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追随（1）

    在青藏线上，遇见一对风尘仆仆的藏家兄弟。他们拿着一张照片，逢人就问：“看见多吉拉姆了吗？”

    多吉拉姆是他们最小的妹妹，一年多以前从修行的小木屋走失，有人说她来了青海湖。兄弟俩沿着拉姆走失的方向，从康区走过甘肃，走到青海，走得又黑又瘦，看上去比他们的年纪老了十岁。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妹妹在哪里。

    他们年轻任性的妹妹多吉拉姆，聪明美丽的妹妹多吉拉姆，歌声如山泉水一样清泠的妹妹多吉拉姆，是全家人最宠爱的孩子，也是全家唯一读过几年书的孩子。十五岁时，多吉拉姆迷恋上仓央嘉措的情歌，迷恋上隐藏在情歌里面多情伤感的身影。从此，那遥远的圣地布达拉宫，便成为她心心念念的向往，和日日夜夜的纠结。她十六岁那一年，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穿红色袈裟的僧侣，这惊鸿一瞥，使她浑身战栗，目不能移。十七岁时，在哥哥筹备婚礼的日子里，她独自离家出走，在喇荣剃度为尼。

    三年后的一个夜晚，拉姆突然从喇荣的小木屋走失，连一件换洗的衣服也没有带走。与她一同失踪的，还有和她同住一屋的十九岁的央金。附近小木屋的香客说，那天傍晚，看见两个年轻的觉姆从西山下到山谷，向着公路的方向飞快地奔跑。

    六个月后，筋疲力尽的央金回到家乡，告诉多吉拉姆的家人，那个漆黑的夜晚，她们在无法辨认道路的山谷中无数次被绊倒，又爬起来，流着眼泪，互相安慰，互相搀扶，沿着公路向色达方向走去。她们从公路穿入金马草原，在已经衰败的野草花丛中蜷缩成一团，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睡去。进入色达县城时，她们已经消瘦了一圈，眼窝深陷，颧骨高耸。拉姆用身上仅有的一点钱买了路上必需的生活用品。前路漫长，她们要从色达走到青海湖，再从格尔木去往拉萨。

    绕转圣湖青海湖，是多吉拉姆此生心愿之一。深藏着六世失踪之谜的圣湖，多少年来，它的水声日日夜夜地回荡在她的睡梦之中，像前世的召唤，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有生之年，一定要去到它的身边，倾听它为她珍藏着的秘密。

    她们一路走，一路积攒路费。有时帮人家念《大藏经》，有时也接受好心人的施舍。在路边架起铝锅煮糌粑，就着凉水啃又冷又硬的烙饼。夜里睡在最简陋最便宜的旅舍，有时甚至就在人家屋檐下相拥着过一夜。生病了，发烧了，吃一片止痛片，嚼一把草药，一个搀扶着一个，继续往前走。就这样，她们走过一个又一个小镇，穿过荒无人烟的草原，三个月后，终于走到了青海湖边。

    在青海湖畔，她们到远处拾取牛粪，用湖水冲刷的鹅卵石搭建炉灶，架上平底铝锅，在岸边烧茶，休息。夜里，她们撑起小小的帐篷，两个人蜷缩成一团，紧紧地抱住彼此的身体，相拥着取暖，唱着歌抵御夜里刺骨的寒冷。每天早上醒来，看着草叶上结满的白霜，看着冻得乌青的嘴唇和手指，迎接草原上的第一缕霞光。她们沿着圣湖一遍又一遍地走，忘记了日子，忘记了年月，忘记了故乡，也忘记了喇荣的小木屋。似乎此生此世，除了绕转圣湖，在湛蓝青碧的湖水之畔打坐，用心念诵经文，再也没有什么需要去做的事了。

    有时，由于寒冷，她们无法入睡。夜深人静之时，她们起来，在月光下行走。她们倾听着大地上唯一的声音：她们的脚步和徐徐而来的拍击心岸的潮水之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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