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第一（3）

    填词作曲的方法不传于世的原因，我经过反复的思考，列出了以上三种，我私下认为最后一种是主要原因。我认为：文学作品是天下人共同拥有的东西，不是某个人能够私藏的；对错是非应该由历史作出评论，不是一个人能够颠倒的。我不如拿出全部的东西，向世人公开，汇集天下后世的有名贤人，作为知音。才能比我高的人，我把他当做我的老师，即使他原来是我的学生；才能和我差不多的人，我把他当做我的朋友，他也可以成为我学习借鉴的对象。怀着这样的心意，便不知不觉把自己的生平和底细和盘托出，和前代已流传的书互相比较，也是为了取长补短，辨别出好的东西和坏的东西，从而使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而不会被阅读的书误导。理解我也好，怪罪我也好，可怜我也好，伤害我也好，都随你们，我既然这样做，就不再顾及有什么后果了。只是我担心我所说的，可能会自己认为正确而实际上不一定正确；大家都忙着追求的东西，我认为不对的实际上不一定完全不对。只要有一个字能对大家有益，就可以免去历史的惩罚。哎，元代的能人高手，应该会原谅我的。

    填词首先要注重音律，只有我先注重结构，是因为音律有书作为参考，它的规律表现得比较明显。自从《中原音韵》这本书问世以后，阴、阳、平、仄都有各自的划分界限。就像在水里驾驶一条船，在岸上推一辆车子，稍微懂得遵守规则的人，即使想故意犯错也做不到。《啸余》、《九宫》两个曲谱一问世，就给填词的人提供了画葫芦的样本，在这两个曲谱里填词的形式和内容都写得清清楚常前人把创作曲词称为“填词”，“填”是分布的意思，就像棋盘上画有固定的格子，见一个格子下一个棋子，只有黑色和白色的区别，从来不会有人把棋子下到格子以外。该用韵的时候我就用韵，不该用韵的时候我随意挥洒。至于用字的音律，铿锵悦耳，即使说是在冥冥之中明白的，不能说出其中的奥妙，也可以通过努力实践来达到自然，这是通过遵守固定法式而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至于戏曲的结构，却要在音韵之前考虑。就像造物主开始造人，要在精血刚刚凝结，胚胎还未形成的时候，先为他设计整体形状，使一滴血具备五官、各骨架的趋势。假如开始没有形成总体格局，而是从头顶到脚跟一段一段地慢慢生长，那么人的全身就会有无数断续的痕迹，而血气就会被阻塞在中间。

    工匠师傅建造房子也是如此。房子的地基刚刚打好，间架结构还没有确立，先要筹划在什么地方建造大厅，在什么地方开门，檩子、大梁用什么材料。必须等到房子的固定结构都清楚了之后，才可以动工。如果建成了一部分然后再筹划建另一部分，虽然有利于前面建造的房子，但不利于后边要建的房子，结果必定会改变原来建造的而重新建造，房子没有建成就要先毁掉了。就像在路边盖房，同时拥有建造几座房子的资金，却不能够建造出一厅一室。因此戏曲作者不应仓促忙于动笔。在写作之前要先想好框架，然后才能奋笔疾书，一气呵成。有奇特的事情，才能写出与众不同的文章，没有命题不好却能很好地表述自己的思想并且文采优美的文章。我曾经读过当今附庸风雅的人写的戏曲作品，可惜他们惨淡经营、用心良苦写出来的戏曲，却不能拿去配乐演唱。这不是因为音律的问题，而是没有把结构规模安排好。

    曲词的文采似乎可以放到后边说，而我也把它放在音律之前说，是因为它有才能和技能的分别。文采稍微突出的人，就号称是人才；特别精通音律的人，始终只是一个精通技艺的人。师旷只能欣赏音律，不能创作音律；李龟年只能按别人填好的曲词演唱，不能自己创作曲词。如果让他们与擅长作曲又会作词的人同居一堂，那他们必定会坐在最末席位。事情极为细小也不能不严格对待，这就是一个例子。

    ○戒讽刺

    【原文】

    武人之刀，文士之笔，皆杀人之具也。刀能杀人，人尽知之；笔能杀人，人则未尽知也。然笔能杀人，犹有或知之者；至笔之杀人较刀之杀人，其快其凶更加百倍，则未有能知之而明言以戒世者。予请深言其故。

    何以知之？知之于刑人之际。杀之与剐，同是一死，而轻重别焉者。以杀只一刀，为时不久，头落而事毕矣；剐必数十百刀，为时必经数刻，死而不死，痛而复痛，求为头落事毕而不可得者，只在久与暂之分耳。然则笔之杀人，其为痛也，岂止数刻而已哉！

    窃怪传奇一书，昔人以代木铎①，因愚夫愚妇识字知书者少，劝使为善，诫使勿恶，其道无由，故设此种文词，借优人说法，与大众齐听。谓善由如此收场，不善者如此结果，使人知所趋避，是药人寿世之方，救苦弭灾之具出。

    后世刻薄之流，以此意倒行逆施，借此文报仇泄怨。心之所喜者，处以生旦之位，意之所怒者，变以净丑之形，且举千百年未闻之丑行，幻设而加于一人之身，使梨园习而传之，几为定案，虽有孝子慈孙，不能改也。

    噫，岂千古文章，止为杀人而设？一生诵读，徒备行凶造孽之需乎？苍颉造字而鬼夜哭，造物之心，未必非逆料至此也。凡作传奇者，先要涤去此种肺肠，务存忠厚之心，勿为残毒之事。以之报恩则可，以之报怨则不可；以之劝善惩恶则可，以之欺善作恶则不可。人谓《琵琶》一书，为讥王四而设。因其不孝于亲，故加以入赘豪门，致亲饿死之事。何以知之？因“琵琶”二字，有四“王”字冒于其上，则其寓意可知也。噫，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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