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亚平宁（6）

    后来我想，大概人生的际遇，几已注定。想要改变太难；想要改变，要靠的不应该是机器，而是自己。

    而那时候我却始终没有明白。还天真地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想把一切未来都把握在自己手里，好让世界尽在掌中。所有的参数都不过是设计好的道路，一切梦幻的场景只需要最后实践。

    大概从高三开始，陈如小便同我渐行渐远了。

    原因不甚明了。甚至，根本便不需要原因。

    发短信的时候暧昧不再，换之的是毫无感情地“啊”、“哦”、“咦”、“嗯”、“哟”；一起散步讨论吃饭的时候总是说自己什么都不想吃，眼神却不知道到底在逃避什么；一起上学的时候有意骑着快走，任我在后面追个不停。一开始我还把这些都当成俏皮可爱的表现。可时间一长便发觉不对劲了：究竟为何如此？你到底在逃避什么？我不得而知，分明要拉她出来问个明白。

    问的时候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支支吾吾，好像什么都不想说的样子。搅动奶茶的样子跟以前一模一样，魂魄却不知已经被什么妖魔鬼怪勾到天涯海角去了。我问她嘶答，这样的气氛很尴尬。我说，还是干脆挑明好了，我不是不干脆的人。你给个痛快话，我当个明白人。她咬咬唇艰难地说：“慕容，我们还是分手吧。”

    “行。”

    未承想我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给个理由吧。”

    “没有结果的。我们。”

    是踏不过高考的奈何桥吗？我这样想，却没有说。

    “我要高考，我要考好的大学。我要前程。对不起。”

    然后箭一般消失在雾蒙蒙的早春里。只留下空空的柏油马路和我。

    那个身影没入红尘深处，好像从来就没有进入我的灵魂一样。

    我仍旧是空荡荡地走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孑然一身，踽踽独行。

    柒

    我突然想，所有的人都可能经历这样一场蜕变。

    计划好的人生被突如其来的横祸打乱，今后的步骤已经阵脚大乱，真不知该如何是好。眼前什么路也没有，双眼一抹黑，就想到轻生什么的。

    我倒不至于。但是悲恸欲绝的情状，您是见不到的。

    我于是又到顶楼抽了根中华。

    突出的眼圈四散飞舞，模糊了眼前“距离高考还有23天”的标语。

    真理突兀地站在我面前了。

    她哭的时候不好看。但是很迷人。是一种前所未见的温柔。

    我不想问，亦无须问。我不过递她一根烟，朋友般问她：“你可曾爱过我？”

    “爱过。”

    “是如何的爱？”

    “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该往何处的爱。”

    “如今这爱可已消融？”

    “已经，随着一个人，埋到地底下去了。”

    咯噔一声，我的烟掉到地上，烫伤了穿着木屐的脚指头。

    几秒钟过后，神色淡定了许多。

    “巧克力吗？”我问。

    “嗯。”

    >>>

    她深蓝色的眼影真好看，腮红也描得恰到好处。我怎么就从来没觉得呢？

    她说，巧克力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在场。宛若幽灵般钻进该去的地方。再无声息。只有他的家人和她陪在身边。他走的时候没有痛，很安详。内心里充满希望，大概。他说他还要高考，考最好的学校，带她去北京看。这些我全都不知道。他死的时候我还沉浸在和陈如小的两人世界里。

    然而他已经死了，死因不明。或许应该是明白的，只不过真理不肯说罢了。

    她深蓝色的眼睛，定定望我，好像有那么多悲哀，都应该算到我头上。

    她说，巧克力爱的真是她。他给她写了很多很多的情诗，情真意切，每一个字都像是天上的星星、地上的宝石以及海底的珍珠。她说，他对她很好，但是她从来都没有真正喜欢过他。因为心里只有另外一个人。

    而那个人，就是我。

    该死的我。

    她突出眼圈的姿势很好看。像极了三十年代颓废的上海滩姨太太。那是一种绝望的优雅。

    然后我问她，现在还爱我吗。

    不爱了。

    为什么？

    被另一个人掏空了心肺，再没有气力了呀。

    >>>

    我突然有点欷歔。

    分明给巧克力加了那么多的生命分值，然而，真正的人生，说没就没了。而我，分明给自己加了爱情的分值，然而，一旦减去，爱情便随风飘荡，再不见踪迹了。

    而可笑的我们，居然真的因为自己降低了友情的分数，就疏远了原本生死与共的义气。

    真理说，她给自己加过很多爱情的分值。她原本以为，爱上自己的肯定是我。因为内心里有如此隐秘的希冀，便能轻易地坚定生活下去。

    然后我问她，究竟怎么活下去。

    我想去意大利，可是又怎么去得了呢？她说。

    意大利啊。

    想去威尼斯看盘旋摇曳的贡多拉，想去罗马听斗兽场古老的回音，想去佛罗伦萨迎接比萨斜塔的夕阳，想去米兰看卡卡进球时露出的王子般的微笑。如此这般。

    可以呀。我说。

    不可能呢。我家没你家多金，很穷的。

    那么今后如何？

    浪迹天涯，沦落风尘吧。

    她笑笑，掐灭烟头，没入红尘里。

    错过鲜橙多泪流满面的背影，那些往昔匆匆挥洒殆尽。血红的飞鸟擦乖白巨大的标语在蓝空翱翔，宛若穿行在五线谱中的蝌蚪。然而我的眼中没有乐音，火烧云像百鬼夜行发出咆哮的呼喊。它朝我幽幽地袭来，排山倒海般。

    鲜橙多没有流泪，不过是呆立而已。宛若持节云中的稻草人。

    >>>

    夕阳下，我们望着“距高考还有23天”的巨大标牌，内心惶惑无比。

    不知该如何是好。

    伤心也不是，哀愁也不是，茫然无着也不是，苍茫更提不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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