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幕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6）

    李商隐恰如五代后蜀末代的皇帝孟昶，时时惊恐于好年华就这样逝尽。孟昶在自己繁盛时，就有冥冥中的惊悸。所以，他曾令锦城尽种芙蓉，盛开四十里，对左右说：“古以蜀为锦城，今观之，真锦城矣。”

    孟昶将梦中的锦城化作芙蓉植入沱江，芙蓉千朵，涉水布障，而他一朵出世，千花伏拜，在臣服于自己的繁花之上，却不禁有些心惊了。

    在一个炎炎夏日，孟昶正与花蕊夫人避暑摩诃池上。即使有美人入怀，可这种好时难再的心悸还会突然扑入胸怀，于是孟昶写得一曲《木兰花》：“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一点月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正因为拥有过又失去，或还未及拥有就已失去，人们才更深刻地体悟到“锦瑟一曲拨断弦”的悲怆，才会有李商隐的“一弦一柱思华年”。李商隐留下此情，可待我们追忆，可惜当时他亦在惘然中。最美的感情有时不是得意之喜，而是在这种怅然若失中……

    之四　前程更烟水，吾道岂淹留

    幕主南贬，曾经秉共同信念的人们若满天星散。此时李商隐也无心在桂林待下去了，他准备北归。

    北归前，写了那首《灯》，说自己如灯看着“锦囊名画掩，玉局败棋收”。一场戏就这样草草收场，李商隐黯然离开了。

    李商隐从来不会站在某个党派非此即彼的立场，他只有自己行事的立场，朝他认为对的方向行进。所以他行出令狐楚门下，走过李德裕旗下，亦可为了生存行到令狐绹的门前叩门。但他绝不像一些投机者，为名利而左右摇摆。即使追随盛时的李党，李党也没有给予他显赫官职；而当李党失势，他却是一路送葬，如猿啼失子，不肯离去至断肠。

    他没有失足，却失去了仕途，永远只能胆战心惊地行在独木桥上。在这个党派分立的时代里，他是孤独的，却也是独立的。

    就在李商隐整理好行囊从桂林起程北归之前，从京城传来了令狐绹升职为翰林学士的消息。这个职位是皇帝最亲近的顾问兼秘书官，可以值宿禁中，承命撰草重要文告，有“内相”之称。

    听到曾经的好友有了如此显赫的仕途前景，李商隐写了一首《寄令狐学士》——

    秘殿崔嵬 拂彩霓，曹司今在殿东西。

    赓歌太液翻黄鹄 ，从猎陈仓获碧鸡 。

    晓饮岂知金掌迥，夜吟应讶玉绳低。

    钧天虽许人间听，阊阖门多梦自迷。

    李商隐想象那站在仕途高处的令狐绹，意气风发地看着尚书省高高在上，拂故霞，他的官署就在那大殿之西。李商隐说，令狐绹入则在歌声不断的太液池上看到黄鹄翻飞，出则在陈仓能抓获可称霸的碧鸡。

    李商隐说，有了此般的祥瑞之兆，只怕你晓饮仙掌之露时，因人在高位而不觉金掌之高；夜吟达旦后，你始惊玉绳之低垂，不觉天将明。虽然天上的神乐许人听闻，但天门众多，即使入了赵简子之梦，若无人引，只怕会迷路。

    李商隐想象，令狐绹亦会工作至深夜，也如李德裕被重用时，在万户千门寂然无声的梦乡里，衣沾露色带寒归。

    据说令狐绹在翰林院时，曾与唐宣宗在皇宫探讨学问到深夜，然后皇帝命人用舆车并金莲花炬送他回翰林院，路上看见的人还以为是天子驾临。

    令狐绹在众人前呼后拥下行在大唐的暗夜里，所以他得意，却并没有李德裕为大唐肩护重任的自豪。他如一颗被举上苍穹而不能映射光亮的石头，即使被投进熠熠生辉的银河，亦只会沉落入深深的河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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