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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蓝色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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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色都市:

        莫乃光对余健文说:“我是真厌倦了这种生活。”

        可是下了班,仍然泡在酒吧间里一直喝到八点多才去找人吃晚饭,一肚子水,胃口差,人又累,回到家,洗一把脸,只想倒在床上,做梦全是日间办公室里的荆棘,清晨只余丝丝悲哀。

        健文劝他:“那么,成家立室吧。”

        莫乃光捧着头,“我没有时间去寻找理想得伴侣。”

        健文笑笑,“如果她是你伴侣,不必去找。”

        “是是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信不信由你,一杯已尽,我要归家去了。”

        “莫扫兴,再喝一杯。”

        “不,”健文温言说:“小女儿每到六点便端一张小凳子坐在门口等我回家,我不能叫三岁的她失望。”

        健文披上外套离开酒吧。

        乃光的心神牵动。

        男女之爱倒也罢了,体验过数回,只觉稀疏平常,可是幼儿对父母那无休止无条件的爱,真令莫乃光向往。

        他添了一杯酒。

        这时,有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

        莫乃光知道这是伴酒小姐。

        转头一看,是一头卷发的苏茜。

        “莫先生,朋友先走?我来陪你。”

        “请坐。”莫乃光一向慷慨。

        “要不要陪你吃顿饭。”

        “我请你。”他吃不下。

        苏茜看着他,“像你这样的人才,怎么没有固定女友?”

        莫乃光摊摊手。

        “莫拒人千里之外啊。”

        “我怎么敢。”莫乃光苦笑。

        苏茜温言劝道:“回去吧,这里空气不好,多坐无益,一杯起三杯止刚刚好,莫把酒吧当起居室。”

        赶起客人来了。

        莫乃光取过外套,付帐离去。

        独自踱步,走到码头旁边,看着霓虹光管,车水马龙,莫乃光喃喃说:“又是一天。”

        他终于回头,在停车场取了车子,寂寥地驶回家去。

        好出身的他受的是优等教育,过的是优质生活,之后又找到优差。

        一连串优优优却带来一片苍白空虚,毋须为任何事挣扎的他无法证明他的能力,只要按部就班就已可坐享其成,莫乃光反而羡慕他人有机会挥出血汗。

        对他有兴趣的异性,出身通常与他相仿,他却嫌他们浅薄。

        象张嘉宜,小巧秀丽的瓜子脸,五官精致,可是拼在一起看,说不出的单纯,那过分的天真使她处处透着小家子器,约会过三两次,莫乃光自动失踪。

        但是公司里的通史如廖少影,他又觉得她太精刮伶俐,读了那么多书,吃了那么多苦,还不肯放过人放过自己,生活对她来说,是无休止的斗争,莫乃光才不愿与任何人并肩作战,他不爱打仗。

        回到家,他打一个呵欠。

        淋了浴,倒床上。

        什么都不缺的他心灵竟如此空虚,不可思议。

        他做梦了。

        身在湖边,蓝天白云,背后是一大片青草地,有园丁在远处轧轧声剪草,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有人递一杯冷饮给他。

        那只手洁白如雪,无名指上戴着枚结婚指环。

        莫乃光直觉知道那是个熟人,可是,她是谁呢?

        她的目光深邃,神情充满了解,一脸祥和,是个成熟的年轻女子。

        莫乃光想与她倾诉他的前半生。

        可是他的过去乏善足陈,三言两语便可以打发掉,人家会不会感到兴趣?

        他只得淡淡地说:“今天真美丽。”

        那女子笑了。

        该刹那他自梦中惊醒。

        闹钟响了,奇怪,一夜竟那么远,刚合上眼睛就转瞬过去,莫乃光怀疑有人在偷他的时间,而且偷了不止一两年光景了。

        他梳洗后换过衣服上班去。

        不止一个人说过他是风度翩翩的美青年,又懂得打扮,衣着考究而低调,看上去舒服,不耀眼,只觉他气质好,可是,找不到女朋友,就是找不到女朋友。

        工作能力也算中上,上司同事都知道莫乃光不是拼命三郎,皆因咬牙切齿没风度,倒不是留力惜身,他们都欣赏他的原则。

        怎么会找不到伴侣呢?

        整件事不通。

        越急越是寂寞,他想到欧洲去找他那永远留学未返的妹妹,与她讨论不遇的问题,可是又不舍得离开父母。

        莫太太召他:“乃光,星期六你回来吃饭,见见徐伯伯的女儿。”

        徐家大约是自温哥华回流了。

        “去了整整四年,生意上是损失不少,幸亏香港的房子统统没有卖掉,眼光准确。”

        嗯嗯嗯。

        “你记得徐影懿吧。”

        当然记得,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便想,幼时不知她有否使过罚抄名字五百次,笔划那么多,累坏人。

        “影懿出落得一朵芙蓉花似。”

        茶花,莫乃光想,我比较喜欢凯咪莉亚。

        “星期六是后天,记住了。”

        记得记得。

        去看看也好。

        徐家大小姐不怕被看,他又怕什么落足眼力。

        星期六上午,母亲又拨电话来提醒他。

        他回家去。

        见到了徐小姐。

        那是一个粉红色的女孩子。

        无甚性格,脸容皎洁,笑起来左边脸颊上有一个小酒涡,穿戴考究,四年外国生活并没有带给她坏习气,一口流利的英语与法语。

        莫太太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时常无故握住徐小姐的手,整晚莫名其妙那样眉开眼笑。

        莫乃光表现得很好。

        给他一个大红的女子,他也吃不消,他那样想。

        饭后,长辈们留下来详谈,莫乃光陪徐影懿出去逛逛。

        回到同一个海旁,莫乃光发觉身边有个人到底两样。

        他忽然说:“我有一个同事姓余,他有一个小女儿才三岁,我见过那个幼儿,真可爱,会握住父亲的手亲吻,会大声呼喊爸爸,会在电话里同父亲聊天,她是全世界最爱他的人。”

        徐小姐好象很讶异他对这样平常的事表示诧异。

        莫乃光知道他不是同道中人。

        他轻轻叹口气,“愿意喝杯咖啡吗?”

        她说好。

        大家都已经很努力了。

        一个星期后莫太太问儿子:“你有无约会徐小姐?”

        没有,电话不知扔在何处。

        下了班仍然往酒吧去呆坐。

        “人家有什么不好?”

        莫乃光不语,也许是太好了,他配不起她。

        “看仔细一点对你有帮助,下星期是徐伯伯生辰。”

        为着母亲,为着自己,莫乃光答允赴约。

        在灯光下,徐影懿看上去似一朵花,他迎上去,她看着他笑,他很自然坐在她身边。

        他一直不停与他说话。

        她专心聆听,有时不很懂,但涵养极佳,笑脸一直不褪,耐心地说:“你的口角有时像诗人多于像建筑师。”

        莫乃光只得笑。

        他听见母亲说:“你看他们谈得多愉快。”

        这是真的。

        第二天,莫乃光约了余健文去喝一杯。

        余健文老实不客气地说:“只一杯,不准缠住我。”

        乃光为之气结。

        他虚心讨教:“爱情是否必须伤心落泪?”

        健文大大不以为然,“被虐狂!伤心落泪是因为有人伤害你,傻瓜,有人爱你,你应当开心舒畅。”

        “有一个女孩子叫我很高兴。”

        “多约会几次。”

        “我是有这样打算。”

        “你不是最爱吃我们家的红烧狮子头吗?拙荆还擅长一道菜,叫猪八戒踢球,你带那位小姐来舍下吃饭,我叫老婆教她煮菜,好不好?”

        “好好好。”

        乃光在玩具店蹭了许久,选礼物给小余小姐,那些洋娃娃同积木都霓虹七彩,恶俗万分,乃光一无所得,改逛成人礼品店,却看到一支万花筒。

        啊,乃光的心软下来。

        小时候他一个人可以坐在书房里瞪着眼看上一两个小时。

        他立刻置下它,又挑了只漂亮的发夹给余太太。

        然后,他才打电话去约徐影懿。

        约女孩子乃光是十拿九稳。

        “健文是我中学同学呢,”他感喟地说:“他真幸运,一早找到归宿,此刻精力时间全用在事业上。”

        徐影懿当然答应出席,拒绝他好象杜绝他的幸福,怎么做得出手。

        徐小姐仍然穿得那么隆重,他好象没有便服。

        不过因此显示她对主人家的尊重,也是好意。

        她带来一只一公尺高等洋娃娃,会说话,象“你好吗,我叫莉莉,我们唱首歌好不好”,然后唱起伦敦桥会塌下来。

        那支万花筒立刻被冷落一角。

        乃光埋头吃菜,吃不光,还叫主人给他打包带回家第二天再吃。

        徐影懿虚心向女主人讨教,她太想学做这个菜。

        乃光站在露台上看夜景。

        健文说:“很好的女孩子。”

        乃光抬起头,“为什么我没有想哭的感觉?”

        健文没好气,“你那么想哭还不容易,待会儿我揍你一顿不就行了。”

        “一个人在至快乐的时候会流泪。”

        “是吗,老板无理取闹的时候,我也想痛哭。”

        乃光仍然忧郁。

        那天,他把影懿送回家,一个人到酒吧去。

        苏茜走近,诧异地说:“你怎么变成稀客了?”

        乃光坦言道:“我打算结婚。”

        苏茜怪同情他,“真是,社会压力大,不结婚不能承受遗产不能升级,可是这样?”

        乃光笑:“不,是我觉得寂寞。”

        “我们陪你,还不够吗?”

        “你陪我四小时,我一天还剩二十小时,你陪我十个钟头,我还有十四个钟头无法打发,天长地久,靠外人是不行的,朋友每星期叫我去吃一次饭,已算仁至义尽,还有六个晚上怎么办?”

        “噫,”苏茜讶异,“找别的女孩子呀。”

        乃光摇摇头,“太累了,我不欲再手持一束鲜花站在车旁等。”

        苏茜笑出来,“那就结婚吧。”

        “可是我知道我不爱她。”

        “首先,你知道爱的感觉吗?”

        “我在小说中看到过。”

        苏茜拍拍他的肩膀,“我也喜欢看小说,但是我不会相信那些情节,你明白吗?”

        现今世上每个人都那么理智,自余健文到苏茜都对感情生活没有幻想了。

        乃光惆怅得要死。

        大学时有一个同房同学,恋爱期间那女孩子占据了他的心房,每个地方都摆满她的照片,满坑满谷,其余的同学问:“她美吗?”乃光答:“一定美,美不美已经不再重要,她是他的女神。”

        至今乃光仍记得那女孩相貌至普通不过,在街上逛一遍,至少可以找到二三十名。

        徐影懿的条件比她好得多,可是乃光仍然没有恋爱的感觉。

        也许这样平和的感情是一种福气。

        他并不要向她展露最好的一面,乃光怀疑他并没有至好的一面。

        他就是那么一个懒洋洋的家伙。

        夏季不适合结婚,除非是六月,但不知怎地女孩子穿上婚纱都不及平时好看,太呆板了。

        春天多雨,秋季肃杀,母亲一定不赞成。

        旅行结婚最好。

        也许,人家徐小姐根本不愿嫁这样一个温吞水。

        这一迟疑,恐怕又会蹉跎下来。

        可是人夹人缘,徐影懿就是喜欢莫乃光。

        她同她父母说:“他表面斯文,可是看得出心底热情,其人细心体贴无比,又懂得生活情趣,同他在一起,我的感觉如沐春风。”

        她母亲说:“我听人说,他爱泡酒吧。”

        “不啦,那种地方叫酒馆,英国最流行……我不管,单身男士,去哪里都很正常。”

        “婚后会改吗?”

        徐影懿嗤一声笑出来,“谁说过要同我结婚?”

        半年后,也终于谈到这个问题了。

        在一个黄昏,乃光坐在徐伯伯的书房,咳嗽一声,说道:“徐伯伯,我想向令嫒求婚。”

        徐家三口先是一呆,随即喜心翻倒。

        影懿站在一旁,忽然缓缓落下泪来。

        原先她以为没有机会了,没想到莫乃光会有此惊人之举。

        徐氏清清喉咙,“什么年头了,女儿怎么说,我们两老就怎么说,影懿,你愿意吗?”

        徐影懿答:“我愿意。”

        徐太太笑道:“那么,我们去办嫁妆,你们去办聘礼。”

        徐影懿说:“妈妈,都不流行这套了。”

        “那么,只办嫁妆也行。”

        徐太太立刻拨电话给莫家。

        乃光说:“我们去旅行。”

        “什么地方?”

        “我们去澳洲大堡礁。”

        “你会潜水?”

        “会,你呢?”

        “你教我?”

        乃光忽然说:“我会爱护你珍惜你,事事以你为重,尽量使你高兴,什么都不与你争。”

        影懿微笑着,又流下眼泪。

        “你为何落泪?”

        “我好幸运,父母钟爱我,现在你又对我这么好。”

        乃光不语。

        四位长辈兴奋到极点,退休后他们的生活已沉闷了一段日子,现在独子独女结婚,绝对要把事件搞大,轰轰烈烈进行。

        看到他们那么高兴,乃光也不禁沾了喜气。

        他陪他们去挑钻石。

        “项链要塔形最经看。”

        “莫太太,别太贵了,意思意思就好。”

        “嗳,媳妇打扮得漂亮,我们有面子。”

        乃光悄悄抬起头来,见无人留意他,溜到商场对面去看众生相。

        女士们看到名贵衣饰态度如狼似虎,真是有趣,一见喜爱的都自衣架摘下揽在胸前,唯恐有人抢夺,她们对伴侣也是这样关心吗?她们怎么看俄国经济前景?她们会否为波兹尼亚战乱中儿童落泪?她们有没有担心臭氧层日渐稀薄?

        大抵都没有。

        徐影懿有没有?

        没有也不要紧,乃光由衷这样想。

        影懿出来找他,“原来你在这里。”

        他握住她的手,“可不是。”

        “看什么?”

        “看岁月时光流过。”

        影懿已习惯乃光这一套,故笑问:“看得到吗?”

        “可以,不过很费神,对,挑到饰物没有?”

        影懿伸出手。

        乃光看到一只闪闪生光的手镯。

        因为眼泪也会闪光,乃光问:“你可是一个爱哭的人?”

        影懿一怔,“小时候是。”

        “人越大越干,眼泪不再流下。”

        影懿挽起他的手臂,“来,家长在等我们呢。”

        婚礼就这样准备起来,乃光时常回父母家讨论大事。

        他们买了船票,预备游地中海。

        家长们有点担心,“去那么久又去得那么远,有什么好,不如到夏威夷。”

        乃光故意打一个冷颤,表示害怕枯燥,然后与未婚妻研究行程。

        “此行最有趣的地方是阿尔及尔的坦几亚与土尔其的君士坦丁堡……”

        正说着,无意中抬起头,看到书房外泳池有人经过,那人随即扑通一声跃进水中。

        乃光脱口问:“是谁?”

        莫太太说:“是你妹妹的同学。”

        乃光愕然问:“妹妹回来了吗?”

        “妹妹仍在欧洲,不过介绍同学来家小住。”

        “妈你太宠她了。”

        影懿从头到尾没见过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姑,不由得问:“客人是女生?”

        莫先生答:“只见过一次,早出晚归,不太碰头。”

        “无礼,把这里当酒店。”乃光恼怒。

        莫太太笑,“过一两天就要走的。”

        乃光问:“妹妹几时回来?”

        莫太太答:“她说找到了自己就会带着她一齐回来。”

        影懿一听这论调与乃光的那么相似,不由得噗哧一声笑出来。

        乃光说:“爸爸你叫她回来。”

        莫先生笑,“你肯摆几桌喜酒,我就叫她回来。”

        乃光不上当,“说是几桌,一摆便是百余席,浪费资源。”

        “听听这是什么话。”

        “我们先走一步。”乃光已经站了起来。

        “乃光,且留步关律师马上来了,要你在文件上签名。”

        影懿识趣地说:“我自己先出市区好了。”

        莫太太连忙说:“我叫司机送你。”

        律师来了,父子俩关在书房里谈了半小时。

        莫先生把若干房产股票归到他名下,乃光却一直说不要不要,关律师忍不住笑道:“真是父慈子孝。”

        乃光汗颜,勉强签了几个名字,觉得闷,便推开书房落地长窗,走到草地上。

        园丁正在剪草,推着剪草机轧轧轧在来回走,一股草香扑鼻而来,乃光不由得在一张藤椅上坐下,他深呼吸,伸一个懒腰。

        忽然之间,有人递一杯冻饮过来。

        他顺手接过,抬起头,呆住了。

        乃光看到一张秀丽的鹅蛋脸,微微笑,“我是乃英的同学,”她说:“我叫谢云生。”

        乃光呆住。

        他在何处见过这个女郎?

        她仿佛是个熟人。

        乃光的视线落在她手上,那是一只洁白无暇的手,无名指上戴着一只婚戒。

        他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她有那样深湛了解的目光,乃光耸然动容,身不由主地凝视她。

        她笑笑,“乃英说你要结婚了。”

        “是。”

        “那多好。”

        乃光问:“乃英有无对象?”

        谢云生笑,“乃英暂时还忙于享乐。”

        乃光忽然问:“一结婚,就脱离享乐界了吧。”

        “有些人适合婚姻制度。”

        “我呢?”

        那女郎转过头来看着他,轻轻说:“现在已经不是节外生枝的时候了。”

        乃光一震,不知恁地,有种泪盈于睫的感觉,她象他多年的熟人,她完全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乃光听见母亲叫他:“乃光,影懿的电话。”

        乃光不得不回到室内。

        “电话呢?”他问。

        谁知母亲亦看着他轻轻说:“这已不是节外生枝的时候了。”

        “可是——”

        “快要结束王老五生涯,你心灵受到冲击,本能对婚姻生活有些抵抗,故产生了若干幻觉,乃光,控制你自己。”

        乃光看着母亲,没想到六十岁的她会讲出这番时髦的话来。

        “妈妈,我爱你。”

        “知儿莫若母。”

        乃光与母亲拥抱。

        “去,影懿在家等你。”

        乃光临走时看看泳池旁,那个叫谢云生的女郎不知在何时已经芳踪渺渺。

        乃光低下头,他把车子驶回市区。

        一路上静得无可再静,他来收音机也没开,在该刹那,乃光仿佛真的可以听到时光流过的声音。

        见到影懿,他松口气,紧紧握住她的手。

        “干什么?”

        “怕你跑掉。”

        抑或,怕他自己跑掉?

        影懿甜蜜地笑。

        乃光忽然说:“我们在摩洛哥买幢别墅住下来可好?”

        影懿不加思索地答:“你说什么就什么。”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乃光低头,“不过,我们先到英国去找乃英。”

        “一样可以。”

        “影懿,谢谢你。”

        乃光终于落下泪来。

        许是为了向忧郁告别,许是不舍得无忧无虑的独身生活,更可能是对未来的责任有点恐惧。

        影懿温柔地问:“乃光,怎么了。”

        “要你照顾我下半生,拜托。”

        “这是什么话。”

        乃光吸进一口新鲜空气,决定应付新生活,对,余健文见过影懿了,得把他约出来吃顿饭……

        淡出:

        盛雪逼不得已才走进小郭侦探事务所。

        郭氏耐心地等她开口,看这位人客有什么需要帮忙。

        她一进来,他就知道她是谁,她的面孔虽不常曝光,可是到底是个名人,她代表她的行业,她是本市最负盛名的作家之一盛雪。

        小郭爱看小说,所以一眼把她认出来。

        果然,盛雪开口:“我的名字叫盛雪。”

        小郭欠身说:“幸会幸会。”

        “我是个写作人。”

        小郭连忙说:“我也是你的读者,盛小姐。”

        “呵,不敢当。”

        小郭不想再客套下去,“盛小姐,你找我有什么事?”

        “郭先生,有人跟踪我。”

        小郭抬起头来,警惕地问:“有无报警?”

        “有。”

        “警方怎么说?”

        “本市警务人员工作繁忙到极点,讲得难听点,除非我生命受到威胁,他们不会采取行动。”

        “你认为你生命可受到威胁?”

        “我不知道,但我有第六感,这人不会走开。”

        “该人是男是女?”

        “女扮男装。”

        “你观察入微。”小郭讶异。

        “她跟踪我,有一段时候了。”

        “是崇拜你的读者吗?”

        “本都会成熟老练,怎么会有这样痴心的读者。”

        “你可有敌人?”

        盛雪忽然笑了。

        小郭颔首,“每个人都有敌人。”

        “可不是,但是大多数敌人不外是在我们身后冷言冷语,或是用暗箭伤人,或是造谣生事,一个愿意花如此时间精力的敌人,我想我尚未有资格拥有。”

        盛雪人如其文,说话非常简单有力。

        “恕我问一句:你可有情敌?”

        盛雪摇摇头,忽然说:“我一辈子都没谈过恋爱,何来情敌?”

        小郭听了忍不住脱口而出,“可是你写了那么多本爱情小说……”

        盛雪十分感慨,“郭先生,蝴蝶终其一生,穿插在嫣红姹紫花丛之中,但是科学家说,蝴蝶是色盲。”

        小郭怔住了。

        与小说家谈话,真有意思。

        “我没有情敌。”

        “那么,我派人保护你,同时,调查这个跟踪你的人。”

        盛雪又笑,“你的意思是,她亦会被跟踪?”

        小郭点点头。

        剃人头者,人亦剃其头。

        盛雪站起来,“谢谢你,郭先生。”

        她离开了侦探社,注意街角,今日无人跟踪,到底是业余者,大概有重要的事待办,所以缺席。

        因此她要找私家侦探,人家会当工作来做,尽忠职守。

        回到郊外的家,盛雪在舒适雅致的客厅坐下,喝一杯茶,休息过后,到后园的花圃剪了几枝鲜花,回到室内,用瓶子插好。

        是,她在写作行业经已名利双收,她把才华奉献给社会,社会丰富地报酬她。

        搬到小洋房来已有三年光景,居住环境比从前优秀十倍,但是,盛雪却有苦自己知。

        象这般清净的下午,原本大可坐在看得到海景的书房里,舒舒服服,痛痛快快地写其一两万字。

        可是近三年来,她写稿好比挤牙膏,管筒内空空如也,再挤,也挤不出什么来。

        每天搔破头皮,才勉强赶出三两千字,与其这样敷衍塞责,盛雪想,倒不如趁早休息。

        当然,有许多人写得比她坏十倍继续在写,可是盛雪相信她永远不会同这些人比。

        在工作方面,绝对不宜比下有余。

        她一直想写得更好,也一直以为会写得更好,但是现在,事实告诉她,只要能维持水准,已经算是理想。

        她曾多次同出版社经理谈到淡出问题,人家但笑不语。

        盛雪叹口气,走出书房,抬起头,发觉窗外人影一闪。

        她一怔,这是一直在跟踪她的人,抑或是来跟踪跟踪她的人?

        太突兀了,写成小说,读者恐怕都不爱看。

        这个人,跟踪她约莫已有半年。

        有时一星期出现好几次,通常在下午,有时,深夜还不走。

        半年来,此人对盛雪的行踪,应该已有一定了解了吧。

        盛雪的生活其实乏善足陈。

        早上九时以前一定起床,梳洗完毕,坐下来写三千字,然后约朋友吃午餐或下午茶,或是到图书馆逛逛,购物,办琐事,晚上另找节目。

        她是独身女,适婚年龄,因要求高,不要说是对象,连谈得来的异性朋友也无,生活自然有点寂寞,但事业上的成就略为弥补不足,盛雪时常想,上帝是公平的,一个人得到一些,也必定失去一些。

        她只得耐心等候。

        盛雪的生活并不热闹,但也不冷清,时有朋友到这幢小洋房来探望她,她雇着一名秘书及一名钟点家务助理,她们每天下午来一两个小时,盛雪爱静,不希望有人打扰。

        她想来想去,不明白什么人会来跟踪她。

        因无心写稿,盛雪看起小说来。

        看得困了,便睡个懒觉。

        过了两日,小郭侦探社有电话来,“一小时后到府上方便吗?”

        盛雪巴不得有消息好听。

        小郭先生准时而到。

        他把一叠照片给盛雪看,“可认得她?”

        放大的照片十分清晰,照片里的女子约廿三四岁年纪,容貌清秀,可是嘴角苦涩,眉毛深锁,看上去内心痛苦。

        “这是谁?”盛雪愕然。

        “她叫程真。”

        “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我不认识她,她为何跟踪我?”

        “程真是一名小学教师。”

        “啊。”

        “她酷爱写作。”

        盛雪忽然说:“慢着,让我想想。”

        小郭微笑,“可是想起来了?”

        “好象有点印象:小学教师、酷爱写作……苦无门路投稿,写信到出版社要求我阅读她的故事……”

        “就是她了。”

        “我抽不出时间,把稿件转交给编辑,她可是因此怀恨在心?”

        “极有可能。”

        “不会吧,”盛雪不语,“为这样小事恨我?”

        “且怀有攻击性武器。”

        盛雪张大了嘴,深深吃惊。

        “她身边一直带着把二十公分长的锋利切肉刀,盛小姐,我想你最好再与警方联络,我愿作证人。”

        盛雪耸然动容。

        “同时,希望你小心门户,还有,暂停到园子散步,我会继续派人保护你。”

        “我不相信事态有这么严重。”

        小郭看着她,“你是相信的,不然,你不会找我帮忙。”

        盛雪无言,半晌她才说:“为什么,为什么威胁我?”

        “你真与此人没有过节?”

        “绝对没有。”

        小郭指着照片,“你看她的表情多么痛苦,你看她恨意多深。”

        盛雪渐渐平静下来,对小郭说:“有些人心中的确充满了恨,擅长迁怒于人,恨得整个人燃烧起来,我自问与此人并无杀父之仇,亦无夺妻之恨。”

        小郭叹口气,“我们会继续调查。”

        他陪着盛雪到警局去了一趟。

        警方知道盛雪是位名作家,不敢怠慢,可是也很坦诚表示,他们未有能力派人廿四小时保护她。

        小郭无奈,与盛雪离开派出所。

        他说:“只好雇私人保镖了。”

        盛雪喃喃道:“真荒谬,这人是谁,给我生活带来这么多烦恼?”

        第二天,盛雪主动到出版社去做调查。

        她问编辑:“对程真这个名字,有无印象?”

        编辑部同事讶异地反问:“盛小姐,你认识此人?”

        “此话怎说?”

        “程真不住投稿到我们这里来,每篇小说都附有万言长信,她扬言,你是她的假想敌。”

        盛雪忍不住斥责:“太幼稚了,我有什么资格做人的假想敌,她应把目标设高些,努力写得天下无敌岂不是更好。”

        编辑说下去:“她用的题材十分偏锋,凭经验,我们认为至多会在短时期内讨到一小撮读者的欢心,但是长远来说,怕无以为继,故不欲作长线投资,她表示不满,骂我们是庸俗的奸商。”

        盛雪问:“

        你有没有同她解释,奸商只是中间人,主要看读者买不买。”

        编辑摊摊手,“多说无益,我们无暇权充心理辅导。”

        “最近有无见过此人?”

        “好一段日子没有来了。”

        “有她的电话地址吗?”

        “她是一名小学教师,独身,与母亲同住。”

        编辑把资料给盛雪。

        盛雪下午约了人,与朋友喝茶到黄昏,心情渐渐好起来,把不愉快之事忘了大半。

        朋友问:“盛雪,有什么大计?”

        盛雪茶后吐真言,“累得抬不起头来,想退出江湖,休息一段长时期。”

        朋友诧异,“你赚够了吗?”

        盛雪笑,“大都会遍地黄金,赚钱也不一定靠笔耕吧,你看那些太太团,炒炒房地产金子股票,一样打扮光鲜。”

        “盛小姐,同你是有高下之分的吧。”

        “谁说不是,人高我低。”盛雪叹口气。

        朋友好心地说:“真的累,不如休息一段时间。”

        “我确有此打算。”

        茶会散后,盛雪独自回家。

        停好车子,掏出门匙,刚推开大门,忽见人影一闪,盛雪动怒了。

        她大喝一声:“什么东西鬼鬼祟祟躲在暗处计算人?有话出来讲个清楚!”

        人影突然扑将出来,象一道闪电一样,盛雪闪避不及,惊呼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忽然之间,又有人扑向那人,两人作倒地葫芦。

        终于,有人被制服,盛雪停睛一看,救她的人,正是小郭本人。

        被小郭揪住的人,是个年轻女子,脸色灰败。

        小郭说:“快召警。”

        盛雪扬起手,“慢着。”

        “盛小姐,我不赞成私刑。”

        “我有话要说。”

        “盛小姐,这是一个危险人物。”

        “她可带着武器?”

        “今日没有。”

        “程小姐,”盛雪看着她,“请到舍下喝杯咖啡。”

        那程真倔强地冷笑,“我不怕你。”昂起头踏进盛宅。

        盛雪很镇定,斟上热咖啡,三人坐着对饮。

        她微微笑道:“程小姐,我们是行家。”

        那程真忽然咬牙切齿道:“你没有行家,你那支媚俗无聊的笔垄断了整个行业,奸商净挂着赚钱,与你狼狈为奸,你阻碍了文艺发展,你使真正的文学沉沦,你是罪人。”

        听完这番控诉,小郭先嗤一声笑出来。

        盛雪大惑不解,“这是一个公平竞争的社会,每个行业都人才济济,有人成功,有人失败,为何忿忿不平?”

        程真声音中充满恨意,“你一人当关,万夫莫敌,一个文人哪有资格住得这么好吃得这么好,你每天才工作三小时,收入却与一间中型工厂相仿,你生活浮夸,不但不致力文以载道,且口口声声视文学为商品,你空占了虚名。”

        盛雪颔首,“可是,你羡慕我。”

        程真歇斯底里地叫出来:“多少怀才不遇的作家只能在斗室中踱步苦思,而你,置身这样优美的书房,当然文思源源不绝,题材写之不尽,占尽优势,世事太不公平了。”

        盛雪看着程真,“依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程真握着拳头,“让路!你已经吃饱赚够,你不退下去,我没有出头之日。”

        盛雪非常有耐心,“你坚确相信,我一退下,你就可以得道?”

        “我写得比你好百倍!”

        小郭咳嗽一声。

        盛雪扬手阻止小郭发言。

        她问程真:“一年的时间够不够?”

        那程真怔住。

        盛雪说下去:“我休息一年,不写新书,给你机会,看你能不能籍此冒出来,本市有十多廿间具规模的出版社,有庞大的读者群,如果你坚信你有才华,而你又认为唯一的妨碍是我这个人,那么,你应在一年之内有所作为。”

        那程真脸上闪着兴奋的光芒,“你不食言?”

        盛雪讪笑,“我干吗要骗你?自今日八月十七日开始,为期一年,祝明年今日的程真已成为本市的大作家,你走吧,好好利用时间,别再跟踪任何人。”

        那程真欢呼一声,夺门而出。

        隔半晌,小郭说:“真是奇女子。”

        “她?”盛雪笑,“的确是。”

        “不,”小郭说:“我指的是你。”

        盛雪讶异,“我有什么奇?”

        “你为她休息一年?”

        “不,我早就想休假,我已累到极点,且文思干涸,我想趁着这段时间,锁上大门,外出旅游,散散心,一年后,才决定新计划。”

        小郭沉默一会儿,然后问:“程真会冒出头来吗?”

        盛雪叹口气,“你可相信怀才不遇这件事?”

        小郭笑。

        “在本都会,连无才之士都遇了又遇,不过人之常情是绝不怀疑本身无才,总是责怪社会不懂得欣赏他,其实只要有一点点小绰头,就已经可以占一席位,且看程真造化吧。”

        小郭站起来,欠欠身,“一年之后,我们再见。”

        盛雪送他到门口。

        小郭转过头来说:“盛小姐,未认识你之前,真猜想不到,写作会是那么吃力的一件事。”

        盛雪苦笑,“见人挑担不吃力。”

        小郭告辞。

        盛雪回到书房。

        他们只看到她目前的成绩。

        他们不知道凡事起头难,盛雪清楚记得她初初挟着原稿沿门兜售的苦况,受尽大小编辑奚落揶揄,稿费版税之低,逼得她寻找各种兼职维持生活,那时她唯一的心愿,不过是想全职坐下来好好地写。

        她听尽多少冷言冷语,人家叫她什么?刻薄地称她为爬格女。

        兄弟姐妹的生活都上了轨道,她还在稿海浮沉,为房租及三餐担足心事,多少个晚上,她怀疑自己的确走错了路,幸亏第二天起来,她又坚持下去。

        外人不知道而已,也没有必要叫他人知道。

        盛雪何尚没有奋斗过。

        至今还是每朝起来,风雨不改,苦苦地写,创作求进步的压力,都由个人肩膀承担,这是一个最孤寂的行业。

        她揉了揉额角,是该休息了。

        利用这一年的时间,好好到处散心,写作至今,何尝有放过假,一直忙着笔耕及应付各种人事关系,繁琐到极点……

        盛雪连夜为了一张便条,请秘书发放给诸位编辑,接着,她收拾简单的行李,出门去了。

        她到加拿大阿勃他省的风景区宾芙置了一间公寓,在露台,抬头可望见露易斯湖。

        一住一个月。

        一个字也没有写。

        日子过得不知多逍遥,上午,请来一位大学生,教她法文,下午,到红印第安人区去研究图腾的历史与造型。

        钓鱼、划艇、远足……盛雪都觉得非常享受,她买了许多书,每晚勤读三小时。

        一星期与秘书联络一次。

        秘书说:“盛小姐,传说纷纭,都道不知你去了何处。”

        “有无人找我。”

        秘书读出十多廿人的名字,以及他们的留言。

        盛雪说:“都不重要。”

        秘书也有感触,“世上本无事,庸人喜自扰。”

        盛雪也笑,“可不是。”

        “下星期再联络。”

        三个月过去了。

        盛雪仍然不欲提笔。

        这时,找她的人数锐减,只余出版社追她写新书。

        盛雪发觉一个人原来可以这样简单舒服地过生活,她简直不欲再踏足江湖。

        她问:“出版界有什么新闻?”

        “有一套日本爱情漫画书十分畅销。”

        “说些什么?”

        “已经给你寄来,作者肯定十分年轻,对人性及爱情均有憧憬,故事不算转折,亦无新意,不过清纯活泼,两个男主角比两个女主角可爱,不过性格突出的女主角也算可以接受。”

        盛雪笑,“流行作品耳。”

        “咄,大众意愿岂容忽视。”

        盛雪笑着挂线。

        到了这个阶段,她对锋头与金钱的需求都比初出道时淡薄得多,最想出名的时候大概是廿三四岁吧,学道连恩格雷那般那灵魂去换都在所不计。

        可是现在只希望有知己陪伴,在壁炉前说说话,聊聊天。

        有机会组织家庭最好。

        六个月过去了。

        盛雪终于可用法文作一般交谈,她又学会三种土风舞,正开始学打鼓,还有,她能够不用浮泡在泳池游七个塘,这一切一切,都是她一直想做的事。

        秘书说:“你该回来走走。”

        “我怕打回原形,成日与格子打交道。”

        “没有人会逼你,不过,当心读者忘记你。”

        “文坛有无新人?”

        “世界出版社发掘了一位叫钟曼怡的新人。”

        “又是女作家?”

        “不,是男生化名。”

        “有没有一个程真?”

        “没有。”

        盛雪纳罕,是叫什么绊住了?为什么六个月过去,还未有作品问世?

        她不是说她写得好过盛雪十倍百倍吗,一年时间,起码可以写三本书,打好基础。

        盛雪本人却一直没有再提起笔来。

        她淡出文坛。

        一年之后,她由宾芙迁往温哥华定居,忙着装修房子,读者只能看到她的再版书。

        那是一个细雨缠绵的春天,盛雪的秘书忽然接到小郭的电话。

        “呵,郭先生,有事吗?”

        “盛小姐下个月要结婚了。”

        “呵,”小郭认真意外,由衷地高兴,“那多好。”

        “她不回来啦,并且,也打算退隐。”

        “那多可惜。”

        “读者可能会那样想,可是郭先生,写作是非常辛苦的一个行业,能放下也是好事。”

        “说的是。”

        “郭先生,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问候一声而已。”

        小郭挂断电话。

        他找盛雪,其实有件非常重要的事,不过听到盛雪已经归隐,也就改变主意,不去打扰她。

        小郭在报上读到一则新闻。

        标题是“红作家为人恶意用刀伤害右臂,暂不能写作”。

        内文:“新进作家钟曼怡近三个月一直为人跟踪,曾求警方保护,昨晚九时,钟自外返家,为跟踪者用刀刺伤右臂,当时,凶手大叫钟氏退出文坛,以免妨碍她发展云云,凶手女性,名程真,年约廿余……”

        小郭读完新闻,有点震荡,是同一个程真。

        她仍然没有好好坐下来写,仍然怪社会不给她机会,仍然怪他人挡路。

        去了盛雪,来了钟曼怡,真是天亡程真。

        要全体行家退出,才能够发挥才华,这种人,到底有没有才华?

        恐怕连理智也无。

        下午,小郭事务所的电话响了。

        “盛小姐,久违久违。”

        “郭先生,客套话不说了,你读到新闻没有?”

        “你那边也看到了?资讯发达,天涯若比邻。”

        “可不是。”

        “那段新闻真令人沮丧。”

        “程真为什么不肯好好地写?”

        “我不知道。”

        盛雪说:“我入行那么久,一直有人批评流行小说千般万般不是,又把时下名写作人弹劾得一文不值,批评者浩叹文坛无人,可是,他们又不肯写篇佳作示范,何故?”

        小郭回答得十分幽默,“有些人写,有些人批评嘛。”

        “咄,光说不做,还一直站一角冷言冷语讽刺那些做得满头大汗的人。”

        “可是盛小姐,汗是不会白流的啦。”

        盛雪笑,“你说得是。”

        “新婚生活可好?”

        “还过得去。”

        “几时发表新婚日志?”

        “对于一个寻找归宿的人来说,那日志乏善足陈。”

        小郭哈哈大笑。

        赌场:

        王兆宇根本不会赌,也不喜欢赌。

        他跑到赌场去坐着,是因为实在怕闷,同事叫他来此散心。

        一个男人,与其在公寓内坐着哭,不如出来走走,色情场更非他所喜,于是,他选了赌场。

        父亲去世前,对他忠告:要小心钱,千万不要赌,要当心美色,漂亮女子不可靠。

        他从来不赌,至多应酬式与同事合买五百元彩,可是他爱上了美丽的吴瑶瑶,一年后,他失恋了。

        瑶瑶现在开平治跑车,住在山上,当然早已辞工不干。

        他们已经有三个月没见面,以后想见她,恐怕也很难,听说,瑶瑶现在聘有私人秘书及司机。

        都会中许多年轻美貌的女子都有这种奇遇。

        王兆宇坐在廿一点赌桌上。

        输了已经有十来次了,主要是他根本不想赢,又不好意思下注太少,故已经不见了一半筹码。

        全部输出去就该走了。

        赌是最靠运气的一件事。

        好几次他拿十点,可是庄家不多不少,恰恰比他大一点,输了。

        一次他拿了三张牌,廿一点,可是庄家一张十,一张黑桃爱司,又赢了他。

        至此,王兆宇觉得乏味。

        人人都说赌博最最紧张刺激,他却只想收手,回家痛哭算了。

        不知怎地,到了今天,想起瑶瑶,他还是想哭。

        一定是爱她的吧,不然不至于此。

        此刻,王兆宇手上有十八点。

        庄家十六点,可是他非再要牌不可,结果一张五,凑成廿一点。

        又输。

        王兆宇站起来预备走。

        所有的赌桌都有这唯一的好处,你要走,没有人会留你。

        这时,有人在他身后轻轻说:“你不想赢,当然不会赢。”

        王兆宇忍不住笑了。

        他脱口问:“想赢,就会赢?”

        那人俏皮地答:“那倒不一定,不过,赢面大一点。”

        王兆宇觉得太精彩,抬起头看过去,视线一集中,不禁呆住。

        那是一个美女。

        白皮肤、大眼睛、红嘴唇、高佻身段。

        瑶瑶也算漂亮了,可是比起她,还少了一分艳光。

        她笑脸盈盈,“来,我陪你赌一记。”

        王兆宇忽然想起父亲的叮咛,摇摇头,“我不玩了。”

        “可是你还有筹码--”

        王兆宇笑笑,“送给你吧。”

        那女郎立刻说:“谢谢。”

        王兆宇欠欠身,离开赌桌。

        真可惜,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就在赌场找生活。

        王兆宇走到酒吧,叫了一杯啤酒。

        喝完就走,反正已经累得不会哭了。

        酒保在与另一个客人说谁谁谁在吃角子老虎机上赢了几百万的故事。

        王兆宇放下杯子,刚想走,有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赢了!”

        是那个美女,她大眼睛里透着兴奋的光芒,“连赢三铺,这里是你的本金,我请你喝一杯,当作利息。”

        王兆宇纳罕到极点,“是吗,你次次廿一点?”

        女郎很坦白,“我不耐烦玩廿一点,我买大小,多干脆,买大开大,买小开小,满载而归。”

        王兆宇又笑,把世事也看得那么简单就好了。

        “来,这位先生,我请你吃宵夜。”

        王兆宇还是拒绝:“不,我累了。”

        女郎耸耸肩,“你的本金。”

        “是你赢的,归你所有,已出之物,怎么好讨还。”

        美女嫣然一笑,“谢谢,这位先生贵姓?”

        “我姓王。”

        “周婷婷。”她伸出手来与他一握。

        王兆宇朝她点点头,便转身朝大门走去。

        走到一半,忽然心意转变,咄,吃一顿宵夜又如何?

        他回头去找,可是那美女已消失在人群中。

        离远看去,赌场内人烟稠密,一个个人铁青着脸,眼放青光,想满载而归,真象游魂野鬼,王兆宇打一个寒噤,忽忽离去。

        在赌场想赢钱,真是不可思议之事。

        在街上吸一口新鲜空气,觉得好过得多,他驾着小小车子回家去。

        才十一点多,噫,夜未央呢。

        在家扭开无线电,听着音乐,王兆宇是夜心境特别平静。

        他们说,感情不如意总会过去,也许,这就是终于过去的第一天。

        王兆宇躺在长沙发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是电话铃把他吵醒。

        他顺手接过,喂一声。

        “兆宇吗?”

        声音好熟,是谁?

        “我是瑶瑶。”

        嘎,这就是他朝思梦想的倩女?她的声音怎么会变成这样沙哑?

        王兆宇一时作不得声。

        “是瑶瑶,兆宇,你在睡觉?”

        “现在醒了。”

        抑或这是在做梦?他盼望的声音终于来到,可是,他却那么镇定冷淡。

        “我看到你。”

        兆宇莫名其妙,“何处?何时?”

        “适才在赌场里。”

        “你也在那种地方?”

        “陪朋友。”

        是工作的一部分吧。

        “你的气色很好。”

        兆宇苦笑,好?同病人差不多。

        “你的女伴非常美丽。”

        女伴?他冲口而出,“那个婷婷。”

        “婷婷,很好的名字。”

        兆宇完全醒了,知道不是梦,也很明白,瑶瑶不会无缘无故打电话来聊天。

        “有什么事吗?”

        “没有,寂寞,找你谈谈,我们和平分手,又不是仇人,你说是不是,她在你身边吗?”

        “不,我一个人。”

        那边沉默一会儿,“生活真无聊。”

        兆宇觉得他象是完全不认识她,只得说:“改天出来吃顿饭。”

        “你在赌桌上赢了许多?我看见你的女伴捧着大把筹码离去,我却输了。”

        不可思议地,王兆宇听见自己说:“我明天还要上班。”

        那意思是,他不想讲下去了。

        瑶瑶听出他言下之意,只得说:“那么,改天谈。”

        电话就此挂断。

        王兆宇张大眼,不相信他竟然会抢白他的女神,那勇气从何而来?

        呵,那是他过去的女神,原来已经成为往事了。

        听到她的名字,想起她的倩影,心中不再有绞痛的感觉,竟过去了,王兆宇无限惆怅,以后怎么办呢?心里恐怕只有更加空虚。

        可是他在床上转了两转,居然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明。

        兆宇摸摸眼睛鼻子,手臂大腿,噫,一应俱全,安全无恙,他自觉可以从新做人,愉快地下床梳洗。

        抖一抖西装裤,刚打算穿上,自裤管褶脚处落下一样东西,的溜溜转动几下,停止在地下。

        咦,这是什么?

        停睛一看,是一枚筹码。

        兆宇拾起它。

        什么时候落进裤褶里?他茫然不觉。

        顺手将之搁一旁,上班去。

        王兆宇的工作相当沉闷,他在一家美资银行研究亚洲发展中国家的经济情况,以便忠告客户投资。

        他天天要与大量的资料与数字打交道。

        王兆宇并不觉得工作使他受不了,令他伤神的是吴瑶瑶不再爱他。

        情形最坏的时候他看不清楚电脑荧幕,因为时常泪盈于睫。

        今天好多了。

        今天他喝一口秘书为他冲的咖啡,连杯子上印着的风趣字句都看得一清二楚。

        它说:“太多美女,太少时间”。

        一定是同事小陈的专用杯子,他时常有类似感叹。

        也正是小陈介绍他去赌场消遣玩两手怡情。

        说到曹操,曹操即到,小陈推开门进来,“喂,”英俊的他鬼头鬼脑,“昨夜玩得开心吗?”

        “很好。”

        “有艳遇吗?”

        “没有。”

        “你不专心。”小陈抱怨。

        王兆宇笑,“我还以为做学问做事业才需要专心。”

        “错,玩更需专心。”

        “那,我承认失败。”

        小陈坐到兆宇对面,“今晚再去?”

        “杯子先还你,也许,也许会再去。”

        “至少够热闹。”

        “是,小陈,你说得对,我不能孵在家中了此残生。”

        小陈大力拍他的背脊,“一表人才,身壮力健,怎么可以三两下散手就叫一个女孩子打垮?快重头来过,去,吃喝玩乐,恢复男儿本色。”

        兆宇唯唯喏喏。

        小陈得意洋洋回到他的房间,拨了一个电话,讲了起来,“咪咪,昨晚谢谢你。”

        对方笑,“不用客气。”

        “他的反应如何?”

        “开头十分拘谨,后来就松弛下来,我们谈得很投机。”

        “你觉得他怎么样?”

        “外型是差一点啦,难怪女朋友离他而去。”

        “什么,你说谁?”小陈莫名其妙。

        “王兆平,矮矮胖胖的王兆平。”

        小陈顿足,“你弄错了,我叫你去安慰的人叫王兆宇,高高瘦瘦,十分英俊。”

        那咪咪唷地一声。

        “难怪他说他没有艳遇。”

        “今晚要不要再来一次?”

        “还再来呢!你看你笨拙得要命。”小陈抱怨。

        “让我将功赎罪。”

        “这样吧,今晚,我押着他去,你看见我,就知道谁是真命天子。”

        “是,不能再错了。”

        小陈说:“今晚十点正见。”

        可是王兆宇说他不想去。

        小陈这样说:“当作陪我,我一连输了几个月,手气差,你来帮我翻身。”

        兆宇担心,“你莫把身家输光才好。”

        “笑话,我哪里有身家,光棍一条,输清从头来过。”

        小陈真豪爽,兆宇自问望尘莫及,许多女孩子硬是喜欢小陈这种潇洒豁达的性格。

        那天晚上,他终于随小陈回到赌场。

        听说欢场就是有这种魅力,叫人去了一次又一次,身不由主恋恋不已。

        人总是贪图欢乐热闹。

        小陈象是回到自己家似的,舒舒服服坐下来,开始娱乐。

        他赌十三张,兆宇连看都看不懂。

        他走开,到酒吧坐下,酒保正与客人闲谈,聊的,永远是老故事。

        兆宇叫一杯啤酒。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

        兆宇一喜,抬起头来。

        他看到昨晚偶遇的周婷婷。

        兆宇微笑道:“请坐请坐。”

        今晚婷婷穿件火红色的紧身衣,身段更加夺目。

        她大眼闪闪,笑问:“你叫王兆宇?”

        “正是在下。”

        “你不是王兆平?”

        兆宇摇摇头。

        周婷婷颓然,“弄错人了。”

        兆宇似有所悟,“你的意思是--”

        “王兆平失恋,他亲戚叫他到赌场散心,同时安排我故意来结识他,陪他说话聊天,恢复信心,没想到我弄错了对象。”

        天下竟有这么滑稽的事,王兆宇笑出来。

        周婷婷颓然,“这回子可收不到酬劳了。”

        “欠多少?我照付好了。”

        那女郎大喜过望,“由你支付,那怎么可以?”

        “我也失恋,我也希望有人来陪我说笑。”

        “你失恋,谁相信!象你这般人材,打着灯笼没处找。”婷婷一脸不置信。王兆宇笑,好话人人要听,管它是真是假。

        他问:“你在何处上班?”

        “星星夜总会。”

        兆宇约莫知道该付什么数目。

        婷婷也叫了一个啤酒,边喝边与兆宇畅谈人性的善与恶。

        那边小陈赌得性起,也不理王兆宇去了何处,只管看牌。

        酒过三巡,周婷婷说:“人人都说,欢场无真爱。”

        王兆宇笑一笑,“是吗,依你说,人间有无真爱?”

        周婷婷也笑,“问得好,世上其实是没有真爱这回事的吧。”

        “所有的爱,都是讲条件的啦。”

        周婷婷无限感慨,“真是,条件越好,越多人爱。”

        兆宇但笑不语。

        那边小陈在短时间内大有斩获,欢呼一声。

        忽然有人在他身后说:“喂,分红。”

        他转身,“咪咪,你到现在才来?”

        那也是一个机伶漂亮的女郎,笑容可亲。

        “人呢,”她问:“在何处?”

        “我们到处找找。”

        一找找到酒吧,小陈看见了王兆宇,“在那边。”

        咪咪刚要过去,被小陈叫住。

        “慢着,看,他已经自己摆平了。”

        可不是,王兆宇正与一艳女切切细语。

        咪咪唷一声,“被人捷足先登。”

        “一样啦,”小陈大乐,“我酬劳照付。”

        咪咪放下心来,“那没我事了。”

        小陈摆摆手,“也没我的事。”

        咪咪说:“那,我们分道扬镳了?”

        “你大可回家休息。”

        咪咪想,她才不回去,她想在场内找找王兆平,将错就错:多个朋友有什么不好?

        这个时候,王兆宇已经打算请周婷婷去吃宵夜。

        婷婷说:“来,玩两手。”

        兆宇摇摇头。

        “你真是正经人。”婷婷称赞他。

        王兆宇失笑。

        正经人?手挽艳女,身坐赌场,还好算正经人?

        婷婷对他太宽限了。

        他随她押了几注大小,都赢了,红利全归她。

        她欢呼起来。

        他忍不住好心劝她:“这里并非久留之地。”

        “是,”婷婷很惆怅,“年老色衰之际,想必无人在我身上投注。”

        “找份正当工作吧。”

        婷婷忽然意兴阑珊,“好端端说这个干什么?”

        “为你好。”

        “不用为我了,”她又笑起来,“你看我现在赚钱多容易,爱花多少就多少,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并非长远之计。”

        “你这个人好讨厌唷。”

        兆宇象是在她身上看到了瑶瑶的影子。

        他宁愿做一个讨厌人物,“年纪老大了怎么办?”

        “找个人嫁。”

        “谁娶你!”

        “总有人啦,”婷婷笑,“你放心,总有人啦。”

        “来,我请你出去吃粥。”

        婷婷说:“看,欢场中,一样有你这般好人。”

        她握着他的手,亲亲蜜蜜离去,宛如情侣。

        兆宇没向小陈道别,反正第二天在办公室自然会见面,此刻他赌得性起,六亲不认。

        兆宇胃口好转,四式冷盘吃得一点不剩,人之患,好为人师,又一味劝婷婷多点贮蓄,尝试做些小生意。

        婷婷只得笑。

        什么样的客人都有,王兆宇不算难应付。

        兆宇结帐时把酬劳顺便付给婷婷。

        婷婷一声谢,把钞票卷起,塞进小手袋。

        “我送你回家。”

        “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吗?”

        兆宇搔头皮。

        婷婷很豁达,“那我自己叫车可以了。”

        “反正顺路。”

        “你根本不知道我住哪里。”

        婷婷嫣然一笑,站起来就走。

        兆宇当然可以追上去,可是他没有那么做,套句陈腔滥调,他与她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偶然相遇,不过是萍水相逢,并无长远打算,追上去作甚。

        他故意等多十多分钟才出去。

        芳踪已杳,他叫部计程车返家。

        扭开电视,刚好看到最后新闻。

        电话铃又响了。

        兆宇有种预感。

        果然,那边又是瑶瑶。

        “我又看见你,”她说:“气色好极了。”

        兆宇唯唯喏喏。

        “那是你的亲密女友吧,有人说,她在夜总会任职。”

        “我知道,是星星夜总会。”

        “你不介意?”

        “我们只是很普通的朋友。”

        “不象呵。”

        “你今晚也在吗?”

        “是,就坐在你们旁边。”

        “有吗,”兆宇纳罕,“我没看见你。”

        “有,你看见我,可是,你没把我认出来。”

        兆宇答:“如果我看见你,我一定认得你。”

        “我瘦多了。”

        “不会差那么远。”

        “我如老了十年。”

        “怎么会,你生活养尊处优。”

        瑶瑶还想说下去,兆宇却觉得闲谈并非他所长,故此说:“我们改天约个时间见面吧。”

        过半晌瑶瑶说:“你已经嫌我烦了。”

        兆宇不出声,只是赔笑,半晌,瑶瑶挂了电话。

        兆宇松口气。

        瑶瑶怎么会象幽灵一样。

        第二天,趁着午餐时分,兆宇去买了一具电话录音机。

        他不想改电话号码,又不想听瑶瑶诉苦,只得此下策。

        以后瑶瑶听到的,将会是“请留言,我将尽快复你的电话。”

        兆宇同她,已经是陌路人。

        回到办公室,小陈拉住他,“好了,气色都好了,兆宇,我真替你高兴。”

        “谢谢你关心,小陈。”

        “昨晚同那美女,嗳,去了哪里?”

        兆宇笑,“各自回了家。”

        小陈心痒难搔,“没有下文?抑或,下文不公开?”

        “有什么事,一定先向你汇报。”

        小陈十分满意,“看,你恢复健康了。”

        兆宇摸着面孔,“怎么,曾经一度,我情况甚差?”

        “象死人。”

        兆宇抗议,“别夸张。”

        “是真的,被一个没良心的女子搞成形容枯槁,多么不值,不过,都成为过去了。”小陈扬着手。

        这一定是真的。

        小陈挤挤眼睛,“下次,带你去更好玩的地方。”

        “不敢当,下不为例。”

        兆宇讲的是真话。

        他恢复了旧时正常的生活方式。

        回到家,先把录音机接驳到电话上,试了几次,认为效果不错,放下心来。

        这样子便避开了瑶瑶。

        趁天未黑,他下楼去吃云吞面。

        电梯里,碰见一个年轻女子,容貌端庄秀丽,可是陌生,手捧大包小包衣物。

        他同她笑,她也向他笑。

        之后,兆宇鼓起勇气问:“新搬来?”

        那女郎爽快地答:“十一楼a座,我叫谢云生。”

        兆宇马上说:“我帮你。”

        把云吞面丢在脑后。

        他是真心打算开始新生活。

        “已经搬得七七八八了。”

        “我住十三楼,我姓王。”他递上卡片。

        女郎笑着接过看,“咦,我在你楼上办公。”

        王兆宇忽然想起一句老掉了牙的话:情场如战场,抑或,情场如赌场?

        只听得谢云生说:“也许,大家可以一架车上班,省些汽油。”

        “好主意。”

        谁说不是。

        王兆宇打算再赌一记,是输是赢未可逆料,可是如果不下注,则一点机会也无。

        他决定去马。

        告密:

        这是方雅子的得意之春。

        大学毕业出来,立刻找到理想工作,又认识了宋立成,两人真正堕入爱河,又可顺利订婚,事事顺心。

        雅子觉得人生美好。

        相由心生,所以她脸上有一层晶莹的光彩,年轻的她看上去更加秀丽,办起事来,精神奕奕。

        那天早上,象其它早上一样,宋立成来接她上班,清晨,微雨,上班族最讨厌这种天气,但是雅子却认为够诗意,两个年轻人傻气地对望了一阵子,才手拉手上车。

        到了银行区他们分头去办公。

        雅子轻轻收敛脸上的笑意,可是不到一刻,又微微笑起来,喜气洋洋,按都按不住。

        回到写字楼固定的位置上,雅子脱下外套坐下来。

        她发觉案头上放着一封信。

        白色的信封上写着“方雅子小姐亲启”。

        象雅子这种职位,还没有秘书代拆书信,一切靠自己双手。

        她拆开信封,抽出白色信纸,那封信用中文直写由右至左。

        “雅子小姐,宋立成并非正人君子,他喜欢冶游,有许多异性朋友,并且,擅长利用女性,你应接受我的忠告,取消婚约,因为,我也曾经是他的未婚妻,知名不具。”

        读完信之后,雅子的耳畔嗡的一声,呆住。

        她把信纸团成一堆,扔进字纸箩。

        若无其事地开始办事。

        开了一个上午的会,雅子表面上一点迹象都没露出来,正常操作,散会,接到宋立成电话,她忽然推他:“苏春华找我,我同她吃午餐”,那封信里短短几句话,已经烙在她脑海中。

        雅子并非一个轻率的女孩子,她个性很坚毅沉着,趁中午有空,开始分析这封信的来龙去脉。

        信封上贴着当地邮票,可见在本市寄出,邮戳上注明在中环邮政局收件,可见该人亦是上班一族,字体秀丽,出自女性手笔,中文程度应该不错。

        可能真是宋立成的前度女友,因妒生恨,写了这封无聊的告密信。

        雅子看不起这个人。

        这会是谁呢?

        照说,把信给宋立成看,他会认得这字体。

        雅子自字纸箩里捡回那封信,摊平,放回原信封内,又把信放在手袋里。

        下班时分,宋立成又打电话过来。

        雅子说:“我约了旧同学。”

        立成讶异,“你这么忙?”

        “晚上八时我上你家来。”

        “好,我做龙虾等你,喜欢清蒸还是蒜茸?”

        “姜茸。”

        “真刁钻。”

        下班后,雅子一个人在银行区闲逛,她想尽量争取独处时间。

        最近几乎每天廿四小时都与宋立成在一起,连思想的时间都没有。

        走近一条横街,雅子忽然看到一面招牌,郭氏侦探社。

        她的心一动,上去看看吧,心底有一把小声音这样说。

        可是……雅子踌躇,那一定是个猥琐的地方……

        雅子还是摸上去了,侦探社在二楼,对面是一间桌球室,推开门,出乎意料,布置很大方雅致,最重要还是干净。

        有一个年轻人在练飞镖。

        闻声,转过头来。

        雅子问:“你是郭氏?”

        那年轻人答:“是,我是小郭。”

        雅子犹疑,那么年轻?

        那青年笑道:“除非你指明要见我叔公,他也是郭氏。”

        “不,”雅子说:“只要是私家侦探就可以。”

        “请坐。”

        他把雅子请进私人办公室。

        雅子把那封信给他看。

        小郭阅毕,把信还给雅子。

        他问:“宋立成什么年纪?”

        “廿七。”

        “在这种年纪,应该尚未培养到冶游习惯。”

        雅子啼笑皆非。

        “这封信,可能只是恶作剧。”

        雅子不出声。

        “你可打算与他对质?”

        雅子摇摇头。

        “为什么?”

        “那会造成我俩感情不可磨灭的创伤,没有证据,我不想说话。”

        “你很爱他?”

        雅子点头。

        “假如这封信里说的都是真话,你会不会离开他?”

        雅子强笑,“过去的事,我不计较。”

        “假如信只是恶意中伤?”

        雅子说:“那便不必理会。”

        小郭问:“无论是真是假,你均不会离开他?”

        “不会。”

        “那么,何必理会一封无聊的告密信?”

        雅子觉得小郭讲得太有道理了。

        “把整件事忘记,别搁在心上,过三几个月,你会把它搁在脑后。”

        雅子颔首,“费用--”

        那小郭温和地说:“与你说话是我的荣幸,不收费用。”

        雅子十分感激,与他道别。

        到了宋立成家,才七点半。

        早了半小时。

        本来,雅子一定先敲门,可是,今日她却想:要是屋子里有人,怎么办?

        她决定坐在楼梯间等,早到与迟到,都不礼貌,未婚夫妇之间,也讲礼数。

        就在此际,说时迟那时快,宋宅大门打开,有人出来。

        雅子连忙闪在一旁,只见一男一女在门旁说话,男的是宋立成,女的背着光,看不清楚样子,一开口,雅子才认得是立成的妹妹立匡。

        送走妹妹,立成把门关上,立匡随即乘电梯走了。

        雅子悲哀地想,她变成什么了?她竟蹲在楼梯角偷窥未婚夫的行动,太可怜了。

        一封不负责任未经证实的告密信竟然造成这样大的伤害,不可思议!

        雅子缓缓走近大门去按铃。

        门一开,立成马上说:“刚才立匡在这里,如果你早些来,可以看到她。”

        他什么都不瞒她,为什么仍然怀疑他?

        “雅子,”立成看着她,“你看上去很疲倦,要不要先躺一下?”

        雅子躺到长沙发上,问立成:“夫妻之间,是否事事均需坦白?”

        立成笑,“你想向我招供什么?”

        “我中三那年,有一次英文测验作弊。”

        “我原谅你,还有呢?”

        “我与家母并不相爱,因为她重男轻女,偏爱弟弟。”

        “这我早就知道,不算,另一宗。”

        “我同你说我喜欢狄伦汤默斯的诗,那不过是故意讨好你,我只听过他的名字,我未读过他的作品。”

        “不要紧,我可送你一本诗集。”

        雅子沉默了。

        “还有呢?”立成问。

        “没有了。”

        “你不打算坦白从前的罗曼史?”

        “你是我唯一的爱人。”

        “爱人,快来吃龙虾,冷了味道不好。”

        雅子终于笑了。

        可是她仍不能忘记那封信,不管他是谁,那个人目的已经达到,现在雅子心上有条刺,笑起来会痛。

        饭后,立成与雅子谈论婚后居所问题。

        立成知道雅子名下有一间地点与面积都不错的公寓,是父亲给她的嫁妆,因说:“婚后我们就住那里吧,由我来装修,我付你房租。”

        本来是名正言顺的事。

        可是,此刻雅子想起那封信说:“……他擅长利用女性……”

        她发呆。

        立成看着雅子,“你累了,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雅子意外,“你还有事?”

        “小张小球他们会来打桥牌。”

        是吗,是真的吗,不是去舞厅吗?

        “不用送了,我自己叫车。”她真的累了。

        说也奇怪,立成也并没有坚持送雅子回家,只忙着安排牌桌。

        雅子微笑,婚后,更应如此,各管各寻找娱乐,否则,天长地久,怎么过?

        雅子吃惊,她用手掩住嘴,不可以这样想,不可对宋立成不公平。

        那晚她辗转反侧,临天亮时做噩梦,在一间不知名的大堂里看到许多年纪与她差不多的女孩子,她们有的冷笑,有的流泪。

        挤上来,向她诉苦:“宋立成欺骗我”,“宋立成是我常客”,“宋立成答应与我结婚”,“你会步我们后尘,方雅子,你会后悔。”……

        雅子惊醒,满头冷汗。

        平日,她实在太高估自己,现在,一封告密信已令她步伐大乱。

        不查个水落石出日后是不可能安枕无忧的。

        那天中午,雅子带着宋立成的照片去见私家侦探小郭。

        小郭一见她,便叹息。

        “你又来了,我并不希望见到你。”

        雅子笑笑,“我这次是正式来委托你。”

        小郭看着她,这个秀丽的女孩子有点憔悴有点彷徨,可是比昨日沉着得多。

        “请你调查宋立成的生活状况。”

        “方小姐,这样公平吗?”

        雅子低下头,“空穴来风,并非无因。”

        “你想清楚了?你已打算牺牲这段感情?”

        雅子看着窗外,苦笑,“郭先生,象我这样经不起考验的人,尚无资格结婚。”

        “我劝你投宋立成信任票。”

        “男人还是帮男人。”雅子微笑。

        小郭又叹口气,“好,我帮你调查他,一星期后你前来听报告吧。”

        这一个星期,雅子与宋立成的感情渐渐疏离,不过,除了她,谁也不知道。

        同事问雅子:“婚礼筹备得如何?”

        雅子心想,是你吗,告密信是你写的吗?

        表面上微笑答:“尚在谈论蜜月地点。”

        “打算到何处?”

        “大溪地或是岜里。”

        “真羡慕得有点嫉妒,象你,前生是做过好事来的吧,不然,今生如何一帆风顺?”

        雅子讶异,“又有什么?”

        “要升你了,没听说?可见根本不在乎,唉,越是这样,越是顺利。”

        雅子不语。

        谁都有不称心之处,人人均有秘密,要是存心去掀,一定找得到阴暗面。

        星期五,立成来接她下班,笑问:“这几天你都似心事重重。”

        雅子笑,“被你看出来了,是婚前忧郁症。”

        立成点头,“畏惧放弃尊贵、自由的小姐身份。”

        “是,说的真好。”

        “放心,我会爱护你。”

        “开头都这么说呢,”雅子感喟,“往后是个未知数。”

        “那当然要靠双方努力。”

        “要努力到什么地步?太辛苦,我吃不消。”

        立成讶异,“雅子,会不会是我多心?你听上去好似气馁。”

        雅子连忙改变话题。

        星期天,雅子到小郭侦探社听休息。

        她的心情矛盾:最好什么都查不到。

        委托了侦探,却希望什么都查不到,心态多么奇怪。

        小郭招呼她:“方小姐,有结果了。”

        雅子的心一沉。

        他给她看照片,一男一女在一间咖啡室里会面,姿势亲昵,男的是宋立成,女方是位年轻漂亮的小姐。

        雅子立刻呆住。

        “还有一卷录音带对白,让你听。”

        录音带声线有点模糊,可是足以辨认男方正是宋立成。

        对话如下。

        --“恭喜恭喜,几时举行婚礼?”

        “快了。”

        “很爱她吧?”

        “是,她是位可爱上进的女孩子,毫无私心地对我好。”

        “是你的福气,相信一定比我更适合你。”

        宋立成不出声。

        (笑)“一定比我更好吧。”

        “人同人比较是不公平的。”

        “当年我们也差点结婚。”

        宋立成改变话题,“祝你往美国升学顺顺利利。”

        “是,还老提过去的事干什么,我所要的,并非一个量入为出的小家庭,我要创业,立成,祝我成功。”

        “愿你心想事成。”

        录音带至此为止。

        雅子一声不响。

        小郭说:“这位野心勃勃的小姐,名叫黎影懿,是宋立成大学里同班同学,他没有同你提起过?”

        雅子摇摇头。

        “他心里早已没有她,故此不提也罢。”

        雅子微笑,这位小郭先生真是好人。

        “除了这件事,宋立成生活很正常,上班下班,回母亲家吃饭,替侄子补习,是位标准青年。”

        雅子忽然问:“依你看,他生活是否沉闷?”

        小郭侦探回答得很技巧,“他循规步矩。”

        “他对事业有无野心?”

        小郭答:“看样子比较安于现状,星期三四五,公司举办经济讲座,他都没有参加,有一天他陪母亲看电影,另一天与你逛公司。”

        雅子有顿悟,“这是黎小姐离开他的原因吧。”

        小郭欠欠身,“我不愿猜测。”

        一定是,不是因为他花天酒地,行为不规,而是因为他太过老实,不思上进。

        这真是个惊人的发现。

        三年或是五年之后,人人升了职,他可能仍然依然故我。

        慢着,廿七岁的宋立成好似从来没有提过升级之事,他好似自毕业后就一直守在那个岗位上。

        雅子呆住了。

        已经论到婚嫁,她对宋立成的性格却尚无真正了解,宋立成英俊、性情好,具生活情趣,但,他却不是一个对事业有野心的人。

        若方雅子甘心,倒也无所谓,快乐与金钱权势其实不挂钩,可是方雅子是个时髦女性,她渴望得到的远不止一个量入为出的小家庭。

        这时小郭说:“方小姐,我们下个星期会继续留意他的行踪。”

        雅子离开侦探社。

        回到家,雅子的思维并没有休息。

        真的,立成有空情愿做几个菜招呼朋友,打一场桥牌,嘻嘻哈哈又一天。

        谁升了,谁离职,谁加薪这些事,从来不使他烦恼,他名下没有物业,也并无太多节蓄,家里小康,毋须他出力,将来,相信还有小数遗产可以承继,生活是不忧的,可是……

        黎小姐也肯定看到了这一点。

        所以才离开可爱的宋立成。

        在现代社会里,一个人光是纯良是不足够的,还得有利用价值才行。

        第二个星期,小郭报告道:“宋立成毫无越轨之处,星期四晚与同事送行,出去喝过啤酒,那位同事调职到伦敦,半年后可望升级,这个机会听说原属于宋立成,他推却了,说要筹备婚礼。”

        雅子发呆。

        小郭先生这时温和地说:“人各有志,各适其适。”

        雅子作不了声。

        小郭先生也不便再说什么。

        过半晌雅子问:“有无法子找到写告密信的人?”

        小郭说:“那人无中生有,目的是要你生活不舒服,换言之,姓名不重要,他是一个不喜欢方雅子的人。”

        “我自问并没有得罪人。”

        “是吗,”小郭微笑,“你得到那么多,在一个一无所有的人眼中,毋须牵涉到打骂,你已经得罪了他。”

        过一会雅子说:“我的生活并没有他人想象中那么好。”

        这是真的。

        她嘱咐小郭把帐单寄给她,又郑重道谢。

        回到家中,象是与人打了一场仗似的,疲倦得抬不起头来。

        立成的电话接踵而至。

        雅子有点内疚,错怪了他,她想,并且偷偷派人调查他,但终于,她忍不住问:“立成,听说你本来有一个升级机会。”

        立成反问:“谁告诉你的?”

        “灵通人士。”

        “好事之徒!”

        “那么,是真的了?”

        “要调到伦敦去做半年,我最讨厌那个地方,经年不见天日,冷、湿、脏,又得远离亲友,我推掉了,没想到周至善似拣到宝贝似的立刻动身。”

        雅子从来没与立成谈过工作的事,这次忍不住问:“你不觉可惜?”

        “做人不过求三餐一宿,我什么都不缺,何必劳神。”

        雅子怔住,接着问:“你现在做什么?”

        “听音乐,与电脑弈棋,你要不要过来?”

        雅子回答:“不,我明早要开会,我要早上床。”

        “你最近忙得连见面时间都减少了。”

        是,雅子搁下电话,她并且打算把明年四月的婚期押后。

        第二天,在会议中,上司宣布升级名单,方雅子榜上有名,并且是一个众人羡慕的好职位。

        雅子比往日沉着,只是含蓄地微笑颔首,并无象从前那般,一遇得意事,立即眉开眼笑。

        从前靠小聪明与运气,现在得看真功夫了。

        她看到一双双艳羡的目光,这么多眼睛,她有点紧张,这些人,都有可能是写告密信的人吧。

        --三年后--

        是方雅子先看见他,趁会场里没有什么人,走过去,轻轻唤一声“郭先生”。

        小郭转过头来,微笑说:“方小姐记性真好。”

        做他那个行业,在侦探社以外的地方见到人客,是不便主动打招呼的。

        雅子笑道:“你也对这个画家的作品有兴趣?”

        “是,你看,题材与笔触多么寂寥。”

        雅子点点头。

        小郭细细打量方雅子,她大方、成熟、标致,比三年前瘦了一点,举手投足,有一股老练的雍容,充满自信,然而言行仍带亲切,不见倨傲。

        小郭在心底喝一声采。

        方雅子忽然说:“小郭先生,你可否猜一猜,我有没有成为宋立成太太。”

        小郭不加思索地答:“当然没有。”

        “你怎么知道?”

        小郭笑,“太太有太太的样子,相由心生,主妇少不免分心:今晚吃什么菜、孩子们功课做妥无、洗衣机要换一只新的、婆婆下个月来住两星期该如何招呼……都是烦琐的事,久而久之,眉宇间看得出来。”

        雅子含笑不语。

        小郭补一句:“方小姐,结了婚,你不会有今日的潇洒。”

        雅子说:“我推掉了宋立成的婚约。”

        “是因为调查结果吗?”

        “对。”

        “可是,他并没有外遇,亦无冶游恶习,更没有欺骗你。”

        “正确。”

        小郭扬起一条眉毛。

        “不过,调查报告显示他是一个耽于逸乐,不思上进,游手好闲的人。”

        小郭点点头,“他是一个好好先生。”

        方雅子遗憾地说:“大都会里,这样的人是没有地位的。”

        “都会有许多畸形的事。”

        雅子笑笑,“不过,宋立成已于一年前结婚,他那年轻娴淑的妻子在上月养了一对孪生儿,我去看过,十分可爱。”

        小郭忽然问:“有无后悔?”

        雅子失笑,“没有,怎么会,他人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

        “你们仍是朋友?”

        “当然。”

        “那也好。”

        “三年内我又升了两次,我已是一个部门的主管。”

        小郭看着她,由衷地说:“你会升至董事。”

        “谢谢你郭先生。”

        小郭与她走到会场门口:“有无查到当年写告密信的是谁?”

        “没有,”雅子说:“重要吗?”

        小郭摇摇头。

        “说真的,我还有点感激那个人呢,他叫我看清楚宋立成,也叫我看清楚自己的需要,没有那封信,也许我已与宋立成结婚,还有,离了婚。”

        小郭沉默一会儿问:“恕我冒昧,方小姐找到对象没有?”

        雅子摇摇头,“是有一两个比较有可能的人,可是都十分精刮,你虞我诈,很难交心。”

        小郭莞尔,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十全十美的事。

        雅子再补充一句:“那时,立成待我,真是全心全意。”语气中不无遗憾。

        他们在门口道别。

        一辆司机驾驶的车停在门口,小郭看着方雅子上车。

        他扬扬手。

        天下雨了。

        监护人:

        朱云生刚来得及见好友最后一面。

        谢柏容握住云生的手,已经非常疲倦,她轻轻说:“答应我,把安琪送到温哥华她父亲处。”

        云生忙不迭点头。

        谢柏容笑了一笑,脸容忽然之间变得很年轻很年轻,她久病枯槁的皮肤出乎意料地转为皎洁,然后,她静止不动了。

        云生泪如泉涌,紧握好友之手,直到看护来劝她离去。

        谢柏容是云生中学与小学同学,算起来,还比云生小几个月,她俩一直情同手足。

        谢柏容女儿谢安琪正呆呆坐在长廊木凳上。

        云生抹干眼泪走到那十六岁的少女面前。

        安琪抬起头。

        “她去得相当安逸。”

        安琪不语。

        云生说:“她希望你到温哥华跟你父亲。”

        安琪用倔强的目光看着云生,“我不去。”

        “这是你母亲的遗嘱。”

        “她从来不知自己做些什么,我根本不认识父亲,他已再婚,另外有孩子,早已放弃我,这回子叫我巴巴去跟他作甚?”

        “我会跟他联络。”

        安琪似不甚悲伤,她站起来要走。

        “你往何处?”

        云生忽然觉得从这一刻起,安琪已是她的责任。

        “我到同学家借宿。”

        “你还是回外婆家吧。”

        安琪苦笑,“外婆从来都不喜欢我,她认为我是母亲的负累,若不是我的缘故,母亲早已改嫁,他们都讨厌我,现在母亲已不在人世,我不必再回外婆处。”

        云生不欲与这少年分辨,“那么,你跟我回家。”

        “你的家?”安琪蛮有兴趣。

        “是,我的家,半山,两千多平方尺,背山面海,你会有独立睡房与浴室,如何?”

        “我可自由出入?”

        “依你。”

        “那倒不错。”

        “来吧。”

        车子驶到半途,云生又涔然泪下。

        谢柏容的一生不但短暂且不得意,婚姻不愉快,事业也不理想,还来不及扬眉吐气已经失去健康,堪称郁郁而终。

        半晌,安琪忽然说:“与其久病,不如早日解脱的好。”

        云生细想,亦觉有理,可是仍然止不住眼泪。

        “舅舅他们会替她办身后事。”安琪看着窗外。

        那天深夜,云生惊醒。

        她听见邻房有哭泣声传出。

        那是安琪,真可怜,才十六岁,余生都见不到她的母亲了。

        天地悠悠,以后每见到他人母女相拥细语,她都会心如刀割吧。

        云生没有过去安慰少女,让她哭出来也是好的。

        第二天一早,云生上班之前,轻轻推开客房门看一看,安琪正酣睡,云生吩咐家务助理好好照顾她,出门去了。

        到了公司,把秘书请进,读默一封短信,叫电传到温哥华。

        “梁聪民先生,谢柏容女士已于七月廿五日下午三时病逝,遗嘱希望其女安琪跟父亲生活,请复信,以便安排有关事宜,朱云生谨启”。

        云生随即于谢家兄弟联络,多年朋友,她与他们也见过好几次。

        他们很看重云生,也很客气。

        “安琪此刻在我家。”

        “这孩子不听话,甚难管教,朱小姐,交给你了。”

        言下之意,乃不欲讨还,跟谁都无所谓。

        云生为她们母女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再谈数句,便挂了电话,云生兑了张五万元银行本票,派人送去谢家。

        那日她照例不知有多少事待办,下班已是六点半,这才记得家中尚有客人,拨电话回家,佣人答:“她下午一时出去,迄今未返。”

        当然不是去上学,云生叹口气。

        电传发出去已经超过八小时,那梁聪民却尚未见覆,云生是个办事的人,不禁心中有气,叫秘书把电话拨到温哥华,“找到此人为止。”

        那梁聪民终于来听电话了。

        云生沉着气,“梁先生,我心急等你的指示办事。”

        梁聪民也很直接,“我需与我妻子商议。”

        “你预备几时开口?”

        “今晚我才见得到她。”

        “别忘记安琪也是你的骨肉,因你的缘故来到这个世界。”

        那梁聪民叹口气,“我明白。”

        云生的气下了一半,“你有什么困难,不妨同我说。”

        “云生,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实不相瞒,我的经济情形并不丰裕,又有两个十岁与八岁的孩子需要照顾,妻子亦有工作,安琪一来,必定增加负担,还有,大学学费也是一笔开销,我又听说她功课与人品都不大好,正在头痛。”

        云生吁出一口气,无可奈何。

        梁聪民说:“她到了我这边,也不会开心。”

        云生问:“那么,她该去何处?”

        梁聪民无言。

        “母亲已经去世,父亲不愿收留,请问她该往何处?”云生的声音越来越大。

        秘书听到了,不放心,推门进来看。

        那边梁聪民说:“我没说不收留她。”

        “那么,你尽快给我一个答复。”

        “请你明日同样时间再拨过来。”

        云生这才会意他想节省长途电话费,不禁扼腕长叹,扔下电话。

        那夜,安琪到清晨才返。

        云生在书房看电视喝啤酒,唤她:“进来陪姨说话。”

        安琪意外,“你不问我去了哪里?”

        “有什么好问,大不了是猪朋狗友家里。”

        安琪放下心来,“你与外婆不同。”

        云生啼笑皆非,“谢谢你,不敢当,她起码比我大四十年。”

        安琪坐下来,叹口气。

        “你告了几天假?”

        “我打算辍学。”

        “是明智之举吗?”

        “我无心向学。”

        “可找到借口了。”

        安琪笑,觉得这阿姨有趣,光是讽刺,不予责骂,那表示,她视她为成人。

        云生接着说:“你母亲会伤心。”

        安琪看云生一眼,“不,她已不在人世,她已解脱,她已无喜怒哀乐。”

        “你知道每个母亲都希望子女成才。”

        安琪笑笑,“她一向知道我不是那块材料。”

        “你倒好,心甘情愿做庸才。”云生伸个懒腰。

        安琪到底年纪轻,有点僵,“我父亲怎么说?”

        “明天才有答复。”

        “我到了那边,也不会投入,那或许是个温暖的家,但不是我的家,我注定是个没有家的人。”

        云生说:“我会陪你去看过,如果不适合你,我不会勉强你留下。”

        安琪忽然转过头来,“云生阿姨,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云生答:“汝母是我好友。”

        “可是她已故世。”

        “她仍是我好友。”

        安琪似有顿悟,多日紧绷年轻的面孔渐渐松弛下来。

        世上只要有一个人关怀她,她就不至于放弃。

        “你到了那边,要由第十一级读起,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记住了。”

        第二天傍晚,云生再一次拨电话给梁聪民。

        一开口便问:“答案如何?”

        那梁聪民也算爽快,“云生,大家是熟人,明人眼前不打暗话,我妻子说不能接纳安琪。”

        “你呢?”

        “我现在都听她的,她为这个家付出不少,我不得不尊重她。”

        云生忍声吞气,“那么,假使安琪前来寄宿,周末与假期,你们可愿意照顾她?”

        梁聪民马上警惕,“谁付昂贵的学费?”

        “我。”

        “呵,”他松口气,“那没问题,假期来小住几天,可以接受。”

        云生嗤一声笑出来,真不能相信梁氏在说的,是他的亲生女儿。

        “云生,你尽管耻笑我好了,我实在没有能力。”

        “我会尽量替她办入学手续,希望你至少会来接飞机。”

        “云生,有钱好办事。”

        云生愤慨地挂断电话。

        云生送别好友,肿着双眼,与秘书二人一起替安琪找寄宿中学。

        云生平日英明神武,找学校却是门外汉,花许多时间,找了大堆资料,还劳驾了加拿大驻港公署的友人,才得到结论。

        秘书大吃一惊,“学费还真不便宜,每月开销等于我整月的薪水。”

        “可是供养孩子,总有出身一天,至多五六年便可大学毕业,你试过供奉老人没有?二三十年那样付出,永无休止,轮到最后,还需一大笔医药费。”

        秘书忽然抬起头,“这么说,人生最好一段光景,就是现在了。”

        “嗯,要好好享受,一定要叫自己快乐,千万莫伤春悲秋,浪费精神。”

        云生替安琪找到学校,在维多利亚,自温哥华去,只有水路,没有陆路,交通不便,好叫她专心向学,算是一片苦心。

        可是安琪失踪了。

        她离家一夜不返。

        云生焦急莫名,她已与该名性格倔强,脸容俏丽的少女产生了特殊感情。

        朱云生是一名事业女性,在办公室十分成功,私生活却空虚莫名,这些日子里,她不止一次想,安琪要是我的女儿就好了。

        云生也想过要领养她。

        可是又觉得不是时候,稍后吧,稍后尘埃落定,再作进一步打算。

        届时,感情基础稳定了,易于说话。

        朱云生这一生对公对私都是先付出,有无报酬,实属其次,午夜梦回,深觉自己愚鲁,不懂占便宜,走捷径,白吃许多苦,感慨万千。

        第二晚,云生在公寓中来回踱步,宛如热锅上蚂蚁,正考虑报警,电话铃响了。

        是安琪打来的。

        “我怕你担心,云生阿姨。”

        云生哽咽,“你居然知道我会担心。”

        “我不想造成你的负累。”

        云生负气道:“我有的是钱,有的是精力,我承担得起。”

        “我知道父亲不欢迎我。”

        “你太多心了。”

        “一年前我已经去信要求他收留我。”

        “他怎么说?”

        “他从头到尾没有回信给我。”

        “所以你不告而别来惩罚我,是不是?反正我们成年人都一般不可靠,一般的坏。”

        “不,这不是真的。”

        “回来吧,有话面对面说。”

        “舅舅他们有无找我。”

        “看,安琪,我也没有父母,我也没有舅舅,这并不妨碍我开开心心做人,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安琪笑了,“你的意思是,他们已不理我死活。”

        “是,现在我是你的监护人,你回不回来呢?”

        “老实说,我已无处可去,同学母亲脸色孤寡,并且表示不希望女儿与我来往。”

        “活该,还不回来?”

        “我就在楼下。”

        云生搁下电话,开了门就跑下楼去。

        在街角的公众电话亭边看到安琪,云生伸开双臂,她与安琪紧紧拥抱。

        安琪失声痛哭。

        她们两人在街灯下站立良久。

        直至警察过来问:“小姐,有什么事吗?”

        云生答:“没事。”

        “那么,”警察说:“回家吧,已经深夜了。”

        云生带着安琪回家。

        第二天,云生约会谢氏兄弟,表示要送安琪出国。

        云生看到他们暗松口气,并无问及安琪生活费用由谁负担。

        他们毫不关心。

        云生非常伤感,谢柏容生前一定知道会有这一幕吧,她怎么去得安心。

        安琪是一个没有人要的孩子。

        云生想,那么,就让我收留她吧。

        好事自家里开始,何必捐钱到索马利亚、波兹尼亚,就让我负担她的学费吧。

        出国读书需要作许多准备,云生一一安排妥当。

        安琪看在眼内,只觉云生阿姨办事能力高超,又有左右手相助,还有,开起支票来,绝对不皱眉头,同她母亲有天渊之别。

        两人在出发时只带了随身手提袋。

        安琪嚅嚅道:“衣服不够……”

        云生答:“到了那边现买,一个小时可以办妥。”

        真的,何必拖几个大箱子去。

        安琪忽然夸下海口:“我将来会还给你。”

        云生拍拍她肩膀,“那当然,还要加大三分利息,兼夹我老了你帮我推轮椅。”

        两人乘的是商务客位,特别清静。

        “令尊会来接飞机。”

        “何必叫他来。”

        云生微笑,“他管他失礼,我们却不必以牙还牙,我们自有我们一套准则,你说是不是。”

        安琪过一刻才说:“我可办不到。”

        云生道:“将来你会懂。”

        梁聪民却并没有来接飞机,云生不动声色,叫部计程车,同司机说了一个地址。

        安琪问:“我们去何处?”

        “我的公寓。”

        “云生阿姨在温哥华也有房子?”

        “投资用,小小两房两厅。”

        安琪佩服得五体投地,“为什么我母亲什么都没有?”

        “胡说,你母亲有你。”

        “我不算。”

        “更是胡说了。”

        “云生阿姨,你是我的恩人。”

        “言重,请专心读书,替我争气。”

        “我一定会。”安琪低下头,象宣布誓言。

        云生听了这话,已觉满足。

        到了公寓,沐浴,吃个杯面,两人坐在露台休息。

        安琪看着遥远雪山赞叹,“真是个美丽的地方。”

        电话铃响了。

        云生去接听,抬起头说:“安琪,是你父亲。”

        安琪立刻说:“我不在。”

        云生不怪她,对牢电话道:“她说她不在。”

        那边,梁聪民也羞愧了,“我妻子不叫我接飞机。”

        “别赖人了,梁先生,是你自己不想来。”

        “你不明白我的处境——”

        “我太明白了,梁君,祝你高枕无忧。”云生不愿再说下去。

        梁君颓然,“对不起,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云生挂上电话,他甚至不是一个父亲。

        一声对不起,把一切恩怨勾销,他倒是便宜。

        对不起,我打了你,对不起,我抛弃了你,对不起,我伤了你的心。

        对不起,我累你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对不起……

        安琪伸个懒腰,“我打算睡一觉。”

        “这一觉下去,晚上就睡不着,来,我陪你去市区观光。”

        安琪笑,“我眼皮都睁不开来了。”

        云生摇摇头,“那么,我出去买点日常用品,你一个人守家。”

        安琪又不舍得,“我也去。”

        云生笑了。

        她们驾车到市区,首件事是替安琪置冬衣,一买一大堆,大包小包,每件均由云生小心挑选,务需舒适美观实用,出钱出力,安琪感动至偷偷落泪。

        逛得累了,云生说:“来,我带你去见一个朋友。”

        安琪兴奋,“可是阿姨的男朋友?”

        “才不是,是一位婆婆。”

        安琪失望。

        上了车,云生往山上驶去,不消一刻,抵达一幢花园洋房,只见奇花异卉,小桥流水,环境无比幽美。

        车子一停,已有女管家迎出来。

        云生微笑问:“沈女士在家吗?”

        管家看到安琪这个生面人,笑一笑,“朱小姐请进,这位小姐请在会客室稍等。”

        安琪自顾自逗鹦鹉说话,并不介意。

        云生随管家上楼。

        起坐间的门半掩,云生轻轻敲两下就推禁区。

        沙发上坐着一位白发女士,精神却上佳,见到云生,伸出手,“你来了。”

        “非常挂念你,可惜不能时常来。”

        “一年有三两次已经足够。”

        “你气色真好。”

        “老啦,回想过去三十年,真似一场梦。”

        老太太脸容端庄祥和,相由心生,一看就知道有修养有涵养。

        “这次,我带了一个人来。”

        “是个小女孩是不是?”

        云生点点头。

        “约十五六岁吧,”沈女士笑道:“我当初见你,你也这般大小。”

        云生低下头,想起往事,“是,全靠你收养我,供书教学,不然我没有今天。”

        沈女士说:“咦,谁同你讲这些。”

        “我永远感激你,怎么样报答你呢,我想把你给我的爱护关怀转授他人,碰巧这小孩同我有缘,我便把她接了过来。”

        沈女士微笑,“同你一般倔强吗?”

        “有过之而无不及。”

        “父母不要她吗?”

        “母亲经已病逝,父亲无论如何不肯沾手。”

        “可怜。”

        云生说:“同我幼时情况一模一样。”

        “可是你愿意勤奋向学。”

        “她资质也不错。”

        沈女士点点头,“那就好。”

        云生蹲到她身旁,“但愿我是你女儿。”

        沈女士笑,“做朋友岂非更好。”

        云生握住沈女士的手放在脸颊旁。

        沈女士问:“最近有见过令尊吗?”

        “没有。”

        “真的不能谅解?”

        “他连对不起都不肯说,他根本不觉得他有错。”

        说起生父,云生心中仍然有气。

        沈女士不予置评,只是颔首。

        “我这生这世也不打算与他和解。”

        沈女士叹口气,“这生这世,也很快会过去的。”

        云生笑,“我把安琪介绍给你认识。”

        “来日方长,今天我累了。”

        “那么改天。”

        “你几时回去?”

        “只逗留一星期左右。”

        “天天晚上来陪我说话可以吗?”

        “当然,我一早一夜来。”

        “做巧克力苏芙厘给我吃。”

        “一定。”

        沈女士的精神来了,笑道:“只有比自己的女儿更好。”

        云生也笑。

        “听说你又升级了。”

        “不算什么。”

        “有对象吗?”

        “加紧物色中。”

        沈女士劝道:“有六十分好嫁过去了,追求完美,迟早学我,丫角终老。”

        云生笑,“放心,我要求未至于那么高。”

        沈女士抚抚头发,“来,云生,帮我编一个辫子髻。”

        “是。”

        云生在楼上消磨了半小时才走。

        管家送她们出门。

        安琪依依不舍,“阿姨,有蜂鸟来啜食花蜜。”

        云生笑,“象人间天堂是不是?”

        “老太太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的监护人。”

        安琪一怔,“什么,你也有监护人?”

        “是呀,这个故事,我慢慢地详细地与你说清楚。”

        安琪狐疑地问:“你为何需要监护人,你爸妈呢?”

        “我母早逝,我父不告而别,我沦落在亲戚家中,差点成为人家的童养媳,如果没有沈女士见义勇为,我根本没有前途。”

        “哎呀,”安琪掩住嘴。

        “你明白了吧。”云生无限感慨。

        她认识谢柏容的时候,已为沈女士收养。

        那是云生生命中的转折点,自此她努力向上,终于成为独立事业女性。

        “来,先回家休息,明朝一早到学校报到。

        她用手搭着安琪肩膀。

        旧生会:

        吕以匡准时抵达办公室。

        案头有一封请帖。

        他拆开看,请帖上写着“华南大学旧生会筹款晚会”。

        以匡的心一动。

        请帖上没有邮票,他扬声问秘书:“是派人送上来的吗?”

        “那张请帖?是,由专人送上。”

        噫,谁是搞手?华大每年有数以百计毕业生,人人都接手送请帖,那排场真非同小可。

        请帖中附着封信。

        以匡坐下来读。

        “吕师兄,你是华大建筑系高材生,今日在社会上名利双收,已是成功人士,母校今年三十五周年,打算扩建图书馆等设施,你必定慷慨解囊,大方馈赠,附着捐款表格……”信倒还算写得流畅。

        以匡抬起头来,同秘书说:“写张万元支票吧。”连请帖交给秘书。

        “届时你可会出席?”

        “我有空吗?”

        “八月十七日晚,”秘书查一查,“你没有约会。”

        “可是我不喜欢卖物会。”

        秘书提醒他,“是你母校呵。”

        “伦大也是我母校,年年筹款不下十次八次,旧生都穷了。”

        “这信里说,当晚卖物筹款,你一则要准备一样礼物,二则要踊跃认购。”

        吕以匡摇摇头。

        “一定很热闹。”

        以匡想说他怕人多。

        “同朱小姐一起去吧。”

        以匡只是笑。

        傍晚,见到了女友朱明中,他却告诉她:“华南大学搞旧生会。”

        “呵,”朱明中抬起头,“华大的旧生会沉寂了许久,如今可是想复兴?”

        “搞手似很有魄力。”

        “你是代表建筑系了?”

        “华南建筑系自有刘润东及陈晓新等名则师主持大局,我算老几?”以匡笑。

        “各尽绵力嘛。”

        以匡问:“你可愿陪我出席?”

        朱明中笑,“你一向都不大与老同学来往,这次可以乘机叙旧。”

        以匡也笑,“所以要你作伴呀,旧生见了面少不免比身家比成绩,我吕以匡虽然什么都差一截,可是身边有如花美眷,也就毋须汗颜了。”

        好话谁不爱听,朱明中觉得很受用。

        她随即想起来,“你猜,你会不会见到张嘉宜?”

        以匡沉默了。

        张嘉宜,华大美术系学生,与他同届毕业。

        过半晌他说:“她不住本市。”

        毕业后她往巴黎深造,偶尔只回来探亲。

        朱明中提醒他,“才十多小时飞机,往返非常方便。”

        张嘉宜是吕以匡大学时期的女朋友。

        他抬头问:“明中,你不妒忌吗?”

        朱明中睁大眼睛,“啐,把我说得如此不堪。”

        “不是说爱情揉不下一粒沙吗?”

        明中嗤一声笑出来,“真受不了你那文艺腔。”

        “你从来不妒忌。”

        “以匡,你能把张嘉宜的事从头到尾告诉我,也就证明我俩关系稳固,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我才不会计较你从前女友。”

        明中自信十足,是个时代女性,她心想,那位张女士与以匡同年,比她大上四岁,是位老大姐了,她哪里会在乎她。

        况且,朱明中家境好,人长得标致,事业一帆风顺,正是要人有人,要才有才,条件优秀到极点,比谁都不吃亏,她才不怕面对吕以匡的旧女友。

        听以匡说,是那位张女士主动与他分手,使他沮丧了颇长一段日子。

        能在旧生会见到张嘉宜也好,朱明中想,她可以为以匡出口气——你不要他,多谢多谢,他已经找到个好十倍的女伴。

        这时吕以匡才说:“好,我决定出席旧生会。”

        未必会见到张嘉宜,不过,见到也不怕,他又不欠她什么。

        公事忙,这件事也就暂时搁下。

        这几年,张嘉宜的倩影一直不时在吕以匡脑海中出现。

        以匡记得得张嘉宜,永远秀丽脱俗,文静可爱。

        不过,以匡听许多人说过,记忆最擅长愚弄人,也许,此刻见面,吕以匡会发现张嘉宜不过是个至普通至平凡的女子。

        是少年人的爱情美化了对方,以致印象与现实脱节。

        她可能已经结婚,已经发胖,已经庸俗,面对面都认不出她。

        旧生会收到吕以匡支票,致函道谢。

        那封信写得活泼生动,令吕以匡莞尔,他十分想见一见这位小师弟或是小师妹,想必文如其人,聪明机伶。

        信如此说:“吕师兄,多谢大力捐赠,凡捐款达五位数字者,可坐在头十席之内,届时可获众多艳羡目光,你准备了礼物吗?拍卖品如果名贵实用,一定更多人赞赏。”

        那么会敲竹杠。

        秘书问:“买件什么礼物?”

        “玻璃杯一打。”

        “不大好吧。”

        刚巧朱明中在一旁,她说:“前些时候,我买了一对四七年制万宝龙钢笔,不如捐出拍卖,会中想必有好此道者。”

        秘书笑道:“这就不失礼了。”

        “好,”吕以匡笑,“倾家荡产,在所不计。”

        朱明中讶异,“说得这么严重?索性玩大一点,捐一辆汽车。”

        “小姐小姐,够了够了,一对金笔已够。”

        果然,旧生会代表亲自上门来领取奖品。

        那是一位年轻时髦的小姐,名叫罗家泳。

        吕以匡笑着迎接她,“原来是师妹,请坐请坐。”

        罗家泳一顶高帽子送上来,“吕师兄,我亦是建筑系学生,将来成就若有师兄的一半,已经足够光宗耀祖。”

        是名小滑头,不过,社会最需要如此人才。

        吕以匡把那对笔交给她。

        没想到她是识货之人,

        “哗,十八k黄金黑漆云头法式装饰艺术配原装丝绒盒子,谢谢谢谢。”

        “师妹,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八四年美术系的张嘉宜,她会出席吗?”

        罗家泳这小聪明仿佛已猜到张嘉宜是吕以匡的什么人,她笑笑答:“我帮你答,稍后复你。”

        “谢谢你。”

        “不客气,吕师兄,人人如你这般慷慨,三间图书馆都不成问题。”

        她告辞。

        下午就有复电:“吕师兄,我是罗家泳,我已查过,张嘉宜已允出席。”

        吕以匡的心咚一跳,“她捐什么礼物?”

        “一只三零年代徕俪水晶大果盘,底价七万。”

        这么阔绰。

        “吕师兄,早点来。”

        吕以匡笑,“知道了。”

        旧生会舞会若成功,真得多谢这位能干的小师妹。

        张嘉宜会出席。

        许久没有见到她了。

        一定不能叫她失望。

        吕以匡很少照镜子,那天下班,他仔细在镜子中看清楚自己,五官、体型、姿势都还过得去,可以说同大学时期没有太大的分别,只是眉头不知恁地一直深锁,皱得久了,已成习惯。

        父母老是说他这点,一次,他问女友:“家母说我似满怀心事,你看如何?”

        明中不加思索,“我觉得你很有深度。”

        以匡笑了。

        在明中眼里,他好象没有什么缺点。

        心中时常挂着张嘉宜亦可以接受,那是他青年时期的好友嘛,他若反脸无情,她也不会喜欢他,她不会选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以匡与明中的感情是顺利的,他老觉得是运程转了,却没想到,事在人为。

        在大学里,吕以匡是拿奖学金的苦学生,生活费靠替孩子们补习而来,父亲在政府机关作司机,家住廉租屋,他连替换的衬衫都不多一件,弟与妹都小,未有独立能力。

        张嘉宜不嫌,张母一听就吓怕了,几乎没有用手绢捂起鼻子来。吕以匡一直看伯母的脸色,抬不起头来。

        在电话里,伯母从来都说“嘉宜不在家”,跟着说:“她补习去了,你呢,你不用做功课吗?吕同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以匡十分羞愧。

        第二年,张家就把嘉宜送出去避开不及格的追求者。

        伯母指桑骂槐,“吕同学,狂蜂浪蝶太多,叫我担足心事,你说是不是?”

        以匡不再打电话,改为写信,但是嘉宜也不常常收到他的信。

        嘉宜长得太美太好,追求者实在不少,但是她对他另眼相看,却是事实。

        每次见面,几乎都有张家的司机在一旁监视。

        那司机老刘却是好人,时常把车子停好借故走开,“小姐,我去买张报纸”,或是“赵妈叫我去买十斤米”,一去大半个小时,好让年轻人说几句话。

        嘉宜十分温柔,可是也有主张,尽管母亲百般阻挠,她仍然约会吕以匡。

        不过到最后,她也憔悴了。

        “以匡,我俩不会有结果。”

        以匡最怕听到这样的话,低下头来,十分辛酸。

        那时他已考到伦大奖学金,原以为父母会得欢欣,谁知他父亲一听,哗呀一声一声叫出来,“什么,你还要读下去?我还待你速速出身找工作帮家呢,弟妹要学费,我行将退休,求求你,不要再读了!”

        以匡受到很大的震荡,也相信他不能再分心谈恋爱,故认为分手亦是明智之举。

        是自那天开始,两人就疏远了。

        稍后嘉宜被送到法国去留学。

        她一走,吕母反而是最高兴的一个,逢人就说:“那女孩一离了以匡跟前,以匡运程就转。”

        她不喜欢她,又不是公主,却一味嫌人。

        伦大的奖学金原来附有一笔丰裕的生活费,吕父升了作主管,还有,弟妹也找到了兼差,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们比大哥还争气。

        英法海峡只需飞一小时,可是以匡从来没去探访过张嘉宜。

        他没有她的地址。

        她也一直没有跟他联络。

        毕业出来,吕以匡的事业象风送腾王阁那样,呼一声就飞上青云。

        那时,吕父又不愿退休了,做得不知多高兴,时时与老同事谈起长子如何得力出息,召来许多艳羡的目光。

        时机成熟,以匡与好友自组公司,到了今日,已打出局面。

        困苦已成过去。

        路过张家,他还认得那幢半独立小洋房。

        以匡惊讶,原来那么小那么旧,飞机又时在屋顶飞过,震耳欲聋。

        在记忆中,张家的围墙又高又窄,高不可攀,穿校服的吕以匡每次走近,胃液便惊惶地窜动。

        一比较,朱家要威煌得多了,背山面海、绿草如茵、私家泳池,可是朱伯母却一点也没有白鸽眼。

        一开头就客气得不得了,把以匡当上宾,朱先生更介绍生意给以匡。

        人夹人缘。

        以匡却没想到,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在今日,即使是势力的张太太,见到如此精光灿烂的一个人,也会换上另一副嘴脸吧。

        明中与以匡发展顺利。

        朱太太翻时装杂志,看到婚纱,已经留神,“明中,这件好看。”

        明中笑着回妈妈,“我自有主张。”

        不忙结婚,多享受一阵被追求的幸福感不迟。

        朱明中不知男友时常做一个噩梦。

        在梦中,他去探访女友,伯母出来,忽然之间,嘴脸变了,朱太太变成张太太,双臂抱胸前,嘴角轻蔑,对以匡说:“吕同学,命中有时终需有,命中无时莫强求,是不是?”

        真可怕。

        惊醒后,以匡总是份外用功工作,原来这些年来,鞭策他,使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是这位伯母。

        不知是讨厌她还是感激她好。

        成功是最佳报复,生活得好更加是。

        可是以匡却无意拖着朱明中招摇过市,做得更好是为自己,不是为那些曾经一度看死他的人。

        “何必去理会那些虚荣肤浅目光欠准的人想些什么。”朱明中一直那样说。

        在许多事上,明中比他潇洒豁达。

        那么长的一段日子里,以匡一直没有再见过张家的人。

        第二天,老同学邓植唐拨电话过来:“以匡,去不去旧生会?”

        “去呀。”

        “捐了款没有?”

        “稍尽绵力。”

        “届时可以见到许多老朋友。”

        “可不是。”

        “我最不愿见到宋立成。”

        以匡笑,“你同他有什么过节?”

        “他最会拍教授马屁。”

        “罢呦,阿唐,各施各法。”

        “以匡,说真的,大家都喜欢你,你最正直。”

        “什么时候我的真面目揭露出来,才吓坏你们。”

        “说真的,华大也该搞好旧生会了。”

        以匡也感慨,“不知不觉,毕业已经那么久。”

        “三十多年前毕业的师兄,此刻都秃了头吧。”

        “届时便可知你我再过廿年是怎么模样。”

        两人哈哈大笑。

        以匡不知道朱明中比他更注重这次聚会。

        她特地去找新舞衣。

        “不要太隆重华丽娇俏,免得人以为我刻意去抢镜头别瞄头,象是前世未出过锋头,要一件精致大方考究低调的晚服。”

        有,大都会什么都有,只要付得起代价。

        明中挑了件皱纱纯黑细吊带的半低胸裙,配搭主绸晚装同样长的大衣。

        没有皱边蝴蝶结亮片或任何装饰,端的十分素净。

        明中问母亲借一副钻石珍珠耳环。

        朱太太讶异,“何事如此隆重?”

        明中笑而不语。

        “是见哪个重要人物?”

        明中终于托出:“也许会见到以匡从前的女朋友。”

        “啐,她与你有什么相干?”

        “打扮得整齐点,是以匡的面子。”

        “这倒是真的。”

        “当年,她家看不起以匡。”

        朱太太不置信,“亮眼瞎子。”

        “可不是,”明中微笑,“所以更要衬托起以匡。”

        朱太太笑了,“可要项链手镯戒子?”

        明中摇头,“只要一副耳环。”

        朱太太端详女儿,“已经足够,说真的,怎么会有人看不起以匡这样的乘龙快婿?”

        朱明中的生意充满怜惜,“也许,他是只丑小鸭,要到今日才变成天鹅。”

        她借了大哥的平治跑车去接以匡。

        那辆跑车仿它五十年代鸥翼同伴的色系:鲜红真皮座位,银灰色车身。

        以匡看见了,讶异地问:“怎么一回事?”

        “好叫人刮目相看。”

        以匡先是一怔,然后笑得弯下腰来。

        明中微愠,“笑我?”

        “可爱的明中,一辆跑车能令人肃然起敬?”

        朱明中也笑吟吟,“你会奇怪,本市有多少如此肤浅的人。”

        “你会因此觉得满足?”

        朱明中哈哈笑,“我只不过想满足那些人的目光,从中获得乐趣。”

        吕以匡既好气又好笑。

        他并不注重这些,可是也不反对明中那样起劲。

        那一日他与业主纠缠到傍晚六点,十分劳累,几乎不想到任何晚会去。

        明中在会议室等他。

        他一出来看到她明艳照人,精神又来了,刮一个胡鬓,洗把脸,换上黑色礼服。

        明中帮他结领花,“你看,现在都是女子等男伴妆身。”

        “我是巴不得回家看报纸睡觉。”

        “他们都说吕以匡那样怕应酬都接得到生意,真是奇迹。”

        以匡笑了。

        明中凝视他,“我爱你,以匡。”

        “我也是,明中。”

        “你也是什么?你也是天称座,抑或,你也是在等一句我爱你?”

        以匡终于说:“我也爱你。”

        说出口如释重负,并不如想像中肉麻。

        满以为明中或许会泪盈于睫,但是她没有,反之,她得意洋洋地说:“你不说,我也早就知道。”

        以匡气结。

        由明中风驰电掣地把车子开到目的地。

        小师妹罗家泳在宴会厅门口等着招呼客人。

        吕以匡走进会场,发觉会方把旧生捐出拍卖的物品都放在一张长桌之上,各附一张表格,以真实标价四分之一作为底价,公开竞投。

        投标者需写上愿意付出的价格及电话号码。

        以匡一眼便看到张嘉宜捐出来的水晶盆。

        他不作声。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马上将之以高价买下,可是没有,现场气氛热闹,竞投桌上精品如云,以匡反而看上一副古董款式珍珠镶玫瑰钻的耳环,他填上合理价格。

        然后,他被老同学饶永进及俞宗岱看到了,拉住讲个不休。

        那感觉是不一样的,什么都可以讲,什么都值得笑,象是回复到穿校服的季节去,除却面具,放下你虞我诈。

        正在乐,饶永进忽然说:“喂阿吕,你是唯一的单身汉,什么时候拉埋天窗?”

        以匡说:“快了。”

        俞宗岱却说:“我们以为你一直爱张嘉宜。”

        以匡一愣,没想到他们都知道此事。

        饶永进说:“张嘉宜自法国回来了,就在那边。”

        俞宗岱说:“来,阿吕,我们过去同她打个招呼。”

        以匡说好。

        他们穿梭经过拥挤的人群,以匡还没到她身边就已经看到她。

        她还是那么漂亮。

        身型苗条,脸容秀丽,表情温婉,正与女同学聊天呢,慢着,她也看到吕以匡了,朝他招呼。

        以匡心平气和地走过去,“好吗,嘉宜,许久不见。”

        张嘉宜回答:“我很好,谢谢你。”

        这时四周围的人都识趣地走开。

        以匡顺口问:“伯母好吗?”

        张嘉宜黯然,“她于三年前去世。”

        “呵,我一直不知道。”

        “她身体一向不好。”

        以匡连忙改变话题,“今天真热闹。”

        “旧生会终于办起来了。”

        以匡对自己讶异,怎么说话不痛不痒,对张嘉宜似一个陌生人。

        这时有人把手穿进他的臂弯,呵,朱明中过来了,吕以匡握住她的手。

        再抬起头,张嘉宜已经被另外一些人包围,在说华裔画家在巴黎开画展的艰辛。

        以匡与明中入席。

        明中轻轻说:“仍然很漂亮。”

        以匡很觉安慰,“是。”

        “没有变得庸俗臃肿。”明中似说出以匡心声。

        “是。”

        “幸亏如此,否则就太令人失望了。”

        以匡笑而不答。

        “在我眼中,她却有点过时。”

        以匡还是笑。

        “那种古玉手镯,与任何现代服饰不配,只宜穿袍褂时戴,你说是不是。”

        以匡诧异,“是吗,我没看见。”

        那天晚上,他终于投到了那副耳环。

        可是临走之前,以匡发觉张嘉宜那只水晶盆仍然乏人问津。

        “还没开始跳舞呢。”明中抗议。

        “明天一早还要开会。”

        “我一直都听你摆布。”

        罗家泳在门口送客。

        以匡对师妹说:“辛苦你了。”

        罗家泳看看他身边,笑问:“女朋友呢?”

        “去拿外套。”

        罗家泳乘机问:“有没有见到张嘉宜?”

        以匡点点头。

        “仍然很漂亮。”

        “是。”

        “不过有点过时。”

        “啊?”

        “她的头发梳得太紧,你没有看出来?”

        以匡只是笑。

        “我觉得还是朱小姐与你相配。”

        以匡这次坦白了:“我也认为如此。”

        罗家泳这鬼灵精忽然说:“旧生会真好,可以让人知道,旧梦让它过去算了。”

        吕以匡终于答:“是。”

        一边朱明中用兴奋的声音说:“我那对笔有人以六万元投得。”

        以匡笑。

        旧时人:

        邹至惠敲敲同事邵正印的房门,“可以进来坐五分钟吗?”

        五分钟?正印笑,恐怕是半小时吧。

        至惠清清喉咙,开门见山,“昨天,我见到了张文政。”

        谁?正印莫名其妙,“谁叫张文政?行家内并无这个名字。”

        “你忘记他了?”

        正印再把那姓名在脑海中搜索一遍,“没有,”她摇摇头,“没有印象。”

        “张文政,是你我曾经很为之伤过神的一个男生。”至惠提醒她。

        呵是,正印依稀有记忆,人脑就是有这个好处,人脑胜过电脑是能够不依次序抽查记录,邵正印想起这个人来了。

        张文政,可不就是他。

        差点为他与邹至惠闹翻。

        正印笑起来,“事隔多年,你肯定你见到的是张文政,你认得他?”

        “化了灰也认得。”

        “啊,有这么严重?”

        至惠忽然生气了,“你看你这个人,凉薄至此!”

        “喂喂喂,当年你几岁,我几岁?”正印怪叫起来,“大家才十多廿岁,还在念大学,现在我已是永昌机构门市部的总经理,当中发生了多少事,我有资格健忘一点吧。”

        邹至惠仍然忿忿不平,“他不是一个容易忘记的人!”

        正印更反感,“是吗,不幸我已经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至惠不知恁地泪盈于睫,“那么,当年你为什么与我争?”

        正印呆住,这是什么日子?大清早,老同学好同事挚友邹至惠跑来同她算这种芝麻陈皮旧帐。

        正印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她只能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至惠很讽刺地说:“你多么幸运。”

        讲毕,她站起来走出去。

        把邵正印一头雾水地留在座位上。

        张文政这个人……她把思绪放到很遥远的岁月去,那年可能只得十九岁,急着要恋爱,偏偏张文政碰上来,就是他吧,很迷惘地把少女激动的感情投注在他身上。

        最奇的是,邹至惠也一样选他为目标,这个年轻人,想必很有一套。

        印象中,他是一个平头整脸的青年,不过,十分有书卷气。

        如此而已。

        正印反而记得至惠为他与她闹个不休,甚至当众哭过,稍后正印觉得游戏不好玩,知难而退,可是不知怎地,张文政也同时疏远至惠。

        换句话说,她们两败俱伤。

        后来张文政毕业,找到工作,也同时找到女友,她们与他失去联络。

        到第二年,因为正印功课有点问题,至惠不计前嫌,主动替她补习,两人才冰释误会。

        真没想到邹至惠会跑来翻旧帐。

        今日的她还会在乎这个人?

        真是笑话。

        下班之际,正印找到至惠,“一起吃饭。”

        至惠叹口气,“没有胃口。”

        “那么,喝杯啤酒。”

        至惠知道正印有话说。

        她俩到一间日本馆子去坐下。

        正印问:“你在什么地方遇到张文政?”

        “一个酒会。”

        “谈得详细点。”

        “大世界地产创办三十周年的酒会,我一看,就知道那个人是他,一脸清秀,出色如昔。”

        至惠语气十分懊恼。

        “你肯定?”

        至惠点点头,“我问过人,是他,张文政。”

        “在大世界任职?”

        “已升至总建筑师,你应该记得张文政念的正是建筑系。”

        “他要比我们大好几岁,你真肯定那是他?”

        “是他就是他啦。”

        “有无上前同他说话?”

        “只点了点头。”

        正印又好气又好笑,“没有叙旧?”

        “正如你说,发生了那么多事,不知从何说起。”

        “他也许已经结过好几次婚了。”

        “没有,未婚。”

        正印笑至惠,“你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至惠喝了一小瓶清酒,酒气上涌,抱怨道:“当年都是你搞局。”

        “又赖我了,没有这事,我一早退出。”

        “是呀,他觉得破坏了我俩友谊,不好意思,才索性与我们疏远。”

        正印不语,过一会儿才说:“你把人性想得太好了。”

        “你又有什么见解?”

        “我认为他根本喜欢看我俩争宠,待我退出,他觉乏味,便疏远我们。”

        “不会,他不是那样的人。”

        正印微笑,“彼时我们的眼光同瞎子差不多。”

        “那么年轻不会那么坏。”

        正印摊摊手,“是好是坏都已成过去,我走前面的路还来不及,我很少回头看。”

        至惠仍然喝着闷酒。

        正印同她说:“他们说下半年你好进董事局了。”

        “是吗,”至惠苦笑,“那样,对我寻找真爱有帮助吗?”

        正印安慰她,“至惠,有得吃有得喝又有董事可做也应该放过自己了。”

        至惠只得苦笑。

        正印感喟,她一天比一天踏实,同少女时期有天渊之别,但是至惠始终有一只脚踏在浪漫的云层里不愿出来。

        为什么不呢,正印微笑,又不妨碍她升董事。

        第二天,正印请秘书去查访大世界地产部总建筑师的底细。

        秘书十分能干,三十分钟就有报告。

        “他叫张民正。”

        “再讲一次。”正印扬起一角眼眉。

        “张民正。”

        正印笑,果然不出所料,至惠看错了人。

        “英国李兹大学建筑系毕业,十分能干,七年间升到总建筑师位。”

        “未婚?”

        “可是已与大世界老板李某千金订婚。”

        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可是邹至惠偏偏愿意相信他是她十九岁那一年的男朋友张文政。

        “有无照片?”

        秘书把照片递过来。

        正印诧异,赞道:“神通广大。”

        秘书谦逊,“他们年报上期期刊登。”

        正印取过照片一看,耸然动容。

        是,是有七分相象。

        英俊,书卷气,潇洒,依稀是这个人了。

        多年来感情生活不愉快,使至惠对他又产生了新的幻想。

        想起从前,什么都是好的,已过去了,苦的不算苦,甜的特别甜,邹至惠愿意相信她看到的是张文政。

        其实年龄已经不对,这位张民正年纪与她们相仿,而正印记得,真的张文政要比她们大五岁,今日,已经是新中年了。

        那么,真的张文政在什么地方?

        这件事钩起邵正印的好奇心。

        她同秘书商量:“我想寻人。”

        秘书说:“呵,姓甚名谁,多大年纪,最好有一帧照片,方便我去委托私家侦探”

        照片?也许大学的年报中有。

        那天回家,正印立刻着手寻找。

        翻箱倒架,终于找到了,建筑系张文政,一路兴奋地翻下去,是他了!

        看到大学时代的报名照,正印一怔,咦,这个脸圆圆的男生是张文政?不像呀。

        假的张文政比他更像张文政。

        可见记忆是多么靠不住的一回事。

        为它所愚弄了。

        张文政,志愿:跟贝聿铭学习。

        看,不是没有一点抱负的呢。

        正印又想,我自己呢,我又放过些什么厥词?

        得找到那一年的校刊才行。

        正印竟整晚躲在储物室内,翻寻不已。

        时间回流了,一直游回过去。

        邵正印看到照片中的自己,一张脸清纯无暇,平平白白,没有雀斑,没有皱纹,只挂着一个单纯的笑容,好像只有十六七岁。

        她噗哧一声笑出来,简直似白开水嘛,难怪张文政等只当她是小妹妹,吸引力的确有限。

        少年的她说过些什么?

        “必须名利双收,服务群众。”

        正印大笑起来,直至流下眼泪。

        这两句话连文法都不通,什么叫做必需名利双收?名同利又如何服务群众?

        正印笑得直弯下腰来。

        没想到储物室内有最佳娱乐。

        她放下校刊叹口气,那一年暑假,她统共只一个愿望:假使张文政打电话来就好了。

        她邵正印肯付出任何代价,她是真的喜欢他。

        可是他从来没有正式约会过她,一大堆人在一起碰见了,又特别照顾她,她主动请他看戏逛街,他却不介意赴约。

        他对邹至惠的态度,也完全相同。

        两个女孩子为了他,争得水火不容,几乎绝交。

        是父亲的病救了这一段友谊吧。

        某夏夜正印已经熟睡,忽闻当啷一声,举家起床,发觉父亲昏倒在地上,打烂了一只玻璃杯。

        叫救护车送到医院,经过诊断,原来患胃出血,无生命危险。

        可是正印在急症室待了一夜,人生观经已彻底改变。

        原来父亲头发已经斑白,多年已捱出病来,母亲还得忽忽找同事代课,以便照顾丈夫,弟弟不懂事,尚问下午能否去游泳,只有她可帮父母解忧。

        正印忽然明白自少年梦幻世界里走出来。

        她清晰地说:“妈妈,你在医院照顾爸,家里我来,弟弟跟着我。”

        父亲一星期后才出院,在家却休养了一个月。

        正印居然言出必行,真的负责打扫清洁,放了学哪里都不去,就是守在父亲身边,陪着聊天,或是读报纸给他听。

        父亲想吃什么,她老远也同他去买。

        不得不扔下张文政这个不相干的人。

        父亲病愈上班,正印发觉没有这位小生只有轻松,便索性疏远。

        一日在校园碰到至惠,她讪讪上前来招呼,“听说你父亲病了。”

        “已经痊愈。”

        “张文政说,他好久没看见你。”

        “是,我决定把功课做好,同时,与家人多相处。”

        “周末要不要与我们打球?”

        正印摇头,“你们去吧,我陪父亲钓鱼。”

        是这样,至惠与正印恢复友谊,直到今天。

        可是稍后张文政连至惠都不理睬了,毕业后,两个女孩子与他失去联络。

        正印终于熄掉储物室的灯。

        第二天,把照片交给秘书。

        “只得这么多资料?”

        “嗯,不然,也不必委托私家侦探了。”

        秘书耸耸肩,“只得一试,”停了停,“这人,是谁呢?”终于好奇了。

        “一个朋友从前的朋友。”

        正印才不愿与他扯上关系。

        至惠同她午餐,直抱怨本都会男生的素质差。

        “……都像盲头苍蝇,没命价刮钱,可是你看刮到的那一群,嚣张跋扈,嘴脸丑陋,既无学养,又无修养,个个身边搭着一个小明星,看过心伤。”

        正印只是笑。

        至惠继续发表她的宏论:“要找得体的男人,恐怕要到台湾,那里有真正的世家,自幼逼着他们打好中文底子,随后又往美国受教育,态度雍容,你别以为他们大男人作风,那样才不占女人便宜,会得保护女人。”

        “是是是。”

        “人家白相人像白相人,生意人像生意人,还有公子哥儿像公子哥儿。”

        “你几时去台北?”

        至惠很怅惘,“我若长得美,一定去。”

        “大家觉得你已经够漂亮。”

        “还不够,他们喜欢的是另一个类型。”

        正印笑,“我也听说是,要求不简单。”

        正印并没有把真假张文政一事向至惠披露。

        稍迟,待掌握到着实的证据,才全盘托出。

        现在,像侦探小说的情节,且先卖一个关子。

        翌日,那名私家侦探到正印的办公室与她打交道。

        他是一个年轻人,姓郭。

        “邵小姐,我们会先着手到建筑师公会去查,然后才找上门去。”

        “拜托。”

        小郭欠欠身离去。

        他办事十分得力,三天后就有了消息。

        “邵小姐,找到了。”

        正印伸长脖子等待消息。

        “他在政府机关任职,七年间只升过一次,已婚,育有三个女儿,分别是七岁、五岁与三岁,据他同事说,他是个好好先生。”

        正印张大嘴,听上去平平无奇,活脱似个中庸的公务员。

        “他妻子并无工作,是名家庭主妇,这是他与家人的近照。”

        正印急不及待的看照片。

        她不相信照片里的人是张文政半秃头,

        有点胖,西装外套旧了,不称身

        ,纽扣扣不上,还有,他的孩子也十分普通,并非小安琪儿。

        邵正印瞪大双眼。

        这是她们的偶像张文政?

        私家侦探小郭一直微微笑,象是看穿了正印的心事。

        此刻,比他出色十倍八倍的男生,都要遭到白眼。

        真不能相信曾经一度她最盼望的一件事会事他有电话来。

        不可思议。

        照片下还有一叠资料,是他进政府机关的年月日,此刻任职哪个部门,还有,薪水与津贴若干。

        收入简直微不足道,正印去年拿了廿二个月的奖金,单是这笔款子,张文政要做五年。

        正印说不出话来。

        这么平庸!怎么向至惠交待?自那一刻起,正印决定永远不向至惠提起这件事。

        她抬起头来,“不会是搞错了吧?”

        小郭笑,“声誉保证,如假包换。”

        “我的天。”

        小郭忽然开口了:“可是,他家庭生活十分幸福,妻子体贴,孩子听话,邵小姐,有时,做人毋须名利双收也能得到快乐。”

        这是该名聪明的私家侦探教训正印的势力眼。

        正印立刻汗颜,“是是,说得对,请把帐单寄来。”

        小郭站起来,欠一欠身,预备告辞。

        “怎么样可以见到他?”

        “他在工务局上班,市民若有投诉,一定有途径找得到他。”

        “谢谢你,郭先生。”

        “不客气,”那小郭想了想,忽然叹口气,“这一代的女生,精明漂亮能干的确把我们都比下去了。”

        邵正印谦逊曰:“哪里哪里,岂敢岂敢。”

        过两日,正印得到一个借口,找上门去见张文政,她要亲眼看到才肯相信。

        正印有一个朋友在电视台新闻部任职,有市民向他们投诉屋后违章建筑,正印便跟了上去。

        招呼那位记者朋友的正是张文政。

        他一出来正印便知道不错是他,五官依稀还有当年的样子,只是被发胖的颊肉挤住中间一堆,仔细看,一管鼻子还是笔挺,不过,谁会那么细心观察。

        乘记者朋友随人去找资料,正印咳嗽一声,轻轻问:“张先生,不知你可记得我?”

        张文政抬起头,看看面前这位衣着时髦,脸容秀丽,姿态成熟大方的女子,不敢怠慢,赔笑道:“你是”

        “我是你港大师妹邵正印。”

        他呆住了,然后,脸上现出平时少见的光彩,“邵正印,你长大了,可是,你念的是经济系呀,怎么跑到电视台工作了?”都想起来了。

        正印黯然,可见真是他,要不要命。

        她挂上一个笑脸,“这是我的卡片。”

        张文政收下,没仔细看,他说:“我记得你有一个好朋友,两人在大学里像双妹唛,她叫邹至惠是不是?”

        “正确。”

        “你们好吗,电视台生涯据说很忙碌?”

        的确是位好好先生。

        记者朋友回来了,正印没有理由再留下去,便向张文政道别。

        他笑道:“我的大女儿一直希望有机会参观电视台。”

        正印答:“没问题,同新闻部联络好了。”

        回到公司,为这次邂逅纳罕了半日。

        该不该告诉至惠呢?

        合盘托出,抑或隐瞒真相?

        正在此际,至惠推门进来。

        “正印,”她兴奋得不得了,“我带你去看张文政。”

        嘿,正印冷笑一声,她也正想带至惠去见这个人。

        “今天晚上有个酒会,他会在场,我与你一起去。”

        原来是假张文政。

        “我懒得补妆更衣了。”

        “去,我一定要你去。”

        正印似笑非笑,“你不怕我同你争?”

        至惠一怔,笑起来,“你不是那种人。”

        “别太高估我,我亦非常渴望找到优质男伴,大打出手,大失风度,在所不计。”

        “那么,就公平竞争吧。”

        “也罢,”正印好奇心来了,“就跟你去开开眼界。”

        正印也并没有作任何额外打扮,就跟着邹至惠去看假张文政。

        至惠真是抬举他,至惠心底那一点天真之火始终不熄,正印非常佩服欣赏。

        至于她,她早已练成神功,再也不作任何非分之想了。

        正印为这点惆怅。

        她看到了假的张文政。

        高、瘦、打扮得十分整洁,黑西装灰领带白衬衫,脸上有孤傲之色。

        邵正印对这种男生一点兴趣也没有。

        她现在喜欢大方成熟的男性,凡事气量大,不怕吃亏,笑笑算数,懂得生活情趣,会得体贴照顾人,幽默感丰富,还有,有点事业基础。

        男人与男孩是有分别的。

        对于真假张文政,邵正印望而却步。

        正印对至惠说:“去呀,上去同他讲话呀。”

        至惠踌躇。

        “你不是渴望与他重逢?”

        “正印,你陪我过去叙旧。”

        “啐,开玩笑,我早已过了‘先生贵姓,去什么地方玩多’的岁月了。”

        “正印,你说话真难听。”

        “况且,人家快同李千金订婚,趟什么浑水。”

        “奇怪,李小姐看中他什么?”

        “他的气质吧。”

        “他的确有书卷气。”

        “有什么,就得服侍什么,”正印笑,“那是很累的一件事,李千金有得是时间精力金钱,才不怕他的气质,可是我同你为生活频频扑扑,最好找一个毋须照顾的人。”

        至惠不语。

        “换句话说,与其追寻真爱,不如物色伴侣。”

        “太消极了。”

        “相信我,婚后三年,金童玉女都变为柴米夫妻。”

        至惠苦笑。

        “过去打个招呼,不要紧啦。”

        至惠并没有移动玉步。

        正印笑了,两人心意相同。

        “来,我们去喝清酒。”

        至惠伸出手,搭着好友的肩膀离开酒会。

        她告诉正印:“当年我最渴望的事,是他会打电话给我。”

        正印笑说:“那一年一定是热昏了头了。”

        “必然是。”

        “相信我,这种男生,此刻倒贴你一百万美金,你也不会收货。”

        “外型还不错呵。”

        “不过不去理它了,过去的人过去的事,与我们无关,人家一样有家庭有妻女。”

        街外夜凉如水。

        至惠看着天空,感喟曰:“晃眼多年已经过去。”

        正印答:“谁说不是。”

        “当年的愿望多简单。”

        “你不遗憾吗?他始终没打电话来。”

        至惠笑笑不答。

        正印心中却想,幸亏没打来,不然,今日,带女儿去参观电视台的可能就是她邵正印了。

        那并非她那杯茶,不不不。

        三四零号:

        移民之后,杨碧如的生活不过不失。

        居住环境当然比从前好,早晨起来,在园子打个转,消磨大半个小时,轻而易举,不管开太阳抑或烟雨蒙蒙,碧如都觉得是种享受。

        随后,当地创办一张中文报纸,诚聘她复出,碧如欣然上任,精神也有了寄托,每天开小跑车上下班,不知多潇洒。

        她丈夫罗家泳是会计师,在一家移民公司任职,两份收入,没有孩子,故此他们可以负担两个家,洋房在山上,公寓在市中心,别出心裁两边住,以免生闷。

        罗家泳说:“移民最怕破釜沉舟,一不高兴,或是觉得沉闷,立刻打回头,切莫难为自己。”

        因此他们一家二口不觉压力。

        主要原因是没有孩子吧。

        隔邻梁家夫妇有一个三岁大的小女孩,才一名,就叫大人忙得不可开交。

        旁观者清,碧如心静,每早七时多便听见那孩子在园子奔走,咯咯笑声。

        一日她故意早起,站在露台张望过去,只见小孩穿玫瑰红衣裤,头发乌黑,跑来跑去,父母紧跟身旁,乐趣无穷的样子。

        中午时候,那位太太驾车送女儿上学,要到下午三四点买了菜才能接放学回来,有得忙的,碧如过去探访过一次,梁太太连说话时间也无,一边煮饭一边哄囡囡上厕所,非常滑稽,连斟茶给客人都忘了。

        碧如急急告辞。

        可是回到静寂悠闲的家,又怀念那小孩漆黑调皮的眼睛,梁太太一离开她就叫“妈妈,妈妈”,可是碧如想,那样深的工夫,那样吃苦,日以继夜,带大了,也不过是十多亿人口中的一名。

        报纸即将出版,每夜做到凌晨,移民生活如此紧张,也确属难得。

        碧如与丈夫见面时间也减至最少:他下班,她刚抵达报馆,她回到家,他已熟睡,他出门,她还在床上,她中午起来,他在公司里做得如火如荼。

        碧如觉得她已回到大学独居时代,但是毫不介意,有事留个条子给丈夫:“罗家泳,请注意……”

        报纸一星期出版七天,周末欠奉。

        一日中午,碧如在厨房喝咖啡,先是听见有货车接近门口,继而有人按铃。

        碧如去开门。

        “太太,运家具来。”

        碧如马上说:“是左边三四零号,你弄错了。”

        工人道歉退下。

        三四零号洋房求沽已有好几个月,最近成交,没想到这么快便搬进来。

        碧如更衣出门,刚取过手袋,门铃又响。

        碧如开启大门,一见来人,呆住。

        一句吴志林就想叫出口。

        可是随即定下神来,吴志林!志林与她同年,怎么可能是眼前这个青年。

        只听得那青年说:“我叫伍敦贤,是新邻居,这位女士,我想讨口茶喝。”

        碧如说:“当然,是三四零号吧,我借把电茶壶给你。”

        “最好还有茶包。”他笑着要求。

        碧如一股脑儿连茶杯都借给她。

        “你不过来看看?”青年邀请她。

        也好,碧如锁门随他过去。

        三四零号园子特大海景清晰,进到屋内才发觉地毯已经换过墙壁髹新,地方宽敞。

        那青年说:“我是先锋部队,先把屋子布置好,父母弟妹随即会来。”

        没想到他愿担此重任,现在的年轻人不简单。

        “有什么事,尽管过来。”

        “谢谢你。”

        年轻真好,白衬衫粗布裤,一双破球鞋,不减魅力。

        碧如没有时间久留,她上车离去。

        那天下班,已是午夜,可是三四零号灯光未熄。

        碧如停好车,发觉今晨借出的茶壶茶杯已经归还,还加小小一盆栀子花作为利息。

        碧如笑笑,开门进屋。

        “家泳,”她叫丈夫:“家泳?”

        罗家泳尚未回来。

        碧如仍无睡意,索性到书房去翻寻旧照片簿。

        找到了。

        她与吴志林的合照。

        大学二年生,二十岁,一脸稚气,看着镜头笑,真要命,那样的良辰美景都会过去。

        同学们都以为他俩会结婚,但是没有。

        她嫁的是罗家泳。

        结了婚也有三年了,两人都没有闭着眼睛,婚前已把对方的优点与缺点看得一清二楚。

        太清醒了,欠缺柔情蜜意,可是将来肯定也不会有太大失望。

        碧如对这段婚姻十分满意。

        她没想到有一日会在半夜把旧男友的照片找出来细看。

        照片里的吴志林的确象足隔壁的小朋友。

        碧如抬起头叹口气收起照片。

        她接到罗家泳的电话:“我在公寓里,不回来了。”

        碧如说:“嘿,旧时你驾车个多小时来见我十五分钟。”

        罗家泳只是笑,“我曾经那样做吗?我一定在恋爱。”

        碧如挂了电话。

        第二天,芳邻又来按铃。

        “请过来坐,家具全部安置好,茶具也已经整理出来。”

        碧如喜欢小伍那爽朗的笑容。

        随他到三四零号一看,只见家具杂物已统统放妥,式式俱备。

        碧如啧啧称奇,“真快。”

        小伍有一双会笑的眼睛,“我靠朋友帮忙。”

        碧如有顿悟:“是女生吧。”难怪收拾得如此干净。

        “两男两女,均是同学。”

        碧如颔首,当年,她是为了那班可爱的同学才读了四年大学。

        “现在就差窗帘。”

        “令尊令堂一定觉得满意。”

        “希望啦。”

        “几时来?”

        “八月十五,弟妹赶着入学。”

        “呵快了。”碧如看看腕表。

        “上班时间到了?”

        真是个聪明的年轻人。

        他解释:“三八零的梁太太告诉我,你在中文报馆任职。”

        碧如这时才醒悟到,一列三家都是华人,难怪洋人叫这里筷子山。

        他看着她上车,替她关上车门。

        连那一分周到,都象当年的吴志林。

        不知恁地,毕业后碧如与每一位同学都有来往,独独没见过吴志林。

        好象听说他移民了,又闻说在澳洲结了婚。

        换了是别人,别人当可好好打听追究,可是志林与她有特殊关系,每逢人家说起,她只得不置可否,象是不关心,又象是什么都知道。

        旁人见如此反应,不便多说,因此碧如并不知志林下落。

        她无缘无故想念起他来。

        一直都以为已经把吴志林忘得一干二净,知道此时此刻,所有细节涌上心头,碧如才大吃一惊。

        原来一切都压在心底。

        那时候,双方家长都反对他们在一起。

        志林没有父亲,只得寡母与一个大姐,家境清贫,后来更传闻父亲仍在,只不过抛弃了妻儿,杨家一听,厌恶顿生,一直对志林冷淡。

        这还不是原因,主要是碧如一找到工作,心散了,约会频频,不能专一,志林再三警告,碧如未加理会,结果不欢而散。

        分手那一天,两人都没有看对方,尽管低着头。

        终于,碧如说:“志林,没有人会爱我比你更多。”

        可是不知恁地,她还是决定与他分手,可能对少女的她来说,过量的爱是种压力。

        年轻的志林也说:“我也知道那是事实,以后我再也做不到那样的奉献。”

        那天他穿着卡其裤白衬衫,背影孤傲。

        接着一年,碧如的约会没有一天间断,可是跳舞到半夜回来,又悄悄痛哭。

        之后,遇见了罗家泳,碧如已经发现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鼓励自己同家泳发展,伴侣之间尊重已经足够。

        再后来他们就结婚了。

        婚礼简单低调,碧如在工作岗位上仍称杨小姐,两人相敬如蜜,生活愉快。

        是芳邻小伍唤起往事。

        不过,唤得起,也不叫往事了。

        该日有一宗突发新闻,碧如那一组人,直做到清晨五时多,下班,喝杯茶,天蒙亮。

        一位同事过来说:“这就叫做披星戴月,唉。”

        碧如笑笑不出声。

        “不知就里,还以为我们在逃避什么呢,你看,敌进我退,敌退我进,人家睡觉,我们工作。”

        碧如嗤一声笑出来,心中一动。

        同事打个呵欠,“我要回家睡觉了,唉,永远没有机会认识异性。”

        碧如驾车回家,到了私家路,迎面出来的是罗家泳。

        他开了车窗,问妻子:“好吗?”

        碧如也打招呼:“眼睛都睁不开来。”

        “好好休息。”罗家泳把车子开走。

        回到家碧如又不想马上睡,于是开了电视看看清晨电视新闻,方有点睡意,邻居有剪草机轧轧,她悄悄去张望一下,发觉是小伍,正大规模地用电剪修剪树丛。

        真是勤力,年青人是该如此。

        碧如对报馆以外的事不感兴趣,从来不打算莳花剪草,统统叫人来做。

        碧如知道睡不着,于是推门出去。

        小伍自高梯上下来。

        他除下护耳器说:“这么早起来?”

        碧如只是笑。

        小伍说:“杨小姐,你可认识一位吴志林?”

        忽然之间在陌生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碧如吓一大跳,象是天大秘密被人偷窥一样。

        她尽快恢复镇定:“有印象,可能是我中学同学。”

        小伍笑着更正:“是大学同学。”

        “说得不错,你也认识他?”

        “是我舅舅,昨晚他问我把这个家搞成怎么样了,于是说起左邻右里,无意中提起氧小姐大名。”

        碧如怔住。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忍不住问:“你舅舅住哪里?”

        “他在多伦多,九月份会来探访我们,杨小姐,届时你不会去旅游吧,一起吃顿饭如何?”

        “没问题。”

        “今晚,我这里开一个小小暖屋会,请了几个朋友,车子也许会停到你们这边,请包涵,有空,不妨过来喝一杯。”

        他一脸笑意,越看越象志林。

        碧如说:“可惜我要上班。”

        小伍恳切地说:“我们要到一点钟散。”

        碧如又与他聊了几句,回返室内。

        他是志林的外甥。

        几乎所有新知旧朋都跑到这个城市来相会了。

        陈大文的侄女在报馆做,张小二的弟弟弟妇就住在隔壁一条街……

        可是没想到吴志林的亲戚会近在咫尺。

        那一天,碧如才睡了三两个钟头。

        她也不觉得累。

        回到办公室,同事兴奋地把报纸摊桌上,“看见没有,我们打赢一仗,他报没有这段新闻,他报多失败,哈哈哈哈哈。”

        浑忘劳苦。

        工作就这点好,使人聚精会神忘我。

        一天到晚记住我我我是非常沉闷与不健康的一件事。

        天气已经比较凉快,晚间抬起头来,可见星光璀璨。

        邻居家小孩时时仰着头说:“看,星!星!”

        可是她母亲说,她对周日尚无概念,完全不明白为何有时上幼稚园有时在家玩耍。

        那么小小的一个人,不知多少事有待学习,等到吸收的知识足够应付生活之际,又一下子老大,人生本来如此。

        车子经过三四零号,可以看到灯火通明,大门敞开,屋内起码有三四十位客人,真热闹。

        碧如笑了,有一段时间她老参加这类聚会,也不理主人家是谁,认识与否,老着脸皮,握着两瓶酒就上去玩好几个钟头。

        现在她已不再恋恋风尘。

        罗家泳正在烦恼。

        见到妻子他问:“邻居的派对散了没有?神经病,摄氏八度还游泳,喧哗至人家难以安寝。”

        “什么时候了?”

        “十二点半。”

        “你可以通知派出所来干涉。”碧如微笑。

        “左右是邻居,伤了和气不好。”

        “你可以匿名。”

        “算了。”罗家泳摆摆手。

        碧如坐下来卸妆。

        罗家泳说:“适才我出去园子看了一下,但见月明星稀,寒风习习,这才醒悟到,这原来是异乡,天呀,我们在外国干什么?”

        碧如叹口气,“在外国工作、生活、等入籍,家泳,凡事想太多是行不通的。”

        罗家泳搔搔头皮,“越想越烦,越想越愁。”

        “不如我同你到三四零号去喝一杯。”

        罗家泳摇头,“谢了,我到地库去睡。”

        碧如拿着啤酒去陪他,两人闲聊。

        “家泳,每个人都有旧情人吧。”

        罗家泳微笑,“不见得,我就没有,我是纯洁的,我至爱是你,除你之外,并无别人。”

        碧如一直笑到眼泪掉下来。

        她又问:“见到旧情人,应该怎么招呼?”

        罗家泳答:“诗人拜伦这样说:‘假使多年之后,再次见你,我如何致候?以沉默与眼泪’。”

        “喂,家泳,我不知你会吟诗。”

        “事实上,道旁相逢,你不一定能够把他认出来,碧如,人是会变的。”

        “经验之谈?”碧如取笑他。

        “当然是夫子自道,所以我天天注重修饰,务使旧时女友在街上看到我不致失望。”

        “我以为你只有我一个人。”

        “呵那当然,”罗家泳面不改容,“她们都不是真的。”

        碧如又笑起来。

        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象多年老友一样,什么话都能讲。

        八月份,伍家其他成员也来了。

        碧如存心结交,买了一只水晶花瓶送过去。

        刚抵埠,一家子又累又燥又有点彷徨,碧如寒暄几句。

        匆忙间伍太太把故人认了出来,“碧如,好久不见。”

        从前她曾为碧如补习,她是志林的大姐。

        “以后我们可以慢慢叙旧了。”

        嫁得早也有好处,孩子一晃眼那么大了,环境看样子也不错。

        伍太太象见到亲人似拉着碧如不放。

        “志林在多伦多,”她说:“算是落地生根啦,这次由他申请我们。”

        “我听说了。”碧如微笑。

        “几时大家吃顿饭。”

        “好呀。”碧如一味客套。

        告辞后由小伍送她出门,那年轻人替她开车门时说:“家母有点罗嗦。”

        “我们是老朋友了。”

        “我少年时常听舅舅说起你。”年轻人双手插袋里。

        “噫,”碧如紧张,“不是什么坏话吧。”

        “当然不是,”伍敦贤说:“现在我也有女朋友,有点了解他的心情,不过,我猜我永远不会象他那样爱一个人。”

        碧如抬起头,微笑,“你们都认为他最爱我吧。”

        “是的。”

        “那么,为什么他让我走呢?”

        “他留你不住。”

        “我们是和平分手的,到最后大家都觉得不能呼吸。”

        小伍低呼,“怎么可能!他书桌上成叠白纸上写满碧如二字,房中四周都是你的照片。”

        碧如不语。

        小伍替她解围,“不过,一切都过去啦。”

        “他有没有结婚?”

        “当然没有,我们认为他还没忘记你。”

        碧如想一想说:“他工作太专注,忽略了感情生活。”

        晚上,碧如问丈夫:“假如你从前女朋友至今独身,你会不会觉得她是在等你?”

        罗家泳一贯语气,“咄,我怎么知道,我从前又没有女朋友。”

        碧如笑,太幽默了,这是她嫁给罗家泳的原因之一吧。

        但是他随即又说:“独居有很多原因,我才不会自作多情,也许她转移兴趣,已加入同性恋行列。”

        碧如忍着笑,“讲得很中肯,我接受这个说法。”

        “又也许忙于事业,无暇成家,更也许酷爱自由,不打算被困。”

        “真是聪明的选择。”

        罗家泳笑,“谁说不是,只余我同你是笨人罢了。”

        碧如问:“不用沾沾自喜,自作多情?”

        罗家泳打个呵欠,“他要是真爱你,当日不会放你走。”

        “你说什么?”碧如一怔。

        “我说,不如早点睡,养足精神好办事。”

        罗家泳讲的是真理。

        接着,伍太太时常拨电话过来问些当地人情世故,碧如一一解答,终于在九月中,她说:“志林明天到,一起吃顿饭可好?”

        “我且问问外子有无时间。”

        谁知伍太太大吃一惊,“你有丈夫?怎么没见过他?”

        碧如只得笑,“他早出晚归,行藏闪缩。”

        “结婚有多久了?”

        “差不多三年。”

        “碧如,你一直没提。”

        “我以为大家都是邻居,你早就知道。”

        “我一直不见你屋内有男人。”

        碧如笑问:“晚饭可否携眷?”

        “无任欢迎。”伍太太转了口风。

        可是罗家泳没有空,“约得那么急,我有事,你单刀赴会吧,我恕不奉陪。”

        碧如抱怨,“永远如此,有啥要紧事总是我一人承担。”

        罗家泳似笑非笑,“是你当年的恩怨,当然由你自己摆平。”

        “你说什么?”

        罗家泳答:“我不认识三四零这家人,去坐在那里没意思。”

        碧如的衣服多数款式朴素,看不出来的人老以为她不舍得穿,在这种场合用刚刚好。

        她向报馆告两个钟头假溜出去吃这顿饭,本来有点紧张,到了饭店,发觉梁家三口也在,添了一个小孩,气氛融洽许多,这一桌是名符其实的左邻右里。

        只欠主角吴志林。

        碧如记忆中他是从来不迟到的,不禁暗暗讶异。

        伍太太听了手提电话说:“他直接自飞机场赶来,十五分钟后可到。”

        伍先生抱怨:“叫你约明天,你看,白叫客人等。”

        大家连忙说无所谓。

        奇怪,连碧如都认为没相干,此刻的吴志林不过是其中一名座上客,早来迟来都一样。

        结果他足足迟到半小时。

        听见伍太太说:“来了来了”,大家抬起头向他看去。

        只见一位男士匆匆忙忙跑进来,碧如一眼把他认出来,是他,是吴志林,外型并没有大变,他也一眼看到碧如,立即微笑地走近。

        碧如不由得站起来,“你好,志林,我是杨碧如。”

        “碧如,好久不见,多谢赏光。”

        这时梁家那三岁小公主忽然用英语讲:“饿,饿”,替大家解了围。

        接着,在座三位男士开始讲股票,说最起劲的是吴志林,碧如努力吃菜,一味推说不懂,忽然之间微笑,这些年来,他们各管各培养了很私人的兴趣,已经话不投机。

        碧如看看时间,“我得回报馆了。”

        吴志林讶异,“碧如,这样忙?”

        “我的办公时间的确比较突兀。”

        她向各位告辞。

        志林送她到门口,好象有话要说。

        “碧如,你美丽如昔。”

        碧如忍不住笑,他口角此刻活脱似个小生意人。

        吴志林有点尴尬,“我时常在报上看到你署名特写,写得真好,你在行内赫赫有名了吧。”

        “不敢当。”

        “你一直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

        碧如有点高兴,“是吗,谢谢你,报馆很近,走过去即是,我们可以说再见。”

        “改天同你先生一起喝茶。”

        “好极了。”

        碧如转过街角,松口气,如释重负,她一向害怕应酬,没想到与吴志林重逢亦需如此客套。

        有一辆车子慢慢跟着她,碧如警惕地回头看,意外惊喜,司机竟是罗家泳。

        碧如连忙上车,舒舒服服吁出一口气。

        “饭局如何?”

        “没吃饱。”

        “我带你去补一顿。”

        “喂喂喂,我还要上班。”

        “已经替你告了假。”

        这个人有时也肯动动脑筋。

        罗家泳又问:“饭桌上有些什么人?”

        “呵,都是闲人。”

        罗家泳饶有深意地问:“全不相干?”

        碧如说:“陌生得不得了,只除出小伍,他象极了我大学时一个同学。”

        “记忆有时会愚弄我们。”

        “谁说不是,我们去吃火锅吧。”

        碧如自觉幸运,她与罗家泳始终是相爱的。

        小读者:

        在我悠长的写作岁月里,这是一件怪事。

        我记得,当年我大概三十岁左右,已经出版了好些小说,依我自己的准则,亦堪称薄有文名,只是不晓得别人怎么样想。

        有些人不看小说就是不看小说,无论是红楼梦或是战争与和平他都不看,不过,往往再本市而又喜欢看小说的一群,大抵还听过我的名字吧。

        我不是没有读者的。

        读者有时会把我认出来,有时不。

        他们比较认得倪匡,有时与老匡走在闹市中,大班读者会叫出他的名字,围在他身边嘘暖问寒,而我,总是站在一旁傻笑。

        老匡怕冷落我,总是笑着向读者介绍我……

        这是题外话?不不不,这不过是讲明,热情的老匡,读者也热情,而孤僻的我,读者也比较冷静。

        他们不大有兴趣接触我。

        所以,当编辑施小姐说,有一对读者夫妇有兴趣与我喝茶见面的时候,我深觉突兀。

        我拒绝,“他们都知道我不陪客吃饭,不会怪我。”

        “去你的,我请你喝茶不行吗?”

        “这好象是要挟。”

        “你每年要求加稿费才是要挟!”

        “什么时候?上午我要写作,晚上例不上街,只余下午,不过,只有星期四才有空。”

        施小姐倒是不见怪,“星期四下午三点半。”她说了一个好去处。

        这种应酬,能不去最好不去,没意思,穿好衣服化妆加上车程已经个多小时,浪费时间,已经过了三十,时间分外不经用,于是我一直咕哝。

        去到目的地,见到施小姐,又高兴起来,因为终于可以走出工作间轻松一下了。

        那对夫妇姓黎,先生叫黎志坚,太太叫朱秀英,约四十年纪,打扮整齐入时,是专业人士。

        施小姐也是受人所托,把他们介绍给我。

        坐了一会儿,寒暄过后,施小姐另外碰到熟人,那是一位著名歌星,把大编辑借了过去邻座。

        黎太太趁着这机会开口了,“我们有一事相求。”

        我一听,以为是想我在书上签个名字之类,立刻答:“没问题。”

        黎太太笑了,“你请把我的事听清楚。”

        “请讲。”

        “我有一个女儿,今年十六岁,非常喜欢看小说,特别是你的著作。”

        我的确有一班小读者,故不觉得意外。

        “小女叫黎祖儿。”

        我点点头。

        “她醉心写作。”

        嗯,大概是想投稿,为什么不交给施小姐呢?奇怪。

        这时,黎先生打开公事包,取出一叠原稿,“这是她写的其中一篇小说。”

        黎太太收敛了笑容,“实不相瞒,她为着看小说与写小说,已经荒废了学业。”

        我越听越奇,这与我有何相干?

        “祖儿立志要做作家。”

        我笑道:“作家也要先把书读好,谁说作家不用读书。”

        黎太太干笑,“可是,我们不想她做作家。”

        我一听,老脾气发作了,十分讽刺地说:“黎太太,想做,也未必做得成。”

        她并不生气,“那当然那当然。”

        黎先生接着说:“我们是建筑师世家,祖父传下来的建筑公司,干了三代,我俩又只得祖儿一个孩子,我们希望她继承父业。”

        我摊摊手,“我不明白,在这件事里,我可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这是祖儿写的小说,她很敬仰你,请你过目。”

        我拒绝,“我从来不做评判,自己还没写好,如何去批评人?”

        “请你看一遍。”

        我有点尴尬,若非碍于施小姐情面,早已拂袖而去。

        “恳请你。”黎太太快哭了。

        我大惑不解,“看了又怎么样?”

        “请你告诉她,她毫无写作天分,还是专心读书,升建筑系的好。”

        “不!”我一口拒绝,“我不可以那样做,写作又不是坏事,你若爱她,当必尊重她的意愿,何必剥夺她的乐趣。”

        “可是写流行小说--”

        我不怒反笑,“黎太太,你不是想开口侮辱我的职业吧。”

        我可能提高了生意,施小姐自邻桌回来,问道:“什么事,什么事?”

        我发牢骚,“莫名其妙!”

        立刻离开了现场。

        回到家,把手中的报纸杂志一扔,发觉有一叠原稿落下。

        真要命,把人家的习作误打误撞地带回来了。

        我顺手一翻,约四五十张纸,两万多字,真亏这小女孩,填满这些格子还真不容易。

        这时,电话铃响了。

        是施小姐。

        “你怎么搞的,脾气越来越怪。”

        “那对黎姓夫妇才怪。”

        “他们有什么要求?”

        “我说了一遍。”

        “父母爱子女之心,无微不至嘛,听说当初你家里也不赞成你从事写作。”

        我不语。

        这是真的。写作过程琐碎,文化界人事复杂,又不是赚钱的行业,熬多久才出头毫无准则,许多有才华的写作人收入不足糊口。

        当年家母极力反对我写作,一直讥笑我的志向,她又从来不看我的小说。

        我叹口气。

        “当然是做建筑师好啦,收入稳定,地位高贵,况且,家里又有则师楼。”

        真的,我是她,我也不会稿海浮沉,我忽然气馁了。

        施小姐说:“帮不到就算了,不用生气。”

        我怎么敢得罪编辑,一直唯唯喏喏。

        挂了线,拾起那叠原稿,看了起来。

        四十页很快读完,我放下那篇小说。

        我早说过我这个人不适合做评判,我主观强,偏见重,这篇小说对我来说,只可给零分。

        黎祖儿犯了抄袭的毛病,东抄一段,西抄一节,混合成一个爱情故事。

        初入行,写得坏不要紧,我至恨抄袭。

        抄抄抄,抄惯了,变成家常便饭,有谁指他抄袭,他还要骂人,理曲气壮那样地抄,抄完今人抄古人,越抄越威风……

        于是我用红笔在小说背后批了八个字:“毫无新意,毫无诚意”。

        我拨电话请施小姐派人来把原稿取回。

        去做建筑师吧,抄贝聿铭,抄怀特,抄爱历逊,都不会有人揭发。

        那天火气不知为什么那样大。

        不过,我这个人,动辄光火,已成事实。

        也许就是这把火,燃烧我心,使我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一直写了那么多年。

        接着一段

        日子,我忘记了这件事,继续伏案写写写。

        我写得很小心,因为这是我的营生,我尊重我的行业,渐渐有点节蓄了,对稿费不那么计较,可是仍然在写。

        当众发生许多事,谁红了,谁沉下去,谁通过人事关系得了什么奖,谁走爱国路线,谁宣传得法,谁告老还乡,我还是写。

        一年间只抽得出几个星期空间度假。

        五年前办移民,到了温哥华,有点感慨万千,一边苦中作乐,到处逛,看风景。

        经过著名的海滩路,看到广告牌上用中文写着“黎志坚建筑师地盘”,觉得这名字好熟,又想不起是什么人,只得说,“华人在温哥华很有点地位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们在一家考究的中菜馆吃饭,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那人微笑说:“还记得我吗,我是黎志坚。”

        我忙道:“人生何处不相逢。”

        原来是他,他是那个怕女儿会成为作家的人,其实他的恐惧是多余的,世上闻名的作家并不比有名的建筑师多。

        “能请你过来喝杯咖啡吗?”

        他乡无论遇到谁都算是故知了,我说不介意。

        在他桌子坐下,我问:“令千金怎么样了?”

        他笑笑,“我们还没谢你在她小说上打的评语。”

        我问:“她有没有顺利升上建筑系?”

        “她已辍学。”

        “什么?”

        “她说她对学业没有兴趣,中学毕业后决定找事做。”

        “你允许她那么放肆?”

        “不许也没法子,我们无法控制她。”

        我忐忑不安,“她仍有写作吗?”

        “有时写,有时停,”黎志坚十分无奈,“看情形她并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我深觉可惜。

        “孩子不听话,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比较看得开,她母亲则不,好几次逼得她几乎离家出走。”

        我忽然问:“这孩子在哪里?”

        “她?香港温哥华两边跑,此刻在旧金山度假。”

        我笑了,“其实这种优秀的环境最适合培育作家,不知她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黎志坚答:“上次看了你的评语,她哭了好几次。”

        我不以为然,“不可能每次都叫人赞不绝口,拙作至今仍叫人诽议,我从来没哭过。”

        黎志坚笑。

        “没屋住没饭吃才哭未迟,动辄淌眼抹泪,哪里算是好汉。”

        黎志坚困惑,“听说你不住劝女读者做好汉,这是正确的吗?”

        我立刻责问:“不然做什么,做含羞草?”

        他的嘴当然不比我厉害,即时噤声。

        “令媛几时到温哥华,请她拨电话给我。”我留下电话号码。

        人之患,好为人师,给人意见或忠告,是最最吃力不讨好的事,可是我决定见这个女孩子一次。

        我还记得她叫黎祖儿。

        刚把房子布置好,黎祖儿的电话来了。

        我同她说:“会开车吗,要不要人接?带一篇近作上来,三点半等你。”

        她很准时,驾一辆小小红色跑车,还带着糕点,外型比我想像中秀丽,看上去,活脱似个艺术家。

        她穿一套自动打皱旧丝绒衣裤,有浪漫气质。

        见了我,语气似熟人,我所有读者都当我是老友,真幸福。

        祖儿问:“园子里是你的孩子吗?”

        “是。”

        “将来,也从事写作吗?”

        “不,”我很坦白,“最好做建筑师,在工务局找份工作,有得升就升,没得升拉倒,做人不过是一宿二餐,那么辛苦干什么。”

        “专业写作是很辛苦的吧。”

        “固然是,可是把作品卖出去换生活更加辛苦。”

        黎祖儿笑,“你说话同你文字一样。”

        我无限感慨,“可是老了。”怕老怕得不能言喻。

        黎祖儿忽然说:“我听了你的忠告,现在写小说,不再抄袭他人风格了。”

        “那多好,与其用时间精力摹仿抄袭,不如自立门户。”

        “可是有人抄完还得奖。”

        “人家幸运,各有前因莫羡人。”

        她取出一份原稿,放在桌子上。

        “你几时重返校园?”

        祖儿摇摇头,“我恐怕注定要令家人失望,我不想升建筑系,我只想成为一个作家。”

        我小心翼翼地问:“是我令你伤心?”

        “没有,你的评语中肯。”

        “你爸说你哭了。”

        “我年幼软弱。”

        “不会因此自暴自弃吧?”

        祖儿笑了,“你同我父母一样,是个大学迷,认为人不念大学简直不配讲话,可是社会上贤达有几个是大学生?”

        真的,还有人以没兴趣念大学为标榜。

        我惋惜,“可是读大学是一种享受。”

        “人各有志啦,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我与她很谈得来,可是我并没有达到目的,我本想劝她返回校园。

        送她出门的时候,我说:“祝你成功。”

        “成功的作家?”

        “无论你想做什么。”

        她笑了,驾着红色小跑车离去。

        我再次拜读她的作品,有点讶异,她好象真的开了窍,描写主角的心理状况,十分细致,可是因为生活圈子狭窄,题材受到限制,多读几年书,肯定对她的写作事业会有帮助。

        得到她的同意,我把她的原稿寄到香港刊登。

        她已经廿一岁,如果想做一个作家,就助她一臂之力吧。

        我还替她取了笔名。

        黎先生与太太知道了,也许要揍我。

        黎祖儿的写作生涯持续了大半年,忽然中止。

        编辑追了几次,听说黎氏搬了家,好象到瑞士去了,也就不了了之。

        很可惜,她没有持续苦干。

        一支笔非要练练不可,不然,多大的天才,也会湮没。

        我当然还在写,真要命,才疏志高,永远对作品感觉不满意。

        一年圣诞,正在百货公司为亲友挑礼物,忽然有人叫我。

        我抬起头,是一位年轻的时髦女性,短发,穿灰色凯斯咪大衣,提着公事包。

        我一怔,一时间没把她认出来。

        “忘了我了,是黎祖儿呀,我们去找个地方喝杯茶好吗?”

        变了,她整个变了,精神奕奕,英姿飒飒。

        “久违了,”我问:“爸妈好吗?”

        祖儿脸上一沉,“家母去年故世了。”

        我张大了嘴。

        “我们陪她在瑞士住了一年,在那段日子里,我真正长大,我不再做作家梦,自问也没有那种天份,现在我是卑诗大学建筑系一年生,已在父亲办公室打杂,请多多指教。”

        我发呆。

        我刚想说,她的一支笔会有前途。

        由此可知一个人的事业也受命运控制。

        祖儿在母亲病重之际内疚地放弃了志向,重返校园去赎罪。

        我们找到个雅致的茶座坐下详谈。

        “我的成绩不错,”祖儿告诉我,“老师认为我有前途。”

        “以后长住温埠吗?”

        “是,父亲已结束香港的生意。”

        “那我们可以多见面了。”

        祖儿点头,“是,我希望可以到你家来喝咖啡,不过,我现在已经不看小说了。”

        “不写,也不看?”

        祖儿抬起头,“那是另外一个世界,无论看同写,都会着迷,走了进去,再也不愿出来,然后,作者与读者渐渐脱离现实。”

        我笑,“那要写得很好的小说,才有这样的力量。”

        “我知道,要作者先入境,读者才会被吸引。”

        我竟与祖儿谈论起写作来。

        “作者若站在门外,象观光一样,皮笑肉不笑,那是不行的。”

        祖儿笑,用手托着腮,“此刻我已知道,我的作家梦已碎,可是,我会成为一个成功的建筑师吗?”

        “相信我,做建筑师比较容易。”

        “可是,”祖儿还在笑,“有谁会来听建筑师的梦呓?还是做作家好。”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呵辛苦了那么多年,原来都是值得的。

        我付了帐,结束这一次谈话。

        不久,编辑施小姐来信,附着一份剪报与一张便条:“这篇小说由一位新人所写,十分精彩,请过目。”

        人写我读,不亦乐乎,我立刻看了起来。

        的确是篇好小说,气氛带淡淡的忧郁与凄清,人物突出,对白真实,情节有起有伏,不落俗套,谁,谁有这样的才情?

        笔名叫甄念慈。

        这一定不是真名字。

        是位女性写作人吧。

        我立刻请施小姐替我剪存所有关于甄念慈的作品,可是她写得不多,有时一两个月才有一篇三四万字小说。

        短篇始终是小品,若要表现写作才华,最好做一个长篇考验一支笔,在编排时间空间及情节上可证明有无能力。

        可是人家并没有问我有什么意见,我不过是一个普通读者。

        黎祖儿来我家喝咖啡,顺道走进书房,一边打量书架子,一边问:“有新书吗?”

        “问得真外行,”我笑,“该打手心,当然有新书,源源不绝,不然吃什么?”

        祖儿只是笑。

        “不是说不再看小说了吗?”

        她握着咖啡杯感慨地说:“家母生前最不喜我提到小说。”

        我叹口气,“我母亲也是,口口声声叫我不要再写,其实她对我这一行一无所知,无缘无故反对。”

        “也许,她怕我们走的路太过艰辛。”

        我抬起头,“可能。”

        祖儿黯然,“我真怀念家母,一空,坐下来,便涔然泪下。”

        “我明白,母亲故世,对女儿来说,是一个劫数。”

        “身体不知哪一部分跟着死了,感情好歹不是因素,以后,再快乐的快乐,也不再完全。”

        感情这样敏感的她,不从事写作,真是可惜。

        我不敢再说什么,扼杀她写作生命,我是首犯。

        “毕业后,是承继父业吗?”

        “是,他此刻在公司招牌上已挂上我的名字:黎与黎,第一个黎是黎志坚,第二个黎是黎祖儿。”

        “那多好。”

        “可是,那是一份枯燥沉闷的工作,成日应付业主及闲杂人等。”

        “写作也不是关起门来可以做的事,也得与老板及老总们打交道。”

        “业余写作,不计较稿酬,总可以舒服些吧。”

        “那只有你这样身份的人,才有资格只为兴趣,不问酬劳。”

        “可是,没有逼人的生活来催促一个人写得更好,又怎么会有进步呢?”

        “呵,这倒是奇怪的理论。”

        “因为生活,怕受淘汰,只得上进,不是吗?”

        我笑得绝倒,就是这样,我爱上了这位小友。

        一日比一日内疚,我当年那八个字评语使她气馁,让她放弃写作。

        写到今天的话,也应该成名了吧。

        至少有甄念慈那样的成绩。

        据说她的原稿十分抢手,可是不愿多产,她另外有份正职。

        我有点纳罕,奇怪,正职是什么,主妇、公务员、医生?

        那一个夏天特别明艳,我在露台树阴间搭了一张绳床,躺着看书,十分享受。

        一个傍晚,我读着甄念慈的小说,忽然觉得渴睡,便闭目养神,不由自主,睡着了。

        正觉无比舒畅,忽然有人叫我。

        “谁?”我抬起头来。

        是一位面目清丽的中年太太,有点面熟,正看着我笑,“好睡好睡,我来了,也不招呼我。”

        这是谁?

        “我是朱秀英,你不记得我了,我是祖儿的母亲。”

        我收敛了笑容,凝视她,已经不是这世界的人了,何故入我梦来?

        她轻轻叹口气,“打扰你,可是,解铃还需系铃人,只得再麻烦你一次。”

        我温和地说:“但说无妨。”

        “她的小说还写得不错吧。”

        我愕然。

        朱秀英指一指我手上的小说。

        哎呀,电光石火间我明白了,甄念慈即是黎祖儿!

        我脱口而出,“你早已洞悉先机。”

        朱秀英女士只是笑,“没想到瞒过了你。”

        我搔搔头皮,真是大意,竟没好好打听。

        “我只是想她把书读好,她却误会我反对他写作。”

        我看看她,“你的意思是——”

        “鼓励她多写,毕竟那是她一生所好。”

        “黎太太,你真是个好母亲。”

        朱女士笑,忽然伸手一指,“看!”

        我惊醒,睁开双眼,只见挂着的蜜水盛器不住摇摆,三四只颜色鲜艳的蜂鸟正在啄吸,再回头,哪里还有朱秀英的影踪。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太过牵记这件事了,以致梦见朱秀英。

        不过,我一早该猜到甄念慈是什么人了。

        我立刻拨电话给施小姐:“那甄念慈的正职是什么?”

        施小姐一头雾水,“听说好象是个建筑师。”

        我微笑。

        在她最新大作上,我又批了八个字: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还有:有眼不识泰山,忍不住再加一行:负荆请罪,为时未晚?

        然后,特地叫人把小说连评语送去黎氏建筑事务所。

        心头象放下一块大石一样。

        唉,几时也让我梦见家母,由她亲口同我说,她赞同写作是一个正当职业,并且,尊重我的意愿,赞我一声,写得不错。

        不过,且慢提我这一笔,我会先告诉黎祖儿:令堂终于批准你那支笔了。

        笑脸:

        伍纪元踏进办公室,就看见一张笑脸。

        她习惯早到,却不期望手下伙计同她一样卖力,可是看见有人愿意牺牲半小时睡眠来为公司服务,的确开心,她不禁笑起来。

        刚想问他姓名,是否新来,电传已经发出讯号。

        一定是北美洲哪个不耐烦的客户一挨这边天亮就下命令。

        是,资讯设施越发达,工作人员越是疲于奔命,廿四小时都别想休息。

        纪元连咖啡都来不及冲就过去处理这件事。

        别误会,她在泛亚机构的位置并非总经理,她不过是一个小组长。

        不过手下也有三四名伙计可供她差遣。

        今日这位笑脸迎人的年轻人,一定是人事部派过来的新伙计。

        纪元心中嘀咕,老是把青苹果拨到她这一组来,等到训练得差不多了,又赏给别的有交情的组长。

        这次她要向人事部提出抗议。

        她看了传真,觉得是件不大不小的要事,决定即时处理。

        纪元吩咐年轻人:“这是资料室锁匙,你且去十二楼,开了门,找到bm十二抽屉,我要第l三五八号软件,快去,我们有事要做。”

        年轻人机伶地应一声,立刻开始工作。

        纪元是个勤快的人,自然喜欢同类型人。

        年轻人三分钟就下来了。

        “门锁上没有?”

        “有。”

        纪元欣赏他那份敏捷。

        两个人对着电脑,拟一份文件,三十分钟内就复了那个客户。

        刚松一口气,纪元发觉面前已放着一杯热咖啡。

        “谢谢你。”

        “我顺手。”

        这时,公司同事已陆续上班。

        纪元这才想起,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伍小姐,我叫程功,今日来上班。”

        纪元微笑,“我们这里不称小姐先生,只呼名字。”

        年轻人又笑,“那多好。”

        落落大方,,精神奕奕的一个青年,刚自大学出来吧,看得出家境不错,衣着名贵含蓄,头发剪得十分好看,这份工作薪水微不足道,他只是想得到宝贵的经验。

        他今早已经上了一课。

        九点办,黄经理下来,“纪元,旧金山美星公司史蒂文生来电叫我夸奖你,怎么一回事?”

        “呵,他是急惊风,幸亏我们也不是慢郎中,如此而已。”

        黄经理笑,“他一乐,考虑把名下另一只牌子也交给我们代理。”

        纪元牵牵嘴角,“只是考虑?”

        “竞争激烈,生意难做,光是肯考虑,已经够好。”

        大家都笑了。

        自那天起,纪元就把程功带在身边,把他收做徒弟。

        她比他大五岁,那意思是,纪元中学毕业,程功才自小学出来,他完全没有工作经验,可是人聪明,愿意学习,不怕吃苦,精力无穷。

        其余的同事都认为他英俊,纪元却不觉得,不过,她不否认他拥有动人的笑容。

        在泛亚公司,程功非常受年轻女同事欢迎。

        纪元对他秉公办理,一点私心也没有。

        两人在公司有时留到深夜,不过总有秘书相伴。

        好事之徒问咪咪:“说来听听,他俩有无秘密?”

        咪咪却十分惆怅,“没有啦,伍小姐做事不露女性本色,况且,年龄差一大截。”

        “那不是问题。”

        “她对他不过一般同事。”

        “你护着老板。”

        “我才不,我希望她早日找到伴侣,不长久也不妨,只要开心过。”

        “你倒开朗。”

        背后的议论终于暂时沉寂下来。

        纪元仿佛有心栽培程功,去到哪里都把程功带在身边,让他增光见识。

        世人仍然重男轻女,出去开会,外人老以为女性必是秘书,男士定是上司,程功卖相好,学历不错,外人时常有这种误会。

        很多人会介意,可不是纪元,有时间,她不会用来多心,她情愿把工作做好,她是个大方磊落的人。

        程功不止一次觉得幸运,有这样一个导师,他进步迅速,已经做得头头是道,小差使可独当一面处理,与他同期进来的新人却抱怨“连客户的电话都不给听,每日只叫看报同翻译资料。”

        伍纪元反而想知道更多。

        是一件意外把他俩关系拉近。

        一个下午,程功出差在外未返,秘书忽来说:“有人找程功。”

        “谁?”

        秘书忍着笑,“他母亲。”

        纪元立刻说:“别笑。”见有空,亲自出去招呼。

        程母穿戴十分整齐,可是一看便知道是老式老实人,纪元陪她参观工作环境,解释了工作性质。

        她十分满意,“纪小姐,你是程功的助手吗?”

        纪元答:“我们是同事。”

        程母笑,“那是与他同级了,女孩子这么能干,真不容易。”

        她见公司有规模,同事可亲,十分放心。

        “今日程功廿二岁生日,我顺便路过,提醒他回家吃饭。”

        纪元这才知道他不与家里住。

        “打扰了。”

        纪元送程母到门口。

        回来同咪咪说:“大家凑份子送件礼物给程功吧。”

        “我知道程功喜欢马球牌外套。”

        纪元瞪她一眼,“太贵了,送件衬衫差不多。”

        “我出大份。”

        “不准,要不你自己另外买。”

        第二天,程功一早脸红红站在纪元房门外。

        纪元暗暗好笑。

        “家母昨日打扰了。”他满不好意思。

        “哪里,没有的事,总共才逗留了十五分钟。”

        程功擦擦鼻子,“她要请你吃饭呢。”

        纪元笑说:“有空一定到府上。”

        一抬头,发觉程功穿着一件乳白色衬衫,料子很薄很贴,把他结实的上身线条表露无遗。

        程功说:“谢谢大家送的衬衫。”

        这咪咪,怎么不挑件厚身些的。

        “不客气。”

        他同她一样,仍然习惯早到,都快半年了,由此可知不是做作。

        “我们终于获得美星公司第二宗代理权。”

        纪元笑,“是。”

        “不该庆祝一下吗?”

        “叫咪咪去仓库取一箱香槟来大家喝。”

        程功忽然说:“我的意思是,我请你出去喝一杯。”

        纪元听了诧异道:“咄,你又没升级,何用这么快谢师?还不出去听电话。”

        这时咪咪也进来说:“程功有电话找。”

        程功啼笑皆非地出去。

        纪元当然不是没听出他弦外之音,只是一时没心理准备,故出言推搪。

        要不二十岁,要不四十岁,现在不是与程功这种青年发展友谊的时候。

        纪元听过某阿姨叹道:“我已经四十五岁了,不宜谈恋爱了”,错!

        那才是谈恋爱的好季节:子女已经长大,学业与事业成与不成均已告一段落,不谈恋爱,干什么?当然要把握机会,飞身扑上。

        象纪元这种年纪才需要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呢,否则,在工作上分了心,在感情上又一无所得,那才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抬捧程功,并无私心,她纯是喜欢他聪敏好学,把他训练成得力助手,她也有得益。

        找人喝一杯,赵钱孙李都可以,大不乏人,整个银行区三十万名适龄男士,不必约会同事。

        就这样决定了。

        更何况,纪元不是没有谈不来的异性朋友。

        他是关卓中。

        他们来往已有年余,不公开的原因是关卓中离婚手续尚未办妥。

        早些岁月人们流行往美加结婚,又不把人家国家的法律研究清楚,在北美洲,夫妻离婚,财产需平均对分,不论房产现金,无论属谁的名下,一上法庭,就需平分。

        关卓中就是为了这个与前妻纠缠不已。

        纪元已经有点累。

        偏偏那一日,关卓中在她处喝了两杯,又发起牢骚来。

        纪元不由得发表私人意见:“她是孩子们的母亲,分一半是很应该的,她若不开口,便宜了你,她既然有需要,你有责任给她。”

        “你懂什么,”关卓中微愠,“她此刻已有男伴。”

        纪元摊摊手,“你何尝没有女伴。”她指指自己鼻子。

        “她会带我一半身家去使那人得益。”

        “她的钱,她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嘛。”

        关卓中啼笑皆非,“纪元,你是真大方还是假大方?”

        “卓中,那就看你想不想离婚了,你若真想离婚,当不会吝啬金钱。”

        关卓中不语。

        他的答复已经很明显。

        过半刻,他问纪元:“你想结婚?”

        纪元很不客气地答:“我若想结婚,自问还找得到对象,不劳操心。”

        话已经说得这样难听,可见蜜月期已过。

        之后,纪元便与关卓中疏远。

        他这个婚,大概一辈子离不了。

        不是伍纪元想结婚,而是她不习惯同一个不愿离婚的男子在一起。

        关卓中力图挽回,伍纪元反应冷淡。

        这种时候,纪元尚能抗拒程功那样纯真的笑脸,就很有一点能耐了。

        程功不是她的对象。

        纪元的要求很简单传统,男方需大她几岁,可以保护她照顾她,补充她的不足。

        一个星期平安无事那样过去了。

        风雨是终于要来的,早上,关卓中有电话找纪元。

        咪咪闲闲地说:“好久没听见关先生的声音。”

        可不是,她还以为他放弃了。

        她问关卓中:“好吗,什么风把你吹来。”

        关卓中的声音异乎寻常地兴奋,“纪元,出来喝一杯,她终于肯点头签字离婚了。”

        这个她,当然是关的前妻。

        心寒不心寒,开头也是深爱过的吧,此刻却以如此兴奋的心情迎接分手。

        “出来我把详情告诉你。”

        “下班在老地方等。”

        挂了线,抬起头,看见了程功的笑脸。

        “家母说,不知你几时有空赏脸到舍下吃顿便饭。”

        “呃——”纪元想了想,“最近下班都累到极点。”

        “周末好不好?”

        纪元也笑,“过两天再说。”

        程功颔首,“我等你。”

        等我?纪元一怔,那多好,一向都是她等人。

        她忙着想听关卓中有什么话要说,无暇对程功的承诺细加考虑。

        那天傍晚,纪元见到了神采飞扬的关卓中。

        一坐下就说:“纪元,柳暗花明又一村,她找到了男伴,男方催她同我分手,她此刻委托律师,只收象征式赡养费就肯离婚。”

        纪元沉默一刻才问:“对方十分富有?”

        “并不,只是个小生意人。”

        “那么,很有志气。”纪元赞道。

        “可以那样说。”

        “恭喜你,又克服了一个困境。”

        关卓中十分得意,“我也那么想。”

        纪元微微笑,前人关太太真幸运,终于碰到个重情的人。

        只见关卓中伸个懒腰,“我恢复自由身了。”

        纪元觉得已无话可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他没有挽留她,“一起走吧,我也约了人。”

        纪元不作声。

        到停车场分了手,纪元驶错了路,多兜了两个圈子才驶出闸口。

        该刹那她猛地看见关卓中的车子就停在前面路口,他推开了车门,让一个妙龄女子跳上车,他对她十分亲昵,纪元清晰地看见他吻她的脸颊。

        纪元仍然不作声,静静把车子驶回家。

        好消息是一定要向伍纪元报告的,只有她才知道他斗争的首尾嘛。

        可是胜利的成果却不必与伍纪元分享,一则她先疏远他,二则,他此刻是自由身了,有许多选择。

        纪元一直连叹息的声音都没有。

        她回家,淋了浴,扭开电视看新闻,还喝着威士忌加冰。

        然后如常休息。

        这次她输了,投资血本无归。

        关卓中性格上有极大弱点,弃之亦不算可惜。

        第二天她起得特别早。

        见到程功,她说:“我给你看一些资料,下午同总公司开会,你与我一起去,我介绍你给大老板认识。”

        程功知道这是个难能可贵的机会,可是他按捺着兴奋,落落大方地说:“我会尽力表现,不负你所望。”

        纪元花了整个上午指点他要注意哪几点关键。

        下午,她打量他,说道:“换条领带,这条太花。”

        然后她与他出去赴会。

        在会中她尽量让程功表现,突出他的能力,又向总公司总经理朱牧芬介绍程功。

        散会后程功笑道:“我有种感觉,你好象要把我调到总公司去。”

        纪元说:“京官升得快。”

        “谢谢你。”

        “不客气,你理应得到更好的机会。”

        “你又为什么不到总部工作?”

        纪元笑笑,“山高皇帝远,舒服嘛。”

        程功也笑了。

        纪元忽然说:“我明天有空,到府上吃饭方便吗?”

        程功非常高兴,“我叫家母准备几个菜。”

        纪元看着窗外,把他调走,一则对他的前途有益,二则可免人说伍纪元与属下约会。

        她终于叹口气。

        “有心事?”程功忽然问。

        纪元警惕,不想说太多,“没有,我很久没吃蛋饺,可以劳驾伯母吗?”

        那次晚饭,真是愉快,家常菜味味可口,纪元不知吃了多少,吃不完还把人家的椒酱肉之类打包带回家吃,尽欢而散。

        原来程伯母非常懂得应酬,程老伯是个好好先生,说话富幽默感。

        纪元喜欢他们自置的老房子,楼面高、风凉、宽大,程功是独生儿,人口简单,住得很舒服。

        那次晚饭之后,纪元并无进一步与程功约会,可是公事上合作得更密切,上班时间总是在一起。

        程功成为艳羡的目标。

        不到一个月,总部的朱牧芬便来同纪元商量:“我们要到伦敦做一个特别计划,打算在各部门抽调精英。”

        纪元笑,“我跟你去好了,我好久没到伦敦拿特别津贴。”

        “别开玩笑,我问你要的是程功。”

        “欢迎。”

        “别瞎大方,用得好,可能就留在总部。”

        “跟你最好,速速升他,我并无私心,最望伙计有出息。”

        朱牧芬凝视纪元,“他们说你们两人有点意思。”

        纪元笑,“你指暧昧。”

        “对,这两个字用得很好。”

        纪元笑,“你留神下回分解吧。”

        “好戏在后头?”

        纪元说:“人家比我小一大截。”

        “这是问题吗,?”朱牧芬笑,“抑或,收入比你低就不能做朋友?”

        纪元想了想,“我猜这都不是障碍。”

        “再天衣无缝的德配都会离婚,不如随缘。”

        “也不能太任性放肆。”

        朱牧芬笑,“学业与事业上,你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有差错,万劫不复,在感情上再加以压抑,整个人会爆炸。”

        纪元颔首,“说得很是。”

        朱牧芬拍拍纪元的肩膀,“这是我的忠告。”

        不到一个星期,程功就跟着朱牧芬调到伦敦去了。

        人事部另外派人来跟伍纪元。

        这次,是个女孩子。

        纪元用同样态度对她,只是女孩晚间约会多,每朝不能象程功那样早到四十分钟,故此师徒相对时间比较少。

        那女孩子很尊重纪元,同人说:“许多人说她对程功有私心,那是不正确的,她对我也一样。”

        谣言渐渐平息。

        纪元见目的达到,十分宽慰。

        实际上她与程功比从前亲密。

        每个星期天上午九时她都收到他的电话,有时才讲三分钟,有时十来分钟,都使纪元生活中添了颜色。

        调职之后,程功成熟了,地位与纪元比较平等,聊天时天南地北什么都可以说,已无禁忌。

        象“下雪了,薄薄一层,天地万物看上去好象很纯洁。”

        “朱小姐十分能干,不过手下一错她就会骂,许多人下不了台,我?我特别专心,不过有时做噩梦也在捱她骂。”

        “伦敦比我想像中好得多,有文化,与同事到小蓬遮普吃咖喱,味道不错,多希望你也在。”

        “下星期三是家母生日,请代我买一个蛋糕叫人送去,你自己去?那怎么敢当?”

        一点一滴,感情增加。

        纪元十分小心,她想给自己多一点时间思考。

        程功寄来照片,好灿烂的笑容,她把它镶在银镜框里,放在书房案头。

        去了已经三个月了,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程功星期天早上问候电话决不间断。

        纪元很想趁一个长假去探访他,两人约在罗马或巴黎见面,“巴黎时间星期三十二号下午三时在罗浮宫正门石阶等,不见不散”之类,可是不知恁地,考虑良久,不能决定,伍纪元已不复当年之勇。

        上天是公平的,她们那一代女性在事业上一帆风顺,在感情上总得付出点代价,纪元有点悲观,她与程功,不一定有个理想结局。

        纪元送蛋糕到程家,带着她那份礼物,程母十分高兴。

        “程功真是出路遇贵人。”

        纪元以为说得是她,正想客套几句,谁知程母还有下文。

        她说:“那位朱小姐待他一如你,据说向上头提出升他的职,方便他出去见人。”

        纪元一怔。

        “伍小姐你吃碗面才走,我做了点豆瓣酱给你带回家吃。”

        那一天,纪元的胃口差多了。

        她不动声色,也没有惊动任何人,等到星期日,程功打电话来时,她轻轻问:“可是要升职了?”

        程功只是笑,“说说而已,朱小姐说你对我很推荐,故此也许会有机会。”

        “那多好。”

        “我知道听到这消息最高兴的人会是你。”

        纪元原先也以为如此,可是她高估了自己,她并没有程功那样开心,她下意识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挂了电话。

        过两天,她一进办公室,便看到一个人坐在她椅子上。

        纪元无比讶异,“朱牧芬,你怎么回来了?”

        朱牧芬精神奕奕,气色非常好,“我回来述职。”

        “我替你接风。”

        “只得今天中午有空,后天就要回去。”

        “你看你那死相,好,迁就你。”

        中午,她们的话题渐渐往一个人的身上移。

        那人是程功。

        朱牧芬感慨地说:“纪元,我要向你道歉,我真是小人之心,老以为你同程功有特殊关系,才肯不遗余力抬捧他,日久见人心,原来你光明磊落。”

        纪元不语。

        “程功都与我说了,他说你纯是他的恩师。”

        纪元抬起眼来。

        “我可不理人家怎么说,我升他是升定了,对,今天是程伯母生日,程功托我带了礼物给她,今晚我应邀到程家晚饭,喂,我穿套装还是穿便服?要给他父母一个好印象,希望他们不觉得我年纪比程功大一点。”

        纪元更加沉默。

        “来,纪元,祝我快乐。”

        纪元这时由衷地说:“牧芬,祝你快乐。”

        朱牧芬耸耸肩笑道:“我是豁出去了。”

        纪元与她握手道别。

        回到家,纪元在心爱的安乐椅上坐了一会儿,走进书房,取起程功的照片,仔细看了看,他真有一张最可爱的笑脸,谁也猜不到,那笑脸背后,会有那样深的城府。

        本想把照片自相架里拆出来,纪元终于嫌腌杂,连照片框一起扔进垃圾桶里。

        她睡得很好。

        为什么不好?有得吃有得穿又有级可升,没有道理失眠。

        星期天转眼又到了。

        不公纪元没有象过去三个月那样愉快地取起听筒。

        程功的电话被搭到录音机上。

        “……这是九二八三三,我会尽快复你。”

        “喂,是纪元?我是程功,你不在家?我稍迟再打来。”他的声音有点失望。

        纪元牵牵嘴角,她轻轻说:“有一个大姐照顾你的笑脸已经够了,程功。”

        寻友:

        两个老朋友见了面,立刻拥抱在一起。

        “敏姬,好久不见,真想念你,好吗?”

        苏敏姬抱怨:“又说到多伦多来看我。”

        钟曼怡表示歉意,“我工作上走亚洲路线,公司都几乎放弃北美市场。”

        “也难怪,北美洲看样子还会有五年以上不景气。”

        钟曼怡笑:“讲讲你的近况。”

        “我回流了,幸亏爸妈在何文田的公寓还留着,收拾一下就可以住,我已找到工作,第一件事便是约你出来叙旧。”

        曼怡笑道:“哗,短短两个星期办妥这许多事,效率惊人。”

        她们一起笑起来。

        “敏姬,你想见什么人?我请客替你洗尘,把你想见的人都叫出来。”

        敏姬想了一想,“有一个人,不知你记不记得。”

        曼怡眨眨眼,“是任松林是不是?”

        敏姬瞪曼怡一眼,“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曼怡十分得意,“怎么,不是他?人家倒是天天念着你,三年多没有新女伴。”

        敏姬却说:“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苏敏姬了。”

        曼怡嗤一声笑出来,“不,你没有变,仍然文艺腔十足,我们这几年才变得快。”

        “我想见的人不是任松林,或是潘振中,你满意了吧。”

        曼怡好奇,“那是谁?只要我认识,一定替你找到他。”

        “我找尹笑红。”

        曼怡一怔,“她呀。”

        “可不就是她,曼怡,你有无见过尹笑红?”

        “没有,许久没有见过她了,”曼怡忽然有点不安,“大家都帮不到她,只得放弃。”

        敏姬低下头,“当初一班同学,数她最聪明。”

        曼怡叹口气,“聪明反被聪明误。”

        敏姬苦笑,“那就是还不够聪明。”

        本来谈得起劲的两个女孩子忽然沉默了。

        终于敏姬说:“来,到我家来看看,时间还早,我们可以聊聊。”

        何文田老家粉刷一下已经窗明几净,添了几件简单时髦的家具,一杯热茶,客人坐得舒舒服服。

        曼怡说:“你看你爸妈对你多好。”

        “我也觉得了,他们不是大富大贵,却会照顾自己,又替子女着想,我虽非千金小姐,却一生衣食不忧,从来不需为生活挣扎,成年后,还可以住在父母置下的公寓里,真幸福。”

        “比起你,我就差一皮了,父母老问我要钱。”曼怡感喟。

        “供奉父母是人子责任。”

        “是呀,可是他们有点需索无穷。”

        “老人同小孩一样啦,哄哄他们,你小时候,他们照顾,他们老了,你疼惜他们嘛。”

        曼怡笑,“你瞧你多会说话。”

        “凡事向光明面看。”

        曼怡颔首,“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你这样一讲,我又想起笑红,她父母离婚之后,她就变成人球,在亲友家借住了几年,终于无以为继,母亲再嫁,继父不欢迎她,父亲再娶,她与继母也相处不好。”

        曼怡不语。

        “我们把她找出来好不好?”

        曼怡勉强地笑,“中学失散到今日,已经五六年,什么地方去找?”

        “笑红好似没有读到中学毕业。”

        曼怡点点头。

        “我们登报找她。”

        “那到不必,任松林与她好似有联络。”

        “松林?这两个人怎么会扯到一起?”

        曼怡摊摊手,“尹笑红是个美女。”

        “上帝真公平,”敏姬说:“给她那样的容貌身段。”

        “可是她没有童年及少年幸福。”

        “做人靠自己,那也不妨碍她成为一个成功人物。”

        曼怡冷笑,“可是她并没有毅力好好利用她的聪明。”

        敏姬不语。

        钟曼怡始终没有原谅尹笑红。

        那一年暑假,曼怡的大哥追求笑红,笑红在钟家借住了一年整,睡曼怡房间,穿曼怡的衣服,钟家帮她交学费买书簿,结果,笑红不告而别,害曼怡大哥心灵受创。

        是,尹笑红就是那样一个女子。

        她也在敏姬家搭住过。

        半夜忽然开煤气自杀,苏太太自梦中惊醒,险些窒息,连忙扑出去开窗熄闸,全家扰攘了一夜,第二天苏先生立刻铁青着脸请走恶客,并且严重斥责女儿交友不慎。

        事后敏姬问朋友:“你为何那么做?”

        笑红没有回答,过一会才说:“不该开煤气累人,应该走远些跳楼。”

        尹笑红就是那样一个人。

        她的确比较难为亲友接受。

        环境已经对她不好,她又还变本加厉自虐,现在想起来,越发可怜。

        这时,曼怡看看手表,“不早了,要知道尹笑红下落,找任松林吧。”

        “谢谢你,曼怡。”

        “敏姬,你真是个好人,永远肯帮忙别人。”

        敏姬笑,“我帮过谁?我可没帮过你。”

        “大学时你一直借功课给我抄。”

        “因为你爱跳舞不爱做笔记嘛。”

        “你好不纵容我。”

        “朋友要来干什么?”敏姬摊摊手。

        第二天,敏姬找到任松林。

        任君一句敏姬叫得荡气回肠,敏姬暗暗好笑,这种人,工夫不用在正经事上。

        她约他见面,他忙不迭答应。

        到了时间,他在约定地点出现,新西装新皮鞋,还有,刚理了发,鼻尖上尚黏着未刷清的碎发,太郑重了,敏姬心中又一次嘲笑这个任松林。

        “敏姬,你越来越漂亮了。”

        “谢谢,谢谢。”

        喝干两杯咖啡之后,话入正题。

        “松林,这次劳驾你出来,是向你打听一个人。”

        任松林愕然,“谁?”

        “我们的朋友尹笑红。”

        任松林的脸色变了,“我没见过她!”

        “松林,何必一沉百踩,她是我们的中学同学,同窗数载,若果有音讯,请老老实实告诉我。”

        任松林泄气了,脸色又转了转,半晌,才说:“两年前,陪台湾客人到夜总会,见过她,不过当时她不叫笑红。”

        “叫什么?”

        “艺名是歌莉亚。”任松林颓然。

        “之后呢?”

        “之后我因寂寞,找过她几次。”

        敏姬拍拍他肩膀,“很好,很坦白。”

        任松林啼笑皆非。

        “是哪一家夜总会?”

        “敏姬,她与你不是一路人。”

        敏姬不耐烦,“你少罗嗦。”

        “真的,”任松林诲人不倦,“她在我处刮了几万块才走。”

        “娱乐场所花费自然惊人,说!是什么夜总会?”

        “百乐门。”

        敏姬嫣然一笑,付帐,“谢谢你。”起身离去。

        留下任松林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辜负了一身新衣新鞋。

        奇是奇在这样质素的男生一样娶得到妻子,照样生下两男一女,丝毫不影响生计,奇哉怪也。

        苏敏姬立刻乘车往百乐门夜总会。

        一位容貌俏丽年约廿余岁的女经理迎出来,“小姐,有何贵干?”

        敏姬坦言:“寻人。”

        那女经理闻言笑得花枝乱坠,“这里客人与小姐均多如过江之鲫,何处寻人?”

        敏姬沉着地说:“她叫歌莉亚。”

        “我们旗下有十个莉莉,八个美美,十一个苏茜,还有六个歌莉亚。”

        敏姬不理会揶揄,“她真名叫尹笑红,是我中学同学。”

        女经理忽然叹息曰:“我就是尹笑红,你认得我吗?”

        敏姬吃惊,“你是笑红?”

        “可不是。”对方咕咕笑。

        敏姬看清楚她,“不不!”心中有气,“你开什么玩笑?”

        对方悲哀地说:“纵使相逢应不识,还找她作甚?”

        这话如当头棒喝,震得敏姬发呆。

        半晌,敏姬说:“她是我中学同学,我想与她见个面,如果你知她下落,请告诉我一声。”

        敏姬递上一帧五年前的照片。

        那女经理接过,细细看一遍,“不,我旗下没有那么出色的女郎。”

        敏姬气馁。

        “也许,她已经变了,同照片不一样,”女经理笑笑,“我要是把十年前的照片给你看,也不同一个人呢。”

        “有任何消息的话,请打这个电话。”她留下名片。

        女经理不置可否地笑笑,敏姬只得离去。

        走到街上,象是回到现实世界,天气有点寒意,敏姬拉紧外套衣襟。

        她肯定那女经理只得歌莉亚下落,可是,行有行规,她不允透露她下落,敏姬只得等尹笑红主动与她联络。

        生活比较复杂,见多识广的笑红还会记得一个中学同学吗?这是个未知数。

        过两日,钟曼怡替苏敏姬搞了一个小型晚会,请了廿多个客人,都是她们中学与大学同学。

        大家举杯祝敏姬万事如意,旗开得胜。

        敏姬衷心道谢,说道:“家父在温哥华有部车子的号码是二二二,即粤语易易易,可见凡事顺利,容容易易多么重要,比辛辛苦苦地去发财好多了,谢谢各位。”

        大家鼓掌。

        曼怡笑,“你不想发财吗,真没出息。”

        “对,我是真无此意,我只想开开心心健健康康多活几年,还有,去的时候越快越好,没有痛苦。”

        “喂,言之过早了吧。”

        “还有,”敏姬补充:“丈夫要能养活他自己,孩子聪明独立。”

        “要求好象不算高。”

        “哼,”敏姬冷笑,“你会诧异这世上有多少不愿工作储蓄的男人。”

        曼怡笑指在座各位,“不见得,我们的同学都是好男人。”

        敏姬凝视诸位男生,“不一定,人会变,婚后她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尚属未知。”

        曼怡骇笑,“你太悲观了。”

        “对,我们不谈这个。”

        曼怡想起来问:“你找到尹笑红没有?”

        敏姬摇摇头。

        “任松林没告诉你她的下落?”

        “他也已经有两年没见过她了。”

        这时,任松林拿着酒杯走过来。

        曼怡觉得他有话想同敏姬说,籍故避开。

        果然,任松林同敏姬说:“再给我一次机会。”

        敏姬莞尔,“我们一直是朋友。”

        “敏姬,你知道我的意思。”

        敏姬仍然推搪,“你看,在座的都是老朋友了。”

        任松林忽然自觉下不了台,“敏姬,如果你嫌我上过夜总会,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世上没有不去的男性,你若想不开,一辈子嫁不出去。”

        好一个苏敏姬,不怒反笑,“多谢你的诅咒,不过,嫁人并非我的至大愿望。”

        她不愿与他多讲,走到另一角落去。

        有一位男生走近敏姬,敏姬抬起头,十分高兴,“许澄宇,好吗?”

        许君坐在她身边,笑道:“任松林死心未息了?”

        “少取笑我。”

        “对不起对不起。”

        “敏姬,你是越发出色了。”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话?”

        “我听说你在寻访尹笑红。”

        “正是,”敏姬精神一振,“你有什么消息?”

        “我在美国大通银行任职,一日,经过贷款部,看到一个艳女坐在那里同我们经理商洽条款,因为她实在夺目,我忍不住向她多看两眼,她抬起头来对我笑,并且叫出我的名字,她告诉,她是尹笑红。”

        “呵,”敏姬动容,“多久的事?”

        “去年二月,有一年多了。”

        “她为何贷款?”

        许君一怔,“我没问,这是她的私事。”

        敏姬心中暗暗赞许,是,是不该问。

        人格确有高低之分。

        “她的气色好吗?”

        “好,非常好,胖了一点,恰到好处,衣着光鲜,脸容亮丽,一双眼睛似宝石。”

        敏姬喃喃道:“一年多前,照说,近况不错喽。”

        许君笑,“她们那样的女性,上落是很快很大的。”

        “对,”敏姬感慨,“象此刻的股票市场。”

        “敏姬,你是个善心人。”

        “几时有空喝咖啡。”

        “喏,这话可是你说的呵,打电话约你,可别推没时间。”

        “把我说成什么样的人了。”

        许君只是笑。

        敏姬忽然问:“为什么你们喜欢我不喜欢尹笑红?”

        许君收敛了笑容,“你想听真话?”

        “是。”

        “她现在情况如何我们不知道,从前,作同学之际,大家不喜欢她因为她是匹黑马,不愿读书,四处游荡,我们都不小了,知道这些人情世故,谁感惹她?”小许停一停,“你,你怎么同,家世清白,父亲是建筑师,母亲是名画家,你品学兼忧,为人又可亲,同学向你借功课,从不推辞,你说,我们挑谁来亲近?”

        敏姬苦笑。

        “这种势利,也情有可原吧。”

        敏姬说:“可是我此刻发展不过平平,而笑红可能窜出来。”

        “到时,大家再去认亲认戚未迟。”说罢,他先笑了。

        敏姬笑不出来,“拜托,到贷款部把尹笑红的电话找出来给我。”

        “这--”小许为难。

        “帮帮忙。”

        “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

        过一日,敏姬得到了她要的电话号码。

        她立刻拨过去,响了三下便有人来接。

        “方公馆。”

        “我找尹笑红小姐。”

        “对不起,无此人。”

        “我找方太太。”

        “方太太,不姓尹,方太太姓蒋。”

        “电话是九三二六六七?”

        “号码不错,但没有你找的人。”

        “对不起,请问你们搬来有多久?”

        “一年多了。”

        “打扰打扰,万分抱歉。”

        “不客气。”

        对方真难得,一定是位管家,应对如流。

        电话之外附着地址,是近郊一个豪华住宅区,笑红环境好似不错,不过已经搬了。

        敏姬叹息一声。

        不知她已搬到什么地方,是更好抑或更差。

        敏姬衷心希望是更好。

        与曼怡喝茶,她诧异地说:“还没有找到!”

        敏姬摇摇头。

        “奇怪,照说不难找,”她打趣,“不如,买几份周刊看看,找找彩页,说不定已经成为明星或歌星。”

        敏姬抬头瞪眼说:“别讽刺他人的行业。”

        曼怡立刻答:“是是是。”

        “希望她会主动同我联系。”

        曼怡一句“她拿什么来见你”刚要出口,硬生生咽下喉咙,她由来没喜欢过尹笑红,可是又不想与好友敏姬争辩,她巴不得敏姬一辈子找不到尹笑红。

        曼怡改变话题,“对了,你的工作进度如何?”

        敏姬打心底笑出来,“家母一直说我是个幸运儿,果然,我很喜欢这份工作,同事待我友善,又可以常常出差,做得十分开心。”

        曼怡看着她,“人是有命运的,我转了三五次工才找到目前这一份,奇是奇在我没有不耐烦,家人却烦躁起来,母亲四处呻诉我不能熬长,唉。”

        敏姬温和地说:“现在不是很好吗?”

        曼怡点点头,“是,出头了,已可支付房租及个人开销。”

        敏姬说:“总要有点节蓄吧。”

        “到中年才想那个不迟。”

        敏姬也颔首称是,“现在就开始省,太没意思了。”

        过两日,公司营业部的主管忽然对敏姬一行四个新人说:“老板想见你们几个学徒。”声音中透着讶异,“他从前从来未试过那么做。”

        到什么地方去见他?敏姬心中纳罕。

        主管说下去,“周末到他的游艇上去,那只船,叫华之宝。”

        敏姬一听有得玩,差点没鼓掌,其他三位新人,却有点心事。

        --“不知是否面试。”

        “到时谨慎一点。”

        “嗤,我不喜坐船,我怕吹风,亦怕晕浪。”

        因为有老板在场,敏姬知道不能穿短裤子。

        她有一套深蓝色裙裤外套,配件白色上衣,刚好出海。

        那一日风平浪静,端的是坐船的好日子。

        大老板亲自出来招呼他们,他是个中年洋人,相貌堂堂,身裁也保持得很好,但是看得出已超过五十岁。

        船上除却水手之外,尚有一中一西两名厨师以及调酒师傅。

        敏姬带了一套大富翁游戏,与同事一齐玩,简直救了他们,至少四个人不用呆坐。

        船在小海湾抛锚,各人自由活动,敏姬垂钓。

        大老板走近她。

        敏姬:“史蔑夫先生。”

        “叫我史蔑夫得了。”

        敏姬只得笑笑。

        “你果然如珊德拉形容的一般活泼可亲。”

        敏姬一怔,珊德拉,谁是珊德拉?

        史蔑夫笑答:“珊德拉是我的未婚妻。”

        啊,敏姬礼貌地问候:“她今天没到船上来?”

        “在,她在舱里小睡,一会儿就加入我们。”

        敏姬微笑,继而试探地问:“我与她,见过面吗?”

        史蔑夫笑,“当然见过面,你们还是熟朋友呢。”

        敏姬莫名其妙,只得静观其变。

        就在这个时候,史蔑夫抬起头,“珊德拉,这边。”

        敏姬充满好奇转过头去,只见一个苗条的身影向他们走过来,背光,一时看不清五官,那女郎在一张帆布椅上坐下,向敏姬点头,“你好。”

        敏姬对谁都这般不卑不亢,“谢谢问候,我很好。”

        女郎戴着遮太阳的宽边帽,有点神秘感。

        史蔑夫说:“我替你们去取饮料。”

        他走开了。

        那叫珊德拉的女郎忽然笑,“敏姬,看到你真高兴。”

        敏姬一怔,这声音好熟。

        “敏姬,我是笑红,听说你找我。”

        敏姬张大嘴,过一会才合拢,开心地笑,“笑红,见到你真高兴。”

        尹笑红摘下帽子,露出精致秀丽的五官,她表情舒泰自然。

        敏姬放心。

        这是一个五光十色的大都会,一般人只看结局,不论过程,这下子看得出尹笑红的结局不错。

        敏姬听得她说:“敏姬,只得你挂住我。”

        “不,大家都想念你。”

        “不必替他们讲好话了,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那,“敏姬问:”为什么到今天才肯见我?“

        “我也是刚知道你进了英华洋行做事,立刻叫史蔑夫约你出来。”

        敏姬莞尔,“这么大阵仗。”

        “尊重你呀。”

        “谢谢,”敏姬轻声问:“他对你不错吧。”

        “前天他向我求婚。”

        “能够结婚,还是结婚的好。”

        尹笑红扬起头,“敏姬,你真是个好人,一直为朋友设想,当年,多蒙你照顾我,在你家,打扰了一年有多。”

        “不足挂齿,移民后,一直想念你,却不再有你音讯。”

        “忙着生活,哪有闲情写信。”

        这是史蔑夫叫她:“珊德拉,这边来。”

        敏姬连忙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然后松开。

        史蔑夫站到了,尹笑红可以下车暂时休息一下。

        几时闷了,或是耽不下去,可能她又再度踏上旅途。

        在另一辆车上,她不叫笑红,也不叫歌莉亚,也不叫珊德拉,她可能叫莉莉,或是百合。

        船又开动了,敏姬看着船尾滔滔白浪,但是,她总是她的朋友,她想知道她的下落才会安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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