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宝镜 第十一章（3）

    真才实学，适时矜伐

    嫉妒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近处不用眼镜，望远也目光锐利，能察见真理看不到的瑕疵。她识得懊恼的滋味，也会高兴少些发现，因为她的视力令她不得将息。有一天，妒嫉在众鸟眼前掠过，降落于美的极致——带羽的太阳、鸟中朱诺（juno，罗马人信奉之最高女神）——孔雀身上。众鸟目光齐注，只见他辉光四射，多如他华丽尾屏上的羽毛。

    若无恶感，眼观之余，能心生悦慕，心怀恶感，则事相转直下；恶感若无法转成见贤争雄的志气，一瞥半眼也沦为妒嫉不甘的小气。众鸟观看过甚，为了目盲。其中最邪者为新近被剥去羽毛的穴鸟。遍访诸鸟，说长道短：攀危崖寻鹰，入池塘找天鹅，上高枝见隼，到肥堆探公鸡，又求猫头鹰于其郁暗树洞之中。

    她始以巧言称美，继而冷语嗤笑。“他可爱，他令人眼花撩乱，这孔雀，谁能否认？可惜，他夸耀他的美，大势就去了。自己一旦上了心，在了意，最好的美质也不足论。自我赞美是最严厉的批评。最有可观者，对自己最无一言。老鹰要是披展那身了不起的羽毛，你说会怎么样？他宁可以他庄严威来抢锋头。再说，我们不与这种庸俗的做作吗？”

    这番话，将妒嫉注入浅窄的心胸之中；浅窄的心胸无论装什么，很快就满。妒嫉也有办法黏在任何东西上，连不存在的东西也黏。这是一种最残忍的情绪，将他人的好处变成伤痛与毒气。众鸟破坏不了孔雀的美，就千方百计使之失色。他们恶意而工于心计，不批评他的可爱，而指斥他虚荣。

    “我们要是有办法使他不再夸耀他那身羽毛，”鹊说，“他的美就会完全黯然隐没了。”

    看不见的，就是不存在的。柏修斯（persius，罗马斯多噶派学者，拉丁文学中的讽刺诗泰斗）之言，妙得此理：“他人如果不知道你知道，你的知识就等如无物。”其余所有资赋也都可作如是观，虽然他只举它们的女王而论。事物鲜以实然见赏，多以似然行世，世人亦愚多贤少，而愚者自足于表相。唯智者考求实质，但智者绝少。

    乌鸦、穴乌、鹊，及羽族共和国其他特使振翼齐发，对孔雀鸣鼓而攻。有的鸟没有同行：雕持重而不轻动，不死鸟行踪不明，鸽子纯真，雉怯懦，天鹅沉醉于甜密梦幻之中，准备他的绝命之歌。

    在财富的豪邸，诸鸟撞见鹦鹉，他在阳台上一只笼里：多话者的适当所在。鹦鹉乐得知无不言，众鸟但愿少听几句。孔雀一见众鸟，其乐何似，因为又是一展美羽的时机。他在宽广的庭院接待来客，这是他夸耀风华的舞台，在这里，他能与太阳比美，一较颜色。

    然而此刻并非炫奇夸能之时。展露卓越，并非时时皆宜。妒嫉人着迷之能，今天却变喝采为侮辱。

    “你罪有应得，你这只金玉其外的笨鸟！我们代表整个鸟国元老院来告发你，要你收起那身没用的羽毛，学着别那么自负。”

    “听着，所有的鸟，都被那向妄自尊大的毛给得罪了。他们会觉得受冒犯，是有原因的。尽数鸟族，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你非像扇子般招摇不可？这本事许多鸟都比你行，可也没谁屑于一试。鹤有没有卖弄顶冠？鸵鸟有没有炫耀羽毛？你看过凤凰向庸俗之流自夸他的蓝宝石和绿宝石没有？特此命令你以后不得如此标奇立异，不得上诉。这么做，是为你好。你的脑袋只要有你那把扇子一半大，就会早已留意到，你愈夸耀你的羽毛，你就愈是拿一个非常非常丑的东西示众！”

    “虚张声势永远是庸俗的动机永远是虚荣。这种行为使人心生敌意，智者完全不取。真诚的谦退，慎笃的收敛、明辩、严谨：这些特质都以自悦为足。真实即已足够，不需多伪的外表与虚荣的掌声。况且，你还是财富的象征。财富这么露白，聪明吗，安全吗？”

    鸟中朱诺闻言愕然，大为困惑，片刻才理得头绪。“称赞何以总是来自远方，嗤嘲何以总是来自已族类？我招人目光，真的就被穴鸟与鹊他们闲言闲语？他们指责的是什么，我的美，还是我的夸耀？上天告诉我，既要有实质，也要懂得展现。两者缺一，有何可取？最高明的政客告诉我们，最好的智慧是能实而虚，虚而实。知，并且示人以知，是双倍之知。有福运而善于示人，道理正同：一盎司夸示，胜于财富成吨而不知示人。人不已知，你卓越何用？”

    “太阳隐藏着辉光，玫瑰不离花苞，而不绽放艳色，钻石不在珠宝匠协助之下改变其深度、闪光与反射，将是何光景？如此光彩，如此价值，如此之美，而不晓夸耀，又有何益？我是有翅的太阳，带羽的玫瑰，天然的珠宝，上天给我完美之时，也指望我以此夸人。”

    “造物主创世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夸耀。他造了光，就使之普照大地。想想看，光也是他赞美的第一件事呀。因为光夸照蓁一切，他就夸耀光。这么看来。打一开始，夸耀就与存有同样重要。”

    孔雀一边说着，一边张起他五光十色变幻多姿的尾扇，仿如盾牌，既屏卫自己的美，也当作对妒嫉的攻势。妒嫉气极，无法可想，只有挥师进击。乌鸦直取眼睛，余鸟啄拔羽毛。孔雀……呼天抢地求救……其他禽兽飞奔而至：狮子，考虑，一只熊，两只猴子……

    狮子威慑八方，要大家稍安毋躁，闻知喧闹所为何来后，为之莞尔，一边稍稍收敛，一边噤声勿乱。号令既毕，他裁定妒嫉师出无名，但也揭底全案送交雌孤评判，因为她多智明敏，临事镇定。两造同意听她高见。

    雌孤施展慧黠，要将案子审得皆大欢喜：既逢迎狮子，又不得罪老鹰，伸张了正义，又不失掉朋友。

    “真实与表相哪个重要，真不容易决定。有此事物很伟大，但望之不然，有些事物很渺小，而望之重大。夸饰和谦虚同样有力，能弥补不足。特技上正是如此，例如巧为装饰，或扈从众多，能壮声势。物质方面如此，精神方面更不待言。优美的特质适时表现，能造胜境。”

    “有人以小才即光亮出色，大才更风发夺目。夸耀而兼卓越，即非凡品。我们都看过，卓越之人缺乏活力与风格，卓越顿时减半。没有多少年前，一位伟人在战场上威慑一切，在帏幄之中却战抖瑟缩：他沙场称雄，却木讷口拙。有些民族，上下天生善于矜夸：这方面，西班牙人独出众表。总而言之夸饰是英雄才具光辉照人之所寄，赋予英雄第二天性。”

    “不过，这个道理必须以真实为后盾，才能成立。名不副实，夸饰就是庸俗的欺骗，只会使缺陷更明显，更可笑。有人等不及要在世界舞台上露脸，一上了台，却只有卖弄本来藏得好好的无知。”

    “最需慎防矫饰做作的，是表现才具之时，因为做作紧邻虚荣，而虚荣最招耻笑。露才务必节制，而且，如我常说的，必须时机适当。这种事情，节制比什么都要紧。”

    “明智的人表现才具，有时不言而服人，仿佛出于无意。有时候，深藏不露正是博名取誉之道。最高明的露才，可能是不露，因为能激引他人好奇。”

    “欲熟此道，需要天分，也需要相当的慧黠。一大要素是袖里乾坤不可一泄而尽，手中之牌应该一次摊一张，精而益精，点点滴滴暗示使人意会精采更在后头，而升高期望。行为事迹也是此理，可为诱发悦慕之饵。”

    “言归正传。以我之见，承认孔雀之美，却不许他夸耀，未免霸道悖理。睿智的造化必定不依，否则她就自我矛盾了。法不能悖逆自然，除非得理……”

    “本席补救之道，既实际又有效益。我们谕令孔雀今后凡是展示其羽毛之美，都应该也引人注意他那丑得吓人的……脚。我向诸位保证，单冯这点，便足以纠正他的虚荣了。”

    全场聆判，报以掌声，孔雀从命，雌孤宣布退庭。他们派一只鸟拜访智慧丰富的伊索，请他在他那本古老的寓言集中，加入这则现代故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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