为风流惆傥魅力无法挡的万人迷,故处处卖弄风骚,试想想,一个男人给旁人那样的印象,还有得救嘛?
慈香最讨厌这种男人。
故此立刻缩在人群中,动都不敢动。
必嫁李文光!
多么可怕的预言。
幸亏慈香不相信这一套。
那个可憎的李文光读电脑系,她处处避开他,大学四年,有这个阴影存在,也堪称不幸。
避得太厉害了,露出痕迹,连李文光都注意起来。
他找到她。
她不敢逼视他的油头粉面。
“蒋慈香,你不喜欢我?”
“是,”她答得极快,“我不喜欢你。”
“为什么?”
慈香已经走开。
万人迷十分惆怅,但是不怕,总有一两条漏网之鱼,放过她吧。
但是随时又心痒难搔。
征服珠穆朗玛宰才叫挑战,也许,他可以努力一点再作尝试。
说不定,这是蒋慈香欲擒还纵的一种手段。
当然,他错了。
慈香只要见到他影子就避之则吉。
同学问:“你是真讨厌他吧。”
“是。”
“一点希望也无?”
“你看此人,多么猥琐不堪:虚荣、自私、多嘴、夸张,女同学只要与他喝一次咖啡,就被他讲得变残花败柳,还不避之则告?”
“可是,他很会讨人欢喜。”
“我不稀罕。”
“你比谁都守着自己。”
“我对男欢女爱这回事绝不看好。”
同学诧异,“缘何这样说?”
慈香吁出一口气,“好景太短暂了。”
那同学低头,“这我也知道。”
“你不怕,你性格温婉可爱,不比我。”
“你也总会遇到真命天子。”
李文光?
不不不不不,不是他。
毕业那天,慈香松口气,性格控制命运,什么必嫁李文光?她不是已避开此劫了吗?
甫找到工作,母亲就病倒了。
是她自己先发现的,洗澡时发觉左乳有一囊肿,经过医生检查,发觉是癌。
慈香如五雷轰顶,第一件事是安排母亲入院,然后与父亲展开谈判。
蒋先生亦十分着急,可见他与原配也不是没有感情。
“医生说,及早切除坏细胞,跟着电疗服药,不是没得救的,可是病人、心情须维持平和,父亲、我需要你合作。”
蒋先生沉默半晌,“是。”
慈香松口气,然后责备父亲,“她这病,是闷出来的。”
“慈香,你是个大学生,说话为何一点科学根据也无。”
“情绪影响内分泌,内分泌钩动细胞败坏,如何无根据?”
蒋先生说:“我会尽量多拨时间出来陪她。”
“你早该这么做。”
“慈香,”他微愠,“这些年来,我对家庭亦有功劳,你看你穿的吃的,哪一样不是靠我支持。”
这是真的。
毕业时父亲才送慈香一部欧洲跑车。
经济上,他何止没有亏待她们母女。
慈香抽出大量时间在医院服侍母亲。
蒋太太轻轻说:“幸亏你也长得这么大了。”
“妈,你说什麽,你还要抱外孙呢。”
“我名下产业,自然全部属於你一人。”
“也许你要用到八十岁。”
“到八十岁还不是一样古佛青灯。”
“妈,请振作起来。”慈香流下眼泪。
蒋太太忽然说:“这些年来,我也纳罕,那个第三者,倒底是何模样。”
慈香不语。
“她日子也不好过吧,十多年了,并无名份。”
慈香低下头。
“一个自私的男人,两个懦弱的女人。”她叹息。
慈香按住母亲,“妈,明日做手术,你多休息。”
蒋太太深深太息,“病好之後,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离婚。”
慈香喜悦,由此可知,母亲尚有求生意欲。
“随便你爱怎样,我支持你改嫁。”
蒋太太居然笑,“啐!”
第二天,母亲进手术室,慈香与父亲在医院会客室等候。
慈香急痛攻心,仍抱怨父亲:“我看你怎么过意得去。”
蒋先生沉默。
“那个她呢?”
蒋先生抬起头来。
“她也不小了吧。”慈香说下去:“我七八岁时她廿多岁,现在也有四十了吧。”
蒋先生维持缄默,老实说,这个齐人有没有享到福还是疑问。
看,岁月如流,造成如此大的创伤,当事人得失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时,一个面色和蔼,身段矮胖的年青医生走过来,“是病人家属吗?”
蒋家父女连忙站起来。
“我将负责替蒋太做物理治疗,我是李文光医生。”
慈香张大了嘴。
真没想到世上有那么多李文光。
一个接一个,全是慈香她最不喜欢的类型。
母亲接受电疗时大量脱发,可是精神奕奕。
“必嫁李文光。”她哈哈地笑。
慈香没好气。
“我是终于想通了,心情反而比从前好得多,我已正式委托律师办离婚手续。”
“妈──”
“你别看他这一阵子天天回家,那不过是一种义务,”蒋太太叹口气,“我不稀罕,这次到阎王殿去兜风回来,我已完全看开。”
这倒也好,慈香为母亲庆幸。
“慈香,你真是妈妈的至宝。”
慈香与母亲紧紧拥抱。
“那李文光大夫在努力追求你吧。”
“唏,真可笑,他还为我减肥呢。”
“我看他挺不错。”
“那我叫他来迫你,你比我成熟,也比我富有。”
蒋太太又说:“啐!”
在医生宣布她痊愈那一日,离婚也已生效。
四份一世纪的婚姻。
照蒋太太自己的话是:“怎么会拖了那么久。”
病后她变了不少,经常做温和的运动,包括游泳与学打麻将,成绩斐然,又爱上美食,对各式餐酒渐有研究……
她快乐吗?不一定,可是至少已经脱离怨妇行列。
慈香为母亲开心。
至于李文光大夫,唉,慈香深深叹息。
到这个时候,其实她已对李文光三字不甚抗拒,可是,她与这位大夫性情不合。
最可怕的是,李大夫认为女性在婚后反正要嫁夫随夫,本身的性格喜恶如何无甚重要。
慈香不敢苟同。
不过逃避李大夫比较容易,一味不接电话即可。
不到半年,他另娶了别人,派请帖给慈香。
蒋太太嘀咕:“又嫌人胖,又怕人管,大好一段姻缘,白成全了别人。”
慈香只觉自己幸运,又避开劫数。
不久她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值得她切切实实干起来,经验丰富了,见识广了,慈香才知道,世上有的是龌龊的人,她所认识的两位李文光先生,虽不合她的标准,比起真正猥琐无耻之徒,简直小巫见大巫,可是,她也得与他们和平共处。
真令她疲倦。
母亲未曾工作过一天,她不会明白。
幸亏有王启中。
是,他叫王启中。
公司里许多女同事,说起王启中都会笑。
他高大英俊,可是打扮朴素整洁,丝毫不觉卖弄,宽肩膀,热心肠,工作上才华尽露,亦好运气,能够获得上司青睐,性格明朗,乐于助人。
优点加一起,说都说不尽,而且他有幽默感,又懂得生活情趣。
是不是真有那么好?
也许不,可是,女孩子在谈恋爱的时候,主观加主观,他的一切,当然都是最好的。
王启中在芸芸众生之中,独喜粗眉大眼、身段高佻的蒋慈香。
复来她也问过他:“你觉得我有什么优点?”
当时,最美的女同事是郭明秀,剑桥文学土,家境上佳。
谁知王启中答:“我喜欢你那女张飞性格,毫无机心,有人卖了你,你还帮他数钱,太容易应付。”
慈香啼笑皆非。
她也不是不工心计的。
去探访独居的父亲,她处处留意蛛丝马迹,可是不知怎地,老是找不到破绽。
慈香开始存疑,这些年来,会不会是她与母亲多心,误会了父亲。
也许,他真的没有另外一个女人。
可是,这个秘密也终于有掀开的一日。
一日,临下班,有人找蒋慈香。
是一位风姿优雅的女士,她有一张秀丽的鹅蛋脸,穿香奈儿套装,看牢慈香微笑。
她夸奖道:“长得亭亭玉立。”
慈香怔住片刻,电光石火间,知道女士是什么人。
她温和地说:“你爸说你一直想见我。”
慈香点点头。
“他时常把你的照片给我看,我对你,其实很熟,他很爱你,以你为荣,你真是他的掌珠。”
慈香渐渐泪盈于睫。
三个都是好人,不知如何,搞成这个局面。
“十多年过去了。”她感喟。
慈香轻轻问:“你们打算结婚吗?”
“呵,不不不。”
慈香讶异,他们现在已无障碍,她母亲已经退出。
只听得她温柔地说:“我明日将移民温哥华。”
慈香一愣,冲口而出:“那么,家父”
“我们半年前已经分手。”
“为什么?”慈香居然觉得惋惜。
她并无解释,过片刻,只是说:“缘份已尽。”
可是,她造成另外一个女子无比创伤。
接着她又低声说:“对不起。”
当然,她也是牺牲者之一。
慈香还有什么话好说。
那位女士转身离去,慈香无限款欧。
她并无向父母提及此事。
时间一贯不理会任何人的哀与乐,向前辗进。
慈香把王启中带回家见过母亲,母亲甚为喜欢,与他谈了一个晚上。
事后,同慈香说:“你不是必嫁李文光吗?”
慈香笑,“看相算命,哪里作得准。”
“可不是,”为母的也十分惆怅,“都是糊人的。”
“也不过是混口饭吃,半仙也不能捱饿。”
慈香听见母亲长叹一声。
“妈,我们婚后一定陪着你。”
“已经谈到婚嫁了吗?”
“约略提过。”
“此事宜速战速决。”
慈香说:“我想多考虑一下。”
“迟则有变。”
“我怕错。”
“咄,大不了是结婚生子耳,孩子带回来我帮你带。”
慈香骇笑,母亲的思想可真的搞通了。
她与王启中的确在计划结婚。
他偕她往大溪地度假。
她猜想会有大量时间泡在海滩,添置多几套泳衣总不坏。
她帮他收拾行李。
王启中把护照及飞机票取出,“由谁保管?”
“我来好了。”
王启中用英国护照,慈香因说:“我不是不喜欢伦敦,可是生活程度也实在太高了一点。”
“所以娶你呀,你有妆奁,全靠你了。”
慈香丝毫不惧,“那你得听我话。”
启中笑,“全听。”
“要像只叭儿狗般驯服。”
“汪,汪,汪。”
二人大笑之下,护照掉到地上,慈香拾起,一看,怔住。
她尖声问:“你有别名?”
王启中一楞,“我不是同你说过,家母改嫁后我跟随后父姓王?”
“是,可是你没说你原本姓李。”
“重要吗?”
慈香抓着护照问:“你原名中文字是什么?”
“李文光,继父很不喜欢此名,改叫启中。”
必嫁李文光!
蒋慈香呆住。
啊,这班江湖术土的预言有时候还真准。
“慈香,怎么了?”
她停停神,“没什么。”
“喂,现在才嫌我身世?”
“启中,别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好好好。”
因为母亲想知道前程,所以四处找人。算未来。
她所得到的,全是胡言,而慈香却意外获得预言的印证。
必嫁李文光。
那么多人叫李文光,害她虚惊好几场。
慈香温柔地看着王启中,可是她不介意嫁这一个李文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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