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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满院落花帘不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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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院落花帘不卷:

        明熏才起床,眼睛还没全张开,就问我:"昨儿晚上下雨了吗?"

        我放下笔看看她,"现在还在下呢。"

        她爬上窗框一看,"唷,真的。"她说:"还在下。"

        "你吃面吗?"我问:"我弄了面,替你热在炉上了,要吃自己去拿。"

        "嗯。"明熏说。她拖着长长的睡衣裤进了厨房,"碰"的一声推上了门,过了一会儿搬了面出来,就从新回到窗框那儿开始坐着吃。

        明熏有这样的坏习惯:她可以不洗脸不擦牙齿就吃早餐,还要蓬着头发打着呵欠,使我看着毛管直竖,你要知道,我是非到弄得浑身整齐是无论如何不用早餐的。

        "几点钟了?"她拨着面问。

        "很早,十一点半。"

        "是还早。"

        这是明熏第二个习惯,她很少在十二点以前起床,可谓恶劣之至了。

        "干吗这么早起来?"我问。

        "冷了,冷了我难睡得稳,就起来瞧雨。"

        她呆呆看外边的细雨。雨很密很急,却是真的细,不是一条条一滴滴的,像满天撤了的网。

        "我挣不脱了。"明熏说。

        "什么?"

        "没什么。"

        "你怎么不吃面?不吃冷了又要再煮,再煮面发胀了就不好吃了。"

        "你记得我那把油纸伞?"她忽然问。

        "什么油伞?"

        "油纸伞!喂,你停一下写东西好不好?听听我说话。"

        "我在听了。"

        "你记得我那油纸伞?我不该把它送给家明的。"

        "那你既然送了也就算了吧!"我皱了眉。

        "那也不是,你不知道,那实在是把美丽的伞。他在的时候我老是希望下雨,每次天阴我跟他出去,我就好笨的提着那把伞,等着下雨,那么我可以撑起了伞,和他走在下面,与他看伞上描的西湖风景,听雨掉在纸面的声音。那知他等不到下雨就跑掉了,我始终没有在雨里见过他。后来他要走了,我就想:我一个人在这儿要这样的伞干什么呢?送给他算了。"

        "那你难过什么?你这不是很好吗?也免得触物伤情呀。"

        "那不对。我很后悔把伞送了给他。要不然我还可以一个人走在雨中,幻想他还在我身边。"

        "明熏。"

        "可是现在我拿什么作幻想的凭据呢?"明熏说着就哭起来,扶着窗框让细雨撒在她脸上。

        "明熏,"我向她说:"你不要哭好不好?你真的莫名其妙你知道吗?咋儿是哭不下雨,今天又哭伞送了人,等一会家明的信不到你又得哭,看了他的信你也是哭。你究竟要怎样呢?这样哭下去你会死的,明熏。"

        可是她倚着墙还是哭。明熏哭得极文静,她只是消眼泪,从来不出声,就是默默的看看前面流泪。

        明熏。"

        我摇她的双肩,"你先吃面好不好?吃完了我陪你去国货公司再买一把。记得吗?你以前说是在那儿买的。你不要哭了。再下去我的心也会乱的,真的。"

        然后明熏眼珠漆黑的看了我一会,不响的咽下了面,就回房去了。我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她在伏着枕头哭,直到气也透不过来。我只希望她的家明能在这时候看看她,好让他知道,有人这么的想他要他。你听过这词:"若将我心换你心,始知相忆深。"吗?

        我不知道,于是我也只好闷声不响的躺在沙发里睡了。要过一天很容易,等我们俩醒来,天都黯了,雨也停了。明熏苍白着脸怔怔的倚在床上,我进去斜眼的看到她湿湿的枕头。

        我实在不知道她的家明。她认识他的时候我正忙着照顾在医院里的母亲,等妈出了院,我再从家里搬出这儿来的时候,她告诉我这件事,而且他已经走了。

        "你不是陪我去买伞的?"明熏问。我瞧她一眼,"你高兴去吗?"

        "嗯,我要去看看还有没有。"

        "你真的兴致这幺高?"

        "嗳。"

        那我就陪她去了。明熏没上粉的脸苍白得可以,眼下微微的一圈青。我刚开始看见她的时候,她实在不是这个样的。可是我忘了,忘了她以前笑着嚷着的当儿我还嫌她吵。

        "先去看伞吗?"我问她。

        "不,先看别的。"她笑一笑,"像屏风什么的,你要知道,假如我先去看伞而没有伞,那我就没心思看别的了。"

        "那还不是一样?"我不明白。"迟早都是要去的呀,你来就是为了买伞,为什么不先去?也好放心。"

        "那有很大的分别,我的意思是迟跟早。"

        我皱了皱眉,以后就没松开。我不知道明熏,我不能知道她在揽什么。我只是她的同居,那就是了。不要怪我不理她不研究她。当世界上每一个都这么忙,没人会相信爱心。

        "怎么样了。"我小心的问明熏,"你什么都看过拣过摸过了,可以下去看伞了吗?"

        她点点头,手插在大衣袋里,头发遮着脸颊,憔悴得像站不住了。

        "看完了就走?"

        她还是点点头。

        可是店员说没有油纸伞。"买把别的吧。琨在那儿还会有人用这么古老的东西呢?"

        明熏看看那个店员一会儿,回头向我一笑,"我也料到是卖光的了。"

        我呆在那里半晌。"你不难过?"

        "我也料到我会难过,所以我的难过不厉害。"

        "那你既然知道买不着,为什么要来?"

        "这就是希望。不管多还是少,那还是希望。"她又是一笑。

        我看着她笑,我也就安了一大半的心。

        等到我们到了家,进了电梯按了钮,看着小灯泡一个个亮上去时,明熏忽然不肯转身过来看我了。

        "到了。"我说,推开了电梯门。

        她站在那儿面着电梯壁不动。

        "明熏,到了。"

        她一抬头,我看到了她的满脸泪痕。

        天啊。我真的得搬家了。我是这么的寂寞,因为明熏教会了我。谁能告诉我们,两个寂寞的孩子在一起能做些什么。她每天在哭的时候,我就害怕起来,害怕这整个屋子,这些半旧的桌子椅子,好象很熟稔,但这毕竟不是我们长住的地方。于是我在墙角下放张小登子,就缩在那里看伊安.法兰明,看一整天,直到下午来了,灯都亮了。我就叫明熏吃饭。

        明熏一拨饭,眼又红了。"他常说我不爱做家事,也不会煮饭。"她说。于是我也食不下咽了。

        家明不在这里,但他的魂在,而且和我们住在一道,缠绵着不肯离开。

        "去认识一个新的男孩吧。"我说。

        "我再也没这样的雅兴了。"

        "他真的很好吗?"

        "我不知道。"明熏呜咽着,"我是这么的孤寂,我不能不想他。我不想他想谁呢?我睡不着觉时,跑在路上时又干什么好呢?我只好想他。那是我唯一能攀倚着的东西了。"

        "你能不能放弃想他?"我害怕的问:"你想他并不能补救什么。"

        "我不能放弃的,一丢掉家明的形象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现在每天哭他就是有吗?"

        "有的,因为我还能哭。"

        "明熏,"我突然嚷起来,"不要这样讲,我不想知道。"

        我替明熏买了安眠药,让她睡前吞,因为我受不了她每天晚上进进出出的踱步。母亲问我几时回家住,也可以省点钱。我说:我得照顾明熏,她父母死了后,我们不是应允了关心明熏的吗?

        小时候常以为看电影镜头对着日历一张张的给撕掉很无聊恶劣。现在才知道,日子实在是这么过的。

        明熏忽然问:"去年春天我们不是买了好些碎花布吗?都很美丽的,今年市面上怎么不见有了?"

        我说我想不起来了,"那儿有?"

        "当然有!"她跳起来,到柜边去一翻,就被她找到了,"你瞧,这块就是其中之一了,藏青跟红白花的。"

        我瞧上一眼,"那里,这是前年买的,那时我刚认识你,你还说我那件衬衫土呢!"

        "前年?"

        "是。"

        明熏抓看那块零布不讲了。隔了半晌她问:"那么快就两年了?这两年我做了些什么?怎么糊糊涂涂就没有了?"

        我和她坐在沙发上忖了一个下午,不知道怎么的,那个下午也不见了。晚上明熏临睡前向我说:"我知道我做了些什么。我认识了家明。"她很漂亮的一笑。那晚她睡得好甜,好久没这么酣眠了,明熏。

        第二天早起的是她,还弄了鸡蛋给我吃。明熏把头发拢在脑后,脸色稍微有一丝红润。

        "你看我,"她告诉说:"买了这新的鱼肝油,有空的时候就喝一点,那样皮肤会润得多。"

        "你皮肤不是很好吗?"我问:"又细又白。"

        "我也知道,"她好久没这么傲气的笑了,"但家明临去时叫我保重身体,他才说了这么一句。我一定得听听他的,对不对?别的我能力办不到,令自己不生病那还是可以的,所以我买了这鱼肝油。"

        "很好。也让我喝一点吧。"

        "今天好热啊。"明熏用袖子一抹额角。

        "是的,很暖。"

        "他实在不该陪了我最冷的一个月,然后在天气稍温时跑得影子也没有。"

        "你又在怨了。"

        明熏垂低了眼。

        "假如他不陪你这最冷的一个月,你不是更糟吗?"我连忙说。

        "是呀,所以我也看开了。我们的缘可能只有这么一点儿,完了也不便强求。"

        我默默的看她一眼。

        "你知道,"明熏向我笑一下,"那天我一抬头就看见了他,我于是想,我以后会有伴了,那知道现在还是一个人,你不陪我我就全世界没有一个朋友。"

        "好了,明熏,别多讲了,你也坐下来吃一点吧。"

        明熏笑嘻嘻的坐了下来,我看着她有一丝害怕--有什么好笑的?她尽低着头微笑,双手捧着碗,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是希望她的家明在了,我想,她是这么的茶饭不思。大概还得想他半年一年。为什么我们露台对面不住漂亮的男孩子?过海的时候也没碰见过掉了书本,让人拾回的事?也应该让我们经过一下,那晚上明熏到家的时候可以嚷回来:你知道怎么样?今天我在咖啡屋旁撞见一僩最好看的男孩子,比家明还要好,他还有辆全世界最好的跑车!马上开着它送了我回来,还问我要了电话号码!那样我也可以兴奋的问:喂,他有没有哥哥或是弟弟?介绍给我好不好?

        "喂!"明熏叫我,我抬起头,"你怎么啦?在想什么?"她问:"好半天不出声的。"

        "你又在想什么?"我反问。

        "家明。你呢?"

        "没什么。"

        "真的?"她不相信的问。

        "当然,"我摊摊手,"你还能想家明,我去想谁?"

        "外边又下雨了,你要与我去看场电影吗?"

        "好。可是不准你跑在路上哭!"

        明熏笑了笑,"好呀。看完戏我们去吃饭,吃完饭天就黑,那就回来睡觉。"

        "嗯。"

        "不过不要到铜锣湾那一区去好不好?我不想看着戏院难过,因为那时候我常跟家明去的……"

        (全文完)

        成熟女人:

        伶玉是有天才的,他们说:毫无疑问。

        但在今日,有天才也靠不了它吃饭。

        一个摄影师没有一架好的摄影机简直是个侮辱,但我就偏偏没有。

        而且我拍摄的照片也非常无聊,美则美矣,毫无灵魂,泰半是为少女杂志拍摄时装,模特儿头发如飞蓬,每件衣裳都镶一道金边一颗金星那种,品味坏透,但如果不应召而出,生活恐怕不保。

        哥哥曾经不悦的说:“好好英国文学毕业的人,沦落到这种地步。”

        很多同学都做了大班,公司的房子、公司的车子,三十万年薪,而我!收入浮动不定。

        不过我很会安慰自己,至少我能够睡到中午才起床,避开挤塞的交通。

        同学李淑馨同我诉苦:“跑马的日子,自中环回太子道要两个小时,当你知道从香港到台北不过是一小时飞机程的时候,你简直想杀人。”

        自然我是不同情她的,她为什么不乘搭地下铁路呢。她是誓死不用公众交通工具的,活该,为了维持高薪士女的矜贵,活该让她在天桥上困在车内饿死。

        通常我还真的没有这么黑心,常常穿着粗布裤,梳一条大辫子同她去吃中饭。她们中环人视吃中饭为大事,当一宗祭祠仪式来办,真老土,我常常怀疑,一顿饭下来,薪水还剩下多少。

        刚刚初秋,李陈女士便穿着薄呢裙子,仿佛不怕流鼻血的样子。

        我例牌白t恤,牛仔裤,球鞋……坐下来叫矿泉水与汉堡包。

        她说:”伶玉,有点天才也不必这个样子呀。”

        “我并没有天才。”我说。

        “我希望你可以赶快成家立室。”

        “没有可能,结婚是很庄严的事。”我说。

        "我希望你别这么吊儿郎富。”

        “这是我生活作风。”

        “艺术家都这个样子吗?我希望……”

        “你的希望多得要阿拉丁神灯方能应付。”

        “见你的鬼。”

        这时候有人走过来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一边在我脸颊上印上个响亮的吻。

        我抬头,是男性模特儿尊尼。

        “尊尼,”我说:“明天下午三点在皇后码头等船到西沙湾,别忘了,你曾经有过失约的袅记录,当心永不录用。”

        尊尼敬个礼走开。

        李陈羡慕的说:“你有你的乐趣。”

        “什么乐趣?”我萎靡的问:“为了一个香吻?人家是有男朋友的,在这一行里,每个女人都有女朋友,每个男人都有男朋友。”

        “我不相信,你呢?你是正常的。”

        “我?我的女朋友就是你。”

        “正经一点,伶玉,我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

        “我不要什么什么公子。”

        “你不要?死相,你要就有了不行?”

        我笑,”公子有真有假,鱼目混珠。”

        我召来侍者付账,刚打开皮包,侍者说有人付过了。

        "谁?”

        “那位先生。”侍者遥遥一指。

        “唉呀。”李陈大叫,“是柏德烈。”

        这年头的人都没一个好好的中文名字,因此我眼眉都没抬一下。

        “来,我替你介绍。”李陈站起来。

        我咬牙切齿的说:“你给我坐下!女人一结婚果然立刻变鱼眼睛,你少骨头轻。”

        “狗咬吕洞宾。”她回骂我。

        “以后我都不陪你吃中饭,让你在中环活活闷死。”

        这时候那位柏德烈先生走了过来,很礼貌的叫一声表嫂,然后眼光落在我的身上。

        李陈淑馨索然的介绍,“这是我先生的表弟,这是辜伶玉小姐。”

        我挤出一个三秒钟的笑容。

        那位柏德烈先生向我点点头。

        我站起来,“我赶时间,我要走了。”随手取过大袋袋,便逃离这个社交场合。

        我不是对柏某有反感,而是对人家故意替我扯皮条有恶感——你嫁不掉了,可怜的人,让我来做一件好事吧,谁叫我认识你那么久?

        也许我是多心了,据说所有的老姑婆都是多心的,我为什么要是例外?三十岁的人了。

        街上没有什么吸引的风景,独身女人最怕空档。也许我可以回家睡一觉,等电话出差。

        一到公寓就听到电话狂响,我跑去接。

        是阿施,淑女画报的编辑。

        "你人呢?"她抱怨,“你应该装个电话录音机。"

        "老土。"

        "什么都属老土,我告诉你,人最老土便是要吃饭。"

        "喂,别趁机发作好不好?"我问:“什么事?"

        "有一篇访问要你去拍照。"

        "小姐,我几时变成突发记者了?"

        "不是突发,有一个人在国外拿了一个特别的奖,我们为他写了一篇访问,要配照。"

        "是男是女?"

        "男人。"

        "男人接受访问?好出锋头,最受不了。"

        "你管他呢。"阿施骂:“又不是叫你嫁给他,你接不接这个客?"

        "说得真难听,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

        "下午不行,我要到西沙湾去。"

        "上午?"

        "上午我不起床。”

        "见你的鬼,傍晚六点,人家下班,刚好接待你,告诉你,大洋两千。"

        "真是小人,告诉我那个人的地址姓名。"

        "金玻璃大厦兴昌工程公司,叫柏德烈。"

        天下有这么巧的事,柏德烈,不会是同名同姓另外一个人吧。

        "你们的伙计什么时候到?"

        "访问早已写好,你拍了照片就可以走,拍得好一点。"

        "知道了,噜嗦。"挂上电话。

        我把器材取出准备好,听音乐看电视,做一个鸡蛋寿司,吃了便看小说。

        未婚有未婚的好处,时间全是自己的,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点烦恼都没有,啥人也不必应酬,太美妙了。

        半夜有人打电话叫我到的士可跳舞,我回绝:“老了,跳不动,这已是辜伶玉罢跳三周年纪念。"

        我很早就上床。

        第二天跟尊尼到西沙湾的惨情不提也罢。

        那小子迟到四十分钟,我差些一个耳光赏过去,后来他道歉得几乎哭出来,我又一次原谅他。

        他带的助手提看三大包冬季服装——在沙滩上拍冬装?不知道是谁的鬼主意——但是这一天阳光普照,晒得我们几乎褪皮,整个夏季都不及这只秋老虎厉害。

        我心里很气,都三十岁了,皮肤哪里还经得起这样的一晒,皱纹与雀斑必然趁机报到,这份该死的工作,简直要我的老命。

        不过尊尼是一个美丽的男孩子,他带来的衣服也别具风格,我努力在三十度摄氏的天气下尝试拍出严冬海岩的肃杀——快变成创奇者了。

        镜头望出去的风景出乎意料之外的漂亮,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尊尼(多煞风景的洋名)就站在浪花围绕的石堆上——哗。

        他们都说我拍照片的意境好,应该专拍美女照。但我没有兴趣。美妇人通常不肯搭车乘船到阳光空气底下来拍照。她们喜欢坐在空气调节的室内搔首弄姿,镜头上加两百层纱,为求四十岁看上去像二十岁。

        我不是整容师,我没有这么大的技术。

        我们收档的时候是五点正,预料中一小时赶回中区是有馀的。

        我浑身是汗,t恤贴在背部,异常不舒服,整个人咸味十足。真是血汗钱。

        我的朋友李陈淑馨此刻在做什么?坐在会议室做梦吧,那简直是一定的,说不定她在怀念华伦天奴新出的冬装,我应当给哥哥骂,真是的,那么舒服而不需要天才的工作不去做,捧着只破相机到处走。

        回程中我正在船舱内打盹,忽然水手暴喝一声,船缓缓停了下来。

        尊尼气急败坏的自甲板跳下来(他一直躺在那里晒太阳,维持他的太阳棕皮肤),“船坏了!"

        我瞪大眼,“你说笑!"

        "真坏了。"他说:“他们在抢修摩打。"

        "怎么办?"

        "不要紧,自有别的船经过来搭救我们,我们不会做鲁滨逊。"

        我很懊恼,“要迟到了,我还有下一档的工作。"

        "伶王,"他还诧异,“你干吗这么辛苦?"

        "要赚些老本买一套哈苏,明白吗?"

        他松口气,“我以为你要储钱结婚呢。"

        "结婚,希望不要花我的血汗钱。"我喃喃说。

        船在一小时后修好,我急得跳脚。

        终于驶回皇后码头,共迟了一小时零三十分,我飞奔到金玻璃大厦,心中并没存希望。我那客人自然已经走掉,那还用说吗?等打玲也没有等一个半小时的事了,我赶来不过是略尽人事而已,阿施痛骂我的时候,也可以有些抓拿。

        我推开兴昌工程公司的大门,出乎意料之外,女秘书马上站起来问:“辜小姐?"

        我歉意的点点头。

        一身臭汗,吹干了又再赶得冒汗,整个人有种异味,像一把脏地拖在太阳下蒸晒久了的模样,我的衣裤皱得如一箸菜,我的头发散乱,我整个人如越南船民,我完蛋了。

        "柏先生等了你好久。"女秘书说:“请进去。"

        我提着重达三十磅(我磅过)工具箱跟着女秘书进"总工程师"室。

        柏德烈并没有坐在那很伟大的桃木写字台前,他背着我们,站在长窗前,把所有的灯都熄了,除一盏台灯。那种幽黯的落寞感令我震惊,我忘记了疲倦与急躁,这个男人的气质,令人神往。

        他听得女秘书开关门的声音,并没有转过头来,只是轻轻说:“你走吧,不要再等了,我也就走。"

        我说:“柏先生,我来了……我遭遇一些意外,迟了许多,对不起。"

        他转过身来,意外,然后说:“我们开始吧。"

        我说:“我想……要杯饮料。"

        他点点头,“我们有水有酒。"

        "有没有契安蒂白酒?"我异想天开。

        "有。”他坐下。

        我掏出摄影机,装上大光圈的镜头,这时女秘书给我递上冰镇的白酒,我贪婪的一口喝下。空肚子最易有酒意,一刹间胃部便觉得暖洋洋,整个人松弛下来,酒真是全世界最好的东西。

        我按着快门,柏先生似乎有点诧异:拍人像真的可以这么快么?在廿分钟内,我已经得到我所要的,而酒意也比平日出乎意料的浓。

        我收起摄影器材,跟他说:“谢谢你。"

        他说:“不用客气。"

        我掠掠头发,本来以为还有下文,但等了很久,感觉上很久,没再听到什么,便转身走了。

        回到家,我累得扒在床上,十秒钟内入睡。

        第二天起得早,五点半就醒了,从头到脚的将自己洗刷,肚子饿得瘪了进去,人真是不经用,一餐没着落就落得如此下场。

        连忙做一客总会三文治塞下肚子,总算找回一点人生乐趣,电话铃又响,我取起话筒。

        是阿施。“你这死鬼,你失约了是不是?人家叫女秘书搜你,你死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说:“我拍到他,九点钟我会借用贵杂志社的冲印间。"

        她没声音。

        我问:“那样的男人,为什么会接受访问?"

        "是广告性质的。"

        我明白了,“是宣传他们公司的成就?"

        "对了,他与公司的成绩。"

        "原来如此。"我说:“我想他不会是自动愿意接受访问的人。"

        "接受访问有什么不好?"

        “贵杂志又不是时代周刊或新闻周刊,能写得出什么好文章?连这种小小虚名儿都不放过的男人,正式床底下放鹞子,大高而不妙。"

        "好撇清的一个人,啧啧啧,可是现在他的名字还不是要登在我们杂志上,沦落到理发厅里太太小姐的手上。"

        "为生活另作别论,"我笑嘻嘻,“像我这样,为了生活的大前提,不得不与你这种贩夫走卒打交道,痛苦长久埋在心底。"

        "伶玉,你算了吧你。"她摔了电话。

        我将湿头发梳了条辫子,整理好昨日的底片,到阿施那里去。

        这么早,已经这么挤的街头,车人争先恐后,香港是越来越叫人、心惊肉跳了。

        一进杂志社我就发牢骚:“这种山卡罅地方!开头在中环,后来搬湾仔,现在是筲箕湾,每况愈下,他妈的,几时乔迁南丫岛?太倒霉了。"

        阿施瞪眼说:“来人哪,用乱棍将这泼妇打出去。"

        我连忙躲进冲印房。

        把相纸往药水里浸,看着影象缓缓如鬼魅般出现,是我最大乐趣。

        照片中柏德烈先生的落寞叫人心中"碰"的一声。

        在他之前,我一向认为科学家没有灵魂,生态跟机器人相若。

        我用手取出湿照片。

        阿施进来看见,“咦,怎么像性格巨星?"

        我擦干手,“所以,我值这个价钱。"

        "怪不得这么狂妄,有天才即是有天才。"她对着照片赞。

        我回公寓。

        李陈淑馨女士找我:“你见到我的表弟了?"

        我说:“嗯。"

        "别担心,他年纪比我老公小,但一定比你大。"

        我啼笑皆非,“我为什么要担心?"

        "我来替你拉拢。"

        "这种事情靠的是缘份。"

        "有缘才能见面,小姐,见了面便是有缘,可是你自己也得加把力。"

        我笑问:“把他拉进屋子来?"

        "瞧我的!"隔着电话,都仿佛听见她咚咚声拍心口。

        我不响。

        "伶玉,这种事,切莫耍自尊,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机会去了不会再来,我叫你出来,你可要出来。"

        "是,太太。"我颇觉得自己在忍气吞声。

        淑馨打趣,“今时不同往日,今日你老大了,伶玉。"

        老大也是我家的事。

        "后天晚上你上我家来吧,我治一桌菜请你们,喂,穿好一点,你那些凉鞋球鞋该收起来了。"

        他妈的。

        "粗口之类的梁山人马作风,也得收敛收敛。"她哈哈大笑。

        我内心挣扎了很久,不为其他,只为尊严。我又将机会率计算一下,看看自己有多少希望。其实成数是很低的,开头开坏了,大家都抱着敌意。

        不过到了时间,我还是去赴约,穿着白衣白裤,又买了双新的黑色漆皮鞋,下了重本,心中感到窝囊,不过双腿不听话,还是移着“玉步"到了李家。

        李家是那种标准装修——金色的厕所、白木的入墙柜、褐色玻璃茶几,一屋子室内植物,墙上挂着r罗街重金觅来的“古董"画,换句话说,俗不可耐。

        李陈瞪我一眼,“整个世界对你来说,都俗不可耐。"

        我侧着头想,“沙皮狗不俗,是不是?我老想养一只小沙皮,可惜乏人照顾。”

        李陈淑馨的下巴几乎掉下来,"沙皮!天下除了拍某人居然还有人喜欢沙皮,真不敢相信耳朵。"

        "他有吧?"我一怔。

        老李:“他有两只沙皮狗,好玩之至,一脑袋的皱纹,愁眉不展,怎么,伶玉,你也喜欢?"

        "我只是说不俗。"我说。

        电话铃响。

        老李去听,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

        "怎么?"他老婆问他:“什么事,可是不来了?"

        "这小子——"

        我紧张的问:“可有说要同他介绍女朋友?"

        "没有,我们不会这么笨。"

        我松口气,“还等什么,快开饭吧,让我吃个饱,既来之则安之,我不管了。"连忙脱了鞋子松一松。

        心中不是没有惋惜的,可怜的鞋子,可怜的我。

        淑馨一边帮佣人开饭一边说:“这小子,没福气,看看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是不是,伶玉?"她朝我打量。

        我佯装不解,“你说沙皮狗?"

        我吃了很多。

        寂寞的时候我通常吃很多。

        吃完后缩在沙发上听音乐,喝老李最好的拔兰地。

        我不是不想走的,但廿年的老朋友,出出丑也不妨。

        正在半昏睡状态,门铃响了。

        淑馨大叫佣人,“阿珍,收报费。"

        阿珍去开门,我用枕头压住面孔。

        只听得女主人哗一声,像是有人跺到她尾巴。

        我睁开眼起身好奇的看,要命。

        是柏先生来了。

        真奇怪,他算准了、永远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出现,此刻我面孔泛油,化妆压糊,人都几乎睡着,身上白麻纱衫子像胡桃壳中取出,他来了。

        天下如果有地洞,我头一个钻进去。

        我呜咽一声,躲到沙发背后去。

        老李尚不识相:“伶玉,过来呀,老柏带了好酒来,你是能喝的,是不是?"

        是,我干脆叫刘伶女算了。

        我没奈何,只好象一只鬼般走出去。

        柏某人一见是我,意外中带些迷茫,随即取出酒,开了斟出,我便老实不客气的喝起来。

        "你们怎么不说话?"淑馨问:“应该很熟的了。"

        我尴尬的笑笑,拾起一条橡筋,束住头发。

        "还有你这小子,"淑馨说:“不来又来,搞什么鬼?"

        "开会,我饿了,有什么吃的?"

        "去厨房看看有什么残羹冷饭吧。"老李笑说。

        他果然走到厨房去。

        淑馨问我,"要不要补妆?"

        "补个鬼。"我没好气的说:“我走了。"

        老李不反对,“也好,改天再约,你也疲倦了。"

        连旁人都看出我疲倦。

        我抓起手袋,淑馨送我到门口。

        她苦笑道:"真不巧。"

        "没法度。"我扬手叫部街车。

        照说我是断然不肯受人安排摆布的,无论人们多热心,我有我的宗旨意向。

        也许为了老柏的沉默及气质。

        年前有人把一个光棍带到咖啡座,不过是点头之交,那人马上出去宣扬:"我想同她(指我)试婚,她又不肯。"香港地方能有多大,这种话马上张三传李四,李四传王五的传到我耳中,我连那人面长面短都忘了,也没有动气,只觉得莫名其妙的老土,但凡单身女人都忽然之间会得被穷酸选中,成为他们心目中试婚的对象,这是一个思想与言论均自由的社会,又不能不给他这么说这么想。

        于是我沉默了,连喝咖啡都不想去,成日埋在黑房中工作,实在是因为害怕的缘故,这个俗不可耐的社会中充满俗不可耐的男人,有时候情愿与只沙皮狗共渡一生。

        一定是因为老柏那种高贵的孤芳自赏的气质,即使他觉得辜伶玉永远衣冠不整的像个有工作狂的难民,他也不会宣之以口,太好太难得了,我因这个而感动。

        虽然这样,我也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柏的照片登出来,尊尼第一个受委曲,他撒娇似的嚷出来——

        "我不管,伶玉,你这个人没良心,我到那里都把你带着,而你,你从来没有为我拍摄过这么好的照片。"

        我认罪。

        "为什么?"尊尼怪叫。

        阿施说:"因为你没有那种气质,你是一个空洞人,尊尼。"

        尊尼尖叫一声,大发脾气,走掉了。

        我问:“何必伤害他?"

        “有时候他令我神经衰弱。"阿施说。

        可怜的阿施。

        她又说:“有电影公司打电话来,问柏德烈先生拍不拍戏。"

        "是吗,有这种事?"我讶异。

        "有。我说他不是模特儿,他是真的工程师,他们还不相信。"

        "也许老柏会有兴趣。"

        "你开玩笑。"阿施说:“他是那种真正在国际得奖的科学家,应聘来发展一项数十亿元的科技发展——喂,你没有看那篇访问吗,你以为他在外国没得做才回来混的机会主义者?"

        "咦,"我莞尔,“你倒是很了解他呀。"

        阿施说:“我最佩服科学家,"她神往,“如果我还没结婚,一定追求他。"

        我说:“他这个人滑不留手,很难下手。"

        "唷,你试过?"

        “我没有,我一向不打没把握之仗。"我说。

        "你是只懦弱的小鸡!"

        "说对了。"

        以后淑馨也没有再安排我们见面,太露痕迹!

        不好做,况且男女双方都没有表示有兴趣,她这个中间人何苦巴巴地再劳神伤财。

        这件事与那个人,告一个段落了吗?

        我们又见面了,是偶然碰上的。

        是一个酒会,我是被邀请者之一,通常我痛恨酒会,但是这次被人拉了去。

        没想到他也在。

        他见到我,犹疑一下,便缓缓走过来,他脸上有股说不出羞涩,使我惊喜。

        我连忙瞄一瞄自己:头发、衣裳、鞋子,都还算整洁过得去,我心安了一点。

        他站在我对面,不知如何开口。

        我大方的问:“好吗?"

        他点点头。

        我又说:“看到那篇访问与照片了吧?"

        "访问?"他茫然。

        我很喜欢。有一次我们访问一个人,书出来之后那人来不及的买了十来廿本,四处放在他写字楼,强迫人看。老柏是好多了,他难得胡涂,是个顶可爱的人。

        "不要紧,"我微笑,“你知道我是谁?"

        他说:“你是辜伶玉。"

        够了,我心想!够了。

        "今天……很热闹。"他说。

        我说:“你也来这种场所?"

        "我是主人之一。"他说。

        "啊?"真不知道我们两人谁比谁更胡涂一点。

        他也怀疑,“你记得我是谁吗?"

        "知道,你是柏德烈。"

        他松一口气,我们相对而笑。

        欢迎你来。

        不客气。

        他讪讪地仿佛还想说什么,终于犹疑的住了嘴。

        我鼓励的看着他,并不走开。

        上一次我鼓励一个男人开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当年我希望那小子把我带到圣诞舞会去。

        终于他说:“我有你的电话号码。"

        "是吗?"我问:“谁告诉你的?"会不会是多事可爱的淑馨?

        "是出版社的施小姐。"

        "啊。"

        "你们的生活,很多采多姿吧?"他问。

        我噗哧一声笑出来,“任何有趣事情,当它变成你的职业,都不再好玩。"

        "可是你接触的人那么广。"他温和的说。

        "那自然,但他们只是我摄影的对象。"

        "也总比对牢打字机好。"

        我点点头。

        应该有下文,他不应特地攀谈,而只提到我的职业是否有趣。

        "第一次见到你,你与我表嫂一起喝茶。"

        "哦是,我们吃午饭。"

        "我……见你同一个很时髦的男士打招呼。"他说得没头没脑的。

        我不解,尽量回忆,时髦男人?谁?

        老天我才如梦初醒,“呵,尊尼。"我说:“他是时装模特儿,最红的一个,我是他最看得起的摄影师。"

        "我一直以为……他是你男朋友。"

        我莞尔,“尊尼,不会的,他没有女朋友。”

        我仿佛感觉到老柏像是放心了,女人对这种一向敏感。

        我大方的说:“有空通电话吧。"

        那边有一堆人走过来要跟他说话,他百忙中向我点点头。

        我识趣的退开,公众场合中,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为止。

        回到家我嘴里哼歌,被记得总是好的,女人就是这样没出息,没有结果不要紧,当时愉快就已经足够,所以占上风的永远是男人,因为男人根本少为将来作打算,只要女人肯点头。

        但无论怎样,我有种感觉,老柏是不一样的。

        他这个人慢热,需要培养情绪的时间也比别人长,要给他机会。

        这样也好,如果他打电话来,也不是由我老朋友李陈淑馨促成,少一个恩人,免得将来要图报。

        我的心情莫名其妙的好了起来,一边觉得自己好笑,一边暗暗的留意电话铃声。

        连阿施都讽刺我,“莫非转性?以前电话响得掉下来也不理睬,现在一两声就来听,大概在等什么要人的吩咐吧。"

        我心平气和的说:“我买了个无线电话,怎么,你放心没有?"

        "尊尼找你。"

        我说:“又有新装?"

        "他走运,欧洲好几个大师找东方面孔,都找到了他,所以连带你也赚个饱。"

        "这次拍什么?"

        "拍造型照,他要为自己印行一本小册子,推销自己用。"阿施说。

        我慨叹说:“这年头赚点铜钿真不容易,能怎么卖就得怎么卖。"

        “是呀,有什么尊严可言?除非你是总工程师。"阿施调侃我。

        我不是没听出来,"是的,"我赞成,"除非你是这一号人物。"

        "明天三点他在长窗酒店咖啡厅等你,带了你的道具一起去吧。"

        "是是。"

        尊尼在一般少女眼中,也好算是翩翩美少年,拍过电影,做过电视,终于成为职业模特儿,人虽娘娘腔,但不讨厌,对女人尤其斯文有礼,那是因为他家境不错,有点教养的缘故。

        那日中秋已过,太阳却还那么剌目,我依约而去,他已经在等我。

        我说:“嗨。"

        尊尼说:“替我拍得好一点,你为我拍照,美则美矣,总是少了灵魂。"

        我但笑不语。

        "笑什么?"

        "没什么。"老约在咖啡室拍照,怎么会有灵魂?才怪呢,"但我也费事同他争辩。

        "要拍得你与那个人拍的一样。"尊尼说。

        他指的是老柏,我知道。

        老柏那辑照片真是可遇不可求,连我自己都非常满意。

        我装好了底片,往镜头里看进去,吓了一跳。

        我看到的是老柏。

        我几乎怀疑自己眼花。

        我抬起头,“老柏!"可不是他。

        又遇上了。

        我同他介绍:“柏德烈,这是尊尼。"

        尊尼凝视他,“我知道,你是那照片里的人。"

        我笑,有时候一个人做不用动脑筋的工作久了,人就跟着迟钝,尊尼是最好的例子。

        老柏很害羞,不出声。

        我向他微笑,“这便是我的日常工作。"

        "我与客人在这里喝茶。"他说。

        我说:“我们还是没通电话。"

        他说:“我一定会找你。"

        我心想:何必考虑太久?一个电话而已。

        "不妨碍你工作。"他礼貌的回他自己的座位。

        尊尼问我:“你的男朋友?"

        我说:“看样子没希望了,即使是小婴孩,看到喜欢的东西也会伸手攫抓,他分明是对我不感兴趣,认识近一个月也不来约会。"

        "也许人家慢热。"

        "再慢也不能这么慢。"开头我也乐观过。

        "你要快,也有呀,今晚跟我到的士可去,保证一打以上的男人来约会你。"

        我说:“少废话,坐下来别动。"我按动快门,捕捉他神情。

        "那男人不错,仪态高贵。"

        "别说话。"

        等我们拍完照,老柏已经走了,他客气地替我们付过账。

        这家伙,神龙见首不见尾。

        尊尼间:“为什么我没有那样的气质?"

        我说:“你太刻意、太造作、太经营,尊尼,你不能挥洒自如,自然地表演你的仪态。"

        "你说得太玄,我不明白。"

        "换句话说,别太用心,顺其自然。"

        "我还是不明白,我又没有强逼记者对牢我拍照,是他们拍了去登的。"

        "可是你为什么要出席那种有记者的场合呢?"我叹口气,他这个人如牛皮灯笼。

        "人家请我去呀。"他理直气壮,“我故意不去,且非更加造作?"

        由此可知他性情是个俗人,无药可救。

        我收拾道具。

        尊尼说:“说了半日,伶玉,我保证你交给我的又是行货。"

        "当然是行货,不然还呕心沥血不行?"我大笑,“我哪来那么多血?"

        "真拿你没折。"

        "只要我的行货比别人的行货精,你老就包涵包涵吧,这是一个比较性的社会,只要你认为你已经得到比人家好的,就应该满足。"

        "是,小姐。"他不悦,“再见。"他走了。

        没想到一回家就接到老拍的电话。

        “是你?"奇怪,有话他刚才为什么不说?巴巴打电话来,而这个电话,他偏偏考虑了一个月才拨。

        "出来吃晚饭好吗?"他问。

        “好。"终于动嘴了。

        “七时正来接你。"

        我洗刷得特别用心,头发梳得光亮,服装端正,还在柜底翻出小皮包,拿在手中,正如淑馨所说:所有梁山泊好汉的风情全部收拾得密密的。

        他把我接到极富情调的法国饭店,有人在你桌子边拚命拉提琴那种地方。

        在吵耳的环境下,他的话题渐渐入港。

        这一刻就要来临了吗?我觉得滑稽,像电影情节般呢。

        他说:“……我没有什么朋友,生活很单调。"

        我礼貌的说:“每个人都如此,大都市普遍的现象。"

        他嚅嚅的说:“你会明白吗?伶玉,看上去,你是一个很智慧的女孩子,你会了解吗?"

        我很耐心,温和的说:“你可以向我倾诉,我并不是大嘴巴,你可以放心。"

        “我孤独了许多日子,为了一个人,我回香港来,现在我觉得创伤已无痕迹,可以从头开始。"

        "没问题,人总要活下去努力将来。"我啜饮拔兰地。

        他很为难,耳朵涨红,几近透明。

        我心中存着一个老大的疑团,对我,他同必这样?

        他把杯子转来转去。

        我说:“你可以相信我。”我按捺不住。

        "你的朋友尊尼。"他没头没脑的说。

        "尊尼如何?"我摸不着头脑。

        "我想……"

        "你想什么?"我微笑问。

        "我想你介绍尊尼给我认识。"他冲口而出。

        我抬起一道眼眉,忽熟之间灵光一现,我明白了。

        我们之间有一刹那的死静。

        在那一刹间我内心错综复杂,但廿秒钟内我平静得无可再平静,原来他是那种人。

        多么可惜,世上好男人已经够少够少,而他却是尊尼的同路人。庸俗的尊尼与脱俗的他?

        老柏紧张得如竖起毛的猫儿,他急需安慰,我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连忙用自己的手按住他的手,“不要紧,柏,我会替你安排,我会叫尊尼跟你联络,我跟他很熟很熟。"

        他感激得几乎落泪,“伶玉,我早知道我可以相信你。"

        "当然。"我喃喃说:“当然。"

        真倒霉,心中酸甜苦辣齐齐冒起。

        这场幻象之后,我又恢复同李陈淑馨的邦交——在中环午餐。

        我例牌用手撑着下巴,万念俱灰的样子。

        李陈在说:“……成熟女人应该像你这样——"

        成熟,熟得烂透,皮都皱了,早掉地下了,称赞一个女人成熟并不是什么好字句。

        有一个人走过来,手搭在我肩膀上,“表嫂,伶玉,好久不见。"声音亲昵无比。

        我一抬头,是柏德烈,是,又遇上了,他身边跟着名模尊尼,尊尼老实不客气的吻我面孔。

        淑馨睁大眼睛瞪看他俩。

        他俩打过招呼后潇洒地离去。

        淑馨问:“怎么回事,喂,怎么回事?"

        我苦笑,谁说我没有男朋友,我男朋友多着呢,对我又好。

        唉。

        祖母:

        我祖母四十九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了。

        对于有这样年轻的一个祖母,我是很感到骄傲的。

        事实上常常有人误会她是我母亲。

        有一次我的老师问我,“小曼,那是你妈妈吗?”

        我记得祖母眉开眼笑的说:“不,这是我孙女儿了。”

        大家都表示很惊奇,因为祖母看上去是真的年轻。

        我想一个三十九岁的女人,不会比她年轻多少。

        我们都说祖母保养得好。

        我不懂得什么叫保养得好,不过祖母不是一个舒服的人。

        她只有我一个人。

        从小到大,我不知道她还有其他的孩子,她一直很孤独。

        小时候的事情我不记得了,要是能努力想,还可以记得一点点。

        好像是一个夏天,有一个女人把我带到祖母这里来。

        我一住下,便住了十多年。我今年有十六岁多了。

        那个女人,不像是我母亲--无论多小的孩子,都能记得他的母亲--但是她是

        谁呢。

        祖母从来没说过。

        我也常常为这个事情不开心,一个人总想知道身世。

        后来祖母就说,那个女人,是我母亲家的人。

        这样说来,也该是我的姨妈之类了,可是现在她人呢?

        我与祖母,极少与亲戚往来,实际上我们也没有亲戚。

        父亲,祖母说:已经去世了。母亲嫁了人,在很远的地方,地址失去了,多年没

        有联络。

        我总是不相信她。

        但是我原谅祖母,也许儿子死了,媳妇再嫁,对她来说,是相当不体面的事情,

        她不愿意提了。

        不过对我来说,我倒想见见我的母亲,想得很厉害。

        我对她并不怎么怀念,但是好奇心非常的重。至今我连她一幅照片还没有看见过,

        祖母像很讨厌她。

        不过我总算晓得自己有个母亲,那也已经很够了。

        祖母非常清洁,而且精神也好,她的头脑也不过份守旧。

        她实在是一个很好的祖母,我想世界上像她这样的祖母,已经不太多了。

        她甚至不怎么唠叨我,比起一般母亲,还通气得多。

        我是很得女同学们羡慕的。

        当我说祖母会买新式裙子给我穿的时候,她们简直不能相信,不过这一切,都是

        事实。

        我与祖母的生活,过得很愉快,唯一的缺憾,是冷清。

        但是我的功课很多,家里静一点,是有很大的好处的。

        通常每天放了学,祖母的点心已经在等我了,我吃了一点,便洗澡休息,晚饭之

        后,才做功课。

        这个时候,祖母便在我身边打毛线衣,打完一件又一件。

        她靠这个赚点钱做家用,而且一个月,实在还赚不少。

        这种毛衣,用很粗的绒线织,祖母三天可以编出一件。

        然后厂方面就把这些毛衣运回外国,加张商标,又寄回来这里出售,价钱贵好几

        倍。

        我与祖母,常常为这个好笑。

        祖母的手艺好,又快,更重要的是干净,她很受欢迎。

        于是每天她就在我做功课的时候一直织织织。

        当然就算三天织一件,也养不活我,祖母是另有收入的。

        她有两层不大不小的屋子收租,这样我们就很宽裕了。

        祖母甚至可以节蓄一点。

        那两层房子,据说是祖父留给她的。她无疑有个能干的丈夫。

        我们住的房子,也是祖父的物业,而且是最好的一层。

        祖母说:“本来我一个老太婆那里都可以住,但是一个小女孩子,住得太破烂,

        会影响心情,所以我们只好牺牲一点钱,住得舒服点了。”

        牺牲的是原来可以收回来的房租。祖母很喜欢我。

        就是因为这样,使我觉得光花家里的钱不好意思。

        我找了一份补习。两个小孩子,一个三年级,一个四年级。

        我自己已经是中学四年生了,补习他们绰绰有余。

        这样一个月,我赚二百五十块,零用钱是足够的了。

        祖母因此非常夸奖我,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很美满。

        祖母还一直说:“小曼,假如你要交男朋友,我不反对。”

        她实在太开通了。

        不过我们也有一些不太好的日子,祖母也会有身体不好的时候。

        那实在是很惨的,我去上学,又没有人照顾她。

        请护土呢,她又不舍得,上一次她害肝病,把我担心死了。

        幸亏那一次,她只是病了一个星期,祖母的身体算不错了。

        那个时候我就想,假如父母亲在,她就不必吃苦。

        但是父亲已经去世,那是没话好说,不过母亲呢?

        假如她没有离开我们,我们的生活会更好。

        我没有怪她的意思。爸死了她应该有权改嫁。

        祖母不原谅她,我可没有,我只想见她一面罢了。

        就算她不回来,我与祖母,还是很幸福的可以过。

        只是我想地一定会想念我,不过因为种种原因,才没有来看我罢了。

        我的确对她很有信心,我相信她会是个好女人。

        每当有重要的事,祖母一定跟我有商有量的。

        有时候她说:“小曼,房租又可以起价了,下个月就好了。

        又说:“小曼,你房间的那张椅子太旧了,换张新的。”

        我们有时候会决定把屋子粉刷,或是买多一张地毡。

        学校有什么会,她也来看我。

        祖母会穿得很体面的样子,一套漂亮的藏青旗袍,一只漆皮手袋,每个人都不相

        信她是我祖母。

        最重要的是,她一头黑发,而且永远笑容满脸。

        其实一个人年纪大没有什么讨厌的。讨厌的是他们的偏见,他们的食古不化,他

        们似是而非的道理。

        奇怪的是,每个人年纪一大,都容易犯这种毛病。

        所以年纪轻的人会觉得他们不对劲,他们又讨厌年轻人。

        我与我的祖母,才不会这样子。

        她唯一的小毛病,就是动作有点神秘。

        事情是这样的,大概两个月之前,我放学回来,看见一个客人匆匆的从我们家走

        出来。

        我很自然的问祖母:“刚才那个人是谁啊?”

        “谁?”祖母反问。

        我马上觉得奇怪,那个客人明明是刚从我们家走出来的。

        祖母即使健忘,也不应该到这种地步吧?

        “喏,”我说:“刚刚才走的,我在门外还看见他呢-.”

        “哦,那个,那个是房客。”祖母支吾着说。

        房客?要是祖母一开头就说是房客,我也不会多问。

        但是那个时候我已经疑心了。

        “房客来干吗?”我又问。

        “他们不想加租。”

        我说:“哦,原来如此。”

        “如果不肯,”祖母说:“我就租给别人住了。”

        “是。”我说。

        但是我心里疑心,那个男人,我以前并没有见过。

        我们那两家房客,我虽然不太熟,不过面孔都认得出来。

        这个男人,他也是房客之一吗?不太像呢。

        不过我没有问下去。

        我尊重祖母。

        本来这件事我是差不多忘了。我说祖母神秘,是因为我前天又见了这个男人一次。

        也是我放学的时候,也是在门口,真是凑巧。

        他刚刚下了楼梯,祖母刚把门关上吧,我就看见他了。

        我瞪他一眼。

        这一次我把他看得清清楚楚。

        这男人脸上有点苍白,双眼的的神情很奇怪,而且他很瘦。

        我实实在在想不起我们曾经有过一个这样的房客。

        我很着意的看了他两眼,忽然之间他也见到了我。

        他也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转头走了,我实在很狐疑。

        当我按门铃的时候,转头看他,他也转头在看我。

        祖母听见铃声来替我开门。她的神色很是不安。

        她说:“你这么快便回来啦?”

        这样的问话更显得她心里不安。

        我当然每天都有一个固定的放学时间,她是知道的。

        而且很少有事情可以使她如此不安,她是个镇静的人。

        “祖母,”我说:“那个房客又来了,说了些什么?”

        “顷,你见到他了吗?”祖母很吃惊的问我。

        “是的,就在门口罢了。”

        “哦,我已经叫他们搬了。”祖母说:“不答应算数。”

        “我觉得这个人好像目露凶光的样子。”我说。

        “谁?”祖母又吓一跳。

        “那个房客。”

        “目露凶光?”

        “是啊。”

        祖母好像缓过一口气来了。“小孩子别乱说话。”

        我笑笑。

        我到祖母的房间去,原来想在她的摇椅上坐一坐的。

        但是我看到她的手饰箱在抽屉外面,而且没有上锁。

        我于是走过去替她放好,顺手打开看了一看。

        祖母有两对玉镯子,好几只金戒子,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耳环宝石。

        但是现在我打开来一看,只觉少了一点东西。

        我把小箱子放进抽屉的时候,祖母进来“唉呀”的一声。

        “我记性真坏,”她笑道:“忘了把它锁好了。”

        “一定是赶着替我开门,是不是?”我问她。

        “是的。”她说:“小曼,出来吃你的点心吧。”

        她锁上了抽屉。

        我很担心。祖母的手饰少了,是什么意思呢?

        这些一都是她嫁给祖父的时候存下来的,年代久远。

        如今不是经济不好吧?

        我想来想去,觉得没有什么可能,我们的生活一直过得不错。

        那么祖母为什么要开着手饰箱子呢?我不明白。祖母这一阵子,的确是有点神秘

        了,我这样想。

        两天前的事我没有忘记,我对那个男人印象深刻。

        我几乎可以肯定,他一定不是我们的房客了。

        祖母对我说谎,我知道,但是她有什么作用?

        现在我每天放学,都好像会碰见那个男人似的。

        但是祖母始终不露声色,我又很忙功课,便没有再问。

        我们每天的生活还是一模一样,一天一天的过去。

        然后祖母在晚饭的时候问我要不要去旅行一下。

        “什么?”我反问。

        “去旅行啊,你就快放一个星期的假了,在家闷不闷?”

        “不不,怎么会呢?”我忽然之间又想到那打开的首饰箱子了。

        “真是不闷?你是小孩子,一直陪着祖母不太好。”

        “什么叫不好?我喜欢陪你。”我抢着告诉她。

        “我觉得可以用一小笔钱,送你到外地去走一次。”

        “哎呀,我不熟地方,没有什么味道的。”我摇摇头。

        “跟旅行团好了,年轻小孩子,一点胆子也没有。”

        祖母好像责备我的样子,我笑了。

        “我情愿陪你。祖母。”我说:“我什么地方也不要去。”

        “没关系,祖母有钱,要你去散散心。”她又坚持。

        说到钱,我小心的问:“祖母,我有没给你太大的负担?”

        “咦,小曼,”她有点惊奇,“你这话是怎么来的?”

        “有没有?祖母?我是不是花了你太多的钱?”

        “怎么会呢?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她说。

        我安下了一点心。

        “你还自己补习赚钱呢,况且我们又有屋租可收。”

        “既然这样,那么你就不要打毛衣了吧。多辛苦。”

        “这有什么辛苦?我消磨时间罢了,双手总不能白白空着不动!”她说。

        “你眼睛不好。”我说。

        “这么粗的毛线,对眼睛有什么不好,又不是绣花!”

        “好了好了,祖母,真不够你说的!”我笑了起来。

        “对了。”

        “但是旅行我绝对不去,我舍不得离开你!”

        “傻孩子,我才四十九岁,怕什么?”她反问。

        “反正我舍不得就是了。”我再三声明,“我不去。”

        “不去随你!”

        “祖母,等我毕业之后,我去赚钱,请个佣人给你使唤,到时候你就不必煮饭洗

        衣服了。”

        “才两个人的工作,不会太辛苦的。”祖母这样说。

        “给我一个机会孝顺吧。”我笑看说。

        “唉,你这个孩子,祖母真是不舍得你。”她说。

        “我也不舍得你。”我说。

        “小曼,祖母要问你几句话,你好好答我。”

        “是。”

        “小曼,你自幼与我同住,可习惯吗?”她问。

        “咦,祖母,当然习惯了。”我说:“你问得真奇怪。”

        “有没有嫌祖母老?有没有觉得生活不够娱乐?”

        “不会不会。”我双手乱摇,“怎么会呢,不可能!”

        “这些都是真话?”

        “当然。”我问:“这就是你叫我去旅行的原因吗,祖母?”

        “唔,有一点。”

        “不必了,你真多心,祖母,我很高兴,真的。”

        “你喜欢我,我也知道。”

        我又奇怪起来,从来没有祖母这样问孙女的。

        她怎么会忽然之间这样说起来的呢?我看着她的脸。

        祖母的脸当然不年轻了,但是那种祥和,真使人舒服。

        “小曼,那么我再问你,你可思念你的母亲?”

        “母亲?”我反问。

        “是的。”祖母说。

        “哦,有时便有。”我据实说。

        “什么时候?”祖母问。

        “没有,有空的时候,偶然也会想起来的。”

        “不是常常想她吧?”

        我更觉得奇怪了,“不会。”我说:“祖母,干吗问这个?”

        “没有,我觉得一个孩子离开母亲,心里总会不开心。”

        “我可没有,祖母。”

        “为什么?”

        “因为我有你呀。祖母,我什么都满足了。”我说。

        她笑了,“小曼,你倒真会讨我喜欢。”她说。

        “这都是真话。”我说。

        “我问你这些,是因为怕你大了,不喜欢与老太婆生活。”

        “祖母,你真不该这样想!”我不开心的告诉她。

        “年纪大了的人,就像小孩子一样了,祖母是胡涂了一点。”

        “祖母,你是不是害怕我会离开你?”我问她。

        “唔,是有一点。”

        “祖母,我虽然长大了,但是长大管长大,我还是会一直陪着你,你放心好了。”

        “女孩子总要嫁人结婚的。”她说:“那个时候,你还是要离开祖母的。”

        “不会,我就算嫁人,也会陪你住,那个时候,更多人陪你了。”

        “你的丈夫会喜欢我吗?”祖母半开玩笑的问我。

        “嘿!”我说:“谁敢不喜欢我的祖母?才怪!”

        “也有人会的。”

        “哼!他要是不喜欢你不尊敬你,我就不嫁他。”

        祖母呵呵的笑起来,她像是忘了刚才的不开心。

        我本来想问她,知不知道母亲在哪里,但是又怕她不开心,只好不提。

        也许祖母说得对,到底她快五十岁了,是有点怪脾气。

        我的确是有点思念母亲,但是祖母把我带大,她付出的,远远比母亲多,我应该

        衡量一下。

        我不愿意使她不开心,我实在不愿意使她难过。

        但是我连母亲的照片都没有一张,也不晓得她的长相如何,根本与一个陌生人差

        不多,她怎能与祖母比?

        我必须尽量使祖母快乐一点,她到底也有一把年纪了。

        但是我很怀疑她对我事事守秘的原因,也许她不想我担心。

        我照样替那两个孩子补习,上学放学,没有异样。

        但是渐渐我发觉每天放学,学校门口总有一个人在等我。

        我不是那种瞎疑心的人,但是那个人的确是在等我。

        我知道是因为他盯住我看很久,然后才肯定开。

        这个人每次都站得很远,那个样子,真是恐怖。

        我不喜欢有一个这样的男人跟着我,我告诉了教师。

        但是我的班主任只是笑了一笑,“你疑心了,学校门口是公众地方,谁都可以站

        在那里,而且不一定是看你。”

        我没有法子了,她说得也对。学校门口每个人都可以站。

        但是我、心里确实这个人是为我而来的!我有这种感觉。

        于是每一次他看牢我,我也狠狠的看牢他。

        这是法治地方,他要真敢动一动,我就去报警。

        因此我出入也小心了,晚上我总是搭街车到家门口下车。

        女同学晓得了,笑着说要给我介绍男朋友来保护我。

        她们说得轻松,我可没那么好笑,我一直很警惕。

        使我奇怪的是,为什么最近会发生这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

        我又不敢告诉祖母听,怕她担心,她又不可以帮忙。

        然后就在昨天,我从学校出来,四周一看,不见那个人,心里刚一宽,忽然之间

        一本书掉在地上。我才拣上来,抬头,就发觉那个男人站在不远的地方。

        他这一次站得很近,我吓一跳,但是我的胆子相当大。

        我没有叫出来,我狠狠的看他一眼,然后我想起来了───这个男人,难怪我一

        直晓得他是为我而来的,难怪我这么面善,原来他就是祖母口中的那个“房客”。

        我厉声问:“你是谁?”

        他不出声。

        他那双眼睛,瘦削的脸,走到哪里去我都记得。

        “你跟看我做什么?”我喝问他:“别以为我会怕!”

        他掉转头走了。

        我实在害怕了,风吹上来,我打了一个冷战。

        我实在放不下心,这个房客,到底干什么呢?

        我没有马上回家,我晓得祖母那两层出租的屋子在什么地方。

        我决定去查看一下,看看那两家房客的样子。

        我先到近的那一层去,开门的那位太太,认得我。

        我说:“祖母叫我来看屋子有什么修整的地方。”

        那位太太马上心花怒放,她有三个小孩。看样子她很多产,一年半前我来的时候,

        她只有一个孩子。

        她的丈夫的照片,挂在客厅里,放得很大,我一眼便看到了。

        那个丈夫长得胖胖的,一副福相,一点不像那个男人。

        我问她:“你们没有把房间租给别人吧?有没有?”

        “怎么会呢?”她反问:“三个孩子,这里还嫌小。”

        我点点头。至少这一家,没有古里古怪的“房客。”

        但是那位太太使我烦恼,她一直说:“其实墙壁要粉刷了,浴间的热水器,常常

        失灵,唉,老太太真是好,她关心我们,我们是知道的。”

        我说:“我会告诉祖母。”

        “谢谢你了,小姐。”她很高兴的送我出门。

        我还得到第二家去。

        我在街上叫了一部车子,车子驶得很快。我不断沉思。到底那个男人是谁呢?我

        有一种感觉,他不会是房客。

        我到了地址,按了门铃,说明身份。

        这一家住了三个小姐,更加荒谬,连男人都没有。

        祖母骗我!

        那三个小姐是空中小姐,有两个在家,一个在外地。

        她们把屋子打理得清清楚楚,美丽整洁得很。

        其中一个长得真美,她请我坐,倒咖啡给我喝,拿三文治蛋糕出来招呼,还请我

        常常去坐。

        “老太太没收到房租吗?”她问。

        “啊不,她叫我来看看这里有没有不妥。”我说。

        “没有,你叫她放心好了,我们都是很规矩的。”

        两位小姐同时向我微笑。

        规矩不规矩是一件事,但是她们绝对不会收留一个瘦削面孔,眼发青光的中年男

        人。

        我向她们道别。

        祖母毫无疑问,的的确确,实实在在是骗了我。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真不明白,这神秘男人是谁?

        祖母真是滑稽,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她为何事事瞒我?

        这些事情,真叫我百思不得其解,而且我很气愤。

        一家子里只有我与她两个,有什么不能讲的呢?

        回家一定要问个明白。

        到了家,一开门,祖母就气急败坏的冲出来。

        “唉呀,我急死了,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说一声!叫我左等右等,你不看

        看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说着祖母一把抱住了我。

        她的神色,她的惶急,都证明它是真正爱我的。

        我的心像冰块遇火一样的软溶下来,是的,祖母爱我。

        即使她有事情瞒我,也是应该的,为我好的。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说呀。”她瞪着眼睛问。

        “祖母,”我说:“别急别急,我……我……”我说不出去。

        我该不该说实话呢?如果不说,谎话一定越骗越多。

        然后她说一点,我又说一点,那还得了?这不行!

        “祖母,我们先吃饭,我再告诉你,我去了那里。

        “好好,那快吃,菜都凉了!”

        我一边吃饭一边想,祖母说那个人是“房客”,是不想我知道那个人的真正身份,

        我忽然拆穿她,她一定难堪得很。

        我必须效得圆滑一点才好。

        吃完了饭,祖母好像没有意思追问我去了那里。

        第一,她相信我。第二,年纪大,记忆力是衰退了。

        最近我也细细看她,祖母并没有心神不宁的样子。

        只要我陪着她,她还是很高兴快乐的。她那些运到外国的毛衣,照样编织得飞快。

        只是这个神秘男人,还是我心头上的一个结。

        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了,他绝对不是什么房客。

        是谁?

        祖母知道。

        我决定先把有人在学校门口等我的事情说出来。

        “祖母!”

        “什么事?”她抬起头来,习惯性地托一托眼镜。

        “祖母,最近这一个星期,学校门口,都有一个怪男人等着放学,一直朝我看。”

        “是吗?”祖母笑起来,“这怪男人大概十岁,长得一表人材,穿白衬衫白

        校裤,是你们隔壁男校的学生,是不是?”

        我这样紧张的心情,也被祖母引得笑了出来。

        “怎么?有男孩子看上你了?”祖母是开明的。

        “不是,祖母,”我又沉下了脸,“这是个中年男人。”

        “是吗?”祖母放下毛衣。

        “是的,每天看着我。”我说:“真太不自然了。”

        “那么多女孩子一齐放学,你怎知是看你呢?”

        “因为我认出他。”我说:“我以前也见过这个人。”

        “他是谁?”祖母愕然的问。

        “是你说的那个房客!”我冲口而出,“是他!”

        祖母脸色变了一变,“是那个人?你看错了吧?”

        “怎么会?那么瘦,又像生病似的,见过不容易忘。”

        “那个房客你才在门口碰见过一面。”祖母说。

        “是他!”

        “看错人了,小曼。”祖母比什么时候都固执。

        “好吧好吧,算我看错人了。”我赌气又不服输。

        “是看错了。”祖母说:“天下瘦的男人多着呢。”

        被祖母这么肯定的一说,我都怀疑自己起来。

        真看错吗?

        是我疑心生暗鬼吗?是我幻想力太丰富吗?

        “那么那个房客呢?”我问。

        “搬了,”祖母说:“不肯加租,我叫他搬了。”

        “啊,我怎么不知道?”我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这些事情与你商量做什么?你又不懂。”祖母说。

        “是吗?”

        “现在租给一个空中小姐。”祖母说:“交租真爽快。”

        真糟!

        这样说来,真是一点漏洞都没有,是我白多心了?

        我怎么这样蠢?我怎么没想那个房客会搬掉?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熟。

        奇怪的是,第二天放学,那个男人不见了。

        第三天不见,第四天也不见,第五天也不见。

        我想我真有点神经病,无端端的说一个男人盯着我。

        想到都会脸红,难怪班主任会有那种微笑。

        一天打毛线的时候,我忽然看到祖母空白的无名指。

        “咦,祖母”,我说:“右手上的红宝石戒子呢?”

        “啊,”祖母看看手,“一直钩着毛线,我嫌麻烦脱了它。”

        “那种翡翠的戎子一定不钩,改戴那一只好了。”

        “好的。”

        “我喜看你戴戒子,很有风度的样子。”我说。

        “好的。”她笑,“我戴那一只。”她什么都依我。

        从此,她就改戴翠玉的戒子。我没觉得异样。

        祖母的举止一向很合理,她很少有不对劲的地方。

        祖母对我益发的好了,她渐渐对我非常小心。

        而且她常常说:“小曼,你对我来说,真是一件无价宝。”

        祖母如果没有我,无异是会寂寞了一点,但是她也可以省却不少麻烦。

        我不是一个太细心的女孩子,很多时候我不如她的意。

        但是我只有她一个人,她也只有我一个人。

        我将来还可以结婚,有很多的子女,祖母却已经老了。

        我不知道她年轻的时候怎么样,过得好还是不好。

        不过祖母现在的确只有我陪着她,这是事实。

        “小曼,”她会说:“将来你结了婚,祖母替你带孩子。”

        “你怎么可以这样辛苦呢?”我说:“我一定请佣人服侍你,祖母,你放心好

        了。”

        “你要养多一点孩子,家里热闹一点才好。”

        “是的,我想要四个孩子。”我得意的问:“好不好?”

        “当然好,环境许可就好了。”祖母也表示赞同。

        “他们一定很尊重你,那时候你就是曾祖母了。”

        我们说得很起劲,像真的一样。

        但是祖母的眼睛忽然润湿起来,她低下了头。

        “祖母。”

        “能活到那一天就好了。”她说。

        “当然可以,你太年轻,祖母,你一定可以的。”

        她紧紧的抱住了我。

        祖母实在太可怜了,她是这样的寂寞无聊。

        她所有的时候,都花在我身上了,没有我,她更没有寄托。

        为了使家里热闹一点,我开始带一些同学回家玩。

        幸亏她们喜欢祖母,祖母也喜欢她们。

        我们常常在家一块讨论功课,然后就谈天说地,节目丰富。

        一天放学,我约了三个女同学在家又笑又讲。

        祖母在厨房里为我们弄点心。

        电话响了,我就去听。那边说找祖母“陆老太太”。

        “祖母电话!”我叫。

        祖母出来了。我便把话筒递给她。

        她擦了擦手,把电话接过,看了我一眼,迟疑一下。

        我又回到女同学那边去。

        我听见祖母说:“今天不行,今天不方便!”她的声音有点怒意,“你们不可以

        来!”

        我忍不住竖起一只耳朵听。祖母对谁发脾气呢?

        她极少生气的。

        “贪得无厌!”她把声音压低了,再说了一会儿,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站起来,“祖母,谁啊,那么不礼貌?”我问。

        她马上笑笑,“过来,小曼,让我看看你!”她说。

        我走过去。

        “这么高了。”她把我抱住,“又这么可爱。”

        我也笑了。年纪大的人总希望孩子们亲热一点。

        “祖母,我也许不够水准,但我是疼你的!”我说。

        祖母当然晓得了,不然我不会花那么大的心血了。”

        我亲了她一下。

        “过去做功课吧。”她说:“点心就快好了。”

        当大家吃点心的时候,我那些女同学说:包子甜美得连她们的舌头都差点咬了下

        来。

        祖母呵呵大笑。

        我看见祖母与同学都那么开心,当然心里快乐。

        没想到第二天我放学回来,祖母躺在床上,头上一块大纱布。

        我吓得把书都掉在地上,“祖母!”我尖叫一声。

        “你怎么了?”祖母的声音是低低的,“别怕别怕!”

        “头上干什么?”我惊问。

        “摔了一交,破了点油皮!”她轻描淡写的说。

        “纱布是谁跟你包的?”我问:“是医生吗?”

        “医生。”祖母说:“我打电话叫来的,你放、心好了。

        “医生来过了?”我问:“医生怎么说?有危险没有?”

        “没问题。”

        我仔仔细细的看看纱布,:“擦伤油皮?还隐着血呢!”

        我瞪祖母一眼。

        “小曼,叫你别担心!”祖母好像有点不耐烦。

        “我是疼你,祖母,你走路要小心,家里没有人,出了什么事,你叫我可怎么办?

        我会急死的。”

        我眉头紧紧的皱着,从心里面发急,话又不敢说重。

        祖母又笑了,“以后小心点就是了。”

        “在那碰的。”我又问。

        “抬角上。”

        “把那张柏子移开。”我说:“我现在就动手!”

        “真是急性子。”祖母微笑。

        医生来换药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伤口,真不轻。

        祖母从来不摔交的,说她老,她也没有老到那种地步。

        等到伤口渐渐复元,她额角上留下一个小疤。

        年纪那么大还留个小伤口,祖母是不大开心的。

        我除了再三叮嘱,叫她小心之外,也没有其他方法。

        然后天气便秋凉了,祖母照例替我买了一批新衣服。

        往年她自己也做一点,但是今年她自己没做。

        “祖母,你干吗没去裁缝那里?”我问她。

        “年纪大了,穿去年的也一样,就省一点好了。”

        “何必这样省呢。”我说:“省下来又没别的用途了。”

        祖母笑一笑,“积谷防饥啊,小曼,你慢慢就知道。”

        这些老人家一直省,我实在不太明白其用意。

        因为她上次摔了一交,我开始注意祖母健康情形。

        也许我的眼光不太好,但是我发觉她没有什么异样。

        虽然一切正常,不过我心里始终打着一个大大的结。

        我除了上学放学,还得去补习,没有太多的时间剩。

        功课自然也是越来越忙了,很有点透不过气来。

        祖母有意叫我放弃那份补习工作,节省精神应付功课。

        我说不可以。

        “那两个孩子这么乖,如果我不教,他们不晓得哪里去找人呢,而且赚点零用,

        没有什么不好。”

        祖母说:“但是你太辛苦了,我怕你吃不消。”

        “怎么可能!”我说:“你不辛苦,我怎么会呢?”

        祖母一下子抱住了我,“小曼,你真是个好孩子!”

        小曼小曼,你没有好好照顾祖母。

        我心急气躁,相信全露在脸上。

        祖母见我这样关心,便说:“你疼我,啊?”像个小孩似。

        我拥抱她,将她的身子摇两摇。

        这件事过去之后,祖母的行为越来越是诡秘。

        一日放学,忘了带锁匙,原想按门铃,后来一想,不知祖母是否午睡。

        于是淘气地伏在木门上窃听一下。

        屋里有人声。

        咦,是谁?

        是一位男客。

        声音不太清楚,但是可以听得见,隐隐约约的。

        祖母在那里说:“这样子需索无穷……不可以答应。”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你想一想吧,还给我们也行。”

        “把她还给你?绝对不可以!”祖母说:“太没道理。”

        把什么还给人?我真觉得奇怪。这几个月来,这样奇怪的事情好像没断过。

        照以往我早就把门开进去看个一清二楚了,但是今天我没那样做。我在门外偷听。

        我想知道得多一点,像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他为什么与祖母说话,祖母为什么从来不提他。

        他又为什么来,每次匆匆忙忙。

        忽然之间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是那个“房客”?

        有两次我在门外碰见他,屋子里面的,会不会就是他?

        “……请你走好不好?我一时间那来的钱?你们每个月都来……小曼就回来了。”

        我忍不住了。

        我大声敲门:“祖母,祖母开门,谁在里面?”

        里面的声音都停止了,我有点急,祖母怎么不来开门?

        我又叫,“我都知道了,你开门吧,快开门!”

        隔了一阵子,祖母像是无可奈何,把门开了。

        我松了一口气,“祖母”!我抱住了她,“什么事?”

        她的脸色是苍白而愤怒的,眼泪在眼眶里。

        我拉着她奔进屋子里,那个男人已经走掉了。

        “人呢?”我问祖母,“那个人走了吗?他到那里去了?”

        祖母的嘴唇颤抖着,神情真是痛苦异常,说不出来。

        “不要再瞒我了。祖母,那个人后门走了是不是?”

        祖母坐了下来,低下头,不出声。

        “祖母,你告诉我好不好?为什么好几个月来,都有这种不三不四的人到我们家

        来?”

        祖母抬起头来,有点哀伤的看着我。“小曼,”她叫我。

        “说给我听,祖母,请你从头说给我听,好不好?”

        “你迟早都会晓得的,我不如告诉你吧,小曼。”

        “你说呀。”

        “刚才那个人,是,是───”祖母的眼泪掉了下来。

        “是谁?”我心里已经知道一两分了,“是我母亲那边的人,是不是,她要来要

        回我,是不是?”

        “你几时知道的?”祖母惊讶的抬起头来问。

        “我猜的,祖母。”我说:“那个人叫你把我还给他,有没有?”

        “你真的知道了?”祖母哭了起来,抱住了我。

        “你放心,祖母,他们都在做梦,我死也不会离开你的!”

        “小曼,你真是好孩子!”

        我连忙摸出手绢替她擦眼泪,“祖母,你千万别再哭了。”

        我第一次看见祖母伤心落泪,为我哭了。

        “不要把他们放在心里,”我说:“我不会跟他们走的。”

        祖母还是抱着我。

        “法律上边没有不准孙儿跟祖母住的,我们不必怕。”

        祖母渐渐恢复了自然。我问她,“他们来过几次?”

        “每个月都来。”祖母苦笑,“来拿钱,来恐吓我。”

        “什么拿钱?”我握紧了拳头,“太卑鄙了!”

        “不给钱他们就说要把真相告诉你,小曼。”

        “让他们告诉好了,祖母,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为人。”

        “但是小曼───”她欲语还休的样子,说不下去。

        “你给了他们很多钱吧?”我愤怒的说:“是不是?有好几件首饰给了他们。你

        不做冬衣,把钱省下来,祖母,你太软弱了,这是勒索,我们可以报警!”

        “小曼,你不知道的了,”祖母苦涩的说:“我怕!”

        “怕什么?没有人可以伤害我们,你放心好了。”

        “但是她是你母亲,小曼,你与她多么的亲!”

        “不管有多亲,祖母,她这样的伤害你,我也不帮她。祖母,你对我好,我知道。

        但是她呢?我连她的脸都记不清楚,祖母。”

        “小曼,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祖母看看我。

        她的眼光这样的复杂。祖母为我忍受了这么久。

        她到底给了多少钱这班匪徒呢?这一笔损失怎么算法?

        “祖母,你去休息吧,我都知道了,你去躺一会儿。”

        我扶她进房间,倒一杯茶给她,然后一个人坐在客厅里。

        祖母告诉我,我的父亲,她的儿子已经早就去世了。

        那么这个瘦削的男人,大概是我母亲的丈夫了。

        这个下流的男人!利用祖母的弱点来进行勒索!

        这件事我母亲知不知呢?她是同谋呢,还是无法阻止这个男人的强盗行为?

        我忽哭了起来,我一直心里悬念母亲,却不知道她原来是一个这样的女人,难怪

        祖母不让我见她了。

        祖母这一次为我,真是吃足了苦头,我对不起她。

        我想到她额角的那个疤,我真怀疑地并没有摔交。

        那个男人这么凶恶,他什么做不出来呢?太危险了。

        我走回房间,擦干了眼泪。

        还有那只钩住毛线的戒子,也是这个情形之下失踪的吧?

        我到祖母房间里去,她已背着墙在沉思,并没有睡着。

        “祖母。”我经唤她一声。

        “孩子。”她转过头来。

        “祖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们可以想办法。”

        “唉,你年纪这么小,我又怕失去你,你不会明白的。”

        “祖母,你把我当作孩子,我一切都知道。”我说。

        “你疑心已经很久了吧?”她问:“我也看得出。”

        “那男人──他是我生母的丈夫,是不是?”我问。

        祖母答:“可以这么说。是的,他是的。”她垂下眼来。

        “这男人太下流了,祖母,怎么可以对一个老太太威逼?我们应该采取强硬一点

        的态度。”

        “我怕失去你,孩子,你想想,我除了你,还有什么?”

        “祖母,你还有很多,而且你、永远不会失去我。”

        “真的,孩子?”

        “真的,祖母。”我握紧了她的手,她需要我。

        祖母从来未曾这样软过,我要帮助她,因为她是我祖母,她从小把我带大,我们

        俩相依为命。

        “把整个故事告诉我,好不好?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本来你也是跟着你母亲的,只是后来孩子多了……”

        “啊,她又再嫁了人,生了一大堆,然后就把我送到你这里来,不要我了,是不

        是?现在看见我们环境不错,又千方百计的来搅事,不要多说了,祖母。”

        我转过头来。

        没想到我还有这样复杂的身世,叫我自己难过。

        “当时你母亲收过我一笔钱。”祖母喃喃的告诉我。

        我也苦笑,“原来她把我卖了给你。祖母,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呢?”

        “世界上各式各样的人很多,小曼,世界是奇怪的。”

        “我想见她!”我忽然之间说:“我一定要见她!”

        “我的母亲!”我说:“祖母,我要问清楚她!”

        祖母慌张的说:“小曼,你千万不要冲动,你不能见她。”

        “为什么?”我问。

        “我不要你去见她。”祖母说:“你答应我,小曼。”

        “可是为什么?”

        祖母哑着声音说:“她不是一个好女人,你会学坏的。”

        “我不过与她见一次面而已,把话说个清楚───”

        “不可以。”

        “祖母,没有什么影响的,她说的话,我半句也不会听。”

        “不可以,小曼,我只要求你听我,不答应吗?”她问。

        祖母的样子很慌张,我如何忍、心不答应它呢。

        “当然,祖母,你不喜欢的话,我一辈子不见她好了。”

        祖母的眼泪淌了下来,“好孩子,不枉祖母疼你一场。”

        “别哭,对身体不好,祖母。”我轻轻的替她揉那个小疤。

        “本来我也不想再提了,但是上一回来,那个男人把我推倒在柏角,头上便撞开

        了花。”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几乎气炸了肺,“祖母,下次我们马上叫警察,抓他去坐

        牢。”

        那个脸色青瘦的男人,在我脑子里浮现出来。

        以后我见到这个人,我不会放过他!我也是一个倔强的人。

        但是我不明白一向精明果敢的祖母,怎么会怕他们。

        也许她太怕失去我。

        “小曼,现在你去上学放学,路上一定要小心。”

        “笑话,他们敢拿我怎么样?”我反问:“我不怕。”

        “但是───”

        “要是你真不放心,那么找人保护我好了。”我说。

        “这种事外扬,到底不好,小曼,你自己要警惕。”

        “知道。”

        “尽量搭计程车,知道吗?不要与陌生人说话。”

        “祖母,那么你看见那个人再来,也不要乱开门。”

        “好的。”

        我看她的样子,好像舒服了一点,我也比较放心。

        这个打击对我来说是大的,但是我有什么法子逃避呢?

        有一个这样的母亲,并不是光荣的事,我告诉自己。

        所以在同学以及一切人面前,我都不出声。在祖母面前,我也沉默得多了。

        祖母尽量做到没事人一样的,但是她也办不到。家里一下子就没以前那么欢愉了。

        因为那个人还会来。

        那个男人。

        他随时都会出现,他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肥肉呢?

        但是他这一次,绝对不会再如愿以偿,我不会令他这么舒服。也许祖母容易欺侮,

        但我不是。

        我与祖母虽然不出声,但是我们两个人都在等他来。

        他果然来了。

        一个晚上,我在做功课,祖母在织毛衣,他来了。

        祖母在开门,我回头一看,就看到那个男人站在门口。

        我马上跳起来,走到门旁,站在祖母的身边,瞪着他。

        门上有一条铜链子搭着,门只开了一条缝,这使我放心。

        “你是什么人?”我喝问他。

        “什么人?”他的声音低而阴险,“问得很好,小曼。”

        “你不配叫我的名字!”我怒道:“快点走,不然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忽然之间他笑起来,“你大概什么都不知道吧?”

        “我什么都知道,滚,滚!”我用力推上了大门。

        他在门外叫:“我是你父亲!你知道吗?父亲!”

        我尖叫起来,“你一分钟内不走,我就打九九九,滚!”

        祖母在一旁呆呆的。她看上去是这样的手足无措。

        那个男人扬起一阵笑声,便走了。我喘出一口气。

        “不要脸!父亲?”我低声咒骂,扶住了祖母。

        “小曼,也许我们不应该这样凶。”她说:“这种人…:.”

        我这时候的心,倒也有点凉飕飕的。祖母说得对。

        这种人,穷凶极恶,什么做不出来呢?他还怕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他会有胆子来登门勒索,不顾后果。

        他会把祖母推倒在地上,弄伤了头,流血。

        他实在太可怕了,如果给他进入屋子,怎么办好?

        大门上的一条铜链子,只怕他一撞就开了,有什么用?

        我与祖母,一老一小,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们两人生命都有危险的样子。

        怎么办好呢?

        “算了,”祖母叹口气,“这种人,一直敷衍他,也是个没完,不如得罪,也算

        了。”

        “他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弄回去,他自己不是有孩子?”

        “我不晓得。”

        “祖母,他对我有什么企图呢?我弄不清楚。”

        “要一点钱罢了。”

        “是的,你给他钱,是因为怕我知道,现在我全晓得了,我不会跟他走,为什么

        还不死心呢?”

        祖母沉默了。

        “他应该适可而止。是不是?祖母!”我反问。

        祖母还是不出声,隔了很久,她说:“我不知道。”

        但是祖母不让我报警,不让我去见他们,什么都不让我做。我们只好僵在那里。

        祖母又好像很维护他们的样子,怕我得罪这帮人。

        我很难过,心神因此便乱了起来,功课也不太注意了。同学们都觉得奇怪,我自

        己倒是吃一惊,怎么办呢?

        我推说是身体不舒服,但是又不可以在紧张关头告诉。

        我博取到老师与同学的同情,不过我自己晓得原因。

        一天放学,我在门口,看到了那个可恶的男人。

        他一定会来的,这不是预感,这是事情的真相。

        我没有逃避他,我迎上去,“你又来了,是不是?”

        他没料到有这一看,怔了一怔,牢牢的看住我。

        女同学都围上来问:“什么事,小曼,什么事?”

        我摆摆手,“没事情!你们回去好了,这是我相识。”

        她们看看我,又看看这个人,便散开走了。

        我对那个男人说:“我的同学都认得你了,你想怎么样?”

        “我没想怎么样。”他说:“我只要与你说几句话。”

        他的眼睛闪烁着,脸上的皮站在骨头上,真是可怕。

        我从来没有见过比这张脸更可怕的东西,我真心寒。

        他比我前几天见他的时候又瘦了,像只贴髅头。

        我问他:“你一直来干什么?你说,你说好了!”

        “你的那个祖母,她并没有交钱给我。”他说。

        “她为什么要给你钱?”我声势汹汹的问他。

        “她答应的。”

        “答应?”我指住鼻子,“你骗得了一个老太太,骗不得我!”

        他低下了头,“可是她答应的,后来她又不遵守诺言。”

        “还是她不对?你凭什么个个月向她拿钱?说!”

        “我知道我不对,但是我们需要这笔钱。”他说。

        “谁不需要钱?!难道我不需要?我要交学费呢!”

        “但是她答应的。”这个男人翻覆的说着这几句话。

        他并没有凶恶的对付我,我有点意外,我还以为他会把刀子都拔出来呢。

        “她给你钱,”我说:“是怕我知道真相而离开她,但是现在我知道了,而且我

        不会离开她!”

        他怔怔的说:“那么你母亲───?”

        “我不要见她!你可以去告诉她,我不要见她─.”

        “但是她毕竟是你的母亲,而且你从来没有见过她。”

        “不要以此打动我的心,”我说:“当我是一个小孩的时候,我要吃饭我要穿衣

        服,我要上学我需要照顾的时候,我的母亲在那里?”

        他不响。

        “现在我已经要成人独立了,你们却要来找我回去?”

        他还是站在那里不动。我们就这样僵立在校门外面。

        “是的。”他说:“我们不对。”

        “你还打了我祖母,是不是?─一我的火气又来了,“你这种人,早该坐牢

        了──”

        他退后几步,“你这样骂我?”他指着胸口问我。

        “为什么不骂你?你是什么东西?”我喝问他。

        “我,我是你的父亲!”他的眼睛闪出异样的光芒。

        “你放屁!”我胀红着脸冲出一句粗话,“你见鬼!”

        “什么?你不是说全知道了?”他问我,指着我。

        我看着地,心里慌张起来,是的,我干么要与他说话呢?我干么不叫警察来抓走

        他?是不是有这个可能呢?

        “我父亲早就死了!”

        “谁告诉你的?”

        “祖母。”我再说一次,“祖母说,我父亲死了。”

        “那么我是谁?”他又问我,声音忽然很小很小。

        我站在那条静寂的小路里,有点害怕,可是又不愿意走。

        学校里所有的人都走了,天也黑了,只剩下我们两个。

        我终于说:“你是我母亲的丈夫,就是这样而已。”

        地看了我一会儿,那种神情,很奇怪的样子。

        他清清喉咙,像有一块痰吞不下去似的难过。

        然后他奇奇怪怪的问:“这是你祖母说的吗?”

        “是。”

        “啊。”

        “怎么样?”我挑战似的问他,“难道她说错了?”

        “没有。”他低下了头,“不过她受伤那次,不是我故意的,我只推了她一下,

        当时她扑上来,我没有法子,伤了她,我也很后悔。”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我也不想再骂他了。

        他大概也是个可怜的人,只不过卑鄙龌龊一点。

        我看出他不会伤害我,而且奇怪的是,我相信他的话。

        “你要不要去看看你的母亲?”他小声的问我。

        我不明白他声音为什么这样小,我们身边没有别人。

        我看着他。

        他更觉得局促了。

        为什么呢?我不怕他,他倒反而怕我?这事可能吗?

        “你姓什么?”我问他,滑稽,我的声音也低下来了。

        而且我一点都不害怕,他也并不如我想像中那么可怕。

        “我姓许。”他答。

        “许先生。”怎么会叫他一声先生呢?他是一个勒索祖母的人呀,站在这里与他

        讲什么?祖母知道一定急死了!

        “啊。”他应了一下。

        “你打算怎么样?”我问:“祖母是不会再给你的了。”

        “也许你不相信,我只是要再来看看你。”他说。

        “看我?”我反问:“我有什么好看?你要钱罢了。”

        “是的,我要钱,你母亲身体不好,要看医生。”

        “我不相信,所有要钱的人都说为了看病!”他苦笑。

        “可是也有人借了钱转头便去赌去花天酒地!”

        我一点不给他留面子,一直数落他,拆穿他。

        他不出声,只是看着我,然后说:“你很聪明,小曼。”

        “我劝你还是不要再来找我们了,许先生。”我告诉他。

        他答非所问的说:“小曼,你到底是念过书的孩子,聪明。”

        我不耐烦的说:“许先生,你听见没有?你还是趁早就放手吧,祖母带大我,也

        不是容易的。”

        “是的是的,她只是个老女人,我们太不对了。”

        “假如你以后都不来骚扰我们,那也是值得原谅的。”

        “以后都不会了。当初……只是你母亲要见你,真的。”

        我不出声。

        “你晓得穷人的毛病,”他说:“把孩子卖掉又想念他。”

        “我是被卖掉的?”我心有点酸。祖母说过她给了钱他们。

        “是,实在太需要钱了,孩子又多,像讨债鬼一样。”

        “谁叫你们养下那么多的?”我喝问他,“又把我卖掉!”

        他不响。

        “幸亏是卖给我祖母!但是你们太不要脸了!”我转头走。

        “小曼!小曼!”

        “叫我作甚?”

        “你回来,回来再与我说几句话!”他央求我。

        我厌恶的说:“不多说了!你以后也别再来搅我们。”

        “小曼,难道你不想念你母亲?难道你不要见她?”

        我背着身略一迟疑。

        “她到底是生你的母亲!而且她生了病想见你!”

        我的眼前马上浮现出一个脸青唇白的病妇来了!

        我掩上了脸。

        也许这个男人撒谎,也许我母亲只是一个妖冶的女人,敞开着旗袍领子,手指夹

        着烟。

        我朝前走了几步,我想到了我的祖母,她正在等我回去呢。

        “小曼!你真的不想去看一看!”那个男人又开口了。

        我猛地回头看住他。

        “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的,相信我!”他说。

        “相信你?我凭什么相信你?”我冷笑,“我怎么知道你会把我带到什么样的地

        方去?告诉你,你聪明一点别再鬼鬼祟祟的出现,要不然我就报警!”

        我头也不回的就走。

        他还在叫,“她住在美丽街一号二楼,你自己去看好了!”

        我的心一动。美丽街?从来没听过有这样的街道。

        我叫了街车往家里赶,一直从车窗往后面看。

        我直到现在才后悔,怎么会跟他说了那么久?

        我与他说道理有什么用?他会答应不再来找我们?

        他会断了这条好财路?才怪呢!我们还是要想法子。

        我怕他会跟上来,一直看后面的车子,但是他没有。

        他是不愁没有机会的。他不急于跟我回家。

        但是他为什么要向我解释那么多呢?我不明白。

        他好像想我对他好感,同情,这对他有什么用?

        美丽街一号二楼。我母亲住在那里,这是他说的。

        是真的吗?

        回到家里,祖母皱着眉头。

        “祖母。”我叫她。

        “小曼,我打算搬家了,我们搬到另一层房子去住。”

        “这里呢?”我问。

        “租掉。这样比较好一点,”她说:“避一避麻烦。”

        “很好,”我也笑了,“祖母,我们早该想到了。”

        祖母拍拍我的背,“小曼,必要时你还得转学校。”

        “什么?”我睁大了眼睛,“我不干,这不行。”

        “为什么?”

        “祖母,你不晓得,做插班生会影响功课,而且好的学校不收插班生,我念得好

        好的,怎么可以转校,”

        “你不怕那个人?”祖母问我,“他会从学校跟到家来!”

        “这──”

        “到时我们搬那儿都没有用!”祖母告诉我。

        “唉。”我叹口气。

        “听我的吧。”祖母说:“我会替你安排好学校的。”

        “也许他不会再来了呢?”我说:“先等一等好吗?”

        “不会再来?才怪呢,”祖母固执的说:“小曼,你不听话。”

        “祖母───好吧,听你的吧。”我又叹口气。

        我不怪她,老年人总有点,而且她又为了我们安全。

        我没有把今天这男人的事情告诉她,免她担心。

        我在学校里又过了三天,祖母一时找不到插班生学位。

        但是那个男人果然没有再来。第五天第七天,他也没来。

        我们的家倒是搬了,搬到以前空中小姐住的那层。

        地方虽然小了一点;但是很舒适的样子,我也喜欢。

        第九天第十天,姓许的男人还是没有出现的征象。

        我心里有种感觉,他永远不会再出现再出现了,我想。

        我告诉祖母:“那个男人没有再来。”

        “是吗?”她不置信的问:“不可能的事情啊!”

        “也许他良心发现了,”我说:“他有打电话来吗?”

        “没有?”祖母说:“这里新地方,他们找不到的。”

        “可能不会再出现了,”我开心的说:“那该多好。”

        “如果真的不出现,那就太好太好了。”祖母也说。

        然后半个月过去了,姓许的男人一去无踪,消失了。

        祖母没有再提起转校的事情,我当然更不出声。

        祖母说得对,我是很孝顺她的,样样尽量迁就她。

        像转校这件事情,我根本不赞成,但是我也答应地。

        幸亏现在不了了之,否则我心里一定会不开心。

        事情好像已经全过去了,我的生活又正常起来。

        祖母精神也好转了,她手上的戒子,也没有继续失踪。

        恶梦好像完全过去,我实在很振作,功课恢复进步。

        无论怎么样,这件事情是我母亲做得不对,我想。

        她不该支使姓许的男人来勒索祖母,这是下流的手段。

        祖母的钱只是一点可怜的节蓄,他们怎么可以像强盗?

        即使她病了,想我,我也不会同情她的,她错得厉害。

        既然经济不好,也该早有打算,勒榨不是好办法。

        不过那个姓许的男人,倒是遵守了诺言,他没有再来。

        他是一个讲出话算数的人吗?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他又的确没有再出现,难道他真的做得到?

        祖母问我,“那个男人,真的没有在学校找你了?”

        “没有。”我答。

        但是我记得他那张脸,瘦得像个贴髅,可怕之至。

        还有他身上肮脏的衣服,旧的裤子,破的衬衫。

        那双皮鞋,连鞋带都断掉了,袜子退在足踝上。

        这样难看的男人,我一辈子不会再看到第二个。

        祖母是这样的整洁,同学们这么可爱,我自己又相当要好,老师更不用说了,几

        时见过这样恐怖的人来着?。

        难怪他给我的印象特别深了,这不是奇怪的事。

        不过他忽然中止来骚扰我们,实在是太奇怪了。

        渐渐时间过去,匆匆几个月,我的大考完毕了。

        放假在等成绩公布,我与祖母都很兴奋紧张。

        祖母一直在想将我这个奖我那个,估计我的成绩一定优异,绝对不差。

        我自己呢?颇有一点信心,又有一点担心,矛盾。

        既然空下来了,我想起美丽街一号二楼的地址。

        我那个母亲,真住在那里?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到底有多少个同母异父兄弟?

        他们生活得怎么样?如果不好,差到什么程度?

        我母亲,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值得同情吗?

        我有一千八百朵个问题在脑子里转来转去,扔不去。

        每次想到这样,我总是有种出卖了祖母的感觉。

        祖母对我这么好,我还去想别人,太没良心了。

        但是我又告诉自己,我想的不是别人,是我母亲。

        美丽街一号二楼。

        放了一星期的假,我实在无法忍受了,我要去!

        那一天我告诉祖母,我要去买几本参考书回来看。

        祖母眉开眼笑,“小曼,放假了就与同学出去玩玩吧。”

        “不,书还是要温习的。”

        “有钱吗?”她问。

        “有。”我说。

        我小心的换上一件干净的裙子,照了照镜子。

        祖母一直说我像她,但是我有没有像我母亲?

        我知道我不会心死。如果不见以下母亲会更糟。

        我这一辈子都会猜测她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

        还是索性去看一看,好与不好,都认命算了。

        这样想的时候,我心里已经怕得不得了,浑身发冷。

        去还是不去?

        我拿着小钱包出门,祖母照例叫我小心,找勉强的笑了一笑,手心里都是冷汗。

        我先到书店去买了我要的那两本书,然后叫了街车。

        在车上我又想了半天,然后说:“美丽街一号。”

        司机奇怪的回头看了看我,好像惊异我怎么会去那里。

        那一定不是一个体面的地方。

        从姓许的男人身上,我可以看得出来,他们过得很差。

        车子开了廿分钟才到目的地,美丽街是一个可伯的地方。我现在明白这个男人为

        什么会这么瘦,这么憔悴。

        这个地方是人住的吗?居然有胆子叫美丽街。

        这一条街上,简直没有一间正式的房子,我见到的,都是铁皮靠着破砖墙起来的

        蓬盖,这些地方,便住着人。

        两边的屋子,随时会塌下来一样,楼梯又窄又深又黑,看不到底,看不到里面,

        烟与肮脏熏得到处是污溃,婴儿光着身子躺在纸盒里,獭皮狗就在旁边睡。好几个三

        四岁的孩子跌在泥里,没大人理会。

        地上的垃圾足足几寸厚,老鼠公开的奔来奔去。忽然之间,两个女人尖叫着对骂

        起来,样子像鬼一样的难看。

        我几乎要昏过去,这是什么地方?这叫美丽街?

        美丽?怎么会想出这样一条街名,我太不明白了。

        我一辈子没有见过这样可怕的地方,难道他们住在这里?我的母亲?

        我想也不愿意去想它。但是我已经来到这里了。

        我必须要找到一号二楼。我抬头望去,那些屋子,黑沉沉的,墙壁像随时随地会

        倒下来一样。

        这就是我母亲串同丈夫向祖母勒索的原因?

        我想穷也许就是罪恶,如果他们生活好点,就不同了。

        我在找门牌,但是这条街并没有明显的门牌可以看见。

        一号应该在开头,要不就是在尾端,不会在当中的。

        我选了尾端,走上二楼。楼梯还是木的,又陡又黑。

        我攀着扶手,慢吞吞的走上去,总算到了二楼。

        那家人并没有关门,我自大门看进去,只见一间间木板隔开的房间。他们把什么

        都堆在地下:席子、衣服、箱子、甚至饭碗。

        我站在门外,动都不敢动。

        我心里面很难过。如果我的母亲不错住在这里,我绝对原谅她,我不会怪她跑来

        向祖母勒榨。

        她也实在太可怜了,生活到这种地步,还有廉耻心吗?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人看到我了,她走过来喝问。

        “找谁?”她来得声势汹汹。

        我并不怕她,我打量着她。这是一个强壮的女人,肩膀宽得像一座山,头发长长

        的被在背上,一张脸上有双三角眼。我退后两步。

        “找谁?”她的声音更大了。

        她把我当贼吗?我啼笑皆非的想。我即使是贼,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我偷

        啊。

        我的天。

        她的年纪并不大,但是那种泼相,真是厉害。

        “找谁?”她见我不回答,显然是光火了,问第三次。

        “找姓许的。”我说:“我以为这里是一号,不是吗?”

        “姓许的?”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我不动声色。

        我晓得我找对地方了,这里就是姓许的了,错不了。

        “找姓许的干吗?”她还是横在大门前,不放我进屋。

        “有事。”

        “什么事?”她理直气壮的问我,洋洋得意。

        唉,在今天之前,我实在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女人。

        但是现在我看清楚了,真是觉得可怕。我怎么办好?

        我不能一直站在门口与她斗嘴,我绝不是她的对手。

        “是许先生叫我来的。”我说:“我来找他。”

        “我便姓许。”那个女人说:“你找我父亲?”

        我看她。父亲?姓许的男人是她父亲吗?

        那么她是我的──?不可能,她一定是姓许自己的孩子。

        “是。”我说:“我找他。”

        “进来吧。”她说。

        我进屋子里,往有亮光的一角走去,却给她喝住了。

        “喂!那边是人家的地方,跟我来!”她摆摆头。

        干么这样小的屋子里,还住了几伙人家?我吓一跳。

        “来这边!”

        我跟她走进一个房间,房间的门口有一道脏布围着。

        “坐!”

        我坐在一条板凳上。这间房不会大过六十尺,有一张双人铁架床,一张帆布床。

        我坐在帆布床上。

        她一直往我身上瞪,我想我实在是穿得干净而考究的。

        我忽然想哭。我明白祖母的心意了,我全明白了。

        她怎么想我知道真相呢?祖母爱护我,她不忍心。

        即使见到了母亲,又怎么样?我可以做些汗么?

        这便是祖母不要报警的理由了,我完全明白了。

        “我父亲出去了。”她说:“你找他有什么事情?”

        我看这个年轻的女人,她大概有二十二、三岁了吧?

        她的头发很长,可是给我一种、永远不洗的感觉。

        一套唐装衫裤很不干净,领口敞开着,袖子卷得很高。显然没有谁告诉她,正经

        女人应该穿得斯文一点。

        她的脚很大,穿一双胶拖鞋,手很粗,指节也大。

        但是她长得很高大,而且胸部发育得不错,腰肢很细。

        这个年轻女人,会不会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的手心冒着汗。

        我说:“我姓陆,我叫陆小曼,你或许听过我的名字?”

        “啊,”她恍然大悟的叉起了腰,“你就是陆小曼?”

        “是。”

        “你总算回来了!”

        “不不,我不是回来,我只是来看看──我的母亲。”

        她吃吃大笑起来,“看母亲?你还记得她?”

        我不出声。

        “看你的样子,显然过得比我们好,读过书,受过教育,可是母亲倒一直想着你

        一个人,老天,九个孩子,她就想你一个人!”

        “她人呢?”

        “看病去了。”她说:“每天看病,你知道吗?”

        “她身体真不好?”我问。

        “当然,你以为还有人那么空去骗你?”她大喝一声。

        我想哭,缩在一个角落里。十个孩子,住这间房间?

        “我们活得像猪,你一定过得很舒服吧?”她问。

        我不敢出声。

        “说呀,说呀!”她一步一步的向我逼来,真可怕。

        我忽然之间狂怒起来,我说:“你有什么资格喝问我?”

        她怔一怔,她没想到我也会声音大起来,不怕她。

        “谁把你们害了的?是我吗?你说,是我吗?”

        “反正你没有脸再回来,你去做你的小姐去!”

        “我不想与你吵嘴,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不是我自己要回来的!是你的父亲求我

        回来的!”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她指指她的鼻子。

        “是!”

        “难道他不是你的父亲?”她更凶得可怕了。

        “你,你,”我胀红了脸,“你不要乱讲!”

        “奇怪得很呢,怎么乱讲了,难道他不是你爸爸?”

        “住口!”门外有声音传来。“阿娟,你乱说什么?”

        我抬头一看,是那个姓许的男人回来了,我像得了救星。

        我板起脸,“许先生,这人是谁?太强横了。”

        “阿娟,你不去开工,赖在家里干吗?走!”他喝她。

        叫阿娟的女人狠狠的看我一眼,坐在一角不走。

        “叫你出去!”姓许的男人喝她,“你听见没有?”

        我一想,如果房间里剩下我与他,岂不是更恐怖?

        于是我连忙说:“就这样好了,许先生,没关系。”

        “许先生?”阿娟哼了一声。

        “住嘴!”她父亲喝止她。

        看来这男人娶母亲之前,还有自己的孩子。

        不然的话我只有弟妹,那来比我大的人呢?我明白。

        我暗自伤心,母亲真是走错一步了,才会有今天的日子。

        看祖母的样子,便知道我那去世的父亲,不会差到那里去。

        但是这个姓许的,我再看他一眼,还是觉得他可怕。

        “你终于来了。”他说。

        “是的,我母亲呢?”我问:“我是来看她的。”

        “其实我很后悔叫你来这,太失礼了。”他歉意的说。

        我不出声,是我自己要来的,他又没有强逼我。

        “以后我并没有再去要钱,你一定知道的。”他说。

        “是的,我很感激你。”我说。这是一句由衷的话。

        他的瘦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但是显得非常诡秘。

        阿娟,他的女儿,坐在一角,眼珠骨碌碌的转。

        我有种误坠贼窝的感觉,心里有点发毛害怕。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事、“她就要回来了,你要不要等?”

        这样一问,我好像不得不等了,而且我听见隔壁有人声,证明这屋子里还住了其

        他人,不必害怕。

        “等她一下吧,她就要回来的了。”姓许的人说。

        我点点头。我还能怎么样呢?而且我毕竟是为了见母亲而来的,难道走不成?

        我低下了头。他倒给我一杯茶,那种杯子,那种茶质,我实在不想喝一口。

        我拘谨得不得了,一句话也讲不出了,三个人都不出声。

        阿娟也忽然闭上嘴巴,房间里静得不得了。

        终于我咳嗽一声:“她去看医生,难道没有人陪?”

        “老毛病,况且我们也没有空,由她去排队罢了。”

        “排队?”

        阿娟忽然讽刺的说:“是的,小姐,穷人看医生要排队。”

        “她看的是公立医院,等一陈子罢了,很不错的医生。”

        我不响。

        时间过得很慢,我看着腕上的手表,心有重压。。

        这个姓许的人,有这么多孩子,他就应该有打算。

        现在的工厂要人要得这么厉害,他为什么不把孩子放出去做工?就像这个大女儿,

        干吗耽在家里?真活该。

        那些小的,又上那里去了?

        “这里到底还有几个孩子?”我问:“十个?”

        “还有……几个。”

        “几个呢?”我不高兴的说:“孩子那么多,生活不可能好的,你难道不知道

        嘛?”

        我说了这句话,阿娟有点意外的看着我。

        大概他们认为有那么多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想这一层屋子里起码住了五六十个人。多可怕。

        刚说到这里,有两个男孩子跑进来,“爸,收工了!”

        他们一个十二岁的样子,另一个只有九岁左右,两个人的身上都是肮脏的,油腻

        不堪。

        “出去出去!”姓许的男人说。

        他们两个好奇的看我一眼便听话的走出去了。

        我更沉默了。

        我在这里已经耽搁了一会了,我得离开了吧?

        再等下去显得没有意思,我想,我来这里看什么呢?

        我的母亲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我还能救她出去?

        我来这里,并非是看他们一家陆续亮相的。

        正在我要站起来的时候,那幅帘子又掀开了一次。

        出现在门外的一个中年妇人。我心马上狂跳起来。

        在黯黯的光线里,我吃惊的看着地,然后我失望了。

        她的头发很乱,白了一半,脸上瘦得与她丈夫一样,所不同的是,她的眼睛还有

        那种光彩。

        一套衣裳搭在她的身上,她看着我,好像不认得我。

        我不相信这就是我的母亲。她看上去比祖母都老。

        我并没有像文艺电影里的女主角那样,扑过去抱住她。

        事实上我根本不想与她说话,她不可能是我的母亲。

        我会有一个这样的母亲?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你是……小曼?”她用哑哑的声音问我一句。

        “陆小曼。”我答。

        “你的生活很好。很好我就放心了。”她忽然说。

        “是的,只要你们不来骚扰我与祖母,就好了。”

        “祖母:.…啊,是,她。”她好像想不出谁是祖母。

        “我只是想看看你。但是她就急得疯了。一直给我们钱……我们也很需要钱,就

        收下来了。”她说。

        我闷闷的冷笑一声。

        你们每次凶神恶煞的去要钱,现在又把自己说得很无辜。

        别以为他们笨呢,他们一点也不笨,太聪明了。

        “用了她的钱,真不应该。不过你真生活得像个公主似的。”她挤出了一个笑容。

        我不响。

        “走过来给我看看好吗?”她问:“给我看看。”

        我真奇怪,她有这许多孩子,还要看我作什么?

        我勉强把脚步挪进了一点,她似乎已经满足了。

        她看着我,“小曼,你长得很漂亮,不过眼睛与你姐姐很像呢,是的,很像。”

        她不住的说着。

        像?

        我看看阿娟,阿娟的眼睛像夜间的野猫,阴恻恻的。

        她不会像我吧,况且我说过好几次,她不是我姐姐。

        “我要回去了。”终于我说:“时间已经很晚了。”

        “好的好的。”她说:“你来过了,使我很高兴。”

        我看她一眼,再看了她的丈夫一眼,便撩起布帘。

        我再回了一下头,便从那道小木梯走下来,离开了他们。

        美丽街一号二楼。以后我也不会再来了。我想。

        她是我的母亲,我知道,祖母也知道,但是又怎么样?

        我不属于他们的。我属于我的父亲,与我的祖母。

        我见过父亲的照片,清秀而漂亮,而祖母又如此好看。

        他们自小把我送走,现在我实在没有再回去的必要。

        我这一辈子,并无办法再适应他们那一家人了。

        跳上街车,回到自己家中,我方好好的松了一口气。

        祖母来替我开门,我一手抱住她,“祖母!”

        她的脸细腻而慈祥,头发光光的梳着髻,一件灰色的旗袍朴素大方,此刻祖母在

        我眼中,像个天使。

        她是我的救星,把我从那种环境里救出来。

        没有她,我岂不是要与阿娟一样?我打了个冷颤。

        她是他们生下来的,我可不是。我有父亲与祖母。

        “小曼,你去了好久啊。”她说:“走了很多家书店吗?”

        “嗯,”

        “我去拿点心给你吃。”她笑着进厨房去了。

        我看着这间我熟悉的屋子。两间小房间,一个小客厅。

        客厅里的老式丝绒沙发,一张半新不旧的好地毯,四周一尘不染。比起他们,我

        的确生活在天堂里,我过得像个公主。

        我坐了下来。

        祖母拿出了红茶与鸡肉三文治,我肚子的确饿了。

        但是他们呢?他们连三顿饭也吃得不太好吧?

        那个口口声声说是我姐姐的阿娟,那两个脏男孩。

        还有我未曾看到的那几个人。母亲的瘦削,都太惊人了。

        我拿着三文治吃,食而不知其味。“母亲”?

        这样子也好算母亲吗?我不明白,我必须要忘了她。

        “小曼,”祖母出来,“今天你要不要看场电影?”

        “哦,好的,假使你要去的话,我陪你好了。”

        于是我陪祖母去吃了一顿晚饭,看了场电影。

        当天晚上我睡得不好,老是看见那双眼睛,阿娟的眼睛。

        老是梦见母亲那种悲惨的笑容,吓得我一身冷汗。

        半夜醒来,我起身把所有的灯开亮了,坐着不动。

        这间房布置得如此周到,甚至连我放皮鞋的架子都有?

        这一切一切,都是祖母给我的,除了物质,还有她的爱。

        这十余廿年来,我简直想不出祖母有什么缺点。

        祖母对我实在是太好了,我有什么理由可以离开她?

        况且我也不愿意离开她,我爱她,我也需要她。

        这根本不是环境的问题,但是母亲他们的生活的确是可怕的,我不能想像自己可

        以适应他们。

        还是完完全全的忘了母亲他们吧,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我也想不出有更好的。

        我拉上被子再睡。

        但是我睡不着。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睡不着。

        一直到天亮,我的精神实在支持不住,才闭上眼睛。

        我没有哭,在这种时候,流眼泪是没有用的。

        祖母来推我,“小曼,中午了,即使放假,也可以起床了。”

        我睁开了眼睛,皱着眉头,“祖母。”我叫了她一声。

        “为什么这一阵子你老是愁眉不展似的?”祖母问。

        我摇摇头。

        “有什么心事没有?”她问:“你可以说给祖母听听。”

        “没有心事,祖母,我想我是睡得太多了,头痛。”

        她按按我的被,“不要紧,起来吸吸新鲜空气就行了。”

        地替我开了窗户,一阵凉风拂了进来,窗帘动了动。

        “祖母,”我问:“当初爸结婚的时候,你赞成的吗?”

        祖母转过头来问:“怎么?小曼,我叫你别记住这一些了。”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赞成他的婚事。”我说。

        “事过境迁了,还提来做什么?”祖母耐心的告诉我。

        “我看你是不赞成的,是不是?祖母?”我追问。

        “为什么你会这样问?”她反问我,“为什么?”

        “她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看上去几乎比你还老。”

        “什么?”祖母震惊了,“你说她老?你….:怎么知道?”

        “我去见过她。”我说。

        “你去见过她──?”祖母跳了起来,她细细打量我的脸。

        “我不喜欢她,”我说:“我知道你会生气,但是我不想瞒你,我的确去见过

        她。”

        “几时?”

        “就昨天罢了。”我说:“回来的时候,我没有讲出来。”

        “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祖母面色苍白的追问。

        “每一个人对自已的身世,总有一点好奇心的。”我说。

        “你见到她了?”

        “当然,还有她其他的儿女。真的,祖母,她看上比你还老,头发也白了,也许

        日子过得很苦。”

        “孩子,祖母只求你忘了他们,难道你也不答应?”

        忽然之间,祖母变得很伤、心,带点绝望的看牢我。

        “祖母,我不晓得你会这样不喜欢,我真的不知道!”

        “你答应我的,小曼,你答应不离开我的。”她低下了头。

        “祖母,我没有要离开你啊。”我嚷:“我怎么会呢?”

        “这样子下去,你终于会离开我的,小曼。”她静静的说。

        “祖母!”

        “这些年来,难道我没有对你好吗?小曼,”她问。

        “不,祖母,你实在对我太好了,所以我什么都不瞒你。”

        “那你答应我,不要再去看你母亲,不要再提出问题。”

        “好的,好的!”

        “但是你已经答应过我的了,小曼,你不遵守诺言。”

        “你原谅我,祖母,原谅我一次好吗?”我恳求她。

        “小曼,你既然去过那里,大概你也知道,那里是什么样的地方,他们是什么样

        的人。你可以回去吗?况且我与你,到底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你要孤意一行,我并

        没有办法。你是大孩子了,你自已想想。”

        祖母的声音忽然变得很硬很死板,使我吓了一跳。

        她从来不这样对我讲话的,我想这一次,我一定是伤透了她的心。

        “祖母,这一次我真的晓得了,我不会再让你生气了。”

        祖母不响,她走出我的房间,有点心灰意冷的样子。

        我心里后悔得不得了,何必把这件事告诉她呢?

        祖母对我这样好,我却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来。

        是母亲又如何呢?这个母亲并没有养过我一天。

        她并没有尽过责任,怎么可以与祖母比呢?我太笨了。

        为了他们一家人得罪了祖母,真是太不值了。

        但是祖母又怎么会知道我的痛苦?母亲总是母亲。

        无论她怎么坏,怎么不值,怎么堕落,但母亲还是母亲。

        不过从这一天开始,祖母对我态度好像变了。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关心我。我是可以感觉得到。每次我出去,她不再问我要到那

        里去,我迟回家,她也不追究我。

        这对我真是一种惩罚,这一次我真是激怒了祖母。

        我没有办法再向她保证,但是我不会再去看母亲了。

        在这一段放假的日子里,我可以不出去便不出去。

        除了请同学回来,我就在家陪她做家事,与她说话。

        祖母这样爱我,我想她很快会原谅我的,我知道。

        不过她还是继续对我很冷淡的样子,使我有点难过。

        一天我补习回家,家里又有客人。

        我听见祖母的声音说:“……难道非亲生不可吗?”

        “不会的,她是个好孩子,你放心好了。”那个女友说。

        祖母不响。

        我放重了脚步,“祖母!”祖母回过头来,吓了一跳的样子,“小曼,你回来

        了?”

        “是的,今天我自已带了钥匙。”我说。

        “噢,来见见这位赵阿姨。”祖母叫我,她是笑着的。

        我很久没见到她的笑容了!于是我乖乖的叫了一声“赵阿姨。”这位赵阿姨也有

        四十多岁了。

        她看了我几眼,然后说:“长大许多了,小曼。”

        虽然她这么说,但是我却不记得以前在那里见过她。

        要是在以前,我早就出声了,但是现在我不敢问。

        祖母、心情不好,我再问这些,她会更不高兴的。

        我与祖母之间,好像不再像以前那么轻松了。

        我静静的站在她身后,没有说什么,我只好怪自己。

        赵阿姨忽然说:“小曼,你祖母把你带大,不是容易的,你要好好的对祖母,知

        道吗?”

        我还没有回答,祖母便说:“对孩子说这些干什么?”

        我连忙说:“是的,我知道,阿姨。”我看了祖母一眼。

        她为我辛苦了这么多年,不管如何,我一定要报答她。

        赵阿姨又与祖母闲谈了许久,然后才走了。

        祖母拿起绒线织了两下,放了下来,“小曼过来。”

        我连忙蹲在她身边。“祖母!”

        “这几天,祖母冷淡你了。”她说:“你不介意吧?”

        “怎么会呢?是我不好,祖母,我惹你生气了。”

        我连忙趁机会解释一下。祖母只是看着我微笑。“祖母,你息怒吧,我以后再也

        不敢了。”我说。

        “小曼,你太聪明了,这样聪明的孩子,唉。”

        我不知道该说此汗么才好。

        但是祖母已经改了语气。“出去看一场电影吧。”

        “我陪你,祖母。”

        “我不用人陪,去找几个同学消遣一下,你好久没出去了。”

        “好的,祖母。”她说这几句话,好像口气与以前一样了。

        我稍稍放心一点,我打电话去约了一个同学。

        “祖母,我出去了。”我说。

        “一路上小心一点。”她说:“早点回来,要不就打电话。”

        我点点头。

        我拿了我的零用钱出去了。我觉得有点不自在。

        现在我与祖母之间,真的好像有点生硬的样子。

        我听她的话,以前是出于自愿,现在倒像是怕她生气。

        而且那个赵阿姨,又是一个神秘得很的人物。

        现在出来看电影,也是她把我遣出来的。但是她叫我出来,我又不好不出来,的

        确越来越怪了。

        看完了电影,我与同学分手。

        我不想乘车,慢慢在路上踱着,我想起了一些问题。

        祖母四十九岁。这样说父亲生我的时候最多只有廿岁。这可能吗?

        母亲显然不足四十岁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正在低头走,忽然之间,一个女孩子喝了我一声。

        “嗯!”

        我抬头一看,吃了一惊,“阿娟!”我失声叫出来。

        “你倒还认得我。”她笑着说。双手插在腰上。

        “你在这里?”我问。“没想到又看见了你。”

        “我来不得这里吗?一大条街,谁都可以走。”

        “你干吗这样低看头慌慌张张的走?”她问我。

        糟糕,要是祖母晓得我与她谈话,气都会气死。

        我说:“请你喝咖啡好吗?”我不想与她站在路中心。

        她斜斜的看我一眼。“也好,反正交了货,有空。”

        “交了货?什么货?”我吓一跳,怀疑的看着她。

        “假发!”

        “啊。”我心里放下一块大石,“那么我们走吧。”

        我与她到一家咖啡店里坐下,她还是穿着那套唐装衫裤。

        “你好吗?”我笨拙的问。

        “好。”她很爽气的说。虽然粗俗,她是很大方的。

        “母亲呢?”我还是问起了母亲,出卖了祖母。

        “都是老样子。全家最幸运的是你,早晓得我也情愿妈把我送掉。”她说。

        “听说,”我嚅嚅的道:“听说做假发的赚不少。”

        “是吗?”她反问:“比读书好吗?恐怕不见得吧。”

        我没话好说了,她也说得很有道理。总没有读书好。

        “而且这一行现在也往下走,赚不了多少。”她说。

        “不过送给别人家养,也不是好过的。”我也提醒地。

        “你可过得不错,爸说那女人对你非常的好。”

        “那女人,是我的祖母。”我说:“那当然不同。”

        “你的祖母?”阿娟轰然笑出来,“你到今天还以为她是你的祖母?”

        “什么?”我很气愤,“阿娟,你不准侮辱她!”

        “笑死我了,假如她是你祖母,那么爸不成了她的儿子?”

        阿娟还在笑。但是随后我就控制了自己的情绪。

        我不该与她计较,她又没念过书,也不懂道理。

        我心平气和一点了。“不,阿娟,我的父亲不是你的父亲,我的爸爸已经去世多

        年了。”

        阿娟拉下了脸,“谁告诉你的?说!谁告诉你的?”

        “祖母。”

        “这个女人撒谎,我告诉你,”阿娟咆哮起来,“你在三岁的时候,还是我天天

        抱着你吃饭的,你是我妹妹,这难道还错得了?是她从我们那里把你买去的,你明白

        了?她不是你的祖母!她只是一个舞女,要领养一个孩子的舞女!”

        阿娟的声音是这么大,全店的人都转头向我们看来。

        但是我的喉咙像塞住了东西,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话──可真?”我发着抖说。

        “怎么不真?”阿娟睁圆了双眼,“你如何不是我妹妹?”

        “我……跟你是一家?”我用手指着她,颤动着。

        “当然,我的弟弟也是你的弟弟,我父母就是你父母。”

        我几乎要昏过去,“不可能,不可能─.”我一直嚷。

        “你真是个胡涂虫!”阿娟气愤的说:“莫名其妙!”

        可能吗?我是姓许的一家人?那个眼发青光的人是我父亲,那个蓬头散发的是我

        母亲?

        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我是见过父亲照片的,是,错不了,我记得我看过!

        祖母给我看的!

        祖母怎么会是个舞女,不会不会,怎么可能呢?

        我瞪着阿娟。“阿娟!你可不能撒谎。”我大声说。

        “撒谎?我干吗要撒谎?”她理直气壮的反问。

        我看她的样子,的确不像是撒谎的样子。阿娟不像。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年你三岁,我九岁,一个女人来我们家,放下钞票,把你

        抱走了!那女人……姓赵!”

        赵?今天那个赵阿姨。

        .…后来妈哭了又哭,说不该把你卖给舞女,她原来也不晓人家把你转了手!这

        还错得了?”

        “这样说,”我喘着气,“你真是我的姊姊?”

        “啊,在好人家活了几年,就连家人都不认了?”

        “我一向不知道。”我实在忍不住的哭了。“我不知道。”

        “妈说怕舞女把你养大,不会安着好心肠!”

        “没有,她对我好极了,好得不得了。”我说。

        “当然要对你好,把你养得白白胖胖,好当你摇钱树!”

        阿娟咧着嘴笑了,笑得我毛孔通通都竖了起来。

        “不会的,她对我好,是因为她爱我!”我说。

        “爱你?她干吗要爱你?你又不是她生的!”阿娟说。

        “阿娟,你不会明白的,你不会明白的!”我叫出来。

        “也许我不明白,不过妈是这样说,叫爸去找你。”

        “她给我念书,照顾我,为我劳动,”我说:“即使她要我当摇钱树,也不必这

        样子善待我!”

        “你怎么了?”阿娟不耐烦的说:“你听到我说什么没有?”

        我看着她。

        “爸一找到了她,她就吓坏了,一直以为我们要将你讨还,拚命给钱我们,但是

        不让我们见你──”

        “母亲为什么要把我卖掉?”我愤怒的说:“卖掉我,即使我堕在火坑里,罪首

        也是她!”

        “你!”阿娟说:“你骂母亲!”她惊异得不得了。

        “卖女儿的母亲我可以骂!她把我卖掉是不得已,无可奈何!天下的罪人都会为

        自己找理由开释。人家把我千辛万苦的养大,她倒担心我会变摇钱树!”

        “我不明白,”阿娟摇摇头,“我不会骂父母,他们说什么就什么,对也好不对

        也好,我总是听他们的,也许你读过书,你不同!”

        “是的!”我含着泪,握紧了拳头,“我觉得耻辱!”

        阿娟静了下来。

        隔了一会儿地说:“也许我说得太多了,我们究竟还陌生。”

        她是我的姊姊,我不要承认她是我的姊姊,我不要!

        “我恨你们,”我说:“你们不该来看我!不该来了!”

        她低下了头,“我不觉得你是我妹妹,我们格格不入。”

        我放下一张钞票,我慌慌张张的站了起来,我想走。

        我想逃走,逃得越远越好。我不要与姓许的人有关系。

        我冲出那家咖啡店,叫了一部街车,在车里抱头痛哭。

        到家我在门口擦干眼泪,我知道祖母已经起疑了。

        如果我是她亲生的,我再大逆不道,她都会忍受。

        但我毕竟是她领养的,她的忍受就有一个限度。现在显然已经超过那个限度,她

        对我灰心了。

        这几天来的冷淡,隔膜,表示我并没有胡思乱想。

        难怪她一直怕失去我,她是重视我,爱我的。

        她对我十几年如一日,不发生这件事,谁也不晓得她只是领养我的人。

        祖母对我的好,我一辈子也报答不了,这我知道。

        现在那一方面又来了一对环境不好的真父母,叫我怎么应付得了?我用头靠着墙

        壁。

        我没有勇气再见祖母,她与我是毫无关系的一个人,养了我这么多年,供我吃饭

        念书,岂是简单的事,她以后怎样对我,我也不怪她。我亲生父母,我又岂可以很他

        们,我又哭了起来。

        “小曼!”

        祖母开了门:“小曼,你疯了,你一个人站在门外哭什么?”

        她提我进去,“你怎么了?你没有怎么样吧?”

        我低下了头,“祖母,祖母,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说什么?”她拉住了我一双手,替我拨开了头发。

        “说我不是你孙女儿,说我父母卖了我。”我嚷。

        “我本来就说了。”她很镇静的道:“但是我怕失去你。”

        “你为我做得太多了,祖母,实在太多了。”我说。

        “是的,连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她说,“但是我养了你这么久,渐渐的就爱上

        你了,小曼,你是一个可爱的孩子,爱你是应该的。”

        “但是……,我怎么报答你呢?”我流着眼泪向她。

        “不要想这一些,我从来没有要你报答过我。”

        “祖母──”我抬起头来。

        “你听我说,小曼。不错,我是一个舞女。我做舞女,直做则三十岁。人家都找

        到归宿了,我却没有,然后我老了。舞女也是人,小曼,连卖女儿的人家都看不起舞

        女,但是我也是人。”

        我羞愧的听着。

        “到我卅岁生日那一天,我认得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对我很好。他买首饰给我,

        买房子给我,与我在一块儿生活了三年,整整的三年。然后,正当我以为幸福可以长

        存的时候,他得了一场病死掉了。”

        “啊,祖母。”

        “是,他死掉了,”祖母黯然的说:“你看我的命。”

        “后来呢?”

        “我差不多疯了,幸亏当年与我工作的,有一位姊妹,就是你看到的赵阿姨了,

        她劝我去领养一个小孩子,以解寂寞,也可以有精神寄托。”

        “那个小孩子,我知道,就是我吧?”我问。

        “是的,就是你。”祖母说:“那年你才三岁。”

        “是赵阿姨去把我抱来的是不是?她带我到这里。”

        “是的,她到你家,看过了孩子,觉得你最好看。”

        我低下了头。

        “那时候你父母环境不好,想卖掉一个孩子。”

        “我知道了,他们想减轻负担,又想得一笔钱。”

        “后来你就跟了我,跟了我丈夫的姓,姓陆。”

        “那张照片,是他吗?”我问:“你给我看的那张?”

        “不是,那只是我的一个亲戚,我的丈夫,已经老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原来……你不是我的祖母。”

        “不是,赵阿姨原叫我认你做女儿,但是我想不好。”

        “为什么?”

        “我年纪也大了,不如认你做孙女儿,一认便十几年。”

        “你是对我好的,祖母,我知道你对我好。”

        “但是你毕竟不是我亲生的啊。”她低下了头。

        “只要你愿意的话,我还是要跟着你,祖母。”

        “你一直回去看你的父母亲,你忘不了他们。”

        “我承认,祖母,如果我忘得了他们,你也不必爱我,那我岂不成了一只冷血动

        物了。”

        “不,小曼,你是很好的孩子,当初我也没想到会跟你发生这样深厚的关系,渐

        渐我就把所有精神放在你的身上了,连我自己都觉得惊异。”

        她又说:“养了你这些年,你渐渐长大,渐渐有自己的思想,开头我还想隐瞒事

        实,但是现在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你应该有自主权。”

        “祖母。”

        “这些年来,你给我的快乐,真是太多了,小曼。”

        忽然之间,我抱住了她。

        “你要回去的话,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

        我的眼泪流出来,“但是我与他们没有感情!”

        “什么?”

        “我回不去!”我哭诉,我实在回不去,但是住在这里,我又觉得不应该,叫我

        怎么办好呢。

        “可怜的孩子,所以当初你父亲上门来见你,我千方百计的支开他们,怕你遭受

        损害。”

        “但是他们却以为你对我心怀不轨,”我又哭了,“要把我当摇钱树,才肯付他

        那么多钱。”

        祖母叹息,“小曼,你看我像是那种人吗?”;

        “所以我无法与他们相处,祖母,然而我也不能住在这里,因为你既然不是我的

        祖母,我怎么可以在这里白吃白住白用呢?”

        祖母说:“小曼,我不愿意说任何话来改变你的主张。”

        “你要我住下来吗?”我问:“祖母,你,还要我?”

        “问得真是多余,但是你知道真相以后,恐怕住不舒服。”

        “是的,祖母,对不起你。”我垂下了头,很是伤心。

        “你打算怎么样呢?”祖母问,“你才十多岁。”

        “十多岁也不小了。祖母,我必须要坚强一点。”

        “你先平静下来,小曼,现在我们像朋友一样了。”

        祖母勉强的笑了一笑,我与她,都实在太伤心了。

        “吃一碗点心好吗?有很好的汤团。”她忽然说。

        平时要是她这样子问,我一定觉得很自然平常。

        但是今天就不同了,今天我觉得她对我好是一种恩惠。

        一个人怎么白受人家的恩惠呢?我这一辈子都报答不了。

        “不饿吗?”她又问。

        “不,祖母,我实在不应该再叫你弄这些东西了。”

        “小曼,只要你在这间屋子里一天,我还是当你孙女。”

        “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呢?祖母,我不太明白。”

        “我也不知道啊,”她笑,“也许这是人结人缘吧。”

        祖母笑得不似欢愉的样子,我觉得不舒服。

        “我们可以慢慢想一个解决的法子,你可以留下来,也可以不留,我不会勉强你

        的。”

        我低着头,握紧了自己的双手。

        我从那里得来的福气呢,有祖母对我这么好。

        我细细的看她,如果她真是我的祖母,又该有多好呢?

        她的脸,她的皮肤,充份表现出她曾是个美人。

        而且她是这样善良的女人,自从丈夫死后,一直守寡。

        “小曼,在想什么?别想太多了,来吃点东西吧。”

        “我吃不下。”

        “千万不要这样,等你年长几年之后,你会发掘,小曼,这世界上没有大不了的

        事情。”

        “是吗?”

        “是的,有时候会获得一点快乐,有时候痛苦代替了一切,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

        了。”

        我细细的听着,虽然不十分明白,也觉得很有意思。

        “年纪小的时候,样样放不开,唉。”她摇摇头。

        我抬了抬头。

        “我并不觉得自己运气太差,至少我现在还有几层房子可以收租,可以住下来,

        是不是?”

        “难道你便这样受环境的摆布?”我问她?

        “没有办法,人怎么可以拜托命运呢?我看得还不够吗?”

        “没有法子?”我问:“一点都没有?”

        “我都五十岁了,还能活几年呢?如果算起亲人,小曼,也只有你罢了。”

        我依偎在她身边,多亏祖母这样开导我,使我觉得挫折只是很自然的事情。

        这个时候,门铃忽而响了起来,我看看祖母。

        祖母也看看我,“是谁呢?”她问:“去开门吧。”

        我走到大门前把门开了,看见一个人站在门口。”

        他是我的父亲。

        我马上退开一步。

        “不要怕,”他立刻说,“我不会走进这间屋子的。”

        “你来?你来做什么?”我问他。“你这么知道我们住这里?”

        祖母也走过来,看着他。

        “我来……因为阿娟所她今天见到了你。”他说。

        “是的。”

        “她什么都说了?”

        “是的。”

        “我一直瞒你,不想你知道真相。因为我们对你不起。”

        我哑着声音说:“事情都过去了。”

        “你一定很伤心吧?晓得自己有这样的父母?”

        我低下头。

        “进来可好?”祖母忽而问他:“别老站在门口。”

        他想了一想:“也好。”他缓缓的走进来。

        “听说你答应了小曼,以后不来骚扰她?”祖母问。

        “是的,不过这一次又不同。”我父亲静静的说。

        “这一次你打算这么样呢?”祖母也很平静的问他。

        “没有,我希望你对小曼像以前一样的好。”

        祖母看着他。

        “我知道我们已经把事情弄糟了,对不起你们。”

        他非常不安,这种不安,看得出是真的。

        “没有。”我的心辐下来,“没有什么,祖母不会见怪的。”

        “是的,你是一位好太太,我现在也知道了。”

        祖母不出声,她低下了头,像在思量什么。

        “我原来不想承认的,那晓得给阿娟都说出来了。”

        “不要紧,让小曼晓得了真相也好。”祖母说。

        “我怕小曼心裹不自在。”他说:“小曼,你也不用当我是父亲,我也没有资格

        做父亲──,你权当我们死了好了。”

        “怎么可以呢!”

        “话说完了,我也该走了。”他说。

        “这话怎么说呢?”祖母说:“你坐一会儿,商量商量。”

        “不用商量了,请你继续对小曼好,我们便心满意足了。”

        “但是──”

        他站起来,自己便走到大门那里,坚持要走。

        “放心,以后也不会再来的了。”他声音低低的说。

        我心如刀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才好,只是看着他。

        他转头便走了。

        我没有叫住他。一声“爸爸”是这样的陌生,叫不出口。

        我几时有叫过“爸”呢?我自小以为自己是个没爹的人。

        我看看祖母,把门掩上,上了锁,又坐在椅子里。

        “他倒不是个坏人。”祖母喃喃的说:“大家都误会了。”

        我忽然又想起母亲来了,她那种憔悴的样子,印在我脑子里,摆也摆不脱。

        “你要回去看看他们吗?”祖母问我,“你想他们?”

        “不,”我答:“还好,我只是奇怪我怎么会有那样的家。”

        祖母笑了。

        “就好像是一只小鸡,一直活在鸡群里,忽然有一天,鸭子跑来说他不是鸡,你

        说,祖母,那多难堪?”

        祖母说:“傻孩子。”

        “如果你对我不太好,祖母,那也罢了,唉。”

        “干吗叹气呢?小孩子应该明朗一点啊。”她劝我。

        “偏偏你又对我这样好,叫我怎么办呢?”我问。

        “你就留在这里好,你高兴去看你父母,也无不可。”

        “这对你多不公平,对我却是占尽风光的。”

        “没有办法,我总得想到,孩子不是我生的。”

        “我倒没这个感觉,我觉得我的的确确是你生的。”

        “唉,如果是真的,那该有多好?”她笑笑的说。

        我低下了头。

        这件事以后,好几个星期,我们都尽量活得与以前一样。

        首先,我发觉祖母对我客气了,随后我发觉自己不想再叫他祖母。两个人都有一

        点奇奇怪怪的生疏。

        她还很年轻,一直叫她祖母祖母的,多么滑稽。

        于是我改了口,含含糊糊的,不肯呼唤她那么多。

        祖母是一个明白人,她不介意,她只是笑笑而已。

        祖母说得好,现在我们是朋友了,朋友是难得的。

        我想搬出去住,然后与她维持朋友的关系。

        不过祖母说什么都不答应,她说她怎么也不会放心的。

        她又说我不会找到工作,没有能力照顾自己。

        她都说对了。

        于是我在家里,开始做更多的事情,帮祖母的忙。

        我们之间建立更好的关系,我是较以前成熟多了。

        有一天祖母忽然说:“我与你拜访一下你的父母吧。”

        我问:“为什么?你想去吗?”我觉得有点奇怪。

        “是的,我想去看看他们,”她说:“与你一块儿去。”

        “他们住的那个地方,我倒记得。”我抬起头来说。

        “以前我也真的太自私,小曼,一直把你占为己有。”

        “祖母,你也到底养了我那么久。”我开解她。

        “以前的错事太多了,小曼。实在我也没安着好心,要把你当孙女儿看待,我只

        不过领养个小孩,将来陪陪我,替我做点事情,如此而已。”

        “结果变了你陪我。祖母,是不是?”我也笑了。

        “可不是,这原是你长得可爱的缘故,不必感谢我。”

        “奇怪的是,我心里没有他们,只有事实在提醒我。”

        “算了,小曼,以前的事不要去想它了。”祖母说。

        我们两个人,买了一点水果,出发到美丽街。

        那个地方,自我上次来过之后,一点改变也没有。

        我便是觉得不舒服,这条街上的人,仿佛已习惯了一切。

        我们上了二楼,门照样开着,我们探头进去。

        “找谁?”一个中年妇人问。

        “姓许的。”

        “姓许的早搬了。”

        “搬了?”我问:“不会吧?他们在这裹住了很久。”

        “不相信你自己看去,中间那个房间。”那女人显然一脸的不耐烦。

        我看了祖母一眼,我们挤到中间房去一看,果然没有他们。

        新住的一家有两个年纪极大的女人,坐在那里做纸花。

        “姓许的呢?”我紧张起来“搬到那里去了?”

        先头那个女人又来了,“告诉你已经搬了,怎么不相信?”

        “多久了?”祖母问。

        “好几个礼拜啦。”

        “不会是欠了房租付不起?”祖母又仔细的问。

        “欠房租?那倒不会,欠租也不会搬得出去。”

        “有没有留下新地址?”祖母问:“一定有吧?”

        “没有。你们是谁?”那个人问我:“是他们什么人?”

        “朋友。”祖母说。

        “奇怪啊。他们住这里这么久,从来没有人来过,忽然一搬走,你们就来了。”

        我看着祖母,“怎么办?”

        “他们搬走了,不会是避我们吧?”祖母反问。

        我心里有数,是的,他们一定是避我。

        为了要使我与祖母在一起安居乐业,他们就要避开了我们。

        我站在当地,动弹不得。

        他们还是为我好的,但是搬到哪儿去了呢?

        我、心头一阵酸,眼泪险险掉了下来,勉强忍住了。

        “小曼,我们回去吧。”祖母终于说,技着我走了。

        这么大的地方,我不晓得他们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至少,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没见到过他们。

        每天放学,我都希望看到父亲那张瘦削的脸,父亲。

        名字是陌生,但是那张脸却很熟悉,每天我都在等。

        但是从此我就没再见到过。

        祖母还是与我过着平常一样的生活。

        他们到底又用了祖母不少钱,也抵得过了,我想。

        不这样子想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并没有告诉任何人,祖母不是我的亲生祖母。

        即使将来结了婚,我还是会保持这一个秘密的。

        任何人对我的祖母不好,也就是对我不好,没有分别。

        只要我在生一天,我就该对她好,我们相依为命。

        我就差一年便毕业了。

        我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可以对祖母好一点,补偿一下她过去的损失。

        祖母呢,还是对我一样好,连半丝也没有变过。

        我们相处得很好,至于我父母,我想他们的重要性,应该排在祖母之后。

        我爱祖母,不管她是什么人。

        邂逅:

        我有一个朋友,喜欢晚上喝咖啡,也不一定是喝咖啡,他就是喜欢在那些地方兜来儿兜去,各人的兴致不同,他就是喜欢这样。

        这人,小丁,是我的同学,毕了业也便出来跟父兄学做生意。我呢,念了三年大学,没考上毕业试,索性退学了,现在职业是──说出来很难相信──写稿。

        今天小丁在晚饭时间打电话给我,让我出来,我推说没空,但是喝茶可以,我还有几千字得赶一赶。

        结果越想赶,越赶不出来,出来的时候,才写了一半。

        做这种事就是这样。看来轻松,做起来还真不容易。

        我到了咖啡店,看见小丁坐得端端正正的。

        我进去,向他笑了笑,坐下来。

        他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发觉小丁实在不应该在晚上到处兜了,他的脸色极其苍白,有种营养不良的感觉。

        他最多只有比我大一岁,大家都是年轻人,实在不应该憔悴得这样子。

        我向侍者叫了一杯茶,看着他。

        他还是不出声,像那种传统文艺小说里的男主角。

        我心里暗暗好笑。

        这是一间他常来的咖啡店,这时候人不怎么多,很清静,除了杯子碟子相撞的轻脆声之外,没有什么其它的声音了。我们两个人都没出声。

        我要看看是谁先忍不住开口。

        这家伙,把我百忙中叫出来,这样瞪着眼朝我看,空空洞洞的,神经病。

        终于他说:“伟,你来啦。”

        “废话。”

        我坐在他面前,当然是来了,否则怎么办?

        “什么事,你?”我问。

        他的手指了一指,“看见那个女孩子没有?”

        我并没有转过头去,“什么女孩子?”

        “你看呀。”

        “不看,”我告诉他,“无端端的乱看人,疯了?”

        “可是你非看不可。”小丁说。

        我只好微微侧身一看,见到近窗口处坐着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打扮很浓,脸一大半被长发遮着,看不清楚。她低看头,拿着杯子在喝茶,手指尖长长的,搽着银红色。

        这样的女人,我绝对不感兴趣,这样的女人,在这一区,一个晚上可见到几百个,站在街角,稍微有一点耐心便可以了。有什么好看的?

        “看到了。”我回过头来说。

        “怎么样?”

        “叫我来,就是为了看这个女人?”我反问。

        “是的。”

        我冷笑,“你真疯了,下次叫我出来,场天救命都不会答应你。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那么空?”

        “你看仔细了没有?”他不理会我,“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每个晚上,都在这裹喝茶,都在固定的位子上,满意吗?”

        “庸俗不堪,现在真的不流行这种方式了,一九一八。年还可以显得别致。”

        小丁笑,“你真刻薄。”

        “为什么不过去问问她呢?可能写小说有题材。”

        “我不高兴写社会小说,也没有兴趣与陌生女人说话,你一向有这种胆识,应该你去。”

        小丁问:“你支持我吗?”

        “不支持,假如你要去,人家叫起救命来,我会装作不认得你。”

        “算朋友吗?你!”

        “不算也没关系。”我耸耸肩。

        “她抬起头来了,你可以再看她一眼。小丁说。

        “我劝你早点睡觉,多点休息,”我怜悯地说:“当心一点身体,对你有好处。”

        “知道了。”他用一只手支撑着下巴,无精打彩的说。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

        “走到那里去?”他问。

        “回家。你替我付帐吧。”我告诉他说。

        他摇摇头,“没想到你是那样的一个人。”

        我笑了,老实说我也没想到他会是那样的人。

        一个人跑到咖啡店来坐着,作其欣赏陌生女人状,想起来都皮肤起疙瘩,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

        我开了车回家,看着剩下的一叠稿纸,不由得叹口气。不是小丁这个断命电话,我早就写好。算了,明天再写好了。

        我合上稿纸,跑到浴室,放了一缸满满的热水。

        我脱衣服的时候想,小丁平时的眼光也不错,我见过他几个女人,都长得蛮好看。

        只是都同一式的打扮,同一式的谈吐。我讨厌画黑眼圈的女人,搽银色手指当然也不会好到甚么地方去。

        奇怪的是,这一类的女人还真有不少人喜欢。

        除了我,我是觉得女人化装过浓,有点脏脏的。

        我叹口气,可惜秀兰不在,秀兰是个美女。每一寸都是活的,活的头发,清洁而闪亮;活的眼睛,明媚动人;活的笑容,令人难忘。

        她跟看家人到外国念书去了。

        她并不十足十是我的女朋友,但是我很喜欢她,像她那样的女孩子不多,这些年来,我并没有见过第二个她,所以才会额外的想念她。

        我喜欢那样的女孩子。那样的女孩子,才真是值得看的,刚刚那个女人,算什么呢?

        洗完澡,我看完一叠报纸,便睡了。

        我的生活其实相当健康,像小丁那样,大概现在正在个第三杯咖啡吧?

        我打了一个阿欠,转个身,睡着了。

        我从来不拨闹钟,随便自己睡到几点钟就几点钟起来。

        这是自由职业的唯一好处。所以有时候我起得早,有时候很迟,今天属于比较早的。

        起来也没有事情做,昨天写剩的稿并不太多。在近周末的时候,我总是比较空的。

        小丁昨天吵过我,今天大概不会吵我了吧?

        我洗完脸便自己弄了早餐吃。我的功夫不错,王老五这么些年,到底惯了。

        吃了一点东西,我便坐下来写稿,看着钟,一定要限自己在几个小时内赶好,不得延迟。

        结果我花了两个钟头便写好了,觉得肚子有点饿,头发有点长,而且要去买点笔。

        我穿好衣服出门。

        我吃了一碟牛肉面,到那间老店去剪了一点头发,买完东西,时间还早得很。

        这时候看电影是不错的,但是约女孩子却来不及了,这是很扫兴的事,我不喜欢一个人看电影。

        女孩子应该像男孩子一样,随时打电话去都肯出来,可是她们不肯,那真没有办法。

        我只好一个人买了一张票子进戏院。

        幸亏那套电影不错,看了倒也不觉得寂寞。

        看完电影当然是吃饭了,我的天,又是一个人。

        今天我早知道有空,一定可以约到人。我有几个普通的女朋友,都很谈得来的,今天真真自个孤单了。

        我一路走去,不知不觉,倒来到昨天小丁请我喝东西那间店。我想倒不错,就是它吧。

        进去我叫了食物,坐着真是觉得冷清。

        在学校里念的是建筑。爸一直要我念建筑,我勉为其难地念了三年,实在吃不消了,只好退学。

        自从那时候开始,爸见了我就气鼓鼓的,我呢,也有点尴尬,所以,老不想回家吃饭。

        有时候妈倒是来看我的,她为我弄好一点菜,然后走了,我们俩谈谈爸的坏脾气,也蛮好笑。

        今天晚上也许应该回家的,我想。

        然后我笑了,笑自己的三心两意。

        侍者端食物来,我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我相信用脑的人得多吃东西,否则精神真的很难支持。

        吃完东西,我叫结账。

        我不喜欢在街上多逗留,吃完了也该回家了。

        我一抬头,又看见了昨天小丁叫我看的那个女人。

        我一呆。这真是巧合。偏偏我今天又上这儿来了,如果不是昨天小丁那番话,我也不会留意她。

        这么说来,她倒真是每天来的了。

        我看着她。

        她还是低着头,我看到她的鼻子与下巴,两样都是尖尖的,倒有点秀气,不太难看。

        看女人,最重要的还是看一双眼睛,一双眼睛长得好的女人,是无法抗拒的。

        我呆呆的坐着。

        侍者拿来了胀单,他看见我的神情,便压低了声音说:“每天这时候都来的。”

        我知道他指谁,于是点了点头。

        我付了钞票,便站起来走了。

        她没有抬头。

        我开始觉得这个女人真是怪怪的。我匆匆忙忙的一眼瞥过,发觉她穿着一双很漂亮的漆皮鞋。

        不晓得小丁今天晚上会不会来这里,我想。

        这傻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回到家里,我听唱片,与母亲通了个电话。

        时间也不早了,我想,应该趁早休息,明天还是空闲的,后夭?后天可得忙了。

        其实工作分开来做,会平均一点,但是我不乐意,我觉得反正是做了,多与少都一样,一星期非放两天假,好好的闲一下不可。

        明天下午我也许会回去看看母亲。

        我扭亮了电视,没有什么心思。

        然后电话铃响了,我怕电话铃。不用说,十个倒有九个电话是催稿的,我拿起听筒。

        “天,你在家吗?”是小丁的声音。

        “今天我没空。”我赶紧说。

        “我上你家来。”

        “不行,告诉你没有空。”我紧接的答。

        “有女朋友在?”他狐疑地问我:“是不是?”

        “不要残忍,我现在就要睡了,改天好不好?”

        “不行,我一定要来。”他竟挂了电话。

        十分钟后,他按铃。

        我瞪着他:“告诉你我睡了。”

        我让他看我身上的睡衣,用眼睛白着他。

        他笑,嘻皮笑脸的,“大作家,别生气好不好?”

        “谁生气!什么事?快点讲,讲完了好走。”

        “凶得很呢。”他说。

        “什么事?”我问。

        “我想与那个女孩子说几句话,教我一个方法。”小丁嘻着脸说。

        我冷笑,“你疯了。”

        他抗议,“我反对你这个说法,你是什么意思?怎么老说我疯了?”

        “怎么不是呢,专做这种事,已经是够荒谬的了,居然来请教我?干吗?我做惯这种事情的吗?”

        “你这人,不是老写爱情小说吗?”

        “去你的,别来烦我了。”我告诉他。

        他笑笑,“好,你以为我不知道?”

        “知道什么?”我瞠目以视。

        “你今天也去过那里看她,是不是?”他一副得意的样子。

        “告诉你我是去吃饭的。”我好气又好笑。

        “吃饭?那么多的饭店,那一家不好去,偏偏要去那里,很难自圆其说吧,唔?”

        我笑,“你硬要那么说,我也没办法。”

        “帮我一个忙。”

        “算了,小丁,我是纸上谈兵,你比我懂得多,女朋友一打一打算的,何必请教别人呢?取笑了。”

        “真不肯?”

        “不是不肯,能力有所不逮。”我说:“请原谅。”

        “你这个人。”

        “对不起。”我又说。

        “那么你刚才去,见到了她没有?”他问。

        “看是看见啦,没留意她的样子。”我说。

        “真的没看见?我不相信,你分明是看她的。”

        “乱讲,”我说:“的确没有看清楚,我去那里的确是巧合,你不相信就算了。”

        “你说下去。”

        “叫我说什么,我真给你烦死了,你回家好不好?”我皱上眉头,以表示情况严重。

        “那好了,你不肯替我想办法,我明天就跑过去与她说话了,假如她叫起来,就是你害的。”

        我笑起来,我啼笑皆非的问:“老天,这笔帐是怎么算在我头上的?”

        “我走了。”他好像很负气。

        “喂喂喂,”我又哄他,“回来回来,有话好说,”

        会是个小说题材吗?

        某男在某处邂逅某女,言情小说的公式之一,用过七千七百零七十多次。

        我叹口气。

        公式第二条:某男上去与某女招呼,原来一说即刻合拍,接着演出无数悲欢离合。

        把朋友的平生精彩事组织一下,化为小说,胜过绞脑汁想故事情节。

        一个作者,通常有两种朋友。

        第一种,把故事讲完之后,永远记得加一句:“不要写出来。”

        第二种没有说故事之前,已经预先声明:“我有一个好题材给你写小说。”

        小丁是前者抑或是后者,马上可以分晓。

        “来,”我说:“告诉大作家,你心底黑暗处的秘密。”

        他陷入沉思中。

        “我知道了,你当心,那位女郎可能是别人的禁肉,当心你的狗腿。”

        丁某不睬我。

        “也许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老妈。”

        小丁狠狠的白我一眼,“亏你是写文章的,一点想象力都没有,乱讲一通!”

        我笑得厉害,“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不管你我谁错谁对,反正你我都找不到好的女孩子就是了。”他呆呆的说。

        “你真的那样需要一个女朋友?”

        他苦笑“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觉得生活真无聊,精神没有什么寄托,其实想穿了,做这此事情真是无聊,但是我还是在照做不误。”

        我沉默,“小丁,你这脾气……”

        “你不晓得,那个女孩子,的确长得很清秀,我看得出她不是正派人物,但她那

        种味道,很难说得出来,即使你见到了,也会喜欢的。”

        我呆着,过了半晌,我说:“真有这种味道?我没看见她的脸,只见到她低着头。”

        “你不会知道的,她就是那样,低着头,不声不响的,每天晚上,呆呆的在那儿喝杯咖啡,然后低着头走了。”小丁说:“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好像一直在想。”

        “你可以与她说几句话。”

        “我不敢。现在我还可以离远看看她,一讲了话,也许她就害怕不来了。”

        “你这个人,”我摇头,“大概除了贾宝玉,就是你最痴心了,你不是说了她不是正派人物吗?怎么会怕你呢?”

        他笑笑,“那我不管,在我心目中,她还是很好的,她做过些什么?她原来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可不在乎。”

        小丁的确有一手。我也有点佩服他。到现在,我又不忍叫他神经病了。

        “那你这样下去,总不是好办法。”

        “也许她以后也不来了。”小丁沮丧的说。

        “不会的。”我也变得傻里傻气的了,一直安慰他。

        “你去跟她说话。”

        “怎么可以?”我不肯。

        他不出声。

        “说了话又怎么样呢?”

        我问:“你想与她做朋友?谈恋爱?做人总得有点目的才行,你这样毫无目的,又有什么味道?我看不出来。”

        “我不知道。”他说:“也许我该回家睡觉了,在这里让你讨厌。你还有酒没有?”

        我把一整瓶红酒全给他了,他又倒了一杯。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你在借酒浇愁吗?喂,这酒不便宜呀。”

        他不理我。嘴巴里说要走,身体却在沙发上躺了下去。我无可奈何的看着他。

        他累得很,睡看了。

        我替他盖上了一条被子。这天,还在下雨。下得是这么厉害。

        街上很静,坐着只听见车声驶过。

        小了睡着了,我想起自己还没吃过东西。

        让他躺着吧,我想,我自己出去吃也就是了。

        我轻轻的掩上了门。

        我没有拿伞,我一向不拿伞,以前秀兰也在说我的。

        我叫了一部车子,司机问我到哪儿去,不知道怎么的,我就叫他驶到那家咖啡馆去了。

        路上,我说过,没有什么人。咖啡店里也没有人。

        我叫了一点东西吃,不知怎地肚子不饿,我每到下雨天,总是老样子,胃口不好,心里忧愁。

        吃完后我坐了一会才走,我下意识的看看那张空位子。她果然没来。

        我想地大概今天不会来的了,小丁没等到她。我也没有等到她。

        我只好结账走了。

        雨还是很大,这样的雨,也是蛮有趣的,下了一整天,我想,我在等车子。

        车子空的很少,几辆飞驶而过,都是坐得满满的。

        我后悔没开车子来,我怕停车,平时不去远的地方,还真不会开车。

        然后我发觉我身边也有一个女孩子在等车,很长的头发,很长的大衣。

        大衣长到足踝的地方,下半截全是雨水,她也不理。

        我想,一个女孩子在这里等车,干什么?比坐咖啡馆的那个还怪。

        我看她一眼,地呆呆的看着街灯,眼睛很亮。鼻子挺而且小巧,雨水溅在她脸上,地伸手去拨,我才想起,这个姿势是熟悉的,她手指头上的银色,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是在什么地方呢?我见过她。

        我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那个坐咖啡馆的女孩子吗?除了她还有谁呢?

        我留神起来,但是她不在咖啡店里,站在门口干吗?我想不明白。而且雨又是这么的大。

        她站着不响。

        小丁似乎这一次很对。她长得不错,即使眼睛上的化妆很浓,依然不讨人厌,她有很好的额角。

        但是好好的女孩子,站在这种地方,黑墨墨的干什么?她好像真不是正派人物。

        我现在有点了解小丁了。我明白他为什么不敢去与这个女孩子讲话,我也不敢。

        我不知道有没有空车子驶过,我根本没在看马路,我想我该叫车子了,否则不好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觉那女孩子在看我。

        我低下了头。

        她发觉我在看她了,我的天,我有一种要逃走的感觉。

        她走过来两步,雨水更大了。都落在她的头发上。

        她看着我,那种神情很古怪,好像我已认得她的样子。

        “詹?”她轻轻的问。

        我看着她,她把我当谁了?我不明白。

        然后她也发觉自己看错人了,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打足什税茫然。

        她轻轻的又加了一句,“你是那样的像詹。”

        她静默下来。

        我只好笑了一笑。她跟我说话了,我应该趁机会搭讪才对,可是我忽然之间,想不出话来了。

        我转头说:“没有关系。”

        她笑了一笑。牙齿很整齐很白,脸上那种哀伤的感觉浓得化不开来。

        我的、心顿下来,这样的女孩子,难怪小丁着迷。她像小说里的人物。

        我低声问:“你今天怎么没去咖啡店里?”

        她呆一呆,狐疑的问:“你是谁?你是詹吗?”

        “我不是。”我站得靠近路灯一点,好让她看清楚。

        “你怎么晓得我.…:?”她皱着眉头。

        “我听说你每天都坐在那儿。”我说:“所以我晓得。”

        “你是谁?”

        她一直问我:你是不是詹。

        我兴奋起来,说不定真的好写一篇小说。

        先得见一见那个詹。我跳起来。他像我吗?

        我真想去照照镜子,但是天气是这么的冷,我只好又缩到被窝里去。

        小丁真该死。迟不走旱不走,偏偏在我回来之间就离开了。这个人要找他可真难,现在怎么办?

        我忽然眼睛一亮,对了,他每天准会去那家咖啡馆,只要我也肯去等,一定可以见到他。

        那家咖啡馆的生意,一定会因此好了起来,我的天,我们大概都是疯了。

        先是一个独自喝茶的女孩子,然后是小丁,每天晚上去盯她,跟着下来的是我了,我居然对这种荒谬的事实也发生了兴趣,因为今天晚上,那个女孩子问我:你是詹吗?

        哈!好笑。

        我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起来,回了家里一次。

        母亲是寂寞的,她叫我搬回去住。我说一个人住外头,没有什么不好,很是方便。

        她叫我与爸言归于好。自然,现在我也稍有一点客气了,他自然改变了态度。我不喜欢爸那种势利。

        外头一直在下雨。从昨晚到今天没停过。

        这种雨,不必带雨衣,可是时间久了,身体还是一样会湿的,我看着窗外,决定回去了。

        我想小丁也许会来找我,叫他扑空,实在不好意思,我有话要跟他说。

        回到家中,我工作了一会儿,小丁的电话始终没来。

        这个人就是这样,要找他的时候,影子也没有,不要见他,他老在面前晃来晃去。

        讨厌。

        我放下笔,打到他家里去,家里人说他不在。

        他母亲说有好几天没好好的与他说话了。

        小丁不在家,在哪儿?

        我用手臂撑着头,如果他不来,我该不该去咖啡店找找他呢?去也是好的。

        挨晚的时候,我很自然的穿好外衣,出门去。

        该死,这么冷的天气,在家烘烘暖气,听听唱片有什么不好,偏要往外跑。

        但是我、心中是这样抱怨,脚步却是不停的。

        今天我还特别地开了车子出去。

        我还没进店里,便看见她坐在近玻璃门的那张桌子上。

        她今天可不止喝茶了,桌子上摆了食物。

        而且她吃得很是起劲,脸上茫然之色一扫而空。

        我很有点开心,女孩子们都应该有点快活,尤其是她那样的女孩子。

        她脸上的化妆还是很重。眼圈黑黑的,看上去不怎么令人舒服,不过也不让人讨厌。

        她昨天与我说过话,我今天可以与她同桌坐。希望她记得我,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我生来胆子很小,我只好在她对面坐下来。

        她倒向我笑了一笑。

        她笑得很自然,随即皱了皱眉头,好像想不起在那里见过我。

        她一点不像小丁形容那样的“忧郁,寂寞”,每天坐在咖啡馆里像在凭吊。她很明朗。

        至少她昨天问我是不是那个詹的时候,她不明朗,也许小丁是对的,他观察了她很久。

        我得把握机会,我拿起我的杯子,走到她面前,我老实不客气的坐下来。

        我说:“我们昨天见过。”

        她没叫,谢谢天,她只是在想我们几时见过。

        我马上补充说:“我就是像詹的那个人。”

        听我那样说,她马上一呆,我不该那样说的,我知道,可是我得让她尽快想起我。

        她果然想起来了,她点了点头。

        她拿起了茶杯,喝了口茶,她有点不好意思,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昨天一定喝过酒了。

        她拿着茶杯的手指上,留着一半银色。

        她在杯沿边看我一眼。她说:“你并不像詹。”她笑,“不过看你的样子,我相信你不是坏人。”

        我也笑了一笑。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说。

        “甚么?”她说。

        “为甚么你每天在这里喝茶?”我问她。

        “每天?”她放下了茶杯,“那有甚么稀奇?”

        “当然了,每天在这里喝茶还不稀奇?”

        “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她笑着解释,“我在顶楼唱歌,休息的时候下来喝杯茶,有甚么稀奇?”

        她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漏洞很多,她干吗不在顶楼喝咖啡?为甚么要走下来?

        但是我只点点头。还有:谁是詹呢?我不明白,她轻描淡写的带过去了,没有再提。

        “你胃口很好。”我说。

        她点点头。桌子上的食物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她看看钟。“时间到了,我得走了,再见。”

        她放下几张钞票,起来了。我看到她穿着长长的裙子。

        我也说:“再见。”

        她向我笑笑,向大堂走去。

        我等她走了,马上到大堂去看照片,看她是不是的确在顶楼唱歌,但是唱歌的是一个金头发女人,与一个菲律宾男人,没有她。

        当然这是我意料中事,如果她在顶楼唱歌,这里的侍者就会认得她。

        她说了谎,对一个陌生人,也许她有她的道理。她或者不愿意告诉我太多的事情,也许她有点害怕。

        但是我失去了她的踪迹。

        她说这谎,是为了要暂时脱身吗?我不明白。

        任何人只要查一查,就可以晓得她这样是说谎了。

        我叹了一口气,我掏出一支烟来抽。只好回家了。对于这个女孩子,我还是甚么都不知道。

        我只记得她有很柔轻的长发,不太黑,可是卷曲得很美丽,她的嘴唇有点润湿,她有一个习惯,她喜欢用手拨右边的头发,这种手势,证明她一直是不安的。

        这样年纪的女孩子,为甚么要出来一个人坐着呢?

        事情好像很神秘。

        回到家,我马上开暖炉,洗一个热水澡。

        我想也许这样会使我好一点。我实在有点胡涂了。

        然后小丁打电话来了。

        小丁说他病了,所以没去,小丁发了烧,躺着不能动。

        忽然之间,我不想把经过情形告诉他了。

        他问:“你有甚么事情?”

        、

        我说没有,只是因为他忽然之间走掉了,我有点担心。

        小丁说他在养病,我放下了电话。

        忽然之间,我把那个女孩子占为己有了。

        我有种对不起他的感觉,他毕竟先看见她。

        而且他很喜欢她。但是我好想找出她的底细。所以我不打算将经过告诉小丁。

        小丁这人专门搞歪事情,让他在床上多躺躺好了。

        我捧着头想,明天我还去那里找她吗?我们好像掉班了,我的确是要再去的。

        我在白天把稿子赶好了寄出,心里面不想去,但是又去了。

        我叫了咖啡,侍者好奇的看我,我那样子,就像一只笨蛋。我低下了头,然后她又来了。

        见到我她一怔,但是我看得出,她晓得我今天会来,她心里其实一点也不惊奇。

        我笑了。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但是我也不怎么笨。

        她走过来,坐在我对面,她也笑了。

        我马上开口:“你并不在顶楼唱歌。”

        “你对,”她毫不在意的说。

        “你说谎。”我说。

        “难道你没有说过谎吗?”她问。

        我再一次的笑了,她很厉害。

        “你说过我不像坏人,可是干吗不对我说真话?”

        “我不知道,也许我只想把自己说得好一点。”她耸耸肩。“人总有虚荣心的。”

        “那你到底是干甚么的呢?”我问。

        “你一定要知道吗?”她问。

        “也不一定。”

        “那我不说可不可以?”她实在不想说。

        “当然可以。”我说。

        她舒了一口气,“那我不说了。”

        “现在我们可以做朋友了?”我问她。

        “可以的。”她点点头,“今天我原本可以不来,但是我来看你。”

        “你怎么晓得我一定会来?”我问她。

        “我有那种感觉。”她说:“你一定会来。”

        “詹是谁?”我问。

        “一个朋友。我以前的男朋友。”她说。

        “我猜得到。”我说,“长得像我吗?”

        “高度很像。”她笑了。

        “他在那里?”

        “你怎么问这么多问题?”地瞪着我,“你又干那一行的?”

        “我?说出来你也许不会相信,我是写稿的。”

        “写稿?作家?”她跳起来,“真的?”

        “为甚么这样惊奇?”我淡淡的问她,“也是一种职业。”

        “是的,不过我没有猜到,我以为你是教师。”

        “我像吗?”我问。

        “你学问一定很好,”她看着我,很是羡慕,“我呢。我没有念过甚么书,我不认得甚么字。”

        “你──?”我觉得奇怪,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稀奇吗?”她问:“我只上过小学。你也许不知道,很多人只上过小学,现在还有很多人不靠学问赚钱。”

        “我当然知道,但是我不熟。”

        “你很幸福。”她说:“但是我不该对你说这种话,是不是?我们应该很开心的说说话。”

        她打开皮包,拿出镜子照了照,那种镜子,在马路边随时可以买得到。那只手袋,显然也是假皮的廉价货。

        她是一个只可以远远看的女孩子,长得好像也不错,但是说起话来,完全不是那种味道,我觉得有点不自在。

        我觉得自己有点多余,这样子来认得一个女孩子,有什么意思,多邪门左道。这种事情小丁可以做,怎么我也在做呢,我的天。

        但是无论怎么样,她是一个相当可爱的女孩子,知识不会很丰富,谈话不会很有趣,但是不讨厌。

        我不想让她看出我心中的意思,于是笑了笑。

        但我说过,她实在是聪明的女孩子,她已经晓得我有轻视她的意思了。

        她于是问:“我说得太多了是不是?”

        我缓缓的摇头。

        “真的没有?”她很担心的问。

        “没有。”我说。我心里很不好意思。

        她低头,用匙羹揽杯子里的茶。

        她那种神情,实在是不错的,小丁每天晚上看到的,也正是这样的神情,如果她出生在稍微好一点的家庭里,我想她会更好一点。

        她说过她只念到小学,目前这样,对她来说,已经相当不容易。

        她忽然抬起头来,“你用什么名字登小说的?我想看看,一定写得很好。我从来没看过小说。”

        “没看过,怎么会得说我写得好?”我问。

        “我对你有信心。我不喜欢看小说,因为我看得实在太慢了,而且没有空闲。”她说。

        “可是你好像很有空,”我说:“你怎会在这里。”、

        “坐在这里,对我是很重要的。”她严谨的说:“那不同。”

        我皱了皱眉头,她说这话,实在古怪了,我不太懂。

        但是她一定有她的道理,她自己觉得对就行了。

        她又问:“你有女朋友吗?”她盯着我看我的脸。

        我一怔,说:“以前有一个。”

        “你不要她了?还是她不要你?”她问我。

        才第一次与我好好的讲话,她问了这么多。

        “两样都不是,她去念书了。”我耐心的解释。

        “是。”她说:“我怎么会这么笨?早该想到了。”

        她有这样重的自卑感,我有点怜惜她。

        我看看时间,发觉晚了,我迟疑着,我好不好说要送她回去呢?

        “你要回去了?”她问我,“是不是?”

        她真是聪明,看到我每一个动作,我记得以前我对秀兰,也是这么的特别细心。

        (啊!秀兰。)

        我点了点头。

        “你先走吧,我再坐一会儿。”她马上说。

        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

        “这──”我说。

        她很爽气,“没关系。我反正来了,多坐一阵。”坐在这里,有点什么特别的意思呢?

        我不明白。

        但是忽然之间,这个女孩子没了神秘感,我也没了好奇心,我想我明天是不会来了。

        而且我想我还是告诉小丁关于她的事情。

        我的心念转得很快。

        如果她今天晚上不来就好了,今天晚上不来,我还可以对她有许多幻想。幻想,真是最美好的东西,她的出现使我回到了现实。

        现实说:现在这么冷,还逗留在外边做什么。

        于是我不客气的站起来,我说:“那我先走了。”

        她好像也晓得我第二天不会再去的样子,抬头看着我。

        她忽然说:“你是像詹,特别是你说‘我要走了’的时候。”

        我只好再笑一笑,走了。

        外头的空气真是冷,我每喷出一口气,都成了白雾。

        我将围巾在脖子上多绕了几个圈,走到车子那里去。

        我想起那个女孩子,她穿的衣裳可真的异常单薄。

        我又想起,我还没有问过她的名字。

        我开动了车子,十分钟后回到家里,我拨了电话。

        小丁在家里。

        我把情形向他说了一遍,他简直跳了起来。

        “什么?”他说:“你?你──”

        “别唱京戏了。”

        “你好!”

        “没甚么,小丁,就是因为你生病了,才没告诉你,而且她──也没想像中的好。”

        “胡说。”

        “你听我说好不好?”

        “你一点朋友道义都没有,你这个人,我瞧不起你─.”

        “小丁,你会不会太言重了一点?”我问他。

        “你怎么会这样对我?你跟她说了些甚么?”

        “闲谈几句。”

        “有没有约会她?”小丁问:“老实一点!”

        “没有。小丁,她不是仙女,像她那样的女孩子,还真的很多,不相信,今天晚上你可以去与她多谈几句。”

        “我一定去,我病死了也得去。”小丁说。

        “别这么梁山伯作风好不好?”我笑了。

        “你不能拿人家女孩子开玩笑。”他挂上了电话。

        我摇了摇头,挂上了话筒。

        早晓得他的反应这样强烈,我就不该把这事情告诉他了,我想。小丁究竟是我的朋友,何必小题大做。

        但是我、心里却真是很想念那个不知道叫甚么名字的女孩子,她有一种很原始的味道,甚么都不懂,但是她有感情。

        太典雅的女孩子有一个缺点,太理智的女孩子也有缺点,懂得太多的女人更是不妙,像她那样,应该可以满足男人的自大。

        但是我不想那样对她,那样对任何一个人都是不公平的,况且只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子。

        她又不是我所喜欢的那种女孩子。我喜欢秀兰。受过教育,可以谈天,旨趣相同,但是她就是太理智了一点,使我难以应付,她跑了。

        第二天,我到出版社去一趟,为稿费问题与老板吵了一场,结果是老板让了步。

        我心情有点开朗,与老板吵架得到胜利,是值得庆祝的事情,我决定下午去喝杯啤酒。

        我选定了一家酒吧,那种有点心的酒吧。时间也不太早了,约莫五点钟左右。座位上有几个水兵。

        这种现象,都是我们看惯了的,我并不以为奇。

        我叫了啤酒,但是当送啤酒的女侍出来时,我呆了。

        “你.?”我问。

        那个女侍穿短短的裙子,黑色的网袜,头发披在肩上,这不是她吗?

        她也呆住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在这里做女侍,怪不得了。

        但是做女侍又有什么不好,虽然裙子短一点,虽然工作时间怪了一点,她没有必要苦苦隐瞒。

        “你……”她意外的问:“这是巧合吗?”

        我点点头,“是的。”我说。

        “我可以陪你坐一会儿,”她笑笑,“请我喝一杯。”

        “好。”我爽快的说。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她问:“这地方不好。”

        “没有什么不好的。”我说:“我顶喜欢这里,只是不常来上,今天忽然经过,进来喝一杯啤酒,这是相当出名的酒吧。”

        “可是你是个作家。”

        “别笑我好不好?”我说。

        她意外的睁了眼睛,不明白我的话。

        我也没有再加解释。

        “露露!”那还有人叫她。

        她摆摆手,表示不过去。

        “你叫露露?”我问她。

        “是的。”

        “你原名叫什么?”我又问。

        “露露好听,”她很稚气的说:“我喜欢这名字。”

        我实在没话好说了,她觉得露露好听,我能再问吗?

        但是我说过,与她在一起,很有优越感。而且,人只会觉得安全,因为她太容易对付。

        我喝着啤酒。

        “我老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她说:“你晚上会来吗?晚上我们换长裙子。”

        这是她穿长裙的理由?她每天出现在咖啡店的时候,都穿一条长裙子。

        我又想到了小丁,如果他晓得在这里可以找到他的梦里情人,不知道有什么感觉。

        “为什么我总是偶然见到你?”她笑问。

        她的脸被过浓的化妆糟蹋了,我看不清她真正的脸容。

        “嗯?”她又问:“为什么?”

        “啊,我也不晓得。”我说:“也许这地方实在很小。”

        “我从来没有像你这样的朋友,我很开心。”她说。

        “你──今年几岁?”我问,我是忍不住了。

        “十八。”

        “什么?”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十八。”她说:“我看起来比年纪大,是不是?”

        “不,与你年纪一样,很小。”我告诉她。

        我没有哄她,她说话实在像个小孩子。还是那种很爽直的小孩子。不知道会受人计算的小孩子。但是看上去,她的确是成熟的。

        那样的打扮,那样的身裁,实在不容易。

        我看了她一眼,又想起了小丁。

        我承认当这个女孩子坐在咖啡座上,的确有几分神秘,但是现在看上去,是很裸的,过分暴露。

        我一口喝完了啤酒。

        “你会再来吗?”她问。

        “有空的时候。”我说。

        我从来不知道我会讲这种没有诚意的话。“你不介意吧?”她问:“我只是做这种工作。”她说话的待候,是这样的带歉意。

        “没有,很好,”我说,“你不必这么想。”

        她笑了笑,极其开心。

        她送我出去。她说:“如果詹像你,就好了。”

        我点点头。

        离开了那个酒吧,我想起她问:“为什么老是会碰见我?”

        那是很巧合的,这样的巧合,我不喜欢。

        碰见她的应该是小丁,不是我。

        因为我没有觉得特殊的高兴。

        我回家,告诉母亲我加了稿费。

        母亲问:“加了稿费有什么用?谁也不等你的钱用,你怎么不交一个女朋友?几时结婚。”我逃了出来。我想我不回家住的原因,实在是为了避母亲,不是父亲。

        这世界上有两种母亲,一种恨不得儿子马上结婚,一种老是阻扰儿子的婚姻,像我这种没有利用价值的儿子,大概是适合早婚的。

        回家我赶了两段稿子,觉得自己除了工作,简直没有娱乐,普通的朋友友不好意思去麻烦,相熟的朋友又少。我的天。

        这年头谁都寂寞,可不是,真的得找一个女朋友。

        我拿出信纸,写了三张纸,寄给秀兰。

        她不可以算是我的女朋友了,但是最低限度,她可以是一个好朋友。

        露露呢?

        真想不到为了小丁,我会认识那样的一个女孩子。

        不知道今天她还去不去那里喝咖啡。一个人。

        露露实在不像做那种事情的人。

        她而且还老说我像詹。

        真是见鬼,詹是什么人呢?如果是她的男朋友,一定不会怎么高明。

        不过她还是很纯真的。她对我说了很多话,觉得我了不起,十八岁的人还是像十八岁的人。

        但是这样的女孩子,如果说可以做好朋友,实在异想天开,我从来没那样想过。

        我有种怪怪的想法,这个女孩子,要是真把她当女朋友,不晓得会有什么感觉。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不该那样想。

        星期日。

        这种天气,最好去找小丁到郊外去,小丁很有一套,他是个会玩的人,与他住一起是不错的,但是我没有去找他,自从那次见他大叫大嚷之后,我害怕了。

        我有点怕他,所以星期日我另外找了几个朋友,大家到果园去兜了一个圈子,买了些东西。

        回来的时候,在市区吃了一顿饭。

        我不觉得怎么开心。

        与普通朋友在一起,我可以迁就,虽然不是特别谈得来,但是人与人,总有点话可以说,但是我不会太开心。

        话不投机是很难说得起劲的,与小丁在一起,情形好得多,甚至那个叫露露的女孩子在一起,也有味道一点。我一直有点无聊,想早点回家休息。

        多年在家里工作,我忘了怎么对付自己不太喜欢的人。

        一个人的圆滑大概是慢慢练出来的,我没有这种练的机会,渐渐变得像个孩子,爱不高兴就不高兴,任性得很。今天我也是不太高兴的。

        回到家里,我往床上一躺。怎么朋友这么少,我想。

        秀兰不知道怎样了。

        秀兰是个独立的女孩子,她实在是自由活泼的。比起男孩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又是这样的能够适应环境,很会自得其乐,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如果会觉得寂寞,那才怪呢,怎么会想起我这样的傻瓜。

        她是那种短头发,身型敏捷,像小男孩的那种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到什么地方去找。

        我舒出一口气,将头枕着双臂,眼睛看着天花板。

        真的到那儿去找。我想。

        我跳起来。打电话给小丁。

        不行了,非要他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不可,他这个人,办法很多,然后我哑然失笑我怎么怕寂寞会怕得像个女孩子?我不明白。

        我又放下了电话。

        没到一秒钟,电话铃响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每次有电话铃响,我总是想到:催稿。

        除了催稿,不会有好事情了。我拿起听筒。

        “喂?”小丁的声音。

        我很开心。“小丁,怎么样?”今天我欢迎他。

        但却有点低沉。“我找到她了。”他说。

        “谁?”

        “露露。”

        “啊。”我应一声,小丁找到她了。

        “她在酒吧做事,我有一个朋友认识她。”

        “啊。”

        “我找到她,她根本不晓得有我这么一个人存在。”

        “啊。”

        “你别老啊好不好?你说得对,她与我想像差太远了,但是我还是很喜欢她。她像一只野兽。”

        “野兽。”我喃喃的说。

        “她完全是没有开化的。你明白我的意思?难以想像现在的世界下还有这样不文明的人。”小丁说。

        我笑了,“就算在酒吧做,也不至于如此吧?”

        “不不,你不明白,这个女孩子,除了钱之外,不理会外界一切,她连报纸都不会看。”

        “很多人不看报纸。”我说:“何必紧张。”

        “假如这样的人再多一点,哀伤的应该是你,你要吃西北风了,你靠什么为生的?”

        小丁问。

        “你先别担心我好不好?”我问。

        “我过来与你讲,有酒没有?”小丁说。

        “有。”

        “十分钟后到。”

        我等地来。

        我替小丁拿出酒杯,烫了酒,放在茶几上。

        小丁这个人,是很守时,十分钟后便到了。

        我开门给他。他叹着气进来,摇头摆脑。

        “何必为一个那样的女孩子伤脑筋?”我问。

        “她很可爱。每天晚上都在喝茶的时候对看她,已经习惯了。”小丁说:“我爱上了她。”

        “别说笑话,你丁先生的女朋友太多了!”

        “可是我从不认得像她那样原始的女人。”小丁笑。

        “你怎么做了?”我招呼他坐下来。

        “好酒。”小丁说:“我给了她钱,叫她陪我。”

        “她陪了?”

        “陪了。”

        我很尴尬,有种说不出话的感觉。这真是很原始,凡是用钱买得到的东西,都原始。

        我没想到小丁会用钱去买一个女人。

        他是很吸引的一个男孩,不少女孩子喜欢他,怎么会搅到要用钱买那么糟?

        我瞪着他。

        “她陪了我三天,我问她可不可以不在酒吧做──”

        “我的天,你胃口真好。”

        “你听我说下去。她也答应了,每个月我得预支她一笔钱。她就陪我,像领薪水一样。”

        “你觉得值?”

        “值。我在她身上得到快活。”小了坦白的说。

        “你很下流。小丁。”

        “我承认。”小丁说,

        “你当初见到她,没有这样想过吧?”我问:“当初你把她看得非常神圣不可侵犯。”

        “是的,”他苦笑,“你说得对,她完全不是那回事。”

        我冷冷的看了小丁一眼。

        他晓得什么呢?他什么都不知道,连这么简单的女人,他都不了解,小丁是很可怜的一个人。

        隔了很久,他都没有说话。

        我只好说:“你小心一点,别搅出大事情来。”

        他点点头。

        “要那样的一个女人干什么呢?”我问他。

        “我寂寞。”小丁说。

        “这么多寂寞的人,是从那里来的呢?”我问。

        小丁哈哈笑起来。

        他喝完了那瓶子酒。

        那个叫露露的女孩子,终于成了他的情人。他喜欢她的样子,即使是原始的,他也可以忍受。我应该怎么说呢?恭喜他?祝他快活?

        这一些都显得十分尴尬,小丁是我这么久的朋友了。这是他的事情,我不应该多管,过了几个月,当他玩腻之后,一切也都完了。小了喝完了酒,有点醉醉的,说要走了。

        我放他走。送他到门口,看着他上车。大概事情完了吧?我告诉自己,不会有大问题了。

        我只觉得奇怪,小丁有这么多的女朋友,结果却与这个女孩子混在一块儿了,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很怪的,谁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

        小丁养这个女人,当然是养得起,只是我看不出其中的什么味道。

        世界上最无聊的事情,就是出钱把一个女人买下来了,那样还有什么趣味。

        而且一个甘心情愿给人家买的女人,总有点那个吧。但是小丁的想法,并不如此。

        我只好希望他会从那个女人身上得到乐趣。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就几个星期,我在这样时间里做了不少事情。我没想到小丁会把露露带到我家来。

        一日傍晚,我正在休息,看着桌子上完成了的稿件洋洋得意,门铃响了起来。

        我的、心一跳,好像知道有不速之客来了。

        我开了门。

        门外站的正是小丁。

        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也不太、心急我看着小丁,向他点点头。他身后跟着露露,我一眼就看见了,她今天好像没什么化妆,光着脸,有点风姿楚楚。或者我那样形容她是不对的,因为她脸上还带看几分稚气,见到我,她惊异极了。“怎么?”我说:“一点通知都没有,就这么的来了?请进来吧。”

        露露指着我,“怎么?你们俩是认识的?”

        “是,”我说:“你不知道?我们是老朋友了。”

        “我真不知道。”露露看小丁一眼,再看着我。她的眼光是很复杂的。

        我看她身上穿的衣服,好像比以前朴素了一点,但是神情是落寞的。

        她打量了我住的地方几眼,她说:“家里布置得很好看。我没有想到一个单身男孩子的家会这么漂亮。”

        “谢谢你。”我说。

        小丁很沉默,他坐着抽烟,不出声。

        露露掠了掠头发。她说:“我不知道今天到你家来,我没有打扮。”

        她这样对我说话,我很尴尬,不知道怎么才好。我偷眼看小丁,小丁还是不出声。

        我站起来,“给你们倒茶去。”我说。

        转到厨房,我松了一口气。小丁真是,我皱着眉头想,这人好尴尬,怎么会带着露露上我这里来了?

        叫我如何招呼他们呢?我一边烧水,一边烦恼。

        小丁却走进来了,我白他一眼。

        他苦笑。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不出声。

        “怎么了你?有问题了是不是?”我问他。

        他终于开口了。“是的,你猜得一点都不错。她不肯离开我,怎么办?”

        我顿时厌恶起来,“那你把她带到我这里来有什么用?我又没有办法对付她这种女人,快把她带走。”

        “她让我给她一笔款子,不然就去告诉我父亲。当然,我可以把钱付给她,其实我也并不怕我父亲,但是我自问对她不错,真是……”

        “你与她讲这些,神经病了,喝完这杯茶与她走罢。”

        “还有一件事你不晓得,”小丁神色怪异,“她喜欢你。”

        “胡说!”

        我放下了茶杯,瞪看他。

        “一点也不胡说,她常提起你,她不知道我认识你。”

        我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小丁,别开玩笑了好不好,听我的话,喝完茶把这个女人带走。别再来烦我,我已经够烦了。

        小丁忽然笑了起来,“我晓得你不会相信,我明天去把那笔钱给她,算了。

        “那是一个聪明的决定。”我告诉他。

        我端起茶杯出客厅,小丁跟在我身后。

        “请喝茶。”我对露露说。

        她看我一眼。这个女孩子,才十八岁,怎么对男人就如此的不老实?我不明白。

        十八岁的女孩子,应该在念书,应该听父母的话,应该什么都不懂的。

        她就有这个本事,我佩服她。

        我怕这样的女人,小丁吃不消,我当然也吃不消。

        然后我想到,小丁是个很有办法的人,也许他不是没办法对付她,而是不想对付她。

        一男一女在一起,对我来说,最主要的是感情。

        没有感情,男女在一起,不论怎么样,是恶心的。

        对于小丁这次带她来,我觉得反感。

        老实说,我实在不高兴,我想小丁是个聪明人,他应该看得出来,我们三个人都很沉默。

        “怎么样,你会高兴了吧?”小丁问露露,我告诉过你,我什么人都认得。”

        露露看我,她说:“你怎不来找我?”

        我窘得很。

        “你说你会来看我的。你答应的。”她问得很纯真。

        她真是会做戏,好可怕,在我面前,装得那么好。

        “我说有空才来,可是我最近很忙。”我停了一停,“而且小丁说你没有在那边做了。”

        “你一直晓得我与他的事?”她问。

        “是”我说。

        她脸上出现了悔恨的神情来。“噢。”她低下头。

        这两个人来得怪,说的话也怪,我心里纳罕。

        “有什么事没有?,”我忍不住问。

        “没有了。”小丁站起来,“我们走了。”

        我低声跟小丁说:“小心一点。”

        “谢谢你。”他苦笑。

        他们走了以后,我老觉得小丁有问题,他把她带来,是什么意思呢?

        他与我做朋友,也已经很久了,我晓得小丁这人,他不会怎么样的。也许他把钱付给露露,就天下一太平了。

        什么人都去喝咖啡,但是喝得像小丁这么烦的,真是少有。我也不是没有劝过他,他总是不信。好端端的女孩子,跑到咖啡店去一个人坐着干什么?

        一直到第二天,我很想去找小丁,问一下他事情到底怎么了,但是我忍住没那样做,这到底是他自己的事,我不便管那么多。

        可是他我还没见到,露露居然登门来访。

        我起来没多久,她便来了。

        我吓一跳,我还穿着睡衣呢,实在吃惊不过。

        “你等一等,”我说:“我披件晨褛。”

        我替她开门。

        “小了呢?”我问她,“你一个人?”

        “是的。”她说。

        “来找我有什么事?”

        她嚅嚅的说:“我能进来吗?”

        “自然,”我说:“不要客气,进来好了。”

        她进来,我叫她坐下。我冷眼看着她,对她这种女人,非得步步为营不可。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她忽然说。

        找不好意思了,“是甚么事?”

        “你答应来看我,可是你没来过,我一直等你,我没问你的地址,因为我相信你。”

        她说。

        我坐在她对面。

        “我没有空,”我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发觉我的声音降低了。

        “你不喜欢我!”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你?”我问:“我应该喜欢你吗?我没有想过那个问题。”

        “可是……”她低下了头。“我知道你看我不起。”

        “小了呢?”我问她。

        “他今天早上给了我钱,走了。”她说。

        “你对他很坏。”

        “我从来没说过我会对他好。他是我客人。”

        “你常做这种生意?”

        “我除了这个,不会赚钱。”她说。

        “也许跟你说是多余的,”我说:“这世界上有许多正常赚钱的方法。”我看着她的表情。

        “可是我有一家人要养,我不得不这样。”她说。

        “一家人?”我问:“你父母呢?他们干甚么?”

        她笑了,“你也有不明白的事情吗?”她问。

        “你说来听听。”

        “一家人,爸妈兄弟姐妹,都靠我,最小的妹妹,才五岁。”她说:“没有我赚钱,他们怎么样?”

        “五岁,干吗要生那么多?”我异样的问。

        “他们喜欢生。”她答,声音很柔和。

        “太无知了!”我摇头,“我的天!怎么可以这样子。”

        “我养他们,这成了习惯,他们要吃饭。”

        “你这样年轻。”我说:“怎么可以呢?”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她忽然说。

        我不好意思了,“是甚么事?”

        “你答应来看我,可是你没来过,我一直等你,我没问你的地址,因为我相信你。”

        她说。

        我坐在她对面。

        “我没有空,”我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发觉我的声音降低了。

        “你不喜欢我!”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你?”我问:“我应该喜欢你吗?我没有想过那个问题。”

        “可是……”她低下了头。“我知道你看我不起。”

        “小丁呢?”我问她。

        “他今天早上给了我钱,走了。”她说。

        “你对他很坏。”

        “我从来没说过我会对他好。他是我客人。”

        “你常做这种生意?”

        “我除了这个,不会赚钱。”她说。

        “也许跟你说是多余的,”我说:“这世界上有许多正常赚钱的方法。”我看着她的表情。

        “可是我有一家人要养,我不得不这样。”她说。

        “一家人?”我问:“你父母呢?他们干甚么?”

        她笑了,“你也有不明白的事情吗?”她问。

        “你说来听听。”

        “一家人,爸妈兄弟姐妹,都靠我,最小的妹妹,才五岁。一她说:“没有我赚钱,他们怎么样?”

        “五岁,干吗要生那么多?”我异样的问。

        “他们喜欢生。”她答,声音很柔和。

        “太无知了!”我摇头,“我的天!”怎么可以这样子。”

        “我养他们,这成了习惯,他们要吃饭。”

        “你这样年轻。”我说:“怎么可以呢?”

        “年轻?”她问:“我出来做事,已经有五年了,当初离开家里,才十三岁。”她低下了头。

        我听得呆住了,我不是天真的人,但是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我只听说过,没有遇见过,现在忽然之间听见这种话,我呆住了。

        “我告诉过你,我没有念过书,我不认得字。我不晓得其他赚钱的方法。他们说我长得漂亮,可以做这种工作,我知道是很羞耻的,可是我们得吃饭。”露露说。

        她的声音很低,很平静,好像在说人家的事,她大概对这种生活实在是麻木了,麻木得根本无所谓了。这真是令人可怕的。她没有羞耻感的。

        “为什么来找我?”我问:“来告诉我这些?”

        “我不晓得,我想你会明白。”她笑了一笑。

        很多时间,她垂着双眼,我喜欢她那样。

        她的眼睛一垂下来,与平常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

        在咖啡室里─她就是那种神情,吸引了我,也吸引了小丁。她说的这些话,使我心软。

        我听了难过。她是个值得同情的女孩子。

        小丁曾经说过,她是很原始的,她只要钱。

        这是她要钱来吃饭,人活下去得吃饭,她没错。

        错的是她父母,还是她的选择?我很沉闷。

        “要喝点什么?”我问:“要不要点心?”

        “我不要。”她摇摇头,“我只是来看看你。”

        “我没有什么好看。”我告诉她,“你该知道。”

        “你有女朋友吗?”她抬起头问:“有没有?”

        她的脸有点苍白,也许是平时化妆太浓了。

        “你问过这问题,我也回答过你。”我说。

        “你说你没有女朋友。”她说:“我记得。”

        “我没有说谎。”我说:“我的确没有女朋友。”

        “有一天你会找到一个好女孩子。”她笑了。

        她笑的时候,很是好看,她有雪白的牙齿。

        “你身体好吗?”我问:“假如你脸色好一点,你会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

        她又笑了,那种笑,是很无可奈何的。

        “你平常很好看。但是见了人,你是完全不同的,为什么?”我问她,“是不是怕见人?”

        她看着窗口,慢慢的说:“很久没有人说我好看了。詹说过。”她又一次的提到了詹。

        “他是你的男朋友?”我抬起头来问她。

        “是的。”她点点头,耳根红了。那种神情,是很正常的。任何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听到人家说起她的男朋友,都应该会有那种表情。

        我喜欢这样的女孩子的。

        奇怪的是,我开门给她的时候,还充满了戒心,可是她一坐下来,我觉得她没有错。

        我隔了一回才说:“我那个朋友小丁,他很喜欢你。”

        “没有,他不懂喜欢人。”露露低着头,闷闷的说。

        “但是他确实喜欢你。”我想为小丁说几句话。

        她柔柔的说:“我们别说他,好不好?”

        我点点头。她大概觉得小丁俗气。忽然之间,我变得同情起她来了。我发觉小丁根本没有看见过实在的她。

        “你的真名字叫什么?露露是在酒吧的名字吧?”

        “是。我本来姓桂。”她说:“我喜欢叫露露。”

        “为什么?露露不是好名字。”我笑了。

        “我没有名字。”她硬不肯说:“叫我露露好了。”

        “怎么会没有名字?叫小狗小猫,也好听。”

        “我喜欢叫露露。”她看着我,有点不开心。

        “真没办法。”

        “我看得出你现在没有那么讨厌我了。”她说。

        她感觉很敏锐,有点像野兽。

        “我希望你可以好好的工作,”我说:“不要再跟男人在一起混,那样对你自己没有好处。作为一个朋友,我那样劝你。”

        “你与詹很像。”她说。

        “他现在在哪里呢?他是个很好的朋友。”

        “他离开我了。”她笑说。

        “你认识他很久了?”

        “他走了都两年了。”她说:“他是个好人。”

        “说说他看。”我说。

        “詹住在我们隔壁,他家也穷,可是他们兄弟俩争气。后来我出去做酒吧。他生气了。他叫我与他一块走。但是我不可以,他一个人走了,听说现在很好。”

        “为什么不跟他走呢?”我问她,“他人很好。”

        “我知道,就是因为他人好,所以我没跟他去。”

        “你放不下家里?”我清了一猜,问她。

        “不,我很坏,我配不上他,像你与詹这样的男人,应该有很好的女朋友。”她说。

        忽然之间,我感动了,她实在还保持着纯真。她站起来,“我回酒吧去了,今天开始,我又开工了。”

        “是原来那家吗?”我问她。

        “是的。”她答。我点点头。

        她站在门外,看了我很久,她说:“我希望我可以来这里找你说话。可是我知道你会讨厌。”

        我很想冲口而出的叫她不妨常常来,但是我始终对她有点顾忌,我忍住了。

        她低下头,走了。

        露露开始常常来找我,我对她的探访,并不表示讨厌,这是很奇怪的事。我应该对她说:对不起,我工作忙,我不欢迎你。

        但是我并没有那样做,她的来,并没有妨碍我,她有时候坐在我身边很久,不发一声。有时候在厨房里弄东西给我吃。她居然会煮食物,使我惊异,而且煮得可口。

        我们的关系,很是奇妙,我并不当她是一个女人,对我来说,她比较像一个小孩子,只要不骚扰我,我没有理由赶她走。

        她在我处,渐渐回复了一个小女孩应该有的纯真。

        她抹去了指甲上的银色,眼睛也不画了,头发洗得很干净,衣服穿得很整齐。

        我的客厅,阳光很好,她在下午,喜欢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看报纸。

        起初她只是看一些明星的闲事,很觉有趣。有许多事她不晓得,问长问短,常看我的眼色,我马上告诉她不要紧,她实在并不讨厌。

        有一次我喝完了茶,听见她在念国际新闻。她背着我,一个一个字的念,大部分可以认得出来,很不错了。

        我有一点感动,她有上进心,我知道。

        她几乎隔一天就来,很少说话,很少吵我,她只想看看我,她说。

        有我存在,她说:“她很高兴。”

        她有许久时间,没有再谈到那个詹。

        我问她是否还在酒吧中做,她说是。生意照旧是不错。她告诉我本地客人很多。

        我笑了一笑。

        写完了东西,我可以与她聊十几分钟。她老在我吃饭的时候去上班,我很少有与她一起吃东西的机会。

        我问她:“酒吧的客人那么讨厌,干吗不换一个工作?”

        她想了很久。“酒吧的客人?我觉得他们不讨厌。”

        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们很坦白,来酒吧看女人,找女人出去。他们不假。”露露说。

        我有点惭愧,她竟说得是那么对,到酒吧去的人,至少都是裸的真实,不戴假面具的。

        “对不对?”露露对自己说的话没有太大的信心,随即又加问了一句。

        “对。”我说。“只不过混在那种地方,没好处。”

        她笑笑,笑得很坦然。“我没有本事啊。”

        我点点头。

        她洗干净的脸是好看的。鼻子有点短,圆圆的眼睛。她在一般人的眼睛中,是很沦落的,但是我却不觉得这样,真是奇怪。

        我看到她真实的一面,她真实的一面很可爱。

        “昨天有一个外国人喜欢我,我赚了美金。”她说:“他说下次来,他还来找我。我不怎么相信。”她又笑。

        她那种说话的神情,完全像在讲另外一个人,与她自己无关似的。

        “你做的那间酒吧,好像很正派,白天还有点心吃,怎么也这样子?”

        “都是一样,”她说:“我们那一家,全区是第一流的。”露露告诉我。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点骄傲,那种感觉,使我想起一个小学生,为自己的学校骄傲。

        她真是不可药救的原始,小丁说得对。

        她停了一停,又说:“阿丁也来过。”

        “啊,他?”我一呆。“是。”她说:“他带我出去了。”

        “他也是另外一个客人,不是吗?”露露说:“只要是客人就行了,我要赚钱。”

        露露说的话,都有一些很基本的道理,使人无法辩驳。她连自卑感都很少展露。当然很久之前,她不肯告诉她在酒吧做待女,她说自己是唱歌的。

        这些都是很天真的掩饰。

        “他好吧?小丁。”

        “好,他说他会再来找我。”

        我点点头。

        “你是我朋友,对不对?”她忽然问我,问得有点提、心吊胆。

        “当然。”我说。

        她靠在椅子上舒了一口气。

        我笑了。

        “唉呀,时间到了,我得去啦。”她说。

        我问她,“要我来看你?”

        “什么?到酒吧去?不不,不要。”

        “为什么?你不是老叫我去吗?”我问。

        “不,现在不了,现在你是我的朋友”“

        “那太好了!”我大笑。

        “你很好看,”露露认真的说.!一而且学问很好,你的太太,一定是个很美丽贤淑的人。”

        “谢谢你。”我说:“这话你已经说过的了,不是吗?”

        她也微笑。“我去了。”

        “好,你去吧,明天再来。”

        她很开心的去了。

        我为她关上门,觉得很怪。

        我从未想到,我会交上一个她那样的朋友,而且我与露露之间,的确非常有友情。我在她身上,不要求什么,她也不要求我什么。

        就这样说说笑笑,谈谈天,纯友谊,不掺杂。

        一个书生同一个酒吧女,竟然做起朋友来。

        也许一个非常非常敏感以及有着复杂思维的人,只有碰到像赤子的她,才能完全放松。

        我就是喜欢她给我那样的感觉。

        干文艺工作的人,心中如有八股,便不能畅所欲言,伸展想像,所以,我愿意与露露无边无际的谈各种问题。

        明天,后天,大后天。

        我等她,她没有来。

        多想去找她。

        我按住了自己。

        幸亏第四天她来了,我见到她,松了一口气。

        “你没事吗?”我问她:“干吗几天没来?”

        她伸手臂给我看,右臂上差不多全是瘀青,又侧过了头,我发觉她眼上的黑圈还没有消失。

        “有人打你?”

        “是。”她颓丧的坐下来,“刚刚好了没多久。前两天满身伤痕,见不得人。”

        “谁干的?”我问:“你应该报警。”

        “报警?”她苦笑:“算了,我们的话,有谁相信。”

        “那你就这样算了?是怎么回事?你说来听听。”

        “小丁。”她握紧了拳头,“是小丁做的。”

        “什么?”我跳起来,“他?可是他这个人……”

        我想说小丁不会这样做,但是这样说,无异是否认了露露的话,我忍住了。

        露露说:“那天我离开这里,去酒吧上工,便看见他坐在那里,好像已经喝了几杯,他拉住我骂我,我不出声,结果……结果他约我出去。”

        “你去了?”我问:“是不是?所以他把你打一顿?”

        露露点头。

        “你不该去的,有时候你性命要紧,是不是?你得当心自己。”牧说:“至于小丁,我会去找他的。”

        “算了。”她说。

        “为什么呢?、”

        “他是一时气愤,我知道的,他犯不着打我,出了事,他一样要吃官司,多划不来。”

        “你倒很明白,可是他这样子,总不能放过他,我警告他几句也是了。喝醉酒打女人,闹出人命怎么办呢?”

        “他打不死我。”露露笑道。

        “你还笑呢。”我怪她。

        “我想过了,我不再回酒吧工作了。”

        “那是很好的事。”

        “可是生活……”

        “你家人总有办法的。”我说:“我并不同情他们。”

        “我想暂时休息一下。我实在很疲倦了。”

        “你看了医生?”我问,“有没有去过?”

        “看了,花了好些钱,”她说:“我正想提这件事。”

        “可是小丁常找你,那天怎么会与你打起来?”

        “我不想说了。”

        我笑笑,“不想说就算了。随便你吧。”

        但是隔了一会儿,她忽然跳起来,“我说你比他好。他说我欺骗了你。”

        “欺骗?”

        “他便说我与你搭上了。”露露哭了起来。

        “搭上是什么意思?”我问:“你没说我们是朋友?”

        “他这种人,怎么会相信,他下流极了。”她说。“所以我索性承认了。”

        我想了一会儿,“露露,你为什么要到我这儿来?”

        “我喜欢来这里,假如你不讨厌我来,我希望可以常来。”

        “就是这样?”我问。

        “是的。”她问:“你有什么怀疑,你以为我有企图?”

        “露露,我觉得以后,你还是少来的好。”我说。

        “为什么?”她问,哭得很厉害。我老实的说:“我不是喜欢撒谎的人。你给我添增了麻烦,我不喜欢这样的朋友。”

        “可是我实在是逼不得已。”她哭诉,“他,他一定要我说,我只好说了。”

        “露露,有很多事情你是不会明白的,”我皱上眉头,“你不能为了自己,随便捏造一些话来说,牵涉到我身上,我不愿意这样。”

        我心中暗叫倒霉。这个女人,终于给我添增麻烦了,以前我曾经劝告过小丁,现在自己却也遭遇到同样的事情,我苦笑了一下。

        她呆住了,“我……”她说不出话来。

        我暗觉自己的荒谬,怎么会容她每天到我这里来的?

        忽然之间露露笑了。

        她低声说:“我明白了。我就是那样的女人,谁也不愿意为我担干系,我没有资格来要求什么。”

        我不高兴,“你怎可以将责任推在别人身上?难道我没有视你如朋友?”我说。

        “对不起,我说错了。”她又解释,“我──”

        “露露,你不可以这样任性,我觉得你先回家吧,我要把小丁去找来谈一谈。”

        “你想我走?”她看着我,双眼无神。

        “不是!”我急得摊开了手,“我要去找小丁来,你明白吗?假如你不愿意离开,我们可以当面对质一下。”

        “我只不过说了一句话而已。”她重复着。

        “一句话也好,都不可以随便说。”我告诉她。

        我拿起了电话,拨了号码。

        来接听的正是小丁。

        “你好,小丁。”我说:“我有话说,你来一来好吗?”

        “甚么事?”他嘻皮笑脸的问。

        “你大概也猜得到。”我沉住了气说。

        “为那个女人?”他问:“不值得。”

        “你别管,来了再说,我不会宰了你的。”

        “当然,我们是多久的朋友了。”他笑起来。

        我挂上了电话,露露呆呆的坐在椅子上。

        我对她的气忽然消了一大半,她毕竟是甚么合不懂的一个人,我怎么可以与她计较。

        “你累了,到我房间去休息一下。”

        地抬起头来,神色有点茫然,她缓缓的站起来。

        “去躺一会儿吧,到我的房间去。”我说。

        我看着她走进房去,叹了一口气,怎么会与这样一个女孩子发生关系的?

        我在等小丁来,心里非常焦急,我有种感觉,我与他都是在一只船里的,我们两人都想像太丰富,以致认得了这样的一个女人。

        我的天。门铃响了起来,我奔过去开门。

        小丁还有一个好处,他不会害我久等,每次都来得怏,除非他人不在。

        我开了门,他站在门口,向我摊手。

        他说:“为什么每次都要求我上你家?干吗你自己不来找我?嗯,我真不明白,唉,你女朋友呢?”

        “什么女朋友?”我问。

        “露露。”

        “你……”

        “她不是你女朋友吗?”他哈哈的笑起来。

        “你误会了,我与她没有任何关系,这一点你是相信的,对不对?”我急急的说。

        小丁笑了,“何必对我解释?看样子你比我更看她不起,我还不介意与她在一起,你却已经急成这样子了。”

        “不要歪曲事责,小丁。”我气愤的说。

        “我有错吗?你自己想一想。”他又笑了起来。

        我低下头。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心底下想,难道我真有几分不屑?

        “你根本对露露这种女人不屑。”小丁说:“但是你又不肯吐露出来。”

        “也许是的。但是露露,她也有她的好处。”

        “你以怜悯式的感情对她,算得什么。”小丁说,“你不会有兴趣去发掘她的好处的,你也不会稀罕。”

        忽然之间,小丁把整件事情看得那么透彻,使我觉得他所说的,全是真的。

        “这样的女人,”小丁说:“还值得争论嘛?”

        “可是你也不应该打她了。”我告诉他,“这么做你是犯法的。”

        小丁哈哈的笑起来,“犯法?她怎么告诉你?她有没有说她偷我的钱?被我发觉了揍一顿!”

        “什么?”我看了看房间。“你说什么。”

        “你这傻瓜,又给她骗了。你以为我会为她呷醋?”小丁哈哈的笑起来,“你自己问她去!”

        我真的呆住了。她骗我?我想到她吞吞吐吐的情形。

        “傻瓜,你少教训我吧,”小丁说:“自己当心点。”

        我有数了,我告诉自己,这世界上,简直不能相信任何人。不要说是像露露这种女人。

        但是我还是不相信。“她在我这里,却是这么的乖,她几乎不像她原来的那个人了。”

        我说。

        “很可惜,是不是?”小丁问:“是的,她装得很好。”!

        “你不要说假话,”我说:“请不要冤枉她。”

        “我自己被她骗过,你如果不相信,随时随地可以把她叫来问问,如果她不承认,我叫她到警局去。”

        “不必了,她就在我房间。”我低声的说。

        “什么?”小丁大吃一惊,“你这回惨了,上次我给她榨了一笔钱,你知道的了!”

        “简直不能置信,有时候那么天真的女孩子,会为了钱干任何事情。”我说。

        “老兄,天真的是你!”

        我低下头,“你走吧,小丁,待我来问她。”

        “不用问了,准备钱吧,否则总是麻烦,不是说怕她,与她纠缠在一起,自己名声,总是不妥。”

        “你走吧。”

        “当心!”他又笑。

        我没好气的站起来送客。

        “喂,傻瓜,这一次我可真的找到一个女孩子了,她每天去打网球的,刚巧叫我碰上了,一谈之下……”

        “我不要听!”

        “你非听不可,原来呀,那个女孩子,也是看你小说的忠实读者。”

        “是嘛,”我冷冷的问。

        他耸耸肩,“看来你总是比较抢镜的,到底是作家。”

        “走吧。”我拉开了门。

        “你生气了。”他不再笑了。

        “是的。”

        “气我?”他问:“我们还是好朋友,有空找我。”

        “不是气你,是气整个世界。”我重重的叹一口气。

        “那个网球女健将,我一定要介绍你认识!”小丁又开始调皮,“你会喜欢她的。”

        “小丁,把她带远一点,越远越好,谢谢你!”

        我大力的推他出去,“碰”地关上了门。

        等我转身时,露露已经站在我背后了。

        我缓缓的走去,看牢她。她不出声。

        我看了她很久,她垂看头,我看不出她与刚才有什么不同。她不发一声,显然是承认了小丁的话。

        “你刚才全听见了?”我问。她点头。

        “为什么骗人?为什么骗小丁,为什么骗我?”

        “我没有骗你。”地忽然抬起头。

        “没有骗?为什么你没说你偷他的钱?”

        “我不想你知道。”她退后了几步,哭了。

        “为什么?、”

        “我不想你晓得我做坏事。”她嚷:“我不想。”

        我的声音沉了下来,“既然知道是坏事,为什么做?”

        “不要问我!”她尖叫,于要问我。”

        “当然谁也没权问你,你离开这里吧。”

        “我没有办法改变自己,”她说:“我试过,可是我每次失败,只有到你家来的时候,我心里才是舒服的,但是现在也不能够了。”

        “没有要改改不过的事,露露,你的劣根性已经到无法改变的地步了。”

        “是的。”她说:“我已经没得救了,自从詹离开我那天之后,找就是没救了。”

        “什么詹,你不要把他来当幌子了!”我说:“谁都像詹,这是你博取同情的一贯法子?”

        她张了张嘴,眼泪流得满脸都是。

        我看着她,摇摇头。“你以后也不必来了。”

        她还是不说什么,只是看看我。她的眼神,是很单纯的,但是我实在不敢相信她。

        “你走吧。”我说。

        “以后我不来了。”她说。“不来了。”

        我开门给她。“你不会问我要钱吧?”我问。

        这句话一出口,我马上后悔了。她瞪着眼睛看我,那种神色,像一只受伤的动物,甚至有点怨毒。

        她说:“即使我骗全世界的人,我也没有骗你,你是知道的。你说了很多好听的话,但是现在你不要我来了,你讨厌我,我知道,你借这个法子把我赶走。”

        “你说什么?”我跳起来。

        “你晓得的,你晓得我说什么!”她走了。

        她走得很决绝,一点都没有要逗留的意思。

        她走了之后,我有点难过。她不是没有可取的地方,但是正如小丁所说,谁有空去看她的好处呢?

        窗下的一张椅子,是她坐过的地方。

        对于那样的一个女孩子,谁也不会去想她。那岂不是太浪费时间,太荒谬了吗?

        我没有空去研究谁是詹。小丁也不会。

        我没有心思去分析每一句话,哪一句真,哪一句假。

        她不值得那样做,这社会像她那种女孩子实在太多了。也许她的妹妹,就像她。

        我与小丁不过是偶然遇到一个而已。

        也许她还有得救,也许没有,但是她是不值得医治的,我知道。

        随她去吧。我的确是趁这个机会把小丁与她都轰走了。

        日子过得很快。一天又一天。

        她的确是没有再来过,使我觉得放心。

        我很快的忘记了这件事。

        小了呢,他还是老样子,有时候来找我,带着她的女朋友。

        他的朋友,从来不经人家介绍,都是用千奇百怪的方式结识回来的。

        差点忘了提──

        秀兰就要回来了,她写了一封长信给我。她说她还没有固定男朋友,还没有结婚,如果我愿意的话,下星期可以到机场去接她。

        我答应下来。我是用电报答覆她的。

        当秀兰回来以后,我不再寂寞,也不会再跟小丁去混东混西的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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