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s大合唱: 蔷薇蔷薇处处开(3)
蔷薇蔷薇处处开(3)
天已经黑了,他点亮两根蜡烛,温馨的昏黄光晕散开,岁月静好。
一些时候,他很晚回来,总会带温热的小米粥和桂花红豆糕给我当做夜宵。
我扬起脸问他:“会不会有一天,你丢下我,离开我,回到俄国?”
“我怎么舍得走呢?”他抚摸我柔软的黑发,用另一只手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来,烟卷儿衔在嘴里点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
“那如果你还是走了呢?我就算是做了鬼,还是要去找你的。”我痴痴地说着,他只是微微地笑,嘴角有冷艳的弧度。
“漾,答应我一件事情好吗?”
“什么?”
“先答应我不可以么?”
“不可以。”
“我想问,我想问,我死后可否与你葬在一起?”
“我答应。”
爱到窒息,或者窒息后仍然在爱。永恒的爱终可归结于一滴泪,一瞬恨,一声叹息……
雨夜,十一点。他终还是要走,我焦急地站在马路中央,叫了辆黄包车,匆匆赶去码头为他送行。他想瞒着我,偷偷一个人离开。
雨下得凄厉,我催促黄包车夫快些再快些,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大得使人睁不开眼。迎面开来一辆车,车夫来不及闪躲,直直撞了上去。
倾盆大雨,妖冶的妆容被雨水冲刷,我躺在路中央,血从我的身体里流出,流进污水里,我挣扎着想起身,意识逐渐模糊,整个世界都离我而去。
被送到医院时,我已经死亡,灵魂向空中升起,医生将我身下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装进袋子里,放在我的旁,那是我们未成形的孩子。腹中生命短暂,一瞬间就走到了活着的尽头。我用颤抖的手捧起那团颤巍巍的、略有些透明好似果冻一样的小肉团。我把他捧在眼前,那上面有些不太分明的皱褶和相比之下妖冶绝伦的血丝,那本来是一个最完美的孩子,我的心被撕扯开。泪水顺着泪角一滴一滴地下坠,灵魂穿梭在交错的街上。
幸好,我还来得及去送他,灵魂飘向码头,他伫立在那里,没有回头,我无声地站在他身后,踮起脚尖轻轻地抱住他,眼泪飞奔,泪水沾湿他的衣襟,只是他感觉不到,我终将归于无形。
倏忽间,已是尘归尘,土归土。
他走了,抛下我一个人,再也没有回来,空留下夕阳中一个残缺的背影。我已经死去,他知道我死去了吗?我多么希望他可以回头再看我一眼。可是他回了头,却见不到我美丽的样子,还是不回头的好啊!
月如钩,风相残。我捧着我们未成形的孩子回到192号公寓,把他埋进蔷薇的根里,我喜欢用自己的血来喂他,一次又一次用修花的刀子切开了自己的手腕,让血慢慢地流出来,血液在我的手腕上如同一只火苗直蹿的酒精灯,这并没有什么,重要的是血滋润我的孩子,我可以看他一点一点地生根发芽,他的枝叶、他娇嫩的花朵游弋进我的血液,我听见他悄悄地跟我说话,在风里对我微笑,我只是弹琴,弹琴给他听。我不说我难过,只是美好地弹琴。或许现在,我可以弹贝多芬的《月光》了。
寂寞么——如果生和死都只是一个人的话。我问自己。
我仍旧梦见他,他问我为什么这么苍白,他皱着眉问我究竟我是活着还是死了,如果我已经死了是不是代表他也死了。然后,他不再说话,从黑暗中走到我身边,以埋葬的姿势把我拥抱在他的怀里,曲卷,夹紧。拥抱漫长而寂寞。我摇了摇头,从梦中醒来,感觉到冰凉的眼泪顺着眼角流到床上。
三 锦年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柳寒漾
我卧在潮湿的土壤里,已差不多两个月了。我疯狂地想念着她,每时每刻。
在我死前,我告诉我的弟弟宣让他在我的墓碑上镌刻上“蔷薇蔷薇处处开”几个字。
遇见白若染之前,我是不相信爱情的,却想以此安慰生命的空洞。可是那些用来安慰生命的空洞的爱情,却都不够温暖。
她出现在我生命里最初的姿态,是高挑的身材,玲珑的锁骨,穿着一件苹果绿软缎长旗袍,显得她娇俏幽娴,狐仙一样的背影,好像一阵烟雾行走,那个瞬间,我如遭电击,知觉尽失。
十里洋场,我们再次相遇。
墨黑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下面的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寂寂的冷,街灯下只看见一片寒灰,我们并排走着,我们的手像河蚌的两片壳,紧紧地互相牵连。她忽然笑了——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
宁静的午后,我们收拾房间,插花,铺桌布,摆碟子,喂金鱼。
是不是因为我们的爱太浓烈,忽略了世间其他的存在,我们在乎彼此胜过一切,太过自私?因为在乎,敏感的我们害怕伤害,恐惧失去。她甚至会猜测我是否与以前所结识的男人一样把她藏起来,所有的所有只是个游戏。她想着想着便愤怒地推开我,歇斯底里地朝我大叫,让我走开,远离她。我拥住她,她需要温暖。
那天,她问我会不会离开时,她的脸因泪水而洇湿,不少凌乱的发丝沾在脸上,我想帮她拂开,眼睛里,眼泪闪着光。
深夜,起身喝水,她不安分地露着半个身子在外面,睡得安心而没有芥蒂。我叹气又折回去,帮她盖好被角。
我宁愿独自静静地离开,只要不伤害到她,当我伫立在码头上的时候,风吹到我的脸上,特别感觉那股子凉意,熟稔了的,像她潮湿温柔的手指在我的脸上轻抚,想知道我的心变了没有。原来我还未离开,万劫不复的思念已然将我吞噬。
在我即将死去的时候,我想起了她的脸,在我无法翻越的梦境里,她的脸就像一片波光潋滟的湖面,里面莹然可见清深藻丽的河床,我就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脸,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她一声声柔弱的倾诉和脸上那熟悉的表情,她是来找我一起离开的,我伸出手跟她去彼岸。
深情若是一桩悲剧,必定以死来句读。
四 往生
沉堕或浮光,轮流转,有时尽。
我把心一横,从木板下取出锦盒,旋动按钮,只听“咔”地一声,锦盒被打开,里面有一只白信封,上面是哥哥熟悉的字迹,“若染亲笺”,和一只被紫色绸缎包裹的翡翠镯子,这是哥哥的母亲留给他唯一的信物。
“他想对你说的话都在这里了。”我把信和镯子一同递给她。
若染:
若看到这封信,我已经离开这个世界。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与你分别是太过感伤的事。还记得我们的初次相遇吗?你第一眼看到我时,你的眼神泄露出你心底的秘密,你识破了我的身份,但我还是决定冒一次险。在弄堂口那个外籍巡捕上前盘问我们,我的手由于紧张而有些僵硬,你镇定自然的言语瞒过了巡捕。眼下上海是日本人的天下,流亡来的俄国人是不难找到糊口的生计,提过枪杆的人大多考进捕房当了巡捕,或招进了万国商团,有的做了私人保镖、公司警卫,还有靠卖肥皂、磨刀剪等小生意来谋生的……你没有问过我,为什么要做一个杀手。我清晰地记得第一次杀人是在深秋的巷子口,几个日本人在强暴一个中国少女,当他们倒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心宛若一片明静的秋水,异常安宁。杀手是不能有家的,必须离群索居,漂泊不定,我之所以暂时离开,是因为我的身份暴露,日本人和汪伪政府正在四处找我,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但不能让你陪着我一起死,令我遗憾的是来不及对你说我爱你。这只翡翠镯子我无法为你亲手带上,如果我不死,我定会娶你为妻。如今我死了,你留着这个镯子,奈何桥上,我亦会找到你。
若染,你是一朵蔷薇,开在我心上。
我爱你,若染,再见。
漾
五 小团圆
薄雾弥漫的清晨,秦宣在屋子里死去,脸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微笑。
窗台前,午夜时摆放在那里的一株蔷薇消失了。
书桌上点着绿玻璃罩的台灯,鲜粉红的吸墨水纸,搁在上面的水,映得青黄耀眼,台灯旁放着一部他刚完成的小说,墨迹尚干,封面上写了几个字——“蔷薇蔷薇处处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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