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的早上（2）

    一起来练习的都是所里的小孩，同一级，有男孩也有女孩。大家都是新中的。另外有一个外所的小孩，是个女孩，个子很矮，但是非常用功，扔起铅球来，特别有狠劲。后来我们做了同学：那是一个假如上课你说了一句废话，她会狠狠回头瞪你一眼的女生。成绩好得要死。每次我在电视上看见邓亚萍打了一个好球，发出一声喊：“萨克！”就像从牙缝里压抑已久爆发出的痛快喜悦，我总是觉得，就是眼前的这个矮个女孩发出的。女孩应该还有一个，高个，苗条，白皙，温和，秀丽。她是我青春期的阴影。那是一个懂事，成绩好，见人打招呼的女孩。其他确切的优点似乎我也不知道，但是这三条让我妈妈在饭桌上叨唠了我整整一个青春期。就像是上帝把着我的缺点，全部翻成优点塑造出的人偶一样，就是那么一个完美的女孩。说起讨厌来，我倒也不讨厌她，她笑起来确实亲切大方，又清爽，又可爱。听说直到现在，中学时期的男孩还是不断的约她出来吃饭，说是学校偶像来着。对了，体育也很好。这世上确实存在这样的人！就是为了满足所有考核条件出生的人！而我完全不是。

    应该还有几个男生的。用功的，或者不用功的，一直或者偶尔，来练习的男生。但是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整整一年，每天早晨，在我们这个北方城市天还没有亮的时候，我跟着爸爸，踩亮了走廊的感应灯。爸爸在前面，我在后面，有节奏地跑着。黄老师教育我们，跑步重要的是呼吸的方式，是节奏的把握。缺氧的嘴巴里很快出现了一种干渴的甘甜。紧接着胸口炸痛，像被扎进去一段鱼刺那样的痛，过一会儿肚子会痛，当然腿会痛，但是已经习惯了。铅球总是扔出砸地球，“砰砰砰”的把煤渣子跑道砸出一个个小圆坑来。我很小的手总是握不住整只铅球，必须用三只手指把铅球顶起来，必须手心能留下一个鸡蛋的空隙，然后猛力地推出去！跳远的时候，脚尖升起，在原地转动几下，做几个准备动作，最关键的是双手猛力抬起，趁这股力道把身体送出去，要想象自己腾空飞起，那是飞一样的感觉！再轻轻地落在地面上。千万身子要驱前，重心前落，重心在后面容易摔倒，到时候双手一撑地就完了，只算手的位置。

    整整一年。沉默的父亲大步走在前面。爸爸当然是不太高兴的。本来阴沉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我想他看我一定非常讨厌：每天都出去丢人，进步那么缓慢。几乎没有什么进步。几个孩子一起跑或者跳，总是最后一个，拖着懒洋洋沉甸甸的步子去捡球。并不算胖，但是总是一脸好像还在做梦的懵懵懂懂，好像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好像不是为了自己的考试，自己的未来，而是为了父母，为了应付，为了和别人一样，那么被动，那么不情愿。十岁的时候样样拔尖，到了十四五岁的时候，渐渐平庸起来，变成迟钝、懒惰的小孩，打一下蹭一步，毫不上进。我想，那时候父亲一定是这么想的。事实上也真的如此。

    其实，在那整整一年中，我一直在梦游。我坚信我没有起身，我只不过是在梦游。每天奔跑或者跳跃的时候，我一直希望能在另外一个人脸上看见恍惚或者起疑的神色：真的没有一个人发现，我们只不过是在梦游吗？没有一个人觉得，这事情本身非常荒诞吗？在没有光的操场，傻乎乎的扔出去一个铁球，再捡起来，这个过程本身，产生不了任何东西吗？就没有一个人产生质问：为什么要腿不一样长，个子不一样高的小孩，要达到同一个体能标准呢？再说下去，为什么要智力不同，质地也不同的小孩，参加同一种考试和学习呢？再说下去，为什么世上的所有人，必须要变成一样的呢？如果这个世界允许多样性的话。但是分明大家在做一样的努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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