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忆张中行先生（7）

    张先生笑道：“谢谢，谢谢，老朽我可值不得你和高徒如何费心，有机会，我还是看看光盘吧。”

    夜色渐深的时候，我们一行人出了饭店，在灯火阑珊中，分别道了再见。望着两位文武大师的背影，我想，这样顶尖却平静的高手之间的会唔，这种惺惺相惜的场面，以后还会再现吗？

    张中行先生趣事一二三

    老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常常会像顽童一样，做一些跟年龄不相符的事，说一些跟年龄差距很大的话。张中行先生虽然在思索人生的深度上高不可攀，在写作上的成就令我望其项背，但是在生活上，他却跟那些老顽童一样，搞出不少的趣事，令我忍俊不禁，在他身边的日日夜夜里，我常常被他的一些趣事逗乐。

    “不?难?吃”

    到饭店，满足口腹之欲是第一位，在这方面，张先生首推是王世襄。“王先生是既能做，又会吃，那可是京城第一大玩家。玩砚，玩家具，研究服饰，都是首屈一指的高手。”这是张先生对王世襄先生的评价。王先生我见过一次，穿着打扮，完全普通，气色平和，也不像是力拔山兮的角色。但是有张先生的评价在先，我对王先生还是深抱敬意。

    张先生在饭店爱点的菜，过于普通，因而现在说起来，都觉得不真实。他常点的有宫保鸡丁，农家小炒肉，红烧肉，烧茄子，这些菜过于大众化，所以我们陪吃的人总是怂恿：“张先生点几个好菜，贵些的。”

    张先生对此的判断跟我们不一样：“贵些未必好吃，好菜也未必就贵，准确说是可口的。但是这可口，因人而异，所以判断一个菜的好坏，标准实在难以一致。”

    菜放在桌子上，有时会有转盘，有人见张先生夹了某种菜，以为是他喜欢吃的，就频频给他夹上，后来张先生说话了：“其实是哪道菜转到我眼前时我就吃哪道菜。”

    宴毕，大家常对饭菜的质量给予一个评价，问及张先生，他的回答让厨师不敢懈怠：“不难吃。”

    这句“不难吃”后来成了我家的常用语。

    红?糖?水

    有一年，我带儿子，李女士带她女儿，我们四人结伴，去北京大学未名湖畔看望当时还在那里居住的三位雅士。三位雅士依湖比邻而居，是季羡林、张中行、金克木。

    第一个去访的是张中行先生。当时他正在家门外的一片空地上打太极拳，见我们来，热情引我们进屋。他的老伴见我们来，比张先生显得更热情。先是给我们拉椅子，接着又拿出她当年的照片，说自己当年没有这么矮，都是因为老了，抽抽了。张先生和我们谈完他书稿的事，眼见得我们面前的茶水孩子一点不喝，他扭身对老伴说：“给孩子们喝点别的吧。”然后去屋里找。

    各位肯定猜不出张先生和老伴会给两个孩子拿来什么好喝的。一会儿两位老人出来，竟然一人端了一碗红糖水！这在农村，是老式的待客之道，但是如今，孩子们会喝这个吗？

    孩子们只顾跑来跑去玩了，不喝这个红糖水，无奈，我和李女士一人一碗，把孩子剩的红糖水喝完。

    回到郑州之后，我把这三位雅士的访谈，写成一篇《未名湖畔三位雅士》，先是杂志上发表，接着《读者》杂志转载，更多的人看到了这篇文章，后来竟然这个称呼成了对三位老人的代词，令我想象不到。

    乱?称?呼

    诗人流沙河曾经记述过一件事，说一位作家向一位朋友赠书，早先是题“某某先生雅正”，后来两人相熟，作家再出书，题“某某兄惠存”，后来更进一步熟悉，赠书题“某某弟垫枕”，最后的赠书是“某某我儿跪读”！

    张先生对我的称呼，也经历了客气、熟悉、随意、乱来的程序。这一切均有题字和书信为证。

    最初我们相识，他在赠我的书上，题写得客客气气：“一九九三年段海峰先生枉驾不弃拙作，已购此书，嘱署名以志鸿爪。”

    随着交往次数的增多和熟悉的加深，他的称呼就显得随意多了：海峰君，海峰弟，海峰老友，最让我如坐针毡的是他在信中竟然称我为“海峰兄”！真是越来越乱套了！

    后来我亲眼见他在给李女士的赠书上，题的是“李莉大姐指正”。李莉，当时年方四十，行翁已经是八十开外，他叫人家大姐，李女士连说错了错了。但张先生却一仍其旧，不改。

    说起来张先生还引领了一次潮流，那就是当年他不时喊四十多岁的李女士为“李美人儿”，喜得李女士面若桃花，乐不可支，结果没有想到的是，过了若干年后，现在满大街都流行称女子为“美女”了，不管对方长相如何，统统地，一概地呼之为“美女”，可能谁也想不到，其实张先生早就这么叫了呢。

    老?挂?钟

    张先生家的卧室里，有一座老式的挂钟，逢整点报时，当当响几下。这钟，据张先生说有很多年头了。他搬过多次家，这钟却一直舍不得放下，跟随他无数的日日夜夜。等他最后一次搬家到北京城北元大都北邻之后，这钟就挂在他的卧室里。

    我去他家时，就坐在他搬来的木凳子上，他则坐在已经掉膝的旧藤椅上。我观四壁，还是白面墙，印证了全楼只有他一家没有装修的传说。过了一会儿，墙上的老挂钟当当响起来，张先生抬头一看，对对手表，然后搬一个木凳子站上，要拨钟的指针。我连忙说我来吧。他道：“你不知道拨多少，还是我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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