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你为什么唱歌

    文_韩浩月

    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昏暗的灯光下，几个朋友对我报以礼节性的鼓掌。很久没唱过歌了，这样的深夜，在一点醉意和朋友的催促下，唱了一首几乎要忘掉歌词的歌。唱完，有些倦了。

    “你的声音里有从骨头里发出来的忧伤……”一个朋友照例点评道。这样的说法，他已经说过不下三次了，分别是在人声鼎沸的卡拉ok厅，车流汹涌的街道旁边，以及这次在安静的房间里一次畅谈之后。我不做任何回应，因为还沉浸在歌的意境里。

    我是不适合演唱的人，不能够掌控自己的情感，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选择坚决不唱任何一首歌，宁愿大瓶大瓶地喝啤酒。歌唱是容易暴露一个人的灵魂的，这在我少年时就有过深刻的体会。那时我常骑着自行车在县城里游荡，午夜回家的时候，一个人会在车上唱起歌来，很大声，很放肆……

    为什么要唱歌呢？过去的记忆像冷水一样渐渐漫了上来，这个问题像孤船一样在海面上漂来漂去。在机器声轰鸣的车间里，在灰尘飞扬的工地上，在草香四溢的原野里，在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水泥地上，我一直没有停止过唱歌——只是从来没人听到过，那些歌，都是唱给自己听的。

    为什么要唱歌给自己听呢？或许是因为孤独吧。一个少年的孤独或许不及一个英雄的孤独的千分之一多，可那潮水一样的孤独照样会让他产生溺水般的感觉，而唱歌是让灵魂呼吸的一种方式。小声的歌唱如同河面下水草的呼吸，大声的歌唱如同被风鼓满的船帆，这些，都会让一颗布满皱褶的灵魂得到舒展。

    有一年秋天，我骑着自行车跑遍了县城里所有的音像摊点，疯狂地搜寻一个歌手的磁带。那时的音像摊点摆放在一棵棵巨大的梧桐树下面，树上挂着同样巨大的黑色音箱，我让摊主把我挑选好的带子放到录音机里反复试听，并让他将声音开到最大。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我仿佛觉得自己的灵魂飘飞了，飞到了梧桐树最高一片叶子的顶端，飞到了这个县城最空旷的地方。后来，我知道了那个歌手的名字——迈克尔?杰克逊。

    我在家中的房间里放他的歌。房门紧闭，屋子里是昏暗的，有煤球的味道和剩饭的气息，这让人绝望。而在歌手声嘶力竭的声音里，这绝望绽放出惊人之美，美若莲花，开在波澜不惊的湖面之上。这绝望又如同一个个柔软的馒头，暴烈地塞满整个房间，越来越满，让人担心它们会将门挤坏，冲到大街上……后来，录音机被愤怒的家人砸了，世界又恢复了它沉闷的模样。

    有一天下午，弟弟到院子里找我玩，他敲我的房门，用力地敲，“笃笃笃……”在没有得到理睬和没被允许的情况下，他进了我的房间。如他所见所闻，我在唱歌，小声地唱，大声地唱，一首接一首，无边无际，像到了世界末日一样地唱，像和相爱了一生的人就要分别那样伤感地唱，像街边卖唱者为了生计不知疲惫地唱……弟弟问我话，我不理他，他说：“哥，你是不是疯了？”

    多年之后看电影《立春》，那个相貌丑陋却声若天籁的王彩玲，当她说到有一天她要调到北京，要唱到巴黎歌剧院去的时候，幽静的影院里，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这个女人，是不是疯了？”可喜欢唱歌怎么就是疯了呢？她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怎么能轻易将“疯”这个字眼用到她身上呢？在疑问产生的那一刻，我从王彩玲身上得到了共鸣——在令人绝望的年代，唱歌虽然改变不了命运，却是和命运抗争的一种外在表现。

    在街头卡拉ok将要消失的那一年，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街头独自唱了两首歌，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神经质般地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过。之后的日子里，我在灯红酒绿中唱，在一群酒鬼中唱，和一群半红不红的歌手唱，在地铁里唱……就是没有再一个人歌唱。我不忍再面对自己，不忍从现实世界树在我面前的巨大镜子里，看到自己歌唱的样子……我在逐渐失去唱歌的能力，我无法面对一双真诚地要求我唱首歌的眼睛，用真感情唱出自己喜欢的歌。我不知道朋友所谓的忧伤从何而来，因为那时，我的确听不到自己。

    电影《小武》中，小武也从来不唱歌，需要唱歌的时候，他会按响一个廉价的打火机，那个打火机会发出单一而走调的电子元件声音。他爱上了歌舞厅里的小姐小梅，小梅想听他唱歌，可每次他都只是按响这个打火机敷衍一下。后来，终于有一次，在空无一人的公共浴室里，他大声唱了起来：“为什么总在/那些飘雨的日子/深深地把你想起……”这是我看过的电影中，印象最为深刻的悲凉一幕。歌唱是用来释放忧伤的，有时候也可以用来表达幸福。而爱情让人忧伤，也让人幸福，所以小武才会唱出歌来。

    那些如今缄默不语的人们，是什么让你不再唱歌了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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