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珠箔飘灯独自归（3）

    何巍冰雪，消瘦滞非乡。

    夜深沉，银漏迟迟，反射着寒光，夜光凝在烛台上，耿耿照得暗夜明。我独自如彩鸾自舞，所思的那女子却不知在何方。

    将恨寄于一尺书信，将情含于一双耳环。想当初相会，犹有明月来相照，而离去后才觉得夜是如此漫长。

    往事如春天花落无痕，以后只能将一腔深情托书信。花朵艳丽的枕头也只能空囱人入梦，时间已久也不能掩其芬芳。

    恍惚间如见伊人影，怀疑自己乱认香。于是自己竟如鹤为露警醒，如蜂为花忙。

    古有巫山神女，今有下蔡之倡，美人从来不缺少。可是为何我如堕冰雪？久滞异乡，为伊消得人憔悴。

    后来，李商隐在那首瑰丽绮妍的《河阳诗》里写了这场爱恋的整个过程。他们相遇在美男子潘岳遍植桃李的河阳，一见倾心，情深款款，可是后来伊人随人远走到湘中，又辗转到巴陵，之后香消玉殒在远方。而当此时，诗人再来到河阳此地，不禁悲从中来，写诗伤怀——

    黄河摇溶天上来，玉楼影近中天台。

    龙头泻酒客寿杯，主人浅笑红玫瑰。

    梓泽东来七十里，长沟复堑埋云子 。

    可惜秋眸一脔光，汉陵走马黄尘起。

    南浦老鱼腥古涎，密字芙蓉篇。

    湘中寄到梦不到，衰容自去抛凉天。

    忆得蛟丝裁小卓，蛱蝶飞回木绵薄。

    绿绣笙囊不见人，一口红霞夜深嚼。

    幽兰泣露新香死，画图浅缥松溪水。

    楚丝微觉竹枝高，半曲新辞写绵纸。

    巴陵夜市红守宫，后房点臂斑斑红。

    堤南渴雁自飞久，芦花一夜吹西风。

    晓帘串断蜻蜓翼，罗屏但有空青色。

    玉湾不钓三千年，莲房暗被蛟龙惜。

    湿银注镜井口平，鸾钗映月寒铮铮。

    不知桂树在何处，仙人不下双金茎。

    百尺相风插重屋，侧近嫣红伴柔绿。

    百劳不识对月郎，湘竹千条为一束。

    回忆当时我们相见时，黄河之水天上来，而美人在高耸入云的玉楼中，浅笑如一朵红玫瑰，为我倾酒祝寿福。

    我从河阳来到七十里外的此地，路经的那些长沟重坑，不知埋葬多少香骨。

    可惜与你相见的时光如此短暂。你秋水一般的明眸如一束光照亮我的心怀，让我从此再不能相忘；而如今我走马故地，却只见黄尘一路追随。

    等待你的消息，就如同别浦之鱼垂涎欲滴；接到你的书信，字字珠玑芬芳四溢。你说你曾经梦到了我，可是我却没有梦到你，可惜呵，信到梦不到，让我在这凄凉天里为伊消得人憔悴。

    想象你在小桌上裁丝绸、在木棉枕头上绣蝴蝶的身影，而我空有笙箫绣囊，不见人来对坐调笙，唯有含一口红霞在深夜里孤独地嚼。

    可惜，伊人最后幽怨而死，唯在纸上留下淡青的画颜，还有绵纸上手抄的半曲竹枝词。

    想你由湘中至巴陵，徒充后房，未得专宠，还独自守着红宫砂。我如渴雁独飞已久，希望在芦苇丛中找到我的伴侣，一夜西风却将芦花吹尽，将我的梦想吹灭。

    再来到你的旧居，薄帘已坏，罗帐空留青色。我等你已有三千年，可你却被他人占有。

    你的菱镜反射着寒光犹如井口平波，鸾钗犹在映射着冷寒的月光。你已升天远去，永无归期。

    重重屋顶上判断风向的相风竿犹在，旁边红花依然伴着绿树。伯劳鸟不知我的悲伤，而我的眼泪洒作湘竹千条湿痕，汇成一束泪流，倾注不止……

    李商隐就是这样，以奇幻的想象，神妙的诗意，绮丽的字眼，交织成如梦的诗篇。其诗语如龙鳞凤羽，文采华美异常，亦有如虎豹皮毛之态貌，骋其意境之雄风时；其诗意之酣畅淋漓若流水行于山川，尾随不断，烟云行于玉空，轻忽悠然；其行文天真如花朵，无须雕工而自然天成；而他的想象就如洛水上不生凡尘的波澜。

    遇而不能爱，李商隐以为这是最痛苦的时光。后来经历了人世沧桑，他才发现原来这是他最幸福的时光——失恋亦是美的记忆啊。

    在很多年以后，李商隐一语千钧地叹出那著名的一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之丁人面不知何处去

    李商隐为爱不得而悲伤，有一个女子却因为他这种悲伤而爱上了他。

    想来那一日，就像唐朝的崔护，路过一扇门，看见人面桃花相映红，李商隐与这个女子也这样在门里门外遇见了。不过这次替他遇见的是他的堂兄李让山，而叹出“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却是这个叫柳枝的女子。

    她料不到出门撞见了她的爱情，也料不到终被爱情撞伤了心。

    那是一个春日，李让山正好在柳枝家门前的柳树旁下马，吟咏了李商隐的燕台诗。柳枝惊问：什么人能有这样的悲伤？什么人竟写出这样的悲伤？

    李让山说是自家堂弟义山写的。柳枝当下就扯断衣带，请让山代赠给义山，以求诗一首。

    第二天，李商隐风度翩翩骑马来相见，远远望见柳枝梳着少女双髻妆，抱立扇下，风吹起袖角遮住了她半边脸。

    待他来到跟前，柳枝问：是写诗的哥哥吗？三日后，我要去线溅裙度厄，当焚香以盛情相待，希望你能来赴约。

    李商隐答应了柳枝。不曾想，后来与他相约赴长安的朋友，偷偷把他的行李先带走了，去追行李的李商隐错过了约定。

    后来李让山来到长安，见到李商隐说柳枝已被关东的一位镇帅娶走了。李商隐怅惘地写下了《柳枝五首》，让堂兄题在他们相遇处——

    花房与蜜脾，蜂雄蛱蝶雌。

    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

    本是丁香树，春条结始生。

    玉作弹棋局，中心亦不平。

    嘉瓜引蔓长，碧玉冰寒浆。

    东陵 虽五色，不忍值牙香。

    柳枝井上蟠，莲叶浦中干。

    锦鳞与绣羽，水陆有伤残。

    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

    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

    李商隐以自身暗恋之痛，想柳枝等待之伤，是那般“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的寂寞。她的情如绵绵瓜瓞，美味多情，让人不舍破瓜品尝。柳枝本该在井边盘曲，莲叶该在水中干枯，可这个名唤柳枝的女子却所适非其人，所居非其所，就像锦鳞之鱼上了岸，绣羽之鸟入了水。如今，看见那画屏上物物皆成双，放眼湖上，鸳鸯都成对，唯只剩我一个人，尝尽孤独的悲伤。

    李商隐心有遗憾，可能比得过那个情窦初开的女子的憾恨么？爱上你是幸福，等你爱上我是不是幸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等你却不是幸福，是永失我爱的痛！

    诗人们路过一段段情，还能写下来聊以纪念，聊作安慰；可当他们路过的时候，不知有多少女子会从此爱一辈子，恨一辈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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