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沧桑

    流亡初年，仓央嘉措曾到过汉传佛教圣地峨眉、五台等地朝拜，此后多年，一直对内地佛教圣地心向往之。来阿拉善的第二年中秋，适逢阿宝王妃道格欣公主回京觐见，邀他同行，遂欣然应允，带上几名弟子，与公主同赴京师，一边四处巡礼，瞻仰三宝，一边考察学习内地佛寺的建筑艺术。

    阿宝王妃省亲，一住半年。仓央嘉措在什刹海阿拉善王府也一住半年，王妃每日前来问候，对上师礼仪周到，恭敬有加。王府上下，对这个神秘的游方僧人颇多猜疑。

    这天夜半，一位神秘人物来到了仓央嘉措坐禅的房间。仓央嘉措丝毫没有吃惊，入夜前，早已吩咐弟子铺设好待客的褥垫。

    神秘人挥手屏退所有随从，待房中仅剩他与仓央嘉措二人，这才低低开口道：“你的来历底细，我都已了然，你也不必分辩。今晚我来此，是受人所托，来问你拿个主意，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仓央嘉措微微颔首，也不搭腔。

    那人继续说道：“如今那边的形势，你也知道。只要你点个头，我就去启奏皇上，让你重登宝座。你要愿意留在京城，如今正好有个空缺，御前掌玺师刚刚圆寂，我去奏明圣上，应该也不成问题。”

    那人一口气说完这番话，语气看似轻描淡写，脸上的神情却甚是焦躁，目光炯炯瞪视着仓央嘉措。

    仓央嘉措这才合十一笑，朗声道：“承蒙大人抬爱，这两件职事，实在太高，在下不过一个浪迹四方的行脚僧人，远离红尘，受不起这等显赫爵禄。”

    神秘人脸上微露不悦之色，说道：“只要皇上一道圣旨，不管上师你走到哪里，也不由得你不来吧？”

    仓央嘉措闻言，语气也强硬起来：“皇上和殿下能召得了我的身，可召不到我的心！”

    空气里骤然充满了火药味。此时，神秘人却反倒展颜一笑，站起身来，弹冠振衣，恭恭敬敬地向仓央嘉措深施一礼，说出一番话来：“上师为人刚直，出言无忌。往后可千万不要这样说话了。刚才咱们说的事情，你要果真不愿意，还是早点离开这里的好。”又从怀中摸出一卷经书和一只瓶子，递到仓央嘉措手中说：“这是德木呼图克图活佛吩咐代他奉献给阁下的，这位活佛不久前刚刚被贬到察隅，临行前嘱咐我说，我走之后，有一位法力高深的大德要来此，就是仓央佛爷，你要暗中察访，并要保护好佛爷的安全。上师如果还要在此暂住，也尽量别在大白天走动，有机会的话，我再来拜望你。”

    此后一个月，仓央嘉措遵嘱深居简出。这神秘人也曾多次深夜拜访，并秘密带来过多位王公贵族、高僧大德，和仓央嘉措学习、探讨。

    一天，王府来了一位太医院的侍从，说是大医师衮桑病重，听人说阿拉善王妃的师父了得，特遣人来请。

    那衮桑原是仓央嘉措旧识。此时已病入膏肓，形销骨立，竟连仓央嘉措的样子也不认得了。仓央嘉措不由感伤，果然沧海桑田，如今连他也不认得我了！吩咐下人全部退出房间后，他大声道：“衮桑医师，你不认识我了？”

    衮桑原本有气无力地躺卧着，一听这话，竟挣扎着病体一骨碌爬了起来，直直地端详着仓央嘉措的脸好一会儿，突然又像砍断的树枝一样栽了下去，人事不省。待到醒转，拉着仓央嘉措的袍袖涕泪交流：“我怎么也想不到你变成了这个样子，还以为你真是来内地的途中仙逝了呢。这些年来我白日黑夜地为你祈祷，实在是悲伤思虑过度，才落下了这个心包积水的毛病。”

    哭一阵，又道：“你现在这等处境，照凡夫俗子看来，还不如当初死了的好。”

    可是圣人贤者的所作所为，又岂是凡夫俗子能参透的呢！仓央嘉措就这样陪着他，任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两人又说起前不久第巴桑结嘉措的子女家人被押解进京之事，不免唏嘘相对。那一日天色将晚，仓央嘉措正夹杂在德胜门熙熙攘攘进城的人群中，忽然人群起了一阵骚动，一队高头大马的官差押着一串灰头土脑的人犯正要进城，挥着鞭子大声驱赶路人，仓央嘉措也被人流搡到了城门边上。

    这样的场面，在京城已是司空见惯。仓央嘉措随着众人远远地退避到街边，等着押解的队伍过去。

    犯人的队伍很长，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约莫有二三十人的样子。突然，仓央嘉措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与此同时，那双眼睛也看到了他。那正是第巴桑结嘉措最疼爱的小女儿，自小即与他熟识。一时之间，四道目光交汇在一起，说不出是震惊、诧异还是悲凉，往日布达拉宫种种情形不由又浮上心来……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再定睛看时，她的几位哥哥俱在其中，第巴桑结嘉措的妻儿老小无一幸免。

    突然，远远的一条藏獒朝他飞奔过来，蹲在他面前呜呜叫着，舔着他的衣角，眼睛里竟流露出无限欣喜。原来这条第巴家养的护院犬，也万里迢迢跟随他们来到了中土。仓央嘉措抚摩着藏獒的头，心中不免凄凉。十年来背井离乡，孑然一身，倒是这畜生有情有义，更深感这人世轮回之中的虚妄，富贵如云烟过眼。他乡遇故人，竟是这样的场景，而自己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什么也无法做，什么也无法说。

    正思量间，一干人犯就要走过去了。走过他身边时，那女公子也已是泪水盈眶，却作不得声。匆遽之间，褪下手上指环，请旁边的人转递了过来。待仓央嘉措回过神来，马队荡起的烟尘已然散去，一行人去得远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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