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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金环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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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说中的女人:

        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她,是在茶座。

        在场有三女两男,他们没有提到她叫什么名字,只是说她。

        根据道德人士标准,闲谈应莫说人非。

        只是请阁下告诉我,莫说人非,说什么。

        不是人人喜欢枫叶金币,海费斯的琴艺,马尔盖斯的作品、珊瑚岛的风光,不如说是非热闹,同必假撇清。人说我,我说人,不亦乐乎。

        因故迟到,故此听不到前半截,但后半截已够引人入胜。

        莉莉先说:“她真有办法。生我同你这样的女儿,有什么用?天天朝九晚五,坐写字楼里,不是不高薪,但赚了十多年的钱,光够开销,房子还是租回来的。你看人家,人家是女皇。”

        琼说:“人家走邪路。”

        威老索马上说:“不是容易走的。”

        莉莉说:“真是,有条件才行,不扁嘴不悄,男人不见得会捧着七克拉大钻来追你,你还嫌馊。”

        “什么七克拉,做梦吧,”美宝笑,“一克拉也没有。”

        积琪马上说:“你哪一只眼睛看见别人走黑路还是白路?”

        莉莉马上笑,“她对积琪很好,你们别在积琪面前说她坏话。”。

        琼白了积琪一眼,“那笔数目,我也能借给你,可是你偏偏向她开口。”

        积琪说:“我并没有向开口,是她自己为我摆平的。”

        琼说:“也太会收买人心了。”.

        莉莉说:“你未必肯花时间来买一颗颗的心,而且真的要实牙实齿实力!你没见过有些人,只有一张嘴说说,揽着权,谁也别想在他身上得到些什么好处。”

        威老廉笑问:“这又指桑骂槐的说谁呢?”

        彼得也笑:“你还不知道,是说她老板,莉莉捧着女上司不止一朝一夕了,小心翼翼,唯命是从,到头来不要说升上去,连摸只好点位置都没份,连添个三等书记也不给!人家要秉公办理,你拍了马屁也是白拍,你说她是不是要发几句牢骚?”

        我笑出来。

        他们齐齐看着我,“怎么,众人皆醉你独醒?光听不说,那不行,有什么资料,快快提供出来,供大家参考。”

        我想问:你们在说谁呀?

        但又怕他们骂我老士,消息不灵通,故此只敢咪咪嘴笑。

        “最坏是你。”莉莉推我一下,“当我们是八婆是不是?”

        “别多心别多心,然则我的确乏善足陈。”

        “那你总得发表一点意见,不准白听。”

        “意见,什麽意见?”

        “太会装纯清了。”

        我清一清喉咙,“最要紧是活下去。”

        琼笑,“废话。”

        “活得好最重要,管别人怎么说呢,当人们捧场好了,别人不见得会有兴趣说哪个屋屯的王三姑。商业社会中,最主要是什么,相信各位也都明白,光是清高有什么用。像积琪,大学里念纯美术,多麽高贵浪漫,此刻不过在三等酒店内谋一职,日日打躬作揖,欢迎指教,天长地久,什么气质都磨得光光,啥子理想抱负都丢在床底下,为了数百元日薪,造成了脂粉都遮不住的憔悴,偏偏你又对权欲不感兴趣,更觉浪费,但是要生活呀……”

        莉莉恳求,“别说下去了,我都要哭了。”

        “谁能获得理想的生活呢,我们快别五十步笑一百步。”

        他们口中那位女士,一定是传奇人物。

        莉莉说:“身边不愁没有一群人拥看她。”

        在说谁呀?

        彼得说:“前日我在置地停车湾看见她,忍不住叫她一声,她转过头来,向我嫣然一笑,端的肤光如雪,秀发如云,即时上了一辆司机开的黑色林肯去了,剩下我暗暗惆怅。”

        “谁在支持她?”

        “并不重要。”

        “我只想知道。”

        “没有人知道。”

        “你们同她不是不熟,怎么会不知道。”

        “唉呀,问威廉好了,他们七年同事。”

        “什么,七年?”

        “可不是,同一出身,一下子人家飞上枝头去了,咱们还在地下啄啄啄,连翅膀都退化了,像奇异鸟,丑得要死,十足十似只老鼠。”

        我心里暗忖,这会是谁呢?一份工作熬了七年,实在不是短日子,年纪也不会太小,至少有廿多岁了。

        终于我叹口气,“买了彩票没有?头奖一千多万,也勉强可算个小富翁,那就可以挑自己喜欢的事来做了。”

        “我最喜欢不做。”

        “不做也不行,许多阔绰的年青太太什么都不做,光是打扮,但是虚有其表,没有神髓,目光是呆的,言语无味,那也不行。”

        积琪恳求:“让我做她们一份子罢,我不怕言语无味。”、

        大家呵呵大笑。

        一班乌合之众,总算散了一点闷气,要出净胸中之气是没有可能的事,这些郁气日积月累,何尝不使我们形容憔悴。

        但明日又是另外一天呢。

        年轻的时候,每日太阳升起,都认为是新的希望,老板/友人/长辈,无论是谁,称赞一句,听在耳里,都乐飞飞的,任何约会,都兴致勃勃打扮整齐了赶出去,无穷的精力,无限的活力,跌倒爬起,当作一种经验。

        曾几何时,落班已经虚脱,只想看电视,因为电视没有是非,电视是纯娱乐,电视不会作弄你,电视永远忠实!

        人类最好的朋友是电视机。

        公寓房子已经不能养狗了。

        周末,回家探父母,属例牌节目。

        阳光普照的下午,母亲与其他三位中年太太坐露台打小麻将。

        看,多会得享受。

        人生道路已走了大半,是应当放松作乐。

        她们天天下午都搓上两三小时,卫生之极。

        每当听见悉悉缩缩之搓牌声,便令我有种国泰民安的安全感。

        我在长沙发上一盹便盹到完场,然后打道回府。

        与父母其实没什么可说,他们的责任已经完毕,我的烦恼,纯属我自己,也不必告诉他们,叫他们担忧,早十年我已学会报喜不报忧。

        这一层对海背山的公寓,自然是他们自置的物业,靠子女?保证临老潦倒,咱们这些下一代有个屁用,什么养儿防老,根本行不通,至今有什么急事,还得问他们借。

        几个太太开头在聊我们家的点心可口,特别是春卷,清脆可口。

        后来就开始说人了。

        “陈太太这一阵子惨兮兮,老公都不回来了。”

        “她也算享受够了,老陈有一段时期,对她死心塌地,要什么有什么,连带娘家人全部都抖起来。”

        “这世上有什么是永生永世的?”其中一名太太叹口气,“我都看开了,他管他带年轻的妞去欧洲,我管我打牌逛街,都快六十了,说去就去,又有什么保障。”

        我暗地里笑。

        “陈先生的女朋友真有办法,短短几个月,哄得老陈团团转,什么都拿出来,陈太是心痛那些钱。”

        “陈太本身是个富婆,美金一兑四元八角时,陈先生一个月收入就有十万八万,那时楼价多便宜,一千尺地方不过三五万,才不替她担心呢,那么精明的人。”

        “可是男人是没有了。”

        “要男人来干吗,还搂著啜啜啜呀?”

        众太太笑。

        真会说。

        我睁大双眼,也笑上一份。

        “算了,当是兄妹不就完了?”另一位说:“离婚,不是我们这一票人可以说的,老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钱到底是他们辛辛苦苦挣回来的,咱们做过什麽?不过是生两个孩子搓搓麻将而已,三十年后学时髦口口声声说离婚,笑大人的嘴。年轻的女人不好做,我家囡囡念了管理科硕士回来,一个月才挣那麽一点点,买行头还算我的帐,风吹雨打去熬,一日同我说:妈妈,我被老板气得半边面孔麻了三日三夜。暖,她们才有资格要离婚,我们算是享福的人了。好歹忍一忍,装作看不见算数。”

        我点点头,心中称叹老式女人美德。

        “六十岁老头,能花梢到什么地方去?世界若不艰难,也不会有孩子去服侍他,我们都是可怜虫。”

        “听说老陈一出手三部车,有一部是林肯,这种大车有什麽好?且喷了黑色。”

        我心一动。

        城里不见得有那么多部黑色的林肯。

        “狐媚子自有她们标新立异的一套。”

        “不是自己的钱,花起来多爽。”

        “算了,卜太太,你也未曾立过什么汗马功劳。”

        “真的,天下苦命女子多着,咱们且乐乐,三筒!”

        “清一色,我赢。”

        “要死,她一人嬴三家。”

        待太太们散了局,我闲闲问母亲,她们说的是谁。

        母亲莫名其妙,“谁是谁?”

        “老陈的女友。”

        “咋,我连你老子的女友都不知是谁,还管老陈的女友姓甚名谁。”

        “我老子没有女友。”

        “没有最好,有也不关我事,我看得开,几十岁的没脚蟹,看不开死路一条。”

        也不是不苦涩的,但各式各样各阶层的人,哪个不是苦水连篇,大家还不是胡里胡涂的混口饭吃,只有被宠得不长进的人才呼天抢地。

        是谁呢。

        这传说中的女人是谁呢。

        我有第六感,他们在说的,是同一人。

        星期五,与小伍约了去喝两杯。

        小伍是个很有趣的人,深爱美术,但家里做一门奇怪的生意,经营洁具,他承继了生意,做得不错,但精神却有点困惑。我早说过,什麽叫理想生活?很难达到。

        小伍对这份专业颇有微言。熟了,他会对你说他是个卖马桶的人。

        要命。

        “我的主顾还挺难侍候,有些喜欢七彩,有些喜欢黑色,有些样样要有一朵花,更有些爱镀金……没出息呵,赚了钱都不舒服。”

        我瞪他一眼,“你想做什么大有出息的事业?要不要去革命?”

        “昨日我亲身出去服侍一位小姐,说出来你不相信,她的金屋有五个洗手间,接这单生意七个字数目,不敢怠慢,你不相信有这种大豪客吧,我站在她家与装修师傅谈了个多小时,腿都酸了,好不委屈。”

        “老兄,赚二十巴仙就不得了啦,委屈你的头。”

        “那位女士喜欢黑白两色,浴缸全白,汽车全黑。”

        “有一辆是林肯?”

        “你怎么知道?”

        “她姓什么?”

        “我不晓得。”

        “什么叫做不晓得?”

        “我只见过她一面,是装修公司与我联络的。”

        “她是否十分美丽?”

        “并不。”

        “你有没有戴眼镜?”

        “倾国倾城多数因为机缘巧合,并不一定是美人,吃得开的女人讲手段,相貌太好,自恃起来,男人不”定吃得消。”

        “你的理论真多。”

        “不敢。”

        “她长得如何?”

        “很普通。”

        “喂,高矮肥瘦给我形容一下好不好?”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乱讲,有人说她皮肤极好。”

        “这倒是真的,我想起来了,真是雪白的皮子。”

        我悠然的向往起来。

        “这样的女子,当然有后台老板。”

        “我相信不止一个。”因为陈先生不过是个小生意人。

        “你错了,她的男朋友,是大名顶顶的童某人。”

        “谁是童某?”

        “傻狗,同你多说无益。”

        “喂,别卖关子。”

        “我累了,要回家。”

        “喂喂喂喂喂。”

        忽然全世界的人都在谈论这位女士。

        星期三一早表妹便打电话给我。

        她终于订婚了,要我陪她去选戒指。

        中午约齐了吃午饭,我们有所争论。

        她要买只意大利精工制的小宝石成指,漂亮那是没话讲,整只戒指做成一顶小皇冠模样,很特别,但不似传统订婚戒指,同样价钱可以买粒一克拉左右的钻石,当然也是芝麻绿豆,毕竟像只订婚戒指。

        “老土。”

        “做人最老土,去跳楼吧。”

        扭她不过,还是逐间珠宝店泡。

        刚巧有两位年轻太太,也在看石头,人家看的,都如葡萄大小,我忍不住向表妹伸伸舌头。

        大钻真可爱,至刚至美至坚,通体晶光灿烂,无一点瑕疵,这也许是世上唯一无疮无疤的东西,可传万世。

        难怪女人喜欢。

        太太甲忽然说:“昨日你也在中华的派对里,你有没有看那个女人的项链?”

        太太乙回答:“有,人人都看见了,能看不见吗?”

        “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你没看到是谁带她来?”

        “但是那串东西比伊莉沙白二世那些还劲。”

        “还不止一串呢,有人在上个月见过另一串。”

        “这女的什么来头?”

        “开头还跟着一个姓陈的小商人,忽然就搭上童某,随即有人在她身上大出血。”

        我即时晓得他们在说谁,即刻留神。

        “怎么会这样值得?”

        “人夹人缘。”

        真幽默。

        “这么说来,这位小姐真的发了财了。”

        “怎么,妒忌起来?”

        两位女士笑出来。

        是怎么样的钻石项链?有多大多长?

        表妹终于听从我的意见,买了一只典型的订婚戒。

        她很快活,似只小鸟,啾啾啾说个不停。

        在那个年纪,黑是黑,白是白,世上没有一丝烦忧,蓝天白云,整个宇宙都同他们合作。

        回到办公室,把道说途闻综合一下,得到一个结论。

        传说中的女人爬得太快,突然冒出头来,使人震惊,无法停止谈论她。

        我的老板,也是传奇人物,传奇到没有人知道她真实年龄,猜都猜不到,真的要作一个推算,恐怕是四十五到五十五左右。

        脸部整过形,异常光洁,没有多余的皮肤可供打摺,亦没有虚肿的眼泡,所以不似真人。水远修饰合时,身绒长年维持四十三公斤,看上去没有真实感。

        但她主持着间大公司,每月发薪水便百多万。

        每个成功的女人背后都有两种男人:一种是比她更成功的男人,一直支撑她,另一种是懦怯无能的男人,逼得她拚了老命打仗。

        真不知道老板背后的男人真面目是何模样,传闻是极多的。

        不过她的工作能力强劲如氢弹,每天一早八点半便坐在办公室指挥大局,面孔红是红白是白,皮鞋手袋配搭得无瑕可击,精神奕奕,从没发觉她有宿醉未醒,或是情绪低落的现象,成功的人一定有他的道理。

        英雄莫论出身。

        我们公司处理古董转手。

        老板让我处理的是法国二十年代狄可艺术之钟表类饰物。

        本世纪二十年代的旧东西也能称古董了,一次母亲笑着说:她手头上就有十来廿只打簧表,是外公传给她的,岂不是也成为古董。

        我算一算,“咦,妈妈,你今年六十岁……”

        立刻见她沉下睑,“谁六十岁?嘎?我二十七岁生你,你几岁?加减乘除也不会,你越活越回去了,昨日朱伯母才赞我看上去宛如四十上下,你却来触我楣头,我掌你的嘴。”

        哗,反应激烈。

        书归正传。

        过了数日,老板忽然传我。

        她接见我这种小职员,态度仍然和蔼可亲。

        先是称赞我:“你那一组,倒是一直有盈利。”。

        我小心翼翼的回答:“托赖,现在流行古董表,人手一只,自然有盈利。”

        她笑,“手表其实没有古董。”

        “谁说不是呢,”我也笑,“人们戴腕表统共又有多少年历史呢。”

        “对了,我们目录里有一对二十年代卡地亚的水晶摆钟,可是?”

        “正是,成块水晶雕出,小小机械收在一粒螺丝底下,巧夺天工,可惜送钟不吉,故此三年来乏人问津。”

        “呵?”

        “前日陆小姐送一对花百姿复活蛋钟上去,她嫌太琐碎。”

        “她?是位女士?”

        “正牌大豪客,我正努力巴结她!希望她帮我们清仓。”老板笑。

        “她贵姓?”

        “自称陈太太,当然不会是真姓名。”

        “为什么不用姓名?”

        “傻孩子,真正有派头的人才不稀罕这些。”

        “我即时送上去。”

        “她会派人来取。”

        为安全计,我们护卫员送来人上车。

        陆小姐笑,“都买了重保,你也太仔细。”

        我喃喃说:“那对钟丑得要命。”

        “喂!”陆小姐白我一眼。

        “你想想,钟上面还镶钻,干么?衬四条青金石及珊瑚柱子,光是颜色就吃不消,怪胎一样,希望能够脱手。坦白说,有钱人最不会花钱。”

        “他们会打算,咱们就吃西北风了。”

        “那位陈太太大概也是俗人吧。”

        “不。”

        “有什么根据?”

        “她并不俗,她只是爱一掷千金。”

        我心一动,“她很年轻?”

        “廿多岁。”

        “雪白的皮肤?”

        “你怎么知道?”

        “近日来彷佛靠她一人撑著出面。”我笑。

        “这句话倒是不错,股市地产皆低潮,暴发户不多见了,众富豪都致力含蓄。”

        “你想她会不会买那对钟?”我问。

        “毫无疑问,也许她还会叫我们找配对的茶几及大餐台子。”

        真夸张。

        “真的,我们今年的花红就靠她了。”

        “陈太太”真的买下了座钟。

        有人以高价买下了她,她又出高价买下许多东西,故此社会繁荣起来。

        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她是否漂亮?”

        “见人见智,很难说。”

        “怎么会?”

        “在那么多排场派头掩映下,谁敢说她没有婆色。”

        “你忠实的意见呢?”

        “我的意见不值一讪。”

        他们都不肯说老实话。

        “你自己去看她好了,她不是不肯见人的。”

        我摇头。

        传说是传说,我情愿凭自己的想像力测度她的容貌与行为举止,我得到的资料已经足够了。

        如果在偶然的场合找到她,我不介意,但特地慕名找上门去……未免小题大做。

        之后她也静寂下来。

        大概是要买的东西都买齐了。

        那一日我们这伙人,包括莉莉、琼琼、彼得、威廉与积琪,搞了个聚餐会,到浅水湾去大快朵颐,车子经过一座白色的洋房,莉莉叫我们看。

        只见花园里种满奇花异卉,泳池水波掩映,有几只名种犬在踱步,房子一进一进,不知有多深。

        莉莉说:“单是防盗系统,就搞了几十万。”

        威廉感慨说:“真难以相信,我们曾是同事,她办事颇用心,很准时,每日带一个盒子,里面装著水果或是三文治,相当爱静。”

        琼纳罕,“这么普通的一个女子?看不出野心?!”

        威廉摇摇头,“完全看不出来,而且也不会讨好男性上司,甚至故意落后几步,不肯与他们同一架电梯。”

        积琪笑,“讨好他们有什麽用?八十步同一百步,浪费精神,牺牲了也是白牺牲。”

        “那么说来,她一直胸有大志?”

        “看不出来。”

        “她现在快乐吗?”

        “不去说她,喂,积琪,你快乐吗?”

        “不错呀,我少女时代的愿望,现在也达到一半,日子很舒适。”

        “那就行了,管别人在做些什麽。”

        我笑了。

        真的,传奇归传奇,我们是普通人,过着平凡的日子,做着平凡的事。

        我伸一个懒腰,在日本小车后座打起盹来。

        传奇故事为我们平淡生活添多少乐趣。

        单性生活:

        对她这么好,奉她若神明。

        百般迁就,万般讨好,她还是离我而去。

        各位亲爱的读者,别误会,这并不是失恋的痴心汉在诉苦,我自身亦是女性。

        上文的她,乃是我家的钟点女佣。

        可别小观了这个她。

        唉呀呀,不得了,没了她还真不行。

        女同事甲说:男友与女佣两人之间任她选其一,她即时叫男友走。

        男人哪里找不到,可是一个手脚干净,勤快,可靠的女佣,说什么出尽百宝也要留住。

        这样的例子或许夸张一点,但也可以知道女佣在职业女性心目中的地位。

        我搬出来已有长远一段日子。

        并不是坏女孩,只是耐不住母亲日夜在身边唠叨,一句话讲两千次,完了还要我聚精会神,嘴角含春的表示精彩--这同八小时之办公室生涯一模一样,老妈同上司一般会折磨人。

        聪明的小女子我一打算盘,发觉这样子下去会得精神崩溃,工不能不做,因要生活之缘故,只得忍痛挥泪辞别慈母,独自搬到小公寓住,落班後遂可名正言顺除下面具做人。

        慈母不原谅,也只得由她去。

        毕竟在这世界上,我才最重要,我我我,我才最宝贵,叫别人委屈一下,也只好说声对不起,敬个礼。

        开头租间小公寓,百多平方米,由亲戚辗转介绍来一位女工,每星期只做两次,每次两个小时。

        记得那个时候,每早我还有摺叠被褥的时间,从不假他人之手。

        如今想起来,真像神话一样,薪水少些也值得,职位低,上司叫做什么便做什么,上午九时到公司,下午五时下班,除出午饭时间,才做七小时,轻松写意。

        放了工,喝碗罐头汤,健脾益胃,看阵电视,有拖拍拖,无拖睡觉,不知多开心。

        像一切事情,做做便开始认真,两年蜜月期一过,大家比升级,努力表现,下班越来越迟,个个挖空心思,在上司面前孔雀开屏,努力指证他人是丑小鸭等等……

        我自然不甘后人,你没听过有句话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吗,三两个回合,包括死拚烂斗告状混赖,我升了上去。

        这同钟点女工有什么关系?

        哦,待我慢慢说来。

        升级之后,薪水加了一倍,钱简直没地方花,也没有时间花,约会,有男士付帐,穿衣服并不是我至大的嗜好,又不赌,亦考不到驾驶执照,唯一的享受,不过是租一层比较大的公寓。

        阿一跟着我搬到中型住宅去。

        这个没良心的女子要求我付两倍酬劳,并且抱怨工作量多了十倍。

        其实按钟头计,我的薪水只比她略高一倍,你说可怕不可怕,而我们是要穿意大利套装与法国皮鞋去上班的。

        不过少了她还真不行。

        这时我已疲态毕露,回到家直奔温暖的大床,躺下喘气,像死鱼般躺著。

        晚上多梦,淌冷汗,老是听见同事的狞笑声,以及老板吆喝声。

        神经衰弱,毫无疑问。

        早上不再摺被,事实上我不再理会家中发生些什么事,全部拜托阿一。

        她不笨,立即知道我没她不行,先是在公众假期无故失踪,后则爱做不做,家私上灰尘一公分厚,我只得忍声吞气。

        三年前调职,薪水又再上去,有种飘飘然感觉,不是心中,而是脚步,身体已经吃不消,靠维他命九与鸡精黑咖啡死挺,工作繁忙到已无下班时间,裁员之后不再请人,正副两职都由我一人担当,老板巴不得我脚都跳上来做,忙得头顶生烟。

        周末也要出动,外地有客户驾到,我还得随时应召去接客,陪下午茶陪晚饭。

        这时已经七年过去,人早已成熟,也想得比较多,午夜梦回,也会问自己:为什麽,这是为了什麽?

        又搬了家。

        公寓面对大海二千平方米,没有再理想的居所了。

        亲友来小坐,都赞叹“真能干唷,短短几年而已,有几个女孩子住得起这样的公寓。”

        但我已经憔悴,嘴角饱含苦涩。

        亲友称赞之余,面孔上全是问号,譬如:场面作得这么大,怎么嫁出去,是否心里变态?过三十年,她是否打算自置喷射机?

        我已疲态毕露,公司里比我年轻貌美,干劲冲天的女职员咄咄逼人,巴不得将我挤出去,替而代之,上司为了进一步激发我工作能力,常站在她们那一边,利用她们来践踏我,其间血肉横飞,不足为他人道。

        一日一日也这么过去了。

        这是职业女性血泪史。

        已有五年没放长假,这是策略,你不能让上头知道没有你也一样行。

        精神身体越来越差,从前约会的男友全部失散,唯一的亲人只是阿一。

        阿一当然更加恃宠生骄,因为知道我没有空同她玩。

        每日晚餐为蕃茄煮牛肉,一煮便一个月不变。

        我也累得不能出声。

        母亲根本不明白,“你可以放松来做。”

        你可以不做,但一定得抽紧来做,这是森林之律例,明白没有?

        谁叫你想住海景一千平方米的公寓。

        偶然有一日空闲,站露台上,更觉如此生活荒谬。

        你得到的是生计,付出的却是生命。

        五十五岁退休后,两手空空,文件合拢,一个告别会,便将阁下一笔勾销,家庭呢,伴侣呢,孩子呢,什么都没有。

        但,但现在怎么回头?

        叹口气,忧郁地跑出去买一堆衣服首饰作补偿。

        这完全与某类女性惯养小白脸一样,是种发泄,否则会发神经。

        在获得成果后才发觉果子并不如预料中甜美丰满,但怎么办?

        读到吴蔼仪博士的专栏,她说剑桥大学设有一年制游学设备,学期内可以在任何科系旁听,令我心向往之。

        真想飞出樊笼,到那柳暗花明文化之都,松弛一下,好好的活一年。

        现实生活却不肯放过人。

        阿一说她不做了,七月她要返乡下探亲,没空赚钱。

        她不认为我这里是什么难能可贵的金饭碗,而我,堂堂工商管理科大学生,见到老板却如一只狗似,真惭愧。

        她休假,我怎么办?

        七正是本市最炎热的日子,一日至少要淋浴三次,叫我下班后如何洗熨煮食打扫?没可能的事,阿一与我缘份已尽,付多她一月薪水,请她走路。

        托母亲找女仆。

        母亲说:“我肯做,又怕不合你标准,你出名有洁癖。”

        老太太不但没同情心,而且越来越幽默。

        结果还是托同事的朋友的亲人替我找了个人。

        女同事说:“下星期三佣人报到,你交锁匙给她,同时抄下她身份证号码。”

        “星期三我要到局里开会,如何在家恭候?”

        “那么星期六。”

        “不行,我家如乱葬岗,不能等到周末。”

        “那么把锁匙交来。”

        “我家四壁萧条,用不到安全措施。”

        “一言为定。”

        星期三下班回家,本来神智不清,已累得半死,也忘记佣人今日来报到,一开门,呆住。

        奇怪,头一个感觉是,怎么寒舍满室生辉,仔细一打量,才发觉其中奥秘,噫,收拾得一尘不染,客厅中央还插着一瓶玉簪花。

        不得了,这位帮佣是块宝,我放下公事包,简直可担纲贤内助。

        一日之间,玻璃抹得铮亮,露台阶砖洗得白白,浴室晶莹如大酒店水准,床铺被褥套子全部换过,情况如神仙打救似。

        还有,厨房里有新鲜食物,一打开锅,是咖喱牛肉,欢呼欢呼,我开瓶红酒,独自喝将起来,认为白天辛苦也有个代价。

        晚上留张纸条,多谢她,留下打赏。

        连她姓名也还不知道。

        张三李四都不拘,功夫一流,终于找到我要的人才。

        她一星期来五次,什么都替我办齐,是个超人,帐目清楚,做事有头脑,连露台上的花草都照顾到,一个月后我发觉生命中没有这个人是大损失。

        信不信由你,连洗头水用完她都会替我补买。

        太幸运了。

        因此时间多了出来,周末可请女友来吃茶。

        香烟茶水,酒过数巡,诉起苦来。

        “再不结婚,水远结不了。”

        “嫁谁?你是男人,要不要我?”

        “不如提早退休,找男人去。”

        “如有节蓄,不愧为明智之举。”

        说着说着,说到四年前,邝美云到我们公司开会的事来。

        那是一个初夏阴天的下雨早上,我一踏进白鬼的房间,便见到一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坐在那里。

        顿时眼前一亮,加以注目礼。

        只见她身边放著把湿伞,咖啡色高跟鞋尽湿。

        我马上想,可惜可惜,长得这么漂亮,还得一早冒雨来办公室。

        现在不用了。

        前些日子看照片,只见她身披黑嘉玛貂皮,又一个传奇。

        她的四年不同我们的四年。

        “漂亮的女孩子压都压不住。”

        大家感叹一番,也就散开。

        最令我惊异的,还是家中女佣的进度,简直神乎其技,她做得那么妥当,那么全力,我不相信她只值廿五元一个钟头。

        怕她玩花样,自动加到三十五元,这样可以无后顾之忧了吧。

        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她,她在公众假期例牌告假,周末绝不出现。

        自她出现之后,我生活更似个男人。

        有时六时天未亮就起来,赶到公司去看电讯机中纽约金市上落情况。

        晚上八点多下班更是稀松平常。

        到这种地步,我想我已有资格接受各大报章妇女版访问,坐在一张写字台前,谈事业成就了。

        内心非常空虚,染上烟癖,回到家中,捧着烟灰缸便可做人,胃口日差,嘴唇已失去当年的鲜红色,不擦口红,像生病一样。

        我所需要的是,是一个长至一年的假期。

        一定要领风气之先,带头告假。

        想了又想,拖了又拖,终于在一个早上,心平气和的跑到老板那里,提出要求。

        他翻日历,“五月七日至十四日,准你放一个星期吧。”

        好像与虎谋皮,“现在才一月。”

        “时间不知过得多快。”

        “我想放一年假。”

        “一个月?小姐,假如我可以一个月用不著你,我就可以一辈子用不看你。”

        “是一年。”很冷静。

        他怔住。没料到殖民地上有那么大胆的女人。

        “敝公司没有一年假期,亦不再有停薪留职这回事。”

        “可否从我开始?”

        “不行。”他心想你又不是二郎神君有三只眼睛。

        “那怎么办呢。”

        “我们令你疲倦?”他顾左右而言他,“休什么息,四月份加薪百份之十五。”

        不行了,谁不知道钱好,可是拿命来换,还是划不来。

        “那么我辞职吧,”我说得十分滑溜。

        他一怔,随即说:“好”。

        我站起来,“立刻去做辞职信。”

        头也不回的出去。

        正好替我下决定,他若是婆婆妈妈的挽留起来,反而令人头痛。

        瞧,七年就这麽泡了汤。

        数千个日子,几万个小时,披星戴月,发了薪水,也就仁尽义至。

        要不要命,花这七年来带大一个孩子,他都上小学了。

        可是小家庭主妇亦会反问:是,孩子七岁,又怎么样?

        我莞尔。

        同事说这是事业燃烧。

        烧烬灰,风一吹,什么都没有剩下。

        “应该放长来做,”她说:“摊慢来干,一生那么长,最忌一刹时达到,你想想,以后还怎麽办?”

        我扯淡,“但是我从来没谈过恋爱,或许我可以到欧洲,专程花三年来谈恋爱。”

        “恋爱也是燃烧,切忌切忌。”

        做一辈子温吞水?

        休息在家,睡到九点才起床,已是了不起的奢侈,听见门锁转动,啊,是我那难能可贵的帮手来开工,这些日子来,她是唯一的安慰。

        我披上毛巾衣出去迎接她。

        站在门口的是母亲。

        “老妈,”我惊呼。

        身后跟着家里的老佣人阿五。

        真正气馁,原来是她们,一点成就感都没有了。

        母亲表情尴尬,“你怎么在家?”

        “这是我的家,不在家到什么地方,你们来干么?”

        “来看你呀。”

        “我不在你来看什么?”

        “来替你打点。”母亲没好气坐下来。

        “这些日子你同阿五天天来?,”

        “不天天来行吗,”她问:“你穿什么吃什么?”

        我十分懊恼,“真不该把锁匙给你。”

        “你要同我争战到几时?”母亲叹口气,“在写字楼与人斗成习惯,下了班还神经兮兮。”

        我不响。

        “我不是你的敌人,老天,我是你母亲。”她指挥,“阿五,为她做一锅五香牛肉。”

        我倔强,“没有你我也过得很好。”

        母亲不回答我。

        “我不想人说每个成功的女人背后都有辛劳的母亲。”

        她白我一眼,不与我一般见识。

        “你把我的钟点开除了是不是?”

        “又凶起来了,我不是你的下属。”

        “不要你介入我的生活,”我抗议,“你由得我自己挣扎好不好?”

        “阿五,我们走。”

        “妈妈,你总是不明白”我顿足。

        “是的,”她站在门口,“我们总是不明白,母亲的责任便是要了解子女,和承认失败。”

        她声音中多少有些悲哀,我不语。

        “上次你同我吃茶是几时?”

        “我有工作,”我说:“忙。”

        “社会需要你多于我,”老妈不忘幽默,“再见。”

        “慢著,”我说:“等我十分钟,我们吃茶去。”

        母亲笑了。

        我套上毛衣,随便穿条牛仔裤,心里说:阁下已经比许多人幸运了,现在可以出去看太阳。

        老妈说得对,学校出来之后,根本没有机会与她在阳光底下喝杯茶。

        周末即使不用工作,也只能在家喘息,预备星期一再从头开始,大多数时候,不回家也因不想老人看到我们憔悴的模样。

        今日没有强颜欢笑,默默跟著母亲,走进她的世界。

        没想到这种时候,茶座也会挤满了人,还有许多著名的面孔,这些人都逍遥法外,不受朝九晚五所拘。

        许久许久没有这样悠闲。

        叼一枝烟,神色冷漠,作占土甸状。

        母亲不理我,她有她的朋友,上了年纪的太太最开心,不论好歹,一茶在手,人生已过了大半,名正言顺可以不事生产,垮垮的做人,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她们说起丈夫的女朋友,都是心平气和的,评头品足,像是说起某个演唱会。

        她们当中有人看到我,便问:“小姐毕业回来了吗,要找事做了吧。”

        心中不禁一丝胡涂,真好似刚毕业回来,到处找事做,虽不受经济压力,也想证实自己。

        忍不住叹口气,在伯母眼中,比她们小的都是年轻人。

        不必空欢喜了。

        “小姐有男朋友没有?”

        我摇头。

        “啊,那么有空到舍下来坐,我家有两个孩子刚回来。”

        刚回来,起码比我小五岁。

        伯母又补下文:“都在外国做好几年事了,找不到好对象,回来散散心。”

        所以要嫁人,还是嫁得去的。

        我只微笑。

        “星期六好不好?下午三时,到我们家来玩。”

        不是这样的,这样不对。

        按步就班,经过介绍认识,进一步约会,各有需要,订下婚约……大部份人都这样做,但并不表示这是正确的做法。不是这样的。

        我没说什么。

        燃烧燃烧,心中嚷:做一日狮子胜过做百年绵羊。

        茶聚完毕母亲送我回家。

        她教训我,“休养一年再找工作好了,不用急。还有,一点感情生活都没有是不行的。阿五明日照样来帮你打杂煮饭。”

        “不用不用,我的生活自己有数,你放心,我会找得到好女佣。”

        “好的女佣有什麽用?”母亲忍无可忍,“要不找个好的男人,你们这些新女性,本末倒置。”

        骂得我们狗血淋头。

        说得也有道理。

        但是她不明白,自小到大,没有人明白,有时闷到要学泰山般,用手槌胸,大喊大叫。

        太寂寞了。有些女友以为结婚可以解除寂寞,结果更加水深火热,对方也那么盼望,等着她去解救,最后还是分手,靠一杯威士忌渡过长夜。

        跟看母亲回家,家还是老样子,六十年代换过家具之后没有重新装修,隔廿年看来,反而有种复古的可喜意味,时下很多年轻人爱煞这种“古董”,到处搜罗,我家却到处都是宝贝。

        沙发还是有脚的,台灯流线型,报纸惯性地放在玻璃茶几下一格。

        下午的阳光静寂地照入客厅,彷佛看到自己,十七八年纪,一边做功课,一边听点唱节目,俞峥是我的偶像。

        当中那十年彷佛没有过,除了青春,青春确是过去了。

        所以人不能停下来,一定要忙,忙得似无头苍蝇,像以前那样,不知道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理想,还是为着不令别人失望,如艾嘉所说,忙得没有时间大哭一场。

        现在有时间了。

        母亲把麻将牌哗啦倒出来,她的搭子快要到了。

        阿五把茶水备好。

        啊,这里是神仙洞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水恒的麻将牌,永远的下午,阳光从来没有变化,女主人也就是这个样子。

        我躺在长沙发上看画报。

        忽然之间眼泪自眼角涌出,过去七年受的种种委屈苦处如电影般一幕一幕在脑海中闪过,真不知还要走多少路,鸽子才能在沙上躺下休息。

        用一本杂志盖著面孔掩饰。

        那时表姐每周末来教我跳舞,书房中有好些旧唱片,如今,一定更旧。

        在牌只零零星星的啪啪声中,我与表姐随著比提佩芝的歌声跳慢四步。

        有一只歌是这样的:没有人对泣,没有人道晚安,没有人在忧郁时引我开心,没有人相叹,没有人说我愿意,没有人轻语我爱你……

        真要命,每一句都是真的。

        跑到书房,蹲在唱片柜下拚命找,还是四十五转的唱片呢,像小碟子似。

        翻半天,什么都找不到,倒有一堆邓丽君盒带,想必是母亲买的。

        父亲现在都不回家了。

        名正言顺住女友那里。

        从来没人问过母亲对此事的感想。

        四十岁开始,她过了十年迹近孀居的生活,社会对她这样身份的女性根本不表同情,她也很沉默。

        小时候也问过她可悲伤,记得母亲说:四十岁,还有资格哀伤吗。

        一切如常。

        我把手插在裤袋中,站在牌桌边,同母亲说,我要回去了。

        她头也不抬,打出一张牌,“明天再来。”

        明天,过不尽的明天。七年之后还有七年,再有七年,但文件夹子终于是要合拢的。牌桌上的伯母问:“小姐有什麽打算?”

        我答:“有,找工作,找朋友。”

        她们笑了。

        找找找。得到了失去,失掉了再去找。

        楼下见司机老王在抹车,一辆六十年代平治在他经营下还簇新。

        还烧柴油呢。母亲像是要把她最光辉的时代留住。

        她还可以做得到,这一代呢,脚步一停,四周围的人就把你挤开,除非一直跑下去,马拉松,终身赛。

        “来,”我说:“老王,帮你打腊。”

        小时候坐它去上学,俨然小姐模样,不是不好出身的呢。

        一边忙一边问老王,“有没有熟人?我一直想找个女工,要靠得住的,能做好菜,薪水高些不妨。”

        “怎么,小姐要结婚啦?”

        结婚同找女佣有什麽关系?他们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你同我好好物色,不急要,希望半年后可以上工。”

        届时应当找到新工作了吧,也许要比从前更拚命,随时廿四小时听命。

        过了二十世纪,不知有没有聪明的老板发明每日做廿六小时。

        大概这个日子也不遥远了。

        当务之急,还是要找一个好的女佣。

        风中孩子:

        小妹从来不肯照常人那样下苦功。

        本市的中学会考公认是全世界最难考的试之一,许多学生提早三年准备应试,收拾野心,细温功课,连假日的活动都节制起来,但小妹不理,课本管课本,她管她。

        所有温习时间她都用来玩,一切新式的舞她都会跳,什么样的球类她都会玩,男朋友一箩箩,都是她的同类,人人无忧无虑,不知天高地厚。

        对他们来说,生命中简直没有愁苦,所有烦恼,皆出于庸人自优。

        父母为此烦言啧啧,我却十分欣赏小妹这等天真烂漫,老实说,你要是看过毛姆的短篇小说《草蜢与蜜蜂》,你就不会替小妹担心。

        这是与生俱来的福气,学也学不来,不能勉强,我与她是两姐妹,不过差三岁,那年我正读大学一年,愁得头发都快白了,怕死功课追不上。

        小妹老取笑我:“小姐姐面皮薄,输不起,狮子博免都用尽全力,怎麽会不辛苦,当心未老先衰。”

        她说得很对,为什麽呢,为了一点点成绩,做得筋疲力尽,太不划算。

        这也是性格使然,如小妹所说,“小姐姐吃碗面都那麽一本正经的”,我自己也没法控制这种态度。

        两姐妹搓匀再分开就好了,父母说。

        但是我俩还是各行各路,各有各的作风。

        小妹深夜自外返来,总还见我伏案工作。

        娇俏的她也还来得及同我说晚安,向我眼,然後才去卸妆。

        她爱玩,我爱工作。

        母亲教训她,她就说:“姐姐把工作当娱乐,如果她认为不好玩,她就不会熬得那麽惨。”

        这话听起来十分玄,却获得我的赞同,她说得对,工作就是我的娱乐,我再也没有别的嗜好,除了忙忙忙忙功课,我再也想不出有什麽是值得做的,周末同父母出去吃顿茶,我都会有犯罪感,深觉浪费时间。

        小妹刚相反。

        “外头的太阳那么好,蓝天白云,我才不困在室内写功课呢!青春小鸟一去不回头,不不不,我要出去玩。”

        坐在屋子里,她认为辜负了生命,一定要顽抗命运,玩个够本。

        妈妈叹口气,同我说:“将来你会照顾妹妹吧。”

        “唏,将来照顾我的也许是她,我才不担心呢。”

        妹妹会考不及格,成绩表上整整齐齐的一列f,我忍不住笑出来。

        妹妹说:“这不表示我智力有问题,这只是表示我不爱背书。”

        父亲大发雷霆,决定把小妹送出去念两年寄宿学校。

        他挑了间特别严格的修女学校,在英国达凡郡。

        小妹调皮的挽著行李去了。

        不到半年,监护人打长途电话来说,小妹被逐出校!经过多方面说项,复课无望。

        我莞尔。

        小妹这一生人,断不会向制度屈服的了,一百个孩子当中,至少有一个是属於风的,自由自在,不受世俗礼法拘束!而馀下那九十九个,自然属於泥土!脚踏实地。

        父亲气到绝点,声言要与小妹脱离关系,那年,小妹才十八岁。

        我与妈妈赶去看她。

        她可是一点不担心,身边有个小男朋友,同她一般吊儿郎当。

        母亲哭泣,怕小妹从此堕落。

        我同母亲说:“不要怕不要怕,没有这样厉害,她不过是好玩而已。”

        “将来怎麽办?”母亲焦虑的问。

        “将来会照顾自己。”小妹说。

        小妹不肯跟我们返家。

        自然,欧洲有的是充满灵性的地方,小小一点开销便可以捱上一年半载,小妹如鱼得水,不肯走。

        父亲扬言断绝她经济。

        小妹耸耸肩,不在乎。

        那时我课馀替中学生补习,收入不坏,有必要时可以寄钱给小妹。

        小妹像是在欧洲失了踪,一连数年都没有音讯。

        父亲绝口不提她,彷佛没生过这个女儿,气氛十分坏,母亲则非常看不开,终日不安。

        小妹不知用什麽办法居留,始终没有回来,亦不担心生活。

        噫,她像野地里的百合花,不种也不收,但是所罗们王最繁华的时候,也不如她?

        我营营役役,战战兢兢的自大学出来,千试万炼,考进大机构做一枚螺丝钉,正如小妹预言,这种朝九晚五刻板工作,干上三个月,人就老了。

        在灰扑扑的冬日微雨清晨,赶两班车去上班,我也自心中深处叹息,为的是什麽呢,何必有庞大的责任感呢,社会没有我也一样过,绝对不会垮下来。

        既要做好伙计又是好女儿,在公司与在家都压得透不过气来,然而这也是心甘情愿的吧,并没有谁逼害我,也可以学小妹那样,消遥法外。

        不过父母老了,需要有个孩子在身旁,我又没有潇洒的本事,只得循规蹈矩。

        要我过小妹的日子,只怕欠缺天份,没有固定的收入,没有一定的住所,床单也许多日没换,扭开水龙头没有汨汨的热水……不行不行,吓死我。

        我不是野生动物!我是只小家禽,早已驯服,我心甘情愿过枯燥的生活,月底领取薪酬,交在母亲手中,看到她安慰的神色,再也不计较劳苦。

        所以我不妒忌小妹,只有羡慕。

        算算她也足廿一岁了,在风中过活,也苦乐参半吧

        渴望见到她。

        她终於说要回来。

        这就是俗语说的,鸟倦知还。

        我很兴奋,她一定有许多见闻可以告诉我这个井底蛙。!

        母亲则喜忧参半,不知小妹变成怎麽样,不知她是否打算久留。

        父亲佯装恼怒:“家不是旅馆!”但双眼出卖了他,他渴望小妹回来。

        表面上看对我太不公平,小妹永远是客,爱来便来,说去就去,享受现成,而我,我得固定的站在一个地方支撑著家庭中的责任。

        其实这是我的选择,我与小妹不过各人做各人擅长的事罢了,谁教我不懂得玩儿。

        跳舞,不喜欢。饮宴,劳神伤财。看戏,无聊。洞穿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要有利用价值,总有朋友,平时不必在人际上浪费时间。

        同时也不敢如小妹般轻易交出感情,易放难收,一下子就被人误会为十三点,我还要在小圈子内干活呢,背着不好听的名声,嫁不出去是其次,人人要来分一杯羹可吃不消。

        我不潇酒,这是勉强不得的事。

        父亲没有去接小妹,我与母亲一早就到飞机场去了。

        满以为会接到一个神采飞扬的小妹,但直到她们打招呼,才把她认出来。

        小妹头发油腻,脸容憔悴,衣服残旧,我与母亲吓了一跳,也许欧洲流行这个样子?我是土豹子,不大清楚。

        我照旧不替她担心,怕什麽,年纪轻,养一两个月,马上又是簇新的一个人。

        妈妈却忧愁,“你这个样子,唉你怎麽会搅成这个样子……”非常唠叨,她老了。

        不知不觉间,妈妈老了。

        小妹没有行李。

        她两手插在袋襄,看着我微笑,“士敏土森林中的人才,神气极了。”

        是称赞我哩,我大力拍她的背脊。

        妈还在噜嗦,“这次回来,可要安顿下来了,学你姐姐,找份正经的工作。”

        我怕她得罪小妹,连忙阻止,“妈,别说这麽多,小妹刚到埠,你又想把她吓走还是怎麽的。”

        母亲擦眼泪,噤声。

        小妹已比较懂事,拉拉我的衣服,暗示我反应不必严重。

        那日是我们团聚日。

        父亲维持缄默!偷偷看小妹,见她憔悴,非常痛心,一直不自觉地扒白饭。

        小妹那夜与我同睡,原以为她会与我促膝而谈,但她没有,一倒头便睡熟。

        反而是我辗转反侧,听着小妹呼呼的鼻鼾,难以成眠。

        第二天我告假,她比我早起,梳洗完毕,看上去似个新人。

        她问我借衣服穿。

        拉开衣柜,她摇头,“一套套,制服似,怎麽回事。”

        我在床上,用手撑著头,“上班衣服,就得如此。”

        “真亏你的。”

        “没法子,早已成为机器的一部份。”

        “朝九晚五的生活如何?”

        “十分催人老,不过也已经习惯。”

        “父母似相当满意你的成就。”

        “老人家,他们根本不知外头发生些什麽,我也不大倾诉,报喜不报忧。”

        “你是好女儿,”小妹凝视我,“你一直是。”:

        “你何尝不是,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我要找房子搬。”

        “不要太急,”我按住她,“住上三五个月再说。”

        “不行,我是鹰,你是鸽,我们不同。”

        她又要御风而去,我固执的说:“你没看见父亲痛心的神色?你太残忍。”

        小妹拍拍我的肩膀。

        她仍没有说起她在欧洲的生活,我们无从知道发生过什麽。

        “等钱用吗?”我把大量钞票塞在她口袋里。

        她出门去了。

        妈妈带女佣买了许多菜回来,在门日碰见小妹,想留住她又不是,不留她又不是,十分尴尬。

        我挥手叫小妹走,把母亲拉进屋里。

        难怪小妹说:“这间屋子,没了姐姐,不知怎麽办。”

        白白告一日假,在家坐立不安,做惯了,便有这点贱,不去公司做得筋疲力尽,像是问心有愧,犯罪似的。

        妹妹在晚饭时分才回来,看着满桌的菜,她扫兴的说:“已经吃过了。”

        我把她按在椅子上,“这只百叶结煮鸡,是为你做的,你一定要吃两块。”

        把菜夹在碗里,硬是要她吃。

        小妹总算给我面子,坐下来,不知怎地!一吃就吃很多,也添了饭。

        这是她最後一顿饭,第二天就搬出去了。

        家里仍剩我一个。

        只要她仍在本市,父母就安乐。

        这时我也已经找到男朋友,虽届结婚年龄,仍不肯放手,父母也催过我,我只是不回答。

        这个年头,结不结婚,都差不多,还不是各自上班,各自挣扎,谁也帮不了谁,反而分薄了原有的享受,除非是疯狂恋爱,但像我们这种理性的女子,很难忽然不顾一切的恋爱起来。

        恋爱是小妹的专利,只有她才配。

        我去看过她的窝,真有办法,在郊外小小的地方,房租便宜得令人不置信,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布置得十分舒服。

        屋内有一个男孩子在为她装电器,姿态热络,一定是她的朋友,这么快已经找到异性朋友了,小妹真有办法。

        两个人都是粗布裤与大衬衫,一脸的太阳棕,不由我不艳羡慕。

        说什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江湖没了谁不行呢,来来去去,不过是自己利欲薰心,欲罢不能,此刻我巴不得叫妹妹收我做徒弟,待我也来享受一下清风、露水、阳光。

        在写字间工作已有数年,赔上一生中最好的时刻与精力,所得到的,不过是区区薪金,以及可能升职的幻想,说真的,有几个小职员可以冒出头来。

        妹妹爬到绳床上去,边喝冰茶边说笑。

        我终于问了一个老令我长戚戚的问题:“妹妹,你何以为生?”

        “我找了份模特儿工作,收入不错。”

        唉,我何用替漂亮的小妹发愁。

        “那么,”我再问:“将来老了怎么办?”

        “老?谁去想那么远的事。”

        “可是这一天的确是会来临的。”

        “又怎么样?”她耸耸肩,“老了就老了。”

        我的天,这等大事,她视若无睹,我大笑起来,由衷的佩服,可爱可爱的小妹。

        离去的时候,也与男友站在门外送我,衣裤飘动,似神仙一般。

        事在人为罢了,千万不要怪社会,要是我放得下心,明日也可以这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但是我放不下,放下之後再拾起来就难了,不比小妹,她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个圈子,她不稀罕我们的得失,她没有遭污染,她的价值观与我们不同。

        我打赌她从来不穿丝袜,唉,我也知道她的老板就是她自己,每星期她最多工作十小时,略不高兴,即时拂袖而去。

        她是另外一种人。

        小妹的照片在杂志上刊登出来,奇人必有奇逢,她几乎在一夜之间成名。在本市,只要新鲜美丽,总会有机会冒出来。

        老父忍不住问我:“小妹算怎麽,红了?”

        “红了。”我感慨的说:“本市喜欢她。”

        “以什麽而红?”

        “她是表演艺人。”

        父亲也不什麽了,点点头,戴上老花眼镜,研究妹妹在杂志上的彩照。

        我又笑起来,一边打点明日开会的衣服鞋袜,这两年经济不景气,公司裁员,但又不代表没事做,於是办公时间越拖越长,几乎由上午八时半到晚上七点多,乾脆在写字楼搭张床铺也罢。

        每日下班往镜子一照,简直如残花败柳一般,原是最不怕老的人,也叹一句恐怕活不到七老八十,压力太大,生活太闷。

        几时轮到我也穿得似芭比娃娃,出去玩玩,玩死算数。

        牢骚越来越多,我叮嘱自己,叫自己当心,老姑婆全是这样形成的。

        妹妹来探望我,走进办公室,一阵香氛引起骚动,很普通的黑衬衫长裤在她身上,都显得她肤光如雪,人如玫瑰,男同事不住在我身边打转,打听这位美丽面熟的女郎是什麽人。

        可喜的是,小妹仍然爱我,有了馀钱,一直买礼物给我,不管我用不用得著。

        她买最名贵的打火机给父亲吸烟斗用,父亲嘀咕“何必这样破费”,然而还是用了。

        父亲开始盼望小妹回家。至於我,我总是在那里的,谁会关心呢,我终於喝醋了。

        小妹说:“但是,社会上必须有你这样的人。”

        笨人。

        “我是赌博的彩金,你不同,你是日常的牛油面包。”

        她开着开篷的跑车来接我下班。

        车子是向银行借钱买的,“钞票贬值太快,存银行里多不划算。”

        这理论我听过多次,无奈我什麽笨事全做齐了。

        “你们那行到底易不易?”

        “唉,看你红不红罗。”

        “你算不算红?”

        “不够基础,再红个三五七年,手边或许会有真的进账,现在都开销掉啦。”

        “竞争也很厉害吧。”

        “做和尚都讲斗争,”妹妹笑,“不然谁做沙弥,谁做主持?”

        我忽然觉得妹妹不简单,谁说她没有心思。

        “玩了大半世,也得做点事了。”

        “你有的是时间。”

        “也有的是十五六七岁的小女孩。”

        我不出声,这真不似她嘴里说出来的话。

        她说下去,“在欧洲,还好几次做梦,梦见自己真的变成一只鹰,自由在空中飞翔,飞回家中,飞入露台,同你们打招呼,但是你们不认得我,姐姐,在梦中,只有你说:那只鹰好面善,只有你肯伸手出来抚摸我翅膀,所以,无论做什麽都很难获得绝对的自由。”

        我有种不祥的感觉,“那麽想家,还不回来,为着什麽呢?”

        “所以终於回来了。”她微笑说。

        “你应是快乐的。”

        “快乐?”她笑意更浓。

        “你不见我,日做夜做,不知为了什麽,无限束缚,无限牢骚。”

        “你看不开。”

        “我早看开了。”

        “还看得不够开。”

        我看小妹一眼,说得真对,还是不够涵养,还是有所求,还是盼获得赏识,得不到,所以生气。

        这使我想起一位女同学,家中简直是医生世家,但是她平和地愉快地满足地做她的女书记,周末与旧同学聚餐,十多人中最恬静的是她,我们诉苦诉得睑青唇白,她只嘻嘻笑。收入最少是她,地位最低微的亦是她,快乐与权势及金钱有什麽关系呢,一点也没有,但上了这条路,怎麽回头?

        小妹说:“在这个城市里,很难做得道高士,姐姐,待我赚一笔,我们趁早退休到欧洲小国去住。”

        “退休?”我笑出来。

        “为什麽不?只要五十万美金,我同你已可舒舒服服收取利息在任何一个小镇过活,为什麽要待七老八十才退休?我们一生中美好的时光不多,不可能全部奉献给工作。”

        小妹的调调终身不变,我甚觉宽慰,生活不是没压力,但她没有屈服。

        “要把父母也带走。”

        “他们不会习惯。”

        “那我怎麽走得动?”

        “不是没有你不行的。”

        “小妹!”

        “真是人性枷锁。”

        “无论如何,父母需要照顾。”

        她学我的口气,“无论如何,功课要做到一等一。无论如何,风度与涵养都要比人高。拿了薪水,告一天假都是犯罪。在家是孝女,将来给了婚,又要做廿四孝老婆,这一生为搏几句浮面的颂赞,就消耗完了。”

        颂赞?我从来没听过。

        “跟随我吧。”妹妹说。

        这真是个至大的引诱。

        “至少让我供你到外头去念两年书。”

        我心动。

        “我欠你这个情,真的,姐,要是你愿意,放下担子让我接班。”

        “两年後还不是要回来。”

        “小姐,”她笑,“松两天也是好的,长命功夫长命做。”

        “两年后又要从头开始,更加辛苦。”

        “你看你,谁担保两年後的事?姐姐,别神经好不好?]

        “你那麽神化,我一走,你接着也走,这里这摊子谁顾?”

        “红尘深陷。”

        “多谢你的好意。”我笑。

        “不去?”

        “不去,走不动,不舍得。”

        “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果得了急病,不得不去,又怎麽办?”小妹椰检我。

        “那我没话说,但我不能早作准备,放下一切。”

        小妹大笑,我亦大笑。

        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竟为同胞,我们忍不住称奇,最重要的是我们相爱。

        以後这一年,她坐最豪华的车子,吃最名贵的食物,穿最美丽的衣服,被最吃香的王老五追求,是城里最艳丽的女人之一。

        而我,我还是日日去做一份谦卑的工作,准时上班,准时下班,随着年龄,人变得更世故圆滑,心里藏著更多的感慨,表情却越来越愉快。无奈,这是自己选择的路。

        至大的乐趣是在电视中看到小妹出镜头,她在开口说话之前爱惯性地皱一皱眉毛,我爱煞她这个小表情,同事中有人说我们姐妹俩长得像,是的,像,又不是,不像,相貌像,性格不像。

        两个人的环境不同,我总欠缺一份神采,从来没有踌躇志满过,渐渐有一层疲乏的灰色罩住险容,一看便知是个平凡不过的女子。

        父母开始担心我,语气完全改变了,“小妹她有的是办法。倒是你,也该为自己着想了,什麽时候嫁人呢。”

        不晓得我就是懂得为自己打算,才暂不成家,但无论我有多乖多好,父母厌倦我的存在,盼望我嫁出去,免得如件家私般搁看生尘,被亲友不耻下问时,苦无交待。

        妹妹回来整整十二个月了,时间过得真快。

        她有事找我,我去应约。坐在餐厅几乎每个人都转头钉牢她

        “有什麽话快说吧,”我笑看恳求她。“众人的目光几乎要把我吞吃。”

        “姐姐,我要走了。”

        “走,走到什么地方去?”我呆住,“在这里干得好好的,有声有色,干么要走,你要乘胜追击呀。”

        小妹啼笑皆非,“老姐,照你这麽说,我岂非一辈子脱不了身?”

        “人家求之不得呢。”

        “不不不,太痛苦,太委屈了,见好要收,我赚够了。”

        “真的够了?”很少有人肯说个够字。

        “真的,嘴脸看够,气力用够,不能再忍受了。”她笑,“你放心,我会省吃省用,渡过晚年。再邀请你一次,要不要跟我走?”

        我钦佩得五体投地,抓着她的手不放。

        “你去吧,我同你看着这个家。”

        “委屈你了。”

        “没有的事,我也只会看档口而已,没有翅膀,如何高飞?要怪也只怪自己罢了。”

        她笑,又拍我的手臂。

        留不住她,生下是个风中孩儿,只能祝福她,同时守在地下,仰头看她在空中飘逸的姿采。

        我把脸埋在她手中,说不出话来。不舍得她,又不得不让她去。飞,飞,小妹,飞上去,带着我的理想感性一齐飞。

        工作: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金环蚀》

        在读书的特候,不会想到找工作是那样的难。毕业的那个月,我些了八百多封信寄到各式各样的洋行去,一点回音都没有。

        我想那些洋行真是不礼貌的,至少应该回一封信,录取或不录取是另外一回事。政府是比较上讲理的,收到信至少赠送卡片一张,表示回覆。

        这一个月用打字机用得最多是我。那张文凭,至少复印了几十份,一天到晚折好了寄出去。

        这种工作是很疲倦的。我急成这样子,是为了不想再摊大手板向爸爸拿零用钱,这真是难为情的事情。

        我又在想,如果赚了钱,交一点给妈的时候,她又会多开心。所以当这些信都如石沉大海的时候,我心里实在在太不开心了。

        最后家里面的人为我担心起来,觉得我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于是都七嘴八舌的安慰我。

        那天我看报纸,有间图书馆在找人。

        我想,真混帐,我并不懂得这些玩艺儿,不然倒可以去试一试,我放下报纸,想了很久。

        反正寄了那么多信,我想,再写一封又怎么样。

        也许不久将来,我可以成为一个写求职信专家,每天就是帮那些毕业的孩子们写信。

        或者早晓得找份工作那么难,我应该在读中学一年级的特候,便开始写应徵信。

        事实上这种讽刺的笑话,对自己并没有好处。

        至少我自己一点都没有要笑的意思,我觉得闷。

        我滔滔不绝的写了一封信,很文情并茂的。以往我写信很规矩,但是今天我光火了。

        我说我对于图书馆工作一窍不通,我会打字,一分钟四十五个(很普通),速记还在学,没有什么希望可以应付太难的东西。

        于是乎我夹上两张文凭,寄出去了。

        后来我发觉实在我并不想赚太多的钱,我只要找一份工作做,这些日子空闲下来,我已经产生了极度的自卑感,闷在家里,是很无聊的。

        我无聊得生病了。

        而且我没有男朋友。

        在读书的时候,我只想到读书,没有想到男朋友。

        现在这么空闲,但是要找男朋友,好像很困难。

        从来没有人要替我介绍过男朋友,我觉得很奇怪。

        爸妈没有提过这种事情,我哥哥也不出声。

        唯一的办法是靠同学介绍,问题是我那些同学,好像也没有男朋友。这多令人头痛。

        好久没见她们了,我想除了少数极幸运的人之外,大概也像我那样,每天在写信。

        在念书的时候,我很瘦。

        母亲说毕了业之后,在家里面休息一会儿,可能会胖的。经过一个月的猛吃猛睡,证明这可能性不大,不甚可靠,我还是很瘦。

        早晓得毕业有毕业的痛苦,那么不要毕业也罢。这段日子,实在过得讨厌。

        我用多余的时候,看武侠小说。

        我的幽默感开始大大退化,做人的乐趣越来越少。

        一个人在失业的时候,特别敏感。

        然后奇迹出现了。

        有一次妈叫我去开信箱,我便下楼去开,信箱里掉出一封信,我捡起来一看,信封上写着我名字。

        我几乎不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我的信?

        我快快的拆开来一看,可不是!正是给我的。

        那间图书馆叫我去给他们见见。见我?

        上面写得很清楚,叫我去见他们,下个星期。

        我心里一阵高兴,忽然又凉了下来。

        他们大概叫了七千多个女孩子去见他们。

        这并不代表什么希望,我告诉自己,但是总比音讯全无高妙得多。唉,老天。

        我决定不将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听,包括父母在内。

        如果不成功——而不成功的成份又这么高——我怕他们的失望会比我大,我又不需要他们同情。

        一个星期过得很快。

        到了那天早上,我推说约了同学,出门去了。

        母亲并没如何追究,我毕竟是大人一个,不小啦。

        到了那间图书馆,我吃一惊。这就是吗?

        我站在图书馆中央打量了一下。它太小了,与我的想像很有出入,只有五六张椅子,一张长桌子。

        当然小管小.还是很精致的。而且也静,四周一扇窗都没有,空气调节得很清新。

        想起这间图书馆的位置也怪,它在一间大公司的里面。这是怎么回事?

        而且也没有什么应徵人在等着见当事人。

        只有我一个人。

        我向那个坐在写字台上的老小姐打招呼,拿出了他们寄给我的信。

        那老小姐托托眼镜架子,看了我一眼。

        我穿很普通的毛衫裙子,从她的眼光看来,她很满意我。

        老小姐总是这样。老希望年轻女孩子穿得跟她们一样,老老实实,使男孩子毫无兴趣。

        我颇有一点花妙的衣裳,但是今天却没穿。

        她问了我一些问题,似乎很健谈,也告诉了我一些事情。

        原来这家图书馆,只收藏一种书:机械专科书,其实是这家公司附设的藏书室,供职员参考阅读的。

        而且他们招请的,也不是图书管理员。老小姐才是主力人马,他们不过要找一个女孩子打打杂,写写登记卡,点点书本的数目而已。

        没有什么实际的工作,空闲得很。

        我听了这位老小姐的解释之后,很是激气。

        妈的,怪不得没人来应徵,这种工作,小孩子都会做,有什么意思,闷都闷死了。

        但是老小姐好像对我很感兴趣,她问我想不想干。

        她说我非常适合这份工作。

        我一个月来一直在找份工作,当机会真的来临的时候,我又怀疑了。在这间不到两百尺的小房间里做事,对着那些一个字看不懂的机械书籍,有什么味道呢?

        于是我坦白的问月薪的数目。

        老小姐带点歉意的告诉我,才四百块钱。

        我几乎昏倒。这样的数目,少得几乎是滑稽的,这样的大公司,怎么会付出这么低的薪水来?

        老小姐好像非常想我干那份工作,她解释薪水是会依次递加的,只要好好的干,一样是份好差使。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喜欢我,这老小姐。

        她并不是老小姐,也许她已经有一大班子女,但是我看到她的打扮,她的过份整洁,就知道她还没结婚。

        我想了五分钟。觉得还是接受她的好意吧。

        这年头找工作,实在是太难了,先找点事情做再说,碰到好的工作,再转未迟。

        当然我没说出来,我也蛮聪明的,我答应了。

        老小姐说她姓陆,叫我下个星期开始上班。

        早上九点钟到下午五点钟,每星期五天半,一天才十三块几毛钱。在学校里的时候,我的抱负不是这样的。

        我愁眉苦脸的走出那间图书馆,有种被卖猪仔的感觉。

        我没有想到我第一份工作是那样的。

        我又不晓得她是陆小姐还是陆太太,上班时候如何称呼,真是难题。

        回到家里。我说我找到工作了,下星期上班。

        母亲一呆,不相信,追问了很久。我都说了。

        我猜这是因为我脸上没有什么欢愉的原因。

        找了那么久,才找到一份那样的工作,当然不算成功。

        这一奇迹,不怎么令人兴奋,的确是事实。

        妈又问我月薪多少,我据实说了,四百。

        妈又呆了一下子,然后她说年轻女孩子,四百块钱当零用,也许该够了,而且那么一份很干净的工作。

        妈很好。

        但是不用她提醒,我也记得哥哥第一份工作的薪水是一千二百。当然他比我多读三年大学,不过也不应该差这许多。我心里很气愤这些老板们。

        在生一天,还是要与他们斗争下去的,这些老板。

        刚才我似乎应该与那个老小姐讨价还价。

        但是我又不懂这些。他们好像很难找到人,为什么?

        很少有顾主那么迁就雇员的,老小姐几乎恳求我留下来为他们工作,我猜不到其中原因。

        除非那是一份特别难应付的工作,会不会呢?

        我真怀疑那帮人有阴谋。也许我一坐下来工作,忽然之间就烦忙起来了。

        这不是没有例子的。

        有些同学,找到工作,起初讲好是打文件,后来甚至连经理的情书都要记录,每天加班,做得要死。

        不过做得不满意,我是随时随地可以走的。

        值得庆幸的是,家里并不靠我赚钱,要是靠我,那才糟糕呢。

        我坐在家里等下个礼拜来到。

        当然日子还是过得很快的,这时候距离我毕业拿到文凭,已经是差不多两个月了。

        上班的那一天,我几乎起不了身。

        两个月的休养,使我懒了起来,每天到中午才起床,忽然之间恢复早上七点半,怎么吃得消。

        闹钟把我闹醒,我精神非常不好,呆呆的坐在床上。

        母亲叫我吃早餐,她的脸色是怜惜的。

        哥哥看我一眼说:“这样子去做事情,前门进去,老板就请你在后门出来了。”

        我没有什么好笑的感觉,几乎与他大吵起来。

        每天哥哥做司机,送妈去小菜场,送爸去上班,现在还得送我。为了我,他每天又得早起十五分钟。

        为了这一点,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到了那间没有窗门的藏书室,我发觉那位老小姐比我还早到,早就坐得端端正正了。

        我含糊的说:“早,陆小姐。”

        她大概是陆小姐,老处女。因为她没有提出抗议。

        听说老处女都怪,但是她是例外,她人不错。

        我工作了三天,并没有什么工作,这间公司的人无疑都很斯文,但是他们可不大爱看书。

        第一天进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有事找陆小姐,另外一个还了一本书。第二天没有人来。第三天来了一个。

        整天八小时,才来一、两个人,这份工作不是辛苦,而是沉闷,整天坐在一间房间里,我想真是乏味。

        而陆小姐很懂得享受,每当下午三点钟,她便会出去,喝咖啡,过三刻钟才回来。

        再过几天,我想我会把打字都忘记了。

        直到第四天,借书的人忽然多起来了,虽也不过是四五个人,但是总是比没有人好。

        我义务做了很多事情,像补书什么的。

        有时候陆小姐不在,我也帮她忙。

        我总在想,做一天是十三块几毛,赚钱要紧。

        怪不得他们老要找人,这样的工作,除了老处女,谁也捱不下去。

        正在这个时候,又到了一批新,使我工作稍微忙了一点:编号码,登记时间比较过得容易。

        我简直舍不得把工作一时做完,好像小孩子吃糖,不舍得,留着慢慢享受。

        这是很傻气的事情,因为有新书,借书的人比较多。

        他们都是年轻人,来了与陆小姐有说有笑的。

        但是他们只看我一眼,很少问我的名字,也不与我说话,我很不开心。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问我下了班是不是有空呢?

        我想,这地方大概是培养老处女的好地方。

        我必须要另外再找一份工作,我想。

        屈在这里总不是办法。

        经过几天工作,我很了解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一家很大的厂,楼下三层,是操作区,工作人员都穿制服,我在第六层楼也是写字楼。他们外头有打字小姐,我经过看见他们工作得很愉快,心里羡慕。

        我打字不错,如果可以把我调到外头工作,也不错。

        不过过了一个星期,我发觉静有静的好处。

        我可以利用多余的时间来看自己的书。

        陆小姐是一个不错的人,她真的教我做事。

        但是每天三点钟、她还是去喝咖啡的。

        她很有趣,每次去的时候,总要向我挤挤眼睛。

        我笑笑,我吃我自己带的饼干。这样的工作,不能做一辈子,否则真的变成一条虫那么懒了。

        有一天,陆小姐照例去了喝咖啡,有一个女孩子推门进来,一见到我,几乎呆住了。

        她是很美丽的一个女孩子,头发长而且卷曲,这是最流行的样子。一张脸化妆得很好,年纪不会比我小。

        她身上的衣服也是时髦的,长靴子,长裙,配得太好看,几乎不是像上班来的。

        我看她一眼,她也是来借书的吗?

        我等她先开口。但是她不出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了。

        她好像不太开心,板着脸,也许给上司责备了,到这里来散闷气。

        叫上司噜嗦,真不是味道,我很同情她。

        她的指甲是长长的,完全一副美人的样子。

        她用手撑着头,眼睛看着桌面,不出声。

        过了十分钟左右,门又给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一个男孩子,西装毕挺,一表人材。

        他看到我,也是一呆。

        我觉得真奇怪,今天怎么有这么多怪人?

        我来了已经一个星期,大多数人都该知道了。

        我忽然想起,一个星期,我只见过十多个人,这间机构,起码有九百人,难怪他们觉得怪。

        而且今天陆小姐可不在。

        那个男孩子看了她一眼,也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们显然是认得的。

        我忽然想起,这是陆小姐在喝咖啡的时间,每个人都知道,他们一定以为这里没有人,所以谈天来了,一见到我,当然觉得惊异。

        我觉得尴尬,他们一定有话要说,而我却在妨碍他们。

        我只好低下了头,不去理他们。

        我听见那个男的说:“怎么样,你?”

        我不是故意要听,但是两百尺的房间有多大,想不听也不行,我真不舒服,如坐针毡。

        那女孩子不睬他。他们两人在吵架?

        “告诉你,要是你再不讲理,我就不睬你了!”

        那女孩子哼了一声,还是不睬他。他没有法子,只好又说:“你不要以为我迁就惯你了,你就乱来,你这个人——”

        那个女孩子可有表示了,她站起来,瞪他一眼,把长头发一甩,头也不回的推开门就走了。

        把这个男孩子怔怔的留在桌子边,呆得连呼吸都忘了。

        这女孩子够劲,我赞叹,威迫利诱都不怕。

        男人是要碰碰这个钉子,以后便不会要强了。

        给了我,我还真做不出,我是天下头等没有用的。

        而男人呢,大概都有点贱骨头,好好的对他们,他们也不见得怎么高兴,碰上这样的女孩子,反而服服贴贴的了,唉,怎么都没胆子。

        我微笑了一下。

        那个男孩子抬起头来,见到我,抬起一条眉。

        他长得很清秀,扬眉间居然有点一神气。

        算了,再神气也是个看见女人无可奈同的人。

        他看我,当然我也冷冷的看他,还用客气。

        看了半晌,他忽然笑了,倒把我弄得糊里糊涂的。

        他走过来,问我:“你是这儿管书的?”

        他说话相当直率,但是有时候直率会变没礼貌。

        “是。”

        “新来的?”他笑,“我没见过你。”

        “是。”我白他一眼,这人嘻皮笑脸的干吗?

        “叫什么名字?”他看着我,怪怪的问。

        我可气起来了,这登徙,刚与女朋友吵了架,就吊别人的膀子。我决定不去睬他。

        我问:“请问你是借阅书本吗?”

        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不借阅书本,就请他走了。

        至少这地方由我管理,我有权请他走。

        他笑笑,“是,我借书好了。”他告诉我。

        他眼睛也不看书架,就随手抽了一本出来,递给我。

        “就借这一木。”他说。

        这种轻浮的举止,真是可怕,我心里不开心。

        “当然,蒸气机类的图解,不是吗?”他问:“这一边全是蒸气机的。”

        我一看书面,果然不错。

        原来他对这里的书比我熟,我倒错怪他了。

        我不出声,登记了书名与号码。

        他看见了登记簿里的签名,他问:“你叫朱珍吗?”

        “是的。”我看他一眼。“为什么刚才不告诉我?”他问:“害怕?”

        “谁害怕?”我看看表,“现在已经四点四十分了。”

        我催他去上班,离开岗位那么久,由此可知他不是个工作负责的人。

        他拿了书,签了名,笑了一笑,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坐了下来。也许,我想,我应该带一件毛线来织。这样的时间,光光浪费了,未免可惜。

        四百块钱一个月,每天十三块多一点,实在太不值钱的劳力与时间了。但是开头是这样的。每一个老前辈都那么说,等到老了,反而值钱,真是怪事。

        陆小姐回来了,我向她笑笑。

        “有什么人来过吗?”她问。

        “有。”我说。

        她坐下来,用一块湿纸巾擦了擦嘴。

        她的皮肤很好。不晓得老小姐是否都有很好的皮肤。

        如果每天下午去喝一杯咖啡,可以使皮肤好的话,那还是很划算的。

        她再问我,“是什么人来过了?”

        “一个女孩子,穿得很好,不晓得是哪个部门的,也有一个男人,很讨厌。”我说。

        我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硬说刚才那个人讨厌,不过反正那个人不可爱就是了。

        “啊?”陆小姐笑起来,“谁啊?”

        反正大家都觉得离奇,我摊滩开登记簿让她看。

        她一看,“啊,他讨厌?不会吧?这人是公司里最年轻的经理,叫蔡美德。”

        “的确很讨厌。”我声明,“而且签名像画符。”

        “名字像个女孩子。”陆小姐说:“他长得不错,谁都晓得老板的女儿在追求她。”

        “老板的女儿?”我变得那么多事,“是不是长头发,很美丽的?”

        “对了,就是她。”

        “哦。”我没了下文。

        怪不得那么好看,我看她本来就不像每天上班的人,原来是千金小姐呢。

        “不过——”我马上补一句,“不像千金小姐追他,像他追求人家。”

        陆小姐说:“不,久一点你就知道了。”

        我笑笑,“也许是吧。”

        “准备下班吧。”陆小姐耸耸肩。

        我真想伸个懒腰表示无聊。

        这样便又一天过去了,简直令人不置信。

        这份工作,简直使我觉得容易苍老,怎么可以!

        我收拾东西下班。

        陆小姐与我搭电梯一道下楼。下了楼我们看到一辆漂亮的跑车飞驰而过,车上长发标致的,正是老板的女儿。

        我向陆小姐笑了一笑。

        老实说,我根本连老板的脸长脸短也没见过,不过既然陆小姐说是,大概不会错了。

        我照例挤公共汽车回家。

        对我来说,做老板的女儿并没有太大的意思,我个人倒喜欢过得清贫一点。

        只是这份工作,我实在太不喜欢了,最好想办法换一份。

        我每天又开始看报纸。把登“招请”分类广告的那一版,翻来覆去的看。

        然后我领到我第一份薪水,两百块钱,公司里是半个月一付的,我拿着薪水回家。

        把薪水双手奉给妈的时候,我是骄傲的。妈原份还给我,她笑得太开心了。是的,从小宝宝到现在,经过十多廿年,我总算被她养大成人,可以赚钱了,难怪她开心,我实在一点也不怪她。我没有把我对工作不满的事情告诉妈。第二天,我照旧去办公,陆小姐去喝咖啡,我便打开报纸全神贯注的看起来。

        “看什么?”忽然有人问。

        我跳起来,脸上马上涨红了。

        在办公时间看求职广告,实在于理不合。

        我连忙将报纸放下来,看着那个人。

        他就是那个什么经理,追求老板女儿的人。

        我心想他既是那种特殊身份的人,倒真也不可得罪。

        但是不得罪并不代表要拍他马屁,我看着他不出声。

        他没想到我会不出声,于是只好又问:“看报纸?”

        “是。”我说:“看报纸。”

        他没有话好说下去了。我心中暗暗得意。

        虽然以前没有男朋友,但是要对付这种人,还是很容易的,我很得意。

        他呆了半晌,说:“我来还书。”

        “很好,”我说:“还要借什么吗?”

        “不用了。”

        “有很多新的科技书。”我说。

        他摇摇头。

        瞧他样子,也不像是个爱看书的人,一个人常常到这里来坐着,可真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而且又常常趁陆小姐去喝咖啡的时候来,这份工作难做,是不是因为有这个人会常常来呢?

        而且这样的图书室,又没有窗。

        我敌意的看着他,这人虽然长得一表斯文,但我绝对不可以这样就相信他。

        “借什么书?”我又问他,我实在想把他赶走。

        他对着我苦笑一下,“不借书不可以来?”

        “不可以。”我说:“陆小姐马上要回来了。”

        “你知道陆小姐到现在还没有结婚吗?”他忽然问。

        “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问我?

        “可是你比她更像老处女。”他说。

        我瞪着他。

        他说,“对不起。”

        然后转身就走了。

        把我气得!

        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是讽刺我吗?是说我做人古板吗?还是怎么样?

        假如做这一份这样的工作,受这样下等的待遇,还得面对这种人的话,我真受不了。

        我不喜欢他,我就有权不睬他。

        我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陆小姐,这人这样可恶,我必须要自己想个法子出来。

        我在肚子里哼了一声。要他好看。

        其实我心里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办法,反而气愤之余,就算这么想想,也是好的。

        这是间大公司,职员那么多,大半数是男人,谁也没叫我遇上,偏偏就是他。其他的人呢?为什么不与我讲讲话?我实在是太孤单了。

        除了陆小姐陪我之外,也没有其他人了。

        而陆小姐又是个老小姐,我跟她没有什么好说。

        那天我回到家里,与哥哥说,我想换一份职业。

        哥哥觉得奇怪,因为我上了班才两个星期。

        我说那份工作实在要把我闷死了。

        哥哥说没有工作是不闷的,赚人家的钱,难道要去享福?他把我问得哑口无一吉。但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没有享福,相反的,我愿意做事,只要那份工作稍微有意思一点。

        哥哥说他会替我留意的了。

        既然他那么说,我也稍微安乐一点。

        反正当它是过渡时期,总比留在家中强。

        幸亏现在打工不是卖身,否则就惨了。

        我真佩服那个陆小姐,居然在那里做了那么久。

        也许她不同,她已经是个老处女了。她做得好像津津有味的样子,这使我佩服她。

        第二天我去上班,她比我早到,她总是比我早到的。

        显然她也注意到我的闷闷不乐了。

        “怎么?”她问我,“不舒服?”

        “没有。”我坐下来。

        “你今天这套衣服很好看啊。”她还比我开心。

        陆小姐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人,我感激她。

        要是没有她,这份工作显得更无聊了。

        我向她笑笑,不作声。

        “我知道了。”她说。

        “知道什么?”我问。

        “你一定在恋爱了,那小子是谁?”她问。

        “小子?恋爱?没有的事。”我说:“我没有男朋友。”

        “嗳,这里那么多小伙子,难道你没有一个是属意的?”

        “他们不喜欢我。”我闷闷的说。

        “没有的事,”她笑了,“怎么可能呢?”

        我低头拿出登记簿子。我用笔敲着桌子。

        “我小时候,认识的男孩子也多着呢。”陆小姐忽然说。

        我看她一眼,我不晓得她识得过男孩子,我倒颇想听听她的故事,不晓得可动人否。

        “当然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有些很甜,有些相当苦,我最后决定抱独身主义。”

        陆小姐,并没有讲了太多的事。但是我还是替她感慨。

        “为什么呢?”我问:“你现在还可以结婚的。”

        “我都四十七了,还结婚?”陆小姐笑了起来。

        “啊,我母亲也四十七岁。”我告诉陆小姐。

        “可不是,女儿都有你那么大了。”她说。

        “你——难道不寂寞吗?”我问她。

        “寂寞有好多种,有时候有丈夫,儿女,也会寂寞的,我反而好一点。”陆小姐说。

        “怎么呢?”我说。

        “我看书,我有工作,我也有朋友。”

        “啊。”我点点头,“那是很好的,不过我喜欢小孩子。”

        “当然,”陆小姐温和的说:“各人有各人的选择。”

        “你说我是在这里结识男朋友吗?”我傻里傻气的问。

        正在这个时候,那个长头发的老板千金推门进来了

        她身上又换了一套衣服,实在很美丽,长发修得又齐又整洁,脸上的化妆恰到好处,会得我呆呆的。

        陆小姐向她笑笑,她也向陆小姐笑。

        她的牙齿像小小的闪白贝壳。实在迷人。

        于是我想,怎么有些女孩子的运气就那么的好,长得那么漂亮,家里环境又好。

        她在书抬上坐了下来,我想她大概又是等男朋友来了。

        陆小姐向我挤挤眼睛,我笑了。

        可是我也有点紧张,我要看她是不是等男朋友。

        这位富家小姐,好像很空闲,整日无所事事似的,亏她想得出,挑了这个地方做幽会的地方。

        叫他们两个人幽会,实在有点过份,在大白天,又是那公众的场合。

        他们为什么不出去玩玩呢?可以用汽车兜风,可以吃下午茶,甚至到夜总会里坐。

        但是这两位却喜欢妨碍别人的工作,跑到这里来见面,真是天晓得。

        而且又老是她等那个男孩子。

        他们总共来过两次,这是第二次,但是那个男的老迟到,怎么会这样?我不喜欢迟到的男人。

        难道的确如陆小姐所说,是她追求他,不是他追求她?

        又不像。我在研究这件事。陆小姐看见我全神贯注,向我挤挤眼睛,我笑了。

        老板千金坐在那里一直等,她鼓着腮,越来越气。我看得出,她的脸色都在变了。

        我发觉自己太幸灾乐祸,不论怎么样,他总不应该不来的,叫一个女孩子等,像什么话。

        我看看陆小姐,陆小姐也看看我。我们俩都保持缄默。

        陆小姐更在行,她摊开了一本书,作□c读状。

        我想这女孩子是不希望有人在这种时候注意她的。

        于是我也拿出了一本书。房间里静得一点声一都没有。

        终于那个女孩子忍受不住了,她“霍”的站起来,把椅子弄出很大的声音,然后大步的踏出房间,“碰”一声关上了门。

        我松下一口气。

        陆小姐合上了书本,看着我微笑。

        “这就是恋爱了。”她说:“怎么样?不太妙吧?”

        “她找错了对象。”我说:“他不该不来的。”

        陆小姐说:“也许这位千金小姐的脾气不大好,叫我们的经理吃不消,有没有可能?”

        我笑,“谁晓得啊,只有他们才知道。不过我不喜欢看见女人等男人。”

        “将来你也不会等?”陆小姐问。

        “不会。”我说。

        “啊?有志气。”她又笑。我暗暗有点心惊,她好像要把我训练成她的承继人似的。

        当然做老处女没有什么不好,但是还少有人恋爱不失败就抱独身主义的,我不想这样。

        我抱着头在想,然后陆小姐喝咖啡的时间到了。

        “要一块儿去吗?”她问我,“隔壁的咖啡不错。”

        我摇摇头。我不想走来走去的,嫌麻烦。

        我看着陆小姐离开了,自己点点书本,看有没有少。

        我想这些书,要是换了别的种类,倒也好。机械,我可真的不懂,我叹一口气,这个地方怎么这样怪?

        坐了没多久,一个人推门进来,我抬头一看——正是那位经理先生。他女朋友走了差不多半小时,他才姗姗来到,不是故意记错时间的吧?

        我看他一眼。

        他看看那张桌子,问我:“来过了?”

        “来过了。”我板着脸答。这人简直可恶之至。

        “等了很久?”他又问我。“是不是?”

        这人说起话来,是这么悠闲,一点也不着急,好像他的女朋友跑来空等一场,根本不算怎么一回事。

        “是的,”我说:“等了很久,然后生气的走了。”

        “我告诉过她我不会有空。”他说。她不相信。”

        “是吗?”我斜眼看他,我根本不想与他多说话。

        “而且我告诉过她很多次,老在这里见我是不对的。”

        “哼!”我反问:“是她要见你的吗?”

        “当然。”

        “你不想见她?”我问:“那你干么一次又一次的来?我最讨厌把责任推在别人头上的男人。”

        我竟与他吵了起来。话一出口,我就有点后悔。

        怎么会无缘无故的为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发脾气呢?

        但是他反而笑了。“你很有正义感啊。”

        我不再搭腔了,我回到自己的桌子面前坐着。

        他还要过来跟我说话,我瞪他一眼。

        就在这个时候,门又推开了,进来的正是老板的女儿,她一见到男朋友,马上撑上了腰,尖叫起来。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简直不会相信那么漂亮的小姐,会发出那么可怕的声音来。

        我吓得呆住了。老天,这是怎么回事?

        她一步步向他走过去,我们可怜的经理先生一路退后,最后她大骂出来。

        她说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话,有些我听懂了,有些我没听懂,反正我晓得是蛮恐怖的,如果我是男人,大概我会受不了。我看着她男朋友的表情。

        当然经理是要比一般人能干,但是忍耐力就不一定比一般人好,他铁青着脸,也发作了。

        “我告诉你我没有空!”他咆哮:“你自己偏要来这里,而且我也警告过你,如果你那老脾性不改,就算是皇帝女儿,也嫁不出去。”

        我真是觉得尴尬,我从来没有见过人吵架,把我吓得心惊肉跳的,平常在家里,爸与妈声音都不大的,哪有经过这种场面。

        我希望有个地洞可钻进去。

        这个女孩子也怪,她也不理有没有人在,她也不怕不好意思,反正就是大叫大嚷。

        老实说,这个时候,我又有点同情男方了。

        最后老板的千金大哭起来,她抽出书架上的书往地上摔,这下子我可跳起来了。

        “喂喂喂!”我站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懂规矩不懂?这是图书馆,怎么可以放肆?”

        那女的把眼睛朝我一瞪,倒要向我发作了。

        我连忙抢先发言,“请你们离开里,这是我工作的范围,像什么话,我们简直不要工作!”

        “怎么?”她却问我,“我不可以在这里做我喜欢做的事情?一整间公司都是我父亲的!”

        我倒抽一口气,“老天,这地方是你父亲的,可是我拿了薪水做事,就得做,除非你父亲叫我走,否则我总有权说话,是不是?”

        这女孩子是这么不讲理,现在倒变了我跟她吵架了。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搅到这浑水里去的?

        结果她说:“好,叫你好看!”

        她“碰”的关上门走了。

        从来没见过这样没有教养的女孩子,可知钱的确不能使一个人高贵起来。

        我俯身拣起那些摔得乱七八糟的书本,暗叹倒霉。

        怎么会找到一份这样的工作?真是匪夷所思。

        他还要低头来帮我,我把怒气竟完全发在他身上。

        “快给我出去!”我喝他:“你是经理是你的事,反正我明天也不干了!”

        他笑笑,还是在拾书。

        “叫你出去,听见没有?一个月四百块,做这种鬼工作,还要受你们这帮无聊人的气。老板的女儿,怎么样?杀人可以不赔命呀!”

        “就是,我也说过好多次了,你不要见怪。”他还赔小心。

        我拉开门,“走!”

        他耸耸肩,“明天再来看你!”他说:“对不起。”

        陆小姐刚好进来,“咦,怎么回事?”她问:“干么东西给弄得乱七八糟的?怎么了?”

        “有人在这里打架。”

        “谁?是他吗?”陆小姐问。

        “是,他与他的女朋友,我倒给骂了一顿,太不值得了,陆小姐,明天起,你这份工作,另请高明吧。”

        陆小姐也说:“怎么可以这样胡闹?不怕不怕,明天我向上头说去,一定主持公道。”

        “算了,”我说:“我也不稀罕。”

        “那怎么可以?为了这些小事情不干,好像不值得。”

        “小事情?他们侮辱我呢!好像一个是经理,一个是老板女儿,每分钟可以把公司里的职员宰了吃的样子。”我唉声叹气的说:“这样子的工作,太难做了吧?”

        陆小姐笑了,“朱珍,不会是你根本已经对这份工作厌倦了吧?”她居然猜到了三、四分,可不容易。

        我连忙摇头,“唉,不会,怎么会呢,我不是每天很准时的来上班吗?我与你又相处得很愉快,这是不能假装的,陆小姐。”我说。

        “可是你心里埋怨这份工作,嫌它单调,所以你的脾气特别急躁,以致与他们吵了起来。”

        “不过那个人实在太可恶——叫什么名字——?那个经理?”

        “蔡美德。”

        “啊哟,女人名字。”我说。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陆小姐说。

        “我讨厌他。”

        “蔡经理倒不是一个讨厌的人。”陆小姐说:“老板的那个宝贝女儿这些年来可把他缠了。”

        我撑着头,“怎么会有这事情呢?她长得很好看,就只发起脾气来恐怖,也不会嫁不出去。”

        “听我话,明天乖乖的再来上班,如有人找你麻烦,我担保没事好不好?”陆小姐姐说。

        “好吧。”我迟疑的说:“我考惮7b一下。”

        陆小姐笑了,“真还有点孩子脾气。”她说。

        “是你碰见刚才的事,你也忍受不了呢。”我说。

        她说:“下班了,早点回去休息。”陆小姐拍拍我的肩膀。

        我收拾了一下东西,自己先下楼去了。

        今天我觉得份外无聊,出来做事,竟包括了受人侮辱在内,我真有点不明白,老板不过给了我十三块钱多一天,他这笔数目竟是化得值得,想想母亲养了我多久,爸又教育了我多久,结果得到,不过是这些。

        我真是有点低落。我走在马路上,不是往公共汽车站走去,而是漫无目的的。然后我发觉路人,直在好奇的看我。我又有什么好看呢?在下班的时候,像我这种女孩子,简直满马路都是。

        但是我发觉他们也在看我身后,于是我转头,我这才看到一辆车子居然紧紧的跟在我身后,也不知道跟了多久,车上的人,真是那个讨厌的人。

        他停下了车子,打开了门。

        看的人实在不少,我只好上车,坐在他旁边。

        “蔡经理。”我说:“你好,怎么这么巧?”

        “可一点也不巧,”他笑了,“都跟住你已经有十分钟了,路人都以为我是登徒子。”

        我想说是,你根本很像,但是我忍住了。

        何必与他作口舌之争呢?我想,反正也干不长了。

        而且我怀疑,他这样得罪了老板的女儿,恐怕也得饭碗不保,因为我发觉这世界,很讲究关系。

        “为今天的事道歉,”他说:“你不要介意。”

        “介意什么?”我故意问:“老板的人骂职员,是很普通的事。”

        “哎呀,你怎么可以这样子讽刺?”他问:“我不是已经道歉了吗?不要使我太难堪。”。

        我也有点不好意思,刚刚我已经把气出过了,再加上陆小姐好言相劝,似乎心情应该好转过来。

        我看他一眼,不出声。

        他又说下去,“当然,我了解,刚出来做事,碰到这种情形是很难堪的,但是你得知道,世界上总有一些特别不讲理的人。”他苦笑。

        “可是你的女朋友真是其中之冠。”我说。

        “我反对这样称呼!”他说:“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怎么不是?”

        “当然不是,你问整个公司都知道,是她在那里搅,我看她迟早要弄得我这份工作不保。”

        看,我倩对了。我看了他两眼,他显然是个不很聪明的家伙,否则老板的女儿,怎可以得罪。

        但是我想我比较喜欢不聪明的人,就是因为这个蔡美德的不聪明,我觉得他没有那么可怕了。

        他耸耸肩,“我很怕她,只觉得她麻烦。像她那样的女孩子,平时也许是指使下人惯了,对任何人的态度都是这样,叫人怎么受得了,我觉得奇怪。”

        “可是你认得她那么久了。”

        “是的,可是她一点改变也没有,我避也避不开她,你倒反而以为我依靠她的关系攀龙附凤。”

        “我没有那么想。”我连忙否认。

        “是吗?”他笑着反问。

        这人,看穿了我的心事,我想我做人是太简单了一点,不然陆小姐与他,怎么都晓得我在想些什么?

        我太不好意思了。

        他又说:“我可没有靠任何人,假如要靠,也决不会是她,希望你相信我。”

        我笑了笑,“但是她却单单的看中了你。”

        “奇怪啊!”他也笑。

        “咦,你把车开到什么地方去?”我问他。

        “随便兜兜而已,你又没说你住在那儿。”

        “我要回家了。”我把地址告诉他。

        “去喝咖啡好不好?”他问我,“有空吗?”

        “将近吃饭的时候了……”我低声说。

        “那么就去吃饭吧。”他又连忙说:“好不好?”

        “不,我家里等我吃饭的。”我说:“不可以。”

        “那么下次吧,下次你向家里请假。”他笑道。

        “下次?”我喃喃的问。他是在约会我吗?

        “你不再生我的气了吧?”他又问了一句。

        啊,原来他是为了歉意才请我吃饭的,我心中释然了。

        他如果会约会我那才稀奇吧?他怎么会呢?

        他送我到家,我向他礼貌的道再见。

        既然有经理向我陪小心,我想我这口气也算咽得下去了,第二天非得把一件事告诉陆小姐不可。

        我那天晚上居然相当高兴。

        可是我没有把整件事情告诉家里人,我想没有那种必要。

        我何必要叫他们担这种心事?

        这份工作真是像腊一样的没有味道,但是我又不想离开,至少在我还没有找到另外一份工作之前,我不想离开,我可以对陆小姐讲明这一点。

        我上班比她早。

        我坐下十分钟之后,她才来到。

        见到我,她松了一口气,“乖孩子。”她说。

        看样子,她真是很关心我。做了这份工作,认识了一个这样的朋友,收获也已经够大了。

        我有了一点安慰。

        “不气了?”她问我。

        “不气了,昨天蔡经理送我回家,向我说了很多好话,他倒是很明理的人,对下属也好。”

        “什么?”陆小姐问:“他送你回去?”

        “是的。”我说。

        “蔡美德?”

        “是。”

        “奇怪,不会吧?”陆小姐有点以外,“他是很心高气傲的,怎么会低声下气呢?”她笑了。

        “明明是他错,得罪了人,当然应该低声下气。”我说。

        “当然,除非——”陆小姐住口。

        “怎么了?”我问:“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你知道得比我清楚。”我好奇的看着陆小姐。

        “他是个很骄傲的人,除非他看上你了。”

        我跳起来。

        “真说得难听,”我表示,“他怎么会看上我呢?他干么要那么做呢?看上了你,你,,这四个字,用得很不好。”

        她笑,“你不相信,我是过来人,我的预测一定不会错。”

        我摆摆手,“别乱讲了,陆小姐,这样说法,”

        “不过你决定做下去,倒是一件好事,至少我有一个伴。”

        “那个千金小姐,会不会来捣乱?”我担心的问。

        “不会的。”

        “如果会呢?”

        “我把她轰出去。”

        “如果你去了喝咖啡呢?”我又问上了一句。

        “那么像上次一样,你自己把她轰出去。”

        “啊。”

        “不必理会她是什么小姐的,知道吗?”陆小姐说。

        她真是一个好人。

        但是.这份工作,比什么时候都无聊,我还是不想干下去。

        过了下午,我就把头放在桌子上,瞌睡。

        我好像睡熟,但是又知道不应该。我不是睡眠不足,而是实在觉得没意思,眼皮又份外重。

        陆小姐笑,“你怎么搅的?”

        我疲倦的笑,头还是抬不起来。她觉得很有趣。

        我不会真的睡着,但是我装睡。这样也可以消磨时光。

        陆小姐去喝咖啡的时候,我几乎想跟着去。

        但我终于坐了下来。真是难以忍受这工作。

        每天数着时针过去,完成一天的任务。

        真是没意思。

        然后门被推开了,我抬头一看,是蔡美德。

        他脸带微笑,风度翩翩的站在我面前。

        “你干么?”他问我:“精神不振了?”

        我向他发牢骚。我说:“我不喜欢这一份工作。”

        “为什么?”他惊异的问:“这是我们公司最清闲的工作了,不少外头打字速记的女孩子都羡慕,说情愿薪水少一点,都不介意。”

        “有这种事?”我问:“我却做得闷死了。”

        “不会吧?”

        “怎么不会,我想辞职呢。”我告诉他。

        “我真不了解。”他说:“怎么会这么想了。”

        “你不会明白,”我说:“在学校里,我的成绩不错,我打字很好,一分钟五十多个,速记我也会一点,只要给我一个机会,我想我可以做一些比较有意义的工作。”

        “孩子们都爱干这个干那个,上了年纪,就差一点了。”

        “你是指陆小姐吗?”

        “我自己也有这毛病,”他装个鬼脸,“你没发觉我很懒吗?”他问我。

        “有,常在办公时候,荡来荡去的。”我据实说:“你不应该在这里。”

        “什么?你不知道现在是喝茶时间?”他问。

        “喝茶时间?”

        “当然,我们这里流行下午喝茶,休息半小时,你难道不知道这公司是谁创办的?你是唯一不去喝茶的人。”

        “啊,原来是这样吗?我的天,”我笑,“我不知道,我以为只有陆小姐一个人那么怪,我被关在屋子里,很本不晓得外头在发生什么事。”

        “可怜。”他同情的说。

        我摇头叹息。

        “你真的想转工作?”他忽然问我。

        “是呀。”他是经理,他可能有办法。我的眼睛亮了起来。

        “这样吧,今天下班,我们出去慢慢谈,好吗?”

        我马上警惕起来。

        为什么要下班谈?为什么不现在谈?出去吃饭跳舞,有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我必须拒绝他。

        “现在谈不可以吗?”我问他,声音冷了下来。

        他以为可以用一份职业吊我,他就大错特错了。我是很精明的一个女孩子,我会知道他想些什么。

        他马上说:“当然可以、但我以为出去谈,也是好的,对不对?”

        “唔。”我应着。

        “这样的一件事,”他说:“我的女秘书想要一个女助手,你如果肯干的话,我大概可以将你调过去。”

        “调过去?”我又兴奋起来,“可以吗?”

        “不成问题,我明天上去讲一声好了。”他微笑的说。

        “方便吗?”我问:“如果不太方便的话,那么——”

        “唯一的不方便,就是陆小姐不肯让你离开。”

        “啊,那不会。”

        他耸耸肩,“那我明天来通知你好了。”他说。

        我像意外的拣到一块金子,我希望他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我很想转一份工作。

        “对了,”他说:“你千万不要误会我是坏人,因为我不是。”他看着我。

        我瞠目结舌的瞪回他。

        “也许在你出来做事之前,你妈跟你说过,社会上坏人很多,很多貌似斯文的男人,其实都是色狼,而色狼们又极其难防备,因为他们额上不凿字,但是我的确不是坏人,所以下次我请你喝茶,出去一次,可以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非常认真,好像有点生气我对他那么顾忌,这使我觉得自己有点小家子气。

        我说不出话来。

        “我时间到了,明天再见你吧。”他走了。

        我觉得不应该怀疑他,因为他表现得不错。

        但是我又想,以他一个经理的身份,干么老来与一个小女职员搭腔?这是说不通的事倩,值得怀疑。

        这样想来,他又变得靠不住了。

        我想到那个时候,我老希望有男孩子会约会我。现在他叫我出去几次,我都不肯答应,倒也滑稽。

        也许他不是我心目中那种男孩子。他经验太丰富,做事太圆滑,而且又有女朋友。

        当然他也没说要追求我,我不能听陆小姐的一句话就自作多情。一个人自作多情,是很惨很痛苦的一件事。

        陆小姐回来了,我把蔡美德的事情告诉她听。

        陆小姐呆了半晌,几乎忘了坐─去。

        “他要把你拉过去?”她问:“这怎么可以?”

        蔡美德倒料事如神,他怎么会晓得陆小姐不肯放人?

        我连忙解释:“陆小姐,我在这里,是毫无作用的,每天坐坐而已,你一定可以找到比我更耐心的人。”

        “你真的不愿意干这份工作?”陆小姐问。

        “说实话,是的,陆小姐,这份工作太闷。”

        “但是外头的工作,人事复杂,你不一定应付得来呢,这里到底简单一点。”她劝我。

        不过我很固执,“我想我可以学习,陆小姐。”

        她无可奈何的说:“当然,如果你的选择是这样,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我希望你详加考虑。”

        “是的,陆小姐,我会的。”我由衷的说。

        这两个月来,她待我实在很好,谁说老处女的脾气都又坏又怪?她可不这样。

        然后我们下班了。

        我想明天蔡经理来,我就下决定,告诉他打算如何,没有什么好拖的了。

        奇怪的是,我一直想转换工作,一有机会,反而有点退缩,每天坐在一间小房里,把志气坐完了。

        我决定转一份工作。尽管陆小姐会很不舒服,但是我还是要那么做了,她会原谅我的。

        第二天我到了办公的地方,见到陆小姐,把我的意思说了给她晓得。

        她说:“我是无所谓的,假如蔡经理叫你去,你就去好了,不过你得小心工作。”

        “我会的。”

        她看我一眼,“你是个好孩子,但是经验不足,外头女秘书很多,人事复杂,你要小心应付。”

        我心里想,这里的人也不见得容易应付,就是那个女孩子常常来闹,也叫人够头痛了。

        我说:“知道。”

        “好,事情就这样好了。”她说。

        我对于她这么大方,的确很感激,而且心里有点不好意思。那天我份外的沉默。

        过了没多久,一个小厮样子的人走进来,说蔡经理叫我到他那里去一趟。

        我有点不自然,我从来没有试过给人叫来喝去的,这还是第一次,然后我想到,公事公办,是应该的。

        出来谋生,经过这些,是必要的。

        当然不会有念书的时候那么逍遥自在了。我想。

        蔡美德的办公室很大,我敲了他的门进去,他请我坐。

        他向我笑笑,“怎么样?”他问:“决定了?”

        我点点头。

        “好得很,你下个月就到我们这里来办公吧。”

        我还不太相信自己的运气这么好。

        我问:“那么其他方面的东西呢?要不要——”

        “我会替你办的,你放心好了,不过现在我先介绍你认识高小姐,她会教你关于工作方面的一切。”

        他按了按桌子上的对讲机:“高小姐,请进来。”

        今天他说话,是那么冷冷的,即使有一个笑容,也很敷衍,完全把我当作一个微不足道的手下来看待。

        我很不自然。

        陆小姐待我不是这样的,我希望这个高小姐也像她。

        我还没有想完,高小姐已经进来了,我吸进一口气。

        她长得真美,像一个时装模特儿一样,高而苗条,身上的衣服时髦高尚,发型也是最流行的,化妆有点浓,但是看上去相当舒服,她年纪比我大好多,大溉廿七八岁,脸上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但是见到蔡美德,马上妩媚的笑了起来。

        “什么事,经理?”她问。

        蔡美德介绍我与她认识,她很骄傲的扬了扬眉毛,我马上想起陆小姐说过的话。

        她是太难应付的一个女人了。比起她,我又笨拙又不懂事,简直没得比。这叫我怎么办好呢?

        我看着她修长的长腿走出经理室,马上寂寞起来。

        我实在没想到这里是有这么多的美女。怪不得蔡美德不愁没有女朋友,竟会把老板的女儿都得罪了。

        照那个高小姐的笑容看来,她对经理显然很有意思。

        我坐在那里,很觉得有点闷,我怀疑自己的选择,有否错误。

        蔡美德说:“没有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看他一眼,他曾经对我说过不少话,甚至表示过他没有去追求老板的女儿,可是今天他却这样板起面孔,一本正经。

        我站起来,说了声再见。

        我像逃一样的回到我的房间里去,顿时觉得一阵温暖。

        我语陆小姐:“陆小姐,我真想留下来。”

        “怎么了?”她诧异的问:“你好像不太开心。”

        “那边正如你说的那样,很冷漠的。”我说。

        “那当然,大机构同事多,不可能个个亲亲热热。”

        “可是我不是做经理的秘书,而做秘书的秘书。”

        她叹一口气,“孩子,事情总得慢慢来,别心急。”

        我忽然发觉陆小姐都对我有一点不耐烦了。

        那当然,起初是我闹着要转一份工作的,现在跑过去,看情势不对,又想留下来。

        我怎么可以这样三心两意?没的叫陆小姐看不起我,既然骑虎难下,也只好硬着头皮了。

        我的自尊心使我改口。

        “是的,”我说:“我想慢慢可以习惯的,什么都有第一次,是不是?”我心里暗暗叫苦,嘴里却这么说。

        陆小姐似乎满意了,“当然,当然。”

        下个月,我数数日子,只有十天左右便到了。

        这一间小小的房间,忽然之间也就可爱起来了。

        我回家开始从新练我的速记打字,我希望自己可以做得好一点。

        母亲很高兴,她觉得公司相当重视我,那就已经足够了,其他她是不理会的,但是我也不想她理会。

        我也不晓得他有没有加我薪水,我想反正是不签合同的工作,大不了回家算了。

        到现在我才发觉自己很缺乏斗志,动不动便想走回家,打这种算盘,有什么志气可言?

        我有点惭愧。

        十天很快过去了,陆小姐对我依依不舍。

        我则懊悔自己多此一举,现在又得开始一份自己毫不熟悉的工作,不知道前途如何,真是。

        我在早上到了蔡美德的办公室。

        那个高小姐冷着面孔指给我看我的写字台,然后搬了一大叠东西给我打。

        我打字打得不错,她叫我做什么,我只好做。那天我居然没有见过蔡经理。

        我只见到高小姐在他房里走进走出,笑着讲着。

        她好像很空闲,没有事好做。而我却一天到晚打字,一张一张的文件,像永远做不完的。

        这样连续好几天。我总是见不到经理。

        这真是很怪的,以前我不在他手下,反而常常见到他,现在反而见不到了。我想低级职员要见上司,是很难的。

        我想我最好不要埋怨那么多。工作是我自己要做的,既然有事情做,我应该满足。

        不过以前我可以与陆小姐聊天,现在可不行了。

        高小姐与我连对白都没有一句的。

        不过这样子,我知道蔡美德不是坏人了,他没有利用职权来接近我。现在我觉得怀疑他都是很笨的,他有那么多机会接近美丽的女人,何必来对着我。

        我担心我的薪水。他们不知道会不会加我的薪水。

        每天打字,虽然没有意思,但是一双手总是不用空下来了,而且每当完成一份文件,我总觉得自己做得不错。

        我开始很随遇而安,很开心自己的工作。

        我有时候会抽空去看陆小姐,她并没有用新助手,只有一个人坐在那里。

        到第二个礼拜的时候,高小姐叫我进去见经理。

        我推门进去,蔡美德坐在大办公桌后面。

        我看着他,不出声的坐下。

        “工作还好吗?”他问:“有没有太忙?”

        “没有,”我说:“我可以应付得来。”

        “高小姐说你很乖,不讲话,很勤力。”他笑笑,“那是好的,我很高兴。”

        他摆着一副经理的样子,使我觉得不自在。

        我看若他。当然现在我不能先开口说话了。

        他也看着我。好像觉得我有点怪怪的。

        我等他说完话叫我出去,那我就完了一件事。

        但是忽然他问:“今天下班有空吗?”他问得与先几次一模一样。

        我听了心中就有气了。他算是什么呢?一会儿摆他的经理架子,便是好几个星期,连话都不与我说半句,可是一会儿又问我有没有空,想约我出去。

        他以为这样子就行得通,他就错了。

        我说:“没有空。”

        他一愕,好像听错了,“怎么?”他反问:“没空。”

        “是的。”

        “哦。”他看我一眼,有点气,“那算了。”

        看着他那种意外的表情,我心里一阵舒畅,他能把我怎么样?我做我自己的工作,用劳力换报酬,我为什么要下了班跟他去吃饭?

        我说:“蔡经理,如果没有什么事,我想出去了。”

        “好、好,”他说:“你出去吧。”

        我冷冷的笑了笑,推门出去,心里真是痛快之至。

        我为这件事开心了一整天,到第二天去上班的时候,还是得意洋洋的。

        可是第二天叫我打的文件,比往日差不多厚了百分之五十。我现在把我的职位弄清楚了,什么助手不助手的,我不过是一个打字生。

        打字生?那比坐在小图书室里更糟,而单单在蔡美德手下,像我一样的打字员,已经有四个人。整个写字间,差不多有一百架的打字机。

        我在想,老天,这间公司需要打出来的文件,真是很多的,请了那么多人来打字,还真不简单。

        做这样的事情,也不会有什么前途,老打字。就算升了级,也不过是像那些花枝招展的女秘书,天天穿得像模特儿,对着经理笑。

        我想我不太了解。

        我的运气不太好,短短的几个月,工作转了两份,但是都不合我的心意。

        也许我不该在写字楼里找工作做。这样的工作,都不怎么适合我。

        或者教书是不错,如果要考师范,还来得及呢。

        半个月发薪水的日子又到了,我发觉我多拿了五十块钱,假如半个月是五十块的话,那么一个月是一百元了。

        不错嘛,我告诉自己,居然加薪水,难怪蔡美德会叫我下班去喝茶了。

        一百块钱!嘿,他以为可以买到我了,他有没发神经病?如果我以前值四百,现在大概值四千。老天,每天打五六个钟头的字,我发觉我手酸,手指僵硬,受不了。

        如果做事是这么苦的话,我还是有改行的必要。

        今天的文件比往日更多,我头痛的看着它们。

        这样就是报复吗?我想,如果是的话,我还可以有最后一度散手:我可以辞职。

        我愤怒得很,他们显然把所有的东西都推在我一个人身上了,这怎么可以?为什么要这样做?

        其他三个打字员,显然很空闲,她们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而我却做得像条牛。

        不与经理去吃饭,会有这种后果?真是我始料不及的。

        那样我的工作超了钟点,她们五点半走,我六点一刻还在办公室里。

        然后蔡美德推门出来,东张西望,像是找人的样子,看到我,有点诧异。

        “高小姐呢?”他问我。

        “我怎么晓得?”我没好气的反问。

        “你怎么了?”他问:“为什么不下班回家?”

        我指指文件,“你看着这一叠东西,多厚!”

        “怎么,都是你做的?”他问。

        “是!”

        “其他的人呢?请假?”

        “没有,他们都快活去了。”我气鼓豉的说。

        “这怎么可以?”他板下了脸,“明天我一定要说他们。”

        蔡美德居然主持正义,我不置信的看住他。

        “你这样做了多久?”

        “没多久,今天特别多,平时也有这里的一大半。”

        “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我与你去讲。”我白他一眼。

        “现在你进来一下好吗?”他问我。

        “干么?”

        “有一封信,我请你帮帮忙过来替我录一录,行不行?”

        “干么找我?”

        “女秘书都走了,只剩下你,你会速记的,会不会?”

        “不会。”

        “来来,不要览扭了。”他笑道。

        “好吧,写错了,不准骂我,这原不是我工作的范围。”

        “当然。”他拉我进去。

        我在他的大桌子前坐下,他读,我就记下来。

        他那封信是很急用的,我替他一字不错的记了下来,然后我打好了信与信封,交在他手里。

        他看了一遍,签了个字,马上找人寄了出去。

        “做得很好。”他说:“为什么说会做错?”

        “我没做很久了,怕不惯。”我说。

        “你好像不很开心,是不是?”他问我。

        我坦白的说:“是的。”

        “为什么?与男朋友吵架?”他问。

        “不,”我说:“我没有男朋友,我只是觉得工作不开心。老实说,我小时候对职业的期望很高,没想到是这么的无聊,所以每天都觉得闷,可是耽在家里,更闷。”

        “为什么别人没觉得闷?这里有好多女职员。”他告诉我,“她们都做得很有味道。”

        “嘿!她们只要穿件漂亮衣服,闲谈一下,什么都忘了。”我冲口而出。

        但是说完之后,我又有点后悔,我为什么要批评她们?我不是跟她们同样等级的?

        果然,蔡美德笑了。

        他一定是心里笑出来的,怪我有浅?好讲闲话?

        我看着他,他点点头,“其实你说得很对,但是我希望你会慢慢习惯这样的工作环境。”

        “我还是去教书的好。”我说。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你预备这样的过一生?做几个月写字间工作,发觉困难,马上换一份,又跑去教书!教了一阵,说不定又不惯,再换一份?换到几时去?你说说看。女孩子可以做的工作何止几百份?你不先考虑好,是不行的。”

        他教训我?我又气了。

        “年纪轻,你听听我的话,不会错。”他告诉我。“你是那么倔强的一个孩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劝你。”

        “我有问题吗?”我问。

        “你心神不定。”他说。

        我斜眼看他,他有比我大多少?并没有吧?最多不过几岁而已!怎么就这样子老气横秋呢?

        “你不服气,是不是?”他笑了,“你对我有敌意,不肯与我出去喝茶,为什么?”

        “我不高兴。”

        “唉,你看你,孩子一样。”蔡美德说。

        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我低下了头。其实他这个人很容易相处的。但是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是气他开头那几个星期,不与我说话,摆经理架子。

        他又说:“你晓得吗?”他问:“我老怕你误会我有坏心肠,对女孩子不得不保持距离,其实即使是经理与属下,也没有像仇人一样,是不是?”

        原来是这样?我吓一跳,他不是故意要在我面前显威风?我误会了他。

        我皱上了眉头。

        “你又不相信了。”他说:“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有趣的孩子,什么都放在脸上,瞒不过人。”

        “我现在是想什么?”我故意问。

        “你现在?一定想:也许我可以答应这坏蛋经理,晚上出去一次。”他笑说。

        我跳起来,“什么?”

        “是不是?”他看着我问。

        我笑笑,“是,算你猜对了。”

        他很开心,“那我们去喝茶吧。”

        我想他不会有什么坏心吧?这么清平的世界,他人又不错,我与他出去一次,也不算什么吧?

        蔡美德说:“你的工作完了吧?去收拾一下。”

        “是,经理。”我说。

        他摇摇头。

        我在外面收拾好了东西,他也出来了。

        我们下电梯,到了街上,我看他一眼,心想,要是他不是经理,那又有多好。

        他终于约到了我,他是一个很有恒心的人。

        我们在一家咖啡店里吃了一点小点,我们谈了一些关于家里的事,我发觉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不一定要靠老板的女儿才能有工作做,以他那份才能,不论到什么地方去,还是受欢迎的。

        弄清楚了这一点,我对他的印象也就改观了。

        我喜欢有本事的人,蔡美德就是这样的人。

        他告诉我他今年廿七,很年轻,比我大八年。

        我到他那年纪上一定还是老样子,绝对进步不了。

        但是他利用这八年读了六年大学,工作了两年,以致经验丰富,升到了经理。

        我们谈了相当多,与他在一起,不愁没有话题。很自然便可以聊很久。

        跟男孩子在一起,那种感觉,毕竟是不错的,与约女同学上街,完全不同。

        我已经告诉过蔡美德,我从来没有男朋友,也没有男孩子约会过我,他是第一个。

        我们喝完了茶,他问我,“要不要去看电影?”

        我摇摇头。

        “小女孩要回家啦?”他低头问我。

        “要。”我说:“怎么?”我笑了。

        “那就回去好了,我开车送你。”他说:“我们下次再喝茶好了。”

        我喜欢他这一点,上次我说要回家,他也马上送我回去,一点都不勉强我,今天也是。

        我讨厌那种死缠牢女孩子不放的男人,喝完茶一定要跟着去看戏,看完戏非吃晚饭不可,然后再去散步、宵夜,搅得半夜三更的。

        蔡美德的记性也很好,他完全记得我住在什么地方,也不用再问了。

        到了门口,我向他摆摆手,说了再见。

        刚巧哥哥也下班回来在停车,一眼就看见我了。

        “你这小鬼!”他说。

        我晓得多事情了。

        果然,哥哥一回家便大吹大擂的告诉爸妈,说我交到了男朋友,从此以后,他说他不想送我上班了,应该由男朋友为我服务。

        我把他结结实实的骂了一顿,连连否认。

        他虽然说得很含糊,但是我看得出,爸妈还是很相信的,尤其是妈,向我看了一眼又一眼,我觉得真不自然。

        哥哥这个人,讨厌嘛也真讨厌。就算看见一个男孩子送我回来,也不必大惊小怪到那个样子。

        我又不会去做尼姑,迟早都会有男朋友,朋友是朋友,很普通的事情,被他一搅,反而有点偷偷摸摸了。

        那天晚上母亲没盘问我,但是我想她迟早要那么做的,没有母亲会忍得住。

        我叹口气。

        第二天我上班,大哥照例送我去,在车子里,我一句话都不与他说,他一味偷笑。

        这个人讨厌,我想假如不是我哥哥,我宁可一世没有男朋友,也不选他。

        到了我的写字楼,他让我下车。

        我上去,坐在我的位置里,发觉交下的文件的确少很多,大概蔡美德已经教训她们了。

        她们一班人也真是的,无端端的欺侮新人,非要给人家说不可。

        我自问也没有得罪他们,干么就来这么一套,叫我受气?这个世界,由此可知,有很多事是讲不通的,只好不讲。

        那天一早,其他三个女职员就是看我不过眼,翘着嘴,很想跟我作对的样子,我也只好随她们去。

        到了下午,我并没有见到蔡美德。正在忙的时候,忽然一个女人声势凶凶的走进来。

        我定睛一看,原来正是蔡美德的女朋友,老板的小姐。

        我马上想:今天大概蔡美德又有麻烦了。认识那样的一个女朋友,伴君如伴虎的样子,怎么叫人受得了?

        可是她出乎我意料之外,并没有走到蔡美德的房里去,相反的,她向我跑过来。

        我吓了一跳。

        她双手叉着腰,站在我面前看住我。

        我不是说怕她,但是意外究竟是意外,我呆住了。

        “你还在?”她低声着问:“你以为我没法子对付你?”

        我看看身后,身后又没有人,她不会是认错人,那明明是对我而发的。

        “一会儿我叫你好看!”她咬牙切齿的说。

        然后她一转身,到蔡美德的房里去了。

        她那几句话的声音讲得很大,我想每个人都可以听得到,其他三个职员早就乐了,在那里掩嘴偷笑。

        我的脸涨得通红,她那样当众侮辱我算什么?

        我可是来工作的,旁的我一概不理,她上次已经骚扰过我,今天又这样子无端端的骂我一顿,再好脾气的人,怕也要忍不住。

        我又没有地缝可钻,忽然想起陆小姐,我连忙站起来,跑到那间小图书馆去。

        我推开门,陆小姐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

        我有种隔世的感觉,我一声不响的坐在她对面。

        她看到我,是太诧异的,马上站起来,问我:“你怎么了,你没事吧?脸色坏透了。”

        “没什么。”我没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不出口,那是太难为情的,我在这边做得是这么好,忽然之间又不做了,换到蔡美德那边去,找来这许多烦恼。现在能对陆小姐说什么呢?

        我只好不响,我把头埋在手臂里,真是想哭,但是又哭不出来,真是惨透了。

        陆小姐不断的问我:“嗳,你怎么了?”

        “唉,”我叹口气,“我真该死,如果不是可以躲到这里来,我大概要给她吃耳光了。”我说。

        “咦,‘她’是谁?”

        “老板的女儿。”

        “怎么会?”

        “谁晓得?她一进写字楼就对我大发雷霆,好像我是她仇人似的。”我诉苦:“这是怎么回事?”

        “她是太骄纵了,事实上人人都怕她,自从她看上了蔡美德之后——哈,你不是跟蔡经理约过几次吗?一定是她吃醋了。”陆小姐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见鬼!”我红着脸啐她。

        “小蔡也真不像话,怎么可以同时约两个女朋友?”陆小姐说:“所以出了乱子,闹得全写字楼都晓得,多糟。”

        “不会吧,”我哼一声,“假如蔡美德约了她,她何必还要赶到公司来出洋相?一定是蔡没有见她好久了。”

        “啊!这样说来,你是占了上风了?”陆小姐问。

        “别这么说好不好?”

        “咦,你别起反感呀,这是很正常的事,我也替你高兴,这年头,女孩子总得认识个男朋友。”

        “说不定我也会像你这样。”我说。

        “别傻了。”

        “而且我明天还是辞职了。如果只是像现在这样做打字,我相信工作还是可以找得到的。”

        “不要这样,你会后悔的,干么这样懦弱呢?”

        “很难讲,我讨厌这份工作。”我说:“我怕蔡美德。”

        “你真是一个冲动的孩子。”陆小姐摇摇头。

        “世界太不公平,冲动的人多着呢,我可不是其中之一,只不过人家是千金小姐,身份两样。”

        陆小姐啼笑皆非,“你怎么迁怒于我了?”

        “自然。”我说。

        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进来的是蔡美德。

        他用手绢在擦汗,见到了我就嚷:“唉,你在这里,终于找到你了。”

        “她走了吗?”我问。

        蔡美德叹口气,“我把她轰走的。”

        “哼。”我说:“蔡经理,现在我口头上向你辞职,如果不通过的话,我再书面通知你好了。”

        他急,“绝对不通过。”

        “不通过也不行,反正我明天不再来上班了。”

        “嗳嗳,怎么可以?”他问。

        我厉声反问:“为什么不可以?我有我的自由,我干么要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做事?一会儿工作多过人几倍,一会儿又有女人跑来指着我骂,我为什么要留下来?”

        他苦丧着脸,“这都是我不好。”

        “你是经理又怎么样?”我睁大了眼睛,“可以杀人放火?”

        我对陆小姐说:“陆小姐,我会来看你的!谢谢你照顾,再见。”

        我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忽然之间,那些女秘书都静默下来了。我独自收拾东西,拿起了手袋。

        我跟高小姐说:“我请一个下午假。”

        高小姐还没有回答,我便转身走了。

        我是懊恼的。就这样失业了。

        回去怎么与妈妈说呢?

        我记得哥哥说过,像我这样的人,上午去办公,下午就给人赶出来了,果然如此。

        我搭车回到了家。妈替我开门,很是惊异。

        “怎么了你?”她问。

        “唉,失业了。”我说。

        她笑,“怎么会?唉,如果太辛苦,不做也算了。”

        我忽然之间生起气来,“就是你,把我宠成这样无能力,做了两个月,就给人家开除出来了。”

        妈一直笑,她一点都不担心,“不做事也算了,反正女孩子总得嫁人,嫁了人还不是得坐在家里。”

        我双眼朝天。是的,母亲也太不关心我的工作了,难道我这辈子,就这样子在家裹过去了吗?

        “再说,这两个月你也够辛苦的,每天回来,我看你都是腰酸背疼的,休息一阵子也好。”

        她是个好母亲,毫无疑问,但是太为我着想了。我记得当初她为哥哥的工作,多么关心,现在对女儿是两样的。“女孩子总得嫁人”,哼。

        我整个人瘫在沙发里。

        母亲问:“你哥哥说你有了男朋友,是不是?”

        我摇头,看,她又提这种事了。

        “不是。”我说:“他造谣。”

        “可是他明明看见的呀。”

        “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朋友送我回来罢,所以我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可能在短时期嫁出去,我必须要再找一份工作。”我一口气说完。

        母亲神神秘秘的看我一眼,“随便你罢。”她说。

        我在家耽了三天。没有人打电话给我。

        我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任何一个辞职的人都希望破挽留一下,但是蔡美德没有这么做,大概是打字实在太容易找到了,我的走,根本不是一种损失。

        我每天出街买一叠报纸,把聘请页所登的广告圈了起来,老天,又从头开始了,怎么受得了。

        我捧着头,怎么会这样?我运气也太不好,我告诉自己,别的同学都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大有不做五十年不罢休的样子,而我呢?

        在下午,母亲去了买菜,我坐在家里,门铃响了起来。

        我没精打采的去开门。

        “唉呀,陆小姐!”我惊喜。

        “你这孩子!”她笑。

        “陆小姐,请进来,真不好意思,怎么会叫你来的呢?”

        “来看看你。”

        “也不先来个电话,”我说:“假如我出去了怎么办?”

        陆小姐笑,“我有种预感,你会在家等我。”我倒了一杯茶给她,“陆小姐,你真会开玩笑,不过见你还是太好的事情。”

        “你真的不上班了?”她问,很开门见山的。

        “是。”我说。

        陆小姐打开了手袋,拿出了一个信封,“这是你的薪水,我给你带来了。”

        我接过了信封,“谢谢你。”

        “这几天一直闲在家里?”她问我。

        “当然,不然还可以到什么地方去?”我说。

        “小蔡说真是冤枉,他又不敢来看你。”陆小姐忽然说。

        我怀疑的问:“他说要看我吗?”

        “当然,这件事由他而起的,是不是?结果他也辞职了。”

        “哦?”我的兴致来了。

        “很可惜,是不是?不过他对我说,实在不胜其烦,也只好避之则吉。”

        我听了有点可怜他,掉了工作,真是……后来一想,觉得他是经理级的人马,要找工作,当然比小职员容易得多,何必要同情他?

        我又改口,“那他走了没有呢?”

        “走了,迟你一天离开的,临走把你的薪水都结好了。”陆小姐告诉我。

        “你那里呢?”我问:“还是老样子吗?”

        “是啊,我又请了一个女孩子来帮我,她也很好。”

        我惭愧的说:“我想谁都要比我好,对不对?”

        “没有啦,小蔡现在在大新公司做事,他说在那边没有女秘书,要是你不介意,可以打电话给他。”

        “真的?”我呆呆的问。我真没有想到他会照顾到我。

        “小蔡是个不错的孩子。”陆小姐笑着说。

        但是我不愿意靠他的关系得到工作,那样显得我自己太无能了,是一件丢脸的事,我不愿意做。

        “在我看来,你们都是孩子。他的电话,我写在信封上,你考虑吧。”

        我鼓着腮想了很久,也没有什么决定。

        陆小姐说:“我要办的事情办好了,我得走了。”

        我急道:“陆小姐,怎么可以急急的走呢?我一定要请你喝茶。”

        “不用了。”

        “怎么可以不用?”我连忙拿起钱包,“是,我们家附近有家很不错的吃茶店,你一定会喜欢的。”

        她强我不过,只好与我去了。

        我与她又谈了近一个钟头的琐碎事情,她很称赞蔡美德,说他年少有为,好像做宣传似的,我真不了解,蔡美德有什么好。

        当然,他托陆小姐替我拿来了薪水,这表示他做人是相当负责的,他自己也辞职不干,这证明他有决断力,他又照顾到我,显得他心肠不错。

        不过这个人缺点还是很多的,我告诉陆小姐。

        与陆小姐分手,回到家里,已经是六点多了,他们全回来了,妈与哥哥。

        哥哥看我一眼,“与男朋友出去了?”

        “屁!”我骂。

        “女孩子家出言怎么可以这样粗俗?”他笑我。

        “与你无关。”

        “可不是,前门进去,”他取笑我,“后门可给人家赶出来了!”哥哥装个鬼脸。

        妈连忙说:“别取笑妹妹!”

        我涨红了脸,“胡说,我已经找到新工作了。”

        “新工作?才不相信呢。”他说。“哼!也许一个星期内就可以上班了。”我实在气不过。

        “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心急暴躁,不要说不能工作,连找个把男朋友也难。”

        我跳起床,“你再说下去!你感!”

        哥哥大乐,“看,是不是?又跳起来了,唉呀,女孩子最要紧并是温柔,不够温柔,谁要?”

        “谁也没有逼你要!”我尖叫。

        “别气妹妹了!”妈再三出来劝阻。我一赌气回了房间。

        我坐在床沿想,也许哥哥说得是对的。我脾气实在不好,又粗又急,比起那个老板女儿,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的人,的确是可怕的。

        我没有见过自己发脾气的样子,但是人家大吵大闹,总见过,实在不怎么雅观,我这个动不动就拂袖而去的习惯,似乎要改一改才是。

        哥哥也有他的理由。

        而他这样气我,我非得找份好一点的工作,一直做下去给他看不可。为什么不打一个电话给蔡美德呢?

        靠人介绍一份工作并不算羞耻,将来表现出工作能力来,光荣还是自己的。

        我决定下来。明天上午就打个电话给他吧。

        至少他待我是不错的,而我对他,一直都大呼小叫,一点都没有礼貌,像个土人一样。

        我奇怪他为什么待我好,我实在是一个太怪的人,他也见过不少美女,像他以前的女朋友,高小姐,还有公司里许多其他的女职员。

        当然我不承认自己丑,但是也绝对不好看,我知道,我不是那种一见便会使人惊为天人的女孩子。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优点。也许蔡美德只是不好意思,他觉得我丢了一份工作,必须要另外替我找一份。也许是这样吧?

        每个人都有天良发现的时候,也许蔡美德的天良发现了,我的老脾气总是不改,我老怀疑蔡美德对我有不良企图,再三譬解,心里还是疑神疑鬼,这真是不太好的一件事。

        第二天。

        我拿起话筒之先,考虑又考虑,还是觉得打一个电话过去,没有什么损失。

        于是我拨了号码。那边是一位小姐接听,我想这是他写字楼的电话,果然没错。

        “找蔡美德先生。”我说。

        “哦,蔡经理,请你等一等。”她说。

        蔡经理,这小子,运气还真不错,一直做经理,现在又找到了这样好的职位,短短九天,真亏他有本事,

        他的声音来了。“我是蔡美德,哪一位?”他一本正经的问。

        我报了名字。

        “哦,你!”他声调马上活泼起来,“怎样?你好吧?见到陆小姐了?”他问得很是关心。

        “是的。”我说。“她昨天来过,叫我找你。”

        “要不要到我写字楼来一次?大新大厦十楼。”

        “我——”我还想多说几句话。

        “别犹疑了,这一次你不是打字员了,你可以担任一些比较吃重的工作。怎么样,来吧?”

        我没猜到他会这么干脆,叫我马上去,而且又有一份这样好的工作在等着我。

        这样的诱惑实在难以抗拒,我只好说是。

        “一小时可以到了吧?我等你。”他挂上了电话。

        咽了一口唾沫。去吧,我告诉自己。

        这个世界难得有一个人对自己好,即使有点不大愿意,也将就一点吧。

        我换了一条白色的裙子,便出门了,我叫了一部街车。

        到了大新大厦,才三刻钟左右。

        我上了楼,那是一个很整洁的写字楼,人没有那么多,但是环境反而好了。太大公司,要做事情,实在不容易。

        我问一位小姐蔡先生的房间在什么地方,她指给我看。

        我敲敲门,进去。

        蔡美德见到我,笑着站起来,“请坐。”

        他这样热烈欢迎我使我觉得有点高兴。

        我是一个很幼稚的人,只要有人表面上做得使我高兴,我就高兴了。

        我坐在他对面,有点不大好意思。

        “很久没见了。”他说。

        “是的。”有一个星期了吧。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到这里来做事,好好的做一段时间,那一天你替我录了一封信,我觉得你工作能力不错,只是任性一点。”

        我笑笑,他称赞我,我当然乐意听。

        “可是我怎么老碰到任性的女孩子呢?”他自己问自己。

        “你那个女朋友呢?”我提起来。

        “当然完了,我把她骂了一顿。”他说。

        “你们做了很久的朋友吧?”

        “没有多久,半年左右,我发觉两个人的性格太不投机,便渐渐疏远了她,可是她总不原谅我,老是故意捣蛋。”

        “她大概还很爱你。”我说。

        “会吗?我想可能性不大。”他笑笑。

        我偏偏嘴。

        “好啦。”他说:“我们别谈这些了,你几时来上班?”

        “一定要录取我吗?”我问:“也许我工作能力不够,那多不好意思。”我看着他。

        “不要没有自信心,傻里傻气的,我叫你做,你就做好了。”蔡美德说。

        我说:“是,经理。”我那种口气,装得很奴才。

        他笑了一笑。

        我又问:“经理,此地不会有像高小姐这样的人物吧?”

        “怎么可能呢?”他反问:“我只用了你一个女秘书。这里是一个比较小的机构,不可能像那边,养得起那么多人吃饭。”

        我叹气,“那边你那位女朋友,能保证她不会冲进来骂我?”

        “不是说过了吗?没有这个可能。”蔡美德问:“要不要我签一张保单,证明这些都是杞人忧天?”

        我呆呆的看着他,他真是很帮忙我的,否则不可能把我叫回来,又给我一份工作做,我实实在在很感激他,我答应了下来。

        蔡美德,他有很好看的眼睛,但是太灵活的眼睛常常会给人一种不可靠的印象,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你明天来还是后天来?”他再三催我。

        “哦,”我结结巴巴的说:“我不要享有特权,你把我当作普通的工作人员就可以了。”

        “当然,你以为我会宠坏你?”他问:“不会的,你跟着我,也没有享受到什么特权,反而惹来许多闲气。”

        我怀疑的问:“那天的事,不会是高小姐——?”

        “对了,就是她,她跑去搅鬼的。”蔡美德承认。

        “她打电话通知你女朋友?因为她每天把所有的工作推在我头上,你看不过眼,代我出头,她就气了报复?”

        “猜得一点也不错。”蔡美德叹口气。

        “不能令人置信,她们太讨厌了。”我说,“难怪陆小姐说外头人事复杂。”

        “大公司都是那样子的。”他说。

        “小公司就不会了吧?这里是小公司,我希望我可以保留这一份工作,我已经让人家取笑得太多了,我哥哥是一天到晚说我没有人要。”

        蔡美德笑问;“没人要?漂亮的女孩子怕没人追求?只怕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我脸红了,“那里,哥哥是说没人要我工作。”

        “啊,对不起,”他微笑,“我误会了。”

        “我在这里已经噜嗦了很久,我该回去了。”我忽然想起来,他是经理,必然很忙,我坐在这里唠叨,多么讨厌。

        但是他不以为意,他说:“如果愿意再噜嗦一会儿,我们下了班可以去喝茶。”

        “不了,”我说:“我还是回去吧,你很忙。”

        他摇摇头。

        “干么?”我觉得奇怪。

        “没什么。我本来想送你的。”

        ”不必了,”我说:“我可以自己回去,老这么客气,怎么行呢,虽然只有一个女秘书,也应付不了呀。”

        他站起来,“你明天正式来吧。”

        “好的谢谢你,蔡先生。”

        他点点头。

        我离开了他的房间。

        唉,今天的运气真不错,我路经蛋糕店,买了一大盒回去给母亲吃,妈实在是很关心我的。

        一进家门我就说:“我又找到工作了。”

        妈惊奇,“怎么会,这么快?”

        “可不是,我有我的本事。”我吹牛。

        “干什么?”

        “做秘书啊.老本行,这一回,绝对不会给人家轻易炒□

        '7b鱼。”我向她保证。

        母亲接过了蛋糕,好气又好笑,“如何见得?”

        “经理是我朋友。”我冲口而出。

        我马上后悔,已经迟了,妈的眼睛一亮。

        “啊——?”她那个啊字,真是讲得抑扬顿挫。

        “妈,朋友是普通朋友而已。”我说。

        “不要以女明星对记者的口吻说话!”妈也气了。

        “真的不是呀,妈,不过他觉得我还可以工作,故此介绍我一份工作而己。”

        “是不是送你回来的那一个?”

        “唉……是……”

        “干么会那么巧?”妈严词逼供。

        “妈呀!”

        “有了男朋友,为什么要瞒住母亲?”她问。

        “没有呀,真的没有。妈。你晓得我,我什么都跟你讲的,干么要瞒你呢?你又是很开通的,对不对?”

        妈叹口气。“太开通了,我只担心你与你哥哥没有异性朋友。”

        “妈,你放心,哥哥一定不会做和尚,我一定不做老处女,只是时机未到。”

        “小鬼,是真的?”

        “当然真。”我几乎要举手发誓,“妈,我怎么敢骗你?”

        “不骗就好,只是人家这样对你,恐怕有点意思吧?”

        我用心的对她说:“妈,你吃蛋糕吧,不要担心我。”

        “好好。”她答应着。

        没到一会儿,哥哥也下班了,我对他大吹法螺,证明自己工作能力了得,绝对不会出错,离职之后,马上又有新工作。

        哥哥瞪起了眼,不相信也得相信。

        老实说,我是很感激蔡美德的。

        妈说,他会对我有意思吗?

        这个问题我考虑很多次了,但是我都觉得不会有可能,追求女孩子的送花送糖,我很清楚这些。

        但是蔡美德没有,我们的确只像朋友与朋友,这就证明绝无其事了。

        我明天就有新工作了。我告诉自己,要努力而为,不可令人失望,尤其要做点成绩出来,让蔡美德知道,他没有用错我。

        我很开心,晚上睡得很香。第二天一早便起来。我选了一套比较新的衣裳穿好了,便等哥哥送我去上班。

        哥哥白我一眼,“神气死了。”

        “嘿嘿,不敢当。”我说。

        “那个男孩子呢?有没有再送你回来?”他问。

        “没有,你不要再造谣了。”

        “谁造谣?我没有看错。”他问:“那个人还顶面熟,是谁呢?叫什么名字?”

        “干么要说给你听?”

        “说来听听也不妨吧?干么那么小器?”哥哥问我。

        “不是小器,只是你太多嘴,一会儿又要学给妈听。”

        ”我也不过好玩而已,你就生气了!”

        我转头看看坐在后座的爸,他正在看报纸,没有注意我们,我想说给哥哥听也许无所谓。

        于是我说:“叫蔡美德。”

        “蔡美德?”哥哥念念有词,“蔡美德?女人名字,我绝对认得他!”他的声音高了起来,“他是我的同学!”

        “小声点!”我说。

        “他的确是我的同学。”哥哥兴奋的说:“在中学的时候,他喜欢打羽毛球,啊,原来是他。”

        “你乱讲!”我说。

        “啊,你的朋友我就不可认得?你去与他说,他一定记得我,改天我们也可以见见面了。”

        “真的是你同学?”我还在怀疑。

        “当然是。”他说:“你去问他,你该下车了,到啦。”

        我跳下车,向爸扬扬手。

        我真不相信世界会那么小,蔡美德是哥哥的同学吗?

        到了办公厅,他让我看我的写字台。

        “谢谢你,”我说:“这是很好的抬子。”

        “就坐我旁边,没人敢欺侮你。”他说。

        我说:“蔡经理,你可以把工作交给我了。”

        “你先坐下吧。”我拿起笔,看着他,我真想问他是不是我哥哥的同学,但是又忍住了。

        “你有什么话要说?”他问。

        “没有。”我说。

        “那很好,”他低头继续看他的文件,他很用神。

        我在一旁等他的吩咐。

        蔡美德看完了一封信,便叫我覆,我先记录了,然后便替他备好信纸信封。

        这里的确是小公司,我一个人什么都干,但是我喜欢这样,我告诉自己,过几个星期碰见同学,我终可以说:我也找到一份好的工作了。

        一个上午,我做了不少事情,蔡美德好像满意,我松了一口气。

        我发觉这一家公司真是人口简单,不会有人讲闲话,这就已经够了,故此当他要请我吃中饭的时候,我也答应了下来,我们俩在附近的一家小店里吃饭。

        我实在忍不住了。

        “蔡先生,”我问:“你喜欢打羽毛球吗?”

        “第一、我不喜欢蔡先生这个称呼,我情愿你叫我‘喂’,第二、我的确喜欢打羽毛球。”他笑。

        我的心一跳,我的天,至少有一点是对了。

        “你在哪儿念的中学?”

        “唉,怎么忽然之间问这个?在中基中学。”

        “唉呀,你真是我哥哥同学?”我问。

        “你哥哥?叫什么?朱胖子?”

        我笑。我哥哥的确是那个绰号,他念中学的时候,的确还相当的胖。

        “这样看来,不会错了,我哥哥说认得你。”

        “唉,朱小胖是你哥哥?那就对了,真是意外的高兴,我们有好几年没见面了,真有点想念他。”他说:“我们几时见个面呢?”

        “随便你好了,他下了班总是在家里的。除非跟女朋友出去了。”

        “他有女朋友?”蔡美德羡慕的问:“我还没有呢。”

        “不要乱讲了,你女朋友顶多,怎说没有?”我责备他,“人家都说追求你的女孩子多。”

        “凡是女朋友,当然是要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对不对?人家追求我,也不能算是女朋友。”

        “哈,你这样就赖得一干二净了!”我说。

        “这样吧,今天晚上,下班我送你回去,顺便见见他,好吗?”他问我。

        “你不要先通知他吗?”我问。

        “不用了,给他一个惊奇,大家开心一下。”他说。“我真高兴,再也没想到又会有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我问。

        “没什么。”

        我看他一眼,既然是哥哥的朋友,就不怕会有什么毛病,如果他是特别坏的一个,哥哥一定告诉我的,半丝也假不了,那就好。

        下午我们又做了很多事情,蔡美德说我做的事情,比高小姐还多!他以前没想到我会做事做得那么称职。

        虽然我怀疑他故意夸奖我的成份很高,但是我希望哥哥可以听到这话。

        下了班他果然送我回家。

        妈一隍7d门,见到客人,呆住了。蔡美德也真行,马上自我介绍,又说是我的同事,又是哥哥的同学。他讲得天花乱坠,妈信得他不得了。

        “蔡先生请坐。”

        他又说:“伯母千万别这么叫!叫我美德好了。”

        我听着有一点“肉麻!怎么可以一样叫法?

        这时候哥哥也下班回来了,见到他,惊了一惊,马上叫出来,“小蔡!”

        他们两人几乎拥抱在一块儿。

        “我就说你有点面善,那天送我妹妹回来的,是你吧?”

        “是呀,怎么我没看见你?”他说。

        “你怎么会看见我呢,都做经理了!”哥哥说。

        “喂,老朋友,别乱讲话好不好?”他说

        “今天你非得留下来吃饭不可!”哥哥说。

        “不行,伯母没有准备,太打扰了。”他说。

        “一定要留下来,除非你看轻我。”哥哥说。

        他们两个人一来一往的说个没完,倒把我冷落在一旁。

        最后我哥哥说:“我妹妹年纪轻,你多多照顾她啊。”

        “那当然,她很懂事,很乖,你放心好了。”

        忽然之间,我们成了一家人了。真怪。

        蔡美德也不再客气,索性留下来吃晚饭,爸也回来了。

        我有种感觉,每个人都把蔡美德当作是我的男朋友了。

        最奇怪的是,连蔡美德自己都不加否认,我不太明白。

        我们这一个晚上的确过得很开心,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是有说有笑。

        第二天我去上班的时候与蔡美德熟悉多了。

        我对他没有了戒心,而且我们合作愉快,这是最要紧的。

        我甚至让他每天送我回家,我下班不用挤巴士,实在轻松得多。

        他说这是哥哥叫他的,我很相信。

        蔡美德以后也常常来我们家与哥哥讲话说笑,好像很开心。

        我们家也欢迎,渐渐更熟了。当发薪水的时候,我觉得他们出我八百块一个月。

        这不能算多,但是我是初出做事的,有这样价钱,已经不错了。

        我告诉妈,妈说是蔡美德故意照顾我的。

        我又气了,这明明是我劳力所得。

        但是无论如何,蔡美德与我渐渐熟了起来。

        他请我看电影,我也去过一次。

        我暗中在注意他还有没有与以前的女朋友来往。

        但是我注意不到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当然他回家干些什么,我是不知道的,我只晓得他在办公的时候很正经、很严肃。

        他是一个不错的人,我对他的印象渐渐改观。

        假期的时候,哥哥约了女朋友,他约我,我们四个人也可以玩一天。我开始有了比较愉快的生活,不比念书时候那么闷、那么单调了。

        蔡美德对我一直很礼貌、很客奇,但是我发觉他有改变,就是越来越迁就我。

        他以前说什么也有点把我常小孩看待,但是现在没有。现在除了工作之外,他就当我是朋友一样。

        有一次妈说:“美德,”她现在叫他美德了,“我女儿没有男朋友,你替她介把一个吧。”

        我刚要说我妈多除,蔡美德马上说:“伯母,就我这个样子还够资格吗?”

        母亲先是一呆,然后眉明眼笑的说:“美德,你开玩笑吗,我们阿珍怎么配得上呢?”

        我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件货物,母亲在努力把我推销出去。

        我反感起来,“妈,”我说“说些别的,可以吗?”

        但是母亲不以为然,“美德,那就一言为定了?”

        我瞪蔡美德一眼,他不敢响了。

        哥哥说:“我妹妹都好,就是凶一点。”

        他们一帮人,就好像会联合欺侮我。

        我颇为生气。

        不过这一件事以后,蔡美德就正式被家里认为是我的男朋友了。不晓得为什么,他喜欢我,我渐渐也接受了他的喜欢,我们俩有空的峡候常常出去。

        我也问他:“老板的千金,没来找你嗯?”

        他当然说没有,我也确实相信是没有。

        非得相信他不可,不然就没有意思了。

        有时候我也不怪他,到底人家要缠住他,他是没有办法的,我不该多心地想这些事情。

        他在工作上真是太帮我的忙了,教会了我不少技巧,我经过几个月,发觉自己完全可以胜任这一工作。

        可是我对他的态度,从来没有像一个女秘书对经历那样恭敬,我对他是很不客气的。

        我认为不必要的恭敬是讨厌的,所以待他也像待一般同事,而且他是我的男朋友!不是吗?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了。

        有一天我们做完了事情,距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他说:“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

        “是吗?”我笑问:“那为什么喜欢我?”

        “唉,实在不知道!也许就是因为你奇怪吧。”

        “我有什么奇怪?”我问。

        “说不出来的味道。”他笑笑。

        “你为什么喜欢我?”我瞪着他。

        “你可爱你纯洁,而且我的心说:这是一个好的女孩子,不要错过她。”他笑。

        “有这种事?太美丽的言词,看上去都像谎言。”我告诉他,“不要花言巧语。”

        “你一直以为我是坏蛋,为什么?是不是在陆小姐那里做得久了,也想做老处女?”

        “不要没有良心好不好?”我白他一眼,“陆小姐对你这么好,你怎么可以造她的谣?”

        “那当然,我说笑而已。”

        “看你本质多坏!”我瞅着他说。

        “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他说:“你是很纯情的,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这算得了优点?这叫做口无遮拦。”

        “但是在我的心目中,就不同了。”他笑笑。

        “嘿嘿!”我冷笑几下。

        “我们认识,也有半年的时间了吗?”他问。

        “有了。”我说:“半年,我毕业已经六个月了吗?总算是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对得起学校了。”

        “我的意思是——”他咳嗽了一声,尴尬的看着我。

        我约莫知道他想说些什么,我毕竟与他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了,他想些什么,我也知道,但是我就是不怎么好意思听那一类的话。

        于是我说:“咦,下班的时间到了。”

        我开始唏哩哗啦的收拾东西,他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他脸上有点失望,我心里暗暗好笑,这些日子来,我发觉自己越来越滑头,而他呢?反而觉得我纯洁,真是奇怪的一个人。

        美德送我回家,在晚上,我又觉得应该给他一个机会,说说心里该说的话。我有点后悔下午打断了他的话,但是我马上告诉自己,他在明天还可以说,后天也可以说。

        机会与时间多着呢。想到这里,我心里是甜甜的。

        我睡了很好的一觉。

        第二天我去上班,才踏进写字楼,就发觉美德的房里有谈话声。我觉得奇怪。

        什么客人来得这么早呢?我想不出。

        但是不管怎么样,现在马上进去是不礼貌的,于是我坐在旁边的空格子上一会儿。

        没到一会儿,门开了,我看到美德与一个女人出去,当我看到那个女人的脸,我整个人震住了!

        她是他以前的女朋友,老板的女儿!

        而且美德的脸上一点愠意都没有,他笑容满脸的送她走。

        我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幸亏她一直走出去,没有回头。

        这么早便来,大概就是不想碰见我吧?

        蔡美德这样子欺骗我是为了什么呢?我不明白。如果她喜欢与他在一起,他们尽管那么做好了,何必要把我夹在当中忍受痛苦呢?我不明白。

        我到这一分钟才发觉我是.这样的痛苦,当他转过身来看见我的时候,我想我脸色一定是苍白的。

        “你来了?”他居然笑着问,一点也不紧张,“干么不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他真样样子安定,大概就是把我当一个孩子,太容易骗得过吧?我始终弄不明白他要骗我的动机。

        “你刚才见到她了,是不是?”他问。

        我与他一道进入经理室。

        “是的。”我答。

        “她原本也想见你的,但是我想不必了,我说我可以把她的意思告诉你。我真没有想到她会来。”他还在笑。

        告诉我——告诉我什么?

        告诉我他们两人已经和好了?一定的。

        我这才发觉我的心里一直在下意识的担心这件事会发生,现在果然发生了。

        我说:“我有点不舒服,我想我还是回去好一点,今天早上,我本来是不想来上班的。”

        “什么?”他站起来,“不舒服,那得快快看医生才是,你干么上班?”

        他好像很关心我的样子,其实我知道,这些都是虚伪。

        “我回去了,请假。”我说。

        “我送你回去。”他伸手来扶我。

        我拨开他的手,“我又没摔倒,不过略见不舒服而已,”我说:“自己会回去的。”

        “我一定要送你。”

        “你今天还要见两个客人。”我提醒他,“我先走了。”

        我推开门就走出去,刚巧一部电梯停在门口,我就踏进去了,蔡美德并没有追出来,我是希望他会追出来叫住我的,但是他没有。

        我叫一部车回到家里,我觉得我不是假不舒服,是真不舒服了。

        我没有想到自己对蔡美德的感情有这么深,这是我失策的事。不知不觉间,我爱上了他吗?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笑嘻嘻的送她出去的那种情形。我痛恨他。

        晚上他打过电话来,但是我没有去听。

        妈说:“是美德呀!”

        是他又怎么样?我还是不听。

        妈开始觉得苗头不对。

        “怎么了你?你与美德怎么了?干么今天不去上班,又不听他的电话?”

        我不响。看,自己的母亲不去帮女儿,反而帮着外头人说话,多么恐怖。

        “女儿呀,”妈说:“做人不可以这样子,公事公办,你与美德闹意见,也不可以不去上班呀,对不对?”

        我一向是公私不分的,这是我的毛病,用不着妈来提醒我!我心里想。

        我鼓着腮帮子一整天。

        妈说:“你不要这样子,像美德这样的男孩子,我一看就晓得是好的,你可别为了小事情跟他闹得头崩额裂,大家都没好处。”

        小事情?哼!

        没想到我第一个男朋友便是这样的一个家伙,真叫人太为难了。那天蔡美德一共来了三个电话。

        我想,大概这一次完了吧?完了也许更好。那我就不必无端端的为一个陌生人痛心了。

        我坐在房里闷闷的,过了一会儿,爸回来了,我听见妈向他诉说我的不是,然后是哥哥回来了——慢着,除了哥哥,好像还有另外一个人。

        谁?

        然后我听到蔡美德的声音了。是他?他还有胆子来?

        他说:“不知道怎么就开罪她了。”

        然后哥哥说:“美德,这个女孩子太难搅,还是另外去找一个女朋友吧!”

        美德又说:“她在哪里?”

        “在房间里。”

        “我进去一会儿。”美德说。

        “我劝你不必理她。”哥哥说。

        他笑了。“要是别的女孩子,还用你劝,可是她不同。”

        “她有什么好呢?”哥哥问。

        美德笑。他敲我的房门。我不去睬他。

        他推门进来,我背着他坐。

        “真的生气了?”他问。

        “是!”

        “何必这样子呢?你还没把事情弄清楚。”

        “再清楚没有了。”我说:“我辞职。”

        “老天,又辞职?”他问我,“你别气好不好?。”

        “是的。”我爽快的答:“不辞职干么?”

        “今天她来,是请我喝喜酒的!她要结婚了,明白吗?”

        “什么?”

        “结婚了,人家要嫁到外国去,永远都不回来啦,”

        “是真的?”我又问,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又悔自己粗心,又觉得太委屈了他,竟说不出话来。

        “不过也好啦!”他说:“你显得那么妒忌,证明我在你心中还算有一点份量。”

        我瞪着他。

        “你那份工作,我看也不用保留了。”他笑说。

        “什么?你开除我?你敢?”我瞪起眼。

        “你真凶,你哥哥一点也没有说错,老天,叫人怎么吃得消,你还是做家庭主妇算了,也是一份工作,颇理想的终身职业,不是吗?”

        我怔了一怔,他是什么意思:他是向我——?

        我看着他笑了起来,我……

        怀念: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金环蚀》

        两年前今日,她离开我。

        一定要走吗,我问。

        一定。她说。

        那日秋阳高爽,投下温暖淡淡的影子,实在不似一个离别的日子。

        于是她与父母移民到温哥华。

        我跟著她的飞机去,请了假,陪足她一个月。

        初到贵境,情况十分乱,他们一家开头住亲戚处,不到三日,两家起争执,来不及忙不迭找房子,说来也好笑,我帮了不大不上的忙,因有老同学在彼邦做地产,很快找。─搬家最费神,何况是由一个城市搬到一万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

        同别家吵完,自家又分开两帮人,吵起来,这次是她母亲同她嫂子有意见。

        她很是烦恼。她本来对移民后的生活有非常大的憧憬,现在观点有些改变。

        我并没有乘人之危,反而安慰她说,安顿下来就会好的。

        我没有看到她安顿下来就走了。

        在飞机场话别,变成她送我,真是高招。

        我有点迷茫,一时间分不清谁离开了谁。

        温哥华气温不算低,但也满园黄金色枫叶,人们已披上大衣,特别有离别情绪。

        在这种地方谈恋爱真是无瑕可击,带两罐啤酒,到公园的图腾柱坐下,便可享受一个下午。

        可惜她没有留住我!当然,我也没有留住她。

        这其实是爱得不够,但当其时,双方都没有承认。

        蔡澜说的,恋人倘若不能在一起,一切都是爱得不够,不必找别的籍口。

        但我仍然爱上温哥华,认为那是最美丽的城市。不是因为曾在彼处逗留过一个月,而是因为某一个人。

        我回来,她留下。

        匆匆两年。

        升了级,加了薪水,在无数单身酒吧留恋过,才后悔与她惜别。

        许多人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现在才晓得是真的。

        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但是建立一个关系却不容易,月色下音乐中,找美丽的异性共舞不算难事,不过生病时午夜梦回哪里去找嘘寒问暖的人。

        这两年中,病过一次,喝醉了淋雨,没脱衣服倒在地板上死睡,染上气管炎,发高烧,那种滋味真不要去说它了。

        没病死,但差些饿死。

        外头买回来的东西,通通不想吃,自己又不会弄。

        不禁苦苦想起那时她在身边,常在星期日下午为我弄吃的,日间是水饺之类,晚上往往做海鲜,好手势,害得我不想出去同猪朋狗友夥。

        她是手段高明的女孩。

        不然为什么,至今尚把她之小照以银相架装起,放在案头。

        久而久之,它成为摆设,永远不想拿走。

        从前,我是不喝酒的。

        连抽一枝香烟都引得她大发娇嗔,有人管到底是幸福的,现在太自由了,自由得寂寞,寂寞得伤心。

        我们开头还通信,是我先停止覆信,觉得没意思,十张纸也比不上颊上一个轻吻,白浪费时间。

        但照片仍在案头,银架子变了色,有空抹亮,不知为了什么,为了谁。

        几百个日子,她应当早已渡过难关,建立新的社交关系。以她的魅力,不是难事。

        她并不是绝色女,皮肤是好的,白皙,稍微难为情,便会泛起血色,粉红粉红,可爱得很。身裁倒是一流,高挑纤细,穿什么都好看。

        平常不大化妆,略为妆扮,分外明艳。

        出色的唐人女即使在温哥华也还不是太多,她愁什么出路呢,那边生活又比较悠闲,大把时间培养感情。

        我们这一头情况差得远,每一刻空闲都用来赚钱,最近我连周末都利用上,接了图则做,早七点半起床,做到晚上七点,热水洗把睑,吃简单的晚餐,看完新闻,已经瞌睡。

        也不光为钱,时间总要过去,与其漫无目的满城游荡,不如用来赚钱。

        不过真是疲倦,月大做三十一日,月小做三十日,完全没有休息。

        这时连吸烟也上了瘾。

        像我这样的怪人,还挑剔别人呢。

        每当谁要介绍女孩给我,并无兴奋之色。

        彷佛次货对次货似的,他们总要把失意人同失意人拉在一起,像“安琪最近也丢了伴,不如介绍给他”或是“玛丽人很好,不过是寡妇”等等。

        非要咱们泪眼对泪眼不可。

        心领了。

        两年后,同样的秋日早晨,亚热带的城市也沾了凉意,起床后做了浓茶,扭开无线电,坐在露台上抽烟,预备稍后开始工作。

        电话铃响了。

        周末习惯不接听任何电话,这是私人时间,不容骚扰,要约会的话,下周请早。

        不知恁地,今次居然去取过话筒。

        有位小姐叫我说话。

        我说:“我就是。”

        那边笑,报上名字。

        我呆住了,她!但到底行走江湖日子已久,功夫颇为老到,略为一怔,立刻恢复原状。

        “你在哪儿?”

        “酒店。”

        “回来渡假?”

        “找房子。”

        “不走了?”大吃一惊。

        “看看情形如何。”

        “不怎么好。”

        “不是说已克服经济衰退?”

        我但笑不语。

        “出来吃杯茶如何?”她问。

        我看著案头的一大堆功夫,一出去就交不了货,非得熬夜赶上不可,我最不能熬夜,人像僵尸,不能做事。

        于是说:“我这边有亲友在,一时走不开,”又觉太冷淡,“你把号码留给我如何?”

        她也没分辩,说了号码,挂电话。

        我把熄掉的烟再燃起。不必害怕,仍是老朋友嘛,回来通个消息也是对的,不必怕她以为余情未了。

        说罢又纳罕起来,才两年,怎么匆匆忙忙竟回来了?

        生活不愉快?说明是回来定居,不是旅游购物。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巴不得叫她出来,问个一清二楚。

        这时思潮起伏,说怎么都无法专心工作。

        是不该在周末听电话,不应破例,一听听出事来。

        索性放下一切,推开图则,换上衣服,拨电话到她酒店去。

        电话不住的响,她出去了。

        又轮到我留下字。

        躺在沙发上假寐,一边考虑要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她。

        先把银相架收起来,免她误会。

        小心的把照片自架子抽出,夹入一般照片簿。

        相架空了,顺手收入抽屉。

        为什么独怕她看到?有不少女客来过这里,都见过这帧照片,但给事主看到,又是另外一件事,他人会认为我长情浪漫,但她会气焰顿生,认为我失去她会一生怀念。

        何必呢,我过得很好。

        一直等到傍晚,电话才再度响起来。

        我抢过去听。

        “亲友都走了?”她笑。

        “是,”我说:“你可有空?”

        “约了人晚上八点晚饭。”

        “刚够时间同我吃杯茶。”

        “在大堂的咖啡室等,”她补一句,“对,提醒你,我胖多了。”

        我温和的说:“再胖也能把你认出来。”

        挂线后把面孔埋在手中,这一切一切还不是流露了真清,诸多掩饰有什么用。

        驾车到达约好的地方,一眼就看见她。

        并没有变样子!仍然非常娇俏,一直吸引我的,不是她的外型,而是内涵。无论在多沮丧的时候,她都能引我发笑。

        除了一次,两年前那次,当她说要离开我。

        我与她紧紧握手。

        她说:“今夜约好小张阿玉以及老蒋他们。都带太太来呢。”

        没有叫我,可见都明白我的事,知道我尚未忘情。

        不过今夜她见到我这班损友,他们一定来不及七嘴八舌诉别后之事,尴尬极了。

        “为什么回来?”我立刻间。

        “闷死了。”极乾脆。

        “你可以读书。”

        “读书比什么都闷,唏,别提了。”

        她居然也点著一枝烟,我瞪大眼。

        “我还喝酒呢,闷极时间无法排解只得喝将起来,难怪那边有那么多酗酒主妇。”她笑。

        精神倒不坏,人是成熟多了,表情经过过滤,并没有放尽。

        开头是这样的,以后熟了,就会有剧本以外的对白。

        “你好吗?”她问。

        我点点头。

        “有没有把握机会发点财?”

        “没有才干,有机会也是枉然。”

        “怎么客气起来?”

        我陪笑,不知恁地,太久没有同知心人说话,忘记坦诚的艺术,尽说些陈腔滥调,留太多的余地。

        刹时间重逢,毫无准备,不知如何推心置腹。

        我呆呆的看著她,她只是笑,倒不像失意的样子。

        “他们说你不大出来。”

        “是,工作比较忙,好久没在一起吹牛喝酒。”

        这时有个女慵模样的人打横抱著一个包里过来。

        她站起来接过那个包里。

        包里忽然蠕动起来,我吓一跳,才发觉那是个婴儿。

        婴儿!

        我从没与一个小人儿那么接近过,俯视他,他刚好睁大眼睛,打个呵欠。在这之前,我也未曾想过婴儿得打呵欠,视作奇观。

        “我的孩子。”她说。

        我震惊。

        孩子,她的孩子,孩子都生下了。

        “怎么样,可爱吧?”

        我看著那小小的人儿,一头丝般侬发.红红的面孔,才一个西柚那么大,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给了婚?”傻里傻气的问。

        她点点头。

        “我一点都不知道。”

        “没有张扬。”

        结了婚怎么又回来,感情不佳?我思路已乱。

        “你说多麻烦,抱著婴儿找房子,苦煞。”

        从头到尾她没有提到那位先生,是分开了,还是不愿提?我定下神来,不必追究,总而言之,朋友能做什么,就为她做什么。

        那女佣一直站旁边,什么体已话都没机会说。

        “后天我请你吃饭如何?”她说。

        “好。”

        “定了地方再通知你。”

        “好。”

        “今天麻烦你付账。”

        她仍然笑,真是个坚强的女子。

        视创伤为无物。

        归去途中我脚步有点踉跄,实在受了点刺激。

        回来是回来了,带著婴儿,不再是自由身。

        难为我还一心一意打算再续两年前搁下的故事。

        总还是觉得她好!我挥挥头皮,怎么会这样。几乎识尽了这个环头的标致女,还是觉得她最值得留恋。

        那孩子……

        以前同她分手是因为爱得不够,今次呢?

        看来桌子上这堆工作肯定不能如期交出,要脱期了。

        吸足一夜的烟,喉咙焦燥,嘴巴一阵味,自己都讨厌,老清早胃口不开,光喝一杯茶,怕长脂肪,连糖都不敢放,婆妈。

        这个老毛病害死我。

        记得她会笑我不够潇酒,事事要想好几日,待我思想搅通之后,人家早已捷足先登,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称这为老实。

        事实证明她是正确的。

        在学校里她多人追求,与我走,是机缘巧合,那年我二十岁,走运。

        八点这图书馆开门,天全黑了才离开,是苦学生的习惯。

        在小巷尽头,惨绿的路灯下,春到她被两个阿飞调笑。

        他们骑在电脚车上,她步行,书包已初在地,但仍忍住哭,维持镇静。

        那一刹那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大声叫嚷,冲过去,挥舞著手中的球拍,喝止他们。

        喉咙不知恁地响亮异常,几乎叫醒全条路上的行人,前来救援的有其他同学、讲师,以及警察。

        我极之愤怒,坚持要把两个阿飞拉到警察局去受警告。

        那两个阿飞也并不是老手,脸都青了,甩不了身,我如疯狗一股骂了他们。

        到那个时候,是人都知道我爱她,静默地在一角爱了她许久了。

        我连她也狠狠责备,问她何故穿暴露短裙。

        那日她打完球,没来得及换衣服。

        自那天开始,她开始约会我,有意无意,干什么都拉我一份。

        同学们本来对我没有太大的兴趣,爱屋及乌,故此大学最后一年,过得很热闹丰盛。

        我们家住老房子里,幽暗的木楼梯,乌黑的天井,都被她视为浪漫的美丽的,在千金小姐眼中,穷些好玩,而事实并不是那样的。

        她家里很反对。

        反对得很含蓄。

        嘴里并无说出来,态度也还客气,但总不接受我。同时寡母也认为她太活泼天真,不合我们家要求。她希望得到一个懂事的老实的肯吃苦的媳妇,我没来得及告诉她,现在都找不到这样的女孩子了,她已经罹病。

        就是那一阵子,急痛攻心,连她的好意与关怀都抗拒,使她灰心。

        我如一只受伤的野兽,守住母亲,不肯离开,她病了三个月,用尽我们的节蓄,终于逝世。

        待我办妥慈母身后事,措乾眼泪,打算重祈做人的时候,她已与我疏远。

        她们家决定移民。

        我不是不知道她父母用这破釜沉舟的一招来隔断我们,其实是不必要的!她已发觉我们两人出身背景的距离太大,不能长期交往。

        在学校是不一样的,课本使人人平等,出来社会,略有差距,便如鸿沟。

        她决定离开我,结束这一段初恋。

        这一切都在一年内发生:母亲去世及她离开,我悲苦得麻木,反而露出不应有的平静倔强。

        这种事也是很平常的吧,老人总要撒手离去,女友总会变心,世界上每分钟都发生若干宗,但当事人身受,只觉宇宙万物都变色,生命不再有意义。

        不过,还是送她到温哥华。

        沿途她父母对我冷若冰霜,我都忍耐下来。

        她的嫂子曾由衷的对我说:“你的涵养功夫一流。”

        人看我不起,有什么关系,至要紧是我春得起自己。

        自问没有非份之想,行规步矩,待告别时,连她父母都略为软化,待我友善得多。

        回程中,飞机侍应问我要什么喝,要了威士忌加冰。

        喝得酩酊大醉,十余小时行程倒是一眨眼过去,醒时飘飘然,大事化小,乐陶陶,自此染上酒癖。

        什么都放在心底,这是出身问题,经寡母一手带大的独子很难有开朗的性格。

        来往的书信中我尽量轻松,半年后,不高兴再写下去,决定忠于自己,同她说工作太忙,没空写信。

        最后的消息是她进了西门富利沙大学念硕士。

        很明显,不久她就结了婚。

        真快,孩子都生下了。

        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餐馆主人、学生、亲戚?

        匆匆几个月,就决定嫁过去,并得到家人允许,是什么缘故?

        这使我失眠。

        现在大家的想法都不同了吧,大家都长大了,都不是骄傲的小孔雀,都背著污点的包袱,都有一两段不甚风光的历史。

        只是她仍是她,只要我仍重视她,一切都没有关系。

        只要做得到,我都肯为她做。

        母亲已经不在,同谁在一起,都不必过她这关,这是一个大安慰。

        主要是我自己。

        我等她来约我晚饭。

        电话终于来了。

        约在一家著名的法国菜馆,十分昂贵的消费场所,但听说气氛上佳。

        那夜我穿戴整齐,预备与她好好谈一个晚上,她有什么委屈,尽管对我说。

        到了那里,我呆住。

        我比任何人都早到,但领班把我领到一张大长桌前,起码可以坐十二个人。

        我以为他弄错了,把订位姓名重申,领班微笑,没有错,他说,就是这一张台子。

        我如丈八金刚,摸不看头脑,怎么搅的,明明应该是两个人,干么请那么多陪客?

        接著客人陆续到来,都是一班老同学,我暗叹不妙,事情与我想像中有些出入。

        小王坐在我身边.“我早晓得你会来的,到底是老朋友嘛,小蒋他们说你不会出现,我同他打赌,赢了一百。”

        小蒋说对了,早知有这么多人,我不会来。

        近年来非常怕热闹,应酬可免则免,今日如堕下陷阱,我发呆。

        “她情况不错,”小王边喝苦艾酒边说:“如今回来发展,更可大展鸿图。”

        “什么,”我忍不住,“情况不错,一个女人拖看孩子回来,还说不错?”

        小王瞪大双眼,“你多久没出来了?他们是一家三口一起回来的,你搅什么?”

        一家三口,我耳边嗡一声响。

        “她夫家是那边数一数二的粮食代理商,家居如皇官一般,在本市的分行也雇有百多人,你难道没听说过运通泰?发薪水往银行提款超过五十万。”

        我胸口如中一记闷拳。

        完全误会了,我以为她是失意返来。

        真是一厢情愿。

        小王讥笑我,“怎么,有人告诉你她清形不佳?那个人真幽默,你想想今晚在这里自由叫菜,要多少钱给账,老兄,是你我一个月的薪水哩。”

        我闷声不响,心中一片茫然。

        “她丈夫很疼她,她一声回来,立刻遵命,孩子才满月也带著一起来——”

        小王说到这里,男女主人已经驾到。

        她丈夫高大威武,难谈不上英俊,但很有男子气概。

        她刻意打扮过,一件黑色小礼服,简单高贵,只戴一付大型坠珠钻石耳环,衬得面孔如满月般,艳光四射。

        这日是她回请老朋友。

        我讪笑自己。

        想到什么地方去,真的想疯了,一听到她声音!就往歪路去想,一口咬定她有什么不妥才会回来,而我如果要扮演打救落难公主的武士角色,已是时候。

        事实完全不是这样的。

        人家是衣锦还乡。

        我笑起来,举杯向他们夫妇致敬,一饮而尽。

        老友们情绪非常高涨,尽情吃喝。

        她的丈夫虽然不认识我们这班人,但很尊重妻子的朋友,一直微笑,招呼周到,胜我之狷介拘谨多多。

        把我拉出来与众人吃这顿饭,可见我在她心中,并没有什么特殊地位了。

        我灌了一杯又一杯,对自己酒量很有信心,不会做倒地葫芦。

        小王推我一下,低声说:“怎么样,谣言不攻自破了吧。”

        我点一点头。

        他说:“有些人一生好命。”

        我又点点头。

        小蒋在另一边也说:“她说极希望你来吃这一顿饭,我叫她自己打电话请你。”

        我说:“我不是不大方的人。”

        “我们都说你难得,那时那么爱她,随时为她舍命,分手后没有一句恶言。”

        不知她丈夫加不知在座有这么一个人。

        吃完饭大家轮流与主人握手道别,我这个失败者也趋前去说了好些歌功颂德的话,然后话别。

        甫上街车,眼泪就落下来。

        并不是很伤心,但再不想继续压抑,于是号淘起来。

        我这个傻子,这个笨人,忽然说不出的怜惜自己,回到家,抽噎一会儿,便倒在床上睡熟。

        第二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把她的小照放回镜框,仍然放案头上。

        看来注定要怀念她一辈子。

        电话来了,是她殷殷问好。

        菜还可以吗,他们已经找到房子,在木球场对面,一千平方米面积,有空来坐,有没有女朋友,同你介绍如何?

        我支支吾吾。

        心中有许多话,都没说出来,天气更凉了,我继续怀念她,也许到永远。

        我是不会好的了。

        金环蚀:

        都不知该怎么样说这个故事。

        故事关于一个女子,与我。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每当在最绝望的时候,她往往会出现。

        她秀丽的容貌,丰富而温柔的表情,都鼓励我,给我新的希望。

        她是我的一丝金光。

        而且奇是奇在她与我一起成长。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我只有七岁。

        那一夜,母亲哭著回来,同我说,外婆已经去世。

        七岁的我已经很明白生离死别这回事,父亲已在早两年离家出走,影踪全无,现在又输到外婆告别。

        是老人家一手把我带大,母亲一直在外工作,养活一个家。

        没有外婆的日子怎么过?我放声大哭起来。

        外婆得病才三五个月,先是鼻孔流血,后来有一只耳朵听不见,医生断定是不治之症,母亲忧心忡忡,同我说,老人家恐怕不久人世。

        没想到去得那么快。

        我问母亲:“什么是死亡?”

        母亲说,死亡是生命消逝,,埋葬后永不回头,再不能见面。

        是以我哭。

        因为舍不得。

        我们太不舍得红尘,留恋一切杂物垃圾,更何况是至爱的人。

        年幼的我,哭著奔出去,一路叫外婆,那日是雨天,我奔至小公园一角,找到外婆常与我休憩的长凳,筋疲力尽,抽噎。

        多年来只有外婆陪我。

        母亲说,如果不是外婆的缘故,她早就抱着我跳了楼。

        如今看不到了。

        我不想回家,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淋湿她为我织的羊毛外套。

        牛脾气倔强的我哭得声嘶力竭。

        正当此际,我发觉附近有人。

        我抬起头,看到一团淡绿色的雾,对了,像薄荷水果糖那样的颜色。

        揉揉眼睛,看清楚,原来是一个女孩子穿着件透明的雨衣,两手插在袋里,看牢我微笑。

        当时虽然只有七岁,也知道俊丑好歹,立刻分辨出,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她身型比我略高,年纪也大几岁,怕有十二三岁,已有少女之姿。

        双眼明亮有神,肤色如蜜,她正打量着我呢,一边嘴揶揄,另一边嘴角同情,象是在问:小朋友,为什么哭?打输了弹子?

        我彷佛听到她的声音,但她明明没有开口。

        我说:“我不是小朋友。”

        她笑了。

        手自口袋取出,推开,有一颗搪。

        她示意我取。

        我哪有心情同她玩,只摇头。

        哭宝宝。我听见有人说。

        是她吗?她仍没有张口。

        我觉得奇怪透顶,伤心顿时去掉两三分。

        她把手向我递来。

        这次我不由自主地取过糖,撕开七彩的糖纸,放入嘴里。

        顿时觉得一阵香甜,馥郁前所未有,忽然之间,我的愁苦像渐渐散开。

        小小的声音说:年纪老大的人,即使她是你至爱的外婆,也终于要离你而去,这是生命的定律,快快收起眼泪回家去做个好孩子。

        声音软而轻,抚理著我的悲伤。

        我垂下头,不出声。

        等再抬起头来,她已经消失。

        我自长凳跳下来四处找她,她不可能走那么快。

        但小公园一眼放尽,并无她的影踪。

        我奔出马路,在泥泞中摔一跤,仍然没看见她。

        静下来想一想,抹抹眼泪,回家去。

        自那一刹那开始,我像是开了窍,什么都明白了。

        到家,看见母亲在呜咽,我紧紧拥抱她。

        母子相依为命。

        我立即学会自己穿衣漱洗,乘车上学。

        时间飞逝。

        忽忽已是高中生。

        脾气更牛,体格更壮,性情也有点孤僻。

        家里环境已略略转好,母亲终于凭双手闯出天下来,受公司重视。

        甚至已替我筹下大学学费。

        已是十五岁的小伙子了,家里的壮丁。

        但一直没有忘记穿绿色玻璃雨衣的女孩子,平时也接触到异性,女同学中找不出像她那样标致的女孩,差得太远了,使我承认难忘的是她的微笑,比同年龄的女孩成熟温馨。

        而她所赐的一颗糖,虽然早已在嘴里融化,香味彷佛长存在齿颊间。

        每当不开心的时候,脑海里只要想一想她,便会有宁静的感觉。

        那年秋天,母亲告诉我,她要结婚。

        我十分震惊,那位男士我见过三两次,不喜欢,我不怕他霸占我的母亲,而是直接有种感觉他不会善待她。我整个人马上消沉下来,他也不喜欢我,坚持母亲把我送出去寄宿。

        他说,谁也不晓得她有那么大的儿子,影响形象,一默好处也没有。

        母亲听从了他。

        我知道爱屋及乌是很困难的,但他不应离间我们母子的感情。

        我决定不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愤恨填满我的心,独自跑到山顶近水塘处坐著,很想痛哭一场,但是整个人都烧乾了,流不出眼泪。

        已有很多晚没睡好,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孤苦的人,从没有得到过爱护关心,是孤儿中的孤儿,无论什么苦难,都没有人劝慰开解帮助,一切靠自己肉身去捱过,要不浸死,要不自救,至亲如妈妈,也不过袖手旁观。

        用手捣著脸,想死在山上,永永远远不回到人世间,尸体化为腐骨也不为人发现。

        自暴自弃自怜自悲。

        忽然听见有人说:小朋友。

        声音轻而柔,清甜得如泉水,钻入耳朵,觉得熟悉。

        抬起头来,我看到了她。

        山顶雾浓,掩映著她,她站在约十多公尺外,但我的目光一接触到她,便知道她是谁。

        她是我的希望之神。

        我讶异,她长大了。

        她跟著我长大了。

        她仍穿著薄荷绿的雨衣,合身、别致、漂亮。

        我贪婪的看看她,冲口而出:“你!”

        她向我微笑。

        秀丽的睑容使我踏步向前。

        她已有二十岁左右,整个人像是在雾中发出光晕,秀发如云散在肩上,更显得飘逸,如仙女一样。

        仍然以小姐姐般姿态出现,笑容中带着调皮:怎么,又在生气?又在自怜,小朋友,七八年不见,你好象没有什么进步嘛。

        我鼻子发酸,冲口而出,“我的愁苦,只有你知道。”

        她扬起脸,谅解的点点头。

        我听到声音说,但人生一直充满各式各样的失望与磨练。

        她的嘴唇并没有动,我已习惯她这种说话方式,是心灵感应。

        我再走近她。

        她真好看,比我记忆中的她更完美温柔。

        “你是谁,”我问:“叫什么名字,恳请告知。”

        被我瞪著瞧,她略有一丝腼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又如何得知我伤心绝望?”

        她又露出微笑:你已是少年,不可能一辈子依偎母亲脚下,她有她的世界,你有你的,请接受现实,为她庆幸。

        我不语。

        ──男孩子如苍鹰,飞得高且远。她继续劝慰我,历劫风霜,锻镜自己,岂可为小小事感怀身世。

        我惭愧了。

        ──回去参加婚礼,别令母亲伤心。

        三两句话,她使我的烦忧去净。

        ──她是永远爱你的母亲,但她也有权追求自己的快乐。

        我完全被说服,伤心管疡心,我原谅了母亲。

        她又伸出手,手心中又有一粒糖。

        我立刻取过糖,手指接触到她的掌心,温暖而滑腻,我忽然涨红了脸,一边面孔发烫。

        “这糖是什么地方买的,怎么只有你一人有?”

        ──吃吧。

        我剥了糖,放进嘴里。

        那股香味又沁人心脾,我又安静下来。

        “再陪我说一会儿,不许走。”

        ──你这个喜聚不喜散的毛病如果不改,始终是要吃苦的。

        我也知道自己外冷内热,感情过份丰富,无法抒泄,一遇到喜欢的人,抓住,难舍难分!不让人走。

        ──看,天空是什么。

        我抬起头,水塘那边出现半边残虹,在雾中显得霞彩缤纷。

        突然忆起这可能又是调虎离山之计!忙回头,果然,她消失了。

        不可能是幻觉,我手中仍握著糖纸,连上一次,一共有两张了。

        我下山回家,换上西装,去参加婚礼。

        是大人了。

        母亲穿米色的缎子小礼服,颈项挂串珍珠,同色皮鞋,见到我,马上绽出笑容。

        我过去祝贺她。

        母亲眼眶发红,我暗暗叹气。

        我没有去留意她身边的男人,是她的选择,希望她快乐。

        母亲是一个苦命的女子。

        生活中为何会有那么多的折磨,做人到底是为什么,我一时胡涂,一时清楚,心中悬挂著绿色雨衣的少女。

        母亲在我大学毕业那一年离婚。

        婚姻共维持了七年。

        这七年我.一直住在宿舍,也习惯了,即使是放长假的时候,也不过回家坐一坐。

        宿舍地方小,所以我没有私人浴室,没有音响设备,没有电视机……物质享受贫乏。生活中主要调剂是看书,什么都读。

        同学都知道我只得两套衣裳,并不看低我,反而都说要学我的朴素。

        “一连三年都考取奖学金,连书簿费都有著落,”他们说:“不穿衣裳咱们更敬重他,哈哈哈哈哈。”

        母亲离婚后,我又搬回家去。

        她老了许多,非常若涩,脸上罕见笑容,性情有些古怪,谁能怪她呢,环境造人,那么苦的生活,就有那么苦的人。

        她仍在工作,仍不爱做晚餐,通常由我为她做晚餐。

        我很快找到一份好职业,安定下来。

        母亲说:“儿子都赚薪水,我也该退休了?”

        “辛苦那么多年,也够了,让我养活你。”

        “可是空下来做什么?”她迟疑。

        “享福呀。”

        “我不懂享福。”

        “学习。”

        她苦笑,“不行,你差不多要成家立室,我不能拖累你,免得人说你负担重,嫌你。”

        “妈妈,那样的女孩子我才不要。”

        母亲抚摸著我的面孔,“父母不长进,令你受委屈。”

        “妈妈。”我大力拍她背部。

        母亲一直郁郁寡欢。。

        正如她说,已有女孩子注意到我。

        读书的时候,无论异性如何暗示,我都无动于表。但出来做事,少不免应酬几句。

        都不是我的绿衣女郎。

        同事之中,也有对我特别关心,甚至替我织毛线背心都有。

        但使我震荡的女孩子,却从没遇见过。

        直到一次在某跨国公司的会议室遇见一个女孩子。

        一眼注意到她是因为那套薄荷冰淇淋般颜色的套装。

        许多人认为职业女性穿黑白灰最有尊严最高贵,弄得会议室暮气沉沉,难得看见赏心悦目的水彩色,况且,又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只颜色。

        于是我冒昧地兜过去看她的面孔。

        她抬起眼来,自我介绍。

        令我惊艳,五官有三两分似我心中女郎。

        马上微笑,“我们彷佛见过面。”

        她再仔细打量我,“没有。”她肯定的说。

        这不要紧,三天后我们开始第一次约会。

        三个月后我把她带回家见母亲。

        原以为母亲会喜欢她,一个有学识、大方、经济独立的女孩子。

        但是不。

        一次会面,母亲足足批评了她十次八次!想起来便说几句,想起来便说几句,令我十分烦恼。

        母亲根本不是针对人,而是针对事。

        那件事再简单没有,她不想我结识固定的女朋友,她怕失去我。

        理智上她接受儿子长大后会离开她,但感情上她应付不来。

        这将是我最大的难题。

        怎么说服她?我是她生命中唯一的锚。

        可怜的母亲,可怜的我。

        从此我没有把女友再往家里带。

        母亲生日,我竟忘记,开会至七点多,才疲倦地返家。

        只见妈妈铁青面孔,坐在客厅中央生气。

        我暗暗吃惊,不知为何原委。

        母亲随即开始埋怨、诉苦、解释,一说说了三个钟头,我连领带都来不及解开!呆著脸坐在沙发上听她教训。她以为我与女友寻欢作乐,以致完全忘记这个重要日子。

        我纳罕起来,妈妈一向不注重日子过节,从不庆祝,好几次连她自己都浑忘。

        她是要打听我同女友走得怎么样啊,竟如此旁敲侧击,无理取闹,我啼笑皆非。

        我没有辩驳,免得火上加油。

        等她累了,走过去拍拍她肩膀,然后上床睡觉。

        半夜听到母亲哭泣。

        声音低微,却哀痛欲绝,听到这种哭声,觉得人生一点味道都没有。

        母亲生命中唯一可靠的男性是我,而我总有一日要离她而去。

        那是一个初冬的晚上,天亮得迟,我听她摸黑起床梳洗上班。

        上班,母亲上了一辈子的班,苦乐自知,从未曾有过靠山,从没有休息,山长水远,跋涉了去做足八小时,除非倒下来,从不休假。

        随后我也起床出门。

        天气转凉,气氛萧瑟,心情怀得不能再坏,母亲需要我,我需要自己的生活,看样子我必然要有所牺牲。

        那日脸色灰绿,五官浮肿。

        心情好,能令一个人年轻十年,心情不佳,看上去老十年。

        再也不想去约会异性,每日下班,准时回家,过了三数个月,母亲与我也就相安无事。

        女友来找我,很坦白大方平静地问我,为何疏远她。

        我把理由告诉她。

        她沉默许久,至为讶异,但她是一个受过教育的文明女性,她说她相信仍有孝子存在,是否愚孝,那是我的选择,不予置评。

        同时她也肯定我们间往来不会有结果,不会有幸福,倒不如即时分手的好。

        我送她到门口,她转过头来,还想说什么,结果还是省下了。

        母亲也没有看到我的好脸色,我日日铁青著面孔进,铁青著面孔出。

        大家这样不开心,不知为著什么,牺牲得毫无价值,加上公司调来一个爱无理取闹的上司,日日呼呼喝喝,不给伙计过好日子,情绪更坏得不能形容。

        我开始下班喝上一两杯松弛神经。

        渐渐喝得比较多,并且期待那杯酒。

        才廿多岁,我叹息,去日苦多,几时才捱得到老。

        母亲半夜老是起来咳嗽,同她去看医生,医生劝她退休。

        多年来积劳成疾,建康早已崩溃,她浑身是病:支气管、胃、肝、肾、心脏都不大健全,严重贫血、神经衰弱。

        归途中,在车子里,母亲紧闭著双眼,忽然微笑,我正诧异,她却轻轻说:“当我年轻的时候,我亦是个标致的女郎。”

        听了这两句表面平常底子辛酸的话,我鼻子发酸,眼泪几乎要冲出来。

        我握紧母亲的手,这个潦倒半生的女人,我必须照顾她,除了我她还有谁呢。

        一年后她去世。

        没有公开发丧,没有刊计闻。

        告了一星期的假,每夜去喝个烂醉!踉踉跄跄的离开酒吧,走到路灯边,开始靠牢灯柱呕吐,也不觉肉酸,吐完使用手擦擦嘴,活像路边流浪汉。

        说来真是惭愧,母亲去世,我竟有些如释重负,多么不孝。

        另一方面想,她这一生,有限温存,无限辛酸,活到八十岁那么长寿,也未必是福,徒然白熬日子。

        不要说是她,有时连年轻的我都觉得不愿在床上爬起来!不想刷牙漱口再一次去面对现实,怕见太阳,怕那些做不完的工作,应付不完的人事,过不完的日子。

        母亲早些安息,对她好,对我也好。

        我索性坐在石阶上,哭泣起来。

        让警察来赶我吧,我不在乎。

        ──啧啧啧。

        我用手擦面孔,谁?我胸中灵光一闪。

        “是不是你?”我大声叫,“请出来安慰我,我需要你!”

        ──我就在你身后。

        我转头。

        抬不起的头终于抬起,再不避嫌疑,伸手过去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成熟了,长发挽在脑后,下巴比从前较尖,身上雨衣改了长时髦的款式,秀丽如昔。

        她的手温暖如玉。

        ──为何时时悲伤?

        “也不过数年一次而已。”

        ──一生一次也已大多。

        “但太阳从来未曾照在我身上。”

        ──是吗?太阳什么地方去了?

        “日蚀。”我赌气地回答她的笑。

        ──不可能,顶多是金环蚀罢了,你可以看到太阳,太阳也见得到你,只不过边缘部份被阴影遮住,人生就是这样。

        “可是我痛苦。”

        ──痛苦塑造性格。

        我笑出来,真说不过她,但是我愿意输。

        ──好好地走完这条路,你还没有开始呢。

        “我知道。”

        ──这才乖。

        “让我问你几个问题。”

        ──我不一定回答。

        “你会不会老?等我五十岁见到你的时侯,你会不会白发萧萧?”

        ──你不会再见我,你不再需要我。

        “胡说。”

        ──你应当庆幸才是,我只在因苦的时刻出现,以后你都不会再有再会见我。

        我把她的手贴在脸夸,留恋而固执地不肯放手。

        ──你会与女友重逢,组织家庭,养育孩子,你的生活会过得很幸福。

        “谢谢你。”

        ──谢我?谢你自己。

        “糖呢?”我问:“你欠我一粒糖。”

        ──没有糖,成年人哪里还吃糖。

        她一直微笑,笑容使我心旷神怡,就像看著春风吹皱一池微波。

        ──再见。

        “不不不,你不要走。”

        她把手缩回。

        我身后有人吆喝:“喂那醉汉,还不回家?”

        警察在干涉我游荡。

        她就在我一分神间消失。

        我又恢复了信心及正常生活。

        过数日,再约女友出来见面,她真是个深明大理的好女子,一句埋怨都没有,只表示能见到我真高兴,这时才发觉,她对我的感情有多深。

        我们倾诉过去那段日子的大事琐事。

        她更成熟更明理,我爱慕她,愿她成为我孩子的母亲。

        说也奇怪,她的七分睑真像一个人,不过我不会告诉她,我只默默欣赏。

        我们中间再也没有障碍,几个月后,便决定结婚。

        一切都在预言中,一切都没有令我失望,生活终于不再令我伤心,给我应得的报酬。

        我在公司升了职,妻生下孩子,继续工作,孩子精乖伶例,妻对我爱护敬重,我尝到人生甜实的光明面。

        一日做梦,见到母亲,她脸上孤苦的表情已经消失,一睑和详,正与我孩子玩。

        醒来呆半晌,甚觉宽慰。

        孩子扑到我床上,同我说:“昨夜我见到奶奶,我与奶奶玩。

        我呆住了。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幻,而绿衣女,你又在何方,唉,真不知道这个故事!有谁会得相信,我甚至不晓得她的名字。

        能见到爱吗:

        一进候诊室,刘姑娘便迎上来。

        “病人在等你。”

        “今早我没有病人。”

        “是张大夫介绍来的。”

        张大夫是我师傅,顶顶大名的国手,至今两袖清风,因为从来不曾自资开过诊所,一直在政府医院服务。

        他只有一群佩服尊敬他的徒孙,我是其中一名。

        “他怎么说?”

        我缄默,向刘姑娘点点头,推开门进去。

        一眼看见女病人伏在我书桌上。

        一头黑发梳著光洁的髻,身上衣服并不显眼,但看得出是最名贵的料子,最典雅的裁剪。

        她的手袋在一旁,小格子黑鳄鱼皮。

        我心底想:但是病魔却一视同仁哩,管你有无品味、权势、财富。

        关门的声音惊动她,她抬起头来。

        是位四十出头的女士,面貌娟秀,如果认真打扮起来,一定还可以艳光四射,但此刻她脸容憔悴。

        很明显,她情绪已进入歇斯底里。

        我不怪她。

        谁听见自身患了癌症还能谈笑风生。

        我趋前,“贵姓?”

        “我姓乔。”

        “乔太太。”

        “乔是我自己的姓。”

        她的声音苦恼万分,面孔上所载之愁苦像是要随时满泻出来。

        这种表情见太多了,有时真认为做医生不好过,成日便对牢痛不欲生的病人。

        “你由张大夫介绍来?”

        “是。”

        “可否说一说情况?”

        “一日淋浴,发觉左胸有一粒核,随即去看张大夫,经过诊治,发觉是癌。”

        乔女士说著痛哭失声。

        我叫刘姑娘入来。

        刘姑娘拍她肩膀安慰,给她一杯茶。

        我问:“病历转过来没有?”

        “在外头。”刘姑娘说:“张大夫说找过你两次,昨夜你不在寓所。”

        昨日我出去吃饭,深夜才返。

        “乔女土,我看过记录才说。你放心,治愈的百分比是五十五。”

        乔女士颤声:“要不要切除?”

        “我们要细察。”

        “此刻应当怎么办?”

        “你想不想入院?”

        “不,这里气氛可怕。”

        她双目红肿,神态激动。

        “我认为院方环境会对你有益。”

        “我?”

        “是的。”

        “不,不是我。”她急急说:“不是我。”

        我暗暗叹口气,她刺激过度,已失去控制。

        “医生,病人不是我。”

        我温和的说:“没有人愿意做病人。”

        “真的不是我!我也情愿是我,可惜是小女。”

        我震惊。

        不是她,是她女儿。

        她才四十岁左右,女儿岂不是只有十来廿岁?

        我忍不住露出惨痛的表情来。

        乔女士获得共鸣,泪水更加急流。

        刘姑娘也呆住了。

        外头的接待员叫我听电话。

        是我师傅。

        “乔女士来了没有?”

        “到了有十五分钟。”

        “病人是她女儿。”

        唉,怎么不早说。

        “才十六岁多一点。”

        我不响。

        师傅在那一头叹口气。

        “坏细胞已散播得很厉害。”

        “我会叫她入院。”

        “交给你了。”

        “是。”

        一个只有十六岁半的少女。

        我颓然跌在椅子里。

        几时才可以麻木不仁呢?初初读医,见习时走进电疗室,看到轮候的病人,便有种人间炼狱的感觉。一介介排队坐在长木凳上,脸容苍白,魂不附体,穿着同一式的病袍,宛似纳粹集中营之犯人,任由宰割,一点尊严都没有了。有些撇开布袍,胸前的大十字伤口足有整个上身那么大,不知开过什么刀,破开整个胸瞠。有些病重的,躺推床上,头发都掉光了,目光呆滞,等著萎靡……

        原以为麻木了。

        今日听见十六岁少女患乳癌,心头像中了一拳,才知道自己还十分脆弱。

        与乔女士商议半晌,她的愁虑略减,转嫁至我身上,她走了。

        明天一早乔女士会送女儿入院。

        我跑到“牛与熊”喝闷酒。

        心情不好的时候,喝基尼斯都会醉。

        读书的时候也喜往吧,高谈阔论,怎么样救国救民,结果十数个寒暑之后,发觉命运控制了大部份因果。

        请告诉我,为什么少女要受磨难?

        小珊入院,我看到她,才明白为什么她母亲濒临崩溃。

        年纪虽小,已是个美人,直头发,鹅蛋脸,完全没有受污染的神情,加上大眼睛,完全是电影与小说中那种患绝症的少女。

        所不同的是她没有郁郁寡欢。

        她完全知道她患了什么病,但仍然活泼调皮。

        有两个可能,第一:她太不懂事,根本不知道癌症的可怕,她那么年轻,不知愁苦。第二,她太过懂事,怕父母担心,所以故意不露出来。

        很快证明她是第二类,不不,应是混合种。

        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她马上收敛笑容。

        她问我:“医生,我会不会死?”我看著她一朵花似的面孔,不知怎么回答。

        过很久,我侧头避开她审判似的目光,说:“每个人都最后会死。”

        “我会很快死是不是?”

        “胡说。”

        她微笑,“我母亲夜夜在房中哭泣,我想我快要死了。”

        “她……她很紧张。”

        她抬起头,春著天空,眼睛黑宝石似闪烁,然后同我说:“医生,但是我还未恋爱过呢。”

        我很觉震汤。

        这是充满灵魂的一个问题。

        她没有说她不曾享受过,亦不埋怨没有时间发展事业,每个少女都向往恋爱吧,亦是每个少女的权利。

        然而她被剥夺了这种资格。

        经过诊断,她的左乳必须被割除。

        乔女士大声质问我:“为什么?为什么是我的女儿!”

        他们每每问医生,医生只得无语问苍天。

        小珊的皮肤是蔷薇色的,身裁发育很好,上帝创造,上帝也拿走。

        小珊问:“手术后怎么样?”

        我假装没听懂:“继续接受电疗。”

        “不,身型会怎么样?”

        “刘姑娘会告诉你。”

        她把事实告诉她,再坚强,她也哭了。

        在那时开始,我们正式成为朋友。

        小珊不敢对母亲说的话,都向我倾诉。她怕吓著她,怕她受刺激,怕她哭。

        “母亲一直没有同父亲结婚,”她说:“父亲另外有太太,太太一直不肯离婚,是以我跟母亲姓。他有钱,很肯照顾我们,但只有限度的爱我们,因此叫我们受委屈。”

        小孩到底是小孩,三言两语,一下子把家事透露出来。

        换句话说,她童年也不见得过得很愉快。

        乔女士个性冲动,看得出脾气不大好,做她的女儿,要懂得迁就。

        “我知道我漂亮。”小珊很坦白。

        我点点头,有目共睹,她的确长得好。

        “原本以为可以凭外型闯出一条路来,现在不行。”

        我诧异于她的成熟。

        “父亲在这一两年间见我出落得不错!已经颇对我另眼相看,许多哥哥惯去的场合,也带我亮相,这次病,真正前功尽废。”

        我不出声,心如刀割。

        “不过,”她又振作起来,“我想你会治好我,是不是?”

        她于三日后动手术。

        自手术室出来,稍微恢复,便要求见我。

        于同一日,我见到她父亲。

        他是个英俊的中年人,打扮无瑕可击,坐在小珊床前,脸容悲切。

        不过这悲伤也是正常的悲伤,他不会象乔女士般,愿意以身相替。

        父亲与母亲是不一样的。

        他向我点点头,我不知他姓什么,无以相称。

        小珊很苍白,不住的答应她父亲:“我三两个月就好了,恢复后你要记得送我出去读书。”

        他默然。

        挽起大衣,告辞,叫女儿好好休养。

        司机在门口等地,又有下一档的约会,要办的事太多!都那么重要,都少不了他。

        他走了。

        小珊同我说:“我会好的。”

        意志力很重要,我顺著地的意思说:“一定。”紧紧握著她的手。

        (美丽的水仙花

        我们流泪因见你忽忽逝去

        如朝升之太阳,

        尚未到达到中午)

        我是医生,我为她做手术,我知道她无法达到中午。

        晚上,与朋友喝酒。

        她是一位通情重理的女士,听了我的故事,沉吟不语。

        “老而不死的人太多了。”她苦笑。

        “我不反对老年人活到一百三十岁,只经他们愿意,但十六岁……太不幸。”

        “有多坏?”

        “很坏,”我说:“细胞刚成长就转坏,来势汹汹,我们怀疑已感染到右乳。”

        她真好,把我内心的苦闷都交待出来。

        “你怎么告诉她母亲?”

        “我最痛恨工作的这一部分。”

        “让刘姑娘做吧。”

        “刘姑娘说她也受够了。”

        “两度手术之后她会不会活下来?”

        “不知道,我憎厌我的职业,医永远医不好的病,为什么我不能医伤风鼻塞?”

        “那刚刚亦是医不好的病,”朋友说:“对不起。”

        “落后,人类科技落后!”我诅咒。

        “有时候午夜睡醒,伸出手臂,发现自己的床又板又暖又大又软,身体健康,经济稳定,真觉幸福,活著真是好,别想太多了,人类已经够努力,我们已会得治许多病,试想想,早几十年,肺病霍乱痢疾破伤风伤寒这些就要了多少人的命。”

        “但十六岁的珊!”

        “你很喜欢她,是不是?”

        “你如见到她,你也会喜欢她。她真漂亮,五官几乎十全十美,像时装杂志上做化妆品广告的模特儿,只有更自然,一颦一笑,都发散少女魅力,同年龄的男孩会为她发狂,但有什么用?病毒并没有放过她,一样要蛀蚀她。这种情形真使我难过,像看著一只红苹果逐渐腐烂。”

        朋友不出声。

        过了很久很久,约莫是三个啤酒之后,她才说话。

        她说:“我很庆幸我不是病人。”

        小珊很快出院。

        看上去,与以前没有什么分别,衣服遮盖著伤口与绷带,她脸上又不露声色。

        乔女士来接她,神色黯然。

        小珊与我说:“告诉我,医生,如果他爱我的话,他不会介意我只得半边胸。”

        大眼睛里含著眼泪。

        我只得低声说:“如果他爱你,他什么都不会介意。”

        我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在睁看眼睛说梦话,这年头的年轻人都是功利主义者,任何一宗事都讲条件,谁都不会蚀本。

        有几个人懂得爱情。

        少女仍然有憧憬,我为之黯然。

        小珊同我说:“与我联络。”

        我说我会。

        她母亲向我道谢。

        趁女儿不觉,乔女士说:“好好一个女孩子,残废之后,生活永远不会一样。”

        “请鼓励她,她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乔女士点点头。

        她以为这是噩梦的终结,而其实刚刚是开始。

        小珊于三个月后再度人院。

        她比上次更镇定,可能是有了经验,她天生勇敢。

        她略为沮丧的说:“我不会有机会见到发了。”

        “要抱有希望,每一个明日都有所希望。”

        “陈腔滥调。”她摇摇头。

        我苦笑,“你母亲呢?”

        “她非常非常激动,她帮不到我,她比我还不能适应,我现在与父亲住。”

        “啊,那也很好。”

        “他很忙。”

        “你与哥哥相处如何?”

        “他们很客气。”

        尽在不言中。

        “我很想念你,”小珊说:“也许这是进医院的唯一好处。”

        “听你这样说我也很高兴。”

        四十八小时之后,我们替小珊另一边胸也动了手术。

        我为之流泪,她没有。

        她乐观的说:“我听说,美国有整形手术。”

        她父母在探病时公然吵架。

        这一场疾病,不止摧毁了一个人。

        乔女士急躁、愤怒、伤心。

        她骂:“你做过什么事你自己知道,此刻都报应在女儿身上,像你这样坏心肠的人怎么会有好日子过。”

        我不以为然,但身为医生,不便开口,这是他们家事。

        于是与小珊同时装听不见。

        小珊道行更高,她苦无其事的在翻阅一本杂志。

        后来她父亲铁青面孔离开。

        乔女士到洗手间去哭。

        小珊说:“让她去,这些年来,她不知受了几许委屈,一并发泄了也好。”

        我老觉得成年人发泄情绪要有个限度,很多时候,眼泪只好往肚子里流,表面只得若无其事。

        看样子小珊比她父母更成熟。

        我小心看视小珊,日日来与她说话。

        她停止上课已有数月。男女校里同学难免互相约会。

        她说:“有一次足球健将约我看戏,我说给女同学听,她夷然,说他什么女人都约。”

        “他有没有约她?”

        “没有。”

        “那还不是酸葡萄。”

        小珊笑,“谢谢你,医生。”

        “他不见得去约又麻又疤的异性。”我告诉她:“大学时我接受学生报访问,也有人说:学生报什么人都去访问。总有死不服输的人,真伟大。”

        “你有没有女朋友?”

        “每个人都有异性朋友。”

        “要好的,可以结婚的。”

        “那还没有,我没想过结婚。”

        “你几岁,医生?”

        “三十二。”

        “唉呀。”小珊掩住嘴巴。

        我莞尔,“很老了吧。”

        她不好意思,“当然不。”

        在十六岁眼中,三十二可以行将就木了。

        一刹时忘了小珊生病,我们置身医院,气氛融洽温情。

        “原本我不会有机会同你这样岁数的女孩接近。”

        “为什么?怕我们不懂事?”

        “有代沟存在。”

        “可是我听人说,不少五六十岁的男人往往有年轻女朋友。”

        “他们返老回童,没有问题。”

        小珊惊异的看著我,“医生,你竟这样调皮。”

        “医生病人都是人,在白炮子后面的也是肉身,明不明白?”

        她点点头。

        “你理想中的男孩子是怎么样子的?”

        她微笑不语。

        “要高大英俊、温文有礼,像某个电影明星,是不是?”

        “你们三十岁的人,老觉得我们幼稚不堪。”

        “幼稚是享受,”我说:“趁环境允许,多多幼稚不妨,被逼长大才痛苦呢。”

        “我知道,医生,我觉得这几个月内,我已长大好多。”

        类此对白,每个下午都有。

        小珊很留恋,我也不舍得,她说医院是她唯一获得温情的地方。

        这真是可悲的。

        她已经憔悴了。

        但是我还带著她去看电影。

        朋友说:“你不应与她建立这种关系。”

        我也知道。

        病人与医生最好保持距离,冷冰冰的手,冷冰冰的心,冷冰冰的仪器,到最后,病人变成冷冰冰的尸体,医生可以继续冷冰冰的行医。

        要是病人都变为朋友,那还怎么工作。

        去年有一位母亲,老见孩童在病床上吃苦,曾大骂医生冷血:“你们!你们要病人烂到见骨才会动容。”

        她错了。

        烂到见骨亦不动容。

        因为没有感情的缘故。

        我们都已经练出来了。

        但这种坚忍被少女的温柔软化,真怕多年的道行丧于一旦。

        不过已经来不及,走错一步,只好随著走下去。

        难道在这一刻,还能拒她于千里之外不成。

        她把一个女孩子的梦想都告诉我。

        “我不想很有钱,只想有个体贴的丈夫,住在向海的公寓里,做一点有关艺术的工作。”

        “我不大喜欢孩子,人们多数养了孩子,又为了种种苦衷而不加善待。二人世界最理想。”

        “平时可以过著自由自在的生活,有兴致可以出国旅行,过时过节过生日相互庆祝,我有他,他有我,相依为命,不需要其他朋友。”

        “因为没有孩子,很早便可退休,略有节蓄,周游列国,在伦敦住半年,腻了过巴黎,再搬到纽约……等真的老了,五十多岁,才选一个固定的地方,过隐居日子……”

        “人们再也找不到我们,我偷偷的先死,然后丈夫随我而去,完成一生,悠闲舒适快活的一生,没有太大的上落,不喧哗不张扬,沉默高贵优雅的一生。”

        她看她父母的大上大落,领悟到平凡是福。

        我微笑,但那样的生活,也决非一般普通人可以做到,第一,要有神仙出尘的本质,懂得收手。第二,要真正本事,能在十多廿年间做出眉目来,赚得下半生的节蓄。

        不过她是小女孩,她不知道。

        “每天我们什么都不做,就是玩。可以睡到很晚才起来,吃点东西,看场电影、阅读、听音乐……”

        我忍不住问:“生活开销怎么来?”

        “真扫兴,理想生活是不用开销的。”

        “是吗,”我取笑她,“对了,吃西北风。”

        她朝我扮鬼睑,然后说:“妈妈一直同父亲吵,因为生活费用不够,他老扣著钱,怕她有了钱会活跃起来,我老听妈妈说钱钱钱,烦得头痛,别再跟我说钱。”

        她的医药费由父亲支付,至今已是天文数字。

        这个小女孩,不幸中有大幸,幸运中有不幸。

        只要她的病能好起来,即便变平胸女,也是大幸。

        但是没有,红苹果似的睑,逐渐灰败,坏细胞一直伸延出去,无穷无尽,把她整个人切掉也于事无补。过程迅速,统共才四个多月。

        她没有再离开医院。

        乔女士不再烦躁,来了只默默垂泪。

        最后他们决定把她送往美国治疗。

        朋友说:“其实只是尽人事,是不是?”

        我不响。

        “听说英国准用吗啡,不能救命,但能镇痛!至少能使病人最后一段日子过得比较有尊严。”

        我什么也不说。

        我去道别。

        小珊握住我的手,“或许他们会发明一些新的医药。”

        我把她拥在怀里,她比我们所有人都年轻,所以她还怀著希望。

        她笑一笑,“又来陈腔滥调,你应该可以想到一些别致的对白。”

        我苦笑,疲倦,伤心,脑袋打结。

        “再见,医生。”

        那夜,再回到牛与熊去,与朋友痛欲。

        “她还有多久?”

        “两个月,三个月。”

        “她不会见到爱了。”

        “是,时间是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什么都需要时间来办。”

        “但你是爱她的。”

        “我们都明白,不是这一种爱。”

        我们叹息。

        那夜饮至要人抬回去,师傅会教训我,我知道,但他不会明白,这女孩捕捉了我的灵魂,我实可以爱她,但已经没有时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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