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节   我和她

    她起床，上课，与贝特朗相会，共进早餐。去大学图书馆，电影院，做作业，在咖啡馆的露台，与朋友相聚。晚上，他们去跳舞或者去贝特朗那里，躺在床上谈情说爱，然后在黑暗中说个没完。这时候她感到很好，但是在她的内心，还是像有一只活生生的暖烘烘的动物在抓挠，总有这么一种感觉：苦闷，孤独，有时候是兴奋。

    她想那可能和她的肝脏不好有关。

    就这样她常常听之任之，随波逐流。

    她感到自己年轻，喜欢上了一个男人，而另一个男人却在爱她。她必须在这种小姑娘常遇到的愚蠢的小问题上作出选择。她感到很骄傲。那男人甚至是个有妇之夫，即是说，还存在着另外一个女人。于是他们便演起了四重奏，在巴黎的春天里东奔西窜，完全迷失了方向。在这中间，她列出了一项绝妙的、精密的方程式，虽说有些厚颜无耻，但是不能再好了。而且她个人的感觉极为良好。忧思，纠纷，未来的满足，统统都由她承受了下来，对于那一切，她早有思想准备，报之一笑。

    她读着萨特的杰作《理智的时代》，天色已晚。她放下了书，双手托着脑袋仰视着天空；这时天空已由原来的浅紫色变成灰色的了，她突然感到自己既软弱又无能。她的生活在白白地度过，她什么也没有做，她只是在一味地嘲笑。“哪怕是有谁能跟我并肩站在一起，受到我的爱护，使我能够怀着痛苦狂热的爱情力量将他紧紧地抱住也好”。她还不至于恬不知耻到忌妒贝特朗的地步，但是只要看到任何幸福爱情，每次令人陶醉的幽会以及种种爱情上的矢志不移的表示，都足以撩起她内心的忧愁。

    在《迷惘的微笑》一书中，有这样一个片断，女孩儿和情人吕克在戛纳的海边待了两个星期，她觉得那可能是她这辈子唯一和他待在一起过的一段生活，很美好，但是即将一去不回。事实的确也是这样，如同眼下我和摩尔的关系，我的内心很明白，他们都将一去不回，这辈子属于我和他的只有这样一段时光：

    我独自坐在花园的躺椅上，面向大海，悠然自得，旁边有几个上了点岁数的英国女人。上午11点整，吕克到尼斯去办一件什么棘手的事去了。一般来说我很喜欢尼斯，至少很喜欢车站和英国大街之间那一段很不起眼的地方，但是我不愿陪他去，原因是我突然希望一个人待一会。

    我独自一人，在打着瞌睡。由于几天来夜晚睡眠一直不好，所以觉得四肢软绵绵的，现在我感到好极了。我点烟时，拿火柴的那只手微微有些颤抖。9月的阳光已经不那么炎热了，照在人们脸上暖洋洋的。这次我一个人待在这儿真是太好了。吕克说过：“我们感到疲倦的时候会感到很舒服的。”他的话是对的，因为我属于这样一类人，只有在耗尽了某一部分特定生命力时才感到心满意足，而这种特定生命力又是那样的迫切，那样易于受到苦闷的侵扰，它常常提出问题：“你是怎样生活的？你希望把生活安排成什么样子？”对于这个问题，我只是默默地回答说：“无所作为。”

    一个非常年轻漂亮的男人从我面前走过，我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我觉得自己无动于衷，这一点连我自己也感到惊讶。一般地说，美通常总是使我感到某些不好意思，使我感到很难为情，既难堪，又不可企及。我觉得这个年轻人的外表很可爱，然而没有现实意义，吕克把其他男人都清除殆尽了。可是对于他来说，我却未能清除其他女人，他看见她们时总是春心萌动，呼之欲出。

    突然海上起了雾，我感到一阵闷气，伸手摸了摸前额--满头大汗，连头发根都湿了，汗水正慢慢地顺着脊背往下淌。也许死亡也不过如此：一片蓝蓝的薄雾，一次缓缓地下沉。

    我可以当即死去，毫不挣扎。

    这句话仅仅在我脑海里浮现了一下，便打算悄悄地溜走，但是我当即便抓住了这一闪念。“毫不挣扎”，可是我有许多东西是爱的呀：巴黎，香味，书，爱情跟眼下我和吕克的生活。我有一种预感，将来我无论跟什么人在一起也不会像跟他在一起时这样美好，他生来就是永远为我的。毫无疑问，我们的相逢可谓前世有缘，可是，我的命运在于：吕克丢弃我，我另找别人，一切从头开始。当然，我会这样做的，但我跟别人永远也不会像跟他那样：我几乎感觉不到孤单，内心平静，自由舒畅。只是他又要跟自己的妻子在一起了，而我则被丢弃在巴黎的一间屋子里，孑然一身，给我留下回想无尽的时刻，绝望和不幸的爱情。我越想越伤心，不觉抽泣起来。

    幸福是个完好的东西，加不得半点修饰，我的情况就是这样，最近一段在戛纳的日子并没有留下确切的记忆，充其量也不过是倒霉的短暂时刻，吕克的微笑，还有夏日夜晚室内金合欢淡淡的芳香。也许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某种类似漫不经心、不感到苦闷和无所谓的轻信已经是幸福了。现在我体会到了这种漫不经心的滋味，就像我有时候看到吕克的目光，体会到一切很顺利一样。天塌下来，不是我，而是他来支撑。他微笑地望着我，我知道他为什么微笑，因此我也愿意回报以微笑。

    ……

    这是我还是萨冈？

    这是我的生活还是萨冈的生活？

    这是如此相似的缺乏责任感的随心所欲的痛苦和快乐像日光和闪电交织着的生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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