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爱过有痕

    文_安宁

    她与他是在一场戏里相遇的。那是许多年前的冬天，艺校毕业的她，在北京了无着落，只好辗转于各个剧组，与一大群北漂的年轻人，为了每月的房费和饭钱，争抢群众演员的角色。她因为容貌姣好，便常有一些饰演丫环侍女之类角色的机会。而他，亦是常在剧组混的，演起路人甲匪兵乙来，也算得心应手。彼此便这样慢慢地熟悉起来，有招群众演员的机会，他常第一个就跑去告诉她。那一年的北京，特别的冷，但因为有了他的这份情谊，这个城市，在她的心里便瞬间变得温暖柔和起来。

    他常年在剧组里混，习惯了吃泡面喝冷水的生活，也因为身体结实，所以尽管每日奔波于几个地方，也并不觉得怎么疲惫。只是她，天生羸弱，所以当一场风雪袭来，便一下子病倒了。他要为她请假，但剧组却不同意，说不能为了她一个小丫环，就错过一场绝好的雪景。她挣扎着赶去拍摄的外景地，换上单薄的戏服，瑟瑟发抖地等着导演开拍。这是一场丫环因为一句话惹怒了太太，被打了耳光的戏。起初因为是假打，她脸上的神情，总是无法达到导演的要求。后来导演急了，便命令真打耳光。她知道为了艺术，许多演员付出的比这还要多，所以便默默忍下了。只是这次，饰演太太的演员，打了两次，都无法让导演满意。她的头，因为发烧，已是晕得厉害，她自知如果再来一次，怕会跌倒在地爬不起来。那一刻的她，突然觉得感伤，不知道这样为了几百块钱而奔波的生活，何时才会结束，而那令人向往的做主角的未来，又何时才会到来？正暗自神伤，他突然走过来，对着饰演太太的演员鞠了一个躬，而后低声说，麻烦您这次一定演过，而且打得尽量轻一些。演员有些傲慢地瞥了他一眼，道：打的是她，疼的也是她，你操什么心？群众演员不就是靠这个来挣钱的吗？他的脸，倏地红了。一旁的她，以为他受了讽刺，心内不平，会冲动行事，忙过去劝阻。却听到他极清晰地吐出一句：打的是她，可疼的是我，而且，是你不会明白的心疼。

    这样一句话，自此便让她在这个繁华但却冰冷的城市，有了依靠般的觉得安心。尽管住的依然是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吃的依然是滋味索然的白水泡面，回去的路上，也还是骑一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可是，因为有了他，一切便如那被春风吹过的一池水，清澈、澄明，且漾着无限的生机。他学着用竹篾和蜡烛，做古装片里的灯盏，而后挂满她的房间。他说，有了这些明亮的灯盏，她的心，在暗淡的地下室里，便不会觉得凄清。每天晚上，他送她回来，总是要帮她把满室的灯一盏盏都点亮了，才会在跳跃闪烁的火花里，放心离去。原本已是吃厌了的泡面，因为两个人头抵着头争抢的快乐，也变得如那丰盛的美味佳肴。每天拍完戏，他骑着自己叮当作响的“宝马”，载着她，在下班的人群里，鱼一样自由地穿梭。时不时地，便会有人朝风驰电掣的他们惊呼。她略带歉疚地朝路人笑笑，便温柔地倚在他的后背上，微闭起双眼，听耳边的风声，携着怒放的幸福，冲过来了。

    她以为会一直这样走下去，就像她与他唯一一次在镜头里同时出现的一场戏：两个人回望了一眼被炸毁的家园，便义无反顾地牵手继续前行。可是生活还是像那无人修剪的花树，在主干之外，会生出更多芜杂的枝杈，亦会开出愈加妖冶的花朵。她的聪慧，很快引起了一家影视公司的注意，让她去签约。她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去了。那时他正拿着两个人的资料，推销员一样地在各个剧组间找寻机会。听到她要签约的消息，他的心里，有一瞬间的空茫，但随即就笑了，说，我们的春天，终于要来了。

    她的生活，自此果真像那春天的植物，一场丰盈的雨水，便哗一下将绿色漫山遍野地铺陈开来。尽管依然是演一些可有可无的配角，可是，一份稳定的工作，慢慢积聚的人脉，愈来愈多的机会，还是让她心内喜悦，且在他的面前，有了一丝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得意与骄傲。她无需再为争抢一个连台词都没有的婢女的角色而四处求人，又被人像挑拣橘子一样地推来搡去。她也无需为了赶时间，匆忙地买了泡面来吃。她甚至可以像那些工作体面的白领，下了班，不急着回家，而是约三五好友，去喝咖啡，或是逛街。她终究是聪明灵秀的女子，不过半年时间，她就知道，该如何利用那些新近结识的朋友，实现昔日在梦里才会出现的生活。

    而他还是浮萍一样无根地漂着，每日跟在一群年老色衰的女人，或身强体壮的男人后面，等着剧组来挑。有一次她闲来无事，跟着他去拍戏，他扮演一个中弹身亡的无名小卒。她看他穿着染满“鲜血”的衣服，躺在一大堆“阵亡”的士兵里面，原本觉得好玩，要笑的，可不知为什么，看到一个军官冷漠地走过来，踢了他一脚时，她的心，突然就被一阵莫名的哀伤给攫住了。她想，是不是生活注定了，只能让她喜欢的他，卑微成一个没有生命也毫无尊严的小卒？如果是这样，那么，她自己想要的安稳的现世，又要谁来给予？

    她终究没有把心内郁积的忧烦，讲给他听，况且，他们彼此都忙到没有时间，去整理那些琐碎的情感。他们在这个风沙肆虐的北京城里，终于慢慢地风干了，直至最后，他们自己都想不起来，那挂在窗外的一段情，也曾经如秋天的果实，饱满、润泽、芳香无比。

    他们很自然地像外人预言的那样，因为各自生活的改变而平静地分手。他继续做漂泊不定的群众演员，演着一个又一个与自己一样渺小无依的角色。而她，则借一次机会，放弃了并不会再有多大发展的演员职业，转到更为稳定的幕后工作去。这之后，他们都经历了许多事，她结婚生子，他也为另一个女子，努力寻求更为稳妥的生活。

    她以为这段艰难岁月里的爱情，就这样在岁月里了无痕迹。直到有一天，她整理旧物，看到那张她和他唯一一次在镜头里同时出现的碟片。她一时好奇，就放了来看。很多的划痕，让这部电影，时断时续，她亦没有耐心等待，直接快进到最后，就看到了那个镜头：她与他，回望一眼被战火烧毁的家园，而后，扭转过头，牵手继续前行。在扭转头的那一刻，碟片又停住了。屏幕上，是他忧伤的眼睛，那样鲜明的不舍与依恋，将她的心，瞬间击中。

    她终于明白，这段被他们自己刻意忘记了的爱情，还是被岁月记录了下来。尽管影像模糊，情节亦支离破碎，可是，它还是安然地躺在某个角落，等着这彼此爱过的两颗心，回望的时候，还能记得，他们曾经在纷乱的过去，有过如此美好纯真的牵手岁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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