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有过去的女人
有过去的女人:
陈开友第一次看到吕吉的时候,在美东企业的电脑室。
他去探望旧同学,没聊上两句,秘书进来说,储藏营业资料的电脑发生故障。
开友是电脑盲,一窍不通。
旧同学正是营业部主管,闻言跳脚,立刻说:“速传吕小姐。”
一边站起来有所行动,原本,开友应当告辞,但不知恁地,他竟跟在同学身后,一起来到电脑室。
同学继续诉苦:“人类总有一天,叫这劳什子控制,某次某人不小心按错一个钮,所有资料洗清,害得我们这一组差些吊颈。”
开友莞尔。
奇是奇在同学并没有觉得观光客陈开友站在他身边有什么不对。
後来开友才知道,这一切机缘巧合,就是要使他结识吕吉。
电脑室布置一如间谍电影中的陈设,一小组工作人员正忙得满头大汗,围看一组机器团团转。
开友忽然觉得自己幸福。
他的职业是写作,没有机器可以替代他的功能。
同学一叠声问:“吕吉呢,怎么还不来?”
有人答:“吕小姐来了,吕小姐,请过来这边。”
开友好奇的转过头去,看到一位脸容清秀的女子翩然而至,一声不响坐到电脑前面,迅速按动所有纽键。
电脑荧光幕上打出翠绿闪光字样,那一点绿,溅到她眼珠里去,使她看上去有一丝精灵的味道。
开友的同学松一口气,这才觉醒,拉一拉开友,离开电脑室。
“吕小姐是什么人?”开友问。
“我们的电脑工程师。”
“啊。”
“没想到吧,那样一个美妇人。”
开友低下头。
“她精通她的功课,药到病除,没有她还真不行,所以年薪将近一百万,房子车子津贴还不在内。”
“那么能干。”
“现代女性不容忽视。”
“嗳对,”开友说:“我要告辞了。”
“有空再联络。”
开友没有忘记吕吉。他恰巧在她发挥专注的工作美时遇见她,印象深刻。
他记得她穿着浅灰色条文套装,裙子波浪形,添增三分婀娜,印象深刻。
一位突出的女性,毫无疑问。
所以过了几日,他在一间咖啡厅里看见她的时候,便欢欣无比的迎上去打招呼。
吕吉不认识他,但客气地微笑。
开友递上卡片之後,坐在吕吉的桌子上不肯离开。
不但吕吉觉得奇怪,连开友自己都觉得不比寻常。
长了廿多岁,他从未试过这样被一位异性吸引。
而且是一位年纪比他大许多的女性。
吕吉并不讨厌这位年轻人,很明显,他对她有超乎异常的好感。
不是没有男人试图接近吕吉,但他们大部份用意复杂,年轻人的态度不一样。
“等人?”开友问。
“等小女。”吕吉微笑。
开友一怔,当然,这样漂亮的女子,应该一早名花有主。
吕吉跟著说:“她来了。”
开友转过头去,吓一跳,他满以为是个六七岁的小孩,但过来叫妈妈的是十六七岁的少女。
吕吉笑看为他们介绍,“安琪,这是你最崇拜的作家陈开友。”
安琪深呼吸一卜,“唉呀,可惜找忘记带书来叫你签名。”
安琪跟她母亲姓。
开友问她母女俩要了电话地址,喝完茶,结过帐,才回到自己那一桌去,给朋友骂个臭死。
第二天他开始送花,注得很清楚,是给吕吉小姐,亲自去挑大朵洁白芬芳动人的栀子,他觉得她整个人像栀子花。
送到第七天,吕结的电话来了。
是她亲自拨的,开友十分欣赏她的修养。
“陈先生?我是吕吉。”
“我是开友。”
“谢谢你送的花。”
“你肯收下便是我的荣幸。”
“但我必须劝你停止这种花费。”
“与我对你的倾慕相比,不成比例。”
吕吉讶异,“你真会说话。”
“我不见得肯对每一位女性都说这样的话。”
吕吉停一停,一我不知道该怎麽讲。”
开友温柔的说:“什麽都不要讲。”
这句话之後,又过了三四个月,开友才能约到吕吉。
他一直没有催逼她。
只是隔几天闲闲地关怀地问候几句,有时来听电话的是安琪,直呼他的名字:“等一等,开友,妈妈就来。”也不觉得他同她母亲做朋友有什麽不妥。
开友就是想维持这种开放自由的气氛。
渐渐他们在友好的对话中熟稔,他忘记才见过她两次,她也忘了才见过他一次。
过节时,她买了礼物,差人送给他,开友打开盒子,发觉是一条鳄鱼皮带。
陆陆续续,他知道她早同丈夫分开,独自抚养安琪,母女相依为命。
除夕,她打电话来,“开友,有没有节目?”
“没有。”
“真的没有的话,”吕吉笑,“请到舍下便饭。”
开友知道她打听过了,不然怎么晓得他父母已经移民,他没有年夜饭吃。
“我六点钟到。”
这还不算约会。
但那天开友在吕府逗留了五个钟头,与他们母女无所不谈,他发觉吕吉开朗、幽默、坚强,智慧,冷静,几乎集人类的优质於一身,他完全倾心。
相信吕吉也发觉这一点。
忙完一个年,松口气,开友便约她晚饭。
吕志欣然赶会。
开友多年守心如玉的感情泊泊倾倒在吕吉身上,一点保留都没有,他认为可以完全放心,她会得小心保管。
吕吉的确没有让开友失望。
开友没想到消息传得那麽快。
先是陈老太太打电话回来向儿子打探:“开友,听说你找到女朋友了。”
开友一怔,“我一直约会女孩子。”
“这个不同,你表妹看见你俩跳舞至深夜。”
开友暗骂一声多事的女人。
“表妹说你陶醉得看不见身边其他的人。”
开友只得说:“这位吕小姐,同我比较谈得来。”
陈老太咳嗽一声,“还是小姐吗,她女儿才是吕小姐。”
开友耳边嗡的一声。
“开友,适可而止。”
“我已经廿六岁了,会得自主。”
“是呀,父母一向尊重你,你要从事写作,任你,你拒绝移民,也任你。”
“你老人家放心,别多说了,电话费够坐飞机了。”
是非人报耳神报得这麽快。
开友知道他几个远房表妹对他非常不满,他从不与她们聚会,不大看得起她们,对她们没兴趣,这大概是对女性最大的侮辱。
所以.有机会,她们就报复,藉日当然是为表哥好。
开友不去理会这些是非。
他忠诚地,只约会看吕吉一个人。
开友的姿态像是回到五十年代,管接,管送,从来不叫女士结账,开车门,拉椅子,一直没有试图握一握吕吉的手,或是轻吻一下面额。
感觉非常温馨,吕吉十分感动,但她把情感隐藏得很好,对开友如一个亲昵的朋友。
复活节假期,开友在吕宅做客,安琪与朋友出去了,吕志准备好下午茶接待他。
捧看甘香的大吉岭红茶喝的当儿,开友忍不住,很平和的说:
“我想我早已爱上你。”
吕吉一怔,随即回复自然,并没有说话。
开友轻轻说下去:“我认为我有爱人的资格,我心智健全,经济独立,感情专注,勇於承担责任,并且对将来有计划。”
吕吉笑:“我知道。”
“你可接受我?”
吕吉只是微笑,没有回答。
开友耐心等候。
“开友,让我们顺其自然。”
“怕只怕你故意压抑。”
“但开友,成年人再恣意,也不能完全失去节制,否则状若癫症,谁吃得消。”
吕诘当然说得对。
开友说:“我并非一时冲动,我的性格早已成熟。
吕吉伸过手去,轻轻掩住开友的嘴,示意开友不要再说,开友这才握住她的手,吻了一下。
开友趁机收起这个话题。他看得到吕吉脆弱敏感的一面,他不想她觉得任何不安或不快。
夏季才开始,陈老先生回来渡假,住在亲戚家中。
立即传儿子去问话。
表妹们十分幸灾乐祸,等著看热闹。
陈老开门见山,问开友:“你仍同这位女士来往?”已经说得很客气。
开友坦白:“是。”
“你妈怎麽跟你说?”
开友微笑,不语。
“听说她近五十岁了,女儿同你一样大。”
开友啼笑皆非,“不止了,她告诉我今年七十二。”
“开友!”
“父亲,年龄根本不是问题。”
“与你母亲同龄不是问题?”
“谣言夸张许多倍——”
“她是比你大是不是?”
“父亲,请不要在这个上面做文章,你看见她便知道她非常漂亮,而且年轻。”
“但结过婚,女儿明年进大学。”
开友不知道怎麽说才好。
过一会他说:“她是电脑工程师。”
陈老非常讽刺的说:“真不知道是怎麽抽出来的时间念到专业文凭!原以为结婚离婚已经够忙。”
“父亲,这是人身攻击。”
“开友,我要你中止这段友谊。”
“不可以,我有交朋友的自由。”
“好,我也有选媳妇的自由,你们一直做朋友做下去好了。”
“父亲,你且慢激动。”
“别以为我不知道,人前人後你都表示要娶她。”
开友一怔,他实在没有这样说过,现在却百辞莫辩。
最要紧的一点是切莫与父亲吵起来,把感情弄僵。
“结婚?人家未必肯嫁给我。”
陈老蹬足,“世风日下,白相也找一个年轻的白相。”
老一脱的男人根本看不起女人,对他们来说,女人分两种:结婚一种,玩的又是另外一种。他们可能爱护一个女人一辈子,却不尊重她。
开友觉得没有什麽可说的了,交通有问题。
他站起来要走。
“开友,你就不能答应老父疏远李小姐?”
“是吕小姐,父亲,你连她姓氏都没搞清楚便对她持有偏见。”
“开友——”
“我明天再来看你。”
开友还是生气了。
他没想到亲人会用这样的有色眼镜看吕吉。
找了老同学出来诉苦。
同学劝开友:“他们有他们的苦衷,试将你自己放在老人家的位置,你也会反对。”
“我才不会干涉子女的私事。”
“开友,这样说太不公平了。”
开友沉默。
“我与你认识吕吉,欣赏她,喜欢她,了解她,家里的老人家一时可不能接受她。”
“我不会勉强他们。”
同学笑笑,“他们也太紧张了,我清楚吕吉,她有一颗自由魂,才不会放弃自由身。”
开友惆怅。
同学说下去:“即使爱,也很温和理智轻松,她不会为任何人舍弃目前的身份。”
开友说:“爱她的人,也不会要求她改变。”
“但愿人人如此文明。”
开友忽然说:“我倒希望她忽然疯狂起来,紧紧拥抱我,叫我透不过气,恳求我,叫我带她走,走.到天涯海角,永远不再回家……”
同学笑了,“真猥琐,也不想想怎麽安置安琪,还有,我们老板何尝少得了她。”
开友苦笑,“是,我想疯了。”
“真的想私奔,应当找一个天真的十七岁,无牵无挂,一走了之,我们这些人,已被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缚得死死的,走到什么地方去?”
“你真会扫兴。”
同学不理他,继续说:“我也想走呀,那日春电视上播映加拿大风景片,哗,深秋,公园里全是红色枫叶,天蓝得无边无际,我心向往之,几乎想即时移民,离开本市繁嚣烦恼的生活!但,走得动吗?”
结果变成开友安慰他。
“也许,也许十年後可以退休。”
“人人都这麽说,结果人人做到五十五岁强逼退休,到时走也走不动,一生就这样完了。”
开友笑起来。
“别笑,就是这麽可怜。”
晚上,开友同吕志说到这个问题。
吕诘笑:“你俩还早著呢,怎麽想到退休上去。”
这是吕灶叩第一次同开友谈到年龄。
她说:“我倒是从来没相信过人生四十才开始这句话,女性四十五岁退下,男性做多五年,也差不多了,总得留些空闲时间,毕竟,我们只活一次,别太虐待自己。”
开友说:“可是一些亿万富翁七十多岁还在做。”
吕吉又笑:“你是亿万富翁吗?”
开友有点尴尬。
吕吉叩说出她的计划,“明年安琪会往加拿大升学,我会与她会合。”
开友冲口而出,“我也去。”
“你去干吗。”吕吉讶异。
“近着你。”
吕吉看地一眼,“难怪令尊令堂反对你同我来往,你在本市大有前途,无端端离开,不觉可惜?”
“慢著慢著,这里有两件事,第一,谁说我父母不喜欢我俩做朋友?”开友焦急。
吕诘挽一琅嘴,“当然有人告诉我。”
“这些人的嘴巴真讨厌。”开友梓梓说。
吕吉只是微笑。
“第二,”开友说:“稿件无论在什麽地方都可以寄回来。”
“内容会脱节的,而且跑邮局多琐碎,非必要时,何苦侨居海外。”
“届时就有必要。”
“开友,”吕诘感喟的说:“将来你或许会後悔在我身上花这麽多时间精力。”
“或许,但此刻觉得享受已经足够。”
“你的论调同安琪差不多,我却觉得将来要付的代价太大,现在就得收敛。”
开友低下头,吕吉已经说得很明白。
他有点灰心。
趁父亲在身边,把所有时间用来陪老人家,一连几天没在吕家出现。
陈老倒是十分讶异,谣言几乎传得开友经已与超龄女友同居,事实并不如此,儿子乖乖的在他身旁。
他乘机教训儿子,“写作总像吊儿郎当的。”
开友喃喃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陈老也有点不大好意思,过一会儿他说:“不如来加国开学。”
开友的心一动,“我写得已经有点出息了,不舍得丢下。”
“在那里都可以写,你母亲怪寂寞的。”
也许,开友心里盘算,换一个清静些的环境,人与人之间比较容易沟通……
“我想一想。”
陈老叹口气,“你已经长大了。”语气中无限遗憾,“自己作决定吧。”管,还怎么管,弄得不好,父子情都完蛋。
他晚上就乘飞机离去。
开友送完父亲回家,停车场有部跑车向他响号。
他转身,是吕吉。
开友的一颗心几乎自胸膛跳出来,这主动的一小步不知表示多少意思,她不知反覆思考多少次,才作出的决定。
开友连忙走过去。
吕诘的表情仍然平和,眼神却是炽热的。
“请上车。”她说。
开友一点犹疑都没有,便上她的车子。
引擎咆哮两声,转弯冲出去,速度极高,开友没想到吕吉驾驶技术这么优秀,又一次讶异。
他俩没有谈话,车子一直向前驶,盘上山去,终於停在山腰一个僻静的避车处。
开友鼻子有点酸,轻轻问:“这是否表示我们可以迈进一步?”
吕吉转过身来,开友觉得她一张险队是发出莹光来,他们紧紧拥抱。
开友听不见别人说什么,他不理,他不关心。
他与吕吉很公开的在一起。
安琪最客观,开友最感激她的支持,她说:“百分之九十五甘多岁男性说话还一团团不知所云,只有陈开友不同,母亲有这样的朋友我替她高兴。”
开友也想说:许多女性做了新中年还成日挂看什麽鞋配什麽手袋,什麽人在背後说什么人坏话,吕吉并不。
他俩特别幸运。
没有人知道,吕吉为了这个小小决定,曾经失眠数夜,风露中宵。
也不需要有人知道了。
她很庆幸及时作了这个决定,历年来没有人知道她有跳跃的灵魂,只有开友看得见,她终於把灵魂释放出来。
她轻轻同开友说:“我有许多过去。”
开友诧异地春她一眼,“我知道你不止三岁了。”
“比这个较为复杂点。”吕吉微笑。
“可是你都应付下来了。”
“是的,都成为过去。”
“一定需要许多毅力意旨才能克服。”
“呵那当然。”
开友说:“我为你骄傲。”
“这许多过去,并不全属愉快经验。”
“也没有这个可能。看,是谁把谁当作三岁。”
吕诘停一停,“许久没有倾诉心事。”
“你想说吗?”
“你愿意听?”
开友说:“假如你要说,我有一双好耳朵等你。”
“但全是过去的事了。”
“所以都不重要,不一定要花时间去说它。”
吕诘的嘴唇动一动,没有出声。
开友笑,“没想到我会给你忠告吧。”
没想到的是,她会接受他的忠告。
吕诘并没有改变自己,衣饰发式都如前一般。
只是同事都觉得她步伐轻松,容光焕发。
每天仍然有雪白大朵的栀子花送上来。
年轻的女职贯遗憾的说:“我们都收不到花。”
“只有中年男人才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另一个说。
开友的老同学听了暗暗好笑。
他佩服开友的真诚。
他同开友说:“倘若那部电脑早一步坏或是迟一步坏,你就看不到吕吉了。”
开友想一想,“不会的,它一定会在那个时候坏,不然的话,乾脆不坏,它突生故障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认识吕吉。”
“令尊令堂那方面你如何处理?”
“一定会给他们充份的心理准备,说不定搬到他们隔壁,先相处三两年,届时歧见一定全盘消失。”
“好计划,在外国小镇,同种即同乡,同乡即莫逆,容易说话得多,开友,我知道你会成功。”
开友轻轻的说:“因为我真的爱惜她。”
连过去未来一股脑儿一视同仁。
陈氏两老会得改观。
开友有这个信心。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大家反而缄默了。
人是这样的,开头,对看不顺眼的事与人,群起而攻之,唯恐天下不乱,七嘴八舌,乱表态乱批评。到了中期,只要事主自信坚强,我行我素,毫不动摇,人们便嚅嚅然散开,讲闲话也已讲得筋疲力尽。再过一阵子,只要事主仍然屹立不倒,谈笑自若,这些先头不屑的人,还不是调过头来认佗朋友。所以为闲言闲语而壮志消沉,最划不来。
只有开友的表妹还说了一句:“不相信他们会结婚。”
想结婚的反而是开友。
他们是有计划的。
吕吉说:“待安琪毕业再说。”
开友佯装恼怒,“你这样拖著我,把我的青春都耗尽了,我可不能等那麽久。”
吕诘哑然失笑。
她已经要求美东调她到加国总公司任织,公司正在考虑中,大致上不成问题。
安琪明春便升任大学生。
开友说得好:“本市样样都没话说,只是外国的阳光空气更加适合培养我们这段感情。”
安琪说:“没有人比他俩更适合对方,年龄上有一点点差距是不幸中之大幸,试想想,倘若差的不是几年而是几百年,他俩就永远不会碰头。”
温哥华事件:
洪雪琪根本没有叫分公司派人到飞机场来接。
等来等去,只有麻烦。
但当她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出通道的时候,却舂见有人提高牌子,上面写着:通宝有限公司洪雪琪。
持牌人是一个小伙子,甘多岁,高挑身效,相貌倒还清秀,当然不是雪琪心目中的英雄好汉有型士,况且他身边还亲昵地站着一个娇俏的小女孩。
也难怪,这是一个星期六,年轻人寓工作于娱乐,把女朋友也带来飞机场。
雪琪便如大姐姐般笑看迎过去,道了姓名。
那小伙子连忙说:“我是刘世平。”
他没有介绍女朋友。
是那女孩自动说:“我叫马利安。”
全盘西化了,怕是土生土长的华侨女。
刘世平接着说:“欢迎到温哥华。”
他们把车开过来,送雪琪到旅馆。
雪琪任配角,坐后座,二十分钟的车程就到了。
马利安把男朋友钉得太紧了,那男孩子也是,公私不分。
雪琪对他印象打了折扣。
洪雪琪是那种廿四小时献身工作的人,也希望同事像她那样卖命。
下属颇有微言,但她一直坚持己见。
雪琪这次来温哥华,是监察拍摄一个广告。
剧本早已通过.制作公司可靠胜任,这是一项轻松的差使。
刘世平是这边的联络人。
他与雪琪说:“需要什么,请同我联络。”
雪琪心想,快走吧!快去同女伴玩耍吧,嘴巴却说:“星期一早上见。”
语带讽刺,指刘世平只在星期一至五办公。
刘马上听出来了,一怔,雪琪没料到他还是个聪明人。
当下他不说什么,礼貌地告辞。
雪琪淋浴后打了几个电话给亲友,联络了工作人员,觉得累,又不想睡,开冰箱取出啤酒,扭开电视听新闻。
还是瞌着了。
电话铃响的时候,雪琪睁开眼睛,时节已近黄昏,窗外史丹利公园一带的天空是紫色的,美得似一幅图画。
雪琪轻轻问自己:“洪小姐,你寂寞吗?”
来不及回答。
电话催得厉害。
是老友淑仪,爽朗的一阵笑声,“我们愚夫妇马上出来接你去吃海鲜,给你三十分锺打扮。”
雪琪伸个懒腰,“马上就可以,还打扮呢。”
“一言为定。”淑仪挂断电话。
接看,摄影组的通知来了,明天一早,唐人街外景。
没有时间悲秋。
没有余暇春花秋月。
雪琪梳好头发,套上便服,淑仪已经飞车来到。
叠声叫雪琪退掉酒店房搬到她家,每次都要雪琪解释出差住酒店联络比较方便。
几经扰嚷,方才出发,雪琪发觉腹如雷呜。
在小小海鲜馆中,雪琪一见龙虾,情不自禁,举案大嚼。
淑仪问:“你认识那边那个人?”
“谁?”
淑废呶呶嘴。
是刘世平。
雪琪没想到温哥华那么小。
他用眼神同雪琪打招呼。
雪琪朝他点点头。
“也许我们说话的声音太大了。”
“是吗,”淑仪说:“装蚊子哼哼就算是小姐了吗,未免太容易,也不算矜贵。”
她继续与雪琪叙旧,天南地北地聊,十分尽兴。
结账的时候,待者说,刘先生已经付过。
西方社会,各人自扫。并不作兴无故请客,淑仪大感意外。
“是追你的人?”她问。
雪琪失笑,“谁要追我?”
一半自嘲,一半实话。
“为什么不,”淑仪说:“只要你放软一点。”
“放软什么地方?不是身子或是腰骨吧,以便随时躺到床上去。”
淑仪白她一眼,把她送回酒店,嘱她早点床息。
吃得太饱,睡得特别憩。
几乎连晨召的铃声都没听见。
雪琪太熟悉这种军训式生涯,一下子就准备好走到大堂等车来接。
没想到那人是刘世平。
大清早,他身上还散发着剃须水的清新。
“早。”雪琪说。
他的女朋友呢,还没有起床?
摄影队已经在等。
趁晨曦拍好这几组镜头,明天还有别的拍摄程序。
雪琪与导演谈了一会儿,退到一旁观赏。
两小时后,工作顺利完成,导演希望到附近中国茶楼茗茶。
义不容辞,刘世平成为向导。
雪琪本来不想去,不知恁地,又觉跟着大队十分热闹,便一起走。
刘世平就在她身边。
她说:“谢谢你昨天请客。”
“欢迎光临小店。”
雪琪意外,“你是东主?”
“家父是。”
华人到什么地方都能开花结果。
“你们是第二代?”
“第三代了。”
“你在温哥华出生?华语说得很好。”
他笑笑。
格子衬衫,粗布裤,罩一件凯士咪外套,春上去似大学二年生。
雪琪觉得自己昨天对他太过苛求。
礼拜天的茶楼极挤,电梯轧得水泄不通,雪琪与刘世平被推到角落,外边的茶客犹自不甘后人涌进。刘世平用手臂保护雪琪。
雪琪的脸孔才离开他的下巴三四公分左右,她可以闻到他的气息,他也一定可以闻到她的吧。
今早雪琪洗了头;来不及吹干,散着一股蜜糖香味。
这几十秒锺像是特别长久,雪琪一动不动,直到电梯门打开,众人涌出,她才松口气。
这才发觉,一边耳朵,麻辣辣地发烧。
她诧异了,打十八岁开始,已经学会处变不惊,这次是怎么搞的。
莫非是异乡的士,以及异乡的水,令她有了非份之想。
还没有定下神来,雪琪已经看见刘世平的小女朋友马利安正在伸手招呼他们。
雪琪挑只偏位,静静坐下。
导演请她傍晚到制作公司看片子。
马利安穿着窄得不能再窄够牛仔裤,配金色镶宝石大耳环,皮肤带着一层金光,不算美,异常有东方色彩,一定迷死外国人。
雪琪吃了一碟子炒面,跟着众人称赞,这里的中华科理还真的不赖。
思流却飞到多年之前,她在多伦多念书的时候,恋爱过一次,记忆所及,一见该位男生,即时脸红心跳。
她莞尔,希望今日的她,有所进步。
一抬头,却发觉刘世平正在看她,刹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笑下去,抑或即时收敛,甚为尴尬,像是秘密被人拆穿。
本来顶轻松的差使,因为遇见这么一个人,变得复杂起来。
刘世平替众人斟茶,雪琪玩笑说:“别又是你们家的茶馆。”
刘世平笑。
同事替他回答:“是他三叔开的。”
但是他一点唐人街气息也无。
刘世平问雪琪:“还想逛什么地方?”
雪琪从来没有在外地购物的习惯,摇摇头。
忽然听得刘世平低声说:“人学一部机器是行不通的。”
雪琪一怔。
人多,又不方便分辩,只是牵牵嘴角,装作听不见。
难怪他到哪里都带着异性,工作不忘娱乐。
雪琪有点烦,点看香烟,深深吸一口,“散队。”她说。
下午,乘了二十块钱计程车到淑仪家,与她两个孩子痛快地玩了几个钟头。
淑仪问她什么时候退休。
“没有想过?”
“退休何以为生,你养我?”
“击掌为盟,我服侍你下辈子。”
雪琪十分感动,“再过两年吧。”
“这里有许多好的男孩子。”淑仪提醒她。
“会吗。”雪琪微笑。
“你不信?回去蹉跎,与人无尤。”
“我都没看见有好的人。”
“小姐,你每次来都只逗留三两天,浮光掠影,当然走马春花。”
“我回去想想。”
“来,我开车送你出去。”
雪琪迟到。
小小试映间挤满人,一条长凳上有人退开小小空间,让雪琪坐下来。
黑暗中,雪琪也知道他是刘世平,每次都贴得那么近;几乎胸膛对胸膛,她认得他的刮胡水味道。
导演选择的镜头,同雪琪心目中的一样,没有异议,决定明天顺利续拍。
大家欢呼一声,开亮灯,雪琪签了名,一天工作遂告结束。
有人叫:“让刘世平带我们去吃饭。”
真的,民以食为天。
雪琪有点累,推辞。
他们拉住她:“不准扫兴。”
刘世平说:“坐一会我送你走。”
雪琪只得去了。
一直以为马利安会出现。
但是没有,刘世平把她遣走,抑或她没有空?
要快活一下,也不是不可以的。
雪琪可以问刘世平饭后有什么好去处。
为着礼貌,他一定会陪她。
每一个城市都有可观的夜生活。
看不看,在你,雪琪对自己这样说。
刘世平替雪琪取来一杯新鲜咖啡。
雪琪没有抬头,只是低声道谢。
大伙在停车场分手。
刘世平送她。
“明天是最后一天?”他问。
“看效果,可能会多拍一天。”
“应该没有问题。”
“是,这一组人一向成绩超班。”
刘世平认同。
“马利安呢?”
“她另有节目。”
“这个城市越来越热闹。”
“不必客气了,”刘世平笑,一你们总是急不及待要回家。”
雪琪也笑。
是,她担心盆栽会枯坏。
“到了。”
雪琪抬起头。
“不必下车,”她说:“我自己上去即可。”
“不,”刘世平摇摇头,“送到门口。”
现在都没有人这样做了,送,有时都格于礼节,逼不得已。
刘世平停好车,陪雪琪上楼。
一进电梯,又哄进来一班日本旅客,叽叽喳喳,把他俩挤到角落。
雪琪有点惆怅。
一整天了,都没有主动,这样下去,包管连涟漪都不起一个,就得打道回府。
怪不得在公司里,她享有清誉,特别受同事激赏,都说洪雪琪胳臂上可以走马。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世平替她排开东洋客,让她通过。
在门口,雪琪说:“谢谢你照顾。”
“如果我出差到你注的城市;你也会一样对我。”
雪琪想了想,“一定,但──”
“但什么?”
“你大概还有其他的朋友。”
世平笑笑,“你总想躲。”
这句话里,无异也藏着一条骨头。
雪琪用销匙开房门,世平连忙退后一步,雪琪说“再见”,便掩上门。
那夜,在梦里,她看到洪雪琪悄悄的同洪雪琪说:你,你错过了一切。
两个洪雪琪都无奈的轻轻地笑了。
醒来的时候,阳光满室,以为迟了,才清晨七点。
睡那么多钟头,还是累,可见心力交瘁到什么地步。
雪琪想到淑仪说她:“你的内伤不能一直拖下去,总得休养生息好好调理。”
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累得慌。只想找到可安歇的水边,躺卧在青笔地上,好好昏睡一年半载。
雪琪颓然想,或一眠不起,都不是坏事。
这次,开车来的,却不再是刘世平。
司机不准时,雪琪等了二十五分锺,才听见车号,虽然一叠声道歉,雪琪已经决定以沉默抗议。
很多时候,一早便知道哪一天会过得愉快,哪一天不会。
这一天肯定不会。
但工作仍然顺利。
一点意外都没有。
刘世平在场,马利安也在。
她过来同雪琪塔讪。
“这条项链真漂亮。”她说。
雪琪顺手摘了下来,“送给你。”坠子是一块小小的古玉,别致,但并不值什么钱。
“真的?”小女孩即时十分高兴,伸手接过。
刘世平过来,“怎么可以胡乱收入家礼物。”
马利安说,“不妨,我会回礼。”
“你回什么给人家?”刘世平追问。
马利安赌气了,“你,把你送出去。”
雪琪一怔,刘世平也一呆。
过了一会儿,他才闲闲说:“人家不一定要。”
马利安把手臂圈着他的腰,脸贴着他胸膛笑起来。
因为实在年轻,观者并不觉得这种亲昵动作有什么委琐。
雪琪微微牵动嘴角。
拍摄完毕,他们归队回写字楼,雪琪检察了所有的单子,画了花押,松了一大口气。
这件事里苦有什么纰漏,老板可只看着她一个人。
淑仪的电话追到写字楼。
“还以为你不告而别。”
“小姐,马不停蹄。”
“胭脂马。”
“你才是畜牲,狗口长不出象牙。”
“晚上来吃饭。”
“六点锺我准时到。”
“带个伴来。”
“别耍我,心急慌忙,哪里去抓。”
淑仪笑一会儿,挂上电话。
刘世平恰巧拿着一叠单子站她身边,雪琪不由得咳嗽一磬。
他笑笑坐下。
雪琪看看大玻璃窗外的风景,“如此湖光山色,焉能专心工作。”
“你们的海港岂非更美。”
“所以我的书房帘子从来不卷。”
刘世平又笑,“这像你一贯作风。”
雪琪微愠,“你不喜欢我是不是。”
“你认为如此?”刘世平意外,“我却觉得我太喜欢你了。”
雪琪失笑,“你的表现方式甚为奇特。”
导演过来问:“雪琪,你明天走?”
“明天或后天。”
“来去忽忽,雪琪,你永不留恋。”
“有工作赶看做。”雪琪微笑。
导演是艺术家,“啧啧啧,没有你公司还不是照样运作。”
雪琪懊恼,“你们都针对我。”
导演问刘世平,“我又说错什么?”
刘世平实在忍不住,拉起雪琪的手,“来,走之前,至少去喝杯咖啡。”
他带她到市中心路边咖啡座坐下。
雪琪不安的问:“马利安呢?”
“你好像很关心她。”
雪琪别转面孔。
“她去买礼物送你。”
“啊,”雪琪意外,“她知道我喜欢什么?我是一个很挑剔的人。”
“看得出来。”
其他的同事也跟着下车坐拢来。
有人取笑刘世平,“别妄想在雪琪身上用工夫。”
“你看,”雪琪说:一谣言就是这样开始的。”
导演坐过来笑道:“雪琪,要是这个人告诉你马利安是他的侄女儿/表妹/学生,千万不要相信他。”
雪琪答:“我不会相信。”
一组工作人员,忙到最后,总会变成兄弟姐妹。
大街的过路人姿势优闲,难怪淑仪胖许多,面孔看上去,圆圆的像皮球。
雪琪站起来。
“我送你。”
“我叫计程车得了。”
“应该的。”
雪琪抬头张望一下,马利安呢,莫非她真的把刘世平来换那串项链?
她脸上一红。
同事们鼓掌送走他俩。
“多住一天的话,可以到维多利亚去,”刘世平说。
雪琪摇摇头,“我是一个城市人,对鸟语花香不感兴趣。”
“那,时间用来作什么?”
“工作,休息,再工作。”
“厉害。”
“这是我们本土风俗。”雪琪笑。
车子向郊外驶去。
稍微精灵一点的男孩子如刘世平,就已经滑不留手,没有诚意,只想游戏。
这些年来,雪琪从不下场,抱着少赌即嬴的心理。
到了淑仪家门,车停下来。
雪琪推开车门。
刘世平问:“不请我进去?”
雪琪答:“那不是我的家。”
椒仪迎出来,探头一看,她认得他是前天付账的人,即时说:“刘先生,稀客,请进。”
雪琪却坚持,“刘先生没有空,他立刻就走。”
刘世平无奈,只得说:“我立刻就走。”
淑仪愕然。
雪琪把手插在口袋中,看着地把车开走。
淑仪睛看她问:“这又是为什么?”
“我不轻易上钩。”
“神经病,老站婆脾气发作,人家肯坐下来吃顿饭,不一定想钓你这条大鱼。”
雪琪不怒反笑,自顾自走进屋子。
淑仪追进来,“他有什么不好?”
雪琪抱着淑农的小女儿,不回答。
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不该误会她是一个到外国来找艳遇的女人。
“你会不会对人家有点误会?”淑仪追问。
“人地生疏,小心为上。”
“换一个地头,可能不同?”
“也许。”
“你好像真的不急。”
“比这好十倍的都碰见过。”
不过他确令她心跳。
饭后由淑仪夫妇送她回酒店。
那一夜,直至深夜一时,电话不住的响。
不知是谁打来,雪琪没有接听。
公事已毕,夜已深,她不想再受骚扰。
雪琪也曾想过,这也许是刘世平;但她更加不愿听到他的声音,连最后一点好印象都破坏掉。
第二天上午她就离开酒店。
独自来到飞机场,徘徊良久,喝尽许多杯咖啡。
她在候机室所花的时间比任何地方多,免税店里售卖的玩具书籍她再清楚没有,一言蔽之:乏味。
她也有天真的想像,幻想上了飞机,发觉邻座坐着的正是刘世平。
他说:“不是说我没诚意吗,这就跟你回去。”
当然不是真的。
雪琪乘头等,邻座空着,并没有人。
雪琪叹日气,春起报纸来。
累了,就睡一会儿。
每次她都最怕单独坐飞机,但待坐稳了,再一次捱过。
在海关排长龙时她知道又过了万水千山。
一切恢复正常,第二天上班,一样打扮得端庄明媚。
老阐迎过来,“一切顺利?”
雪琪伙点头。
上司是个洋人,向她陕腴眼,“什么都没有发生?”
雪琪没有回答。
她不会这样说。
心中荡漾,已经有事发生。
会不会有下文,并不重要。
中午出去吃饭,电梯乘客挤得不亦乐乎!雪琪退到一个角落,把公事包当在胸前作保护盾。
该利那,她又想起刘世平。
半夜的电话,不知是否由他打来。
兰花: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网球场,她不胖,穿短裤,白t恤,腿是长长的,但不知为什么,她给人一种胖的感觉,在t恤与短裤下的皮肤给人一种紧张。
网球场里有好几个女孩子,那几个英国女学生白得令人难受,年纪轻轻,大腿上已露着青筋,手臂上布满毛孔,一眼看上去就像拔了毛的鸡皮,雪藏过的,也就透着雪藏过的异味。
西方女子也有美的,然而决不是英国女子,或许我对于其他国家不熟。女孩子还是中国人最美,她就是个罕见的例子,她必然去有阳光的地方度假回来,腿三晒成金棕色,油光水滑的,脸上也是那种颜色,眼睛漆黑,头发短短齐齐。
我用毛巾擦汗的时候问张:“她是谁?”
张说:“你不知道?”他有点诧异,“那是令弟当时得令的女友。”
我惊异,“哦?我还不知道呢。”
张笑,“由此可知令弟换女朋友的速度了。”
我也笑笑。六月份的英国竟如此热。
她的网球打得很好,决不是穿个短裙来露底裤的,手脚套着护膝护手,额角上缚一条白毛巾擦汗,那样子看上去,怪奇异的东方。
她是个急躁的女子,但凡接不到球,或打错了球,就骂着人。难得好看的一个人。
后来思思就来了,开着他那部莲花,见到我说:“大哥,你也在?”
我看看他,看看他的女朋友。
我问他:“考了没有?”
“就考了。”他尴尬的说。
我喝着啤酒,“既然就考了,怎么不在家温习呢,就算是过目不忘,也得看看笔记,一个硕士读了三年,你还想读多久?还到处逛。”
他不响,低着头看着手掌。
妻子过来,笑着解围,“你这做哥哥的,什么场合都摆个大哥款,自己打着网球,
喝着啤酒!就责怪弟弟,思恩,你别理他,这人教书教坏了,对我也是这样。”
□
思恩□雨b渗满c这孩子还有这样好,见了大哥大嫂,始终听话。我把手搭在他肩膊上,拍了两记。他的目光停在那女子身上,她奔到那里,他也转到那里。
“你的女朋友?”我问。
他摇摇头。
我说:“张说是你的女朋友。”
“我是在追求她,”思恩说:“我还有三篇功课要做,却跑来看她,如果是女朋友,才没这么空。”
妻看我一眼,觉得诧异。思恩是不追求女人的。女人追求思恩还来不及,就凭他的样子,凭他的姿态,一年换三百个女友。
我是跟他说:“洋女人不必带到家来,你好自为之,小心为上。中国女孩儿可以来吃一顿饭。”
他不大把女朋友带回来,他不与我们住,搬在宿舍,山高皇帝远,用着老子的汇款,自得其乐,不出大事,我是不会知道的。
妻跟他说:“思恩,今天来吃饭吧,我煮了汤。”
我说:“你别白叫他,他有他的节目。”
思恩的眼睛与心都在那女子身上。
她打完了一局,把网球拍一扔,有人拍着掌,她向思恩走过来,原来也早看见他了。这个时候,太阳已经淡了下去,她的影子在地下拖得长长的。
思恩趋向前去,跟她低低的说话,她点看头,一语不发。妻说:“很美丽,那身段是无懈可击的,那胸长得多么好。”我转过头去,温和的一笑。
妻怀孕有六七个月了。
思恩没有跟我们回去。我开看我的福士威肯与妻到家里,吃扬州沙饭,看电视。思恩在八点多来了。我捧着饭碗瞪他一眼,妻为他去预备饭,他那样子是懊恼的。
我不去睬地。
妻笑问:“你女友呢?”
他接过了饭,大口大口的吃着,吞了半碗,才说:“在家温习,不肯出来。”
我“啊”了一声。倒是个不错的女孩子。
妻看我一眼,笑道:“念什么科目的?我不相信那书本就比你更吸引。”
我说:“你别多讲话,当心他老羞成怒。”
果然思恩就放下了碗,赌气的说:“你们都拿我与大哥比──思惠如何如何,我怎么好,还是及不上思惠,思惠廿五岁半拿博士,我若廿六岁才毕业,也就是个不成材了,思惠廿八岁升了教授,我若做不到,也就是庸才,思惠这个,思惠那个,我就快疯了,我坐下来就是思惠的影子,从一岁开始,妈妈就说:‘思惠都会走路了,他怎么赖人抱?’我是不该生在沈家的!”
妻笑,“看这个无赖,女友不跟他出街,他就说了两车话,怪在我们头上来了。”
思恩白她一眼,“思惠还有你这个好老婆,处处护着他──还有饭没有?这炒饭恁地香!”
妻笑道:“这人益发无法无天了。”
我说:“你几时开始温习?”
“七七八八了,大概是没有问题。”
“她是你同学?”我问。
“谁?”思恩问:“哦,她?不同系的,念着化工,跟你一样。”
妻把饭给他,“你大哥才不是化工,他是机械工程。”
我说:“他才弄不清楚,他连念什么也弄不清楚。几时等他念完了,我们也好回家,如今为他放逐英国,开什么玩笑。我们若走了,他上什么地方吃炒饭去!”
妻说:“外头开着这些中国饭店……”
思恩说:“真受不了这种夫妻,一唱一和,这年头,吃一碗炒饭,就得听这许多闲话。”
他先笑了。
你别说,思恩有思恩的好处,他笑起来那种稚气,就打得动女孩子的心。这人功课马虎,开车箱,网球精,桌球精,又舍得花钱,反正花的也不是他的钱,每个周末上跳舞场、看电影,要不就过巴黎,他有他的一套。
他跟我说:“是呀,我功课是不好,但是功课并不是我生命的全部呢。”人各有志,他也就这么的活了下去,这就活了廿三年。
妻说:“思恩真是漂亮。”
我微笑:“人家都说我们兄弟像。”
妻说:“是呀,是像,可是我就不觉得你漂亮,你老气,没有他那种飘味,也幸亏你老实,不然怎么娶我?你看思恩的那些女朋友,那个不心惊肉跳的,又有什么味道。”
思恩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以前人家在理工学院说:“那是沈的弟弟。”现在大家都说:“哦,原来你是思恩的大哥。”我这退位让贤了。
然而他终于把女朋友带了回家。是暑假的早期,热得不像话。我自图书馆回来,妻正招呼他们。两个人像吵过嘴似的,都不开口。我先有点烦,这女孩子,长得再好,不明事理有什么用,什么时候不好生气,跑到别人家来摆架子。
我也没什么话,大家吃了菜,点心。
妻说:“工程部打了电话,让你去一次,他们叫你去取那个mimache。说是通知你多时了,仿佛你不在乎。”
我点点头。
那个女孩子忽然抬头春了我一春。我觉得她脸圆圆的,还是那种金棕色的皮肤,就像一头猫似的,大抵这样的女孩子,是有资格发点小脾气的,我就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思恩说:“哦,大哥做了mimache,恭喜恭喜,名字后面一大串.”
我打断了他,“要不要多一个春卷?”
思恩忙吃的,也就忘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两个人没坐一会儿就走了。
妻忽然生起气来,就跟我说:“咱们思恩不错呀,配公主也配得上,偏偏她板看个脸,什么都爱理不理的。思恩也有今天,平时折腾女孩子,今天报应来了,我不喜欢这女孩子。”她母性大发,维护着思恩。
我微笑说:“当心胎气。”
她坐下来,用手撑看头,“思恩都告诉我了。这女孩子,是新加坡人。”
“哦。”我应着。
“母亲是小老婆,一直住香港,父亲已六七十岁了,长年不见面的,她在新加坡出世了,也没回过去,统通把香港的陋习也染上了。思恩说爱她。”
我不在意的说:“思恩爱她,不过因为还没得手。思恩爱的女人多着呢。”
“思恩真爱她,向我要钻戒来了。”她说:“你说奇不奇?那钻戒原是两只,当年妈妈买的。一只给了我,一只是思恩的,怕他弄丢了,暂存我这里,那戒指虽然不大,却上好的货色,我是不给的,问过妈再说。”
我笑,“你太看重思恩了,他不过是个普通的爱玩的男孩子,随他去罢了。”
妻说:“思恩是有点好处的。”
至少他深得大嫂的心。
临睡的时候,妻说:“你看到她的裙子没有?那是什么料子呢?如此贴身。”她念念不忘。
第二天她就进了产房,十二小时后养了一个男孩子。
那个穿贴身衣料的女孩送来了两打上好玫瑰,署名是“兰花”。我这才知道她叫兰花,不过是个普通的名字,跟她的样子不甚相配。
思恩的硕士榜上有名,眉花眼笑,天天来医院陪着大嫂,又计划着明年的博士。
我问:“爸知道了没有?”
“知道了,很有点高兴,爸说我可以去意大利,寄了三百镑给我。爸说今年很是不错,又添了孙子了。”“你打了长途电话?”我问。
妻笑,“自然,他还写信呀。”
我摇摇头,叹口气。
“爸说让大嫂抱着孩子回去一趟,你若定不开,就罢了,他会写信给大嫂的。”思恩说。
妻看我一眼,说:“他最不爱回家。”
我不响。
过了一会儿,我说:“你与你女朋友说一声,谢谢她送了花来。”我把名片给他看了。
思恩说:“她送了花来?我不知道。”
这女孩子有点怪怪的。
妻问:“你与她怎么了?”
“冷冷淡淡的,找她出去,她不拒绝,不见得特别开心,我打听过了,她没有别的男朋友,不外是吊我胃口,我喜欢她也没用,在她家坐到十二点,她就找藉口轰我走,想看真有点生气。”
我瞪他一眼,思恩越来越不堪了。
妻连忙说:“罢了,思恩,再说你大哥要骂了,你自己存心不良,怎么把她当粉头?”
我忍不住,板起脸来,“什么粉头面头,你们两个人说话卑俗到这种程度。”
思恩吐吐舌头,不响了。
妻在医院裹住了一个星期才出的院,千方百计央人请了个中国太太来帮忙,那太太的丈夫在餐馆做工,也乐得寻点外快,可是妻也很苦,什么都不放心,爬起床来看孩子。过了才一个月,大家心里都疑惑,可是不说,倒是思恩嚷:“我侄儿像我,哈哈哈!”孩子的相貌的确像叔叔,我想,那德性别像他就好。妻笑,“你别说,像思恩也有好处。思恩不乐了,“唷!像我有什么不好?”大家拍了照,寄回家去,爸爸一定要妻与孩子回去一次,我推到第三个月,到时也秋凉了。
我问思恩:“你几时去意大利?”
他不响。
“照啊,”我说:“那三百镑早花光了,是不是?”
他说:“我本来想跟兰花一起去,她说:‘我要去自己去,跟你走这么一趟回来,我花的是自己钱,却跳到黄河洗不清,我跟你成了什么关系了?’我说我请她,她又生气,抢白我:“啊,我才值那六百镑!’你想想,这女孩子恁地难伺候,我且冷她一冷。”
我微笑,这兰花倒很有点道理。
“那你是不去了?”
“我陪大嫂回家去。”他说。
我点头,“倒也好,我也放心点,倒省我请假,陪她回去。我九月在巴黎要开一个会。”
思恩瞪眼,“大嫂,你看大哥有毛病了,他教的是机械工程,又不是时装,开会开到巴黎去了,花妙不花妙!”
妻说:“是啊,我倒要好好查一查。”
我一笑置之。
思恩后来托我带东西给他在巴黎的女朋友,我严词拒绝。
我教训他:“你也该好好找个女朋友了!混得出什么名堂来?这些跟你泡的女人,你别以为你得了便宜,你给她们玩了你不知道,她们有什么损失?”
他讪讪的道:“是,大哥说得对。”
难怪妻喜欢他,我也心软了,只好叹口气,“你真是勇于认错,坚决不改。”
“你说兰花好不好呢?”他问我。
“还不错。”我点点头,妻虽然不喜欢她,我却始终觉得她是不错的,这女子像个大学生,有点气度。
“但是她这样对我,我不能爬着求她呀,有时候我想,这些年来,什么样的女孩子都见过了,也只有她比较好,就向她求婚也罢,可是又不甘心──她不爱我。”
我笑说:“你被女人爱惯了。”
“是吗?等我回来再说吧。”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可是为她也悬了几个月的心,算是不容易了。
秋天以后,妻就收拾行李与思恩回家。思恩打算回来以后开始做博士。我不管他几时做好,反正地上了轨道,我也该走了。
我送他们到机场,叮嘱一番,道了别。
他们到了香港就打电话来,说爸妈爱孩子爱得不得了,妻兴奋的说:“几个长辈都说没见过如此可爱漂亮的小孩,思恩又说是像他。”我笑了。
我开了思恩的车子到巴黎开会。法国人的机械工程并不坏,我在巴黎大学蹲了三天。
后来觉得几次到巴黎,都没有好好的买一样东西送妻,就打算走一趟百货公司。问了人一声,人说戏剧院广场附近有好些大公司,我就朝那边跑过去。
刚巧下雨了,我才发觉巴黎的确是美丽的,走过三合一教堂,迎面来了一顶花伞,差点没撞在我身上,差点要撞上来,却又轻巧的避开了。
那女孩子圆圆的眼睛,叫我:“沈大哥。”
我想:真正到处碰得见熟人,定睛一耆;却是兰花。她和气的微笑着,那种温文是罕见的。我先是高兴了。“你呀,你在巴黎……,放假嘛?”
“我毕业了。”她解释。
“啊,没有升学吗?”
她摇摇头。原本女孩子念个学士也够了,且又是理科学士。
“成绩好嘛?”我礼貌的问。
我总忘不了,那一日她情愿温习没与思恩上街,思恩大大的发了一场脾气。
“一等荣誉。”她很开心的敌笑着。
我脱口赞道:“实在好成绩。”
“思恩说你也是一等荣誉。”她说。
我没想到多年前的事还被人提着,顿时一呆。
雨渐渐密了。我说:“我请你喝杯咖啡吧。”
我们在咖啡档坐下,她以流利的法文叫了柠檬茶,我喝黑咖啡。路上的人还是很多,早上十一点。真没想到在巴黎遇见她。
我与她客气的说看家常话,她竟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孩子,与她说话,非常的愉快。她是一个走来走动的人,欧洲热得像她的自己手掌。
我说:“……想买点东西给妻子与孩子。”
她微笑,“怎么能去大公司买呢?大公司一向买不到好东西。”她偷偷看我一眼。
我笑,“那该去什么地方?你带路好了。”
“去香舍丽榭,好是好,可是那东西又俗艳,我们去里和利路。”她建议。
我根本无所谓,跟着她走。我难得有这样的空,雨还是下着,我帮她拿着伞,她问我可要乘地下火车,她可是情愿走路。我说开了思恩的车来,不过怕步行还方便得多,于是大家走路。
我们一片片店走着,她讨价还价,那眼光是很独到的,为我拣了一整套的pc大大小小的皮夹子,我都买了。店员显然以为她是我的女朋友,我有点难为清,后来付钱的时候忍不住解释,“她是妹妹。”
兰花一脸异气,她说:“你会法文啊,我倒是献丑了。”
我说:“那里;思恩的法文才好,我是胡诌的。当年请了一个补习老师,他说得这么好了,我始终不行。”
兰花微笑,“你们两兄弟,没一点相像之处,可是弟弟一直夸哥哥,哥哥也一直夸弟弟。”
我慢慢的说:“是不像,思恩长的漂亮。”
她说:“我没有这样的意思。”忽然脸红了。
她又陪我去买了童装大衣,我因有个专家陪着,索性大买起来,连香港的亲戚也人各一件,大包小包的,不亦乐乎。然后我觉得;似乎也该送她一样什么。思恩始终对她有意思的,她又陪了我一个中午。
她在肴一只女装表,我趁她不在意,问了价钱,一千五百法朗,浪琴,我悄悄的买了放在口袋里。
我们找到车子,把东西放在行李箱里,那辆莲花的行李箱小得可怜。
她说:“思恩的车子。”
我微笑,“是,男人就这样,太太不在,总要作怪──他这车子快点,公路上方便,我就借了来用。”
她笑了。走了这半日,她也累了。我有义务请她午饭,于是开口约她,并问:“你有朋友同来?请他一道。”
她很喜悦:“谢谢,我正想:上哪里吃饭呢?不,我没有朋友,我是一个人来的。”
她想去左岸吃海鲜,我为难了,我并不熟那里,那里据说阿飞甚多。
我笑说:“我是老了,俗得很,只配在右岸荡荡,你若高兴,我们去美心吃一顿。”
“那里贵。”她说:“不好。”
“你倒不必为我省钱。”我微笑。
“我穿这牛仔裤雨衣,人家必把我当女叫化。”她说。
这女孩是固执的,我只好陪她去左岸,由她开车。她开车我掩着脸。她那作风与思恩倒是一对,再窄再弯的长板路还是飞着,终于到了,我下车,双膝软软的没劲道,吓坏了,到底老了。
她倒神采飞扬,选了一家小饭店,撕着面包,过堡多的白葡萄酒,叫了几碟子莫名其妙的东西。难得她在法国也混得这么好,实在不像考一等荣誉的学生,适才买东西的时候又如此小资产阶级。
我说:“……如果与思恩在一起,倒是有趣,他也喜欢这样。”我有意探听一下她对思恩的意思。
她说:“思恩?他喜欢得太多了。”她停了一停:“太多了。”
我坦白的说:“他喜欢你。”
她笑了,牙齿雪白的,她说:“沈大哥,你是君子人,你不会明白思恩的。”
我说:“思恩并不是坏孩子。”
她温和的答:“是。”那口气,也与思恩差不多。
我这才发觉,她的好处不止是会“穿一件贴身的裙子”,像妻所形容一般,我忽然喜欢她起来,存心爱她嫁给思恩。
“改天我们一起吃饭,兰花,思恩从香港回来,我打电话请你。”我说。
“思恩几时回英国?”
“隔一、两个月吧。”我说。
“我要回家了。”她说。
我有一阵失望。“啊,回新加坡吗?”我礼貌的问。
“谁说的?”她反问:“香港,我家在香港,新加坡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急急否认着,越加证明她与新加坡有看不可分割的关系。
我点看头。
“然而也未必,”她说:“家里……春情形再说吧。我给你电话。”她写了个号码,递给我。
吃完了饭,她开车送我回旅馆。
我猛然记起来了!我问她,“原来你预备做什么的?”
“也没有什么。”她微笑。
“我是误了你的正经事了。”我歉意的说。
她笑,“除了你,谁还有正经事呢,不过想去印象派画馆。”
“我陪你去。”我说。
她端详我,“你若喜欢,就陪我去,若不喜欢,就此道别,你别像思恩,这张他会画,那张他也会画。”
我笑,“我偏偏跟思恩一样,可是我比他虚伪,我只心里想,嘴巴不说出来。好,我们回伦敦再见。”
“你要走了?”她问。
“明早回去。”我说。
她点点头。
“谢谢你,”我自口袋里摸了那只表盒出来,“你若真当我是大哥,这你收下,不要客气。”
她也没看见什么,爽快的收下了,这女孩子是有默好处的。
可是她说:“你若是我大哥,一切好办了。”说得很是温柔,温柔过头了,有点悲哀。
我说:“你并没有大哥……你是不会知道。”
“再见。”她说道,依然笑着,那笑容是极好的。
她到印象派画馆去了。
第二天清早我开车到布朗,还记得她的笑容。她是个不大爱说话的女孩子,很客气,很世故。
妻与思恩提早回来。
我大吃一惊,问:“孩子呢?”
“爸妈留住了。”她说,“不放走,说请了奶妈,又说怕我照应不周。”
我气,“你就答应了?孩子将来都不认得父母了!”
妻不响。
思恩说:“你先别发脾气,爸爸说两个月就送回来,他亲自来,还不行吗?他们爱那婴儿啊,你都不知道,迹近肉麻的,做梦还在抱孙子,早知这样,我也早早结婚,养几个来争宠。”
我只好作罢,看了妻一眼,她笑了一笑,很了解我的样子。我倒不好意思起来,我把礼物拿了出来给她看。妻惊喜,“这次圆门褴精了,买得似模似样的,以往带的东西,六国贩骆驼似的,杂七杂八。”
思恩说:“哈!我也有好东西带来。”他带了一只金表给我。我谢了,他又说:“这趟走私两只手表,海关竟没发觉。”妻问他:“还有一只是谁的?”他答:“兰花的。”我忽然说:“兰花是不错的,请她来吃饭。”
妻说:“思恩还记得兰花中.我道早忘了,在香港玩得不像话了!”她向我眨眨眼。
“你别乱说我,大嫂,我天天坐在家抱侄儿──”我笑,“你们俩别再说了,没完没了。”
“我这就去找兰花。”他说。
晚上妻跟我说:“还是香港好,什么都有,几时我们回去呢?”她很渴望回家。
“等思恩上了轨道就回家。”我应看。
她很满意。“这里也有好处,不过怎么比得上家?”
她说得不错。
思恩第二天来找我,他说:“你在巴黎见到兰花?”
我点点头。
他隔了很久说:“兰花是不错的。”
“是。”我简单的说。
“临大考她教我方程式,你没想到吧,她功课好得很。”
我问:“你几时向她求婚?我叫你大嫂把戒指交出来。”
“她不肯嫁我。”
“你有诚意,她干吗不嫁?”我反问。
“你不知道,她怪得很。我也没有意思这么快结婚,大家订了婚倒是好。”
“我帮你说好了。”我说。
思恩很喜悦。“谢谢你,大哥。”
“我是把你交给她,由她再教你几道方程式,我好与你大嫂回家去,谁还耐烦躺在外国?”
思恩笑了。
妻说:“我还是不喜欢她。”
我说:“那是你的偏见,她是不错的。”
“我是老式女人,不太喜欢她那种作风。”
我说:“思恩喜欢就行了。”
“这是你作的主。”她笑,把成事交了给我。
兰花被思恩杓了出来。她倒没回香港去。
她穿了一套很整齐的裙子,外加大衣一件,大方得很。手腕上戴着我买的浪琴表。
思恩一进门就往火炉靠,嘀嘀咕咕的抱怨,“我买的康斯丹顿不要,戴这种单老货色。”
兰花的眼睛没春我,脸上却挂着一个和气的笑。本来大伯送一个表给弟媳,何等平常,可是因她这个温馨的笑,情况就不同起来,我有点不安,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她原可以告诉思恩,那表是我送的,她为什么没说呢?
我也没告诉妻,那些礼物是她挑的,但是──找只懒得噜嗦。她是什么意思?女孩子心思总是奇怪的。
大家吃了饭,我就跟她说正经事。
我说:“大家都喜欢你,你认识思恩,也这么些日子了,不如订婚吧,算我作主。”
她不响,然后微笑,“大哥也会说谎,不过是你一个人喜欢我罢了,大嫂就一点也不高兴我。思恩没我也成。伯父伯母根本没见过我,怎么叫做大家都喜欢我?”
思恩在一边就气道:“大哥好,大哥什么都好,我告诉你,嫁大哥也不容易,你没见大嫂?她忍耐功夫多好,像你?”
我喝止思恩,“吵架的日子多呢,怎么专门在人前斗嘴?”
两个人都不响了。
我觉得没有什么味道,可是话总得说完的,就说下去,“──订了婚也好。”
思恩说:“我是爱你的,兰花,你也知道我,现在我走开,你有话跟大哥说好了。”他真走开了。
兰花微微一笑,“有人求婚是这样的。”
我说:“他怕你不答应。”
她叹一口气,“我今年廿三了。”
我听着。
她说:“大哥,我不瞒你,我妈妈叫我嫁人,嫁得了便嫁!天下最好吃的饭有两种,我妈妈说的:一种是做戏,胡乱上台诌几句,钱就来了。她以前是做戏的,她应该知道。另外一种,是做太太。做戏的女人,一样要嫁人,由此可知嫁人是天下第一营生,若在外国家不出去,回了香港,那选择范围是更窄了,所以我必需在这里嫁人。思恩是不错,很多女人等着地呢,我知道,我不是不喜欢他,然而他不过是这样的一个人。你给我面子,代思恩向我求婚,我当然答应,谢谢你,大哥。”
她说得这么坦白,我自然明白。她并不爱思恩,思恩不是她心目中的对象,可是因为她已经廿三岁了,势必要嫁人的,家里也十分要她嫁人,而思恩刚好在这个时候向她求婚,所以她就答应下来。
我隐隐觉得不妥。
而思恩呢,我也很明白他,他在外头玩着,玩得很险,说不定弄得不好,有女人会逼他娶她,不如名正言顺的订了婚,拿未婚妻作当箭牌,未婚妻管不了他,他只有好,这样的关系维持得下去吗?
我低声问:“你难道不爱思恩?”
兰花答得很快,“我爱他就痛苦了。”
这倒也是实话。
“思恩说他爱你,你不相信?”我又问。
“他倒没说谎,他没必要说谎,他现在是爱我的。”
“你不能这样说,思恩────他是不错的。”
“是呀,我也这么想,”她的微笑又上来了,“我肯嫁他,他未必娶我。”
“订了婚总要结婚的。”
“未必。”她说:“大哥.你是君子人,你是不会明白的。”
她反反覆覆称我为“君子”,我觉得很诧异。这个女孩子根本叫我诧异。
我只好说:“兰花,你在外国耽久了,你不明白君子的。”
她笑了;低下了头。
我扬声说:“思恩,你好出来了,兰花答应了。”
思恩倒是满脸笑容,他说:“唷,我在书房里等砍头似的。”
兰花把那只钻戒戴了,不出声,一直看着手。
然后两个人就走了。
妻说:“根本不像订婚,兰花一点开心也没有。思恩适才跟我说,她母亲是做戏的。”
我忍不住问:“你对她家人道么感兴趣做什么?”
妻不响了。
或者思恩说得对,做我妻子也不容易,我原不喜欢说人闲话,也不喜欢妻说人闲话。一开始她就诸般挑剔兰花,我不觉得,兰花先觉得了,我认为这是我的错,妻是一个没有事业的女人,凡事我对她负责,我也必需对她的行为负责。
我写了封信告诉父亲,父亲曾去探访兰花的母亲。
据爸爸说,兰花的母亲上了年纪,却还是美女,“那女孩子一定长得很好。可惜她父亲在新加坡做生意,未有机会见面。然而──思恩怎么忽然订婚了呢?”
思恩怎么忽然订婚了呢?父亲想叫他们回去结婚。但我却知道,这将会是一个老长的订婚,这两个人暂时并没有结婚的意思。
兰花戴了订婚戒指的手指是美丽的。她的手相当大,手指纤长,小颗的钻石在她手指上决不会好春,幸亏咱们家存着一只体面的戒指,现在就用上了。她又不搽指甲油,益发显得一种奇异的对比,又仍然穿看牛仔裤,芝士布衬衫。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订了婚之后,来的次数多了,妻虽然还是对她有一种妒忌性的不满,却不再说什么了。因为兰花实在有她的好处──大伙儿去旅行,回来筋疲力尽,只有她还能进厨房弄香喷喷的咖啡与烧一大锅牛肉出来吃一顿。问她精力是哪儿来的,她却说:“总得有人弄呀。”
她确然是有点儿怪怪的。
对思恩,她毫不紧张,思恩还是跟旁的女孩子勾搭着,旁的女人也都以勾引他为荣,他不是一个十分挑剔的男孩子,有什么香的甜的,就逢场作戏一番,我想兰花是晓得的,连我们都知道了,她焉有不知道之理。
思恩说:“她不是一个吃醋的女人。”
不是一个吃醋的女人。她并不爱思恩。至少没有爱到那个程度,或者她是个与众不同的,我明白她,到底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我与思恩说:“你昨晚跟那个法国肉弹去看什么戏。”
我对思恩说:“连我都看到了,你那部车子又招眼,有什么好处呢?到底是订了婚的人,你得给兰花留点面子,咱们中国人色色讲究面子,你得让她有落台的机会,否则事情僵了,你再上哪里找这么一个老婆去?情妇,香的臭的,腥的腻的,一千一万个都行,老婆却只一个,到头来她扶你,你扶她,那金发洋女人能陪你终老不成?人还真是会老的,思恩,别以为你得天独厚,吃了长生果了!”
思恩稀罕道:“没法子,大哥就是帮兰花。”
做人得讲道理。
他说:“你不知道,她是个不吃醋的女人,反正我除了她,决不娶别人。”
我不响。
过了一会儿,他问:“大哥,那金发的不错吧?那头发是真的,不是染的,三十八、廿四、卅五。胜当年碧姬色铎多矣。”
尽管他是我亲兄弟,我还是倒胃日了。
第二天兰花微笑道:“那有什么关系──大哥是不会明白的。”由此可知她全知道,她只是不说而已。
我心里面不舒服。
我叫她多来我们这一边,她一个人在外国,有什么去处。
过了好几个月,我跟妻说:“要不回香港,要不把孩子带回来,这算什么?要舒服,干脆别带孩子。”
“回家也好。”妻说。
“是呀,可是回家,又得从头开始,重头找工作,怎么办?你考虑过了?”
“你去把孩子带回来了,都差不多三个月了,快会认人了,反正爸妈也好久没见你,见了你心也安一点。”
“可不是。”我说:“那么我回去了。”
“你请得了假?”
“就放复活节了。”
临走的时候,兰花来学校找我。
她有话跟我说。她说:“大哥,我有一事托你。”
我看看她,心里很难过。
兰花的终身并没有什么着落,与思恩订婚,简直是一场包输的赌局,她又不是一个有心思赌的人。
她脸上有一种默然的宁静,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
“我也想回家。只是没回家的勇气。大哥若到了香港,去见我母亲一次,就说──我很好,她不必挂念,就说我很好,对了。”然后她转侧了睑。
“你没跟她通信吗?”
“有呀,然而她会发疑我,大哥是君子,大哥说的话,她一定相信。”
她还是坚持看我是一个君子,这种天真的信任,开头是令我尴尬的,后我就觉得,她以往必然碰到过无救的小人,以致见了我,错认为君子了。
她的故事,她的故事是怎么样的呢?
“我一定去看她,一定把你的话传到。”
“谢谢大哥。”
“还有旁的事没有?”
她摇头。
我说:“你总是不快乐,兰花,为什么呢?”
“谁说我不快乐!”她微笑着站起来,“那天在左岸吃海鲜,我多么快乐!”
“我的天呀,那是半年前内事儿了!”
“半年快乐一次,还不够吗?我不是一个贪心的人。”她说:“大哥,我先走了。”
她那一天真的很高兴?我真觉得她是暧昧的。
我回香港她没有来送飞机。到了香港,我可以想像到妻曾经受过的疲劳轰炸。我是累倒在地上,整天像大明星接受访问,四周都是问长间短的人,受不了的人。
后来总算抽得一天空,去看兰花的母亲。
正如父亲所说,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太美丽了,令人不置信的,年纪不大,说话慢慢的?有一种腻性,就把人莫名其妙的腻住了。
某些地方她很像兰花,或是兰花像她,有一种若隐若现的哀伤,对任何事物没有留恋的哀伤。
她抽着姻,穿一件印花丝旗袍,双捆边,绣花拖鞋上绣着蝴蝶。她让我喝茶,还是用有盖子茶盅。最奇怪的是沙发侧放着痰盂,可是却不觉恶心,她是一个有办法的女人,就像她女儿兰花,不过得她母亲三二分真传,思恩也就很服贴了。
兰花的母亲没有开口,只是客气的微笑。
她家客厅中央一束白色的姜花散着香味,很阴凉的香味,姜花本来也应该是很普通庸俗的花,然而她们两母女一向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那是不必提了。
然后她很细致的打量我,然后她说:“我们兰花若嫁你兄弟,也很福气了。”
我欠身,“不敢当,伯母。”
她叹口气,“你兄弟可像你?”
“很像。”我只好如此说。
她说:“兰花没兄没弟,就她一个人,我──是随时会去的,人年纪大了,说不得的,你多多照顾她,我把她托在你手里了。”
我说:“伯母──”
她说:“兰花说得对,你真是个可靠的人呢。”她打断了我的话,“据说又品学兼优,我见过令尊,也是君子人,兰花大概不必担心。”
我默然无语。看了,好了,咱们一家人都是君子,肉割得不正都不吃,大伙儿都坐着饿死好了,兰花是哪里来的观念!
我放下了一点礼物,就走了。
她没有留我。这个口口声声说自己老,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的女人,她没有留我。
她只是说:“告诉兰花,我也很好,叫她不必担心,念完了书,就回来吧。”她停了一停:“其实念什么书呢!嫁了算了。”然后就朝我笑了一笑,那笑是美丽的。
我告辞。
看情形她们的环境很不错,高等的住宅,高贵的家俱,实在是很过得去的,然而真相谁知道。
我抱了孩子回来。
妻说:“兰花与思恩吹了。”
我问:“怎么?”
“吹了。”
“胡说。”
“真的。思恩说的。”
“为了什么?”
“思恩说见到她与别的男人在一起。”
“什么男人?”
“不知道。”
一回来就碰到这种事,我是烦得头大,一发狠,我就与老婆回香港,管谁跟谁吹呢!天晓得!
我一直说“不会的”。
思恩抱头大哭。我与妻好笑。他又不是不爱她,偏偏又爱要花样,真耍出花样来了,又受不住剌激。
他是求我,“大哥,你想想,她与别的男人在一起。大哥,你想想!”
“你不要她,也算了!”妻说:“要她,你自己先不必鬼混,现在什么时代,她又不是没脚蟹,后果堪───对了,戒指还来了没有?”
这时间只有妻一个人会想到戒指。
“没有。”
“糟糕,肉包子打狗,有去没回!”妻笑。
思恩说:“她还了我我就完蛋了!”
我双眼只看看天花板,我对这种事没兴趣。
而兰花!她总有她的想法,我对这女孩子十分的佩服,她决不会胡乱就推了婚,总是思恩又做了什么见不得光之事。
我从没有去过兰花的家。?
那一日去,刚好路口摆了一个档,卖花,那花很好,尤其是水仙,黄得美丽,我买了一大束。奇怪的是,任何花只要束在一起,一大堆,都是好春的,卖花的老妇二买花的总是老妇一替我用软纸包起来。我提看花到兰花的家去。她早在窗口看见我了,探身出来打招呼,脸上含着笑,一点忧伤都没有。
“大哥!这里!”她叫。
我也笑了,抬头看着她按铃,她住四楼,英国还有这点浪漫,房子矮,可以探头出窗打招呼,香港什么都十七八层楼,干吗?跳楼?
她替我来开门,我上楼去。
她明快的穿一件衬衫,花纹有贴褪色,也就显得自然,一条过膝的牛仔布长裙,双手插在袋里!那种潇酒标致是不用提了,头发剪得短短的,脸蛋上有一种不该有的喜气。
她很开心,为什么?
我们走上木楼梯。
她笑道:“大哥别笑我,我只租得起一间房间,但倒是很舒服的房间,房东准我用她的厨房,我自己有浴间。”
我进了她四楼的房间,好美的房间!
大概有两百尺大,一张大床,上面铺着一张七彩手钩的毛线花被,小块小块并的,墙是米色的,木板地很旧了,但擦得很亮,铺着一张很厚的棕色杂米色的毯子。有摇椅不稀奇,还有一匹摇木马,房间有种奇异,另一个世界的感觉,有花,有草,有天花板上吊下来的玻璃球,有说不尽,形容不出的小玩具,洋娃娃,各种各样的纪念品,以及书,无数好书本。
美丽的房间,美丽得随意,一种不自觉的美丽,就像她本人。
我看她,把花递给她。
她道谢。
她说:“你看,我回不了家,搬这些东西,简直搬死人。我去旅行,不管去多久,也只好交着租,叫我把这些东西搬哪儿去?头痛。大哥请坐,别怪我乱,喝什么?我有中国茶。”
“就中国茶,是什么茶?”
她歉意说:“前一阵子妈妈寄了上好的旗枪来,奈何喝了胃痛,现喝普洱。”
我点头,“就普洱。”
“我是加玫瑰花的。你呢?”
“没试过,试一试。”我说:“烦你了。”
她笑着走到隔壁厨房去了。
这房间里简直一尘不染,妻看了恐怕要妒忌的,明窗,又暖和,不知租金如何,因在顶楼,有一只窗门是斜的。
她的书桌也是斜的,像建筑师那种,考究之至,就放在房间中央,床倒是贴着墙,墙上挂一个日历,那日历上有史诺比,睡在屋顶上,他在想:“明天或者是一个好天,今晚睡久一点。”胡士托早在他身边梦周公去了。
我微笑。
她捧了茶来,我舒舒服服的坐在摇椅上,摇呀摇的,喝着她喷香的玫瑰普洱,忘了来意。
她坐在地毯上,其实还有好几张舒服的沙发;她就是不坐。她也喝看茶,手上那只钻戒晶光四射。
“大哥,你不必开口,我早知你为何而来。”她说。
我说:“你很懂享受,这房间很美。”
我的水仙给插在一只蓝花的瓶子内。
“我见了令堂了,她很开心。”
兰花笑,“我晓得你怎么想:‘到底不愧是个做戏的,长得还不错,就是有点堂
子里女人的味道。”
我不响,微笑,的确是有点流气,她母亲。
“四十八了,”兰花感喟的说:“看不出来吧?”
“春上去不过三十二、三左右。”我说。
“是,许多人说只有三十,那是过分了,可是瞒十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中国女人的魅力。”我说。
“大哥,谢谢你替我跑这一趟。”
“你跟思恩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
“解除婚约了?”
她微笑。
“过一阵子就没事了,是不是?”
她微笑。
“兰花,你知道你自己,你是一个难得大方的女子。我看思恩不娶你,也难娶别人,谁还受得了他?他也看不上别人。你一个人在此,就……迁就他一点,看我面上。”
“是呀,我一个人在此,大哥,平时你还公道,今天就来这套,打死不离亲兄弟,你还是帮思恩,我还不迁就他,你倒说说看。”
我不响。
“是呀,我不嫁他是不行的,你们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是不是?是的,我得嫁他的。”
“他在哭呢,泪天泪地,做男人像他……不用提了,自家兄弟有什么好说。”
她不出声。
我说:“我也不能看你们太久了,我想回香港家去。你们这般闹法,简直叫人心神不宁,你想想我做大哥的该怎么办?”
她脸上忽然变色了,渐渐的苍白起来,她放下了茶杯。
“大哥……回香港?”
“是嘛。我总不能在这里陪思恩一辈千,也出可独立,都念博士了。”
“可是……大哥,不会吧,孩子刚接回来,”她慌张的说:“大哥是说笑。”
“不,真得回去了,孩子就要学讲话了,一开口英文,却是黑发黄皮肤,有些稀罕,我觉得是耻辱,回香港读中文去。”
“也不会马上走的!”她急得差点没跳起来。
我纳罕着,怎么会有这种反应?我走不走,与她有什么关系?然后我想到她的寂寞,她的孤独,我到底也是一个说话的对象,我走了,她到底有点不舍得。怎么好怪她。
我想了一想,“也不过是几个月的事了。”
她笔尖沁出了汗,没说什么。
我说:“也不算是匆忙的决定,筹谋已久,苦无机会,若你与思恩好好的,我放了心,走得开了,我把思恩交给你了。”
她抬起头来,惨淡的问:“大哥,你又把我交给谁呢?”
我一时答不上来。她却没追问,就跑去为我做茶做水。是呀。她单身一个女孩子在这里,谁又照顾她呢?我呆着。思恩是如此靠不住的一个男人。
我低下了头。
我的话说完了,她的运气不好,她应该随到一个扎实的、可靠的、结棍的男人,不是思恩。然而她与思恩站在一起,却是出奇的配对,我该说什么呢?这种情形,第三者夹在中央根本是多余的,然而我硬挤在当中,我想思恩娶个好的女孩子而已。
她配思恩。
如此而已。
我把茶再喝完,就起身走了。
她倚在窗口看我开车离开,屋子窗沿花盆里开满了白色的、铃型的“山谷百合”。
我呆了很久。
可是没多久,妻说:“他们没事了。”
我没想到会这么快。呆了一呆。
“真讨厌!”妻说:“要什么花样,我们快离开吧,不关我们的事,什么三长两短,就找了你去,他们开心的时候,人影都不见一个,什么意思!你去做保人,做得好,谁感激你?不好,又是个罪,头都大了!”
“不是说好就回家了?还噜嗦什么呢?”我忍不住讲一句,就讲错了。
她脸就发青了,“我噜嗦?我们几时红过脸?为了个不相干的女人,几番不欢,她与咱们什么关系?她又不是正式弟媳妇!好!我噜嗦,我不理,我什么都不说,任凭你们闹翻天,与我何干!是我多事,我该打嘴!”
她回到房去,把房门关得震天价响。
妻对兰花有种无名火,压了下去,也随时随地会得升上来的,我不明白。
她受的教育,为了兰花,荡然无存。
我不明白。
妻也不明白。
第二天她向我道歉。
我叹口气,“老夫老妻了,还提这些!”
“不是这么说,”妻落下泪来,“结婚这么些年,你知道我,我也不是没见过场面的人,偏偏就现在出这种丑,读了这些年的书,全丢到阴沟里去了,你说怎么办?那火气是怎么升上来的,竟不知道。”
我不响,低下了头。
“我对兰花──我总是不喜欢,我真是不喜欢她,一种说不出的厌恶,凭什么她有那么多的自由?要风得风,要两得雨?这也不是妒忌,是一种恨恶。”
我说:“算了,以后想见她,还见不到呢,我们都快走的人了,她不见得会回香港,现与思恩又和好了。”
“她与思恩,究竟弄什么,我也不明白。”妻说。
“我倒是有点明白了,然而我们是局外人,明白也不好说话。思恩的要求高,你不是不知道,玩管玩,老婆若出不了大场面,丢的是他的脸,他怎么受得了!所以娶的一定是兰花,然而兰花倔强,他始终觉得没有真正得到她,意气不平,所以乱搞。兰花……她想嫁人。”
“想嫁人?何必嫁思恩?天下多少可靠的丈夫。”
“不见得呢,你倒数我听听。真正四平八稳的男人,又惹不起兰花。”
“若不是真爱……”
“什么叫真爱呢?”我笑。
妻忽然问:“你呢?你可爱我?”
我摸摸后脑。“爱你?怎么隔了几十年才问?你是从来没问过这种问题的。”
“真的,从来没问过。”她笑了。
“要我离开你,”我缓缓的说:“那是绝办不到的事,我与你这些年来,经过的不止是风花雪月,我与你……就是一辈子的事了。倘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好好的活下去,为孩子,也为了我,我自己……自然也一样。咱们的感情是现实的,生活的,咱们不是罗密欧朱丽叶,但丁与比亚曲丝,梁山伯与祝英台,咱们是一对普通的夫妻,我很歉意。”
妻眼泪滚滚而下,她微笑着,“够了,够了,我已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了!”
“所以你不必疑心──我岂有不知道你的,你不喜欢兰花──是的,兰花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子。”
“她爱慕你,”妻说:“瞎子也看得出来。”
我震惊,“我真不知道!你疑心过份了!怎么会有这种事!不会的!”
“也许我瞧不惯他们新派作风。”
我不响。
思恩与兰花真和好了。
没闹新闻。
没新闻就是好新闻。
我与妻却收拾道具,打道回府,孩子牙牙学语,烦是烦得头痛,却是一种喜气洋洋的头痛。
历年来积下的东西可真不少,什么都舍不得扔,家俱电器用品倒无所谓,一些书、信、文件,却绝对不会抛弃,思恩说:“大哥,我搬进来算了,你要我买你的家愀?还是租?还是赠?”这倒也是好办法,我把不带的全赠与他了,反正他迟早要结婚的,家俱还都新,不算旧。这解决了问题。
兰花来了,坐在一角抽烟,喝咖啡,穿条牛仔裤,一件衬衫,一脸的落寞,也难看得出真表情。与思恩倒是有商有量,两个人咕咕哝哝的耳语着,感情仿佛进了一步。
我不晓得她是抽烟的。打火机夹在牛仔裤后袋里,吸得很寂寞的样子,她是寂寞的。
我始终觉得妻有那种中年女人的忧虑与疑心。兰花怎么会看得上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凡女人,若爱她们的丈夫,老以为天下最好的便是她老公,个个女人眼红她老公,真好笑。
我跟兰花说:“这层屋子好,我们是租的,可是合约可以再续,再绩续问题,你们装修一下,就合心意了。”
她笑了一笑,“这全凭思恩,我仍住我那旧地方。”
“何必呢?”我惊异的说:“都订了婚了,这什么年代了?省一点,这里三个房间,又不是住不下。”
“不是这个意思,我最怕跟任何人挤眼睛对鼻子,包括思恩在内,谁也不爱看见谁早上起床如厕刷牙洗脸。”
我既好笑又好气,“啊,照你那理论,将来结了婚,你住三楼,他住二楼!”
“我们是不会结婚的!”
“兰花,你别太翻翻覆覆了。”
“大哥,你我没话好说了,说多了,你既不了解,又生气,你随我们去吧。”她断然的说。
她请我别多管闲事。
根本是,他们什么年纪了,我还做什么褓姆?自己不识相,活该听难听的话。
我们就这么搬走了。
到了香港,住了半年,就习惯下来,根本是香港人。奇怪得很,因为买了套差不多颜色的沙发,我老觉得有个人坐在角落上抽烟,一条牛仔裤,一件旧衬衫,那人是兰花。
半年了,她在我脑里无法磨灭。
半年后,她与思恩结婚了。
我不清楚她有没有看思恩如厕洗浴,我也不知道她是否住二楼,思恩则住三楼。反正他们结婚了。
寄来了照片。
照片上的兰花一身白,思恩也一身白。那套新娘礼服是细麻布的,她戴一顶宽边草帽,上面有网有缎带有花,都是白的,直截上脸色也有黜苍白,思恩漂亮之至,精神奕奕。然而兰花是美丽的。
他们在小教堂里举行婚礼,就在教堂花园拍照,有风有花,都是水仙.又是水仙的时节了。
照片拍得很好。
妻说:“照片拍得很好。”
过了一会儿,父母也说:“照片拍得很好。”
大家都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是说不出来,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
我倒是放心了。
然而兰花陆陆续续还是在那张沙发角上出现。
在我印象中,她是一个穿牛仔裤的女孩子。
父母说:“让他们回来一次吧,这媳妇我还没见过呢,她母亲又见外,不大肯与我们来往。”
我不说什么。思恩是没问题,兰花呢?
没想到兰花也来了。
大家去飞机场,这时候我的孩子已经会走路了。
下了飞机,我觉得兰花胖了,结了婚还是那样子,一件几乎透明的t恤,一条长裙子,皮肤晒得黑黑的──又往哪儿渡假去了?
见了我,她微微一笑,其余的人只略点一两下头。
母亲心中先有三分不快,我看得出来。
我直截觉得兰花是来错了。
她不适合我们的家,她根本不适合这个世界。
兰花胖了以后,那身裁更是曲折离奇,我正眼不好意思看她。妻是瞪着眼瞧,然后轻轻的说:“胸罩也没有,什么都看见了,思恩真大方。”
思恩呢?头发在披肩膊上,耳朵忽然穿了孔,多了一只金耳环,这种人居然在念博士,道德沦亡!
两个人跑出来像摩登江湖卖艺的人马,那里有学生的味道!
父亲更有五分不快。
我拿了他们的行李,往车场走。
兰花走到我面前,白米色的长裙,没有衬裙,内裤是淡蓝的,腰细得蛇一般,胖全胖在对路的地方,真有本事,我一头的汗。大概是行李重。
上了父亲的新车,六个人不算挤,只听见思恩一个人的声音,兰花一句话也没有,眼睛看看窗外,天气热,车里有冷气。母亲的眼睛盯着兰花,父亲与思恩谈过去未来,妻有一种快感,因为兰花终于碰见了一个可以有资格管她的人:我们的母亲,而我,我只希望她与思恩快乐。
而她与思恩仿佛没有直截对白。两个人看上去是一对,时间久了,完全是两码事──又是新派作风..
行李先在兰花母亲家里放下了,她住母亲家。点个头,说声再见,扬长而去,她可不理我们家人怎么想法。父亲铁青着脸,也不出声。思恩说:“她是那个样子,随她去,累了她就回来了。”仿佛兰花是一只小狗。母亲说:“无礼之至!”妻说:“她……是有点怪怪的。”这算是帮兰花呢!我无语。
结婚才多久?已经这样子。
到了家,母亲大发脾气,把金饰,见面礼,一股脑儿扔出来,妻都默默的收拾了。父亲说了一句话:“这种女孩子,决非贤妻!”
我不响。
思恩不耐烦,“理她作甚?我们做我们要做的事.爸,我博士论文草稿带来了,你看看!”
父亲又回心转意,开心起来,“我两个儿子都是博士,我也算是福气……”
他们父子两人又谈了起来。
妻偷偷的说:“见面还没说话就僵了,不好,你去把她们两母女请出来,今晚一齐吃个饭,就没事了。你瞧瞧,两只金镯子,一条金链子,都重叠叠的,起码五两,你妈不是小家子,金子就是金子,送就送得出,如今金子什么价钱?你叫兰花别傻了,她年纪也不小了,以为有张文凭,可以吃通全世界?这年头阿狗阿猫都有乱七八糟的文凭!如今放着金子都不要,将来问人借一个子半个子儿,她可苦呢!她听你的,你去叫她吧!”
我点着头。
“还有红封包,是爸爸给,嘿!她不来,损失大了。”妻说:“你记得咱们红封包里是什么?是一张屋契!”
我摇了个电话,把兰花无礼的事跟她母亲说了,她母亲是个省事的人,什么不懂,到底是什么出身?她说转头便来电话。
我挂了话筒没多久,兰花那边有讯息了。母亲去听话,不到十分钟,火气烟消云散,一脸笑,“好好好,好好好。”挂了电话。
妻说:“真有法子。”
母亲说:“原来小孩子三年没见母亲了,她母亲又新近进过医院,故此急坏了,来不及赶去见母亲,也是孝心。现见母亲没事,来了电话,今夜做东,两家人去吃一顿,已经订了台子,在东兴楼三楼,她女孩子无礼,因在外国耽久了,请我们多多包涵,至于她,她丈夫不在身边,独个儿不好抛头露面到处走,故此亲戚竟没有什么走动,正好趁这个机会热闹一下。”
父亲也缓和下来了。
“几点钟?”父亲问。
“随我们,我们准备好了,大家一齐出门,给她们一个电话就可以。”
“啊。”父亲点点头。
我摇摇头,凭兰花母亲的伎俩,哄爸妈?当小孩儿一样,当然乖乖就范。小事化无。
妻在我耳边说:“兰花不像她母亲,要像,怕早做了伯爵夫人了,这等好功夫!”
我点点头。
妻又说:“不枉以前是做戏的。”
我又笑了。
晚上大家在东兴楼见面,可奇在这里,每个人都熟络了,就是思恩与兰花,陌路人一般。
兰花的母亲把我们的父母亲敷衍得水泄不通,她用那糯而不腻的声调说:“我丈夫在新加坡为生意,一年不得回来几次,我因水土不服,耽在那边,三日两头病,只好回来香港。兰花又不在身边,挂心呀。兰花嫁了思恩,我没见过思恩,却见过他家人,实在是兰花的福气,我是妇人之家,没甚见解,以后就靠这头亲家了。”
说得倒也是实话,可是父母从来未曾听过这种话,以为真是剖腹掬心,感动得差点没落下泪来罢了。
父亲说:“放心,我才两个儿子,两个媳妇,焉有照顾不到之理?”
说到她进医院之事,她支吾过去了。妙,兰花的母亲做人像做戏一般,于是乎诸色见面礼又到了她们手中。母亲乐了,把手上的一只翡翠马鞍戒褪下来要给兰花,兰花怎么都不肯要,
结果还是套在中指上。
一顿饭吃得杯盏乱幌,煞地热闹。
妻说:“咱们看戏。”
兰花坐在一角,缓缓的抽烟。
她换了一件好衣服,贝壳红的纱,在膝下,贝壳红的名贵皮鞋,头也洗过了,明艳照人,思恩终于坐了过来,挨在她身边。
兰花始终像一个局外人。这桌饭是与她无关的,她不是属于这里的。她吸着烟,左手夹着长长的滤咀香烟,右手把一只金色的卡蒂埃打火机翻来覆去,像要背熟它上面的花纹。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即使到她母亲那种年龄,她也还是美丽的。
思恩用手按在她后颈上,像是要扼死她的样,她毫无知觉,垂着头。思恩恨也就恨她这点,倘若她对他紧张一些,吃醋一些,妒忌一点,肉麻一点──什么都好,思恩就满足了,就开心了,然而她不在乎,一切是身外物,色即是空。可惜她却不是空的,她满满的是诱惑,全身散看她成熟的香味。
萋说:“她真是美丽。”
我不出声。
那种不经意的美丽,并不能在几个女人身上找到。
一顿饭吃完了,两位老人家顿时回心转意,开心得不得了,声言将来必然照顾兰花。
我狠狠的白了思恩一眼。
“对不起,大哥,这是老实话,我知道你不爱听。”
“你应该满足了,兰花正是你需要的妻子。”我说。
“是,但是她不需要我。”
“又胡说,你不可能希望兰花这样的女子爬在你面前,她不要你,不会嫁你,你要求十全十美的事,可能吗?”
“你不知道,我心中不快。”
“你们两个人都有毛病,对世界上的事要求太高,思恩,做人不过几十年的事,何必这么苛求。”
“就因为只有几十年,大家不过活这几十年,真还有来过不成?故此我的要求高,她为什么处处与我作对?”
“思恩,我实在爱莫能助。清官还难审家头事。”
“你与大嫂──好像很快乐。”
“我们没有要求,”我笑着足收了棋盘,“我们就是这样一辈子了。”我停了一停,“我们知足。”
“大哥,我应该怎么办?”
“好好的对兰花,别再出去混女人,多大的碗吃多少的饭,别乱搞了。”
他不出声。
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
第二天谁都起来了,兰花不见影子。
思恩在早餐桌子上有点尴尬,他解释,“她有吃安眠药的习惯……”
我说:“等一下叫她到我们这边来一下,你也来,思恩,吃顿便饭,我们先回去准备。”
我与妻先走了,回家看孩子去。
兰花与思恩下午四点多才到,兰花脸色不好,又不化妆,穿的衣服倒说不出的明朗,一件毛巾t恤,绣看花,一条牛仔裤。
她一进我们的家,我就渴望坐到那张沙发的角落去,她缓缓的踏进来,果然就拣了那个位于,我心中像放下了一块大石,她没有摸出香困来抽。孩子走到她面前,叫她一声“阿姨”,叫错了。可是她忽然开心得不得了,连连亲吻着孩子,把他抱在膝上坐着,与他说了许多话。
妻子有点惊奇,看了我一眼。
也许当他们有了孩子就好了。
兰花这么喜欢孩子,倒是超乎想像与意料。
她连连夸奖着孩子美丽聪明,妻倒也很开心,每个母亲,只要有人肯夸奖她的子女,她是必然高兴的。
兰花坐在沙发角落不肯动,孩子累了,自跑开了。思恩去取了水果给她吃。刚好家买了十分好的桃子,她一吃就五六个。
妻笑她:“野人似的,桃子虽洗过了,那皮上头有绒毛,不剥了就吃,无益,吃这么多,滑肠,当心拉肚子。”
她只是笑。
也肯笑了。
后来她自口袋摸出一个小礼盒,说:“这是给孩子的见面礼。”硬递过来。
妻先呆了,她还来这一套!打开盒子,倒也简单!是一两重的小黄鱼金像。孩子见了,取了去玩。我想这是她母亲的主意。
她却说:“我身边有点钱,想买什么好,看上了金子,你看,这年头,孩子也喜欢。”
大家只好笑。思恩说:“只有她想得出,她自己最不喜欢黄澄澄的东西,却买了送人。”
她笑,“这样送了出去,才不心痛。”
饭后自有佣人收拾了残碗等事物。
她又盛赞菜色好吃。这等客气,倒把我们吓一跳,莫非转了本性?兰花若一贯如此,大家也不致于生疏了。
在露台上我扇着扇子,跟她说:“你今天倒高兴,兰花。”
“是呀。”她把眼睛看着露台外血红的影树。
我说:“你若常常若此,大家就开心了。”
她忽然笑了。“大哥,若果我日日若此,有一日伺候不当,你们还不是照样怪我!如今我闲时板着脸,偶然露张笑脸,大家反而高兴,你这点也不明白?”
我底头细想,她这话有理。
“但凡做好人,是最最累的,做惯了好人,想不做还顶难。我认识这么一个人,做了十年的好人,但凡友人亲戚,有求必应,出钱出力,一点本推托,大伙儿也惯了,奶妈的儿子的姑丈的女儿要上街买菜,都叫他做司机开了车子出去。这人做了十年好人,忽然累了,他老先生想恢复正常,却已经迟了,那受他千恩万德的,都称他为‘虚假’,倒是我,还帮他说几句话。大哥,有这等例子在,我不敢做好人,省了。我那父亲头一个太太来香港,抄到我妈那里,踢开了门,头一句话是指着我说的:‘这婊子养的!’这话我记在心里廿年了,大哥,我气呀,后来想,算了,皇后
我心里暗暗叹气。
“大家不喜欢我,我知道,我不讨大家喜欢,我也知道,我今日若得大家喜欢,又怎地?不过说话多个笑脸!难道今日我去了,还有人跟着我一块儿去不成?我何苦做好人,讨他们欢心?”
“兰花──”我想劝她一下。
她忽然温柔的笑了,她说:“大哥,你是不会明白的。”
我笑道:“是,因我是君子人,我不会明白的。”
她一呆,“咦,怎么这话你先知道了?”
“你自家说了多遍了!又来问我!”
“我几时说了多遍了?”她睁眼说。
我说:“瞧这记性。”
她笑:“可见得是老了,什么都浑忘了。”
我看着她,她只是微微的笑着,这是一个早热天,她鼻尖上冒着小点小点的汗,额上有点油。
忽然我回房去取了照相机,上了底片,就替她拍了许多张照片。她随意地坐着,让我拍。
然后轮到孩子,妻,思恩,然后是全家福,难得这样的机会,大家挤在一堆,用自动设备,闹了半晌,又笑又叫,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妻见兰花一向是不说话的,这一天却也凑兴起来。
她说:“怎么来的兴致,我们都是十年没拍过照的人了,如今也托了福,兰花思恩,你们多来几次就好。”
思恩说:“兰花最不变拍照,用的护照照片,都是中学时期拍的,硬充十五岁。”
兰花笑,“奇怪什么?谁不想充少几岁!”
我笑了,收了照相机,叫妻把那几卷底片拿去冲。
妈妈打电话来问,听见我们这么乐,好不服气,她说我们廉老人在不好玩,所以昨天一点不轻松,我一笑置之。
我跟思恩说:“你看,照我意思,兰花不过是一个多心的孩子,哄一哄就开心,她小时候过得不如意,受了冷落,如今过份自我中心一点“,也是有的。你善待善待她,她有什么不好?”
思恩只是摇头,“你是不会明白的,大哥。”
我有点气了,“两夫妻倒是同心合意,一般的口气!我怎么不明白了?我事事不明白,还能有今日嘛?”
思恩说:“她的快乐,与我无关,与我无因,皆非因我而起,你难道没有发觉?”
“你真腌脏,思恩!我若爱一个人,管她为什么高兴,只要她高兴,我便也高兴!这就是了,她的笑脸,就是我的快乐,我还去研究她为什么笑呢!”
思恩呆了半晌,他低下了头。
兰花缓缓走来,我不说了,背后说人事非,到底不雅。
“思恩,我们留到几时才走?”她问。
“多坐一会儿,又不是不开心。”思恩说。
她点点头,然后看着我,“不妨碍大哥吗?”
“我有事不会请了你们来!”我笑。
孩子一边说:“我只要这好看的阿姨抱!”
我说:“你太重了,这阿姨抱不动你。”
妻说:“你也与孩子一般乱叫,这不是阿姨,这是阿婶。”
兰花以手掩心,“吓我一跳,什么阿婶?我做了他阿婶?我还不知道呢。”
大家又一阵笑。
那一日倒可以称为尽欢而散。
妻临睡说:“今天他们倒高兴,若常常如是,就好了。”
我忽然想说:你哪里知道,终于没说出口,这是他们两夫妻的口头禅,我怎么学上了?
妻隔了一会儿说:“你是越发沉默了,没大事不肯说话。”
我说:“言多必失。”
“夫妻间也如此嘛?”
“夫妻间要相敬如宾,你又不是没听过,客客气气,方过得一辈子。”
妻笑,“想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可怕哪。”
我也一笑。
思恩与兰花转了一个圈就回去了。
他们走了以后,我们可真的静下来了。
他俩都是不爱写信的人,我也不晓得他们牛活如何。
圣诞寄了一张卡片来。旅行每到了一处,也有普上卡。
思恩那宝贝的博士论文始终没写好,他们两夫妻仿佛就是旅行旅行旅行,不在罗马就在巴黎,圣诞兰花一个人在维也纳。
妻很羡慕,她静极思动。我是人到中年,真懒得东奔向跑,我只是佩服他们。
妻想去东京,她第一次去东京时,才十八岁,后来又去过一次,想变了很多,被她说了几次,我终于告了假,与她在东京住了十来天,倒是没后悔来这么一趟,玩得相当轻松。
到了机场,佣人抱着孩子来接,不见爸妈,我倒不在意,妻倒动问了。
佣人说:“二少爷与二少奶奶离了婚,老爷气得脸都黄了,病在那里呢。”
我一震,“那么太太呢?”
“太太也不自在。”
我与妻面面相衬,作声不得。
我隔了多久才跌脚道:“搞什么鬼?”
到了家,妈妈铁青着脸。
她说:“是思恩不好,去玩洋女人,被侦探拍下了照片,兰花也不说什么,把那照片寄了给我们看,离了婚──这般不忍得气!也怪不得她,年纪轻,换了是我,也受不了,没的故着顶好上佳的花不要,去惹一身骚臭,罢!自己的儿子,也争不得他,只是兰花也太心急了一点,把事情告诉了我们,我们自与她出气平事,这么就离了,有什么好处!”
说了半天,仍然向看儿子。
妻便有点同清兰花,问:“那照片呢?”
问错了,妈妈一瞪眼:“早被你爸一把火烧了,见得人嘛?”
妻见如此抢白,也自不开心,走了开去。
妈妈也不理她,一边诉说:“兰花也真做得出,请了私家侦探去拍那种照片!”
我不响。
“一夜夫妻百夜恩啊!咱们也对她不错,何苦替咱们出这个丑!”
我还是不响。
回到自己家里,妻发话了。
“做媳妇真难,不如搬回英国去,独门独户,逍遥自在,我做你家媳妇十年,自问没做错半点,今天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也不该当看佣人脸老大耳刮子般的抢白,我娘家也有金有银,我也有文凭护身,如今叫我看着心冷,思恩做这种事,不止千回百回,她是母亲,又不是不知道,不见她劝思恩半句,如今离了婚,又怪兰花做绝了,我是兰花,把照片发付诸杂志登去!你父亲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看你们怎办?说错一句话这么大罪,兰花难道要砍头?你家是皇帝!”
我问她:“你要我怎么呢?向你磕头认错?”
她一声不响,回房收拾了一个小箱子衣服,抱起孩子,开门就走。
我也没叫住她。
佣人呆了,她嚷:“太太!太太!往哪儿去!这才回来,两箱子的衣服还都没拿出来打理呢,你哪里去?”
她自然是回娘家去了。
又是为了思恩兰花。
从来没有弟弟、弟媳这么烦的,多次吵闹,皆因他们而起,任凭怎么劝,都当耳边风。订婚是白订,结婚是白给,离了婚大家清爽,我被他们缠了这些年,实在吃不消了,若只说要离,我还可赶去劝,如今都做尽做绝了,还劝个鬼?
我一人闷闷的吃了饭,打电话去妻娘家。
问:“孩子可好?她可好?”
岳母笑答:“她发痴了,你别理她,她住几天自然回来的,佣人有不当,你与我说,勿让父母知道,他们已然在气上头。你爸妈有什么不是,只怪在我身上。”
岳母真是大方明礼,我叹日气说:“你跟她说,她有什么不舒服,也尽怪在我身上好了,
我是不怨的,这么些年夫妻,一辈子的事,别闹这种意气,谁不受谁一点气,算我的错,也就完了。”
岳母说:“你别担心,我自找她说,你休息休息,我知道思恩是你爱弟,他有什么事就等于你有事一般,你自然是心烦的。”
我又长叹一声,道了谢,挂了电话。
真累了。
思恩的事,到此为止,我再也不理的了。
我挂了电话自看电视,只见红红绿绿的影子在眼前打转,没有一点看得进去,看不进也毫无损失。
然后在沙发上,牵牵绊绊的,都是兰花的影子,我仿佛听见她的声音,她低声道:“大哥,你是不会明白的──你是君子人。”
我只觉得汗毛直竖,倒了一小杯拔兰地喝了,她又没死,怎么那人却老似阴魂似的,缠在这裹不放。然后我想到认识兰花这么多年,总末见她舒心欢畅过,忍不住为她伤心,过了一会儿,我自觉十二分的没趣,就上床睡了。
到了半夜,我还是隐隐约约的听见兰花的声音:“──大哥──”
暖气像比往时暖得多,我把被子不断的掀来掀去。
然后我听见女人的哭声,挣扎起来,一身冷汗,我开了床头灯,吓了一大跳,我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床头,她抬起头来,是妻。
我放下心来,我温和的问:“你呀,怎么一声不响回来了?倒吓我一跳,孩子呢?”
“我去绞一条毛巾你,一头汗。”她抹了眼泪,起身。
我拿了热毛巾擦擦险,舒服多了。
“我把你吵醒了。”她说。
“说这些做什么!”
“孩子我没带回来,留着那里住几天,他喜欢外公外婆家,可以放肆点。我把话说重了,你别怪我。”
她眼沿虚肿的,脸有点腊黄,到底也是近四十的女人了,当年人人说她英气勃勃,如今也一丝不见了,岁月把人磨得就像一个人。
“算了,别提了,提来做什么?”
“我想到婚姻这事,简直一点保障也没有。从前还说不结婚的男人不好,如今结了婚的男人更不好,像兰花这么有办法的女人,尚且吃不消思恩,你想想我,我跟了你这么些年,渐渐变了没脚蟹,一切依靠着你,成了习惯,大大小小的事都作不了主,没了你怎么办,真是没味道!”
我默默的想,不,兰花不是一个有办法的女人,她即使有办法,那办法也没施用在恩恩身上。
我只说:“什么是有保障的呢?生命也没有保障,今日好端端在说话的人,明晨就去了,什么保障,做人各凭良心,离婚在今日是平常事,离合岂无缘,你何必为了大家的事多感触多心,忘了它吧。”
妻点点头,她洗澡,也睡了。
我没有睡着。
我是一个最最无用的人。故此佩服兰花,说嫁就嫁,说离就离,事事理直气壮的──然而她真是一个那样的人吗?她跟我说:“你是会不明白的……”
过了几天,妻把那日他们两夫妻在这里拍的照片拿出来看,本来想丢掉一点,却又不舍得,那一辑照片拍得特别好,每个人精神奕奕,兰花笑脸如花。
正在看照片,有人按铃,妻去开门,一脸的惊异,“兰花的母亲。”她轻说。
我连忙站起来迎出去,“伯母,请坐。”
她向我微微一笑,缓缓的坐下来。
我知道她的来意了。
佣人倒了茶,她慢慢的喝着。
“伯母,你来找我,一定有事,不妨直说。”我说。
她是一个这样的女人,越跟她耍花样,她越开心,她的花样、永远比别人多,索性跟她直来直往也罢了。
她还是穿着绣花袄,绣花鞋,时间对她来说,是不变的。
她开口,“兰花的一生是完了。”
我望了一望妻,不响。
她扬扬手,“她把戒指托人带了回来,让我还你们家。这种东西,中看不中用,再大的钻石,量也不过只值三五万,三五万此刻有什么用?我兰花在外头读书,一年也花我三五万,在你们家,这般一只戒指──未免小觑兰花,据说你们有人说什么‘肉包子打狗’这些话,即使兰花是只狗,这样的手饰还打不动她。”
我看妻一看。
这话是妻说的,不晓得怎么隔墙有耳,被她听了去。
妻的脸辣辣红起来,马上退开了。
兰花的母亲冷笑一声,“当初你们家说什么来着?照顾兰花,一应有事,只包在你们身上,如今事来了,倒好像还要咱们母女俩来登门道歉似的,令尊令堂连电话也不给一个。人心肉做,我女儿也是十月怀胎,千辛万苦带大的,不能白吃这种亏,她可也是个读书人,你家有几个钱?说爱就爱,不爱就丢?要没脸大家没脸,你跟你父亲说去,叫他好好的想一想。”
来了。
脸扯下来了。
她要我们赔,然而赔多少呢?三五万她还当芝麻绿豆,她要多少?我只老老实实的说:“伯母,当初他们结合,是两厢情愿,并未言及买卖式婚姻,与别人无关,他们结了婚,家父家母才知道的,这一次的确是思恩的错,兰花吃亏,我知道,但是这事大家爱莫能助。伯母有话可对家父说,我没有能力作主张的。”
“你是赖得干干净净了?”她厉声问我。
我一呆。
妻走出来说:“伯母,你说话清楚一点,我们十年不见他们夫妻一面,弟弟弟妹的事,与大伯有何关系,这事又不是我们扯合的,你也不想想,就上门来闹,你是没关系,兰花益发一点面子也没了!”
兰花的母亲拿起皮包,摔了茶杯就站起身来,自己开了门,就走了。
妻说:“好,她是往爸妈处去了。”
“随她去,真可怜了兰花。”
“她有什么皇牌呢?”妻奇问:“不是不说,你爹那性子,不过比一毛不拔好一点而已。
她有什么本事糠里榨油?一妻笑。
我说:“我当初──是答应过照顾兰花的。”
“自己妹子也顾不了,叫我们怎地?拿了力去砍思恩?兰花决定离婚,她一定有办法,她母亲真是爱搞,趁这种机会也好捞油水,三五万还嫌小,她以为什么?如今世界,三五千也没地方借去。”
“别说了,我头痛。”
隔了几日,我们知道了。当初父亲送的屋契,写的是思恩名字,兰花母亲要的是那个。父亲说屋契已经送了出去,他无权过问,任凭兰花的母亲怎么恐吓,父亲只是不理,她去得次数多了,被父亲轰了出去。
她又来我们这里,闹了半年有多,一点结果没有。
据我所知,那屋契早转名在兰花身上了,她母亲犹如不知,我也不说穿,只是避而不见。
而兰花,一点音讯也没有。
正如兰花母亲所哭诉:“如今她死活我都不知!”
但是凭兰花母亲那手段那风姿,是不愁生活的。到底还是母亲心软,凑了一小笔现款,差人送了过去。
没隔多少日子,思恩回来了,被父亲关著书房门,痛骂了一日,我们只听见拍桌声,吼叫声。
妈妈喃喃在门外骂:“结什么婚!自己不正,又去娶个不正的女人!惹得没完没了!”
我头如斗大。
我们听见思恩叫:“我什么都给了她!车子,房子,现在我还得付瞻养费,每月付到她律师那里去,否则我就吃官司,这女人完全是有计划的,不然她不把底片还我。”
父亲老大耳刮子打过去,思恩避着,我过去拉开父亲。
思恩也火光了,“这是我的事,我倒霉吧了,你们为何又怪我?”他叫。
“你不晓得这事为了你闹得多大,”
“早知如此,我死在外头也不回来!”
妻连忙拖住他,“思恩,爸爸发脾气,儿子不担受着,谁来受,大家坐下!”
“那层房子!可值十一万镑!”爸直吼。
“我何尝不知!”思恩嚷:“可是我有什么办法?”
“她母亲犹自来日闹夜闹,又赚了万多元港币去!”
“我说我上当了,好不好?”
爸爸叹声气,瘫痪在椅子里。
兰花是女拆白?连同了她母亲来骗我们家?
那胃口未免小了。
从那天之后,大家绝口不提这个大疮疤。
思恩留了下来,陪父亲做生意,这小子忽然乖了起来,夜间足不出户,日间努力帮父亲,没多少日子,父亲就原谅了他。他是聪明人,一学好,比任何人都好,半年间帮父亲效了好几帮大生意,他只拿他的薪水,住在家中,沉默寡言,闲来著书。
父亲反而过意不去,好言好语劝他。父亲跟我说:“思恩,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英国成了思恩心痛恶绝的地方,他是留在家中,一步也不走动的了。
父亲自从得了思恩之后,胜过请十个经理。
妻说:“你看思恩,说变就变,你在大学教书,对父亲那门生意一窍不通,思恩本来又只懂花钱,你父亲好不担心,忽然浪子回头,意料不到,世事真难测啊,况且他正眼都不看一看女人了!”
我说:”会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呀。“
妻忽然笑了,笑了半晌,说:“你不是指兰花吧?她是哪一门子的水,哪一门子的云?当年还有点儿青春,今年我算算她,都快三十岁了,你别开玩笑了,思惠。”
后来我们没提过兰花。
思恩三十岁大生日,老父大手笔,晓得他喜欢车子,老远订来一辆麦基拉底美莱克。怪兽似的,停在门口。我那孩子马上爬上车顶玩,我把孩子抱了下来。
姜又说:”思惠,你也做生意算了,提携我坐一坐这种车子。“妻近年来益发唠嗦了。
我想起兰花,兰花有一个好处,她好久不出声,来来去去只有一句话:“大哥,你是不会明白的。”
思恩瞧见这辆车,也笑了。
那夜咱们一家子坐席,思恩喝得烂醉。
他是得天独厚的,三十岁的人了,身裁维持得十七八岁男孩子一般,又这么玩法。自然有人说男人三十一枝花,那也真是天晓得,我打十八岁开始就小老头子似的。
我扶着地进休息室,替他用热毛巾敷面。
他拉扯着我,“大哥,我没醉。”
我翻白眼,做戏似的,就差没打酒呃。
“大哥,你听我说。”
我把热毛巾覆在他额上,不去睬他。
他静默了很久,忽然握住我的手,说:“兰花来了没有?”
“吃茶去。”我说。
“你约得那么早?”他问道:“人家起了床了?”
“不早,十二点,早点去逛逛,有什么不好?”我反问。
“是,我得买点东西,送女秘书什么的。”他说。
“走吧。”我说。
与他逛街,像跟明星逛街。多少人朝他看,真受不了。
“把你当作李小龙了。”我笑说。
他白我一眼,“别乌揽,大哥,我是正经人。”
“现在自称正经人哪。”我笑他。
我陪他大包小包买了很多东西,他出手阔,凡是新鲜货色,都挑了买,不问价线,拿了几个大纸袋。我瞧瞧时间到了,就催他。
“你先去,”他说:“我选一块西装料给爸爸就来。”
“你不能迟到,走走走。”
我硬把他拉出去。赶到龙凤,看看表,十二点差十分,松了口气。于是选了座位,叫了茶,喝了几口茶。思恩看他的礼物单子,根本不理来的是谁,然后摊开买的中文报,读了起来。
我看着茶楼大门,果然,兰花准时而来。
她没有听我的话,没有穿漂亮的衣服。一套哔叽衣裤,里面一件丝衬衫倒是好货色。左手上一只钻戒闪闪生光,腕上白金表,拿着一只大皮包,全身上下的奶油色。
我心花怒放的站起来迎她。
她看到我了,走到我们这一桌来。
“大哥!”她笑看叫我,她没有看见思恩。。
思恩听到这“大哥”俩字,差点儿没昏过去,整张报纸“刷”的掉到地上,他抬起头,呆呆的瞪看兰花。
兰花略略转头,看见是他,也呆住了。
两人对于着,兰花不懂得坐下来,他不懂得站起来。
然后兰花忽然转头就走。
我一手抓住她,“兰花。”
兰花被我抓住了,还想挣脱。
我低喝一声:“兰花!坐下,你这点面子都不给我!”
她坐了下来,低下头,不响,她紧紧握住我的手,那手渐渐冷了。
忽然我有点后悔,安排这种戏剧化的见面作甚呢?当然说明以后,他们两个人是不会来的,但是叫他们如此失措,又是我的多事,就显得不公平。
于是我也内疚起来,说不出一句话来,当初预备好的说话,都忘记了。
忽然之间,思恩哭了,他的眼泪簌簌的落下脸来。
我看了心酸,觉得落泪的无论如何不应是他,不应该是男人,但是他哭了。
兰花的脸是木的,一点表情也没有。
过了很久她说:“我对不起你,思恩,是我不好,如今大哥让我们正式见了面,我亲自向你道歉,也是好的。”然而她声音里,却一点歉意也没有。
思恩掏出雪白的手帕,擦了眼泪,不发一语。
兰花说:“我对不起你,”她看着他,“我从没有爱过你──我误会你是另外一个人,我以为你像他──我对不起你。”
我在一旁听得如身堕冰窖:妻多年前的疑心竟是真事,然而我又有什么好处呢?她要喜欢我。
我哑声说:“思恩……他变了很多。”
兰花微笑:“我对不起他,我已经道歉了。大哥,你是不会明白的。多谢你来瞧我。”
她站起来。
我几乎哀求的望看她,思恩低下了头。
我几乎哀求的希望她留下来,给思恩一点安慰,因为他彻头彻尾爱的,不过是她一个人。
因为我现在明白了,因为她从来没有爱过他,所以他如此躁怒悲哀反常。
兰花的眼神软了一软,然而只是那么一软,然后又坚决起来,转头走了,脚步轻快的,毫不犹疑的走了。
我见她出了大门,开头是呆木,随后是哀伤。思恩是我深爱的兄弟,她竟如此对他!
我真正是看错了她,看错了她。我由哀伤转为愤怒,我冲口而出骂道:“这真是婊子养的!”
思恩仍是不响。
我摸出钞票付账,我搭着思恩的肩膊,“我们走吧。”
思恩不说什么,我们走了。
到了香港,才发觉那天买的东西,全部漏在茶褛里,忘了带走。
算得什么呢?
我一辈子自问没有做错过任何事,只此一次,我承认我错了,实在多此一举。我解嘲的对自己说:也好,认识了一个人,做戏子的母亲养的女儿,自然是这个样子,再隔了三代,血里还是流着那种特素。
过后思恩绝口不提兰花两个字,我因做了这件错事,无法弥补的错事,见了他就心疼,对他连说话也不敢大声。那日兰花竟没有为他坐下来喝一杯茶才走。她看我,不过当我是一个可欺骗,可以无限度容忍她的一个好人。
她看错了。
我再好也不致于瘟到那个地步的,况且我又不好。
思恩没有提那件事,回了家,他积极的办公,积极的找对象。大家都很诧异,思恩要找的,从来不是对象,而永远是女朋友、情人、姘头。这一下子忽然找起妻子来,真大出人之意料。
他与一个中等家庭的女孩子在一起,那女孩子白,瘦削,懦怯,一看就知道是个好女孩子,总是躲在他身后,微微的笑看,思恩的话是命令,她不会说个“不”字。穿的衣服多数是旗袍,然旗袍在这个女孩子身上,仿佛成了一种制服。而普通的印花料子,普通的裁剪,一点引不起人的遐思。
我们都没有意见。
这时候的思恩与三年前的思恩怎么一样!至少我就觉得他是很清醒的,我对他有信心。
这女孩子只是一个白白的影子。不过很干净,静默的一个影子。
然后他决定结婚了。
女子觉得简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高兴得昏了头。
我们都不说什么。
连妻都不说什么,由此可知真是没有什么好说的。
这是思恩第一次婚姻,我希望他快乐,或是至少安安乐乐的过一段日子。
照例是订婚,找房子,筹备婚礼。
思恩自己的意思,他去买了一只红宝石戒指,四面镶看绿宝石,一红一绿,不知怎地,显得特别美,一野也不俗气,他取来予我们过目。
妻说:“好美!”
我看了妻一眼,妻页看我一眼。大家心里都想,这种艳丽的手饰要兰花这种女人才配衬得起,他此刻的未婚妻只一只小小的养珠戒子便可以了。
这次爸懒下来了,什么都不管。
思恩不旅行,不蜜月,不请客。
他说:“真的除非去非洲,累都累死了!请客,又要请多少人?”
他可没考虑到他的新婚妻子。他的妻子也没响半句声。
那层房子倒是布置得很好,自然又是思恩的主意。一进房子,大厅完全中式,先是一幅字,不知找谁写的,那字倒是好字,上书:“谁道闲情抛却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似旧。”没头没脑的半首词。妻与我面面相觑。
红木的家具,也不知道他是哪里觅来的,两对花瓶,都是上好的货色,屋子里灯光影影,用的又是水晶杯子,时间一下子回到了几十年前似的。
他说:“没有墙色,没有满铺地毯,没有吊灯,我这屋子,至少不像廉价咖啡店。”
家里没有佣人,他妻子亲自捧出了茶果点心,倒是做得一手好点心。
我看着她那张小巧玲珑、端正细白的脸,有一种怜悯的感觉。妻对她特别好,帮她收拾了碗筷,进厨房洗涤去了。
我说:“你应当开心了。”
他忽然说:“我妻子是处女。”那表情是不置信的。
“很好,她确是个好女孩子。”我说。
忽然之间我有点尴尬。
思恩改变了话题,“大哥,来看看我的书房,我买了一对好纸镇,不知是真是假,但看上去真舒服。”
他的闲情现在都寄往那些上头了。
我踱到他的露台去,在藤摇椅里坐着。
忽然我的新弟媳妇叫了我一声:“大哥。”声音是细的,怯弱的。
我大大的震惊,这一声大哥使我想起了一个不该想起的人,我抬头看着她,她说:“大哥,请喝茶。”手中恭恭敬敬地捧看一只蓝花米通有盖有底的茶盅。
这思恩疯了,在外国失了意回来,再一手创造个世界,要全中式的。中式的家俱、中式的用品、中式的妻子。
我答道:“我自己来!自己来!”
我觉得很没有味道。
露台外一棵影树,那红花开得轰轰烈烈。
但是我觉得一点味道也没有。
过了好几个月,妻跟我说:“我上思恩家了,见还是没有佣人,他老婆爬在地上打蜡,这像什么话?”
我说:“为什么不叫打腊工人?”
“是呀,这女孩子也怪,说太闲了,不如运动一下。可是叫人看了算什么?仿佛咱们家买了个童养媳似的。思恩倒是规矩,他的忙是真忙,多少的应酬宴会,可是从不带她出去,她就守在家中。我见房里搁看一堆衣服,问干吗?她说是思恩第二天要穿的,先预备好了。那颜色都还配搭得不错,我才赞她,她又说是思恩自己的主意。这一对不要说是吵架了,简直连对白也没有。她倒是很开心。”
这女孩子仿佛是一张白纸,思恩往上头写什么,就是什么了。思恩待她礼义双全。佣人她自己不要,司机她自己也不要,可是思恩呢?他快乐吗?
我心痛如绞。
我说:“你干吗不去问思恩他快不快乐?”
妻不响了。
结果我自己问了,思恩反问:“我有什么不快乐?我一生早就完了。”说得这么平淡,这么肯定。
我默默的回家,几乎没失声痛哭。
咱们兄弟俩,我是从来没追求过快乐,我也不敢去触动快乐,索性麻木不仁,一道直线过其一生。他一辈子都在追求快乐,抓得一点是一点,结果蜜的滋味他尝到了,失去以后,什么都如灰如缟一般。
别问我谁幸福谁不幸福。我不知道。
思恩不要孩子。两夫妻见面的时候不多,有时候我去了,只见空洞的客厅,空洞的人。倒是那首无头词,特别的笔汁淋漓──谁造闲情抛却久……
生活必须延续下去。
这女孩子无故闯进了思恩的生命,她应该嫁一个中学或是小学教师,或是银行职员……为什么她不想一想……恐怕是没有脑袋的吧?运气来了,也得看看道理合不合。否则,她自己不舒服,看着的人更别扭,忽然之间,我就把一股怨气完完全全的出在她头上;而且还好像非常的名正言顺。
妻常说我:“这女孩子很不错,你对她太冷淡了。”
我说:“我对人一向是冷淡的。”
她不说什么。
其实我待兰花又何尝热情过,以前我觉得兰花是个特殊的,与众不同的女孩子,现在虽然对她改观了,但我仍觉得她是出众的。好与坏,她都是强烈的,不比现在这个弟媳,只是一抹渍子,思恩虽然不是一件全新的衬衫,但是到底印看那么一道挥之不去的渍子,是可惜的。
妻常有意无意间的为我解释:“他这人教书教久了,一切人都成了他的学生,一点分别也没有,他对人就是这么冷冷淡淡的。”
这是她的好意,然而我并不十分感激她。
妻说:“她是这么寂寞。”
我白她一眼,“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
我觉得她顶开心,嫁了思恩,还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一表人材,学问好相貌好,又有本事会得赚钱,又无不良嗜好,也不玩女人,如今性情变了,更稳如泰山,这样的丈夫,亮着灯笼没处找去,嫁了他,就想想也心甜。兰花运气可没这么好,兰花与思恩在一起的时候,思恩是花花公子时代,白相得昏头昏脑,这才离的婚。
我常想,若果思恩早一点转弯,兰花与他?
都是问号。
思恩的生命还可以打问号,我的生命呢?已经完了。
只不过是看着孩子长大,看着孩子做功课,看着自己脸上的皱纹现出来,看着自己的头发变白。一年四季。
我是一个最没味道的人,最最没味道的人。
思恩有时候与我出去喝一杯啤酒,他也会说:“大哥,我觉得近年来,你益发没……劲道了。”
“老了,”我答:“虽然说父母亲还在,不能吾老,到底老了,说也奇怪,年轻的时候,总觉得仿佛能有一番作为,可是时间过去了,不外如此。”
思恩微笑,一个忽然的微笑,他答:“可不是,年轻的时候。”
我们兄弟俩坐在咖啡座里,可以躺很久,什么也不想。
有女孩子在我们面前走过,也评头品足。
思恩说:“瞧,物以稀为贵,这几个洋女人也雄纠纠,气昂昂的,不怕罪过的说一句,那时候.不过是为了省召妓的铜细,也去混洋女人。”
我不响。
可是那把柄就落在兰花手里了。
“通奸,她告我通奸。法庭传我上去,我实在连那女的相貌都不记得,他娘的又不是碧姬芭铎!姓名也不知道,无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事隔多年,我才说了吧,真正不值!那女的不知是在酒吧勾搭来的呢,还是什么跳舞厅,真倒霉。兰花不过是要寻一个藉口,她要离婚。”思恩说。
我不响。
“离了也好,终久她也会想到我的好处,我是有好处的,是不是?大哥。”
“自然,思恩,你是好的。”
“你记得许多年之前?多年多年之前?她在打网球?你记得?”
我记得。
那日光,那球拍。
思恩说:“可是就不过如此。”
“啊,”我说:“思恩,世界上的事根本如是。”
后来我又见了兰花一次。
在大家都忘了她以后,我又见了她一次。
她抱着个异常俊美的男孩子,约三四岁模样,在浅水湾沙滩上。她没穿泳衣,不过是普通的衬衫长裤,料子是很好的,她胖了,又胖了,脸上还差不多。
是她叫住我的,“大哥!大哥!”
我正在喝啤酒,陪着两个外国新到的同事,猛地一回头,见到了她。
她笑着走过来,嫌孩子跟得慢,一把抱了他起来,仿佛很有力气的样干。”
她一直笑着走过来,她戴着一副金耳环,非常俗气的一种黄金圈圈,可是她戴起来有一种奇异的对比。我心中诅咒着她,她是一个有办法的女人,廿岁有廿岁的美丽,三十岁有三十岁的美丽!如今都中年了,还如此吸引!
她问:“我可以坐下嘛?”
那两个同事,如苍蝇见血似的为她拉了位子过来。
她把孩子放在膝上坐。
我向她点点头。
她笑着:“叫伯伯,怏,叫伯伯。”她哄着孩子。
我愕然的看看兰花。
“这是我儿子。”她细声的说:“我结婚了。”
孩子是惊人的秀气与美,一双眼睛完全像她。
“啊。”我说。
她又笑了一笑。
她说:“我现住香港。我丈夫在新加坡还有一个家,我妈妈也搬回来了。”
“啊。”我说。
她不响了。
隔了一会儿我说:“你们母女俩,非要做一样的事不可吗?”其实是很无礼,且与我无关的。
她说:“是,很巧合。”她芳无其事的答:“但是我很快乐,大哥,今天见到你真快乐。”
我还以为她说生活快乐,谁晓得后来又加了一句。
我硬绑绑的说:“见到我有什么快乐?”
她又笑了一笑,因胖了,脸上油光水滑的,一点皱纹也看不出来,手臂结结实实,晒得棕色。她叫了一杯柠檬水,给她儿子吸着,那孩子倒有说不出的可爱。
我忍不住问:“叫什么名字,孩子?”
“叫思恩。思恩,叫伯伯。”
“叫什么?”我大吃一惊。
“思恩。”她看着我,若无其事的,脸上毫无喜怒哀乐,倒是有一种是生气的平静。
我没有再问下去,她与找,从来没有真正的说过话,不过是很含蓄的,点到为止,像憧憧的影子,充满了影子,也就不再介意再多一点疑惑。
“为什么叫思恩?”她反问我,“大哥,你一定在想,对不对?这是个好名字。”
我点点头。
她说:“大哥,你会不会来瞧我们?”
“香港这么小,总会碰见的。”我木然说。
她没生气,点点头,“是的,”她说:“对。”她抱起孩子,“大哥──”
“得了,我都明白。”
她还想说些什么,我没敢看她,实在怕心又软下来,一个女人,像她这般的一个女人,总有值得原谅的地方,多多少少,总有值得原谅的地方。
“再见大哥。”兰花站起来,抱着孩子走了。
我见她走到树荫底下,红火的影树开满了一天,她打开了一部麦塞底斯四五零slc的门,把孩子放进去,然后开车走了。
嫁了,又嫁了。
嫁的是什么样的人?比思恩好?比思恩坏?
兰花的故事并没有完结。这一次以后,我没有见过她,无论到哪里,都没有再见她。
我那两个同事倒是着实取笑了我一番。
“啊,这么标致的旧情人,居然还对她这么冷淡,真人不露相啊。”他们挤眉弄眼的。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即使某一段时期,她爱过我,也不是我所知道的。我即使知道,也迟了,我是一个钝人,我没有发觉对她的好感,是一种爱,也幸亏没发觉,发觉了又如何?我是老式的男人,即使要背妻别恋!也断然不可选中她,她是我弟弟深爱的人,我弟弟是我深爱的人。
我这一生,是循规蹈矩的一生。
思恩也决定过其循规蹈矩的一生。
做人就是这样吧,至少这是我做人的法子,如今生命过了大半,对死亡的恐惧已渐渐淡却,走在路上,不过淡然的想:完了,快完了。心平气和的,一点没有恨的人,爱也不过是一种习惯,一种责任而已。
但是兰花,她是不同的,她的生命与我们的生命是不同的,却在某一点遇上了她,不过是短短的几次会面。但是她的生命是不一样的。
她的生命,兰花的生命,是有火花有阳光的生命,她安排生命,生命却安排我。
兰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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