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生（2）

    爸还和别人办过煤矿当过老板呢。只是“干老板”，自己没资金，一边出工一边出力。可是亏本了，自己又去挖炭出来卖了给工人发钱。爸说那是人家做牛做马挣的卖命钱不能不给。也许爸认为自己没当老板的命，以后就安心当挖匠了。

    小时候煤矿“打平伙”的时候爸经常叫我去送饭。那时候煤矿每个月要打平伙，厂家买了肉回来炒了大家吃。农历三月十一、十月初一还要杀鸡，把鸡毛沾了血贴在洞口对山神表示他们的敬畏。大山是值得敬畏的呀！你一口气往他心脏里钻，就不怕他一不高兴不让你出来？

    是呵。大山是那么危险。高中有一次作文我写道：“人们都知道山西河南有小煤窑却不知道我们那里也有小煤窑；人们都知道山西河南有矿难却不知道我们那里也有矿难。”那座山里有上好的无烟煤，发着乌黑的光。那座山给人们到处打了洞千疮百孔，所以他要发怒了。我看见过瓦斯爆炸的现场，洞口几百斤重的车一下让气流冲了一百多米，人们都不敢靠近洞口，害怕有一点余威就将自己扫落叶一样吹飞出去。找出来的尸体有的没有头盖骨，有的缺胳膊少腿，身上都有厚厚的煤灰，像被雨淋过一样坑坑洼洼斑驳陆离。血和煤灰混在一起凝结了，乌黑乌黑的。我的一个舅舅死了，我的一个表哥死在医院说是吞了火，我的一个堂姐夫第一天去就没回来。多么鲜活的生命啊，年富力强的，可是说没了就没了，人在灾难面前显得那样渺小无助。爸说遇上瓦斯爆炸你最好在最短的时间内趴在地上动也不动，可以呼吸点空气，也不会被烧得太凶，关键是你如果被爆炸产生的气流给带上了，去岩石上碰两个头就完了。说去就去了，也许他们的胃里还有爱人早上煮的鸡蛋呢。我无法想象那些妻子们每天倚门相送时的煎熬——他们或者下午就回不来了！我也无法想象她们每天看见丈夫回来时的欣喜——一天终于过去了！然而日子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着。

    终于有一天娘在我放学回家的路上把家里的钥匙给我，叫我回去找某某给我做伴过夜。爸在井下受伤住了院。撑住岩石的顶子倒下来打在爸的腿上，爸说偏一点他就完了。那时我还没满10岁。我记得娘脸色很苍白。我依旧念我的书，亲戚们帮做家务。爸在县医院膝部给穿了钢针牵引了一周回来了。老板连哄带骗把他弄出了院，大腿没一点好转。爸回来的时候人形尽失，我大约是给吓住了，连声爸都忘了叫，我不知道这让爸如何伤心了。粉碎性骨折呀，爸当时肯定以为自己的腿废了。回来找了一个郎中治，上了夹板上了药，只把大腿的皮肤灼得一塌糊涂。那是一家人空前绝望的日子。有天晚上在那间充满青霉素味道的屋子里，爸说，你们娘儿母子的以后咋办呐？哇的就哭了。铁铮铮的汉子啊，我从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的，爷死的时候也没有。最压抑最令人抓狂的日子他都咬牙挺过来了，一年修两回房子白天修房子晚上还去进夜班他都没说二话。可是拖着一条断腿看着整个家断了支柱看着妻子儿女却从此无力照应的时候，他却泪如雨下了。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情愿自己一下死了也不情愿落个残废看着自己肩上的担子掉下来再担不动啊。那晚一家四口都哭得一塌糊涂。我捂在被子里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所以他们以为我没哭所以他们引以为耻——全家人在伤心绝望的时候你却能安心睡大觉——我又一次伤了绝望的爸的心。

    爸常说他是死过几回的人，几世人生了。那叫天无绝人之路啊。终于有个老人来了，他把爸的骨头接上了，几天就下了地，半个月就自己走动了。爸又渐渐活过来了，所以他把老人视为再生父母，爸说老人在一天就去看他一天。

    爸躺在床上的时候一支接一支抽烟，等好了再不抽了，一支也不。爸说抽厌了，这也许是对那些绝望的日子的恐惧和回避吧。

    本来爸的腿是可以完全恢复的呀。可是农忙的时候他去田边看，“轮子水”（给每户放多少多少分钟水，过时不候）放在田里，不犁田水就废了，帮忙的人还没来，爸那个急呀！自己跳进水里犁田去了。本来可以完全恢复的腿再不能全好了，短了一小截，爸从此走路一歪一歪的，老远就看得出来。

    爸又站起来了。虽然有一点点倾斜，他还是又把我们家的天空顶起来了。他又把那副担子担起来了。

    有句话说从哪跌倒从哪爬起。可是如果你跌断了一条腿呢？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哪。可是爸又去进班了，半年后又去了，带着他短了一截的腿和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我不知道爸又一次走到煤洞口时是什么感觉，有没有恐惧，有没有感到大腿隐隐作痛？爸终究还是进去了，这才是最可悲的呀。生活的鞭子又将这匹牲口赶进了大山的深处、生命的禁区、自己受过伤差点死掉的地方，即便他的腿已经瘸了。爸又像一头永不疲倦的骡套上笼头在生活的磨盘边一圈一圈转起来了。

    爸总是把家里所有能拿出的钱给我，“你去存到卡上”，即使我说我钱还多。于是我从来不必像很多人那样向家里要生活费，我的卡上总是有过多的生活费，可是你说我能乱用吗？爸说家里多少钱都能用，你拿去存着，不要到要用的时候又没有。爸说家里多少钱都能用不是说家里不节约，而是说家里太需要钱了。可是他叫我存着不动，这在经济学里简直不可理喻啊。可是爸说家里有米有肉饿不了肚子呢。好想哭哇。

    我在申请助学贷款。爸说，办嘛，贷了我慢慢挣来还。爸从不说要我自己还。爸要把我供出来，“完成”了（我们那里要等子女成家了才算完成），他就功德圆满了。我都21岁了！爸快50了，爸在煤炭洞子里钻了30年终于出来了。可是依旧用自己一把老骨头拉着破旧的生活的牛车往前走。

    30年了，炭洞子从一米来高长到了三四米，拖炭的工具从船子变成了有轨的车；30年了，爸身上黑色的伤痕越来越多越来越黑，爸双鬓的白发越来越多越来越白；30年了，爸挖空了大山的心脏，大山也耗空了爸的生命压弯了爸的腰。30年哪，人生有几个30年？爸常说算命的书上都说他活过了51岁就能活到80岁。意思是51岁是他的一大关。爸说51岁我哪也不去。爸还舍不得呢，舍不得辛苦一辈子挣来的生活，舍不得不看见他的儿子出人头地呢。

    爸老了，话多起来了。这回回家过年听他唠叨了不少——平时我在学校他们怕影响我从不诉苦的——爸说还是从前好啊，现在的人嫌贫爱富。请不要怪他老人家政治幼稚好吗？权当这是他这苦难的一生的一个注脚好了。哦，爸——

    哦，爸！让我好好陪你这下半辈子让你的生命重新充满色彩好吗？如果有来世，让我们再做父子好吗？让我像你在墙上写上1、2、3在纸片上写下车、马、炮教我一样教你学习好吗？让我像你宽容每一个人款待每一个过客教我一样教你善良好吗？让我像你打断腿都没吭一声一想到整个家没了支撑就泪如雨下教我一样教你坚强和责任好吗？

    哦，爸——

    （谨以此文献给我苦难的父亲，还有那座山里沾满煤灰的男人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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