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年轻的心
姐妹:
清晨,王嘉言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还算镇静,一边点头一边应:“几时的事?昨天……医生怎么说,呵,好,我马上去订飞机票,廿四小时内可赶到,放心。”
嘉言放下话筒,怔怔地看着天花板,过一刻,去拉开了窗帘,看到灰蒙蒙天空。
北国的初秋已有萧煞之意。
她的丈夫林志文自邻房探头过来,“什么事?”
她抬头说:“母亲中风晕倒街头,由救护车送到医院,父亲叫我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林志文吓一大跳,“我马上去替你订飞机票。”
他出去了。
幼儿哭声传来,嘉言连忙过去察视。
半晌,林志文出现,“下午一时半直航,头等票,还有,我已告了一星期假,在家带孩子,你放心回去。”
嘉言知道他是最妥当可靠的人,不过仍问:“没有经济客位吗?”
“算了吧你。”
“哪一家酒店?”
“老规矩,希尔顿。”
嘉言的娘家地方窄小,多一个人都住不下,况且,母亲垂危,回家的决不止她一个人,把地方腾出来方便别人也好。
她说;“这一去回来,儿子怕要不认得我了。”
小孩已经一岁半,可是她从来未试过离开他超过三四个小时。
林志文对她说:“闲话少说,速去速回。”
幸亏是自己的生意,说休假就休假,王嘉言朝丈夫投过去感激的一眼。
就这样上了飞机。
她瞌上眼休息。
这张头等飞机票本来足够他们一家三口明年到迪土尼乐园畅游五日,不过,正如林志文说:算了吧。
行程平安无事,飞机顺利降落,嘉言乘计程车到酒店,一进房间,立刻拨电话到家。
她听到父亲说:“呵,这么快。”
嘉言有点啼笑皆非,“医院几号房间?我马上来。”
“她苏醒了。”
“那是好还是不好?”
“暂时来说当然好,不过医生说还要观察数天。”
“可是度过危险期?”
“暂时已无碍。”
嘉言无奈地放下电话。
人老了行事就是这样显三倒四,急了,八千里路云和月那样叫女儿赶了来,忽尔觉得无事,口气立刻冷淡。
可是嘉言仍然马不停蹄那样叫车到医院.
只见母亲躺在大房间里,四周围都是其他病人的亲属,吱吱喳喳,吵个不休,洗手间内挤着人洗碗洗筷。
嘉言二话不说,立刻替母亲转到头等病房。
是另外一个世界呢,天地立刻静了下来,嘉言看着母亲缓缓苏醒,替她开了收音机,让她听轻音乐。
“嘉言,你来了。”
“妈。”
“这是什么地方,好静好舒服好凉快。”
嘉言辛酸,“妈,你且休息。”
这个时候,病房外传来一声冷笑,“有钱好办事。”
嘉言不用转过头去,也知道这是谁。
这是比她小一岁的妹妹嘉行。
嘉言握着母亲的手,“妈,我到楼下饭堂去吃点东西,过一会再来。”
她假装听不见嘉行说些什么,也不去抬头看她,一迳避开这个妹妹,侧侧肩膊,到注册处办手续。
她与嘉行自幼不和,无话可说。
不过嘉行也讲得对,有钱好办事,她即时聘请私家看护,订妥鲜花水果,在尽可能范围内,使母亲舒适点。
然后她才坐下来喝杯咖啡。
不料嘉行没放过她,跑来坐在她对面,冷嘲热讽:“真有派头,头等飞机,酒店房间,大小姐一回来,我扪就得救,又证明一次,你是人才,我是庸才。”
嘉言喝完咖啡,才知道自己有多累,一言不发,再回到母亲病房,同医生谈过她的病况,把酒店的电话留下给看护,才揉揉双眼,打个呵欠。
“你回去休息吧。”
“妈,你握着这只柚子闻,十分清香。”
“嘉言,亏得你回来。”
“妈,我应该留在你身边的。”嘉言军分内疚。
“孩子呢,孩子谁带,孩子好吗?”
“有志文照顾,他十分顽皮淘气,不必理他。”
这时,父亲出现了。
嘉言马上摊开支票簿,写了张现金票,交到父亲手中。
“爸,我且回酒店睡一觉,有事立刻叫我。”
她走了,没听到老父对老母说:“看,幸亏我把她叫了来,不然,又要动用我的老本。”他扬扬支票,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好。
站在一角的嘉行冷笑一声,不语。
“妈,我也暂且回去打理家务。”
两姐妹在医院门口又碰上了,天雨,没有计程车,好不容易望穿秋水才来一架,人龙几十公尺长。
嘉言仍然不去看她。
拉开计程车门,嘉行一个箭步,“我要去接放学。”
嘉言本来想等下一架,可是实在累了,便说:“我送你。”
姐妹俩终于坐上同一辆车。
二人一句话都没有。
车子在红灯前停了又停,嘉言累得东歪西倒,忽然听见身边的妹妹说:“当心着凉。”
她脱口便说:“不怕,已经习惯穿得少。”
睁开眼,才发觉妹妹拿着手提电话不知在吩咐谁,并不是关心她。
嘉言苦笑。
嘉行随即叫司机停车,“就这里,我到了。”
她临下车在座位上撇下一百元,当作车资,表示不占嘉言的便宜。
要是在几年前,嘉言许会把钞票兜头捧回去,可是今日的她涵养功夫已臻化境。
回到酒店,她向丈夫报告过近况,好好淋了一个浴,倒床上更大睡。
做了好几次噩梦,都是听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说她母亲不行了,她急得团团转,想赶去见最后一面,可是飞机不知怎地统统停航……
清晨醒来仍然疲倦。
去日院之前她替母亲买了新睡衣新浴袍。
说也奇怪,王太太的精神比前一日好多了,身上仍挂着若干管子,但已能靠起来说话。
嘉言服侍母亲更衣。
又同医生商量病情。
“过两日若情况稳定,可返家休养。”
嘉言放下一颗心。
“不过要千万当心,定时服药,下一次就没有如此幸运了。”
“可否下床散步呢?”
“明天吧。”
嘉行这时也到了。
看到母亲全新行头,冷笑一声,暂时回避。
王太太开口了,“你别怪她。”
嘉言笑,“怪谁?”
“你妹妹近日情况有点窘,、心情欠佳。”
“呵,情绪不好能发泄在别人身上吗?”
“嫡亲姐妹,无所谓啦。”
嘉言只得苦笑。
“嘉言,你不如接我到温哥华小住。”
“身体好些一定替你办证件,你这样怎么乘长途飞机呢?”
王太太叹口气,“怎么一下子就变老人了呢,我还记得自己较年轻的岁月,那时才生下你们姐妹没多久,琐事历历在目……”
“妈,你且休息。”
王太太闭上眼睛。
嘉行在门外等着姐姐。
“我有话同你说。”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
嘉行随姐姐到酒店。
房间已经收拾过了,打一个电话,便有人送上茶点,这样排场,可见嘉言的环境不错。
“姐夫发财了。”
“小生意人,哪谈得上财字,有时服侍客户至深夜。”
“我不怕开门见山,你不如把父母一并接了去享福。”
嘉言要过一刻才回答:“他们不良于行。”
“你要是愿意,可以把他们抬上飞机。”
“不是一贯我出钱你出力吗?”
“老人烦得不得了,我几乎廿四小时服侍,连一个肥皂,一瓶洗头水都要照顾到,一下子头晕,一下子身热,我在身边,就是我的责任,你离得远,与你无关。”
“我不是回来了吗?”
“是,三五天后又走了,像红十字会来巡一巡,可是我却天长地久,不能脱身。”
嘉言叹口气。
“你移了民五年,我整整五年背着这个担子。”
“不妨碍你正常作息吧。”
“话不是这么说,反正从明天起,我也权充当自己移了民。”
“你这不是叫我为难吧。”
“我受够了。”
嘉言不出声。
嘉行发牢骚:“出钱多容易,支票沙沙沙开出来,立刻成为英雄好汉。”
嘉言忽然光火了,“那,你来开开支票看。”
“这分明是欺侮我穷。”
“不,我一向尊重你肯在父母身边尽力,故此这些年来,对你的冷嘲热讽不予理会,你若推卸责任,我自然会接过担子,不过,父母一走,你岂非更加寂寞,本市生活程度那么高,你能独立吗?”
“你又能独立吗,你靠的还不是林志文,而林志文本来是我的男朋友!”
“胡说!”
“你把他自我身边抢走。”
嘉言怒不可抑,“根本没有这种事,这些年来,你生活在一个梦中。”
“林志文是我的补习老师。”嘉行也提高了声音。
“十七八岁时的事还提来作甚!”
此时,有人拍酒店房间门,嘉言去启门,只见一金发女子在门外怒目相视:“不要大声叫,我要午睡。”
嘉言把一口气出在她身上,“你也不要胡乱敲人家的门,要投诉,找经理!”
m@声大力关上门。
嘉言朝妹妹摆摆手,“我明天就去替父母办手续,从此没你的事。”
嘉行站起来,“那我走了。”
下午,嘉言正与丈夫通电话,她父亲来了。
“两姐妹,吵什么。”
“她还在坚持林志文是她的男朋友。”
“这些年来,你生活比她好,她看着不舒服。”
“爸,我也很辛苦,生下孩子,出了医院,立刻到店里帮忙,到今天身子都还没调理好。”
“可是你倒底有个家。”
“爸,事在人为。”
“这些年来,嘉行都没有对象。”
嘉言、心”动,父亲想说什么?
“在家,她天天发脾气,我同你妈都受不了,嘉言,不如你把她接走,到外埠散散心,碰碰机会,也许有出息。”
嘉言不置信,“你们要还走她?”
老父搓着手,“在家要耽搁到几时去呢?”
嘉言不由得心酸,多么现实,连父母都嫌她。
“争气靠自己,你看嘉行,既不肯好好熬长工作,又不肯升学,三日两头发牢骚,我们不得不叫她搬出去。”
嘉言吓一跳,“已经叫她走了?”
“是,上个月同她说过。”
“她怎么反应?”
“开头是冷笑着满嘴说好,后来去打听了租金米价,这才吃瘪了,不作声。”
“爸,她会照顾你们。”
“我们照顾她已经到了极限才真,两老不吃还得煮给她吃,吃了还嫌,不知多烦。”
嘉言慨叹这个妹妹太不会做人。
“你替她想想办法吧。”
彼此这样嫌腻,住在一起也不是办法。
“爸,我能力也有限。”
“同林志文谈谈。”
“爸,他也还有父母弟妹要照顾。”
“对,你这次回来,总得放下一笔款子,你母亲迟早会出问题。”
“可是昨天的支票──”
“那是付医药的,你别弄错。”
“我一时没有那么多。”
“到什么地方去预支一点。”
嘉言啼笑皆非,“爸,你自己的节蓄怎么不动用呢。”
“咄,钱越用越少你懂不懂?”
嘉青口已不想说她的钱也会越用越少,一迳把老父送出门去。
嘉书这才松口气,且不理琐事,泡了一个热水浴,去附近逛了逛商场。
时髦衣饰的价格叫她咋舌,怎么买得下手!只得苦中作乐,饱饱眼福算数。
盘算了一整天,她仍然拿不定主意,只得与丈夫商量。
林志文精明果断,马上劝道:“你同他们一向合不来,千里迢迢,把他们搬了来温哥华吵架,不太破费一点了吗?”
嘉言不出声。
“叫你一拖三,也实在辛苦些。”他不赞成。
嘉言忽然问:“当年,你有无对嘉行有过任何表示?”
“我已说过千次,替她补习,是为着接近你,你们虽是亲生姐妹,可是性格脾气能力完全两样,太太,我不致于那样糊涂,别再问了好不好,还有,你那边若恢复正常的话,请速速打道回府,这边更十分需要你。”说到最后已经十分不耐烦。
嘉言在第二天替母亲办出院手续。
王太太问:“你得回去了吧?”恋恋不舍的样子。
嘉言点点头。
“那边是你的家,志文与孩子等着你,那么,快快回去吧。”
嘉言微微一笑,“妈,我的孩子叫什么名字,你记得吗?”
果然不出她所料,母亲支吾了,她并不真正关心她,嘉言苦笑,与妹妹言和吧,姐妹其实同一命运。
“你看我,病了一场,什么都想不起来。”王太太一味推担。
回家一看,只见嘉行已把行李收拾好,可怜,只得小小两只箱子。
“你搬到何处去?”
“朋友家。”嘉行苍白地答。
嘉言替她挽起行李,“到我酒店房间去休息吧。”
“什么?”
在该刹那嘉言忽然知道她这个姐姐该怎么做,“立刻替你去打旅游证件,同一班飞机到温哥华去观光。”
嘉行呆住了。
两老如释重负,吁出一口气,相视而笑。
“走呀,”嘉言催她,“还站着干什么?”
嘉行面孔一阵青一阵白。
“已经没有路了,”轮到嘉言揶揄妹妹,“别再耍性格了,识实务者为俊杰。”
王太太连忙加一句:“嘉行,先跟姐姐到酒店,亲姐妹,凡事好商量,你烦她,总比烦外头人好,朋友,什么朋友,世上只懂锦上添花。”
嘉言叮嘱父母:“好好休息,切勿托大。”
她带着嘉行走了。
嘉行跟在姐姐身后,一言不发。
嘉言说:“你也别多心,两老自顾不暇,不想有旁人在身边,他们对你,同对我,都是─样心肠,你不听见我问?连外孙叫什么名字都不关心,不过是叫我回来付帐罢了,千万别以为他们偏心我。”
嘉行不响。
“来,把行李放下,找个熟人,替你办公司担保,还有,税单有否带在身边?”
嘉行不由得佩服嘉言的办事能力,三言两语,三两下手势,已经把资料搜齐,一起到加拿大公署去。
凭着来回飞机票,嘉行她总算拿到三星期的旅游签证。
嘉言松口气。
两姐妹在房里商量大事。
“入了境马上找学校办学生证件,你就可以留下来了。”
嘉行喝一口啤酒,到这个时候才说:“我并无节蓄。”
“我知道,我负责你第一年学费住宿,第二年看你自己的了。”
“我行吗?”
“咄,多少大陆学生都行,你自小在英语城市长大,如果说不行,你只是懒。”
“可是第一年的费用也不少,你负担我──”
“没关系,一头家千万种开销,唯一可省的只得主妇的行头首饰,我会克己。”
嘉行已无话可说:“谢谢你。”
“且慢谢。”
“将来我会还你。”
“不是这个问题,温哥华两间大学不易考,我想你去较偏僻的地方念书。”
嘉行明白,姐姐不想她在跟前。
盖一言叹口气,“很可惜我俩并不亲蜜。”
“那你为什么帮我?”
“道义上问题,又不是做不到,”嘉言说:“我一早已有此心,只不过初抵彼邦,千头万绪,自己都一团糟,现在总算上了轨道,理应照顾亲戚。”
她举杯喝尽了啤酒。
“嘉行,到楼下去剪个发,添几件有用的衣服,同朋友说个再见,这一去,一两年未必回来。”
“是。”
“还有,拜托拜托,千万别再提林志文是你的男朋友。”嘉言语气十分厌恶。
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嘉行只是不出声。
嘉言趁妹妹出去办事,与林志文通了电话。
她丈夫沉默半晌,才说:“你的确知道你在做什么?”
“嘉行已走投无路,我不能见死不救,东岸有些小省份愿意接受成绩较差的学生。”
“是你的妹妹,你肯背她,我无异议。”
“头一个礼拜,她会住我们家。”
“我早出晚归,不是问题。”
“我们明日上飞机。”
“我不来接了。”
“宝宝好吗?”
“同这一个保母相处不错。”
“你雇了保母?”
“金太太介绍的人,我这边临时来了个客人需要应酬……回来再说吧。”
就这样,嘉言带着嘉行上路。
在飞机上,她做了梦,梦见自己去小店洗头,惹上头虱,烦得不可开交。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嘉言也知道这次是她自寻烦恼。
顺利出了飞机场,嘉言伸手召计程车,嘉行意外问:“他不来接你?”
“你做梦呢,”嘉言冷笑一声:“你真以为我在享福?你实地观察过都会替我辛酸,每天廿四小时不停地做,晚上连脚趾都酸痛。”
嘉行不语。
在接着的三天内,她发觉老姐并无言过其实。
家里工夫做不完,林志文又把帐簿带回家来叫她核数,往往做到半夜,刚想休息,孩子哗一声醒了,又得哄撮半日,连好好吃顿饭时间也无。
嘉言苦笑,“爸妈见了我,可从来不问我辛不辛苦,他们只要我签支票。”
“年纪大了,管不了那么多。”轮到妹妹安慰她。
“我也一直纳罕,他又没有事业叫孩子承继。为何重男轻女。”
“不要说他了,来填入学申请表吧。”
“嘉言,这次……无论如何,我是感激你的。”
“得了。”
一个下雨天下午,嘉言带了孩子去打防疫针,嘉行已在收拾行李前往诺弗史各西亚升学,不科林志又回家来取文件,碰上了。
幸亏家中有两名清洁工人在吸尘抹窗,嘉行才不致尴尬。
“动身了。”这算是林志文简单的问候。
嘉行不回答。
林志又忍不住说:“这些年来,你为何在姐姐面前不住说我曾是你男朋友?”
“你否认?”
“当然否认,事过情迁,提老事有什么好处?”
“你我均知那是事实。”
“别忘记当年是你见异思迁,错过机会。”
“我太笨了。”
林志文说:“你还年轻,不怕找不到更好的人,振作些,前途把握在自己手中。”
“你同姐姐都是好人。”
“自己人,说这种话干什么。”
嘉行默默无言。
“钱够用吗?”
“姐姐已给我。”
两人沉默半晌,净听见雨点落在天窗上啪啪声。
林志文问嘉行,“你猜嘉言可知道我俩往事?”
“她比我聪明一百倍,你说呢!”
林志文叹口气,“我先走一步,祝你顺风,提一口真气,熬完这三年,保你受用不尽。”
“多谢鼓励。”
嘉行轻轻坐下,思潮回到当年。
她舍林志文同一个家境富有的运动健将走,那人不出一年就甩掉了她,而林志文也在那个时候,向嘉言求婚成功,一起移民。
没想到终于还是姐姐救了她。
嘉言抱着孩子回来了。
“衣服多带些,那边冷,有什么事打电话,不要脖子硬。”
“我省得。”
“功课跟不上,多多请教同学。”
嘉行落下泪来。
“人家十三四岁已出国留学,你还哭。”
嘉言做了一件她很少做的事,她握住了妹妹的手。
佳偶:
结婚二周年那日,岑志神忽然问妻子庄御君:“要是我忽然故世,你会怎么样?
庄御君一怔。
年轻夫妻,无所不谈,也无所谓忌不忌讳,此事或迟或早,一定会发生,说起来,还真算人生大事。
于是庄御君微笑,“说不定我比你早去。”
“我比你年纪大。”
“此事很难说,寿命长短冥冥中自有注定,有人活到九十八,有人不满周岁。”
岑志坤也微笑。
他并没有放弃话题,“你会怎么办?”
“要是你八十岁故世,那么,我同子孙替你办事罗。”
“不,我说现在。”
“现在?我从来没想过。”
“你会伤心吗?”
“当然。”
“可是,你会坚强地生活下去?”
御君抬起头想,“我相信我会。”
志坤觉得安慰,“你是一个有能力的独立女性,这点我甚觉安心。”
御君温和地微笑,“现今哪一个太太不赚钱,年入一百万同两百万之分而已。”
“你记得锺佳辉吗?”
“那是很坏的例子。”
锺君英年早逝,留下年轻的妻子与七岁的女儿,二人无以为继,生活十分苦恼,那女子又再嫁了一次,一年后离婚,母女此刻不知靠什么生活。
“如果我们有孩子的话,我相信他会在坚强的母亲荫蔽下成长。”
“可是我们没有孩子,志坤,喂,别谈这个问题好不好,不太愉快呢。”
志坤笑,“好好好,你不爱谈就不谈。”
御君有种不吉利的感觉,但是她日常生活繁忙丰足,公司非常重用她,她又有那么大一头家要照顾,公婆,父母,都得应酬,她一下子忘记那日的对话。
御君与志坤是大学同学,几乎一见锺情,毕业后即时结婚,两人的感情生活均无风无浪,时常为身经百战的朋友羡慕:“唉,有福之人,轻舟已过万重山”,而他们尚苦海无边。
御君常谦曰:“我不会说我俩是一对璧人,不过我们的生活倒也幸福。”
小两口子,时常在下班后去吃顿饭,跳个舞,乐也融融。
他们俩没有秘密,要好得像一对老朋友,外型又合衬,看上去真叫人舒服。
这样的佳偶,真不多见了。
结婚三周年那日,志坤同御君说:“妈问,我们几时生个孩子。”
御君微笑。
“她说,她帮我们带。”
御君笑答:“第一,我这个人有点怪,我不爱人家帮我带孩子,第二,这种空话,我听得多,你知道李美珍?她夫家有三个姑奶奶,一天到晚帮着催她生,说会帮她带,五年后,李美珍养了女儿,姑奶奶全体人间蒸发,甚至没到医院探访她,连一件小衣服都不送过去,相反地还老问有什么剩余物资可以给她们女儿的新生儿。”
志坤笑,“那也是很坏的例子。”
御君说:“我准备好了,我自然会生孩子。”
“可是妈说──”
御君也会有不耐烦的时候,“我一向不理别人说什么。”
她外出工作,一向用庄御君本名,她对于某些妇女把夫姓冠在头顶上这种小动作深表纳罕。
表示什么,嫁得出?
会有嫁不出的女子?怕是选择不嫁而已。
无论与志坤的感情好到何种地步,她仍然是一个独立的人。
若不能做到这样,她就是一个失败者。
她为自由付出自力更生的代价,因而,她不容任何人干涉她生活。
志坤自然知道什么时候应当噤声。
对他家的人来说,志坤也许是怕妻之人,可是志神却觉得这是一种尊重。
过没多久,志坤告诉御君:“公司叫我到纽约去一趟。”
“速去速回。”
“不知怎地,我有点不舍得走。”
“至多三两个星期即可回来,为何恋恋不已。”
“我爱你,御君。”
“节省点,这爱还要用五十年。”
说得也是,三两年间用尽了,也只得分手,不如平均点花,开头时别太炽热,稍后保温,方过得一辈子。
“昨日戴兴伟说他要离婚了。”
“为什么?”
“他妻子不恋家,动辄应酬到深夜才返。”
御君笑,从前,独守空闺的可是女性。
“哪有那么多的应酬,”志坤替朋友不值,“朱家两兄弟算是广告界巨擘了吧,据说天天回家吃饭,有真才实料,何必应酬!”
御君完全同意。
过两日,她送丈夫到飞机场。
那日下大雨,行李过磅的时候,志坤忽然说:“我同你约好一句话。”
御君诧异,“什么话?”
“假如我有什么事,你听见这句话,你就会知道,那是我又回来了。”
“啐!神经病。”
“那句话是,爱并非无限,要节约用度。”
“你有完没完?”
“御君,记住了。”
御君推他进禁区,“护照带着没有?”
看看他进去,御君摇摇头。
志坤不是没有缺点的,他非常不擅长在生活细节上照顾自己,完全依赖妻子,且不打算学习,一百次中有一百次他会叫出来:“牙膏在哪里?邮票搁何处?”不管御君是否在书房忙着批阅文件抑或讲长途电话。
他出门,御君当放假。
而御君需要这假期。
御君记得上次志坤出门,她刚巧要请医生做一个小手术把一个粉瘤切除,志坤托他家人照顾御君,御君在翌日接到不客气的电话,问她:“为什么不叫佣人做?”
她对夫家的人没好感,不过,这不是岑志坤的错,她不打算迁怒于他。
志神这一去去了三星期,且还要延期,他每天都有电话回来,短短说几句,不外是“老板好像要把分公司送给我”,“内衣没人洗,买了几打新的”,“食用十分差”等等。
后来就说:“我真挂住你,结婚三载,仍然像学生时期那般爱你,真不甘心我们只是凡人,如有来生,必定再来见你。”
五个星期过后,他才回来。
御君松口气,她特地告半天假,做了一个罗宋汤及一锅鸡粥,这都是志坤最爱吃的食物。
当天晚上八时许,她去飞机场接他。
御君何尝不想念丈夫,只是现代女性不便婆妈而已。
来自纽约班机终于平安降落,御君放下心来。
此际,只见闸门内有救护人员抬着担架忽忽奔进禁区。
站在御君身边的两位太太大惊失色,“什么事?”
“怕飞机上有病人。”
“救护车不能直接驶进停机坪吗?”
“你看电影看太多了。”
御君当时想,噫,有人急病,不知是谁。
半晌,旅客陆续提着行李出来。
御君一直等,抬着头,脖子都酸了。
她暗暗好笑,世上最可怕无聊的事之一,便是接飞机,免得过可免之。
可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岑志坤都没有出来。
咦,没上飞机,又改了期?
要到这个时候,御君脑里忽然嗡一声响,她一声不响,往航空公司柜台奔过去。
她一路不停跑上二楼,找到了接待员,声音出乎意料之外镇定,“我想知道,纽约来的三0八班机中有无岑志坤其人。”
接待员立刻抬起头,“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妻子。”
“岑太太,我们正在找你,岑先生在飞机越过东京时心脏病发身亡,遗体已送往圣爱医院。”
庄御君呆呆站着。
那副担架,那副担架竟是用来裁志坤的。
“岑太太,你要不要坐下来?”
御君听见自己答:“不,我要赶到医院去,谢谢你。”
她付了停车费之后走到停车场取车。
一路不徐不疾把车子驶到圣爱医院。
御君一丝不乱,在询问处等了颇长的一段时间,才有人出来与她接头。
接着的细节,太过不愉快,不必重述。
庄御君回到家里,已是深夜。
她一个人坐在露台里思考良久,然后拨一个电话给她的得力助手,“路斯,你睡了没有,还在看小说?能否于明天一早过来舍下?我有急事需要帮忙。”
那路斯十分懂事,立刻提高警觉,“要不要我此刻马上来?”年轻人一夜不睡,闲事耳。
御君想一想,“也好。”
呵,庄小姐一向不是大惊小怪的人,这次一定有大事发生。
不消半小时,路斯已经赶到。
庄御君用办公事那样的口吻宣布了恶耗。
路斯只不过”呆,随即坐下来办事。
首先,她把所有有待知会的亲友名单列出来。
“庄小姐,什么时候开始打电话?”
“明早七时,且让他们睡完这一觉。”
这种关头了,还这么体贴,可见人家成功自有道理,越是成功的人,越是会替人家着想。
“我替你告多久假?”
“先告三天。”
路斯到厨房做了一壶咖啡。
天亮了。
两个女子忙碌起来,先是双方父母要知道这件事,然后兴牧师接头,从详计议。
庄御君把所有的事揽到肩膀上,她自有各界朋友鼎力相助,安排得妥妥贴贴。
五天后她照常上班。
一身素服的她哀伤、冷静、肃穆,如常办事。
那日回到家中,刚巧碰到钟点女工,同她说:“太太,厨房里有一锅汤已经好几天,都馊掉了。”
御君这才蓦然想起,志坤永远不会回来,她急痛玫心,弯下腰来,如被人当胸踢了一脚,眼泪直冒喷出来。
那女佣吓得自停口呆,连忙扶起她。
御君失却控制,压抑多日的悲伤决了堤,哀号一声,她晕厥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在医院中。
休养了一日,自行出院。
从此御君体内有一部份死亡,她如一具机械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沉默寡言。
同事们轮流约会她,她也肯出去。但人坐在现场,灵魂却不知飞向何处。
时间过得快,转瞬半年。
御君与岑家诸人已完全没有来往,岑家自然也太乐意忘记这个人,又没有孩子,岑志坤似统共没有出生过一样。
一日下了班,老板要送急紧文件到她家,先用电话联络过,御君没想到派来的是与她同级的新同事钱国伟。
她同钱君不熟,有点不好意思,忙照呼他坐。
钱君一边拿起茶杯一边说:“因是机密文件,我自己走一趟,打扰你了。一看到桌子上三副杯碟,脱口问:“还有人要来?”
一问出口,便知道造次了,十分尴尬。
只见庄御君脸色渐渐苍白。
间说她是新寡,那么,这副杯碟,是敬她所爱的人的吧。
钱君本想立即告辞,但他肚子饿了,桌子上又故着那么美味的糕点,唉,大家是同事,无所谓啦,便举案大嚼起来。
那边御君的脸色稍霁,她正在看那份文件。
待钱君吃完,她已合上文件。
“我有数了,明日可以与对方开会。”
钱君看着她,心中钦佩之情悠然而生,“劳驾你了。”
“你真客气。”
“对方代表心狠手辣,天下是有这等人:把别人整得不舒服,他便高兴,你要小心那个戴维生。”
御君忽然笑了,小钱真是个爽直心肠的好人,许久没有人这样关心她。
“明早见。”
御君把他送到门口。
关上门,她便熄了灯,一个人坐在黑暗中。
忽然她说:“志坤志坤,从前笑谈身后事,如今都到眼前来。”
黑暗中似闻有人太息之声,御君静静落下泪来。
第二天她与小钱做成了那单生意,上头一高兴,派他俩到一组。
路斯马上笑道,“那钱国伟是个好人,未婚,刚自外国返来──”
御君瞪路斯一眼。
路斯立刻噤声。
她与钱国伟相处了半年,非常融洽,但关系仅止于此。
一日,合该有事。
下班后,尚有工夫要赶,钱国伟建议去买点心饮料慰劳同事,御君说:“买些好一点的食物,天天吃三文治,不成体统。”
二人赶到闹市酒家,选最好的烧味,又吩咐炒油菜,正在等,碰到了岑家两个姐妹,御君只得点点头。
那两姐妹好没风度,忽然冷笑起来,指着御君便骂:“老公死了一年不到,看,多么风骚,双双对对,吃吃喝喝。”
御君呆住了。
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岑家的人又说:“我们兄弟枉死后,总有东西剩下吧,又没有遗嘱,法律规矩是兄弟姐妹亦有份,你都收到何处去了?避不见面即可?”
御君混身簌簌抖起来,再也不知如何应对。
这时,钱国伟忽然自她身后出来欠欠腰,很客气地说:“两位有什么事,同我说好了。”
立刻有人厉声道:“你是谁!”
“我是庄小姐的法律顾问,有谁对她不礼貌,我会代表她依法追究。”
两位女士一听,退后一步。
小钱问:“还有其他的事吗?”
她俩悻悻然离去。
钱国伟让御君坐下,“喝杯热茶。”
半晌,御君才缓缓地说:“我想起来了,路斯爱吃芒果布甸。”
“马上补叫。”
过一会儿,他又说:“我的确有张法科文凭,倒不是吹牛的。”
御君笑了,按着钱君的手说:“谢谢你。”
钱国伟松口气,“你没事了?”
“已经过去了,来,快回公司去,那班人都快饿坏了。”
那夜,他们做到十二时才散。
自办公室出来,大家看着灿烂的星光笑了。
钱君说:“这个都会之所以有不夜天,纯靠我们这些人撑着。”
“真的,一个太太都往往做两份工作,劳心劳力,贡献家庭。”
“人力是社会最大的资产,你到北美洲去看看,服务行业不论是饭店、百货公司、酒店,真叫你吃不消,客人一多,几乎要捱骂,一个一个来,慢吞吞,真正气死老板,简直把利润往外头推,还赖经济不景气。”
御君笑了。
“我送你。”
他知道御君的车子拿了去修理。
回到大厦门口,司合知会住客:“庄小姐,停电,没电梯用,你走好。”
御君骇笑,“今夜发生那么多事!”
“我陪你上去。”
“我住十二楼呢。”
“我车里有一支电筒。”
有些人就是那样可靠,你有的,他全有,你没有的,他也有。
志坤在生时并无如此周到,千叮万嘱叫他带伞,结果忘了,害御君淋湿最好的套装。
比较是不公平的,御君叫自己不要比较。
梯间漆黑,全靠钱君那支电筒,他俩慢慢走上楼梯,到了七楼,御君实在吃不消了,直喘气。
“每早起来跑步会有一定帮助。”
御君笑。
“我明早七时来接你。”
“满身汗怎么办?”
“淋浴呀。”
“我们女生的头发与化妆不能随便动。”
“女人不容易做。”
“老天,到了。”
用锁匙开了门,御君邀请他喝杯茶。
“改天吧,你早点休息,对了,你家有无热水?”
“我们用煤气炉。”
“那好,关上门,我走了。”
“国伟,谢谢你。”
钱国伟笑笑离去。
那夜御君睡得特别好,不知怎地,开了夜工,捱了骂,又步行至十二楼,仍然比过去一年中任何一夜睡得好。
清晨电力恢复,皆大欢喜,几乎可以听见整幢大厦住客的欢呼声。
电话铃响。
“我来问问你是否打算跑步。”
“运动不了,一起到文华吃个早餐吧。”
“那半小时后我来接你。”
御君与志坤初初成家时也天天在文华早餐,大吃一顿,然后跳过午餐不吃。
真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御君叹口气,“志坤,你有什么剩给我你是知道的,置公寓的首期款项还是我的嫁妆,你太爱买名贵西装,没剩下钱。”
主要是年轻,以为日后大把岁月。
“请告诉你家人,别再找我的碴,一个人忍耐力有限,你知我脾气,等我不顾一切动用人力物力反击之际,两败俱伤。”
她出门去上班,钱君在楼下等她。
真是一个好人,可是御君受了伤的心根本没有准备另一次感情的冲击,况且,外国成长的钱国伟对人人都那么热诚,不可多心。
回到公司一看,同事们都已到齐,似昨日在办公室打地铺而睡,难得的是,个个都精神奕奕。
以后,以后这也就是庄御君的家了。
下午,老板见她。
“庄,华盛顿那个职位,你可以再加考虑吗?”
“另外派人吧。”
“你现在单身了,为什么不去呢,当散心。”
“做开荒牛好算赏心乐事?”
“我派路斯帮你。”
“那自然不在话下,可是两个女生怎么一脚踢管理那么多事务?”
“我派一大将与你合作。”
御君迟疑,“谁?”
“钱国伟。”
御君一怔,这里头有文章。
“老实同你说吧,我叫他去,他说除非仍然与你拍档,否则不动。”
“咄,拿我来陪他。”
“我是为你好,”老板说得怪有深意,“有人照顾不好过一个人?”
“我会照拂自己,”御君不悦,“谢谢你关注。”
“那是去或不去?”
“轮到我选择吗?我最讨厌讲英文。”
“我叫人替你买飞机票。”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
御君把公寓租给同事,收拾了简单行李,便可以上路,一个人有一个人好,爱走就走,无牵无挂,这一去可是起码九个月的事。
在飞机场碰到钱国伟,他笑吟吟说:“你好拍档。”拎着一大箱重要文件。
三个人当中数路斯最开心,她有个男朋友在多伦多念书,以后来回见面可方便了。
在飞机上御君要吃药才睡得着。
她做了梦。
见到志坤推她,“御君,睡得好热。”
御君眼泪直流下来,“志坤,你怎么没说再见就走了。”
志坤无奈,“对不起,御君,我身不由主。”
“我们几时可以见面?”
“我就在你身边而已。”
“什么,你说什么?”
志坤微笑着冉冉在她眼前消失。
御君惊醒,脸颊凉凉,全是泪水,她怕失态,连忙找面纸擦干。
忽忙间只听见钱国伟对路斯说:“感情等于银行存款,问题是我们不知道数额若干,因此要省着用,以免一下子花得光光,无以为继,所以我不赞成热恋,我爱一个人,是要爱到八十岁的。”
御君猛地抬头。
她呆住了。
这个理论何其相熟。
这时钱君看向她:“御君,你醒了?正好吃早餐二小时后可抵华盛顿。”
御君看着窗孔外的云层不语,这个时候,眼泪又流下来。
盲约:
肓约,是一种很奇怪的约会形式。
你有参加过盲约吗,如无,那你总听过盲婚是什么。
盲婚由家长代办,一对新人在婚礼举行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对方,所以叫盲婚。
盲约当然比盲婚好多了,约会不是一生一世之事,也不是三五七载之事,哪天见,哪天散。
盲约多数由亲友代办。
譬如说这一日,憬波同表妹岱芳说:“昨天我们开会,上司托我照顾纽约分公司代表某君,他想也不想,我妻怀孕已到第九个月,我无论如何走不开。”
“叫你秘书代劳好了。”
“小姐,现在秘书架子大得很,这并非她分内之事。”
“那你想怎么办。”
“岱芳,你出一次马。”
“咄,我怎么会陪客吃饭!”
“岱芳,那人有铺保有人保,不是坏人,你当是盲约好了。”
“我不作兴那种玩意儿。”
憬波唉声叹气。
岱芳说:“爱莫能助。”
黄昏,表嫂的电话追着来了。
“岱芳,你不是与艺术馆的人最熟吗?”
“我老同学确是艺术馆馆长。”
“有个外国来的朋友想逛艺术馆。”
“毋须馆长做随从吧。”
“那会使他觉得矜贵、尊重、高兴。”
“哦,那人是表哥纽约分公司派来的要人吧。”
“岱芳,你真是玻璃心肝,聪明到极点。”
在外头找生活是越来越难了,什么人都得努力讨好,岱芳也了解到他们的难处。
她慷慨应允,“那么,由我来办妥这件事吧。”
“拜托拜托。”
表嫂腹大便便,能使她安心,也是一件功德。
岱芳亲自拨电话到艺术馆去。
那边的答覆是“赵馆长放大假”,岱芳一声糟糕,拨到赵家,一个菲律宾女佣说“赵先生太太去了欧洲”。
岱芳发呆。
答应了的事总得做,她问憬波:“那某君叫什么名字?”
“某君……让我看,某君姓何叫少明,美籍华人,会讲普通话及粤语,现居文华酒店七○三室。”
“好,谢谢你。”
“喂,托你那件事没问题吧。”
“芝麻绿豆,不足挂齿。”
“那你瞧着办吧。”
第二天,岱芳吩咐秘书,“与何少明先生联络,问他哪一日有空,我会在指定时间在艺术馆门口等他,陪他参观。”
秘书效率甚高,一下子就回覆:“何少明先生明日便离开本市,只得今日下午四时三十分至五时三十分有空。”
岱芳抬起头,这段时间她有内部会议。
无奈。
岱芳说:“把今日下午的小组会议挪到明日去,告诉何少明没问题。”
“是。”
“何少明可和善?”
“祝小姐,我没听到他的声音,我只与他秘书安排约会。”
啊,原来如此。
“告诉他我非常准时。”
“是,祝小姐。”
过一忽儿秘书来问:“何先生想知道如何辨认祝小姐。”
岱芳没好气,“告诉她我头上会插朵花,叫他鼻子上戴只金环。”
秘书微笑着出去。
真的,一个陌生人,如何辨认祝岱芳呢?
岱芳高佻身裁,短发,化淡妆,是气质胜于容貌那种型,不知怠地,在热闹的都会中,这种女性受欢迎程度远不如戴大耳环爱哼小调那种。
岱芳对于异性的品味不予置评。
那日,她穿着灰色的上班服准时赶到艺术馆门口,叫公司的司机五点半来接她。
门口没有人。
印象恶劣,此人不守时。
岱芳立刻皱上眉头,生活中有许多令人烦厌的琐事,其中一项是约会中有人迟到。
她看了看腕表,已迟了五分钟。
刚在此际,身后有人问:“祝小姐?”
岱芳缓缓转过头去,见到她身后站着一个小个子。
她并不介意他个子大或小,高或矮,公事公办,岱芳问:“何少明?”
“正是,”那人愉快地伸出手来,“我是你的盲约。”
岱芳老脾气发作了,“不,我不是什么人的盲约,我代表陈憬波来带你参观艺术馆。”
“艺术馆?”他像是没听过这个地方似。
岱芳立刻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谈谈。”
她即时转身走进艺术馆,在一张国画前的沙发上坐下来。
她跟何少明说:“陈憬波同你说什么?”
“他说假如我公余有时间,他可以代我安排约会。”
“他那样说?”岱芳决定明天要他的狗命。
“他还说,他有位表妹叫只岱芳,人是漂亮得不得了,不知可约得到。”
“他不敢!”
“那是我俩玩笑,”何少明扬起手,“你切勿介意。”
岱芳觉得这何少明有点幽默感,面色稍霁。
“我只负责艺术馆部分。”
“没问题,所有艺术馆都设咖啡室,你可口渴?”
“你肯定不想参观宋瓷或是八大山人的作品?”
“我们这种搞市场推广的人,成日价营营投役,欣赏艺术,恐怕要待退休。”
语气有点辛酸,岱芳默然,此人并不骄矜,真是好运气。
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看岱芳笑,“祝小姐不会嫌我俗吧。”
岱芳清清喉咙,“我只是名导游,怎么会嫌人。”
这何少明叫人舒服。
在这个时候,岱芳也不大觉得他身量矮了。
他叫了啤酒,喝一大口,“岱芳,我们做个朋友。”
讲得那样亲切,岱若不由得应道:“好呀。”
“陈憬波说,老何老何,把我那标致的表妹介绍给你?你长得那么丑,当心她吓一跳。”
岱芳不好意思,“何先生,你太客气了,表哥自小把我当丑小鸭,他才不会那样说。”
“你去问憬波,在哥哥眼中,所有妹妹都是可人儿。”
“但愿是这样。”
“祝岱芳,告诉我关于你自己。”
岱芳看看表,“你有六个钟头的时间吗?”她微笑。
一言提醒何少明,他无奈,“我早知你比你表哥形容得还要可爱,我就不会约人五点半。”
岱芳笑出来。
许久没有衷心畅快的笑了,真是难得。
何少明说:“我去把那人打发掉,我们一起吃晚饭可好?”
“你要准时呵。”
“七点钟,我到府上接你。”
“一言为定。”
这可名符其实,是个盲约了。
岱芳在艺术馆门口与他分手,小心翼翼报上电话地址。生怕他记不住似。
祝岱芳并不见得对每个男生都那么好,较年轻的时候,有轻佻的异性问她要电话号码,她把香港廉政公署的总机号码报上。
回到家,岱芳的脸上仍然挂着个微笑。
奇怪,何少明那其貌不扬的人令她那么开心。
他比她矮半个头,衣着普通,领带与袜子全不配色,可是他和善、亲切、机智、富幽默感。
啊,管它呢,岱芳想,她亦不是美女。
她决定先洗脱办公室一天的疲倦。
正在洗头,电话铃响了。
电话专门在这种要紧关头响起来,如不,它也不叫做电话。
岱芳嘀咕,“有什么要事?”噫,会不会是何少明。
“岱芳?”这是憬波,“我妻说肚子痛。”声音慌张。
岱芳里着毛巾,也紧张起来,“赶快通知医院呀。”
“我怕,我忽然之间觉得应付不了。”开始呜咽。
“憬波,你等待这一刻,已经有九个月了,镇静些。”
“岱芳,你过来替我们打气可好?”
“你们先去医院,我马上来。”
“谢谢你,岱芳。”
“义不容辞。”
放下电话,她才猛地想起:我的盲约呢?
来不及了,憬波这一生也许只生一胎,不去帮忙怎么行。
岱芳百忙中在电话录音机中留言:“何少明请注意,我因要事赶往圣心医院妇产科,约会取消,万分歉意。”
又忽忽写了同样的英文字条,贴在门口。
穿好衣服赶出门去之际犹自大叫可惜,此君明天就要走了,以后不知是否还有见面的机会。
有什么不是注定的呢,岱芳耸耸肩,她的乖侄儿偏偏要在今日黄昏出生。
没想到憬波会那样六神无主。
看到岱芳,他怔怔落下泪来。
“憬波,振作点,你怎么了?”
“没想到她会那么痛苦。”
“废话,不是早告诉你会在地下打滚嚎叫吗。”
“我以为是开玩笑。”
“她在哪里?”
“在房间里。”
“跟我来。”
只见表嫂面色苍白,满头满脑的汗,见到亲人,即时叫:“岱芳岱芳。”泪如雨下。
岱芳恻然,但知道在这个时候心肠不能轻,低声喝道:“这是干什么?已经躺在头等病房里,最好的医疗设备,医生护土一大堆,你怕什么?”
“我怕,”她哽咽,“我怕我不会教他,又怕他会不快乐。”
岱芳握紧表嫂的手,“先把他生下来再说吧。”
她还是哭。
“你母亲就快来了,千万别伤她的心。”
产妇这才慢慢止了眼泪。
“憬波,过来这边,坐这里。”
医生进来了,看见他们贤伉俪,只会摇头微笑。
岱芳代为道歉,“平日他俩也算得英明神武,要紧关头,不知怎地原形毕露。”
医生说:“不要紧,看到婴儿的小面孔,他俩会安静下来。”
岱芳静静退出,“我就在外边,随时叫我。”
憬波如吃了定心丸,“谢谢你,岱芳。”
岱芳乘电梯到楼下,外出吸口新鲜空气。
看样子表嫂还得捱一会儿。
正在这时候,忽然有人在她身后说:“今夜星光灿烂.”
岱芳、心头一乐,笑脸绽放,“何少明。”
他正站在她后面,双手插在裤袋中,一脸悠然。
岱芳好些日子没有如此真正高兴过,“何少明,你来了。”
“是呀,我一知道约会改了地址,马上赶来。”
“真高兴见到你。”
“我也是,你在此地干什么?”
“助产。”
“是陈憬波要荣升父亲了?”
“是,就是那家伙。”
“每个人都是这样出生的呢,真是奇妙的一刻。”
他在路灯下打量祝岱芳,旧衬衫,短裤,运动鞋,头发濡湿,一点化妆也无,可是他对她,一见钟情。
岱芳说:“我得上去了,他们需要我。”
“我明白,我在这里等。”
“可能还要等整夜呢。”
“这样吧,我又不方便上去加入助产团,我在此地等到十一时正,好不好?”
岱芳微笑“希望我很快可以下来。”
岱芳运气好,她这上去,表嫂已经进了产房,她与陈憬波在候诊室静候佳音。
真正度日如年,陈憬波坐立不安,如热锅上的蚂蚁,每过一阵子,岱芳便要叫他镇静些。
不多久,医生出来,一脸笑容,“是男生,差不多三公斤半,小胖子。”
岱芳咧大了嘴笑。
那陈憬波双腿一软,昏倒地上。
岱芳决定在将来把这尴尬场面真实地一一形容给那小胖子听。
表嫂疲乏地又哭又笑,这时,岱芳代她一一通知长辈,他们稍后便会前来会合。
陈憬波这时也告醒来,一家大小三口,又再相拥痛哭。
岱芳一身大汗,知道没她的事了,抬头看到钟,已经十一时半。
糟。
走了,何少明一定已经走了。
她低下头。
到洗手间用冷水敷脸,一个人落得楼来,朝大门外张望,只见停车场一个人也无。
岱芳这才知道累,她靠在灯柱上发呆。
“是男婴还是女婴?”身后有人问。
岱芳又笑了,“是大胖儿子。”他还在。
“恭喜恭喜。”
“我以为你走了。”
“呵,是吗,那必定我的手表慢了,现在才十时三刻。”
“来,何少明,我请你去喝一杯。”
他们喝了两杯三杯四杯,一如老朋友一样,上天入地,无所不谈,从事业前途讲到西方的种族歧见,自电影艺术谈到宗教观点。
忽然之间,他们自通宵营业咖啡座的落地玻璃窗门看到天空已经是鱼肚白。
“天亮了。”岱芳无比诧异。
这老天息地不识相。
“我要回酒店去收拾行李了。”
“我送你。”
“你不怕累?”
岱芳微笑,“一次半次,还撑得住,下不为例。”
他的行李十分简单,岱芳在酒店楼下只需等他十分钟。
她驾车送他往飞机场。
“祝岱芳,我从未试过与异性如此投机。”
岱芳迷惘地答:“我也是。”
“祝岱芳,我们一定要预订下一次约会。”
“几时呢,在什么地方?”岱芳有点气馁。
“我未婚,你也未婚,我们已经比许多人幸运。”
“是,是。”岱芳没声价认同。
“你会到纽约来?”
“暂时不,但我下星期会到伦敦。”
“就约在伦敦,以后再想办法。”
“我们会有机会吗?”
“有志者,事竟成。”
岱芳又笑了。
这个人怎地可爱。
他与她在候机室拥抱一下。
然后他就进去了,早班飞机,上午八时起飞。
岱芳失了一会子神。
何少明是她所知道最体贴的男性之一,有比他更好的,但那多数已是人家的丈夫,
人家的父亲。
对伴侣的要求,条件并不苛刻,但岱芳希望他是智慧型。
何少明完全附合条件。
不过,人走远了,还会有什么结果。
一晃眼,陈憬波家婴儿已经弥月之喜。
在家请了一桌酒,祝岱芳坐在首席。
她带了礼物去祝贺,表嫂喜气洋洋迎出来,一点不见产后抑郁,身段亦差不多恢复原状。
“送了什么?唷,又是这等无用之名贵衣物及金饰,唉,不如送一打小白毛巾好过。”
“太不客气了,嫌这嫌那。”
“来,我带你这功臣去见见小家伙。”
小东西睡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一张面孔像只小皮球,精致的五官,毛毛头,忽然之间打个阿欠,岱芳吓一跳,退后一步。
要到几时才可狠狠亲吻他?
恐怕要到几个月之后吧。
岱芳大气不敢透一口。
表嫂趁婴儿房没有人,便说:“岱芳,你的婚姻大事怎么样了?”
“一筹莫展,没有适合的人。”
“怎么会,你是上班的人,怕不认识千来两千个王老五。”
岱芳摊摊手,“我嫌人,人嫌我。”
“连略为钟意的都没有?”
岱芳抬起头,空想一阵子,叹口气。
“这表示有?”
“他走了。”
“走到哪里?世界那么小,干么不追着去?”
“我没有追人的装备。”
“去添置呀,球鞋,运动衣,由我赞助。”
岱芳无奈,“我不是体育家型。”
“他是谁,我们认识吗?”
岱芳先是不愿意说,后来答:“是憬波同事,叫何少明。”
“何少明,名字好熟。”
“出去吧,客人在等我们。”
岱芳惆怅,一个月过去了,她并没有得到何少明任何讯息。
她本来要赴伦敦,可是公司派了别人,“岱芳,实在不能放你走,我们需要你”,她有时会呆坐传真机前,等待信件,署名人最好是何少明。
那个矮个子不知怎么样了。
自从中学毕业后还未曾那么想念过一个人,真是奇怪,祝岱芳一向以为她已经没有那种闲情。
她又叹了一口气。
隔了一个星期,憬波约她午膳。
整个小时,就是不停说他儿子多么可爱,并且十分肯定,那婴儿有音乐天分。
岱芳一直微笑。
每”对父母都如此看他们子女,岱芳希望将来她有机会做个例外。
“岱芳,你听腻了吧。”
“还好,还可以接受。”
“岱芳,你也该努力筹组幸福家庭了吧。”
“别提我那笔。”
“岱芳,有个人想认识你。”
“谁?”岱芳百般无赖,“泰山?”
“不,是蝙蝠侠,岱芳,振作些。”
“他会明白吗?”
“谁?”
“蝙蝠侠。”
“岱芳,后天,我代你约了后天。”
“什么,你代我约一个陌生人后天?你有权贩卖我的时间嘛!瞎搞。”
“你不会后悔。”
“我不会赴约,当然不会后悔。”
“听我说,岱芳──”
岱芳摇头摆手,“毋须再提。”
可是她一回到办公室,表嫂的电话银着来了。
“不用做说客。”
“小胖第一次出外吃茶,你做姑姑肯不肯任陪客?”
岱芳自心底笑出来,“何时,何地?”
“后日下午三时文华咖啡厅。”
“喂,后日星期四,我要上班。”
“周末太挤,对婴儿不好。”
“好,迁就小胖,替小胖穿那套我买的蓝色水手装。”
“一定,一定。”
岱芳与那幼婴有特殊感情。
可是,她心底有把声音这样说:祝岱芳,你老是这样找慰藉,恐怕不是办法。
星期四,她自办公室偷出来,去与那幼婴见面。
表嫂居然比她早到,携婴出游的阵仗十分伟大,保母跟在身边,司玑大抵在外头等。
小胖已经会得笑了。
岱芳刚欲伸手去抱,忽然听得身后有人说:“他已经那么大了。”
岱芳双手凝住半空,是何少明。
她轻轻转过头去,可不就是何少明,仍然是那温和可亲的笑容,可是这一次他双目中充满怜惜之情,“你却瘦了,岱芳。”
岱芳要隔一会儿才能把喉头的哽咽压将下去,“你是路过?”
“不,我已要求公司将我调到本市,从此不走了,并且我来向你求婚。”
“嘎,求婚?”
岱芳无助地看向表嫂,可是表嫂、保母、婴儿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跑到另一张桌子去坐了。
岱芳犹如在梦中,“求婚?”
何少明笑,“那意思是,让我们结为夫妇,要是你不嫌我的话。”
“不太快了吗?”
“我看过许多荷里活电影,不,不算太快,我们认识已经个多月。”
“我们只见过一次。”
“那不是问题,以后我们可以天天见面。”
“我们有充份的了解吗?”
何少明温柔的看着岱芳,“你认为呢。”
岱芳笑了。
“这个月内我已把事情想得很清楚,我带了一枚第凡尼戒指来。”
这时后面有把声音说:“先订婚吧。”
岱芳转过身子去,“陈憬波,我不要你管我的事。”
陈憬波却坐下来,“岱芳,你打算怎么谢媒?”
何少明说:“我们两家五口一起去旅行。”
岱芳看着何少明,这个小个子挺大男人作风,与他争来无益。
多年来她都希望有人照顾她,为她出主意,现在是机会了。
岱芳听见她自己说:“我会考虑先订婚。”
柯少明握住她的手,“我真感激陈憬波伉俪。”
棉衣:
罗家有一件棉衣,历史悠久,咏心已不知它从何而来,但似乎父亲大哥二姐三哥都穿过它。
它的面子是紫红色的灯芯绒,夹里据说是丝棉,十分暖和,原本属于父亲,是件男装外套,咏心喜欢它当胞一条铜的粗拉链,看上去十分潇洒。
父亲故世后,旧衣并未全弃,由大哥承继了它。
大哥立刻辍学,找到一份工作,支持家庭。
收入似乎比父亲在生时好些,家中添了好些从前没有的电器,像洗衣机,烤面包炉等。
但是母亲心情大坏,时常无故为小事生气,使子女难以招架。
二姐替小学生补习,回来得晚了,煮一个罐头汤充饥,被母亲看见,指着骂:“你连我收着一罐汤都看不入眼,偏要吃掉它才甘心!”离题十万丈。
二姐彼时十七八岁,正逢青春期,火气也不小,便觉得无法在家中留下去。
咏心只希望她自己快高长大,速速自立。
时间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你不祈求,它也会过去。
大哥在冬季老穿着那件棉衣。
小咏心说:“给我套一套。”
大哥脱下来,罩在咏心身上。
重叠叠,好大一件衣服,暖呼呼。
大哥说:“我出外穿时用袖套,怕磨损它,父亲只留这么一件衣服给我。”
咏心恍惚地笑,丧父的凄凉永志难忘。
大哥又加一句:“其余什么都没有。”
换句话说,罗家子女没有余荫,日光曝晒下来,或是大风大雨,都得靠脆弱的肉身捱过。
可是,这还算是好日子呢。
不到半年,大哥带着女朋友回来吃饭。
那女子穿着件廉价黑呢大衣,长得极干极瘦,饭后,大哥把她送走,返来时,被母亲骂:“你给我多少家用?不会吃光吃穷?”
连小小咏心都摇头。
大哥把咏心叫过去:“咏心,我要结婚了。”
咏心晓得那是件大事,正欲说些令大哥高兴的话,只见母亲又抢上来要骂,大哥不等她开口,把桌上一双筷子扫到地下,站起来就走。
咏心听见二姐说:“失败,真失败。”
谁?谁失败?母亲还是大哥?抑或母子均十分失败?
晚上,咏心挤在二姐身边睡。
二姐说:“你不喜欢她,她便同你斗,你看着好了,婆媳一辈子也说不上十句话,妈就是这点笨,只图一时嘴快,逢人稍有逆她意思,即时破口大骂,一点涵养也无。”
咏心不出声。
大哥不久搬出去住,不带走什么。
最令咏心意外的是,连父亲遗下的棉衣也忘了带。
二姐一见,咦的一声,便占为己有。
大哥生活过得不错,他们房子越搬越大,咏心只见过大嫂几次,她似看得见咏心,似看不见,一双眼睛从不正视夫家的人。
她胖了许多,体重约是新婚时双倍,日子可见过得舒泰。
咏心那时还以为逢是女子,婚后必胖呢。
母亲那时老差遗老二到老大家取家用。
二姐说:“我不要去大哥家,两个女佣,从来没人给我们斟杯茶,那些女佣赶着大嫂的妹妹倒叫二小姐,我不去讨这种没趣,要斗,我自会到社会上去斗,斗赢了,好歹扬名立万,我明年一定离了这家,永不回头。”
只好派老三去。
老三与咏心都沉默用功。
终于二姐中学毕业了,成绩中等,家境如稍好,升学不成问题,可是他们罗家哪里谈得到那个,二姐忙不迭找到一份售货员工作,转瞬间又搬了出去。
家里忽然松动许多。
母亲仍然天天骂人。
咏心记得三哥叹息说:“没有一日是好日,天天吵闹。”
每日到了黄昏,母亲一定从古时说到今日,她如何的劳苦功高,历尽千辛万苦,诸如此类。
功劳这件事更加奇怪,越提它越是渺小,越不说它,它才矜贵。
二姐一出门,在母亲口中,立刻变成坏女人。
三哥听多了相信有这回事,咏心不相信。
咏心一日说:“妈,人家说她坏你还得替她辩护,你怎么可以带头先说她坏。”
咏心顿时捱了一记耳光,麻辣辣,竟日不褪。
二姐生活不好过,换了许多份工作,独自在外挣扎。
姐妹见了面,咏心问:“你还习惯吗?”
她一呆,“奇怪,你是第一个问我可习惯的人,小妹,只有你关心我,从来没人问我惯不惯,痛不痛,冷不冷,病不病,怕不怕,小妹,谢谢你。”
可是罗家的子女算能干,咏心记得她念初中之际,三哥已考到理工学院的奖学金,一直升上去,课余为小朋友补习,不花家里分文。
二姐好似亦有起色,每个月都拿家用回来。
一日,她脱下那件棉衣,“不要它了,你们拿去穿吧。”
“它有什么不好?”咏心急急问。
二姐面有得色,“我此刻有七件大衣,要它作甚?”
老三顺手拣起它,穿在身上。
二姐问:“妈最近怎么样?”
老三答:“老样子。”
“天天骂人。”
咏心点点头。
“难为你们耳朵。”
咏心不响。
“你几时出身?”
咏心低声说:“我想念大学。”
“谁供你?二姐没本事,买些笔墨纸砚可以,大笔学费可拿不出来,看你自己的了,有志者,事竟成,考奖学金或是将来自费均可。”
咏心说:“爸爸要是在生的话──”
“你把他想得太好了,”二姐冷笑一声:“你那时还小,不记得家里的事,他不是一个有能力的人,也并不十分爱子女,家里只买得起瓶牛奶,他天天留着自己喝。”
二姐拍拍咏心肩膀,“算了,过去事提来作甚。”
三哥出国留学之际,母亲已经老了。
而二姐也打算结婚,大哥已有两个孩子。
大哥家中老有好几个佣人穿插,环境好了,同弟妹距离反而大,隔膜得不得了,老是推忙,可是每个星期天都陪岳母搓麻将,从不间断。
咏心开始相信人各有志这回事看样子的确存在。
二姐说:“老三本事,跳出去留学,全凭奖学金,咏心,你加把油呵。”
可是咏心资质较差。
“二姐,听妈妈说,你的男朋友不怎么样。”
二姐嗤声笑出来,“你听过妈称赞谁?”
这倒是真的,在她口中,没有一件事是好事,没有一个人是好人。
二姐说:“不必顾忌,就算步步为营,表面条件十全十美,也会有离婚机会,算不了那么多。”
咏心双手不停。
二姐奇问:“你干什么?”
“替三哥收拾东西。”
“咦,这件棉衣他没带走。”
真的,英国那么冷,他都没带去。
二姐说:“已经很旧了,扔掉算数。”
“我来穿。”
这是父亲唯一留下的东西,真连钢笔都没有一支,金项链都没有一条。
只得这件棉衣。
咏心穿上,咦,刚刚好,啊,十年过去了,棉衣已经合身,她也已经长大。
咏心感慨万千。
她轻轻抚摸棉衣袖子。
她用它来配牛仔裤,看上去十分潇洒。
而咏心正是那一类女孩,她性格大方,不计较细节,肯让人,在学校人缘不坏。
中学出来,她考入中文大学。
那四年的费用,还得找人赞助。
她不得不摸上大哥门去。
那个下午的记忆十分清晰。
大哥拒绝了她。
“我肯,我妻子也不肯,我自己才不过中学毕业,我为什么要赞助别人读大学。”
他双目看着电视,瞄都没有瞄妹妹。
咏心记得她还是哭了。
真是无用,动辄消泪抹眼,事后,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过这件事。
家里没有任何一人对她升学或就业之事提过半句忠告,可是多年之后,当十八岁的侄女儿到美国领事馆申请学生证件之际,罗老太太居然十分慈祥地讶异了,“哎呀,她自己一个人去办签证呀,你们不陪她呀”,彷佛当年,她倒是为子女劳过心劳过力。
与同学商量过,穷人子女早当家,家境差的只好找工作。
“都是些腌服的差使呢。”
大家都有点无奈。
选择有限:小学教师、售货员、空中侍应生、接待员,秘书。
一日,咏心阅报,噫,某新闻杂志招请校对员。
去试一试吧。
咏心找到了工作,自那个时候开始,她也挑起了家庭负担。
工作上需要早出晚归,罗老太时常讽刺咏心工作时间似舞女,咏心略穿得时髦些,连衣带鞋由六楼窗口摔下去,咏心化个淡妆,老太太把女儿的塑胶粉盒拿到炉子上去烘一烘,待底面融到一起,盒盖打不开为止,又苦无其事地放回咏心桌子上。
她翻她每一格抽屉,读她每一封信,听她每一个电诂,天天预言咏心终有一日是要堕落到阴沟里去的,热烈地等待──“今天还没有?不要紧,还有明天”,兄嫂渐渐相信有这么一回事,大家加入,成为一个队伍,等待罗咏心败坏。
幸亏二姐不是其中一分子。
一个冬天,姐妹俩约在咖啡馆闲谈。
“你也搬出来吧。”
“那一个老人怎么办呢?”
二姐不语,过半晌,讶异地说:“你还穿着它?”
“穿看什么?”
“这件旧灯芯绒棉衣呀,有没有拿去干洗过?”
“晒过才收起来。”
“天,会有异味,咏心,扔掉它。”
“为什么?”
“我送一件新大衣给你,太寒酸了。”
“我们那一行不大计较外表。”
“是吗,做记者可以乱邋遢的吗?”
“我不舍得这件衣服。”
“母亲不舍得,所以天天骂人找磋出气,你也不舍得,所以穿着这件破衣不放,你有没有听过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咏心微笑不语。
过半晌才说:“我不想丢弃我的出身。”
二姐笑说:“代沟,我同你有代沟。”
姐妹俩都笑了。
“老三有无讯息?”
“要结婚了,婚后从妻,一起在英国某小镇落籍,他未来岳父开餐馆。”
“呵,不回来了。”
“回来干什么,这里有什么等着他?”
“有慈母,有他敬爱的兄弟姐妹。”
“我想他对这些没有留恋。”
咏心叹口气二做男子多好,海阔天空,任他飞翔。”
“你也可以呀,何苦坐老妈面前受她精神虐待。”
咏心不语。
这个形容词用得好极了,精神虐待。
近日罗老太时常在咏心耳畔絮絮道:“我要土葬,要替我买一块干爽的永久墓地,我怕火葬,我怕火烧痛,听到没有,如果你将我土葬,我佑你七世,如不,我诅咒你七世。”
咏心忙着看报,唯唯诺诺。
罗老太把女儿拖到厨房,开着煤气炉,把女儿的手往炉火上搁,“火烧,痛,嗯?”
咏心作不得声。
自从父亲去世,母亲已经得病,一早便应当同她去看精神科医生。
现在恐怕已经太迟。
再下去,要看医生的是罗咏心。
男同事送咏心返家,母亲总在门后悄悄等,在匙孔张望,暗地里双目绿油油,吓得咏心的朋友忙问:“那是谁?”
一日,男同事陈少杰困惑地叫住咏心。
“罗咏心,令堂昨日打电话到我家,问我时常同你外出,是什么意思,并且问我打算何日娶你为妻,我忙不迭向她解释,我们只是同事,像手足比较多些。”
咏心呆住。
该到那她决定搬走。
像兄姐一样,她忘了带走棉衣。
要隔一日,考虑很久,咏心才回去取。
她无论如何不舍得它。
她把它穿在身上,当盔甲那样,挺一挺胸,出外为生活奋斗。
罗咏心并没有堕落,她经过许多挫折与不如意,失望与失败,终于站了起来。
她现在已经是一份畅销妇女杂志的总编辑。
呵,那件棉衣仍然陪着她。
她把它拿出去彻底干洗过,夹里磨破了,叫裁缝师傅换,那还不够,她自有相熟的时装设计师:“小邓,当作帮忙,替我一模一样做件新的”,恋恋不舍那件旧衣。
寒夜,披着它读小说。
罗咏心渐渐成为城里一个颇有名气的人物。
家人忽然发觉她不是一个负累,顿时和颜悦色起来。
聚餐之际,大嫂说:“那么多人,小妹长得最像母亲。”
咏心淡然笑,“母亲比我好福气,儿孙满堂,我连对象都没有。”
“太能干了,要求高。”
阅历深了,经验丰富,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谁谁谁不但肤浅,简直有点猥琐,某某某虽然人品不错,但不知活地,秃头兼有个大肚脯,不可能同这些人有进一步发展。
“咦,小妹,我没有看错吧,你穿的可是父亲遗下的那件棉衣?”
咏心笑,“这件是复制品,原装已郑重收藏。”
“小妹真怪。”
“这件棉衣是男装的呵。”
“这好似是爸唯一的遗物。”
咏心缓缓道来:“爸其实还有其他东西留下来。”
“是什么?”
“我们几兄弟姐妹呀。”
“文绉绉说些什么,我们是人不是东西,而且出生时是较弱的婴儿,不知经过多少年努力与奋斗,才到今日能够吃口安乐茶饭,挣扎过程讲起来吓死人,简直血泪交织。”
咏心微笑。
“父亲在生会怎么说?”
二姐先答:“你扪现在有收入了,每人每月拿多少多少出来。”
“不会吧。”
“他最现实,嗜搓麻将赌马,家中唯一桌子是饭桌,谁敢在那里做功课?一定被他大声喝赶,他要霸着地盘研究马经。”
咏心嗤一声笑出来。
“每次问生字,都被他赶走,去去去!那么浅的字都不懂,不会去查字典?”
大家沉默了。
没有什么好的回忆呢。
“老妈怎么样?”忽然有人问起。
大家的眼睛看着咏心,彷佛那纯粹是咏、心的责任。
咏心很幽默地回答:“老了。”
众兄姐十分满意,聚会便散了。
那个周末,咏心回家,同母亲说:“子女们都有安稳的生活,你应该开心才是。”
“可是你们不孝顺。”罗老太坚持。
“多年来我们都照顾你的生活,怎么还不孝顺呢,依你清心直说,什么才叫孝顺?”
罗老太忽然抬起头来,“你们的收入全归我,然后由我每天发回十元廿元开销给你们,那才叫孝顺。”
咏心笑了,“是,我不孝,可是,做母亲的为什么要控制子女的收入呢?”
罗老太没有回答。
咏心当天穿着那件棉衣,斜靠在椅子上,笑脸吟吟,信心十足,神采飞扬,没有人,包括她母亲在内,有能力影响她的心情。
她终于站起来了。
晚上,她与男朋友陈启荣见面。
小陈问她:“一定要去吗?”
咏心点点头,“这是我的夙愿。”
小陈颓然,“我有种感觉我会失去你。”
“是吗,我是那样的人吗,恐怕是你不打算持续这段感情,先打退堂鼓吧。”
“咏心,你心思一天比一天刁滑。”
“最好过来一起念三年书。”
“我有家庭负担,怎么走得开。”
“谁不用负担家庭。”
小陈摸一摸脑袋,“我对学生生涯不再感到兴趣。”
“这才是真话。“
“再说,公司已快升我,这次机会一失,不知要等到几时。”
咏心按住他的手笑,“而女朋友,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离别,对他们来说,有少许惆怅,却绝不伤心,现代人的感情就是那么潇洒,一切出于个人选择,不幸丢了旧人,前面还不知有多少新人,何用哀伤。
收拾行李,把公寓租给同事,忙得不亦乐乎。
二姐打趣她:“别去太久,走走好回来了,圣诞节是归期?”
咏心但笑不语,她也不知道会不会半途而废。
简单的行李中不忘那件棉衣。
二姐惊呼,“看样子你还打算传给子孙呢。”
“为什么不?”
“我想下一代的年轻人会比较欢迎现款。”
咏心终于收拾心情,出门到加拿大。
那边自有来接飞机的友好,安排她入住酒店式公寓,不知多妥贴。
咏心感慨,是你的总是你的,命中有时终需有,当年十七八岁,即使大哥愿意赞助学费,住宿食用也无着落,何况,求人不如求已,如今全靠自己,不用一辈子背着个恩人,反而轻松。
早十年来,不见得会珍惜进修机会。
此刻,咏心往往留在图书馆直到天黑,不过在秋季,多伦多下午四时多就天黑了。
圣诞新年过了,农历年都快要来临,咏心仍没有回去的意思。
她又不敢对亲友说不想家,怕捱骂,其实离了辛劳繁忙的工作岗位,又不用在人事上尔虞我诈,咏心如放下劳苦重担。
她一向隐隐作痛的胃也好似痊愈,周末与移民彼邦的友人四出找消遣。
一个经济有能力的独身女性往往是社会上最受欢迎的人物,何况她有身份有地位,咏心好不享受。
小陈的信与电传时疏时密,她亦不予计较,她正托移民律师办居留。
一切按步就班,照计划进行,咏心终于有能力安排自己的前途。
这是一项成就,也是一项享受,她身心舒泰,形诸于色,不愉快的童年已丢在脑后。
某个周末,朋友说:“给你介绍一个朋友”,咏心于是认识了吴志健,一个见习医生。
吴与她握手的时候说:“我见过你,你是那个穿棉衣的女子。”
咏心没想到她那件旧棉衣那么出名。
“听说棉衣是你父亲留给你的?”
“可以那样说。”
众人都不要,才轮到她。
“很适合你穿。”
“谢谢你。”
吴说:“父母的遗志,由下一代承任,我们的智慧与能力都遗传自先祖,我也非常怀念上一代。”
咏心微笑,说得太好了,小吴无疑有个美满幸福的家庭,咏心不打算招供什么,毕竟,世上充满难以形容的悲剧,父亲早逝,母亲专横,根本不算得什么。
小吴微笑,“听说你家里有男朋友。”
咏心扬起一条眉毛。
小吴说:“我打算与之较量一番。”
小吴言出必行,真的频频约会起咏心来。
他工作时间长,周末也需当值。有时在咏心家,一杯咖啡在手也会打盹。
咏心随他去,自己伏在书桌上写稿寄回去刊登。
咏心有第六感:可能就是他了。
对小陈并无歉意,临别双方都已交待清楚,目标不同,各奔前程。
第二年夏天,咏心收拾冬衣时,发觉那件棉衣遍寻不获。
咏心想,幸亏原装那件在家。
打电话回去问租她公寓的同事,那同事答:“我把你衣柜里的旧衣统统捐给慈善机关了。”
咏心张大了嘴。
呵缘份已尽,她与旧棉衣终于分离。
同事在那边问:“喂,喂,你没有事吧?”
责怪她也不管用,咏心不想失态,“各人好吗?”
“小陈快要结婚了,他仍瞒看你?”
咏心一听,顿感轻松,“呵,代我恭喜他。”
“咏心,你还回不回来?”
“怎么不回来!别乱讲。”
同事笑,“回来做游客是不是?”
“回来接我母亲。”
“你真伟大。”
“一年没捱她骂,简直睡不着。”
“咏心,祝你事事如意。”
咏心挂上电话。
她披上一件凯斯咪毛衣。
旧棉衣时期已经过去。
年轻的心: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开学了。
展翔有点吊儿郎当的。
最要好的两位同学经已移民,一位到旧金山,另一位到温哥华,这个学期势必寂寞许多。
苏思宏与林恒珍的家境都比她好,移民,好似旅行一般简单与愉快。
“妈妈说,什么都不用带,带美钞就行。”苏咕咕地笑。
林恒珍却说:“我妈却什么都带,光是瓷器带了三套,每套百余件,家私杂物最好一生一世都用不完,装满两只货柜,花了好些运费。”
展翔搭不上腔。
接看陪她们去选购冬衣。
暑假买冬衣,多么夸张。
“九月中已经相当冷。”
“可是冬季不一定会下雪。”
展翔听了不是滋味。
她名叫展翔,可是不能飞出去,将生生世世被困这小岛的一间小公寓之中。
年轻的她有点抑郁。
展翔的功课只属中等。
“妈妈,送我出去念大学。”
母亲自功课本子里抬起头来,她是个小学教师,皱皱眉头,不回答女儿。
“送我到加州,让我开拓眼光,接受开放式教育,妈,我会感激你,将来,我一定报答你。”
母亲瞪她一眼,不语。
“要不,送我到巴黎苏邦,我会迅速学好法文,你不会后悔,妈,让我读大学。”
妈妈不回答。
这是一个单亲家庭,父亲同母亲离婚后已经不大回来,由母亲菲薄的薪水独力维持,十分吃力。
不幸展翔长得不算顶顶美,否则,在这个重视艳色的社会里,当能有一番作为。
展翔去送飞机,只见林恒珍整家乘搭头等舱。
林太太穿戴时髦,神情亲切,“展翔,有空来探访我们,住我们家。”
展翔点点头。
怎么去呢,游泳行吗?
林太太真漂亮,像杂志里的模特儿。
相形之下,展翔觉得母亲失色,老是板着脸,皱着眉头,只得一双鞋一只钱包,锱铢必计,斤斤计较……
展翔年轻的、心容易失望,不羁且残酷,她希望可以把母亲撤换。
她问林恒珍:“你找到学校了吗?”
“找到了,是间私校,叫约克豪斯,我们认识校董,捐了一笔款子,我成功地做了插班生,听说那学校校服特别漂亮,假期特别多。”又咕咕地笑。
展翔年轻而虚荣的心十分羡慕。
所有的路都已经有人铺好了才走,林恒珍真叫人妒忌,而她王展翔,非披荆斩棘不能出人头地。
前途茫茫四个字就是用来形容她的。
展翔神色黯然。
送完同学,她也不急回家吃即食面,在街上逛到天黑才回。
那是七月,八月来临,苏思宏也走了。
展翔与她拥抱着落下泪来。
“我们一定会得再见。”
展翔没思宏那么乐观,“能通信已经很好。”
结果只收过她们一封信与一张明信片。
那边有新的风景新的朋友,哪里还会留恋旧时小同学。
十七岁的展翔苍白而憔悴,心事重重。
九月来临,还是开学了。
展翔用漂白水把旧校服洗涤过再穿,旧书包角落已破,还可以将就着用一年。
明年就毕业了,不知何去何从。
如果考不到本地大学,取到奖学或助学金,就得出来工作。
才十多岁就这么厌倦人生,真不知怎么活到三十岁。
展翔走进课室,挑靠边第二排单边位子坐下。
小小木书桌上刻有bbc字样,
那是她们三个好同学英文名字首个字母:贝蒂、比亚翠斯与甘迪斯。
三人去了二人,溃不成军。
课本还是新簇簇的。
这点要感激母亲,妈妈没逼她用旧书,另外,展翔补习所得,也帮补不少。
像思宏,就不晓得什么叫暑期工:“妈逼我学网球,真要命,我一点兴趣也无。”
展翔有。
可是她得乘公路车自一个屋村走到另一个屋村,敲开陌生人的门,替孩子们补习。
真不公平。
展翔没精打采。
天气还如此燠热,经验告诉她,总要到十月底,才会有丝丝凉意。
新学期第一课是英国文学,教师是姜小姐,黄黄瘦瘦小小个子,粤人,说的英语明显带着广东口音,出的题目怪异无比,看都看不懂,去年许多同学看到试卷哭出来。
上课铃响了。
真不公平,展翔仍然想。
老师快出现,同学们静下来。
展翔看着窗外一棵洋紫荆,年轻的心只觉得闷闷闷,她想飞出去,无论循什么途径斗好,飞出去,去看尼瓜拉加大瀑布,去威基基沙滩,去伦敦塔,去罗浮宫……耳畔只听到大家起立的声音。
展翔跟着站起来,抬起头一看,呆住。
这是谁?
英俊、高大、潇洒,笑脸迎人。
课室里立刻有人窃窃私语。
大家注视着那位先生。
他解答了诸位同学的疑问。
“我姓伍,我叫伍子祺,是你们的代课老师,由教育司署派来,姜老师已往英国列兹市深造,暂时不会回来,这个学期,由我教英国文学,我首先公布今年考试范围……”
展翔不由得露出一丝笑容。
呵,这真堪称意外惊喜。
一定要写信把这件事告诉恒珍与思宏知道。
伍老师说下去:“今年必读的有二十世纪新诗三十首,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希腊神话节录,珍奥斯汀的作品……”
他的口音比姜小组标准得多,他的打扮整洁舒适,他的态度轻松友善,展翔忽然觉得世界不是太坏太灰。
小息时大家议论纷纷,总有人消息特别灵通。
——“他是伦敦大学英语科硕士,本来任教育官,因师资不足,故派他下来。”
“真特别,完全没有架子,教得又好,深入浅出,老实说,姜小姐时期我根本不懂莎士比亚想说些什么。”
“他结婚没有?”
展翔伸长了耳朵口
“结婚好几年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分别五岁与三岁。”
“你怎么知道?”
“不然怎么做班长!”
“吹牛。”
“不信你自己去打听。”
展翔着向窗外,那一角的天空似特别蓝。
那日返家,展翔心情轻快地帮母亲整理家务。
母亲说:“我早就知道,开了学就比较好,精神有寄托。”
展翔一怔,也不希冀母亲懂得她。
一星期总共才得伍老师三节课,礼拜一与礼拜四展翔特别有盼望。
该日,地车挤也不妨,便当饭盒不怕难吃,她年轻的心,寄托在伍老师身上。
他讲解课文,特别容易懂,他愿意体贴学生,一见一张张年轻面孔有疑问,立刻说:“不明白吗?嗯,让我换一个角度从头讲一遍。”
同学们感激得五体投地。
从前,姜小姐看到他们大惑不解的神情,气得拍案大骂。
唉,他们现在最好希望姜小姐永还不要回来。
伍老师把他们当作朋友。
发功课之际,一定问:“这个星期你们要交多少功课?”如果太忙,他把作文卷押后交,真正不能,给学生一节课空档用来写功课,不明之处可以立刻问。
展翔从来不知上课有这么大的乐趣。
这个时候,林恒珍与苏思宏已经不大有信来。
恒珍拨一次长途电话,讲过几句:〔学校里都是陌生面孔,很不习惯,还有,爸妈时常为小事争吵,两个人互不相让,似吃了火药当早餐,与其这样天天吵,不如分手的好。”
展翔有点震惊,这样看来,林家也有烦处,并非人间乐土。
不过,能够到外国留学……
那日下了课,展翔留在校内做功课。
同学喧哗声渐渐静下来,他们散得七七八八了,展翔抬起头,看向窗外寂寞的天空。
她有一丝恐惧,在她面前的,是遥遥人生路,那条路上,有几许荆棘,几许玫瑰,都是未知数,她不敢深思。
刚在此时,她听到一声咳嗽声。
拾起头来,看到伍子祺老师。
她立刻站起来,“伍老师,我是王展翔。”
“请坐,”伍老师笑说:“展翔,这么晚还不回家?”
他取过课本,本来要走,可是迟疑一下,又转身回来坐下。
是这个学生忧郁的大眼睛吸引了他。
有什么心事呢?这么年轻,这么秀丽的一个女孩子。
他微笑问:“功课有问题?”
展翔摇摇头。
她没想到老师会同地攀谈,受宠若惊。
她轻轻说:“我在想我的前途。”
伍老师笑笑,“你希望名成还是利就,抑或,有一个快乐的家庭,还是统统都要?”
“我,”展翔嚅嚅地说:“希望出去留学,可是家里没有能力。”
“这件事很重要吗?”
“都出去了,看在眼内,有点羡慕,有点眼红。”
不知怎地,展翔把不敢对母亲说的话,对伍老师讲了出来。
母亲不会要听,也不会安慰她,母亲大概只会骂她虚荣。
伍老师侧着头想一想,“有志者事竟成,这并不是太难的事。”
展翔无奈地笑笑,“不太难,可是也相当难,是不是?”
伍老师答:“我是自费留学生,中学毕业之后,我工作了整整五年,才节蓄到一笔学费,不过院硕士班的时候,开始顺利,争取到奖学金。”
“很辛苦吧?”展翔十分佩服。
“可是我更加珍惜学习的机会。”
展翔不语。
“相信我,对你将来在社会上的成就,是不受影响的。”
“谢谢你,伍老师。”
伍老师取起课本离开课室。
展翔收拾书包回家。
母亲加班,要晚至十时许才到家,展翔自己煮了罐头汤充饥。
她呆呆看着电视新闻节目,不知不觉在沙发上盹着。
梦见王展翔已经是中年人,一切时间与精力都用来栽培自己,没有娱乐、没有恋爱,终于读到大学毕业,熬到头发发白。
展翔惊醒,听到母亲淋浴的声音,公寓狭小,没有私隐。
可怜的母亲,她还有将来,母亲有什么?
母亲只得她一个女儿。
展翔沉默了,自那一刻开始,她得到启示,不再自私。
这个学期,她像变了一个人,少了讲话、遐想,多余时间全用来温习,很明显地由一个中等生晋升为优异生,各科测验成绩名列前茅。
若不能靠家庭背境,就得靠自己双手,不能光坐在那里嗟叹命不如人。
成绩一好,自然得到老师兼同学的尊重,展翔另有一番满足。
母亲签手册时看到她的第一次段考成绩。
“展翔,”她惊喜地说:“科科八十分以上,名列第一,这是真的吗?”
展翔看到母亲心花怒放的样子,十分感动,说道:“还不算好,比起ab班的第一名,我才名列第三。”
母亲章着她的成绩表,爱不释手,“展翔,我要奖你一样礼物。”
展翔失笑,“这是应该的,何需奖品。”
母亲凝视她,“展翔,寒假我们去日本旅行。”
展翔拍手称好。
母亲紧紧握住女儿的手。
展翔喜欢中英文作文,她的作文长得写满半本簿子,老师批阅完毕,赞不绝口,“可是展翔,考试只得两个小时,你要把握时间。”
伍老师仍然留任。
他总会趁机会鼓励展翔一两句:“功课假使照目前的速度进展,你不但可以考上两间大学之一,且有机会得到奖学金。”
“那是要九优一良才行。”
“你不是报考十科吗?”
“我的数理化较差。”
“六优二良也够了。”
展翔骇笑,咋舌。
“你比我初见你时振作多了。”
“那时我比较幼稚。”
伍老师笑,“对了,展翔,我有一个要求,你看看能否答应,但不要勉强。”
展翔忽然涨红了脸,是什么?她紧张地等待他提出要求。
“周末你有空吗?”
展翔深深吸一口气,“有,有。”
“我与内子将参加一个婚礼,晚上六至十时,希望有一位可靠的帮手照顾我那两个孩子,你可以胜任吗?”
展翔一呆,做临时褓姆,只是这样?
不然又怎么样?展翔连耳朵都烧红了。
她听得自己结结巴巴地答:“我会准时到。”
伍老师答:“那就靠你了。”
展翔忙说:“是,是。”
他才走开,班长就过来同展翔说:“伍老师好似很关心你。”
展翔很厉害,立刻回嘴:“那是因为我功课好。”
班长问:“你为什么不竞选班长?”
“我对权力没有兴趣。”
展翔离开课堂。
她优异的成绩渐渐威胁到班长,所以惹人注目。
周末傍晚,展翔穿上她最好的外出服,依着地址,出发到伍家。
她、心中充满好奇,像伍老师那样一个人,家居布置一定十分优雅,孩子们听话,妻子端庄秀丽。
马上可以亲眼目睹了。
展翔十分兴奋。
伍宅在港岛的另一头,展翔乘地车前往都要五十分钟,长途跋涉,通常她不会接下这种任务,不过,伍老师是例外。
她找到了正确号码,按铃,来启门的正是伍子祺。
看得出他正在结领带,有点尴尬,“请进来,展翔,我们快准备好了。”
一进屋内,展翔呆住。
公寓狭小,脏,乱,两个小孩听见门铃,已经冲了出来,哗哗乱叫。
展翔吓一跳,怎么环境这样差?
伍子祺歉意地说:“他们还没吃过晚餐,给他们蒸个蛋就可以。”
这时候房内有女声问:“学生来了没有?”
声到人到,展翔第一次看到师母。
外型十分时髦,浓绽,窄花裙,正在戴耳环,见到展翔,不但没有笑容,且皱上眉头,原来是针对丈夫:“这件外套已经过时,同你说过多少次,窄腰身西装已不能见人,快去换过。”
伍子祺狼狈地回房去换衣服。
伍太太对展翔发号施令:“把地方收拾一下,脏衣物放洗衣机里,盘碗洗一洗,孩子们晚餐顺便做一做,小的还不会自己吃,劳驾你喂一喂,替他们洗个澡,安排他们睡觉,如果还有时间,抹一抹灰尘,电话不必听了,有录音机,我们约在十二点回来。”
展翔瞪大了眼睛,无限诧异,一时说不出话来。
伍太太却已不耐烦,“你听明白了没有?”
展翔只得笑笑。
伍子祺换了衣服出来,急急向展翔说:“只要看住孩子就好,我十时许会回来。”
两夫妻一阵风似卷走了。
展翔不知好气还是好笑,她从没见过如此一团糟的家居,两个孩子脏兮兮,有一个还穿着校服,幸亏他俩不怕生,自顾自看电视。
展翔到厨房一看,更加忙不迭退出来,天呀,盘碗堆债如山,一阵油味,大抵佣人告假不止一两天了。
她马上告诉自己千万要镇定。
如果听伍太太吩咐,那真是三个大力士都得做三日三夜。
她决定先替孩子洗澡,然后打电话叫附近餐厅送食物上来吃。
先把干净衣物找出来,幸亏抽屉底还有一两套睡衣,再把浴缸刷一下,放好了水,一二三,把两个孩子一起扔进去。
孩子们能享受到热水浴,十分高兴,故此并不麻烦,可惜连一条干燥的浴巾都没有。
展翔的心忽然静下来。
没想伍老师不但是正面教材,还是反面教材,这个家令她觉悟到自己的家维持着那么高的水准真是不容易。
母亲在工余总是忙忙忙,忙收拾,把家整理得一尘不染,单亲家庭,只得她一双手,赚是她,煮也是她,展翔从来没看她停过双手,周末大扫除,只见母亲十只手指在水中泡得犹如红萝卜。
展翔抬起头,而她,长了那么大了,犹自不懂得帮母亲忙,只会得出难题给母亲做:出国啦,留学啦,同学有金手表她也要有啦……
她抱着那两个小小孩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楼下餐馆送食物上来,展翔同他们吃过,陪他们坐沙发上看电视,大概是皮了一整天,孩子们很快觉得疲倦,便睡着了。
展翔把他们抱到床上。
看看钟,才八时左右。
反正有空,展翔技痒,戴上橡皮手套,开始收拾地方。
真没想到伍子祺那么好的一个老师,教得了人,教不到自己的妻子孩儿。
半个小时后,厨房先露了曙光,洗衣机里的衣物也洗好,可以移进干衣机,再洗第二次,这家人已经没有干净内衣、毛巾、睡衣、床单可以替换。
九时正展翔到孩子房间去视察过一次,他们睡得十分香甜。
十时正,展翔脱下橡皮手套,大功告成,她做了一杯茶给自己喝,把几袋垃圾移到走廊角落去。
伍子祺一个人先回来了。
“展翔,麻烦你了。”
“不客气。”
进了家门,吃一惊,“这是我的家吗?变了样子。”
展翔笑笑,“佣人几时回来?”
“后天。”他一边除下外套。
“伍太太呢?”
“同朋友到酒廊去谈天。”
“伍老师,我先走一步,我家比较远,我不想太晚一个人在街上游荡。”
“是,我明白,我付你酬劳。”
“不用了,伍老师,有事弟子服其劳,很应该的。”
她转身便走。
幸亏这都会有的是不夜天,地车里挤满乘客。
回到家,母亲正在改簿子,抬起头来,“这么晚?厨房,有你爱吃的茶叶蛋。”
展翅不出声,看看母亲的背影,无限怜惜。
她忽然之间,因伍老师的缘故长大了。
“对,你有一封信,好像是林恒珍写来的。”
展翔忙到房中去找信,拆开,是恒珍向她报告近况:“天一早黑了,父母的情绪略为缓和,我很怀念香港的茶餐厅,还有,浅水湾的沙滩,展翔,你几时来看我?”
展翔摊开笔纸,开始写:“恒珍,我已决定在港升大学,故此趁这一两年,急起直追,志在必得,学校里来了一位新老师,叫伍子祺……”
没想到伍子祺在两个星期后就被教育司署调回去了。
姜小姐仍然回来教原有的席位。
不知怎地,同学们也没有多说什么。
姜小姐问:“代课老师好吗?”
大家不置可否,在一个老师面前批评另一个老师是非常不智的行为。
伍老师走得静悄悄,并没有与同学们话别,课室在他走后,很快恢复正常。
展翔的成绩却没有落下来。
第二次段考,三班同学,她排第二,即是九十八名学生中第二名。
老师们对她刮目相看,“王展翔,加油,努力,为学校为自己争取优异成绩。”
她忽然变了一颗明星。
展翔还以为功课好或差是她一个人的事,却不知功利社会,人人势利,最爱迎合成功人物。
谁也没想到给她至大启示的,是一位代课老师。
他悄悄来,忽忽走,使王展翔年轻浅薄的心忽然成熟。
原来人人生活中都有脏衣服脏盘碗需要处理,包括像煞不食人间烟火的伍子祺老师在内。
王展翔会得努力学习克服这些障碍。
墙: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慈香说,墙会对她说话。”
“嗯,墙会说话,对她一个人说吗?是否只有她才听得见?”
“是,墙内透出声音,唤她名字,叫她进去。”
“进去?进到墙里边去?”
“是,可是墙极薄,是隔板加油漆,另一进是它的书房。”
“石太太,你尽管同令千金来见我,我愿意接受这个病人。”
“你说病人,她真有病?”
“石太太,假如她没事,你也不会来找我。”
“那么,我设法带她来。”
“请到外头接待处预约时间。”
谢中明在这个时候关掉录音机。
他揉一揉疲倦的眼角,轻轻站起来,走到长窗前往下看,是个大雨天,天色阴沉,人车争路,自高处看下,如蝼蚁一般。
当初谢中明回来挂牌做心理医生的时候,亲友都觉得突兀:“本市没有心理病,心身有什么不畅快,找搭子搓八圈,边耍乐边诉苦,一个通宵下来,百病消散。”
他们估计错误。
谢中明医务所生意出奇地好。
都会人精神紧张,烦恼多,压力大,很多人都需要一个温柔敦厚的心理医生倾诉一下。
可是这个叫石慈香的病人就有点特别,墙,一面墙会对她说话。
过几日,他便会见到她。
谢中明对这个病人另眼相看。
那是个清丽的少女,没见她之前,他已经有心理准备,猜想她患有结郁症,果然不出所料,她根本不愿对医生多说话。
“你母亲可有与你同来?”
“我是一个成年人。”
谢中明招呼她坐下,奉上香茗糖果,使她松弛下来,医务所里一直轻轻播放音乐。
谢中明温和的说:“听讲,墙会对你说话。”
少女沉默一会儿,“我没期待你相信。”
“我们要研究的,正是这个问题。”
“如果只是我的幻觉,值得研究吗?”
少女的问题相当尖锐,谢医生额外留神。
“我的态度很客观。”
“墙里有人,对我说话。”
“有人,什么人?”
“一个女子,她也叫慈香。”
“与你同名?”
“是。”少女看着手心,“我的事,她会知道。”
“她住在墙内,永不出来?”
“不,她说,假如我进去,她便可以出来,我很害怕,”少女的脸转为苍白,“她要我做她的替身!”
谢医生连忙安慰她,“慈香,一个人,怎么住在墙内?那是不可能的,她的衣物及化妆品放在何处,她如何同亲友联络?”
慈香发一会儿呆,“那么,谢医生,她不是一个人,她只是一个灵魂。”
谢中明很镇定,“假设她是一个灵魂,那么,慈香,请告诉我,那是什么型的灵魂?”
“呵,”慈香忽然话出一丝微笑,“她极之活泼刁钻佻皮。”
“同你完全不一样?”
“你说得好,医生,有时我真希望我有她那么乐观强壮。”
“你们之间,典型的对白,是怎么样的?”
以下,是石慈香的独白。
“我的卧室布置极其简单,一床一几一只五斗柜,躺在床上的话,所看到的墙,一片空白,没有任何装饰。
“大约半年前,我有心事,睡不着,看着墙壁,怪事发生了,自墙上渐渐起了凹凸纹,看仔细些,是一张面孔,就似在人脸上敷着一层白纱布一样,没有肤色,可是可以看到五官郁动。
“就是那张脸同我说话。
“‘慈香,慈香,进墙来进墙来’,奇怪,她的声音并不可怕,我问:‘你是谁?’她答:“我也叫慈香,我是为你好,进墙来,你不适宜在外边世界生活。’”说到这里,石慈香用手蒙住脸。
谢医生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少女的妄想症已到了相当严重地步,导致神经衰弱。
“那幢墙渐渐又变为坚硬,用手摸,同普通的墙毫无分别。”
“她每天出现?”
“不一定,有时隔日。”
“有半年了?”
慈香点点头,“习惯之后,我没有先头那么害怕,她的脸出现时,我拿手去触摸,那感觉,同抚摸人脸一样,轻而暖。”
“为什么等半年才来看医生?”
少女苦笑,“开头我以为是幻象。”
“现在确实不是?”
少女抬起头来,“她的确住在墙内。”
“慈香,请告诉我,最近一年,发生过什么令你情绪上十分困惑的事?”
慈香喝一口茶,低下双眼,“我祖母去世。”
医生说:“呵,你同她很亲近?”
“是,我由祖母带大。”
“还有其他的事吧。”
少女有点踌躇,“非讲不可吗?”
“我是医生,你放心说,我只想帮你。”
“我父母打算离婚。”
医生十分同情她,“都是在今年发生的事?”
少女点点头。
可是医生尚未满足,“一定还有件大事。”
少女用晶莹的大眼睛看看医生,忽然勇敢又哀伤地答:“是,游浩生离开了我。”
“游浩生?”
“是。”
“他是你什么人?”
“我的未婚夫。”
“他离开你,是因为第三者?”
少女默默地点点头。
“这是几时发生的事?”
“去年十二月,医生,”少女站起来,“我累了,我不想再说下去。”
大眼睛裹充满悲恸,谢中明只得说:“好,你下次再说好了。”
二百多个日子过去了,她仍然悲伤,可怜少女的心。
谢医生把她送到门口。
少女仰起苍自的脸推门出去。
谢中明同秘书说:“请石太太来一趟。”
下午,石太太就到了。
那忧心的母亲问:“慈香有无希望?”
谢医生笑答:“她一定会痊愈。”
那母亲又多疑起来,“你怎么知道?”
“她内心其实十分坚强,有一个活泼强壮的慈香,想挣脱出来,代替脆弱的慈香。”
“医生,我听不懂。”石太太睁大了眼。
医生笑笑,“不要紧,请告诉我,游活生是如何与慈香分手的。”
石太太忽然恼怒起来,“我不想再提此人。”
“石太太,请帮助我。”
“他是一名恶青年!”
医生沉默一会儿,才这样说:“可是,人是有权变心的呢。”
“他可以令慈香好过些。”
“年轻人泰半缺乏修养。”
“谢医生,你为何偏帮他?”
谢中明欠一欠身,“我并不认识他,我只是觉得憎恨一个人是非常浪费时间精力的事,不如原宥他,把整件事束之高阁,努力将来。”
石太太一怔,“医生,你说得对。”
“我猜想慈香觉得很伤心。”
“她像胸口被人踢了几脚,站不起来,一年了,她不再重组社交生活,家里电话不再为她而响,每天坐在露台上发呆。”
“持续到现在?”
“是,身上衣物都过时了,也不去添置。”
石太太本人修饰得非常时髦。
“慈香没有再去上学?”
“学位还留着,今年九月如不报到,就会注销,唉,这是她的生活,我爱莫能助。”
“石太太,你支持她已是帮她。”
“谢医生,我是一个失败的妻子,失败的母亲,该看心理医生的是我。”
谢医生说:“在我眼中,你是一个慈母,还有,把婚变处理得如此私人磊落,你不愧是一个成功的女性。”
石太太一愕,然后慢慢说:“谢谢你,医生。”
谢中明把她送出去。
他对秘书说:“下一位。”
“医生,没有下一位了,你该下班了。”
谢中明这才知道天色已晚。
他一个人驾车回家。
他也有过失恋的经验,对方一直瞒着他同另一人约会,对他已没有意思,却又不坦白说分手,还是一位朋友看不过眼,冒着管闲事之险告诉他的。
石太太说得好,就像胃部被穿着军靴的脚踢了几下,咯出血来,倒在地下。
他努力把那人忘记。
他成功了。
偶然在交际场所碰到,他已毋须避开她的目光,只是诧异她怎么会是那么俗那么胖的一个人。
然而,这种事是很普通的,说起来,谁没有失过三两次恋,事过情迁,又是一条好汉。
很少人会伤心到听到墙开口说话。
用玄学来形容,墙里有一个邪灵在骚扰石慈香。
用心理学来说,墙裹的灵魂,正屈于石慈香本人,她要振作起来,捣烂无形的墙,挣扎求全,重新开始,却又害怕面对生活,她矛盾,她怕应付不来。
不过,谢中明知道她会痊愈。
看得出她渴望与墙内人交换身份。
整个星期下雨。
石慈香出现的时候,脚尖是濡湿的。
“谁送你来。”
“母亲。”
“她很爱你。”
“不过,她不了解我。”
“爱已经够了。”
“谢医生说的话真有意思。”
“别忘了我是医生。”
少女比上一次已经镇定得多。
“墙里的人,怎么样?”
“昨夜她一直逼我进墙,我一整个晚上没睡好。”少女太息,“医生,真可怕,她伸出手来拉我。”
“她有手?”
“是,那手隔着墙直伸过来抓人,墙变得像布那样柔,可怕。”
“你有无被她抓到?”
“我到处躲,”少女犹有余悸,“她的手臂不够长,我尖叫起来,妈妈推开门进房,她才罢休。”
“难为你了。”
“医生,干脆进墙去,不是省下许多折磨?”
“你甘心吗?”
“我只是害怕。”
“你多久没同朋友约会了?”
少女不回答。
“试试出去走走,电影不好看不要紧,交通挤别介意,试试再接触人。”
少女苦笑,“他们都取笑我。”
“不是每个人都令你失望。”
“世上统是幸灾乐祸的人。”
“是,人的陋习是很多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合理地愉快的生活下去。”
“医生,”少女凝视他,“你的理论异常乐观,你的人也是这样吗?”
“我对事看得很开,是,我所说的我全做得到。”
“那,医生,我很佩服你。”
“太客气了,所有成年人都应有理智。”
少女叹口气,“我很怀念与游浩生共度的一段日子。”
“没人说你应该忘记好时光,但是今天与明天也应珍惜,我想你为我做一件事。”
少女抬起头,“什么事?”
“出去,同你母亲去喝一个下午茶。”
“那多无聊。”少女提不起兴趣。
“当帮医生一个忙,替我带一客巧克力蛋糕来。”
少女勉为其难,低头看住足尖,“好吧。”
医生松一口气。
隔二日,石太太与他通电话。
“慈香她终于肯出来了。”做母亲的十分欣喜。
“那多好。”
“她表现得很好,不过,我们在茶座上碰到一个人。”
“游浩生?”
“不,她生父。”
“她怎样反应?”
“她镇定的过去打招呼,”石太太很兴奋,“外头传慈香患精神病,这次,谣言不攻自破。”
“真是赢得漂亮。”
“后来,那边同我们结帐。”
“有没有替我买巧克力蛋糕?”
“有,立刻送上来。”
少女随后送蛋糕到医务所,谢中明注意到她穿着双红色凉鞋。
“新添的?”
“是,母亲说颜色很好。”
“你见到了父亲?”
“还有他的女朋友。”
“你觉得她怎么样?”
“年纪同我妈妈差不多,样子不算漂亮,听说极之风骚,不过同性看不出来,那是他的女友,他的选择,余生,他同她在一起,我们不必替他担心。”
医生为她这番话轻轻鼓掌,顺手取过蛋糕上一朵花放进嘴裹。
“我要走了。”
“不送。”
“今晚,我同墙里人有约。”
医生立即聚精汇神聆听。
“也许,就是今晚,我会进去,她会出来。”
医生有点紧张,“你愿意进去吗?”
少女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她硬是要拉我进墙。”
医生问:“你与她交换身份之后,我们还会认识你吗?”
“我希望会。”
“祝你幸运。”
少女忽然这样说:“这大半年来,同我谈话的,也不过是墙内的慈香罢了。”
“是,一个人最好的朋友,往往是他自己。”
少女站起来告辞。
其他的病人已经等得不耐烦。
今晚,将是一个极大的转机。
谢中明巴不得到石府去帮少女同墙壁开谈判,但他只是一个心理医生,他不是驱魔人。
“我想你明天来。”
“明早吧,反正我睡不好,早些无妨。”
谢中明莞尔,他记得大学时期,谁要他早起,他就乾脆整晚不睡,年轻,不觉得累。
那个晚上,谢中明好几次想拨电话到石家,但始终他的理智控制住他的冲动。
医生看病看到病人家里去,是只有文艺小说中才有的事吧。
第二天早上,过了约定的时间,少女并没有出现。
谢医生有点担心,但他仍然以一贯专业手法对待其他病人,丝毫没有露出不安神情。
上午十一时半,看护忽然推门进来,“石小姐来了,她迟到,但她希望与你说几句话。”
谢中明马上说:“请她进来。”
石慈香出现在门口。
她样子十分困惑,“医生,我睡过头了我已经好久没如此憩睡。”
医生放下心来,“墙里人,没把你叫醒?”
“昨夜,她一句话也没讲。”
“沉默?”
“是,”少女抬起头,“我反而觉得寂寞呢。医生,你说地会不会从此消失?”
“我想,她还会留恋一段时间。”
“到几时?”
“很难讲,这可能要看你睡得好不好,还有,是否整天留在家中对牢那幢墙。”
少女似有顿悟,低头想了片刻,才抬起头来,“医生,你还有其他病人,我另约时间。”
她朝医生笑一笑,轻盈地站起来,出去了。
医生留意她每一举止,他心中闪过一个怪念头,是吗,墙里的人昨夜完全没有动静?
石慈香有无讲老实话?
抑或,他适才见到的石慈香,已不是原来那个石慈香?
谢医生满腹都是疑窦与假设。
接近下班时分,石太太忽忽赶到。
医生有点诧异,“石太太,你似有急事。”
“我本来上午就想来见你,不过看护说你实在忙。”
“是关于慈香?”
“是,昨夜她房内不住有怪声传出来,我敲门,她却把门反锁,不肯开启,只说没事,可是杂声一夜不停,清晨她启问出来,却如无事人一般。”
医生沉默了相当久,“石太太,你听到的是什么样的声音?”
“低泣,,有轻微的挣扎,话声,都很含糊,我在邻房听着,好似堕入一个梦中,终于,一切声响在天朦朦亮时分静止。”
谢医生心想,石慈香没有把真相告诉他。
“她一早出去了,我推开房门,吓了一跳,我没见过更凌乱的房间,所有被褥都在地下,衣物散在各处,书架上的书大部份都扯了下来,还有,那面墙……”
“墙怎么样?”
“墙上都是手印。”
“可否形容一下?”
“浅浅的手印,似湿了水盖上去那种,我认出是慈香的手印,房裹根本没有别人,她的手小小的,中指比较长,很容易辨认。”
“除出这个,还有什么异样?”
“下午,她自外回家,主动与我亲近,说笑,并且计划周末去什么地方游玩。”
“你会不会说她前后判若二人?”
“慈香与我的关系一向不算坏,我会说她渐渐又开朗了。”
“是,也许她终于决定从头开始。”
“医生,”石太太的声音喜悦,“我女儿是否经已痊愈?”
谢医生答得很保守,“她已缓缓走出牛角尖。”
“呵,万幸,医生,谢谢你帮忙,你真是国手。”
“哪里哪里。”
谢医生有种感觉,石家母女,以后大概都不会再来了。
作为心理医生,他真诚希望病人一去不复回。
前一个晚上,石慈香房内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医生有解释。
她终于与墙内人作出协议,忧郁的她进去,开朗的她出来。
事前当然经过一番挣扎,至少她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
可是她把这一切都瞒着医生。
为什么?
怕医生嘲笑她?对她来说,医生始终是陌生人。
还有一个可能,墙内的石慈香怕医生试练她,考验她,她怕医生发觉她不是先头那个石慈香。
谢中明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喂,他同自己说:您当心走火入魔。
他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家。
不出他所料,石家母女,在接着的一段日子内,并没有再出现。
渐渐她们也在他的记忆中淡忘。
谢中明过着一种很沉闷的生活,自医务所回家,自家出发到医务所,一日三餐非常简单,工余并没有什么娱乐,不过是与电脑对奕,或听一段古典音乐。
不知多久没约会异性了。
他怕那些厉害的小姐们一开口便问他收入多少,住在哪个地区,父母是否健在等等,彷佛三次约会之后,已经可以论及婚嫁。
而对于时髦厉害的新女性来说,婚姻,也不过是点缀她们灿烂生命的其中一件装饰而已。
谢中明的生活寂寞。
不过,他个性乐观,他期待有缘人出现。
某一个晚上,他比较早上床,正躺着阅读书报,忽尔听到非常清晰的轻轻一声冷笑。
不知恁地,谢医生浑身寒毛竖了起来,不,这不是他的想像力,他放下了报纸,声音自对面传来,他的对面,是一幢墙。
墙!
“唔”墙内继续传出声音来,谢中明,你一个人躲床上干什么.你不如与我调转位置,你可以到墙裹来过一成不变苦闷的生活,而我,我情愿在外头过得多彩多姿。”
谢中明喝道:“你是谁?”
“我?每当墙外人意旨力薄弱时,我便会出现,我乐意找你做替身。”
谢中明看到墙渐渐浮凸,很快,他看到五官浮现,一张清楚玲珑的人面郁动着嘴唇,“进来,进来。”
谢中明的汗直流下额角,他不相信这事会发生在他身上。
“去!去!你只是我的幻觉。”
“是吗,”墙呵呵笑,“谢医生,我们慢慢谈,稍后,你对我也许会有比较深刻的了解。”
谢中明瞪着墙壁。
正如石慈香所说,那张面孔,如白布蒙住的脸,自墙的那一头,慢慢移动,贴近他,轻轻对他说:“进来,进来。”
谢中明不由得握紧拳头说:“我要战胜你,我要战胜你。”
他肯定这只是他的心魔。
情书: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情书,是一封信,或是许多信,通常出一方写给他或她所爱慕的人。
写得好的情书,是可以很动人的。
而情书之目的,也就是想感动收信人。
你写过/收过情书没有?
利倩云今早收到一封那样的信。
这封信并没有让秘书拆开,因信封上注明是私人信件。
白色阿拉巴斯特信壳,没有贴邮票,证明是手递,信封上写着“宇宙公司营业部襄理敬启”。
利倩云想:我就是营业部襄理。
宇宙公司是间脚踏实地的老招牌,上头不喜浮夸作风,故职员的街头仍循老例,经理即经理,襄理即襄理,主任即主任,不比外头时髦机构,人人是董事总经理,且年年换人。
倩云当时想,为什么不署名呢?
她用裁纸刀轻轻把信拆开,抽出信纸。
信用深蓝色钢笔书写,没有抬头,只是这样写:
“天热了,昨日去开会,步行,在闹市中过马路,忽觉后脑冒汗,只得脱下外套,热浪与人潮都使我精神恍惚,我思念你。”
倩云张大了嘴。
这是谁?
谁会写这样动人的便条给她?
倩云昨日也步行到银行区另一幢大厦开会,初夏,天气已十分燠热,套装与丝袜都开始成为负累,早上刚洗过的头已经保不住,她也出了汗。
正在焦急地等绿灯,一股油丝似清香钻入鼻端。原来闹市中有一黑衣妇人蹲在报摊角落中卖的兰花。
倩云感慨了。
她想偷出闲情来买几朵清香,可是人潮已把她往前推去。
倩云刚在发呆,秘书推开门,“利小姐,大家都在等你。”
倩云只得放下那封信。
那天下班,她洗了头淋毕浴,坐在书房裹对着电视新闻沉思。
一坐好久,直到腰都酸僵。
信从何来?
可能来自本公司一千多名职员其中之一,也可能来自外头。
倩云升任宇宙公司营业部襄理已有两年多,信,不可能是误递。
第二天,她找营业部收发部负责人谈话。
“老张,麻烦你,以后再收到这样的信,请留住送信人,我想同他谈谈。”
那老张提心吊脍问:“是什么不规矩的信吗?”
“不,不是,你放心。”
过二日,信又来了。
“周末,我站在露台观景,深觉辜负了那样美丽的蓝天白云,我应当与你穿上薄衣游遍所有海滩,并且留下我俩欢笑,那么,后人偶而驻足树荫,也可感觉到我俩曾经拥有的欢愉,我思念你至深。”
倩云霍一声站起来。
这是谁,这到底是谁?
谁还会有这样的情怀?
倩云可以想像写信人是一个十分具气质的年轻人,事业有成,但却郁郁寡欢,因为他触觉敏感,与粗糙仓猝的社会节拍格格不入。
倩云随即进一步想到,这种性格的人,生活一定寂寞。
公司裹有这样的人吗?
倩云几乎嗤一声笑出来。
公司裹有的是为谋取一官半职而争得兴高采烈的人,还有,公余打牌赌马上夜总会,谁会为蓝天白云惆怅。
这人,必定不是宇宙公司的同事。
倩云再访收发部。
“这信”
“是,利小姐,信由一后生小子送来,要叫住他,已经太迟。”
“有没有穿制服?”
“有,是银河速递公司的人。”
“呵,那好办,下次,你唤住他,我来问话。”
信,还真有可能不是从本地发出的呢。
那日黄昏,利太太来找女儿。
“宝芳上星期生了。”宝芳是倩云的表妹。
“是男是女?”
“一个近四公斤的女婴,我去看过,真正可爱,要摆满月酒,你准备一下礼物吧。”
“我省得。”
利太太接着软口气,“我几时也能抱孙儿呢?”
“妈妈,带婴儿是极辛苦的。”
“自你父亲去世之后,我是何等寂寞。”
倩云不语。
“你我又不同住,你弟弟更远在英国,我又不嗜打牌,整天逛街,无以为继。”
倩云暗笑,渐渐面部肌肉就僵住了。
“你没有对象?”
“就算有,也不会立刻结婚,即使有机会结婚,也断然不考虑三五七年内生孩子。”
利太太颓然。
“母亲,你才五十四岁,许多时髦女性在这种年纪还当街艳妇呢。”
“我不是那种神经病。”
“母亲!我同你实在太正常了,所以吃亏,做人疯一点有好处。”
利太太怪幽默地答:“那么,倒是我的遗传害了你。”
好辛苦才把母亲送走。
再过一段时间吧,待她五十,母亲七十多的时候,也许可以搬到一起住。
那夜,倩云有个约会。
对方是个年轻有为的大律师,谈吐风趣,倩云边吃边喝,颇为享受。
但感觉完全浮面,迟到早退,统共没有问题,她不会为这种约会雀跃,当然也不会失望。
那位年轻男士说:“讲起来,令尊是我们前辈。”
“舍弟此刻也在剑桥念法律。”
“你一定要介绍给我认识。”
“没问题。”
“谈到令尊,大家都很怀念。”
“啊,是吗,与他共事过的人都这么说……”
一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老张就过来敲门,“利小姐,你要找的送信人来了。”
“在哪里?”
他身后转出一个小伙子,遮上一个白色阿拉巴斯特信封。
倩云大喜过望,“此信从何而来?”
那小伙子查阅身边的心簿子,“这里,请看。”
倩云过去看,“收件人:宇宙公司营业部襄理,发信人:世界银行电脑部主管室姬斯汀娜梁。”
倩云笑,“好,解决了。”
老张把那小伙子带走。
倩云马上亲自拨电话给那个姬斯汀娜:“梁小姐,请问你上司是哪一位?”
“哪位找甘世宏先生?”
呵,他叫甘世宏。
“我们有一份问卷会稍后寄上,谢谢你。”她挂上电话。
随即叫秘书去查一查甘世宏的背境。
她把最新的信拆开来阅试。
“家母昨日又来噜苏我,数次提及,幼婴何等可爱,他们无邪笑脸,可以拯救世界沦亡,言下之意,路人皆知,我花了整个下午思想,我喜欢有一个小小女孩,而她拥有你的眼睛,阴与睛,喜与乐,都露在那漆黑的眸子裹,如果她还有你那不爱多言的习惯,更加使我欢喜,她会依依膝下噫,我为何落泪?难道我不知我心?我已克服哀伤,我何故落泪?”
至此倩云一脸濡湿,呵,她也哭了!一脸眼泪。
为什么哭?她并没有伤心事呀。
像看到一篇动人的小说,她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她连忙把信放进抽屉裹,印乾泪痕。
秘书敲门进来报告:“甘世宏牢三十一,男性,未婚,新任电脑部主管,刚由伦敦调回本市,独居,父母兄弟均已移民英国。”
“替我订一个约会,我想见他。”
“到他写字楼?”
“是。”
“什么原因?”
“我们代理一只最新的打印机想介绍给他认识。”
“是!利小姐。”
约会一下子订妥,就在后日。
倩云没想到她有勇气找上门去。
她把三封信谨慎地带在身边。
那个晚上,她有一丝欢喜,两个寂寞的人,终于有机会可以碰头了。
她抱着希望到世界银行去见甘世宏。
甘世宏准时迎出来。
他热诚地与倩云握手,“利小姐,大驾光临,蓬壁生辉。”
倩云看到这一脸阳光的小伙子,不禁发呆。
弄错了,不需要看第二眼,也知道他不是发信人。
甘世宏见那美貌妙龄陌生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禁擦擦鼻子笑笑,“利小姐找我有事?”
利倩云也不打算提那只打印机了。
她乾脆打开公事包,取出那三只信封。
“甘先生,你见过这些信没有?”
“嗯,阿拉巴斯特信封,这信同敝公司或鄙人有关吗?”
“有,这信由甘先生的秘书梁小姐发出。”
“而你是收信人?”
“是。”
甘世宏马上按铃召梁小姐进来。
那个叫姬斯汀娜的女孩子花容颇有点失色,“是,信的确是我发出的,信封早已写好,放在我抽屉内,我上一手秘书说,她每隔三两天便发出一封,于是我循老规矩做。”
甘世宏问:“你没查一查收信人是谁?”
“公司有许多给客户的信都没有抬头。”
“你手头上还有这种信吗?”利倩云抢着问。
“只剩下一封了。”
“可否交给我?”
甘世宏马上说:“信未发出,则还属敝公司所有,前几封弄错了,还盼你原谅。”
利倩云看着他,“你从来没见过这些信吧?”
“从来没有。”
“你上一手主管尊姓大名?”
“利小姐,我看事情有点复杂,我们且坐下慢慢谈,姬斯汀,你去斟两杯咖啡过来。”
“你上一手主管是谁?”
“我上任主管叫谭王赛玉,是位女士,经已退休。”
倩云跌坐在椅子上。
怎么回事,这些信由什么人所写?
“再上一手是谁?”
“利小姐,信裹讲些什么?”
“你不妨参阅。”
甘世宏看完了信,更迷糊了,“这是什么?新诗?散文?”
倩云软口气。
“谭太太在此岗位服务超过十年,相信她没有写过这些信。”
倩云愣在那里。
“慢着,阿拉巴斯特信纸有一个特征,每张纸上都有水印,”他把信纸取起举高往光处一照,“我的天,一九六八年,利小姐,这封信是一九六八年写的。”
倩云瞪大了眼。
“至少是六八年的信纸与信封,这些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倩云沉默一会儿,再次要求:“请代查,一九六八年,谁坐在你这个位置上。”
甘世宏立刻取过电话拨到人事部。
他等了一会儿,“嗯,嗯,好,好,谢谢。”挂了线。
“怎么样?”
“是一位叫郑介义的先生。”
郑介义,“有照片吗?”
“人事部马上送上来。”
他又按着对讲机,“姬斯汀娜,请把那最后一封信取进来。”
“谢谢你,甘先生。”
“信由我这里发出,我难辞其咎。”
梁小姐把信拿进来,甘世友当看利倩云拆开它,看了一遍,交给倩云。
倩云连忙接过。
信上这样写:“我总该让你知道,我是那样想念你吧,你离开我,是嫌我不能使你快乐,那么,在作出抉择之后,你应该得偿所愿了吧,可是事实与预期刚刚相反,听说,你的生活十分不堪,我为此深深痛苦,我的牺牲,爱得一点报酬也无,我内心更加苦涩,不知多少夜晚,辗转反侧。”
呵。
倩云掩上信纸。
甘世宏讶异的说:“这是一封情书!”
倩云点点头。
“我想你应当返回贵公司去查一查,六八年谁是营业部襄理。”
“我会。”
“呃,利小姐,你不介意让我知道结局吧。”
“当然。”
这时梁小姐又敲门进来,递过一叠资料。
甘世宏一看,“这便是郑介义。”
是他,绝对是他。
容长脸,英俊,文静,一脸忧,照片在六十年代拍摄,当年他二十七岁,算一算,此君今日已经超过五十岁,倩云如见了他,怕要叫一声伯伯。
“这里说他离职是因为健康问题,走得颇为仓猝,故此留下这一批信?”
倩云接下去:“而历代秘书们见了,受理不理,有人不予理睬,有人偶而按地址寄出几封。”
甘世宏也说:“收信人也不认真,也许拆都不折就扔掉,也可能看了当笑话置之不理,只有你例外,你被这些信感动了。”
“是。”
不过倩云得告辞了。
回到公司,她有说不出的疲倦。
用手托着头,她问人事部:“六八年谁是这里的襄理?”
“利小姐,待查。”
“急,越快越好。”
“知道,利小姐。”
下班时分,资料上来了。
杨望真,女,廿七岁,香港大学文学士,廿二岁进入本公司服务,成绩斐然,六八年获升襄理,旋于七○年离职,原因不详,任襄理期间建树良多……
照片,照片呢?
啊,看到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倩云深深惋惜,你,你为什么辜负郑介义?你俩本是天生一对。
信,是由他写给它的。
如今,两个人下落不明。
电话铃响了。
倩云抬起头,发觉秘书已经下班,她自己取过话筒。
“利倩云?”声音有点熟悉。
“你是甘世宏。”一猜即中。
“是!是我,我在想,呃,嗯,能否出来吃顿便饭?”
倩云说:“我饿得发昏。”
“十分钟后在贵公司门口等。”
倩云连忙取出镜子补妆,顺便梳松头发。
她笑嘻嘻下楼去,看到甘世宏,问道:“你想知道结局是不是?”
甘世宏抬起头笑一笑,“不,我想看到你。”
倩云刷一下飞红了的脸,没想到他那么坦白爽直。
甘世宏把双手放裤袋裹,“我猜想你是不怕发胖爱吃意大利菜的女子。”
“订了台子吗,走呀。”
在饭桌上,倩云把找到的资料告诉他。
“看样子他们在六八六九年左右已经分了手。”
“贵公司有无认识他们的老臣子?”
“开玩笑,我们那里职员的平均年龄是廿七岁半。”
倩云失望的说:“啊。”
甘世宏说:“不难知道他们的事,一加一,再添些枝叶就是二。”
“让我先说:他俩本是恋人,后来她见异思迁,去追求更好更高的,但是日后生活却并不快乐,在那个年代,人们多数不清楚他们要的是什么。”
“还有一件事,我注意到他并没有十分明确地表示对她的爱慕,直至她离去。”
倩云叹息:“典型六十年代情意结,猜来猜去,卖弄情调,结果由相识到分手,一无所得。”
“幸亏现在是九十年代。”
倩云英,“是,我们不知多幸运。”
甘世宏笑,“倩云,告诉我关于你自己。”
“呵,乏善足陈”
可是他俩把住白酒杯子一直谈到深夜。
餐厅打烊,他才送她回去。
甘世宏十分健谈,而且其人坦率可爱,倩云乐意接近他。
那日返家,倩云兴奋过度,睡得不好,一夜都是梦。
忽然见到杨望真女士前来同她说话:“倩云,你别听信一面之辞,我已结了婚,有三个孩子,而且生活得相当好,郑介义那个人,优柔寡断,最好我一声不响等他一辈子,可能吗,我自有我不得意之处。”
倩云十分同情她,正想说话,郑介义出现了,他也分辩说:“倩云,为着她,我终身不娶。”忽然之间,他面孔衰老,头发丝丝变白,像电影中特别效果一样,刹那间老了下来。
倩云左右为难。
正在尴尬,甘世宏来了,“倩云,他们的事与我们一点关系也无,我们自己有急事待办。”
握住甘世宏的手,倩云的心略定,“事,办什么事?”
甘世友顿足,“倩云,你好不胡涂,是我同你的婚事呀!”
“嗄,我几时答应同你结婚?”
在这个时候,倩云惊醒。
知道是做梦了,叹口气,喝杯水,又再伏在床上。
思潮起伏,直到天蒙蒙亮才睡去,闹锺接着响了。
她并不是那么渴望结婚,可是又觉得结婚不是坏事,到她们那一代,已清楚知道,生活无论如何是靠自己的好,伴侣只不过是志同道合一起上路的那个人,他不可能背着她走。
到了办公室,一天工作又开始。
当然再也收不到阿拉巴斯特信封载的情书。
那日中午,同事们都出去午膳,倩云独自留下赶一点工夫。
她拉没有掩门,只觉人影一闪而过。
“谁?”她抬头问。
那人踌躇一会儿,才出现在她门口。
倩云本来有点紧张,见是一个斯文的中年人,才放下心来。
“请问找谁,我可以帮你忙吗?”
那中年男子轻轻说:“我来找一位故人。”
倩云猛地一怔,他好面熟,呵,慢着,她知道他是谁了。
他莫非是郑介义。
“现在,是利小姐你坐这个位子。”他知道她的姓名,是因为门上有名牌。
“是,我升了有一段时间了。”
“年轻有为。”
“谢谢,不敢当。”
“从前,这房裹也生过一位美丽能干的女子。”
“她现在好吗?”
“好,很好,两个大儿子经已大学毕业,小女儿也有十五六岁。”
“你同她尚有来往?”
“不,我也是听友人讲的。”
倩云忽然极之冒昧地问:“你呢,你又好不好?”
“不太坏,托赖。”
“你有无子女?”
“有,我有一个女儿,同利小姐你差不多大。”
倩云放下心来,“你是路过?”
“是,我们早已移民,这次回来探亲,我……顺便上来瞧瞧。”
“本市较年前热闹得多了。”
“真是沧海桑田,无从适应。”
“我们这幢大厦也快将改建。”
“那么,我来得及时。”
倩云微笑。
“我不妨碍你工作了。”
“走好,郑先生。”
那中年人讶异地转过头来,“你怎么知道我姓郑?”
“呵,你刚才告诉我的。”
“是吗,你看我这记性。”
倩云放下手头上工作,送他出去。
郑介义的背影比正面较为苍老,看得到他头顶头发已经稀薄。
倩云吁出一口气。
电话铃响了。
“倩云,我是甘世宏,下班我来接你。”
“我今日打算逛书店。”
甘世宏毫不犹疑,“我陪你。”
是要这样子吧,喜欢的人与事,要抓得紧紧,要努力争取。
“那么,下班见。”
“倩云,我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没想到六十年代的情书会在九十年代撮合一对年轻人。
情书一直有它神秘的力量。
少女与母亲: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周日英是社会福利署保护妇孺小组的其中一位负责人,每天办公桌上文件堆积如山,同事们叹道:“少女失踪、妇女遭虐待、病弱老妇、弃婴病童……世界已经沉沦,人间没有希望。”
日英笑,“你们就是拯救她们的天使。”
“算了,我们只是到这里来领薪水的庸人。”
日英顺手取起其中一只文件夹子,每只文件夹内都是一宗不幸的个案。
日英不得不承认,人间悲剧何其多。
她打开文件,目光落在表格上:姓名:曾咏珊,失踪少女,年十七,母曾佩文,业酒店管家。
日英抬起头来。
酒店管家这份职业算是高薪,照说,中等家庭很少有这种案例。
事件已由同事追查,在下一栏注明:“少女经已寻获,自立更生,在时装店任售货员,不愿返家。”
照说,他们的工作经已完毕,少女也已快满十八岁,从此自主自立。
但是曾佩文三字使日英一震。
当下她不动声色,下了班,却忽忽赶往母家。
“唷,大小姐,什么风,把你吹来。”周太太十分幽默。
“妈真风趣。”
“这年头,做母亲,最考功夫,不俏皮还真不行。”
“妈,闲话少说,娴淑阿姨的女儿是否叫做曾佩文?”
周太太沉默一会儿,“不清楚,多年没来往。”
“妈,你一定记得,佩文比我大一节,她亦属犬,我们自幼相厚,你还说两只小狗气味相投呢。”
周太太无奈,“是,你是有这么一个表姐。”
“多少年没来往了?”
“十多年了。”
“为什么?”
“娴淑阿姨疏远我们。”
“何故?”
“你又惹我说亲戚的是非了。”
“妈,这不是闲言闲语,不知道究竟,如何帮助亲人,佩文表姐是否有个女儿叫咏珊?”
周太太叹口气,“你怎么会讲起陈年旧事?”
“那时我还小,只得七八岁,忽尔听得佩文表姐未婚怀孕,只知道她做了坏事,故她是坏人,后来,她不再上我们家来……我有段日子颇想念她,也不相信她是坏人。”
“当然不是坏,只是一时愚昧。”
“倒底是怎么一回事?”
“娴淑姨最要面子,她同媳妇不和,日久变成憎恨,受害人却是佩文。”
“我不懂。”
“娴淑姨逼佩文事事胜过大嫂,可是两者年龄相差十年,智能不能相比,这不是难为佩文吗,压力这样大,母亲天天噜嗦,表面上是殷勤叮咛,实际上佩文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讨得母亲欢心,她的少年期过得很苦。”
“佩文大嫂是什么人?”日英奇问。
周太太失笑,“不过是一个普通家庭妇女,不知活地,娴淑姨偏要拿她来作女儿的典范。”
“娴淑姨教育水准不高吧。”
“母亲毋须拿博士衔,母亲只须爱护子女,娴淑姨处处拿女儿出气,又时时问她要钱,佩文同我说,她十五岁同人补习所得都要交上去,过年亲友给的压岁钱全部充公,真是个严厉的母亲,自小就对佩文说:‘家里穷你知道否?唉,穷呵’。”
日英耸然动容。
真是个难相处的母亲。
“老是在亲友间宣扬佩文不听话。”周太太十分不满,“可是听她话又能去到哪里?少年人好强,一时想不开,便离家出走。”
日英愕然,没想到表姐亦是失踪少女。
“她去了何处?”
“自然是不堪设想之处!”周太太说:“好端端一个女儿,硬是被她逼走。”
“做女儿的,也许也得负若干责任吧。”
“那么小,乳臭末干,很多事都不懂,大人又不好好教她,那娴淑姨是个怪人,平日最爱批评人,这下子认为女儿丢了她脸,轮到她受批评了,干脆就放弃了佩文,绝口不提她下落,我几次三番想找佩文谈谈,都被她挡掉。”
“佩文把孩子养下来了?”
“听说是个女婴,跟她姓曾,父亲身分不明。”
“在今日,也是很普通的事。”
“在彼时,也不是死罪,宣判佩文死罪的是她母亲。”
“妈,你似对娴淑姨很反感。”
“是,”周太太不讳言,“那女孩水深火热需要帮助,她却去践踏她,真无聊,所以日英,我很喜欢你现在这份工作。”
“妈妈——”
“不要再提人家的事了。”周太太直摆手。
“妈妈,所以你对我那么开明吧。”
周太太答:“某些事上,我亦很固执,可是我支持我女儿。”
日英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她自觉非常幸运。
隔一日,周日英找到了曾佩文。
曾佩文没把她认出来,以为她是个有事投诉的酒店客人。
日英微笑,“是我,我是小狗,佩文表姐。”
曾佩文瞪大眼睛,“日英,小日英。”
“不小了,表姐,不过,你同我印象中的佩文表姐一模一样。”
“好久没来往。”佩文不知从何说起。
“是。”日英一直笑。
佩文双目忽然润湿,“分堂好吗?她一直很关心我。”
“她要是知道你是五星酒店一百八十间房间的管家,一定很高兴。”
“日英你几时变得这样会说话。”
“娴淑姨可好?”
“还活着,七十多岁了。”
日英不出声。
“我的事,日英,你都知道吧?”
日英反问:“什么事,你抢劫了银行还是当了电影皇后?生活上挫折谁没有,不必过份紧张,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是了。”
佩文十分感动,“日英,你长大了,你胸襟好不宽阔。”
“哪里,只是出来做事的人,都知道生活不容易,命运且不受控制,故此不责人,亦不责已,谁不想名成利就,生活无忧,母慈子孝,光宗耀祖,惜事与愿违,何必同不相干人多解释。”
句句含蓄,句句开解表姐。
佩文呆半晌,“多年来我只听过你的安慰。”
“以后我们要多来往。”日英放下名片。
曾佩文一看呆住,“日英你在社会福利署工作。”
“是,”日英把手放在表姐肩上,“我会去看咏珊。”
日英在那个周末,就找上蒂蒂时装店去。
那种时装店代理欧洲次等衣物,时款,可爱,但料子与缝工都比较差,来价比名牌低许多,故此利润反而高。
曾咏珊在蒂蒂任售货员,已有一年。
日英一进店便把她认出来。
咏珊长得似她母亲一个印子。
遗传这件事真的十分奇妙,少女使日英想起当年的佩文表姐,心中无限感慨。
那少女过去招呼日英:“小姐,心目中想买哪种衣物?”
一张雪白俏脸,笑容可掬。
“咏珊。”日英叫她一声。
少女一怔,过一劾,很客气地问。{这位小姐——”
“我是日英阿姨,记得吗。”
少女凝视她,对日英一点记忆也无,也难怪,上次两人见面,少女还在襁褓之中。
“你母亲同我,是好姐妹。”
少女笑,不知说什么才好。
日英暗暗留意少女的言语举止,她同她妈一样,是好底子好性情的人,不知怎地,就是与生母合不来。
“咏珊,能喝杯茶吗?”
少女摊摊手,“我哪里走得开。”
“你几点钟下班?”
“晚上十点。”
“什么,这么晚?”
“这一区同银行区不一样。”少女无奈地答。
真辛苦,可见少女并非懒惰之人。
日英对她好感又加深”层。
正在此际,少女身后出现另外一个年轻女子,“咏珊,你去喝茶好了,我替你三十分钟。”
咏珊连忙道谢。
日英同她到附近咖啡店坐下。
咏珊微笑,“你是来做说客的吧。”
日英点点头。
“叫我回家?”
“我不坚持。”
“叫我向妈妈认错?”
“错,”日英愕然,“什么错?”
咏珊颔首,“你这个说客倒是很特别。”
“我只是来见见你,希望你们和解,有空,去看看她。”
“无缘份,一见面,三句话,准吵架。”
“怎么会这样!”
“我也觉得奇怪,她什么都是对的,我什么都是错的,毫无商榷余地,在她身上,我找不到丝毫温情,在我印象中,即使在孩提时期,她也未拥抱过我。”咏珊黯然。
“她是单亲,忙到极点。”
“我知道她苦。”
“那就好。”
“听说我还有外婆?歌谣说,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要叫我好宝宝,一块糖,一块糕,吃得宝宝笑呵呵,我却从来没见过外婆。”
“不要紧,许多成功人士都没有外婆。”
咏珊笑,“这位阿姨真有趣。”
“你现在住哪里?”
“与人合住,租一间房间。”
“就是刚才那位同事?”
“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
“收入够吗?”
“勉强。”
“但这份工作前途不佳,或许,你愿意继续进修?”
“阿姨,行行出状元啦,不是每一位成功人士都有博士街头啦。”
少女机伶活泼,日英拿欣赏目光看住她。
“时间到了,我要回店里去。”
“咏珊,在外头住,事事当心。”
少女已经很成熟,穷人的子女早当家,这话讲得不错。
“我省得,你放心,我们这一代,比母亲要聪明得多了。”
日英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人存心骗你母亲,从头到尾没有善待过她,到头来,她离开他,还被他四出诋毁她贪慕虚荣。”
少女动容,“我妈是最朴素勤工的一个人。”
日英无奈,“她少年时运气差。”
“我妈有许多优点,我只是与她合不来,她绝对不是虚荣的人。”
日英微笑,“你为什么不亲口同她说呢。”
少女恼怒地说:“我只不过外出露营,她就报到社会福利署去,说我失踪,社署通知警方——我不想说了,搞得好大。”
日英轻轻说:“咏珊,改天我们再谈。”
日英与她话别。
曾佩文非常紧张,“她好吗,习惯外头的生活吗?”
“你女儿很好,并非问题少女。”
佩文苦笑,“我何尝是问题母亲。”
“你如果改掉你那挑剔的毛病─”
佩文的脸色都变了,“你影射我像我母亲!我怎么会同她一样,我对咏珊供书教学,她随时可以回家,我可不曾一而再,再而三把她赶走。”
“罢呵,佩文姐,还记得那些事干什么。”
“不,我一定要说,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是好母亲,我亦不是好女儿,是我做得不够周全,我不够用心,呸!你去看看我老妈就会明白到我是如何
的不幸,到现在我才知道受害者是我。”
日英微笑,“佩文,那很好,你终于培立了自信。”
佩文笑出来,“日英,我拿你没折。”
“我承认你母亲的确比较麻烦,而咏珊呢,少女们心绪千变万化,难以捉摸。”
“你瞧你这外交家口吻,什么大事到了你嘴,都轻描淡写,真爱听你说话。”
“那我们可要多多来往。”
日英要去看她的娴淑姨。
“我劝你不要去,”周太太说:“她们祖孙三代之间有道鸿沟,你可别妄想修桥铺路。”
“那是我的工作。”日英回答。
第一次去,没人开门。
电话打上去,先是没人接听,后来有人喂了几下,又放下,再上楼按铃,亦无人应。
邻居探头出来,说:“老太婆耳聋,听不见,不理世事,信耶稣。”
信耶稣好不理世事?离题万丈,耶稣还医麻风病人,又替门徒洗脚.怎么不理世事?
日英再按铃,门打开一丝缝,有个老人问:“谁?”
日英这才发觉,旧楼裹住看两个人。
“娴淑姨在吗,我姓周,我是周日英,是周四海的女儿,佩文是我表姐,你是曾姨丈吗?”
老人见日英把他们的亲戚关系说个一清二楚,只得开了门,“她午睡。”
做老人其实有老人的好,责任已了,爱休息可以随时休息。
日英进去坐下,老人自顾自回房去,隔一会儿,有老妇咳嗽声,起床声,终于,她颠巍巍走出来。
“谁?呵,周四海的女儿这么大了。”
日英放下水果糕点。
“唔,有规矩。”老妇自言自语,“这年头,怪得很哪,小的不给老的,老的倒要给小的。”开口便是抱怨语。
“娴淑姨,你的孙女都很大了。”
老妇摆摆手,“我的罪孽已满,不管我事。”
这种口气,连日英都有点生气,子孙是罪孽?
“叫她们来看你可好?”
老妇双手乱摇,“我没精神,我在世上罪孽已满。”
“外孙来看外婆不好吗?”
“婆,婆,谁是婆,我是信耶稣的人,我的罪孽已满。”
日英张着嘴,合不拢来。
她自问是与人沟通的高手,这次碰到块顽石。
幸亏她注意到老人身体尚可,虚弱是一定症候,但是二人都无病。
她一无所得地告辞。
回到家,日英不住在母亲跟前摇头。
周太太说:“活该,叫你别去。”
“娴淑姨有套怪论,她把每一样事倒转来讲。”
“——结果对的总是她─,是不是?打五十开始,她就是那个样子,完全与生活脱节,每一宗责任都是罪孽。”
“是更年期处理得不好吗?”
“别谈这个了,我看咏珊同她母亲的关系还是有得救的,你多用功吧。”
“是。”
日英十分唏嘘,娴淑姨早早已决定放弃生活,没有人帮得了她,幼童自闭,可以医治,老年人自闭,只要关上门,便得偿所愿。
最吃苦的绝对是少女时期渴望关怀了解的佩文表姐,可是这也不表示她应该离家出走。
日英办过许多家庭悲剧个案,在失败的人际关系中,每个成员都是输家,没有人嬴。
第二天下午,日英接到佩文电话。
“你见过我母亲?”
“她还好,放心。”
佩文在那头不出声。
日英问:“你那一行,早上往往最忙吧?听说自晨曦开始一天?”
“她说些什么?”
“老人家,没什么讲。”
“有无问起我及咏珊?”
“佩文,”日英温和地说:“她已七老八十。”
佩文颓然。
“看开点,人同人之间投机与否,就差一条线,”佩文停一停,“我希望你改善与咏珊的关系。”
“叫我去迁就她?”
“何必斤斤计较这种问题,老姐,你是她妈,你不替她设想,这世上还有什么人?”
“我想她念大学。”
“大学到六十岁都可以念,何必一定要在十七岁的秋季,佩文,你转转弯好不好?”
“除非我变哑巴,否则一见面就吵。”
日英忽然拉下脸来,厉声道:“我这就把你毒哑!”她重重放下电话。
再蹉跎下去,咏珊会习惯没有母亲的生活,稍后,二人的鸿沟更阔更深,母女一辈
子只能各自站在悬崖对望。
日英再次到蒂蒂时装店去。
咏珊看见她,很高兴的说:“下个月我转到银行区一家店里工作。”
“薪水同假期都多一点吧?”
“是,不过离我现在住的地方就比较远,我得早些起床。”
“年轻人无所谓啦,恭喜恭喜。”
咏珊看着她,“为什么我妈不能像你那样?”
日英说:“她也很关心你。”
“不,她坚持叫我升学,除此之外,无论什么,都是下三滥,遭她批判。”
这真是悲剧,她母亲那样待她,她偏偏又去那样待女儿。
“其实读书比打工舒服高贵。”
“我何尝不知道,”咏珊说:“可是读书得住家里,我们无法共处。”
“傻子,大学有宿舍。”
咏珊一怔。
“还有,你有没有想过出外留学呢?”
咏珊笑,“老妈那一点点节蓄来得不容易,让她傍身吧,我不忍花掉它。”
“你爱她。”
“当然,在这世上,我只得她,她也只得我了。”
“见个面可好?我看你们互相想念。”
咏珊摇摇头,嘲弄地说:“你看我,自甘堕落,哪里还有脸去见娘亲。”
她转头去招呼客人。
祖孙三代都那么厉害,滴水泼不进去。
日英徒呼荷荷。
对牢母亲发牢骚:“孩子甫生下来,已经规定他要走哪条路,又不悉、心培育,只盼十七岁即时成名立就,光宗耀祖,否则就逐出家门,脱离关系。”
“你看你,我不是警告过你吗?”
“三个人都不肯把头低一低。”
“那是她们家的遗传。”
“彼此虐待至死。”
周太太慨叹,“十多年前,我也做过中间人,死劝过一番,无效,真不想看到她们如此终老。”
“我会一年继一年努力下去。”
“愚公移山。”
周太太外出搓麻将去,她是那种十分懂得消遣艺术的人,盆栽、看戏、茶聚、逛街,无一不喜,欣欣然投入,她的理论是,“劳碌了一辈子,到今日总算闲下来,恢复自由,难道还同自己过不去?”
过了一个月,日英接到咏珊电话,少女要请她喝咖啡。
日英去她工作地点观光,发觉那是一家代理名牌手袋的店铺,忙起来把客人关在门外逐批放进门那种,日英又发觉咏珊会操普通日语。
她忍不住对咏珊说:“假使你是我女儿,我就相当满意了。”
咏珊只是笑。
“有男朋友吗?”
“怎么会没有,没有异性朋友不正常。”
日英忽然指一指门外,“咦,那是谁?”
咏珊抬头一看,随即看住阿姨,“那是我母亲。”
“是我把她请来的,你不介意吧。”
“她愿意见我吗?”
“那么远赶来,你说呢。”
日英推咏珊出去。
咏珊一言不发,她母亲已答应过日英不乱说话,所以只是皱着眉头。
日英揉揉眉心,暗示她宽容些,动辄皱眉,实在讨厌,孩子长得那么漂亮,又有正当职业,又不是不快乐,还要皱眉?
这时有一个少年人向志珊迎过来,咏珊只得介绍:“我男朋友洪少安。”
日英一看,只觉洪君还算斯文有礼,便笑道:“一起喝茶吧。”
咏珊与他亲蜜地走在前边。
佩文在后边又直噜嗦:“看,学业未成,已经交男朋友,苦足一辈子。”
日英忽然斥责她:“你有完没完?你同令堂一个印子印出来,学你就是个完人吗?你理她吃不吃苦,那是她的生命,她有苦难,你支持她不就行了,一天到晚就是等她出错,然后第一时间大棒子打将下去,心理变态。”
佩文静了下来。
日英原本以为她会拂袖而去,但是她一直与日英步行至茶室。
四人坐下来,佩文轻轻说:“这里巧克力蛋糕不错,试一试。”原来这便是她工作的酒店附设茶座。
日英松口气,握紧表姐的手。
日英记得表姐那温暖的手,她比她大十二年,少年的佩文时常带着日英倒处逛,日英走不动了,佩文便背起她。
她俩是好姐妹。
当下日英听见佩文咳嗽一声,“少安你工作还是读书?”
日英暗暗想:有希望,有希望。
细沙: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有关自由的一切,兆芳都是同小平叔学的。
兆芳永远记得这一幕:小小的她,约十岁左右,蹲在小平叔跟前,听小平叔说故事。
小平叔告诉她,关于南太平洋新几内亚杜比恩珊瑚群岛的风俗。
“男孩子们头上插戴着大红花,脖子上系着贝壳项链,穿着沙笼,打扮得像孔雀那样去追女孩子,啊,那里的风景,活脱脱是高更的画。”
兆芳知道高更的画,也是小平叔给她看的。
兆芳着迷,“他们不用读书吗?”
“啊,完全不用,成日玩耍,他们的酋长戴白鹦鹉羽冠,带领子民庆祝丰收,跳舞饮宴往往长达一个月。”
“我也想住那里!”
“兆芳,你会喜欢的,草屋檐下挂着风铃,叮……那是人间天堂。”
兆芳向往得不得了。
小平笑着拍拍她的头,很快又出门去。
小平叔似一片云,来与去,只有风知道。
一日放学,兆芳听见妈妈这样同爸爸说:
“小平成日向囡囡灌输自由散漫的学问,不大好吧。”
“不要紧啦,小平见多识广,小孩跟他可以学很多。”
“的确是,囡囡跟他学会集邮,还有,她知道什么叫暴君恐龙以及太阳系九大行星。”
“看!”
“但小平太有魅力,你有无发觉囡囡听故事时的眼神?”
“连我都会迷上他的故事,何况是囡囡。”
“不大好吧。”
“太太,你少担心。”
“喏,你说的啊。”
“小平同我像兄弟一样,他这人,完全可靠。”
兆芳又听见妈妈说:“你同小平二人,性格如南辕北辙,如何成为莫逆,真正奇怪。”
“小平救了我。”
“你说过。”
“我在宿舍胃出血昏迷,碰巧周末,无人发现,要不是他来找我……不堪设想。”
“不过你古古板板地打工,他云游四海是只野鹤……”
“我们都是苦学生呀。”
“嗯,苦学精神倒是一样的。”
兆芳微笑。
小平叔并不真是她的叔叔。
小平叔只是爸爸的好朋友。
大人有那样有趣可亲的朋友,真是下一代的福气,兆芳为此感激父亲。
妈妈对小平叔也亲厚,每逢把客房中被褥整理出来,炖下一锅罗宋汤,兆芳便知道小平叔要驾到了。
来来去去之间,时光如流水,兆芳也已进了中学。
妈妈老笑道:“小平,你总也不老,你看我,都变成阿巴桑了。”
“那么,你是至美的阿巴桑。”
妈妈笑得合不拢嘴。
每次出现在雷家,总为雷家带来一点色彩,他的礼物也是多彩多姿:一块千古陨石、一方天然水晶纸镇、一棵紫藤科植物……
一日,兆芳的父亲忽然说:“囡囡,比起小平叔,爸爸是闷很多土很多吧。”
兆芳十分吃惊,“啊,没有,爸爸要工作,爸爸要养家,爸爸要照顾我,可不能到处跑。”
她父亲满意了,笑笑,把女儿搂在怀中。
世人怎么看不要紧,在女儿心中,他可不平凡,他是一个好爸爸。
这已经足够。
小平叔教会兆芳观星,秋天及春天的星空,可以看到不同的星座:大熊、北斗、飞马,一一如数家珍,一大一小往往看到深夜才睡。
兆芳听见爸爸说:“唉,天天上班,日日上班,做着无限卑微的工作,发觉自己渺小的很。”
妈妈笑问:“要不要跟小平到珊瑚岛潜水?”
“又不敢。”
妈妈哈哈笑。
兆芳也抿着嘴。
爸爸叫她,“兆芳,你过来。”
兆芳走过去。
爸爸伸手比一比,“啊,到我耳朵这么高了。”
兆芳看上去,宛如少女。
她自觉手长脚长,异常尴尬,脾气也有点僵,时常为小事忽怒忽喜。
“女儿长大了。”不知怎地,爸爸的语气听上去有一丝茫然。
妈妈为兆芳解释:“他怕老。”
等小平叔来时,兆芳问:“为什么人会怕老?”
“因为老是很悲哀的一伞事。”
“为什么?”
“因为老弱多病,渐渐不能照顾自己。”
兆芳耸然动容,“啊,人人都会老吗?”
“会,按着定律,人人且必有一死。”
“哗!”
“不过,我们很少去想这些,我们乐观,我们尽力发热发光,寻欢作乐。”
“小平叔,你老还是我爸老?”
“差不多,你爸比我大一岁,”小平叔笑,“不过,你爸成就比我高,他已经有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儿。”
兆芳笑了。
小平叔在秋季一定出现,因为那时本市天气比较凉快。
那一年,刚开学,兆芳升了中学三年级,自觉资历甚高,在学校中,已是小师姐阶级,自学校回来,书包咚的一声扔在地下,一眼看到门口放着一只熟悉的旧皮夹,她欢呼一声:“平叔叔来了!”
母亲自厨房出来:“嘘。”
“平叔在睡觉?”
“兆芳,你别造次棗”
可是兆芳已经一个箭步去推开客房的门。
门一打开,兆芳怔住。
坐在梳妆台前的,是一个陌生的褐色皮肤女郎,长发束头顶,身上只裹一块大毛巾,在镜中看见兆芳,笑吟吟地转过头来,“你一定是小兆芳了,小平常跟我说起你。”
兆芳慌忙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棗”
“不怕不怕,这本来是你的家嘛,进来进来。”
兆芳涨红了脸,幸亏身后响起平叔的声音,“兆芳,你又长高了。”
那女郎乌溜溜的双目似会笑,“我叫琦琦。”
兆芳同他们打个招呼即时退出,回到自已房内,讪讪的感觉不退。
那一定是小平叔的女朋友了。
丝丝惆怅袭上兆芳心头。
母亲跟着进来,“那是平叔的朋友。”
兆芳转过头去,“是中国人吗?”
“有一点华人血统,在夏威夷出生,他们在纽约认识,两人均是和平部队会员。”
兆芳低下头,惘然若失,究竟失去的是什么,她又说不上来。
母亲说:“你别打扰他们。”
兆芳点点头。
失去的,是与平叔共处的时间吧。
兆芳只得说:“琦琦十分漂亮。”
“嗯,过得去。”
兆芳叹了一口气,轻轻翻开书本。
下午,小平叔同琦琦出去了。
父亲下班,得知此事,十分诧异,“什么,小平带女朋友来?”
母亲点点头,轻轻掩上书房门。
可是兆芳还是听到了他们的对白。
“是个怎么样的女子?”父亲好奇地问。
“十分妖冶。”
“浓妆?”
“不,更糟,天生妖冶,抹都抹不掉。”
兆芳笑出来,母亲终于说出她的心底话。
“我怕她不适合小平。”
父亲看母亲一眼,“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她不适合?”
母亲不语了。
雷家住在那种罕有的老式房子内,多两个客人,并不碍事,况且,这两个客人懂得招呼自己。
周末,兆芳无所事事时,被他俩叫住。
小平叔拍拍沙发,“兆芳,过来聊天。”
兆芳跑去坐在他们两人中间。
她问:“你们打算结婚吗?”
琦琦笑答:“我们已经同居。”
兆芳约莫听过这个名词,不出声。
“我们暂时不考虑结婚。”
晚上,雷太太对丈夫诉苦:“对我女儿灌输这种知识,我觉得不大好。”
“兆芳已是初中生,不妨。”
做母亲的叹口气。
“不要太过保护兆芳,世上确有这么一回事,早些让她知道,她不会大惊小怪。”
雷太太困惑,“他们还要在这里住多久呢?”
“你一向不舍得小平走。”
“可是他带着那个女人。”
“你不能爱屋及乌吗?”
“啊,”雷太太吃惊,“那可是很大的牺牲。”
雷先生笑了。
可是雷太太并没有下逐客令,到底是那么多年的朋友了。
直到另一个周末。
那是一个星光灿烂炎热的晚上,客房有一道长窗通向露台,两个客人居然把床抬到露台上去睡,而且,他俩衣冠不整,小兆芳一早起来,推门出去看到他俩,笑得弯腰。
雷太太变色。
她忍无可忍,只讲了一句话:“成何体统。”
客人的笑脸凝住。
接着雷太太一言不发地外出。
而客人梳洗之后,把床抬回房内,也跟着收拾行李。
兆芳到底小,还天真地问:“这么快就走了?”
“已经住了一个月了。”小平叔笑。
“将来我到你家去。”
“好,你可以在我家住上一段长时间。”
“可是,”兆芳疑惑地问:“你的家在哪里?”
“我的家在海滩边,一出门上,脚踩到的,便是洁白的细沙。”
“何处?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
“找到了家,第一个通知你。”
小平叔捧起兆芳的小脸,吻了一下。
他们走了。
雷太太回来,兆芳咚咚咚跑出去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
雷太太一怔,开头是有种轻松的感觉,渐渐有些内疚。
晚上对丈夫说:“是我不好,我小器,我容不得人。”
他看她一眼,笑道:“算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那么多年的朋友……”
“他会回来的。”
“是吗,”雷太太又提心吊胆,“希望是一个人。”
说来说去,她不喜欢琦琦。
最惆怅的是兆芳。
客人走了以后,她寂寞了一整个夏季。
然后,她觉得自己长大了。
兆芳变得比从前沉默,爱看书,爱一个人孵图书馆。
中秋后的一个下午,放学回来,发觉客厅里坐着一位客人。
爸妈不在家,兆芳便上前招呼他。
她放下书包,“请问你是哪一位叔叔?”
“我姓石,我找雷远明先生夫人。”
“啊,我是他们的女儿兆芳。”
那位石先生见是个少女,有点失望,后来一想,孩子最纯真,不如在她口中套话,或许可得知真相。
女佣斟茶给客人。
石先生想一想:“雷小姐,我自美国洛杉矶来。”
“有重要的事吗?”
“我来寻访一个人。”
兆芳纳罕,“我父亲?”
“不,我找洛小平。”
“啊,找小平叔,他夏季来过,可是走了。”
“有无留下地址?”
兆芳据实笑道:“石先生,你大概不十分了解小平叔,他无论去何处都不留地址,同时,他也从不写信。”
那位石先生沉默,孩子不打讹话,完全可信。
过一会儿,他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女子,高、漂亮、长头发棗”
“琦琦。”
“对,是她。”石先生十分紧张。
小兆芳起了疑心,这时才仔细打量石先生。
只见石先生高大英俊,举止斯文,可是脸容有点憔悴,心事重重。
兆芳不由得问:“你是琦琦什么人?”
石先生轻轻答:“我是她丈夫。”
兆芳大吃一惊:“你们的婚姻仍然有效?”
石先生点点头,“全世界有效。”
天,兆芳心底叫一声。
“我在找琦琦回去。”
“可是她已跟着小平叔走了。”
石先生站起来,“打扰你。”
“石先生,”兆芳忽然作大人语,“她不再爱你了。”
石先生不以为忤,“我知道,但我仍然爱她。”
兆芳又说:“我看不管用。”
那石先生苦笑:“你真是一个有智慧的小女孩。”
兆芳默默把他送走。
稍后雷太太得知此事,跳了起来。
“太胡涂了,小平会给那女人害了。”
“不要夸张。”雷远明劝太太。
“名不正言不顺,怎么可以这样。”
“爱起来也顾不得了。”
“面且都对牢我未成年的女儿说个不停,兆芳快变成男女问题专家了。”
“可否到妇女杂志去主持信箱?”
“雷远明,正经些。”
“他们三个人都超过21岁,当会自行了断,不劳你操心。”
说得也是。
可是这件事已在兆芳小小心中印下很深的痕迹:三个成年人都长得那么漂亮,却陷入一段看上去似无甚前途的感情纠纷里。
将来,她长大了,会有那样的遭遇吗?
希望不会。
兆芳自问长相平实普通,而奇遇,总是发生在美女俊男身上。
小平叔再出现时,已是两个夏季以后的事。
仍然是那只行李箱子。
兆芳见到了微笑,小平叔总也不老,小平叔总也不累。
前一个晚上,兆芳才听见父亲讲他的退休计划:“兆芳大学毕业后,我俩可作长途旅行逍遥一番,或许索性把工作辞掉,你读法文,我学做小提琴。”
而小平叔还在流浪。
兆芳扬声:“小平叔!”他应声而出。
“小平叔,一个人?”
“可不是孑然一人。”他哈哈大笑。
兆芳讶异,“你的女友呢?”
“哪个女友?”洛小平比她还要诧异。
“琦琦。”
“啊,她。”声音沉下去。
总算还记得,兆芳暗暗好笑,算是难得的了。
洛小平抬起头,“她。”有点难过。
“对,她,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回去了。”
“回去,去哪里?”
洛小平坐下来,“兆芳,实不相瞒,她又回到丈夫身过去了。”
兆芳不解,“你们不是相爱的吗?”
洛小平半晌说:“我无法维持两人生活费用。”
兆芳讶异,“她经济不能独立?”
“她没有工作,何来收入?”
兆芳哑然失笑,真没想到那么时髦的一个女子,既无收入,又无积蓄,琦琦在兆芳心上,顿时降级。
好一个小兆芳,立刻揶揄道:“不会赚钱,光会恋爱,行不通啊。”
洛小平大吃一惊,这小小女孩是在什么时候长大的?老气横秋,口角经济实惠,同他们那一代人大大不同。
兆芳笑嘻嘻看着她的小平叔,温和地说:“从前,两个人快乐,一个人痛苦;现在,三个人都痛苦。”
洛小平不出声,他叹口气。
“小平叔,你带她出走之前,应该想到比较实际的问题。”
洛小平用手撑着头,“可是,我以为她有办法。”
“而她却以为你有办法。”
真是一个可悲的误会。
“一年之后,山穷水尽,我俩只得分手。”
“小平叔,你为什么不去找一份工作?”
洛小平沉默一会儿才说:“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
兆芳叹口气。
晚上,她问母亲说:“小平叔爱自由多过爱琦琦。”
雷太太看丈夫一眼。
雷远明笑,“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那时老觉得我不够潇洒不够活泼吧,今日明白了吧?我可是一个难得尽责的好丈夫啊。”
雷太太但笑不语,可见是默认了。
雷先生打铁趁热,感慨地说:“有时做得累了,也想开小差,可是一想到妻小,还是决定继续打躬作揖,我雷远明不能叫妇孺吃苦。”
连兆芳都深深感动。
她父亲说下去:“不过,我牺牲得有价值,你看我的家多美满,而且,兆芳明年进大学了。”
“日子过得真快。”
“真快。”
过几日,小平叔拎着箱子又走了。
雷太太问:“有无问你借钱?”
“朋友有通财之义。”
“他身壮力健,应当找一份工作。”
“闲云野鹤,怎么习惯朝九晚五,听令于人。”
“那十年之后,年届半百,他又如何自处?”
雷远明耸耸肩。
“奇怪,”雷太太说:“从前看地那么风流的一个人,现在感觉完全不一样。”
“社会风气已转,今日流行死命工作,赚大钱、做大事,洛小平便有点过时。”
那个周末,雷先生请公司几位年轻手下来吃家常菜,一共四人,均一表人才,衣着时髦,有两个还带着女友,同样是管理科硕士,收入与男友均等,他们谈吐风趣,人生观进取,兆芳蓦然发觉,小平叔真的过时了。
兆芳心底十分惋惜。
小平叔曾经一度是她的偶像呢。
其中一个电脑专家叫陆兆堂,过来问兆芳:“听说你爱观星?”
兆芳对牢大哥哥点点头。
“我有一具电脑天文望远镜,可自动瞄准星座,自动调校距离,自动拍摄宝丽来照片,你或许会有兴趣?我可以招呼你。”
哗,小平叔知道了会怎么想。
兆芳情不自禁,“啊,那多好。”
“观赏月球最理想,宁静海似就在对面街。”
“请问你几时有空?”约会就如此订下。
喝咖啡的时候,几个人尚为工作计划唇枪舌剑,热烈讨论。
那种生气勃勃的感觉真叫人欢喜。
是日,宾主尽欢而散。
临休息的时候,雷远明说:“幸亏一早打好基础,否则怎么同他们争?”
“我特别喜欢那个叫陆兆堂的小子。”
“是吗,兆芳已与他订了下周末见。”
“啊,这么快?”
“太太,什么时代了。”
“当然,凡事都是为儿为女。”
兆芳没有听见这番话。
陆兆堂下午就来接她,他开一辆小小吉甫车,住在郊外,那层平房给兆芳意外惊喜,一打开后门,便可看到洁白的细沙泳滩。
兆芳问:“房子是谁的?”
陆小生笑答:“我在一年前咬咬牙分期付款买下来的,十个月后已经涨了一倍。”
今时不同往日了,非要会打算不可,及时工作,及时享乐。
兆芳说:“我有一个朋友,一直希望拥有这样的一幢小平房。”
“不难呀,附近还有十多座。”
“他没有积蓄。”
“啊,那不行。”
他把她带到天台,让她看那具神奇望远镜。
“都市有不夜天,
非到深夜看不到星,可是我答应令尊9时许送你返家,到你21岁时,我再请你来。”
“现在呢?”
“我们去吃日本菜。”
陆兆堂准时把兆芳送回去。
兆芳进门,听见父亲在讲长途电话:“……小平,一张飞机票不是问题,我马上给你汇来,可是你的健康,你还是回来医治的好,我有相熟医生。”
对方没等他讲完就挂了线。
兆芳问:“是小平叔?”
父亲点点头。
啊,他已经不能照顾自己了。
雷太太过来说:“他怎么会搞成这样子。”
雷远明不语,吁出一口气。
“由此可见,太过自由潇洒,经久要吃苦。”
“不一定,若洛家有笔八个位数字遗产,小平可风流到老。”
兆芳回到卧室。
时光如细沙漏过指缝,一去不回头,小平叔没有后悔吧,兆芳记得他永远晒得金棕色的皮肤……他可从来没为升职烦恼过,夫复何求?“
不过兆芳这一代,是决不能这样放肆了。
邀舞: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有关自由的一切,兆芳都是同小平叔学的。
兆芳永远记得这一幕:小小的她,约十岁左右,蹲在小平叔跟前,听小平叔说故事。
小平叔告诉她,关于南太平洋新几内亚杜比恩珊瑚群岛的风俗。
“男孩子们头上插戴着大红花,脖子上系着贝壳项链,穿着沙笼,打扮得像孔雀那样去追女孩子,啊,那里的风景,活脱脱是高更的画。”
兆芳知道高更的画,也是小平叔给她看的。
兆芳着迷,“他们不用读书吗?”
“啊,完全不用,成日玩耍,他们的酋长戴白鹦鹉羽冠,带领子民庆祝丰收,跳舞饮宴往往长达一个月。”
“我也想住那里!”
“兆芳,你会喜欢的,草屋檐下挂着风铃,叮……那是人间天堂。”
兆芳向往得不得了。
小平笑着拍拍她的头,很快又出门去。
小平叔似一片云,来与去,只有风知道。
一日放学,兆芳听见妈妈这样同爸爸说:
“小平成日向囡囡灌输自由散漫的学问,不大好吧。”
“不要紧啦,小平见多识广,小孩跟他可以学很多。”
“的确是,囡囡跟他学会集邮,还有,她知道什么叫暴君恐龙以及太阳系九大行星。”
“看!”
“但小平太有魅力,你有无发觉囡囡听故事时的眼神?”
“连我都会迷上他的故事,何况是囡囡。”
“不大好吧。”
“太太,你少担心。”
“喏,你说的啊。”
“小平同我像兄弟一样,他这人,完全可靠。”
兆芳又听见妈妈说:“你同小平二人,性格如南辕北辙,如何成为莫逆,真正奇怪。”
“小平救了我。”
“你说过。”
“我在宿舍胃出血昏迷,碰巧周末,无人发现,要不是他来找我……不堪设想。”
“不过你古古板板地打工,他云游四海是只野鹤……”
“我们都是苦学生呀。”
“嗯,苦学精神倒是一样的。”
兆芳微笑。
小平叔并不真是她的叔叔。
小平叔只是爸爸的好朋友。
大人有那样有趣可亲的朋友,真是下一代的福气,兆芳为此感激父亲。
妈妈对小平叔也亲厚,每逢把客房中被褥整理出来,炖下一锅罗宋汤,兆芳便知道小平叔要驾到了。
来来去去之间,时光如流水,兆芳也已进了中学。
妈妈老笑道:“小平,你总也不老,你看我,都变成阿巴桑了。”
“那么,你是至美的阿巴桑。”
妈妈笑得合不拢嘴。
每次出现在雷家,总为雷家带来一点色彩,他的礼物也是多彩多姿:一块千古陨石、一方天然水晶纸镇、一棵紫藤科植物……
一日,兆芳的父亲忽然说:“囡囡,比起小平叔,爸爸是闷很多土很多吧。”
兆芳十分吃惊,“啊,没有,爸爸要工作,爸爸要养家,爸爸要照顾我,可不能到处跑。”
她父亲满意了,笑笑,把女儿搂在怀中。
世人怎么看不要紧,在女儿心中,他可不平凡,他是一个好爸爸。
这已经足够。
小平叔教会兆芳观星,秋天及春天的星空,可以看到不同的星座:大熊、北斗、飞马,一一如数家珍,一大一小往往看到深夜才睡。
兆芳听见爸爸说:“唉,天天上班,日日上班,做着无限卑微的工作,发觉自己渺小的很。”
妈妈笑问:“要不要跟小平到珊瑚岛潜水?”
“又不敢。”
妈妈哈哈笑。
兆芳也抿着嘴。
爸爸叫她,“兆芳,你过来。”
兆芳走过去。
爸爸伸手比一比,“啊,到我耳朵这么高了。”
兆芳看上去,宛如少女。
她自觉手长脚长,异常尴尬,脾气也有点僵,时常为小事忽怒忽喜。
“女儿长大了。”不知怎地,爸爸的语气听上去有一丝茫然。
妈妈为兆芳解释:“他怕老。”
等小平叔来时,兆芳问:“为什么人会怕老?”
“因为老是很悲哀的一伞事。”
“为什么?”
“因为老弱多病,渐渐不能照顾自己。”
兆芳耸然动容,“啊,人人都会老吗?”
“会,按着定律,人人且必有一死。”
“哗!”
“不过,我们很少去想这些,我们乐观,我们尽力发热发光,寻欢作乐。”
“小平叔,你老还是我爸老?”
“差不多,你爸比我大一岁,”小平叔笑,“不过,你爸成就比我高,他已经有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儿。”
兆芳笑了。
小平叔在秋季一定出现,因为那时本市天气比较凉快。
那一年,刚开学,兆芳升了中学三年级,自觉资历甚高,在学校中,已是小师姐阶级,自学校回来,书包咚的一声扔在地下,一眼看到门口放着一只熟悉的旧皮夹,她欢呼一声:“平叔叔来了!”
母亲自厨房出来:“嘘。”
“平叔在睡觉?”
“兆芳,你别造次棗”
可是兆芳已经一个箭步去推开客房的门。
门一打开,兆芳怔住。
坐在梳妆台前的,是一个陌生的褐色皮肤女郎,长发束头顶,身上只裹一块大毛巾,在镜中看见兆芳,笑吟吟地转过头来,“你一定是小兆芳了,小平常跟我说起你。”
兆芳慌忙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棗”
“不怕不怕,这本来是你的家嘛,进来进来。”
兆芳涨红了脸,幸亏身后响起平叔的声音,“兆芳,你又长高了。”
那女郎乌溜溜的双目似会笑,“我叫琦琦。”
兆芳同他们打个招呼即时退出,回到自已房内,讪讪的感觉不退。
那一定是小平叔的女朋友了。
丝丝惆怅袭上兆芳心头。
母亲跟着进来,“那是平叔的朋友。”
兆芳转过头去,“是中国人吗?”
“有一点华人血统,在夏威夷出生,他们在纽约认识,两人均是和平部队会员。”
兆芳低下头,惘然若失,究竟失去的是什么,她又说不上来。
母亲说:“你别打扰他们。”
兆芳点点头。
失去的,是与平叔共处的时间吧。
兆芳只得说:“琦琦十分漂亮。”
“嗯,过得去。”
兆芳叹了一口气,轻轻翻开书本。
下午,小平叔同琦琦出去了。
父亲下班,得知此事,十分诧异,“什么,小平带女朋友来?”
母亲点点头,轻轻掩上书房门。
可是兆芳还是听到了他们的对白。
“是个怎么样的女子?”父亲好奇地问。
“十分妖冶。”
“浓妆?”
“不,更糟,天生妖冶,抹都抹不掉。”
兆芳笑出来,母亲终于说出她的心底话。
“我怕她不适合小平。”
父亲看母亲一眼,“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她不适合?”
母亲不语了。
雷家住在那种罕有的老式房子内,多两个客人,并不碍事,况且,这两个客人懂得招呼自己。
周末,兆芳无所事事时,被他俩叫住。
小平叔拍拍沙发,“兆芳,过来聊天。”
兆芳跑去坐在他们两人中间。
她问:“你们打算结婚吗?”
琦琦笑答:“我们已经同居。”
兆芳约莫听过这个名词,不出声。
“我们暂时不考虑结婚。”
晚上,雷太太对丈夫诉苦:“对我女儿灌输这种知识,我觉得不大好。”
“兆芳已是初中生,不妨。”
做母亲的叹口气。
“不要太过保护兆芳,世上确有这么一回事,早些让她知道,她不会大惊小怪。”
雷太太困惑,“他们还要在这里住多久呢?”
“你一向不舍得小平走。”
“可是他带着那个女人。”
“你不能爱屋及乌吗?”
“啊,”雷太太吃惊,“那可是很大的牺牲。”
雷先生笑了。
可是雷太太并没有下逐客令,到底是那么多年的朋友了。
直到另一个周末。
那是一个星光灿烂炎热的晚上,客房有一道长窗通向露台,两个客人居然把床抬到露台上去睡,而且,他俩衣冠不整,小兆芳一早起来,推门出去看到他俩,笑得弯腰。
雷太太变色。
她忍无可忍,只讲了一句话:“成何体统。”
客人的笑脸凝住。
接着雷太太一言不发地外出。
而客人梳洗之后,把床抬回房内,也跟着收拾行李。
兆芳到底小,还天真地问:“这么快就走了?”
“已经住了一个月了。”小平叔笑。
“将来我到你家去。”
“好,你可以在我家住上一段长时间。”
“可是,”兆芳疑惑地问:“你的家在哪里?”
“我的家在海滩边,一出门上,脚踩到的,便是洁白的细沙。”
“何处?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
“找到了家,第一个通知你。”
小平叔捧起兆芳的小脸,吻了一下。
他们走了。
雷太太回来,兆芳咚咚咚跑出去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
雷太太一怔,开头是有种轻松的感觉,渐渐有些内疚。
晚上对丈夫说:“是我不好,我小器,我容不得人。”
他看她一眼,笑道:“算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那么多年的朋友……”
“他会回来的。”
“是吗,”雷太太又提心吊胆,“希望是一个人。”
说来说去,她不喜欢琦琦。
最惆怅的是兆芳。
客人走了以后,她寂寞了一整个夏季。
然后,她觉得自己长大了。
兆芳变得比从前沉默,爱看书,爱一个人孵图书馆。
中秋后的一个下午,放学回来,发觉客厅里坐着一位客人。
爸妈不在家,兆芳便上前招呼他。
她放下书包,“请问你是哪一位叔叔?”
“我姓石,我找雷远明先生夫人。”
“啊,我是他们的女儿兆芳。”
那位石先生见是个少女,有点失望,后来一想,孩子最纯真,不如在她口中套话,或许可得知真相。
女佣斟茶给客人。
石先生想一想:“雷小姐,我自美国洛杉矶来。”
“有重要的事吗?”
“我来寻访一个人。”
兆芳纳罕,“我父亲?”
“不,我找洛小平。”
“啊,找小平叔,他夏季来过,可是走了。”
“有无留下地址?”
兆芳据实笑道:“石先生,你大概不十分了解小平叔,他无论去何处都不留地址,同时,他也从不写信。”
那位石先生沉默,孩子不打讹话,完全可信。
过一会儿,他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女子,高、漂亮、长头发棗”
“琦琦。”
“对,是她。”石先生十分紧张。
小兆芳起了疑心,这时才仔细打量石先生。
只见石先生高大英俊,举止斯文,可是脸容有点憔悴,心事重重。
兆芳不由得问:“你是琦琦什么人?”
石先生轻轻答:“我是她丈夫。”
兆芳大吃一惊:“你们的婚姻仍然有效?”
石先生点点头,“全世界有效。”
天,兆芳心底叫一声。
“我在找琦琦回去。”
“可是她已跟着小平叔走了。”
石先生站起来,“打扰你。”
“石先生,”兆芳忽然作大人语,“她不再爱你了。”
石先生不以为忤,“我知道,但我仍然爱她。”
兆芳又说:“我看不管用。”
那石先生苦笑:“你真是一个有智慧的小女孩。”
兆芳默默把他送走。
稍后雷太太得知此事,跳了起来。
“太胡涂了,小平会给那女人害了。”
“不要夸张。”雷远明劝太太。
“名不正言不顺,怎么可以这样。”
“爱起来也顾不得了。”
“面且都对牢我未成年的女儿说个不停,兆芳快变成男女问题专家了。”
“可否到妇女杂志去主持信箱?”
“雷远明,正经些。”
“他们三个人都超过21岁,当会自行了断,不劳你操心。”
说得也是。
可是这件事已在兆芳小小心中印下很深的痕迹:三个成年人都长得那么漂亮,却陷入一段看上去似无甚前途的感情纠纷里。
将来,她长大了,会有那样的遭遇吗?
希望不会。
兆芳自问长相平实普通,而奇遇,总是发生在美女俊男身上。
小平叔再出现时,已是两个夏季以后的事。
仍然是那只行李箱子。
兆芳见到了微笑,小平叔总也不老,小平叔总也不累。
前一个晚上,兆芳才听见父亲讲他的退休计划:“兆芳大学毕业后,我俩可作长途旅行逍遥一番,或许索性把工作辞掉,你读法文,我学做小提琴。”
而小平叔还在流浪。
兆芳扬声:“小平叔!”他应声而出。
“小平叔,一个人?”
“可不是孑然一人。”他哈哈大笑。
兆芳讶异,“你的女友呢?”
“哪个女友?”洛小平比她还要诧异。
“琦琦。”
“啊,她。”声音沉下去。
总算还记得,兆芳暗暗好笑,算是难得的了。
洛小平抬起头,“她。”有点难过。
“对,她,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回去了。”
“回去,去哪里?”
洛小平坐下来,“兆芳,实不相瞒,她又回到丈夫身过去了。”
兆芳不解,“你们不是相爱的吗?”
洛小平半晌说:“我无法维持两人生活费用。”
兆芳讶异,“她经济不能独立?”
“她没有工作,何来收入?”
兆芳哑然失笑,真没想到那么时髦的一个女子,既无收入,又无积蓄,琦琦在兆芳心上,顿时降级。
好一个小兆芳,立刻揶揄道:“不会赚钱,光会恋爱,行不通啊。”
洛小平大吃一惊,这小小女孩是在什么时候长大的?老气横秋,口角经济实惠,同他们那一代人大大不同。
兆芳笑嘻嘻看着她的小平叔,温和地说:“从前,两个人快乐,一个人痛苦;现在,三个人都痛苦。”
洛小平不出声,他叹口气。
“小平叔,你带她出走之前,应该想到比较实际的问题。”
洛小平用手撑着头,“可是,我以为她有办法。”
“而她却以为你有办法。”
真是一个可悲的误会。
“一年之后,山穷水尽,我俩只得分手。”
“小平叔,你为什么不去找一份工作?”
洛小平沉默一会儿才说:“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
兆芳叹口气。
晚上,她问母亲说:“小平叔爱自由多过爱琦琦。”
雷太太看丈夫一眼。
雷远明笑,“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那时老觉得我不够潇洒不够活泼吧,今日明白了吧?我可是一个难得尽责的好丈夫啊。”
雷太太但笑不语,可见是默认了。
雷先生打铁趁热,感慨地说:“有时做得累了,也想开小差,可是一想到妻小,还是决定继续打躬作揖,我雷远明不能叫妇孺吃苦。”
连兆芳都深深感动。
她父亲说下去:“不过,我牺牲得有价值,你看我的家多美满,而且,兆芳明年进大学了。”
“日子过得真快。”
“真快。”
过几日,小平叔拎着箱子又走了。
雷太太问:“有无问你借钱?”
“朋友有通财之义。”
“他身壮力健,应当找一份工作。”
“闲云野鹤,怎么习惯朝九晚五,听令于人。”
“那十年之后,年届半百,他又如何自处?”
雷远明耸耸肩。
“奇怪,”雷太太说:“从前看地那么风流的一个人,现在感觉完全不一样。”
“社会风气已转,今日流行死命工作,赚大钱、做大事,洛小平便有点过时。”
那个周末,雷先生请公司几位年轻手下来吃家常菜,一共四人,均一表人才,衣着时髦,有两个还带着女友,同样是管理科硕士,收入与男友均等,他们谈吐风趣,人生观进取,兆芳蓦然发觉,小平叔真的过时了。
兆芳心底十分惋惜。
小平叔曾经一度是她的偶像呢。
其中一个电脑专家叫陆兆堂,过来问兆芳:“听说你爱观星?”
兆芳对牢大哥哥点点头。
“我有一具电脑天文望远镜,可自动瞄准星座,自动调校距离,自动拍摄宝丽来照片,你或许会有兴趣?我可以招呼你。”
哗,小平叔知道了会怎么想。
兆芳情不自禁,“啊,那多好。”
“观赏月球最理想,宁静海似就在对面街。”
“请问你几时有空?”约会就如此订下。
喝咖啡的时候,几个人尚为工作计划唇枪舌剑,热烈讨论。
那种生气勃勃的感觉真叫人欢喜。
是日,宾主尽欢而散。
临休息的时候,雷远明说:“幸亏一早打好基础,否则怎么同他们争?”
“我特别喜欢那个叫陆兆堂的小子。”
“是吗,兆芳已与他订了下周末见。”
“啊,这么快?”
“太太,什么时代了。”
“当然,凡事都是为儿为女。”
兆芳没有听见这番话。
陆兆堂下午就来接她,他开一辆小小吉甫车,住在郊外,那层平房给兆芳意外惊喜,一打开后门,便可看到洁白的细沙泳滩。
兆芳问:“房子是谁的?”
陆小生笑答:“我在一年前咬咬牙分期付款买下来的,十个月后已经涨了一倍。”
今时不同往日了,非要会打算不可,及时工作,及时享乐。
兆芳说:“我有一个朋友,一直希望拥有这样的一幢小平房。”
“不难呀,附近还有十多座。”
“他没有积蓄。”
“啊,那不行。”
他把她带到天台,让她看那具神奇望远镜。
“都市有不夜天,
非到深夜看不到星,可是我答应令尊9时许送你返家,到你21岁时,我再请你来。”
“现在呢?”
“我们去吃日本菜。”
陆兆堂准时把兆芳送回去。
兆芳进门,听见父亲在讲长途电话:“……小平,一张飞机票不是问题,我马上给你汇来,可是你的健康,你还是回来医治的好,我有相熟医生。”
对方没等他讲完就挂了线。
兆芳问:“是小平叔?”
父亲点点头。
啊,他已经不能照顾自己了。
雷太太过来说:“他怎么会搞成这样子。”
雷远明不语,吁出一口气。
“由此可见,太过自由潇洒,经久要吃苦。”
“不一定,若洛家有笔八个位数字遗产,小平可风流到老。”
兆芳回到卧室。——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吴君池深深知道今晚的宴会是他一生中至大的考验。
来之前,
岳父叮嘱道:“君池,好来好去,盼你今晚来替我撑一撑场面。”
讲得那么客气,又是他老人家七十岁生日,君池不能拒绝,吃一顿饭而已,做了胡家女婿,已有七年光景,要走,也待吃了这顿饭再走。
是,吴君池要走了。
他已与妻子胡宝枝离婚。
七年前,宝枝是他大学里的同学,谈恋爱之际,君池只知道她家境颇为富有,毕业后齐齐返回香港结婚,岳父一直喜欢他。
“君池,帮人不如帮我,益人不如益我”,就这样,吴君池进了胡氏企业。
他自问出过死力,胡氏企业上下都欣赏他,只除出胡宝枝,婚后她开始变,大学时期那略为刁蛮的娇纵变成大胆放肆,使君池难以容忍。
她从来不到夫家:“我吃自己,到吴家去干什么?”话说得极之难听。
然后两年前,宝枝的大哥超文堕机身亡,造成胡家极大的变化,胡氏二老伤心之余,决定退休,整盘生意交给女儿以及一班老臣子,宝枝的放肆便进一步变为嚣张,办公室里拍着桌子骂人,有志气的同事拱手请辞,对头公司掩着嘴偷笑。
君池略劝几句,被妻子指着鼻子斥责:“我的家当,我爱怎么理就怎么理,不关你事,你有本事,别便宜胡家,最好出去闯一闯。”
只过了一个星期,吴君池便另谋高就。
他把消息告诉宝枝,捱了老大一个巴掌。
君池不怒反笑,胡宝技实在太特别了,那样夸张浮浅的性格,完全不像真人,倒似电影或小说中的歹角。
他离家出走。
不出三天,宝枝便叫律师递过离婚书,令他签名。
君池十分伤心。
男子也有青春,七年来吴君池一无所获,许多同龄男子已是三子之父。
可是他终于签字同意离婚。
他见过岳父一次。
老人自从失去爱子之后已了无生趣,静静同女婿说:“这都是命,前年胡氏企业十五年周年宴会上,你与超文一左一右傍住我站着迎宾,我真正威风八面,心满意足,如今,你们都离开了我。”
吴君池沉默。
“君池,我七十寿宴,你总要来帮忙打点吧。”
吴君池不知如何推搪。
“我会来。”
此时,他岳母由看护扶出来,“谁来了,是超文回来了吗?”
吴君池鼻子一酸,“妈,是我,是君池。”
“呵,君池,君池好女婿……”
吴君池悄悄落下泪来。
所以他出现在寿宴里。
是宝枝的意思,宴会在酒店西式厅堂内举行,摆了三十桌。使吴君池讶异的是,客人他大半不认识,宝枝且带着男伴出席,态度亲热,旁若无人。
她浑身珠翠,犹如一颗明星,尖声说笑,动作夸张,吸引全场注意。
君池如坐针毯。
心底叹道:“吴君池,假如你有能耐坐到完场,以后再也没有难题。”
宝枝不让他有好日子过,拉着男伴过来介绍,“我的前夫。”
君池尽量维持风度。
“唷,真没想到你还戴着我大哥送的金表,看样子胡家的女儿再讨厌,胡家的钱却真正好。”
连那个男伴都尴尬起来,觉得是被利用了,但吴君池不出声。
他怀念胡超文,要才有才,要人有人,性格又大方公正,这样一个人物,会堕机身亡,英年早逝,上天太会作弄人。
好不容易吃完那顿七道菜的晚餐,老人家早已在上齆鱼时退席,吴君池叹口气,马上可以功德完满。
整夜他只觉得有无数好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私语窃窃,不住在他耳畔响起,他一边面孔麻辣,感觉如小学时被罚站。
灯光转暗,众人起身跳舞。
吴君池一直在喝酒,十杯八杯下肚,才能老着脸皮坐下去。
胡宝枝与男伴正跳舞,满场飞,吴君池想趁此良机开溜。
他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忽然眼前人影一晃,一个标致的少女已经蹲在他面前。
他慌忙拉开身边空位请她坐。
那少女只十七八岁左右,一张雪白的面孔,机伶的大眼睛,笑容可掬,“可以请你跳只舞吗?”
吴君池呆住了。
她救了他。
吴君池身上僵死的细胞一只只活了过来。
少女俏皮的说:“我同我姐姐打赌要请你跳这只舞。”
吴君池问:“贵姓?”
“我们姓朱。”
“朱小姐,请。”
少女雀跃,跟吴君地下舞池。
吴君池这才发觉少女穿着件象牙白的蝉翼纱舞衣,美得如小仙子。
少女拉一拉裙子,“这种料子,一般是新娘用来做头纱用的,叫依露申:幻觉。”
吴君池颔首,幸福婚姻是幻觉,生命也是幻觉,而他则喝多了。
少女笑说:“姐姐说你好风度,又见你没有女伴,整晚静静坐着,同一般交际草不同,真好气质,我说,我会请你跳舞。”
“谢谢你。”
正当吴君池以为全世界预备遗弃他,而他也打算遗弃自己的时候,少女救了他。
“看到今晚的女主人没有?”少女笑问。
“没有可能看不到吧。”
“说得好,你看她多庸俗多夸张多没有信心,我到了三十岁,才不要学她那样。”
吴君池放下心来,原来不止他一个人忍受不了胡宝枝。
“你看她的男伴,彷徨得要命。”少女咕咕笑。
吴君池陪她跳完那只舞。
少女说:“我可以问姐姐拿彩金了。”
她似一只粉蝶般钻进人群里。
而吴君池悄悄离去。
在停车场,被新鲜空气一吹,酒醒了一半。
吴君池,他同自己说,你要好好做人,虽然胡宝技把你当脚底泥,可是还有旁的异性欣赏你。
而且,还是那么标致的一个可人儿。
不知怎地,他的心情为此好转。
回到家,心安理得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起来,照常回公司打理业务。
之后他与志同道合的朋友合股经营生意,事事顺利,连吴君池本人都诧异了,呵难道是老天爷可怜他。
离婚后,他与胡家已无联系。
胡老先生派人找过他一两次,他不愿夹缠不清,只是忍心推辞。
数年间在报上社交版知道胡宝枝订过两次婚,亦取消过两次婚约,渐渐销声匿迹。
吴君池一直没有异性伴侣。
一则经已伤心,二则没有那么多时间,创业期间需要注入无限精力时间,他往往在公司留到九时以后与美洲西岸的总公司联络。
他赚到了名同利。
不不不,吴君池并不快乐,可是,他也并非不快乐,一天工作完毕,疲倦地躺在床上,他觉得没有什么遗憾,他所追求的,几乎已经完全得到。
他并没有追求快乐,所以,他并不快乐,也是应该的。
今日,吴君池已不必倚靠胡家,他赚得的名与利,都是他自己的。
多么值得高兴,多么心安理得。
他建立了事业,信心,以及社交圈子。
他的朋友泰半已忘却他曾经结过一次婚。
“替你介绍女朋友吧,君池,似你这般人才,没有理由找不到对象。”
“我并不寂寞。”
“喂,许多女子要失望了。”
那个时候,胡老先生再挽人来找他,他去了。
胡家老宅装修过,看上去仍然光鲜,胡老先生出来见他时须用拐杖,一手握住他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
“君池,你同从前一模一样。”
吴君池只是笑笑,老人面前又不好说自己老。
看护仍是随身跟着。
君池仍用老称呼:“妈好吗?”
老人唏嘘,“她终于弄清楚我们的儿子是不会回来的了。”
君池不语。
半晌他说:“爸,我们有无一门姓朱的亲戚?”
者入扮起头想一想:“没有,姓朱的多数是上海人,我们是广东人。”
这时,吴君池忽然见到门角有个小小人儿探一探头。
老人忽然笑了,“囡囡,囡囡,出来见客。”
那小人儿转出来,小小圆面孔,大眼睛,穿一袭花裙,约两三岁模样,可爱有如洋娃娃。
吴君池诧异了,这是谁?
胡老先生告诉他:“这是宝枝的女儿。”
小小女孩倚偎在外公身边,打量着吴君池。
吴君池有点困惑,她父亲是什么人,抑或,那并不重要?
吴君池伸出手去,“叫叔叔。”
差一点点,这小孩便是他的女儿。
就在这个时候,宝枝也出现了。
她胖了些,也温和些,十分客气地说:“君池,好久不见。”
君池十分感慨,自然,泰半因为他此刻已非吴下阿蒙,宝枝才会给他三分尊重。
人靠的是自已。
“孩子好可爱。”
宝技笑笑,不语。
她已无当年姿色。
吴君池看看表,“我有事,要告辞了。”
“有空再来,爸爸希望见到你。”
“一定。”
走到门口,他忽然回头问宝枝:“我们家有无姓朱的亲或友?”
我们家,他仍说“我们家”。
宝校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只得想一想,“没有。”
“爸七十岁寿筵,你不是请了姓朱的一家吗?”
宝枝一怔,“请客名单仍在电脑里,我叫秘书查一查,同你联络,不过,那已是四年前的事了。”
“麻烦你。”
吴君池驾车离去。
他没有回头看,他怕变成盐柱。
假使有的话,他会看到胡宝枝靠在大门处目送他离去,那小小女孩拉着她的手,母女同样的寂寞。
可是吴君池已完全忘却过去。
过两日,胡氏企业董事室的秘书打电话给吴君池。
“吴先生,当日有两家姓朱的,一家是朱鹤雅父子,另一家是朱子法一家四口。”
“朱子法是否有两位千金?”
“是,两位千金叫朱和与朱平。”
“朱家地址在什么地方?”
“吴先生,朱家经已移民,最新地址在多伦多北约区。”
吴君池抬起头,“呵。”
“我会电传给你。”
“谢谢。”
“不客气,吴先生,我们都很想念你。”
吴君池挂上电话。
他在座位上沉思片刻,抬起头,叹口气,忙着去开会。
他的工作一直很忙,可是不致于忙得使他忘记那位朱小姐。
她有那样皎洁的脸庞,无邪的笑脸,“这位先生,可以请你跳只舞吗?”
那一晚,吴君池情绪低落,几乎要哭出来,被她那么一打岔,他忽然之间忘却烦恼,暂时沉醉在那只舞中。
以后的四年中,在无数劳累或寂寞的伤心夜,那张精致美丽的小脸,都给他很大的鼓励。
吴君池抓住那一点点晶莹的希望,努力地生存下来。
现在,他总算知道她叫朱平,住在多伦多北约区。
那夜,他睡得特别稳。
第二天一早回到公司,秘书向他报告:“周先生请的助手,现在已删滤至两名,他有要事出去了,想你今早替他见一见那两位申请者。”
“改期不行吗?”
“人家已经出门了。”
“老周就是这样,他的助手,叫我面试。”
秘书微笑。
“叫什么名字,学历如何?”
“一位叫鲁玉明,香港大学英国文学系一级荣誉毕业,兼哈佛大学管理系硕士,另一名叫朱平”
吴君池猛地抬起头来,“叫什么?”
“鲁玉明。”
“不,另外一个。”
“朱平,红色叫朱的朱,和平的平,多伦多大学文学士。”
是她了。
这么巧,吴君池忽然有点心酸,他又有机会见到她了。
秘书说:“周先生的注解说鲁先生履历略强,但是朱小姐人非常灵活,二人都不可多得,且都是外国回流的人才。”
“他喜欢谁?”
秘书但笑不语。
“他喜欢可人儿是不是,那么,把鲁君拨到我名下吧。”
秘书看看时间,“他们应该到了。”
“你让鲁君尽快来上班,我不见他了,请朱平小姐进来。”
秘书有点诧异,不过沉默地依照吩咐行事。
吴君池一颗心犏l鶠c
朱平推门进来,朝他笑一笑,呵她长大了一点,成熟了一点,可是那张笑脸,仍然似早上七八点钟的阳光般明亮动人。
“你好,吴先生。”
“请坐,朱小姐。”
他凝视地一会儿,才镇定下来,人已经在他面前了,还等什么?
“好吗,朱小姐。”
朱平扬一扬眉毛。
吴君池连忙清一清喉咙,“我的意思是,希望你习惯我们这种二三十人的小公司。”
朱平答:“二三十人已是中等规模的公司了。”
吴君池唯唯诺诺说:“是,是。”他有点语无伦次。
中午,他的拍挡老周回来,他斩钉截铁地对老周说:“我已决定追求朱平小姐,特此通知。”
老周被他吓得呆掉。
吴君池几时变得那般急进?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意思是,我不希望别人同我作无谓竞争。”
“你志在必得。”
“绝对是。”
“呵,恭喜你,看样子你终于打算破茧而出了。”
吴君池也忍不住咧嘴而笑。
同事们得到这样的提示,当然知道该怎么做,吴君池一开头就进行得非常顺利。
他约朱平去吃晚饭。
席间,他发觉他的幽默感回来了,接着,是他的机智,真没想到多年埋藏不用的活泼拿出来仍然派得到用场。
朱平这样告诉他:“四年前跟父母及姐姐整家移民到多伦多,父母正式退休,姐姐升硕士,我则念大学一年,姐姐毕业后找到工作及对象,决定落地生根,我则打算回来看,我爱热闹嘛。”
“拿到护照没有?”
“一早就拿到了。”
“爸妈可放心你一人返港?”
“本来不打算放人,可是我爸很开通,同老妈说:‘老伴,百年归老,什么都得撒手’。”
吴君池笑出来,他喜欢这位朱老光生。
他试图把话题扯到正途上:“你喜欢跳舞吗?”
“还可以。”
“下次我们去跳舞。”
“好呀。”
吴君池言出必行,周末就接朱平去跳舞。
他猜想他要比朱平大好几岁,便找了一个既有快节奏音乐又有慢舞的地方。
那一夜,音乐恰巧又奏出五十年代名曲“难以忘却”,情调优美。
朱平穿着小小黑色舞衣,成熟漂亮。
“记得这首曲子吗?”
朱平笑笑,“听过,不特别有印象。”
吴君地又提醒她,“朱平,在你家即将移民之前,可有参加过一个寿筵。”
宋平吃一惊,“那么久以前的事,不记得了。”
“是一位姓胡的老先生七十岁寿宴。”
朱平摇摇头,“我不记得。”
吴君池叹口气,对于一个少女来说,四年可能真是老长老长一段日子。
“朱平,我在那个寿筵中见过你。”
宋平怔住,“是吗?”
“你曾请我跳舞。”
“有吗?”朱平睁大双眼。
“有,曲子正是今晚的‘难以忘却’。”
“多么巧合。”
“你与你姐姐都在那次宴会中。”
“呵,姐姐有否邀你共舞?”
“没有,她与你打赌,你不会请到我跳舞。”
“有这样的事?”朱平一点记忆也无,她大笑,“真是胡闹,吴先生,你会原谅我俩年幼无知吧。”
吴君池呆住了。
朱平竟一点记忆也无。
看来他也不必勉强她记起往事。
刹那间吴君池心平气和。
他轻轻说:“那日你穿一袭纱裙,像个小小安琪儿。”
朱平一直陪笑聆听。
吴君池叹口气,“噫,不知不觉已经十二点,我该送你回去了。”
那个晚上,吴君池躺在床上,一直微笑。
朱平第二次救了他。
第一次,她使他看到希望,这一次,她释放他。
最奇妙的是,她自己不知道她曾做过那样的好事。
吴君池安然入睡。
朱平的工作成绩十分优秀,她对事情看法特别,乐意作新尝试,年轻人就是这点好,他们对工作有热忱,绝不墨守成规。
三个月试用期满,朱平与鲁玉明均加薪升职。
吴君池的伙伴老周进他房来,郑重其事地道:“阿吴,我有事相告。”
“什么事?”
“阿吴,你与朱小姐可有进展?”
“呵,仍是好同事。”
“老兄,”老周一额汗,“我还以为你激进,请你留神,我听说鲁玉明与她出双入对。”
“呵,小鲁人不错,很聪明很可靠,年龄也与朱平相仿。”
“你在说什么?”
“你耳聋?”
“阿吴,我不是听说你要追求朱平?”
吴君池沉默一会儿。
“喂!”
“我弄错了,”吴君地笑笑,“我比她大一截,而且,二人兴趣也不一样。”
老周松口气,“吓得我,我以为你闹失恋。”
“还没恋爱,如何失恋。”
“是一场误会?”
“绝对是。”
“喂,”老周搭着他肩膀说:“那么,星期天到我家吃顿便饭。”
“好哇。”吴君池一口答应。
老周不置信地看着地,“那么爽快,你知我干么请客?”
“当然,你要替我做媒。”
“你不怕?”老周瞪大双眼。
吴君池笑笑,“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他完全释放了。
毕竟需要数年时间,一段不愉快婚姻造成的伤害,超乎人的想像。
不过,吴君池终于痊愈。
“我打算把小姨介绍给你。”老周说。
“不是十的小女孩吧?”吴君池担心。
老周含蓄地答:“是成熟女性,经济独立,性格大方,容貌身段学识均属一流,言语幽默,你会喜欢她的。”
“她会喜欢我吗?”
“嘿,吴君池,你看你,一表人才,事业有成,简直是万事俱备,独欠东风。”
“快介绍快介绍。”
那少女,那身穿纱衣前来邀舞的少女,总会在他脑海里淡忘吧。
她只是一个象徵,真实世界里的朱平,又与他印象中的她有若干出入。
那日下班,吴君池跑到百货公司水晶部去挑选礼物,不管成功与否,这是谢媒礼。
他已决定开始新生活。
吴君池深深吸一口气。
时光如细沙漏过指缝,一去不回头,小平叔没有后悔吧,兆芳记得他永远晒得金棕色的皮肤……他可从来没为升职烦恼过,夫复何求?“
不过兆芳这一代,是决不能这样放肆了。
真话: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子思近日情绪坏,动辄发牢骚。
这一天,她同男朋友日朗说:“我受不了,真正受不了。”
日朗爱恋地看着女友,笑问:“什么,什么叫你受不了?”
“人性的虚伪。”
日朗吓一跳,这个题目可大了,他无能为力,只得苦笑,“子思,恒古以来,这个现象都存在,你可否置之不理。”
王日朗是个好好先生,亦系有为青年,可是子思就是嫌他不够性格,他看世事往往戴着副温和牌眼镜,事事平和,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很少激动,这其实是极之难能可贵的修养,可是年轻的赵子思还不懂得欣赏。
当下她给男友一个白眼,“什么都搁一旁,不去理它,将就地生活下去,成何体统,不平则鸣嘛。”
日朗陪笑。
不平则鸣?你叫我叫人人都叫,怕不怕吵死人?他不敢出声。
可是子思没放过他,“你心里不认同我。”她咕哝。
“子思,为何对生活不满?”
子思抬起头,叹口气,她也不明所以然。
“可是因伯父母移民去了,生活较为寂寞?”
这也许是原因之一,但不是全部原因。
爸妈走了之后,子思得到更多自由,况且,上个月才到温哥华探望过他们,相处融洽,不不不,不是因为牵记父母。
“公司里有点事吧?”日朗想找出结论来。
子思牵牵嘴角,公司?有可能,但不大,同事中自有牛鬼蛇神不住处张声势,张牙舞爪,为虎作伥,但子思不在乎,她家境小康,随时有条件为兴趣工作,不必加入蝼蚁竞血场面?
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子思伸个懒腰,她自己也不明白。
为了男朋友?子思睨了日朗一眼,她相信日朗愿意娶她,她明天就可以结婚。
那倒底是为什么?
子思说:“我希望人们口中说的话,都是他们心中想说的话。”
日朗收敛了笑容,“子思,你不是真的那样希望吧。”
“人人清心直说,少却多少麻烦。”
“会吗,你真的那么想?你不怕届时天下大乱?”
子思问:“照你说,倒是人人说谎的好?”
“不,同一句话有许多种说法,社交礼貌是一宗学问,我们何必为无关紧要的事令人难堪。”
子思忽然明白是什么事令她生活烦腻了。
日朗老是同她唱反调,人家说的情投意合,从来没有在她身上发生过。
日朗老成持重,成日诲人不倦,使子思深觉无味。
此际子思用手撑住下巴,打一个呵欠。
同他在一起,渐渐使她提不起劲来,话不投机,半句嫌多。
日朗并不是笨人,他却总是不明白为什么老是得罪女朋友,他明明爱她,却不懂得事事附和她,使她开心。
今日,为小事又闹别扭,不过是作为闲谈的一个题目,何必同她认真。
日朗于是抖擞精神,扯起笑容,“倘若有一种药,服下之后,人人讲真话,那才一奇呢。”
果然,佻皮的子思笑了,“是中药或是西药?”
“谁知道,也许只是咖啡加荔枝蜜,可能是怪医的新研究结果,更也许是巫药。”
子思说:“我希望听你对我讲真话。”
“我的真心话是,子思,我爱你。”
子思满意的笑了。
其实日朗的真心话还有“子思,你若愿意长大就好了,此刻的你无聊幼稚如一个孩子,长此以后叫我怎底有精力耐心服侍你。j
幸亏没有那种叫人讲真话的药。
过两日,子思同表姐承方午膳,又提倡人人讲真话。
承方说:“子思,我劝你快同日朗结婚,生两个孩子,保证你忙得不再为真话或假话烦恼。”
“承方,你变了,从前的你充满理想,现在,你人云亦云,随波逐流。”
承方听了这话,一口茶直喷出来,伏在桌子上,笑得不能抬头。
子思悻悻道:“我若找到那种真话药,第一个先喂你吃下去。”
承方用手帕拭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我才不吃,你留给自己吧,我的天,你真幸福快乐,能为这种小事烦恼,唉,子思,我却为升职的事烦得头发都白了。”
子思忽忽吃完那顿乏味午餐,与表姐告别。
他们都变成大人了,得过且过,但求三餐一宿,荣辱不计,真话当假话,假话当真话。
回到公司,子思看到某女同事正在展览适才逛公司买回来的新手袋。
子思心中嘀咕:难看死了,这一只牌子的手袋银行区足足有三十万只,又贵又俗。
可是当那位小姐过来问子思好不好看的时候,子思居然听见自己回答:“很适合你。”
“你呢,你可有意思买一只?”
“我?我舍不得。”
话一出口,子思便讨厌自己。
承方讲得对,有了真话药,她先服一百颗。
下了班,子思还有一个会,会议完毕,满城的霓虹灯都已开亮。
她没有立刻回家,跑到附近熟悉的酒吧去喝一杯松弛神经。
本来想叫日朗出来,可是只觉与他无话可说,便独自坐着喝闷酒。
“这位漂亮的小姐,好吗?”
哟,有人吊膀子。
子思抬起头来,看到一个高高黑黑英俊的年轻男生。
那位男生轻轻坐下来,“寂寞嗳?”
“还好。”是子思的答案。
她并没给他任何鼓励。
可是接着,子思诧异了。
那个英俊的男子忽然压低了声音,“我有你要的药。”
子思怔住,药,什么药?
“一百元一颗,这里有二十颗,现金交易。”
子思呆呆的看看他。
那男子说下去:“一粒有效一小时。”他把一小包药丸放在桌子上。
“这是什么东西,”子思低声喝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拿走!”
那男子仰起头大笑,“我以为你要听真话,”一手抄起药丸,“算了。”
子思一听,忙不迭按住他的手,自皮包取出钞票。
那男子冷笑,“现在要双倍价钱了。”
子思怕失之交臂,立刻如数付他。
他把钱收好,刚想走,子思拉住他,“吃了会讲真话?”
那男子甩掉她的手,“小姐,公众场所,拉拉扯扯,有什么好看。”转身走了。
子思气结,低头拣起那包药丸。
刚在此时,日朗走进来,“你果然在此,你同事猜得不错。”
子思看着日朗,这是个好机会,她静静把一颗药丸放入啤酒杯中递给他。
日朗正口渴,就杯子喝一大口。
这时子思才担、心起来,陌生人给的药……不会有什么事吧,她按住日朗的杯子,有点紧张。
谁也猜不到日朗的反应来得这么快,他看着子思说:“你总是叫我担忧,什么时候替我分忧呢?”
子思啼笑皆非,“你有什么忧?”
“嘿,子思,你与我走了那么久,竟不知我的心事,真不知道是你的成功还是我的失败。”
“有话请说,别诸多讽刺。”
日朗叫了杯拔兰地,一口喝尽。
“我年届三十,尚未成家,工作成绩平平,家庭负担酷重,父母弟妹都指望我经济援助,女友永远似少不更事……我心事重重。”
子思呆住,来了,来了,真话来了。
她从来没有听过日朗以这种语气同她说过话。
接着王日朗长长叹口气,目光呆滞,“奇怪,我从不诉苦,这是怎么一回事?”
子思按住他的手,“我是你女友,你有心事,对我说是很应该的。”
啊,这样体贴成熟,日朗感动起来,握住子思的手。
莫非是他的错?他一直把她当小孩,她当然趁机大大幼稚一番。
“子思,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也许配你不起。”
子思温柔地说:“你以为我有三只眼睛?”
日朗笑了。
“罢哟,日朗,有事大家商量,你总有升级的一天,弟妹一定长大独立,我最多不再与你拗撬,行了没有?”
二人在那一个黄昏的交通,比过去三个月加在一起还多。
“我送你回去。”日朗喝了酒,不便驾车。
在车上,日朗忽然又讲了真话:“子思,我喜欢你长头发,此刻你那短发真难看。”
子思不动声色,“你喝多了。”
日朗不作声,再过一会儿,他已呼呼入睡。
子思吁出一口气,原来真话那么难听。
她情愿听,“子思,你剪了短发好不英姿飒飒。”
到了王家,子思打电话上去,自有日朗的弟妹来把他接上去。
子思头一次留意他弟妹的表情,看到了明显的敌意及不满。
他们希望大哥留在家中继续帮助他们吧,还有,对骄纵的子思,也觉得难以相处吧。
子思静静离去。
她伸手到口袋去,摸一摸那包药。
她有点害怕:子思子思,你真想听每个人心中话,你受得了吗?
第二天,日朗道歉电话来了,“子思,昨日我发过牢骚?我发酒疯了。”
子思十分虚伪地答:“没有呀,别老念念不忘昨夜,今日才最要紧。”空洞得几乎在电话中听到回音。
但是日朗却放心了,“下午再找你。”
同事悦华进来,随口说:“你这件外套好看极了。”
子思抬起头,“真的,是真话?”
悦华笑,“这种小事,骗你作甚?”
“客套是社交礼貌。”
“那当然,要是外套十分丑陋,我至多不出声,既不是叫我穿,又不是逼我买,何用我意见多多,我最讨厌就小事肆意批评他人的人。”
“悦华,你真成熟。”
“是吗,我自觉不够圆滑,我手下咪咪要跳槽,问我意见,我竟老实告诉她,她羽翼未丰,失败成数甚高,此刻她骂我狗眼看人低呢。”
做人真难,子思默然。
悦华感慨,“不该讲真话,她要走,让她走,也不必说假话,祝她前途似锦,不就算数。”
“真的,前程似锦总错不了。”
悦华说下去:“渐渐我怕应酬,社交场所,说的都是虚伪客套,明明那位老太太打扮得似个老妖精,还得褒奖她有品味,其实心中鬼叫,妈呀,五十多岁的婆婆还穿泡泡裙,发边别一朵花,饶了大家吧。”
子思有同感,“又不是为生活,何用自苦。”
“唔,下了班索性休息,听听音乐,看本好书,与家人相处好过。”
“悦华,你这番话真有意思。”
“净说真话行不通,但不愿说假话,唯有下此策。”
讲那么多假话干什么呢,明知人生七十古来稀,还一味恭祝老人万寿无疆,那位女士早已年老色衰,硬是称赞她风韵犹存,简直是骗子。
周末,承方来小坐,子思想,听听你的真话也好。
“来,承方,喝一口我妈炖来的鸡汤。”
承方取笑,“这么好心.里头没有蒙汗药吧。”
“有,一喝下去,就讲真话。”
承方喝一口,“子思,我妈是你妈的姐姐,可是姐妹俩命运差个十万八千里,你父亲长袖善舞,爱惜家人,你们母女生活丰足幸福。我妈失婚,独自撑一头家,苦涩不堪,我自费留学,起步迟了多年,唉。”
“承方,大器晚成。”
“子思,最辛苦的时候,我真不想见到你,都说我俩长得像,可是运气差天共地,我哪点比不上你呢,有时见你父母对你百般迁就,心中真不好受。”
“你妒忌?”
“没有,我只是感慨万千。”
“你有没有讨厌我?”
“当然没有,咄,福气好又不是你的错。”
没想到承方的真话也那么可爱。
“喂,这鸡汤里可是搁了人参,味道苦苦的。”
“人参也帮不了我,还是那么笨。”
“聪明无用,”承方说:“聪明人永远服侍笨人。”
“聪明是种享受。”
“事事看个通明,料事如神,有何乐趣?”
“承方你真有意思。”
“我非有点智慧不可,否则如何在社会立足,你不同,你再无聊,人们也会包涵你,”则给你父母面子,二则你自给自足,毋须理会别人怎么想。”
“我……也不致于一无是处吧。”子思嚅嚅问。
“谁去研究这个问题,唉,好累,你不介意我打个盹吧。”
子思十分感慨,她一向佩服这个只比她大半岁的表姐能干聪明,没想到她满腹辛酸,看情形,所有成绩均是超出十倍血汗换回来。
子思有点羞愧,她取过鸡汤喝一口,还没放药呢,表姐已经说尽真话。
家庭环境不一样,少年时期子思的父亲已经告诉她:“囡囡,做任何一件事,如要做得出色,均十分吃苦,世上已有许多才俊,囡囡,你不如留在父母身边,做个乖女儿好了。”
既然如此,子思便顺理成章成为一个乖女儿。
一事无成。
陪父母周游列国,逛街看戏,其乐融融,亲友间有人看不过眼,也会笑着讽刺:“子思的生活是理想的退休生活。”
子思只考到瑞士那种二年制学仪态烹饪的学院,算是镀了金。
同表姐不能比。
傍晚,承方睡醒离去。
子思一个人看电视,忽然听得门铃响。
是承方忘了什么回转头来拿吗?
门外站着的是王伯母,哪个王伯母?王日朗的母亲。
“伯母请进来,怎么不预早通知我来接你,同时好准备茶点。”
王伯母微微笑,“迟早成为自己人,何必多礼。”
子思还是斟上香茗。
“子思,恕我开门见山,日朗说,他打算结婚。”
子思呵一声,“他有说是同我结婚吗?”
王伯母没好气,“当然是你。”
“呵,那关我事,请伯母把话说下去。”
王伯母长叹一声,“子思,人穷志短。”
“伯母,有那么好的子女,伯母不穷。”
伯母总算露出一丝微笑,“你说得太好了。”
她到底想说什么?
看她表情,她像是来说真话的,可怕,世上最可怕的是真话。
“子思,日朗很烦恼呢。”
“为什么,因为有第三者?”
“不是,他怕齐大非偶。”王伯母双目炯炯地看着子思。
子思只得报以微笑,“伯母把我看得太高,我也不过是自食其力的一名打工女。”
王伯母可不理她,自顾自说下去,“我们家需要日朗,他不能离开家。”
子思忍不住说:“那么,有烦恼的不是日朗,而是你们。”
“父母弟妹的事即日朗的事。”
“那么,此事与我无关,你找日朗商量解决即可。”
可是王伯母并无适可而止,她斥责子思:“你采取这种不合作态度,将来如何入我家的门?”
子思像吃错了药似回答:“喔,我干么要进你家的门?”
王伯母马上站起来,自己打开门离去。
子思看看钟,她前后逗留了十分钟。
黄昏,日朗来了,“我妈来同你开过谈判?”
子思点点头。
“你没有错,她也没有错。”
子思忍俊不住,“那真是社会的错。”
“子思,你看,我的头发都白了。”
子思说:“王伯母担心的不外是你弟妹的学费及生活费,付给她,即可赎身。”
日朗瞪大双眼,“那我们如何生活?”
“我这边有,如果有机会结婚,何必分彼此。”
“不不,我不可以接受。”
“王日朗,你想想清楚吧。”
日朗没精打采的走了。
承方知道此事,十分感慨:“瞧,女子有妆奁多好,随便嫁什么人都可以。”
“表姐,你也挣下不少了。”
承方露出一丝笑,“你是真的不必进他家的门,彼此不投机,去串什么门,自己弄个小洋房,谢绝探访。”
子思问:“日朗会接受我的建议吗?”
承方答:“我劝你不必担心。”
子思知道承方根本不觉得日朗有什么了不起。
她俩坐在酒吧里痛饮。
承方说:“什么世界,像我们这样花容月貌,锦绣年华的女子,竟无男伴。”
子思笑得打跌。
“最近你听了那么多倔直的真话,耳朵有无受伤?”
“我对人生改观,开始觉得虚情假意自有存在的价值。”
“王伯母的真话多难听,无理取闹,强词夺理,句句针对她个人利益。”
“这种母亲是很多的。”
“对,将来,王日朗仍然照顾父母弟妹,你则照顾王日朗及其子女。”
“无所谓。”
“伟大。”
“伟大的是家父,他并没有限制我怎样花钱。”
这时子思猛地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她跳起来,扑过去,扯住那英俊小生的衣袖,“喂,你!”
那男生立刻把她拉到一边,“小姐,有话慢慢说。”
“你记得我是谁?”
那男生倒也坦白,“不记得。”
“我是同你买药的那人。”
“药,呵,是,药,你还要吗?我此刻没有,明天同样时间我交货给你。”
子思啼笑皆非,“你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哟,小姐,你难道不知道?”
“说!不然召警来查清楚。”
“小姐,”那男生把脸拉下来,“你恐吓我?我若没有斤间,也不会在此地出没。”
子思不肯让步,“大家都有后台,不妨说老实话,到底是什么药?”
“你以为是什么药?”
“真话药?”
“什么?”那男子笑出来,“小姐,你喝多了,我卖的是货真价实兴奋剂,令你飘飘欲仙。”
他挣脱了子思,走开,晃眼间在人群中消失综迹。
这时承方上来拉住子思,“你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不,我同此类人没有纠葛。”
“太危险了,连话都不可说。”
“是。”
“走吧。”
子思终于把药拿到化验所去,报告出来了,只是极普通的多种维他命丸。
子思这才放下了心。
她已不再渴望听真话,便把维他命九扔掉。
王伯母又来了,这次笑容满面,“子思,你劝过日朗了?真谢谢你,他回心转意,已把弟妹整笔教育费转到我户口名下,难怪人家说,好媳妇胜过好儿子。”
这当然是假话。
真话是:我目的已达,也犯不着开罪你,你既然吃住都靠自己,也亏你想得开。
子思也以假话回敬:“日朗是长子,自应照顾家庭,是伯母把他教得好。”
真话是,您老肯息事宁人,再好没有,以后这里没你事,少发表意见。
“婚期订在什么时候?”王伯母讪讪问。
“明年吧。”
十划都没有一撇呢,必定旅行结婚,半桌酒都不请。
子思把王伯母送出去。
假话似润滑剂,不过要用得适可而止,加得太多,当心滑出去摔跤。
第二天上班,上司雷女士走进来,子思一看,心中叫一声苦,怎么搞的,哪个无良的售货员叫她买这条金光闪闪的短皮裙?
雷女士得意洋洋问子思:“还可以吗?”
“很活泼很神气。”子思骂自己埋没良知。
“我想,现在不穿,以后就没机会穿了。”
“真客气,诚然,再过三十年,也许就不能穿了。”
雷女士满意地笑。
“对,子思,你那计划书写得不错,继续努力。”
雷女士走了以后,子思只觉双耳发烫。
可是渐渐那种麻辣的感觉消失,她也就、心安理得起来。
假话说成习惯,也同真话无甚两样,不过,假话不能说得太多,不然假话会被人知道是假话,有限度,适可而止地说,假话即可乱真。
从厌恶假话,到掌握到讲假话的心得,才花了一两个星期的时间,子思自觉甚有成就。
她却感慨了,深深叹口气。
忽然之间,她不再执着,句句真实,句句伤人心,谁还会同她来往。
不如学着所有人一样,在适当时候,客客气气,说说好听的话。
她拨电话给日朗:“天气那么好,要不要出来略谈婚姻大事?”
“我马上出来。”
“你不是在上班吗?”
“告半日病假好了。”
又是假话。
只要对她有益,管它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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