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幕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7）

    这时的李商隐已然是穷途恸哭的阮籍，可阮籍还可回转马头，他只能披荆斩棘地一人行去，且行且开道，而后留诗成蹊径。

    在一次夜行途中，李商隐看见前路乱石纵横，阻塞其道，想自己已是如此穷途，遂作《乱石》一诗：“虎踞龙蹲纵复横，星光渐减雨痕生。不须并碍东西路，哭杀厨头阮步兵。”

    阮籍是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痛哭而返。在后世看来，阮籍那种无路可走的绝望早已被时光淡化，而写意成为一种天真。

    这种天真，在王维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因为在王维的时代，尚退可入辋川进可入长安。

    而李商隐茫茫然四顾，四海尽穷途，一枝无宿处，他只能是那无处停歇的鸟，停栖之时就是生命的终点。他学不得阮籍之返，因为一只鸟从来不会倒着飞行；他学不了王维之坐，因为他无处可坐；更做不了疏狂的苏轼之守，守得云开时——“三十三年，飘流江海，万里烟浪云帆。故人惊怪，憔悴老青衫。我自疏狂异趣，君何事、奔走尘凡。流年尽，穷途坐守，船尾冻相衔。”

    因为在李商隐的时代，大唐的夕阳已经落烬，一潭沉沉死水，再是蛟龙翻飞也挽不起群澜……

    848年五月，李商隐到达潭州（今湖南长沙），暂居湖南观察使李回幕下。

    在此期间，李商隐曾跟同事崔八去澧县的药山拜访一个禅师，却不遇——《同崔八诣药山访融禅师》：“共受征南不次恩，报恩惟是有忘言。岩花涧草西林路，未见高僧只见猿。”

    李商隐想报征南将军郑亚之恩，却不能报；到岩花涧草之幽径中寻禅师，却不能遇，唯闻猿声长啸相送。此时的他也许不是没想过归山，想自己多才与命违，而末路隐柴扉，不如青山一剑归，自在寂寞长亭外，看晴烟独鸟没，野渡乱花飞。但是此刻没有遇见点化他的人，李商隐就这样错过了他的归山时。

    在这次北归的途中，李商隐还一写再写这猿声断肠相送——《失猿》：“祝融南去万重云，清啸无因更一闻。莫遣碧江通箭道，不教肠断忆同群。”

    给过他很多援助的郑亚就像是火神祝融，照亮过李商隐的路途，而如今李商隐如失群之猿，空在青山长啸却不见他来听闻，在湘江里舟行如箭，一路猿声催断肠。失猿，亦有失援之意。

    从此，李商隐就由这哀啼的猿声一路送到尽头，叠嶂千重叫恨猿，长江万里洗离魂。

    李回也跟郑亚一样位贬之人，自己的处境已经岌岌可危，对李商隐敏感的身份自然有回避之意。李商隐在潭州无法待下去，大约六月的时候，他离开了，第三次来到江陵。中间他还在夔州滞留过，给妻子写了一首诗——《摇落》：

    摇落伤年日，羁留念远心。

    水亭吟断续，月幌梦飞沉。

    古木含风久，疏萤怯露深。

    人闲始遥夜，地迥更清砧。

    结爱曾伤晚，端忧复至今。

    未谙沧海路，何处玉山岑 。

    滩激黄牛暮，云屯白帝阴。

    遥知沾洒意，不减欲分襟。

    一年时光将尽，而自己依然羁留远方，想妻子亦在水亭上念我，思念的梦在月光照耀的帘幕上飞飞沉沉。三峡风多露重，砧声清响，空旷上更添寂寥。想当年，我们相爱已经恨晚，又各在天涯愁苦至今。入朝为官之路比入海求仙还难，一路行过三峡湍急的黄牛滩、云雾缭绕的白帝城，知道你会洒泪想念我，这悲哀一点不减当年初别时。

    李商隐写路经的三峡——“古木含风久，疏萤怯露深”，这句诗是如此清美。李商隐如这一朵萤火，孤独地穿过暗夜里重重风幕、层层露重，等穿过黑夜时，他已在光明中死去。他的一生，仿佛就是要在黑夜里，以一点微光照亮遥望历史长空的人们，照亮那黑色的眼睛。

    在江上行了那么久，“前程更烟水，吾道岂淹留”——李商隐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归长安。于是从江陵上岸，改走陆路，李商隐在骑马踏上归程时写了前面提到的那首《楚泽》，说自己离开“集鸟翻渔艇”后，即“残虹拂马鞍”地上路了……

    行过襄阳，行过邓州，眼望着家越来越近，李商隐归心似箭地写下《归墅》：“行李逾南极，旬时到旧乡。楚芝应遍紫，邓橘未全黄。渠浊村舂急，旗高社酒香。故山归梦喜，先入读书堂。”

    梦里先行，李商隐竟然梦见自己已经到家，而且还先进了书房。这个时候离长安还有九百五十里，算起来，还有十多天就能到家了啊。

    九月中旬，李商隐终于回到长安。

    这一段归程，上帝折磨了李商隐一路，让他曲折婉转地写出很多首诗；不像对待李白，让他一高兴一日行千里，结果只来得及写那一首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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