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故居和伟人

    在楼上窗口可以眺望面前的葡萄园，花园过去不远，有围栏围着的地方，就是葡萄园的天下。一切都太安静了，天是蓝的，渐渐暗下去。我们坐在围栏上聊天，喝着上好的葡萄酒，围栏旁边有一张白铁铸的雕花长椅，据说那是莫里亚克先生生前看书的椅子。我在他的纪念册最后一页上就是看到他在这张椅子上留下来的一张照片，而画册的最前面一页则是先生逆光走在葡萄园中的照片，他和这一片土地真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走进他生前用过的房间，这个人，活在1885～1970年，在1912年～1935年之间，结婚生子。他一共有四个孩子，两儿两女，在故居的照片陈列中，我能看到摩尔的父亲和摩尔父亲的哥哥姐姐们曾经如何花枝招展，英气迫人。现在，他们都老了，相继离世，好像只剩下最小的儿子也就是摩尔的父亲还在，和一个比他小二十几岁的太太生活在一起。

    我一直猜想摩尔的父亲就是《爱的荒漠》中的男主人公，那个多情的爱上一个成熟妇人的儿子雷蒙原型，这样受了打击他才很晚结婚，娶了一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太太，生了怪怪的摩尔和另外一个女孩儿。

    当我和我崇拜的法国作家的孙子，并肩站在往日莫里亚克爱站着眺望远处的堤边，像他留影在照片上那样神态相似地想着什么的时候，我感到生命是一种神奇。

    看莫里亚克人生各个时期的图片展示，展示厅里循环播放他生前的录像和纪录片，在波尔多和巴黎。照片上人生的旺盛期好像很短，一个展厅几面大玻璃橱窗可以让你看着一个人从出生到老去，这个过程很无情：他小时候和各种人的合影，他各个阶段的代表照片，散步或是在街头，看戏或是和演员合影，当时穿的衣服，用的手杖，没写完的信。

    法国人的资料真齐全，莫里亚克的祖先的照片都能全有，好像贵族的样子，那种神态，古典的服饰，过目难忘。

    莫里亚克除了参过军，好像就是不停地写作，创作的高峰期很集中，不会像中国我上上一代作家那样受很多社会问题的干扰，一百年前他们就享有优越富足的生活条件，一生下来就很资产阶级，他们的生活条件现在的中国作家也未必能有，在他用来度假的乡村别墅那时就一切应有尽有。

    他们是有故居可以用来参观的，我们还能遗留什么？

    这一代的作家是漂流型的，没有什么是永久和可以带来安定感的。旧时代的作家才能遗留下完整的生前资料，包括旧宅，旧信，旧作，旧手杖，旧鞋子，旧帽子，旧风衣，卡片，便条……各时期的照片，从祖先到自己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步都有反映，而且也经得起任何来参观的人看，他们没有走什么弯路。我们现在的人已失去了任人凭吊的资本，现在的人急功近利，没有深厚的积累和渊源，没有面对生活的精致态度，缺少从容的品质，高雅的爱好。

    我喜欢躺在莫里亚克生前阅读时喜欢坐着的白漆长椅上，对着一望无际的葡萄园，仰望衬着云与树的蓝天，旧物旧景依然，只是人已不再，只有一百年前的历史在供人凭吊，还有迹可寻。

    我喜欢看一个伟大的人生前所住的地方，任何天才出生、死亡、居住、工作、吃饭、过的地方，在后人看来，都如同圣殿。事实上，伟人的故居应该比神坛和寺庙更为神圣，因为他们是活生生的曾经和你一样生活在世间的人。

    一个人的伟大作品打动过你，但他曾经使用过的日常用品更会让人感兴趣：生锈的盐罐，潦草的账本，书桌上的印记……仿佛更让你相信眼前的一切果然是现实。

    伟人也跟常人一样有世俗的一面。

    你有一天也有可能成为伟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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