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广寒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冰雪地面，深黑天幕，这荒芜广袤无边，寂寥孤清的感觉深入骨髓。

    这个手镯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外销品，银质花丝加镂空，中间镶了块牙雕，图案是一位仕女坐于桌边，周围花枝翠竹、雕栏玉砌，女子支肘垂袖，鬓云微偏，有小睡初醒之状。

    摄影师为拍这银镯先后设计了几个背景，有搁在树枝上的“上树鸟巢版”，有置于折扇上的“公子打赏版”，有气氛诡异的“古墓藏宝版”……跟手镯图案意境差得有点远。屡次被指不靠谱之后，摄影师也没底气了，虚弱地呈出最后一张：“你先看看缩略图，如果不喜欢我就不传大图了……”

    而就是这张，让我收回了后面一抽屉呼之欲出的嘲笑的话。

    冰雪地面，深黑天幕，形单影只的仕女，这荒芜广袤无边，寂寥孤清的感觉深入骨髓。看着手镯上那宛如置身于这月球之上广寒宫中的女子，写想起的是李商隐的诗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传说嫦娥原来也是个有着沉重肉身的凡俗女子，因偷食夫君大羿的长生不老药而羽化成仙，飞入月球为“月精”。历代文人非常关心她的生活问题，苏轼就疑心月球上没暖气空调，说“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玉簪记》的作者高濂作了一首《广寒游》，借尼姑陈妙常的行为猜测嫦娥在的娱乐方式：“烟淡淡兮轻云，香霭霭兮桂阴，喜长宵兮孤冷，抱玉琴兮自温。”李商隐则断言素然后悔，因为月球没有美男，嫦娥每个夜晚都只能对着碧海青天数羊求入眠，此即“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作为西昆鼻祖，李商隐的诗句向来是异常朦胧而有深意的，所以他咏的嫦娥肯定不是传说中那个，他作这首诗的目的也不是为传说中的嫦娥叹惋。以我这俗人猜度看来，这应该是他在他登徒子生涯中写给一位尼姑或女道士的诗，挑逗对方说：喏，后悔出家了吧？夜夜陪伴青灯古佛，纵然遇见我这翩翩美才子，也只是看到得不到。

    《玉簪记》中男主角潘必正对陈妙常的一段唱词更直白地表示了这些才子们对出家女子闺闱景况的浮想：“露冷霜凝，衾儿枕儿谁共温。”

    在古代，尼姑庵和有女道士的道观经常会成为文士寻芳的胜地，大概是出家人禁欲的规定反而更容易激发男人们挑战禁忌的心理，而妙龄出家女们的僧袍道服也会形成一种制服诱惑的效果，因此风流才子们纷纷入山探春，前赴后继，乐此不疲。风流韵事多了，尼姑与女道士们的名声也一落千丈，唐宋时出家女子称“女冠”，在世人眼中几乎等同于。

    这些在文人诗词中化身为“仙姑”、“嫦娥”的出家女子们命运通常不佳，偷尝之后很难像《玉簪记》中的陈妙常那样获得还俗嫁人的好结局，被始乱终弃是常事，甚至还有更悲惨的，唐代的女道士鱼玄机便因争风吃醋杀害侍女而陪上了性命。但此类风流事仍屡禁不止。

    “松舍清灯闪闪，云堂钟鼓沉沉。黄昏独自展孤衾，欲睡先愁不稳”，陈妙常的自白勾勒出了这广寒境地的凄清之状，而之所以感到最彻骨寒冷，是因为妙常们开始期待具体某个人的体温。

    世间有冰清玉润的嫦娥，但也永远不乏扑火的飞蛾。如今凝视这冰雪地面上的女子，也越发觉得她像文人诗词里的仙姑。自“广寒宫”不安稳的小寐中醒来，倦体轻盈，倩谁扶起？心里想起一个人，她情思悠悠，不觉笑了。

    衣带渐宽终不悔，哪怕明知多爱一个人，便多一道伤痕。

    摄影/施夏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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