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幕却话巴山夜雨时（4）

    晚上他住在晋昌亭时，突然被惊禽声惊起。开窗一看，却见一鸟，飞来曲渚，来不知所来，过尽南塘，去不知所去，在天空无痕地飞过，却勾起李商隐在人间世里的一腔惊悸之绪，一时陈情之感、悼亡之痛、远行之恨纷纷袭来——《宿晋昌亭闻惊禽》：

    羁绪鳏鳏夜景侵，高窗不掩见惊禽。

    飞来曲渚烟方合，过尽南塘树更深。

    胡马嘶和榆塞笛，楚猿吟杂橘村砧。

    失群挂木知何限，远隔天涯共此心。

    李商隐写惊禽，先写自己亦是惊禽，而人间无处不惊，马嘶是一惊，塞笛是一惊，猿吟是一惊，村砧又是一惊，惊得他在天下竟无落脚之处。而普天下人亦都共此惊心，天下之不堪被闻者，不独惊禽，天下之不堪闻者，又不独晋昌亭上一鳏夫——晚唐已无让人心安处。

    几百年后，那欧阳修夜里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亦惊起而听之，说：“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

    于是就让童子出门看，童子回答说：“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天下人之惊乃人世所惊，而世间之事其实依然是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之丁自携明月移灯疾

    深秋九月，李商隐出发去梓州，韩瞻一直将他送到长安西面的咸阳。李商隐有感于此时自己孤孑一人赴蜀，唯有这个好友深情相送，于是写：“佳兆联翩遇凤凰，雕文羽帐紫金床。桂花香处同高第，柿叶翻时独悼亡。乌鹊失栖长不定，鸳鸯何事自相将。京华庸蜀三千里，送到咸阳见夕阳。”

    李商隐想起当年，两人先后成为王茂元龙床快婿，本又是同年登第，可如今在这柿叶翻飞的深秋，我独自悼亡如乌鹊失栖，而你们夫妻却能如鸳鸯相守，真是天壤之别。长安到蜀地道路三千里，你送我到咸阳时已是黄昏了，夕阳无限好，只是离别中。

    在之前的送行筵席中，韩瞻的儿子韩偓也来送行，还写了一首诗相送，其间有句“连宵侍坐徘徊久”，让李商隐惊叹，后来就给他写诗《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尽惊。他日余方追吟“连宵侍坐徘徊久”之句，有老成之风，因成二绝寄酬，兼呈畏之员外》：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剑栈风樯各苦辛，别时冰雪到时春。

    为凭何逊休联句，瘦尽东阳姓沈人 。

    在那冷灰残烛的离别筵上，你的儿子韩偓十岁就能在走马之间成文章。不久你将带着他行进在那桐花盛开的万里丹山路上，想他雏凤的鸣声当会比你老凤更清亮。你将在果州上任的路上剑栈风樯地水路兼程，从冰天雪地的冬天出发，第二年明媚春时你将会到达那里。冬郎（韩偓小字冬郎）你无须再凭何逊之才与我联句，我已如沈东阳瘦尽身骨，也拟不出如此佳篇。

    后来韩偓果然雏凤清于老凤声，成为晚唐小有名气的诗人，其中著名的诗有：“卷荷忽被微风触，泻下清香露一杯。”

    李商隐出发了，开始了他一生中寄迹幕府最长的一段时光——五年的时间，当他离开梓州时，人生已经所剩无几。

    李商隐沿着嘉陵江南行，穿过险峻的栈道，来到利州（今四川广元县）。传说武则天的父亲在贞观年间做利州都督时，泊舟于江潭，武则天的母亲与龙交合孕而生武后，后来武则天还自封金轮圣神皇帝号。李商隐此时也泊舟江潭，想起了孕育于斯水的女皇，写下《利州江潭作》，题下用这个传说自注“感孕金轮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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