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红缎被

    文_马布婷

    很多年前，我在离家十几里外的一所中学里念书，只在周末的时候回一趟家，取干粮、咸菜，并从父亲颤巍巍的手里接过那略带体温的十几元钱。

    那时候学校的住宿条件很差，我们所谓的宿舍其实只是一座临时搭起的窝棚。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在气候温和的季节，日子还好过些，可一到严寒的冬天，这里就冷得让人无法忍受了。宿舍里只有一只供照明用的30瓦的灯泡，而且一到放假就断电了，也没有提供可插电热褥的插座。这时候同宿舍的其他同学都从家里带来松软的厚棉被，家境好的，还带来了暖水壶、暖水袋之类，可我一年四季就只有一床硬邦邦的破棉被，不安分的破棉絮四处地“显山露水”，家境的窘迫容不得我张口提更高的要求。

    每到冬季，当别人偎着暖水袋，盖着厚厚的棉被酣然入梦时，我就用自己那寒碜的破棉被紧紧裹住身子，瑟瑟发抖，像蚕儿一样缩成一团。往往到后半夜，瞌睡渐渐驱走了寒意，我才能像别人一样甜甜地进入梦乡。

    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星期六，由于哥哥前两天顺路给我捎来了钱和干粮，我没有回家。宿舍里其他人都回去了，舍长让我留下来看守宿舍。她临走的时候，拍了拍我的肩膀，在我耳边悄声地嘱咐：“天冷，晚上就盖我那床被子吧。”

    晚上，空荡荡的宿舍里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了，我趴在桌上写作业，不时地跺着脚，或搓搓手和耳朵。凄厉的西北风从门缝里瓦缝里飕飕地钻进来，吹得我面前的烛焰忽闪忽闪的，天好冷哦！我不禁打了个哆嗦，放下笔，准备上床睡觉，刚走到我的铺位前，却忽然想起了舍长临走时的话，目光不由得朝她的床铺扫去。

    舍长的棉被是全宿舍公认的最厚最暖和的一床。崭新的红缎子被面，雪白的棉布里子，我曾在心里偷偷估算过那棉被的斤两，约摸有七八斤重呢！由于厚而蓬松，早晨叠被的时候，舍长常常埋怨无法叠好，索性就平折一下，放在床上。看着那鲜艳的红缎被，我不止一次地想象过它的温暖，而现在，我确乎要得到了。

    我抑制住内心的狂跳，朝那床棉被走去，就在我伸手去取那床棉被的一瞬间，突然又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一眼我那床硬邦邦的破棉被。这时候，一个奇怪的问题突然闪过我的脑际：“今晚我的身体暖和了，舒适了，可是明晚呢？后晚呢？往后的每一个漫漫寒夜，当我重又蜷缩在那薄薄的旧棉被里时，我会不会因忆起这一夜的温暖而使心更感到寒冷呢？我的身体会不会因这一夜的温暖而从此懦弱怕冷呢？”想到这儿，我不禁又打了个寒战。这时候，屋外的寒风夹杂着冷雨正刮得起劲，那床红缎被发着熠熠的光直灼我的眼，鼓胀的身体充满了魅惑，我不由得在两床棉被之间踌躇了起来。

    “放弃那床红缎被！”有一个声音，忽然间划破了寂静的夜空，透过眼前的幽暗，在我耳畔很响亮地喊了起来。

    最终，我没有盖那床红缎被，像以前的每一个寒夜一样，我用我的破棉被紧裹住身子坦然入梦。

    再后来，我凭着自己的执著和努力，考上了大学，直到走上梦寐以求的工作岗位。在成长的每一个阶段，每当有短暂的幸福和舒适突然降临到我头上，心灵深处就会有一个声音在喊：“放弃那床红缎被！”

    人的一生，常常会碰到各种各样的诱惑，刹那间的温柔和一瞬间的喜悦，就像性质温和的腐蚀剂，一点一点地侵蚀着我们的意志。当我们从那幸福的漩涡中还来不及清醒时，恐怕我们多年殷切的期望早已经锈迹斑斑！贪恋那一点点舒适不是罪过，怕只怕那瞬间的眩晕之后，我们的心灵无法承受那巨大的落差，从而使一生的远大目标轰然坍塌，使我们离自己的理想愈来愈远。

    台湾作家罗兰曾写道：玩肥皂泡的孩子因贪恋肥皂泡的美丽而宁愿忍受那幻灭后的悲哀。那么，我们是否能够为那一时的欢乐与舒适，而宁愿一生忍受对那短暂幸福时光的痛苦的追忆？玩肥皂泡的孩子心里明白，一个肥皂泡幻灭后，他还可以接连不断地吹起一个又一个更为美丽的肥皂泡，可是，我们的生活中却很难再有一个接一个的幸运降临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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