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金粉世界
金粉世界:
赌场内豪华得如好莱坞电影布景,大型的水晶灯直垂下来,樱络几乎一串串地碰到客人的头顶,精光灿烂。两公分厚的长毛地毯使脚步声消匿无踪。这所赌场内各种玩意应有尽有,最吸引的自然是轮盘局的一角。
穿著礼服的男男女女把一叠叠方型的筹码推出去,荷官不断以法语报告看赢出的号码。
我一整个暑假天天在这里,赌场是我家开的,或者说正确点,是我姑妈的产业。姑妈独身,没有子女,承继了她那份遗产,便一时好玩,买下一所小型但精致的赌场,却险些儿被逐出族。
她心怀不愤,益发把赌场经营得异常出色,成为蒙地卡罗数一数二的好去处。
接着她又在对面买下一个六十个房间的酒店,一并成为赚钱的生意。
我母亲笑说:“三妹成了白相人嫂嫂。”
事实不是这样的,二十世纪八年代,无论经营什么生意都需要一副生意头脑以及现代管理科学手法,不是雇打手抢地盘这么简单的事。
而每个行业都是三教九流混杂,赌场内的人事关系并不见得比大学内更复杂。
我应该知道,我在大学内做研究工作。
暑假,我则来度假兼帮姑妈打点细务。
说得难听点,我是赌馆巡场。
一连三天。
一连三天她都在赌轮盘。
她年纪不轻也不大,二十五、六岁,面貌娟好,长发梳在头顶,喜欢黑色的衣服,都是在圣摩利士行买的名牌,要近万法郎一件。
这证明她抵达这里已有一段时期。她天天都来赌轮盘,但一直没有赢。
她专把筹码押一个数字,赢的机会极微,三十六分之一。
不过不怕,她身边有个中年人,不住的去帮她将现款兑成筹码,成叠递她到手中,随她高兴地输出去。
真正的豪客,而且懂得讨女人的欢心。
两个人都气定神闲,这三晚输去近三、四百万法郎,在赌场中虽不算一回事,难得他们谈笑用兵,一丝紧张也没有,纯娱乐。
伊是一个美女,特别是象牙色的细致皮肤及丰满的胸脯,引来无数赌客艳羡的眼光。
那中年人也很满足。
他的女伴那么出色,他一掷千金也值得。
在赌场中,这种历劫奇花是特别多的。
我不是没有感慨的,谁不贪吃贪喝,有点虚荣感呢,但为图享受而出卖与灵魂谁知道呢?也许我过疑了,也许他们是相爱的。
第三天晚上,她押在二十五号上的筹码足足有三十万,小球在轮盘上跳跃,二十一、一一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不动了,二十五赌客们轻声惊呼出来,她终于赢了,三十六倍,她把前两个晚上输出去的金钱全部赢回来。
她笑了,但并不过分,转身同她的男伴交换一个眼色,便把赢来的钱兑现,收手不赌。
姑妈在我身后说:“精明的女郎,靠这下子,她就可以收山上岸了。”
我笑。“她们之间很少有这么能干的。”
姑妈点点头。“上帝公平,给她们姿色,不给她们脑筋。”
那女郎随豪客而去。
他们住在亚历山大三世酒店,本埠最豪华的地方。
那女郎,叫莉莉。至少她的男伴如此称呼她。
我不会天真得以为他们是父女,没有可能。
在蒙地卡罗的赌场裹,美女如云,东方女郎无疑是少一点,但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神秘的中国人,居然打理一所赌场与一间旅馆,何尝不是惊世骇俗。
白天我多数在海滩度过。
碧绿海岸的法属里维拉是天底下最美的风景区。人们在此地有花不完的钞票,吃不尽的华筵,用不尽的精力。
这里像中国六朝的秦淮河,金粉妆就的繁华锦绣。
谁能不爱上这里呢?未老莫还乡,还乡需断肠。
别问及明天如何。
姑妈感慨的说:“在这里,老了还不知道是怎么老的。”
那个叫莉莉的女孩子,她会不会离开?抑或留下来,赌她的青春,直至床头金尽?
下午。
艳阳、白浪、蓝天,我在酒店的酒吧喝薄荷酒。
一个女孩子说声“嗨”,“中国人?”她问。
我转头,看见她站在我身边。
我一阵窝心,是莉莉。
她穿看一件鱼网上衣、十紧身裤、凉鞋,足趾一颗颗搽成鲜红色。笑起来牙齿如编贝般,一头长发如云,我从没见过那么美的女郎,完全热带风情,使男人陶醉在她的巧笑倩兮之中。
我问:“叫我?”
“你也是中国人?”
我点点头。
她坐在我身边。“我见过你,你在皇家同花顺赌馆做事。”
“是的。”我说。“你的手气很好。”
“托福。”
“几时回家?”我关心地问。
“家?我没有家。”她说。
我讶异。“你从哪里来?”
“香港。”
“那么回香港去。”
她皴皴鼻子。“我才不要同去哪。”她说得一口流利但不成文法的法语。
“把赢来的钱回去买层房子,好好安居乐业。”
她被我说得啼笑皆非,听不出是肺腑忠言,马上说:“要不要在新界开农场养鸡以度余生?”
我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头。
“你不要介意,我喜欢这里,不想走。”
我问:“你跟你朋友在一起?”
“朋友?啊是,他是我老板。”她笑得很灿烂。
“玩腻了便回去吧。”我轻轻说。
“好的,”她见我那么诚恳,便问:“你呢?”
“我?”我耸耸肩。“我要做工呀。”
“这里中国人不多。”她说。
“你不是中国人?”我说。“你老板也是中国人。还有,这酒店的女主人也是中国人。”
“有土地便有中国人。”她大笑。
我不死心。“是你老板带你来蒙地卡罗?”
“不,我在此地认识他。”她毫不隐瞒。“第一个老板带我到巴黎,我是一站站走过来的,至今已有一年多。”
多么奇异的经历!
“还不累?”
“不晓得多好玩。”她说。“欧洲风景美,人们可爱,又刺激,我都不想走。”
我说:“那么请你记得皇家同花顺,有事……来找我。”
“多谢你,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雷,叫贾三。”我说。
“我全记得。”
“下一站去哪里?”
“罗马。”
“要当心。”
“我要到维亚康道蒂去买最精工镶制的珠宝。”她朝我扬言。
我点点头。
“我请你喝酒。”她兴致勃勃。
那个中年人在她身后出现,我努努嘴。
她转头,同他打招呼,然后便说:“我老板叫我,ok?我们以后再喝。”
她小鸟似的扑向他那里。
我同姑妈说起她,声音有著太多不应有的感情。姑妈也发觉,叫我暑假后用心读书。
我不住的惊叹:“从没见过那么美丽的脸孔!”
姑妈加一句:“还有身材。”
“怎么会有那般天生尤物?”
“有什么好值得羡慕?她又不肯学好。”
“唉。”
“这类女子不适合你,明白吗?”
我不置可否。
姑妈指指胸膛,又指指脑袋。“她没有心、没有思想,迟早完蛋。”
“姑妈,”我笑。“你连手势都像法国人,太有趣了,是否居移体,养移气?”
过了一星期左右,莉莉来找我,同我道别。
她算是重情的了,我问:“往罗马?”
“先到威尼斯。”她向往地说。
“那诚然是个美丽的城市。”我说。“玩得开心点。”
“啊,我会的,再见。”
“再见。”我补一句:“别忘了这里有个朋友。”
她在我腮上吻一下。
“当心你老板看见。”我笑得很勉强。
她走了,坐进一辆鲜红色的林宝基尼。
姑妈说:“我有预兆,她会遇到麻烦。”
我苦笑。“上得出多终遇虎。”
“三弟,”她说。“她自己本是只野性难驯的雌虎,你何必替她担心?”
我不出声。
她终于结束她的蒙地卡罗假期。
这个世界什么样的人都有,我实不必把她紧紧记在心头。
夏去秋来,我收拾包裹返加拿大继续学业。
严冬时,使我挂念姑妈那间小酒店和小赌馆。
姑妈那里还是那么热闹吧,时时生活在一赔三十六的刺激中,但是赌场还是赚钱的,很多人不明白,赌徒没可能一直赢下去。
我想念姑妈,也想她那个架步。
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幸运,有个姑妈在里维拉开赌场,供我每个暑假去做浪子,我益发珍惜起我的假期来。
匆匆又到圣诞,半年了。
地中海气候却不起太大的变化,避寒而去的有钱人更加成群结队,倍添不少热闹。
姑妈忙得不可开交,见到我送上门去帮她的忙,特别欢喜。
我在酒吧后作侍应,一目关七,看牢她的伙计,免得他们作弊。
夜夜笙歌就是形容这里人的生活,女人们浓妆、华服、珠光宝气,陪看大腹贾,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做,都生活得像蝴蝶,花间翩翩起舞,没有明天。
一日下午,酒吧生意较淡,我边擦玻璃杯,边同姑妈说话。
姑妈说:“很想到义大利北部只普利去开一家滑雪酒店。”
我笑。“真是神仙生活。”
“分身乏术。”
“姑妈,你是决定终身不嫁?”
她笑。
“你不想有家庭与孩子?”我问。
她说:“你不能拥有一切。”
我想到那个美丽贪心的中国女郎,她又在什么地方?罗马?威尼斯?翡冷翠?
姑妈说:“你的眼睛裹都是寂寞,你才应该找个对象,三弟。”
“我不忙,慢慢挑,他们说,在挑的时候,也是一项享受。”
“他们说?你自己认为呢?”姑妈笑问。
我努力把杯子擦得更亮。
有人推开吧门进来。
我抬起头。
“喝什么?”我不经意的问。
姑妈用手肘推一推我。
我尚不会意,再问那个女子:“喝什么?”
那女子沙哑看声音说:“你忘记我了?”
她头发很油腻,身上的衣服很褴褛。
我瞪看她,那么憔悴疲倦的面孔……
“莉莉!”我把她认出来。“你是莉莉?”我震惊。“正是。”姑妈说:“快快坐下来喝杯东西,来来来,慢慢谈。”
莉莉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她沮丧地坐下。
姑妈取出饮料及食物。
我拨开她的长发问:“你到底怎么了?”说不出的心痛。“从苏黎世搭便车到这里。”她说。“什么?”我惊道。“十万八十哩!”我很疲倦。“看得出来,”姑妈说。“待我收拾间房间给你。”“谢谢!”“同是异乡人,又是同胞,应该的。”姑妈上去准备。她伏在桌子上。我嚷:“莉莉,那笔三十万赔三十六的钜款呢?”
“花光了。”她说。
“什么?”我不相信耳朵。
“输出去的。”
“你的老板呢?”
“走了,都走了。”
“我的天!”
姑妈说:“慢慢讲不迟,上楼去洗个澡、睡一觉。”
莉莉挣扎看上楼去。
我感激地跟姑妈说:“你打算收留她?”
“不。”
“为什么?”我跳起来。“她走投无路。”
“我也没有现成的路给她,路是人走出来的。”
“但是姑妈……”
“三弟,我见过太多这类女孩子,”姑妈说。“没有用,她们是不会改变的,等她体力恢复后,又开始到处找老板,又开始赌,甚至在这里偷银器、首饰和衣服,她们自甘堕落……”“不,姑妈,你总得给她一个机会。”“待她休息够了,我会请她走。”我颓然。“她们是不会变的,到死的那天还是一样。”姑妈痛心疾首。”“你记住我的话,你想清楚,三弟,她不值得你留恋。”这是姑妈的地头,她要逐客,我无权留客。低看头,我心中非常不愉快。莉莉淋完浴就熟睡了。我上楼看到她横在床上,活脱脱像多日没有碰到床。我奇怪。照说以她的身材样貌,不愁没有“老板”。为什么?她的手臂横在地上,我抬起它,看到静脉处一点点的针孔,我忽然明白了。毒品!她在这数日内染上毒品,难怪一些常客要退避三分。天啊!她怎会沦落到这种地步。我蹲在她身边,非常悲哀,这样的一个女子,照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呢?她合看双眼,神态疲倦,脸色苍白中带阵死气。但我不忍在这个时候看著她堕落。我叹气。她醒来的时候同我说:“我已经戒掉了。”
我说:“一个女子出来走江湖,要当心。”
我并没有追究她如何会染上毒癖。我有什么资格管这些?要帮一个人也不是要多管闲事,况且我帮不了她,姑妈要逐她走。
她嗫嚅的说:“三弟,借些钱给我。”
我顺手给她一千法郎。
姑妈冷眼旁观,这已是我半个月的零用。
她出去买了两件衣服,换上后看起来比较精神焕发。
姑妈说:“你还是回家吧,我可以替你买机票。”
“我没有家。”
“胡说,怎么会没有家?家不一定要别人替你准备。”姑妈说。“我也没有家。父母早已去世,又没有丈夫,但是我为自己建立一个家,什么都靠自己。”
莉莉低著头。
姑妈说:“不是我教训你,莉莉,我们不能留你一辈子。”
她问:“要我几时走?”
我忍不住。“姑妈……”
“下星期一。”姑妈站起来走开。
真残酷。
我第一次见到姑妈这么斩钉截铁的。
我问她:“反正大把空房间,为什么赶她?”
“我可怜她,谁可怜我?心肠软往往害死自己,我在外头待了数十年,什么没见过?”
也许姑妈有它的见地。
如果我有能力,我就留下莉莉。
忽然之间我发觉自己一点能力都没有,没有能力的男人怎么好算男人?
我惭愧。
莉莉却不在乎,她渐渐恢复以前的神色,虽然瘦许多,也憔悴许多,仍然是个美女,到底年轻,睡几个晚上,化起妆来,又猎到无数艳羡的眼光。
白天坐在酒吧边与过路人搭讪,姑妈也不阻止她。
晚上她站在轮盘旁边,教客人落注,靠客人给的小费维生。
很快她就把一千法郎还给我。
女人永远是有办法的。
但此刻我却觉得莉莉更像一只扑向灯火的飞蛾,火已经炙伤她的双翅,但她还是不顾一切的向前扑。
这个地方金色的伪装愚弄了她。
星期一她便搬出去。
她并且很大方的向姑妈道谢。
姑妈也很大方的祝她幸运。
莉莉见我闷闷不乐。“三弟过来,跟你说几句话。”
我们走到角落去。
“什么事不开心?”
我不响。
“为我吗?”她问。“不值得。”
我仍然不出声。
“你太年轻,三弟,”她说。“我已经习惯这的生涯,我不愿走到别处去,别处也不会收容我,我就是这样的一条寄生虫。”她有点悲哀。
“年轻不要紧,最重要是我没有钱。”我低声说。
轮到她不作声。
“这次再抓到钱,你要好好的捏紧。”我说。
她点点头。
她走了。
姑妈说:“她又搬回亚历山大三世旅馆,真有办法,一千多法郎一天的租金呢。”
“有老板替她付,怕什么?”
“总有一天年老色衰,是不是?”
“到了那天再说,她们都这样。”
我不响。
姑妈补一句:“前年的红发妮可还不是一样,还有碧眼儿罗美,选过法国小姐的依莎贝,都同一下场。不过这一行少个东方女就是了。”
莉莉很吃香的。
不久她回到我们的赌场轮盘边,穿戴得更豪华,简直像个公主,头发完全束上去,一轮钻石皇冠,益发衬得她目如点漆、唇如樱桃。她自称清朝最后的公主。
在蒙地卡罗的赌场裹,你随时可以找到一打伯爵、六个女大公、七个公主,和三个过气皇后。
大千世界花花绿绿,骗局中的骗局,赌钱以外再赌前途与青春。
管它是哪一国的公主,只要它的美貌存在一天,她就有办法混下去。
我常常开玩笑地叫她“殿下”,她往往朝我挤眉弄眼,抛下大量小费。
她又在押二十五号了。
各式各样的男人站在她身边将厚厚的筹码递给她。
我不知道整件事是悲是喜,看得多也麻木了。
姑妈说得对,有些人天生下来是赌徒。
莉莉是其中最佼佼者之一。
我可应付不了这么千变万化,肯冒险、肯投机的女子,渐渐心情平静下来。
姑妈含深意的说:“好的对象,自然在大学裹找,吃得苦、有宗旨、有耐力的女子,就是好女子。”
“开赌场的算不算好女子?”我笑问。
“你这猴头,找便宜找到我身上来了。”
暑假过后,我决定回家,这也是我在里维拉做最后一次暑期工。
我问:“姑妈,你是怎么开起赌场来的,是不是也有一段故事?”
“谁没有几段故事?”
“说与我听。”
“陈年旧话,不提也罢。”
“我回去问爸爸妈妈。”
“他们也不会说。”
我只好笑。
那日我在酒吧喝酒。年年的天气都这么畅意,蓝天白云,无懈可击,年年都有美女穿看最流行的华服在我身边经过“嗨。”
我抬头,是莉莉,但我的感觉与去年那次见她已经不同。
她也已经失去去年那种活泼,到底是栽过筋斗来。
她坐在我身边。
“去年发生的事太多了。”她说。
我说:“诚然,你的生活是多彩多姿的。”
她笑一笑,妆下的脸仍然美丽。
“又要动身到别处去?”我问她。
她点点头。
“什么地方:““巴黎。“她仰起头。”你会赢?”“三弟,世上有必赢的赌局吗?”她笑。”你太天真了。”“为何要混下去?“她把手搭在我肩膀上,不语。这时侯有一个肮脏落魄的中年女人挨看走进酒吧,用舌头舔她那皴摺乾燥的嘴唇。”赏杯酒喝,老板,赏杯酒喝。“我连忙斟上一杯伏特加加冰,姑妈是不吝啬的。她嗒嗒声一口喝尽,连声说谢,我再给她一杯。她说:“好心的年轻人,你会有好的报应。”
她的衣服破旧,身材肥肿,但看得出轮廓还是漂亮的。
喝完酒她离去。
莉莉说:“看到没有?将来我就是她。”
我心一紧张。“别乱说。”
“真的。”莉莉黯然。“我不是不知道的,但是没法子,我回不了头。”
我长长叹口气。
“三弟,我要走了。”
“祝福。”
“谢谢你三弟。”
“有什么事,回来这里。”
她笑笑。“再见。”
“再见。”
她登上一辆黑色的宾士车离去。
我黯然。
她恐怕永远不会回来了。而我也不会知道她的结局如何。我们只是萍水相逢。
选美皇后:
我的女友明媚今年二十岁,预科刚毕业,考取美国加州一间公立大学,九月份成行,现在放暑假就在家中,无所事事。我与她青梅竹马,几乎在三岁的时候就认识,开头并不是以男女朋女的姿态出现。久而久之,却生出清条,双方家长也不反对,于是名正言顺成为一对。
明媚是个活泼可人的女孩子,一双眼睛圆且大,灵活美丽,成为她最吸引之处,她长得相当高,身材均匀,穿起衣服来件件都好者,自小我们就叫她“香江小姐”,我妹妹特别疼她,总说:“俞明媚大了是选美会的皇后,是不是?”
一晃眼,我与她都长大了。
今日我甫下班,便去明媚冢。
俞伯看看我,又看看明媚,说道:“我不赞成,你问问大雄吧。”
“问什么?”我莫名其妙。
俞伯母笑说:“问大雄有什么用?他才比明媚大三岁,都是孩子吧了。”
“到底什么事呢?”我笑问明媚。
明媚说:“我要去竞选香江小姐,爸爸不答应。”
“什么?”我一叮:“选美?”
“是呀,一整个暑假那么长,反正闲在家里,不如去争取些经验,选不选得到,反而其次。”明媚说。
俞伯问:“你不重视得失,真的那么潇洒?”
我的反应也很强烈,“我不赞成,穿件泳衣在电视萤幕上走来走去,给千万人评头品足,多羞,这种玩意最无聊。”
“无聊你又每年看?”明媚对我扮个鬼脸。
“做观光客又自不同,”我大声说:“看到俞明媚小姐光着大腿给人家评分,太尴尬了!”
“自私。”明媚扮个鬼脸。
俞伯母打圆场,“我看无所谓,反正举办的机构是正当的,一大群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在一起玩玩,多认识几个朋友也好嘛。”
俞伯说:“一切后果你负责阿。”
“没有什么后果。”明媚笑说:“你放心。”
我很不悦:“选上了,你就不能去美国念书。”
“谁说的?”
“我。香港的社会那么虚荣,做学生最幸福!偏偏你又投身染缸。”我瞪她一眼。
明媚转身向她母亲说:“妈妈,大雄的语气像传教士。”
我继续:“不用多时,那些什么什么公子以及若干狂峰浪蝶,皆朝你身边扑来扑去!”
“你放心,大雄,我不会理睬他们的。”
“到时恐怕受不起引诱,”
俞伯笑:“这我倒可以为我女儿提出保证,明媚不是这样的女孩子。”
大势已去,既然她父母已经屈服,我也不必枉作小人。
明媚便由一个文化界的长辈提名,参加选美。
是次报名的有千来个女孩子,五光十色,各有各的突出之处,争艳斗丽,不在话下。
喧嚷了两个星期,明媚入围初赛三十名之内。
我的心一沉。
我不是自私,也不是怕失去明媚,大家年纪这么轻,交个朋友,谁也不知将来发展如何,即使失败,我亦不会耿耿于怀。
怕只是伯明媚年幼无知,受不起许多引诱。
据她说,已有很多人“慕名”约会她。
我说:“名单还没有公布,这些人的消息也未免太灵通。”非常的担心。
“放心,我才不同他们走,他们专挑入围的选美皇后来约会,好出锋头。”
“唏!这世界什么样的人都有。”
不久明媚的彩照就在一些杂志上发表,拍得并不理想,明媚说:“是偷拍的,大会不给我扪接受访问,一切保密。”
我遂张玉照研究过,同俞伯说:“看来冠军非明媚莫属。”
俞伯母也说:“我也觉得是。”
俞伯笑,“每个女孩的家人都认为她是皇后。”
我们也笑。
明媚有些少紧张,大会方面将时间安排得很密,学仪态、化妆、应对,十天八天下来,因赶得厉害,她瘦了三五磅。
“学到很多,”她说:“特别是化妆科,使我明白女人永远是不化妆好过化妆。”
笑。
明媚就是这点可爱。
“那件表演的泳衣并不暴露;”俞伯母说:“比起明媚平时穿的大胆装,小巫见大巫。”
我皱皱眉头。“虽千万人,汝往矣?”
明媚说:“大雄最噜嗦。”
“是不是,已经嫌我噜嗦了。”
“外边的反应怎么样?”明媚问:“你的同事朋友有没有看好我?”
“要等下星期初赛在电视上播放过后,他们才会有印象。”
“你呢,你觉得如何?”
“由顶至踵的无聊,”我白她一眼,“一个准大学生去参加这种玩意儿。”
“会中许多还是大学生呢。”明媚不以为然。
“对了,还有女博士女学者。”
“你少讽刺。”
“是不是,跟我吵架了。”我有心气她。
“我被你气坏。”
她仍然天天回大会操练。
没多久她换了个发型,看上去成熟许多,一举手一投足都别有韵味,开始爱穿文雅些的服饰,比以前的牛仔裤球鞋,更加吸引。
杂志上说俞明媚是本届的大热门。
我顿时觉得女友成了一匹马,可加以投注,赌它一记。
同时也觉得这一个多月来,她转变迅速,使我吃惊。
俗云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没想到明媚因这件事而飞快长大。
“我们这一班女孩子,面和心不和。又分开三五党,组织小圈子,互相仇视,做女秘书的不同学生来往,售货员又被瞧不起,我从没见过这许多怪现象,简直叹为观止,家境好的乘华丽房车出入,搭公共交通工具的马上变成二等公民。在家坐着,哪里看得到这许多精彩的情景。”
我不放心:“有没有人欺侮你?”
“有。”
“唉呀!你受不受得了?”
“我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她们如何对付你?”我愤愤不平。
“不是都称赞我是热门人选吗?于是她们就孤立我,说些讽言讽语。”
那些小家子气的女孩子不与明媚说话,并且暗示地讽刺:“人家是头马儿呢,只怕热门倒灶。”
或是:“有什么漂亮?她的提名人是报馆编辑,自然发动朋友来捧她,太不公道。”
──“又不会穿衣服,、永远白色,曦!”
──“又不够时髦,不懂化糠。”
──“早都有男朋友了,还说二十岁,大会有没有查清楚她的年龄?”
──“身材恐怕是假的,有没有整过容?”
我与俞伯母都气炸肺,这么年轻就这么坏,太使人心寒,毫无目的损人不利己。
明媚却不介意,“我何必怕她们?”明媚很倔强,一有人批评也好,以便加深她认识自己,说不定她们所说,也有一、两分道理。”
俞伯说:“真没想到明媚会因这件事成熟。”
人不经沧桑不易长大,但这种经验何必过早争取?
千辛万苦的排练,初赛终于进行。
三十名佳丽表面上看来都属青春玉女,在电视中出现,吸引无数观众,每个人都成为市民的话题。
同事问我:“郝大雄,你女友不是叫俞明媚?”
为着避免麻烦,我说:“同名同姓的人很多。”
同事疑惑的说:“样子也像。”
“看错。”
从此不让明媚到我写字楼来,人言可畏。
在萤幕上看到明媚风采照人,我不知是悲是喜,这次选美会改变她的命运。
其他二十九名入困老输给她太多,就算不论相貌身材,明媚高贵之处是人如其名,活泼天真自然,既不紧张,又不做作,什么都处之泰然──得不得奖毫无关系,她只不过是来趁热闹的。
我探深感动,原来我的女朋友有这么高贵的内在。
但是得到选美皇后衔之后,她会不会仍然做我的女朋友?
宾介公子会奉上洋房汽车,电视电影会要求她签合同,很快她就变成社会知名人士,被捧成一颗明星。
到时我的地位堪虞。
如果因此中断我们十多什年的交情,那真是可惜的,但我应当豁达一些,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如果这条路由明媚自己所选择,我祝福她。
初赛后的明媚更成为城中的话题,没有人不被她的风姿所倾倒。
甚至挤在公路车中,也会听得人们说:“今年香江小姐里的那个俞明媚,泰半会做冠军。”
而明媚也更加忙了,我几乎找不到她,天天早出晚归,她有许多宣传活动等着参加,节目排得密密麻麻。
电话都打不到,只能够留字条与她通消息。
一天我已经上了床,在阅小说,忽闻门铃响,起床去开门,发觉是明媚。
我吃一大惊,“你怎么有空?”
明媚说:“有些事跟你谈谈。”
我连忙迎她进来,“光荣之至,未来的香江小姐莅临寒舍。”
“说什么废话。”
“是,不说不说,”我觉得她面色凝重,“有什么事?你尽管讲。”
“大推,咱们认识十多廿年,亦伴亦友,我说话,你可不准笑我。”
“我怎么会笑你?”我急起来,“明媚,有什么事,一定要提出来大家商量。”
她低看头不响,大概是要打量如何开口。
老实说,明媚真人比上镜头还要漂亮得多,不但五官身型好,连鬓角与手指,这些细微的地方都美。
“大雄,我想退出选美会。”
“什么?”我一呆。
“我觉得压力很大。”
“可是已经进入决赛阶段了!”
“你不是一直不赞成我去选举?”她看我一眼,“我以为你会支持我退出。”
“可是此刻半途而废,岂非太可惜?”
“没有什么可惜,而且我也长得不美,尚无资格做美后。”她的声音很消沉。
“一切美与好都是比较性质的,只要比他人美不就是最美?”我赶紧安慰她。
“压力很大。”她再三说。
“那些人又欺侮你?现在都众望所归,名正言顺是你第一。”我为她打强心针。
“我就是怕万一得不到第了”她的头垂得更低。
“那也无所谓,在你爸妈以及我的心目中,你永远是美后。”我由衷地说。
她笑出来。
“坚持到底,反正你九月份无论如何是要到加州读书的。”
“经过这次选举,我见识以倍数增加,几乎每天都接触到新事物。”
“那很好呀!”
“昨天,我第一次坐劳斯莱斯。”
“呵?感觉如何?”我没有坐过,“是不是特别稳?”
“并没有觉得它特别稳,只是一坐进去,马上有种特殊的满足感,我猜那是因为基本上我是一个很虚荣的人。车门很重,推都推不开。”
我说:“唉吨!你应该端坐着,等司机来替你开车门才是啊!”
“我就是不懂。”她懊恼的说。
“是谁的车子?”我心触动。
“是欧爵士的车,他接我们到他别墅参观,欧爵士是该次选举的赞助人之一。”
“呵。”难怪。
“我很苦怕我会受不起引诱,”明媚说:“我发觉自己很向往这种五光十色的生活。
“人之常情。”
“我觉得惭愧。”明媚还是很天真的。
“你不会为一辆劳斯莱斯去嫁一个老头吧?”
“当然不会!”
“那就不必惭愧,谁不希望日子过得舒服些?”
“大雄,我发觉自己变得很厉害。”她拍拍胸口。
“你能半夜上来与我谈这件事,就表示你并没有大变。”我说:“至于小小的变化,我们应当视它为一种进步,俗云女大十八变。”
“大雄,你对我真好。”
“即使将来有什么变化,你仍是我的好朋友。”
“大雄。”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我还有什么遗憾?”
明媚的彩照一张接着一张被登出来,有些还做了封面,我义务替她收集起来,夹在一只文件夹中─将来完了这件事交返给她,好让她老的时候给子孙看。
我所不喜是那些花边新闻,言之凿凿,暗示她已成为某地产商的女友,闹得漫天风雨。
俞伯也说:“明媚最近成为小妇人,打扮成熟,沉默寡言,与我们陌生得很,出去的时候往往有私家车在门口等,问她是什么人,只答是朋友,小报上的绯闻也不知是真是假,她虽然还在家裹住,但有关她的事,我们都是看报之后才晓得的。”
太可怕了。
俞伯母说:“大雄,说起来就你有先见之明,我也好不后悔让她去选举,真的得了冠军,说不定她家也不回来,忽然之间,好好的一个女儿成为问题青年。”
我只好安慰他们,“不会不会。”
自己也没有多大的信心。
上次与她交谈,已是十天八天前的事,我应该对明媚有信心,她会得经过这次的试练。
终于到了决赛的前两天,我的心情紧张得不得了,我已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明媚,不知她的感觉如何,当然是患得患失,难以形容吧。
半夜我得到她打来的电话,她在一个播放音乐,喧哗的场所,大概是的土可。
她说:“大雄!我很害怕。”
“你在什么地方,已是半夜一点,快回家,明媚,明天你需要充沛的精神。”
“我需要麻醉自己。”
“胡说。”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大雄,我真害怕。”她的声音在颤抖。
“明媚,要是真的拍,那么退出吧。”我实在不忍。
“太迟了。”
“你在说什么?又没有谁在背后控制你,”我大声说:“什么太早太迟?明媚,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我马上来接你,你没有喝酒吧?”
“我在福临的土可。”
“我马上来。”
“不,大雄,我到你家来吧,你那里比较静。”她挂断电话。
我的心一疸崛烈跳动,直至门铃响起来。
一开门她便扑进我怀里呜咽。
“受了什么委曲?”我问:“说呀,明媚,说呀。”
“没有,你别误会,大雄,没有人逼我,只因我怕输。”
“唏!”我松一口气,“天晓得,明媚,不是你输,就是人输,没有输家,如何会有赢家?唉,这件事早日完结,大家有好日子过,本来抱着玩玩之心,无所谓,怎么会搞成这样的?”
“是那种气氛,每个人抱着破斧沉舟之心!很快受到感染,尤其是我,一旦输掉,会被人踩死。”
我既好气又好笑,“你得罪了人?”
我又问:“是不是对着冷门客作其不屑状?”
她点点头。
“太没风度了。”
“到这个时候,谁还记得什么叫风度?”
这些小女孩子,平时吱吱喳喳,一旦遇上什么事,就慌张起来,我倒是顶同情她们。
“大雄,你说我如何是好?”
“凡事都只有两个选择:做下去或是不做。你要是认为值得,请继续,要是想清楚决定不干,那么退出。”
“说了等于没说。”
“明媚,人生中有很多重要的决定,别人无法帮你的忙。”我停一停,“将来你嫁不嫁谁,难道也要我替你作主?”
她怔怔的,“真寂寞。”
“明媚,你想得太多,得失之心也太重,这种小事,不必太紧张。”
“你不是我,你又怎么知道?”她急躁,“安慰人的日气总是千篇一律──什么放开一点啦,不要太紧张啦,其实全是空话。人家水深火热,你还那么风凉。”
“要退出亦可以,明天一早我同你到澳门去。”我说:“你不是真的想退出吧?”
“自动失踪?”
“可以找大会的负责人出来谈谈,相信没有你,选美会也一样可以进行。”
明媚张大嘴。
我叹口气,“看,你并不是真的想退出,是不是?”
她垂下头,“一退出,热闹我就没份了。”
“你真是在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现身说法。”
“真的,以前我把生活看得太简单,现在才知道,有许多时候,黑不是黑,白亦不是白。”
“回去睡觉,决赛是明天。”我说:“我送你回家。”
“大雄,你不怪我?”
“怪你?”我反问:“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但愿如此。”
我拍拍她的肩膊,“只要你不嫌弃我,这个愿望很容易达到。”
送她到家已是清晨,连我都眼皮发涩,支撑不住,而明媚还要顶到晚上,不知她如何应付,难怪选美规定要由十八至什五岁,过了这个年纪,恐怕会垮下来。
当夜我特地赴俞府,与俞伯及俞伯母一同欣赏选美决赛。
俞伯母紧张得不得了,差些没说话口吃。
俞占取笑她:“星妈不易做阿。”
“去你的!”俞伯母马。
当夜出场的女孩子分别穿旗袍、泳装、运动服表演。
俞伯母说:“明媚一夜没睡,我听到她走来走去,今天一早又赶出去,听她说,光是化一个妆就得两个钟头,胸前都得朴粉,你说为什么来着?”
俞伯幽默的说:“为娱乐大众,否则电视观众看什么?”
“也不知道是否只有明媚一个人这么紧张。”俞伯母嘀咕。
我说:“不会啦,人人一样,有几个笑起来像哭,肌肉不听话。”
“嘘,来了来了。”
我们看若明媚出场,她比初赛时更漂亮,雍容自在的踏出来,顾盼自若,观众爆出热烈的掌声。
俞伯母松一口气,“在家看比往现场好得多,我情愿把票子送人。”
明媚的身材占尽优势,软而富弹力,肩膀是肩膀,腰是腰。
冠军一定是她。
旁观者清。
旁观者清。
事实也不允许有什么冷门赢出来,其余的女子都好像缺了一样不知什么似的。
明媚的泳衣是翠绿的,衬得她光亮照人。
她的旗袍选白色钉亮片薄纱,非常俗的一种料子,但穿在她身上,加上适当的化妆发型,又觉得年轻女孩子能够尽情打扮一下,无可厚非。
连俞伯都说:“选美虽然老土,但有个美丽的女儿,不炫耀一下,似乎亦对不起列祖列宗。”
俞伯母说:“选完之后,即时出去念大学,不许做明星艺员。”
“又封建了,明星艺员有什么不好?”俞伯故作轻松。
我的看法是:只是明媚喜欢做什么都无所谓,希望她的抉择是正确的。
任何一份职业都是尽责来做,敬业乐业,都是好职业。
十五位准决赛的女孩子作问答比赛,每个人都颤抖声音,大失水准,连明媚也不例外,到底只有十多岁,女人身材,孩子脑袋。
她得到的问题是:“你最希望做哪一类人?”
明媚眨眨眼,答:“最快乐的人。”
司仪愕然,这种俗人,自然不明白明媚的答案。
他反问:“快乐?你不希望做一个有钱人,或是有学问的人,甚至是成功的人?”
“快乐最重要。”明媚坚持着,“做人快乐,容易满足,已达到成功的一半。”
这次连司仪都不禁点头。
我很佩服明媚,老实说,她真是够机智;别出心裁,把一个难度颇高的难题一下子解决掉。
俞伯母正颜的说:“不是她,还有谁?”
宣布名次的时候,我握着双手,一选上,明媚与我有危险了。
第五名、第四名、三名、二名全不是她,只留下个冠军。
司仪宣布:“冠军:吴美萍小姐。”
“什么?”俞伯、俞伯母跳起来
“什么?”我也跳起来
连入围都捞不到?
我马上说:“我立刻去电视台接她!”冲出门去。
连入围的五名都没有,难以置信。
难道真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只得我们看好明媚?
我一路驾驶一路开怀大笑,真是天意,她若中选,我们有得烦的。现在就好了,明媚不必深夜出外应酬,她九月就动身去做大学生,平凡而通达的道路在等待她,还有什么更幸福?
飞车到电视台,没等到一会儿!就看见明媚挽着只旅行袋出来,低着头二时也看不出是悲是喜。
我向她吹口哨。
“大雄!”她笑。
“上来吧,他们不喜欢快乐的人,我喜欢。”
她上了我车子。
我问:“你,不用跟他们去庆功?”
“没有当选,庆什么功?”
“他们没有睬你吗?”我故意问。
“快活还来不及,没有时间映人。”她说:“这样最乾脆,要不什么都没有,要不就冠军。”
“啧啧啧,不是酸葡萄吧?”我偷偷看她一眼。
她并不难过,好明媚,拿得起放得下。
“唏,从明天开始,还我真面目。”她说:“大雄,至少我还有你。”
“‘还?’太委曲了。”
“死相!死相!”
老实说:我并没希望她选上,但我亦未料到她会选不上。
我喃喃说:“那班评判,简直瞎了眼。”
“是吗?大雄,你真认为如此?”
“是。”
“那就够了,大雄,我已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
坏牌气女郎:
第一次见到栀子是在表弟的婚礼。
表弟的婚礼气氛很差。
小俩口在美国结的婚,事前并没有征得大人同意,女方倒也罢了,因觉高攀的缘故,颇觉得意,男方家长见到媳妇相貌不起眼,家底又平常,年纪又比表弟大了一岁,便一直不悦。喜酒是要补请的,否则无法对亲友交代,但态度就很冷淡。
我们一家都去了。席间都是熟亲友,没有闲杂人等,依照他们家的阔派作风,如果娶到合意的媳妇,巴不得通宴全香港,如今这样经济,可知是不高兴。
酒家很近姨丈的家,因利乘便,吃完就打道回府,多么没有诚意。
本来我很替表弟的媳妇不值,待见到她,就觉得人物认真普通:四方脸,一面孔的不甘心,瞪大眼,不笑不语,自顾自坐著。
而表弟,真的还小,不知所措,捧看杯茶在喝。
完了,男人这么早结婚,才二十三岁哪,一管就被管住,什么潇洒自由都荡然无存。
本来我算得是半个交际大师,但此刻忙著为可爱的表弟惋惜,作不了声。
客人都有同感,因此大家的话题益发不著边际起来,什么牌章打不出来之类,十分的无聊,而新娘子的眼睛也越瞪越大。
表弟真是的,过十年承受了姨丈的事业,什么好的女孩子娶不到?二十三岁的丈夫……
这段婚姻要维持到老也可以,乾脆留在美国的小镇过一辈子,别让他见到半个旁的女人,不是不行的。
……美国的小镇,我打个寒噤。
有几个女孩子穿得花枝招展的进来签名。
婚礼一向是相亲挑对象的好场合,我连忙睁大眼睛,呵!是七姑女儿及她们的朋友。兴高采烈的美丽事业女性,更就把新娘比下去了。
她们一群人自行坐开一桌,叽叽喳喳开始谈话。
就在这个时候,冷气机忽然轰的一声,停止操作。
众人大哗。
姨丈连忙抓来经理部长理论。
不到一忽儿,冷气机开始不流通,造成闷气、窒息、流汗,客人非常鼓噪。
倒楣的表弟,我想:怎么会在这种倒楣的地方请喜酒,应该选大酒店,即使全区停电,也还有自家的发电机救急,姨丈真是寒酸,请客请得太精刮。
那边一群女孩子个个热得脸上冒油,可是无奈地作其娴静状,我看了暗暗好笑,我早已除下外套、解掉领带,大解脱。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边一个白衣女郎自手袋中取出一把檀香扇,唰地打开,向自己猛。这女郎身穿白衣,头发束起,香汗淋漓,别有一番姿态,最可喜的就是脾气那么坏、那么直率,没有一点掩饰,你说她可爱也好、过分也好、反正她有性格,不是芸芸众中之一名。
部长来宣布冷气机一整晚都修不好。
大家嗡嗡声抗议,可是仍然赖在麻将桌子上。
我叹口气,预备早退,我没有打算刻薄自己,此刻才八点,几时挨到十点半。
有人比我还快,就是那个白衣女郎,她把扇子重重的一搁,就站起来走。
在电梯口我看著她的侧脸,真不愧是一个美貌的女子,笔直鼻子、大眼睛、高挑身材。
我搭讪:“送你一程如何,小姐?”她愕然看我,随即冷若冰霜的说:“对,你是男方的亲戚。”“可不是。”我笑说。
“我来问你们,”她连珠炮似。“不是说男方是香港新贵,起码有几十幢房子收租?为什么摆喜酒选这种破地方?”我问:“你是女方亲友?”有点意外。
“是的,我是新娘的表姊。”我据实说:“他们的事,旁人哪晓得?”她叹口气。“这不是故意不给好脸色看吗?”“我送你一程如何?”我笑。“何必为事不关己的一顿饭添增那么多牢骚?谁也料不到冷气会崩溃。”她看我一眼,不再言语,大概她也发觉对陌生人说得太多。
我说:“嗳,我不是坏人,看你肚子也该饿了,找个地方吃了饭再说。我猜想你本来就有气,现在不过是藉机而发,是不是?”她仍然不响。
她自然没有跟我去吃饭,也没有让我送她回家。在香港,女孩子通常还是很矜持、拘谨的,社会风气影响,过分随便,会被人视为十三点、、不正经,做女人并不容易。
她接受了我的名片,这已经叫做极大方了。
过了三天,表弟与妻子便回美国去。
这一去无异是姨丈赶跑的,谁在那种情况底下都会发觉自己不受欢迎,乾脆一走了之,说句可怕的话,等多几年,姨丈的一切还不就是他们的,我不相信姨丈会有勇气把财产捐公益金。
小俩口的算盘也很精,与其坐在香港讨些大人手指缝漏出来的利益,不如到小镇去孵著等待将来,少受许多闲气。
他们这一对是走了,我却又邂逅那个坏脾气女郎。
她最近将因公赴美,表弟叫我同她联络,托她带些书籍去,我师出有名,欣然应允。说起来,大家还是远亲。
她姓殷,叫栀子,栀子花的栀子,多美的名字。
我摇电话去。“我是康家宁,记得吗?”“记得,表妹写信告诉我了。”“我们见个面如何?”“你把要带的东西带出来。”一把火似的脾气。
“遵命。”我顺著她。
我们约好喝咖啡。
一熟就好办,话也滔滔不绝,她替她表妹辩护起来。
“到底已经结了婚,看不顺眼也该有些度量,何必处处令人难下台?令弟可只是个小职员,什么底子都没有,他们俩五百美金租了小公寓住,艰难得很。”我不语,姨丈是故意的。
我说:“生了孩子就会谅解的,到时还不是老人家出马来救济。”“老人家花钱要花得其所,花得大方,不待小一辈开口就有照顾才是,哪有像你们的长辈,蚶蚶蝎蝎,没些风度,对孩子像狗,把桌子上的渣滓扫下来给他们。”我吃一惊。
她真是火爆脾气,把姨支那副怪脾气形容得多么贴切!
我妈不只一次的劝姨丈,叫他疏爽些,反正钱赚来是用的,大把大把的用出去,图个欢喜,有何不可?早该买幢房子等孩子们回来成家立室,继承事业,可是姨丈偏不肯。
栀子又说下去:“好了,不用多讲别人的闲话,把要带的东西交给我吧。”我只好双手奉送过去。
“去多久?”我问。“有没有人接你?”她忽然笑起来,也不作答,就站起来。
我连忙送她出去。
“不用,你请回吧,你们这些孤寒财主的后裔。”我气结。
我大声说:“我爸妈可不是那种人:他们克勤克俭,现在还朝朝七点半出门去上班,一等一的好人。”她瞄我一眼,截部车子而去。
这么固执且口不择言的女孩子,将来她有得苦吃,不劳我教训她。
过两个星期她自美国回来,自动打电话给我,说表弟亦有东西带给我。
我没好气的问:“是什么?假如是一包糖,你代我吃掉它算数。”栀子说:“是带给令尊、令堂的。”我没奈何,只好出去见她。
她的表妹嫁了我的表弟,到底是亲戚,一表三千里。
她说:“他们说谢谢你父母,他们很客气,送了礼物。”我不说什么。
“不是说金钱价值,心意更为重要。”她停一停。“可笑不,到今天我还在替表妹不值。”不由我不开口。“当然可笑,别人的事,要你来操心,你表妹不见得那么天真,无端端嫁我表弟,他们一家子的事,你操心那么久,白得罪亲戚。”“你是说她贪图什么?”栀子又勃然大怒。
“表面条件来说,确是我表弟胜你表妹多多,你表妹甚至不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势利:““栀子,我们认识也这么久了,为什么不谈谈自己的事?譬如说,你到美国去做什么?
“你的工作是什么?你多大年纪?有没有男朋友?”我有点嬉皮笑脸。
“关你什么事:““不可以这么孩子气,当然关我事,我对你有兴趣,我们可以进一步做朋友。”“嘿!”她仰起头冷笑。
我说:“像你脾气那么壤的女孩子,找男朋友不容易呢,切记切记,莫丧失一个好机会。”我笑。“至少我懂得欣赏你其他的优点。”她忽然泄气。“一个人的脾气坏,有没有得医?”“自我控制呀!”她摇摇头。
“来,一起吃顿饭,我把要诀教你。”“你表弟那么老实,你却那么滑头。”她瞪我。
“他太年轻,我比他大八岁。”“下次有机会再说。”她又拂袖而去。
她个性突出,为人爽朗,如果能够以涵养控制脾气,就十全十美。
不过要受她一次又一次奚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男人最讲自尊。
但是我很快的原谅了她。表弟写信给我,说殷栀子是艺术家,她任职时装设计。
艺术家有资格脾气古怪,我还有什么话说?
那日我看了花花公子杂志访问老牌女星比提戴维斯的一段谈话。
戴维斯说:“艺术家,不论干哪一种行业,都有性格脾气,但不是大叫大嚷那只是坏行为。”只差一线呢,栀子若果不小心一点,就会跨越那条界线。
我把那篇访问挂号寄给栀子。
她覆电说:“谢谢。”我笑。“干艺术需要热情,感情激发就难以控制,你能说声谢,就证明还有压抑。”“你少倚老卖老。”她终于松懈下来。
“请你吃饭。”“城裹有好多温柔的小绵羊在等待你的邀请。”“可惜男人都有点被虐狂。”她嗤一声笑起来。
我们终于去吃烛光晚餐。
情调很美,主要是大家都很轻松,我几乎想伸个懒腰,一抒多月来的积劳。
没有女朋友的日子并不好过,有什么话全藏在心裹,回家往往倒头就睡,沉闷得要死,你让我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坐看吃鹅肝酱与香槟,我提不起劲,叫我去约会那些小绵羊呢,我又觉得累,于是乾脆在家吃三明治。
我喜欢健康独立的女人,可以在她手臂上打几拳的那种,我害怕哭哭啼啼的小姐,动不动要哄著,管接管送,还得同伯母打麻将之类。
我叫了瓶上好波多红酒,吃烩橙鸭,醉翁之态毕露。
栀子并不后悔同我出来,看得出她也很享受,大家天南地北谈很久。
话题很自然又转同表弟身上去。“太早结婚,有危机存在。”我说。
“每一种人际关系都有危机存在。”她说。
“不错下属终于跟老板闹翻、婆媳从来不曾好好相处、主妇与女佣又互相挑剔”我停一停。“不过夫妻关系最脆弱。”她笑,异乎平常的温和。
“最适龄是什么时候?”她问。
“女的三十,男的三十五。”“都成了老姑婆了。”“就说如此,届时见也见过、玩也玩够,收心养性,在家打理家务。”“还不是大男人主义。”她撇撇嘴。
“我不否认,我绝不肯放老婆出去在办公室内同人打情骂俏,赚取些小月薪。”“些小月薪?有些女强人赚得很多。”“是吗?她会把薪水拿出来养家吗?赚得多有什么用?””你这个人!强词夺理,不同你说了。”她脸色微变。
我立刻后悔,这么好的气氛,何必为不相千的小事破坏情趣?
我连忙赔小心:“当然,我只是以事论事。”她不睬我。
“譬如说时装设计,根本对家庭生活没有影响,是女性一门最好的职业。”“你别越描越黑了。”她瞪看我。“我这门手艺好不好是我家的事,反正不会骚扰到你,要你白担心干什么?”我默然。
无端端又得罪这个霹雳火,前功尽弃。
这女人,迟早为她自己的脾气所害,嫁不出去,做老姑婆。
我喝两口闷酒,又说起话来,以免冷场太多,渐渐她见我相就,也就下台,不再有风驶尽哩。
不过这一顿饭下半截还是吃得很零落。
我有点心灰。这样子动辄得罪,被人抢白,实在难受,看样子要冷她一冷。
其实我是有诚意的,不比那些想在女人身上捞一把便宜的男人,不过,我也希望我的伴侣尊重我。而殷栀子这女人,没一点温柔,动不动把男人呼呼喝喝,唉。
完了。
我隔很久都没有再见殷栀子。
表弟写信来询问我们的进展,我只是避而不谈。
真是可悲,就差那么一点点。
隔一段很久的时间,表弟回来,父母请客吃饭,广发帖子,栀子也来了。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我很感慨,她身边有一个男人,很矮,年纪很轻,但已经长了一圈啤酒肚,更穿看一件贴身t恤,整个人看上去,就好像怀孕五、六个月似的,大家介绍他,说他是个脑科医生。
我心想,已经找到对象了,真快,看样子我自己真得加把油才是。
栀子出乎意料的沉默,没有说什么话,那位脑科专家一窥伺到麻将桌子有空缺,立刻坐下,不顾三七二十一,就霹雳啪啦的打起来。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她把一杯茶转过来又转过去。
我说:“别来无恙?”已经有半年了。
她淡淡笑笑。
“许久没见,”我说。“大家都忙。”这也是事实。
她不答,但是也没有拒人千里。
那边麻将桌子上赢出一副双辣,那个啤酒肚大叫起来,兴奋莫名。
我皱上眉头,天真的我,还以为所有的专业人士都值得尊重。直觉上我不喜欢这个人,并不是说年轻的医生不能打麻将,而是我真的不喜欢这个人。
“男朋友?”我问栀子。
她看我一眼,不答。
忽然之间我以熟卖熟,装得很平静的说:“跟这种人在一起,有什么幸福?”她抬起头来。“他与我,跟幸福有什么关系?”我镇静一点,大概还有得救。
“星期二、四、六约你,说不定一、三、五约别人。”她微笑。“那么我二、四、六约的是他,一、三、五也约别人,彼此彼此。”“他受得了你的壤脾气?”“坏脾气?谁说我有坏脾气?哈哈……”她声音很冷。
我与她没说到三句话,便像猫那样的把毛竖起来,摆出一副斗争状,我暗暗叹口气,咱们的生辰八字不合。
我说:“我总是关心你的哩。”“是吗?”她问。“偶然在公众场合见面,问候一、两句,甚至探听一下私隐,这叫做关心?”我又沉默,一贯的坏脾气,教人下不了台,结果只好跟啤酒肚在一起。
尽管他是啤酒肚,客观条件也比我好。
我应该即时走开,但不知怎地,还留恋在她身边。
表弟过来,坐在我们两人中间。
他说:“不知如何,约瑟的肚腩越来越大,再不运动,真得当心。”“随他去,”栀子说。“讲来讲去讲不听。”语气亲昵。
“叫他跟家宁学太极,最灵光。”我立刻说:“最近一下班像死过去似的,累得什么都不想做。”“还有,叫约瑟有空别老坐麻将台。”表弟又说。
我笑。“你别老批评人好不好,各人有各人的自由。”表弟忽然说:“我在明年初就要做爸爸了。”我一愕:“恭喜恭喜。”我的天,才二十三岁。真是个孩子生孩子的世界。
表弟面孔上也没有太大的欢容。
我说:“还没问你,这次回来是干什么?”“哦,走走而已。”表弟不愿说。“我去那边看看。”他走开后,栀子说:“你问他干什么?人家在美国待不下去,才过来投靠岳丈的,很不光彩。”“他父亲几十幢房子收租,投靠岳父?笑话。”我不信。
栀子冷冷的说:“这世界上的笑话原来是很多的。”“以前我不相信,]我冷笑。“此刻也不由得不信,譬如说没到三十岁就长肚子肉,多笑话。”栀子不怒反笑。“别人身上的肉,关你什么事?”我仍然冷笑看。栀子却搬了椅子,坐到那医生的背后,看他打麻将。
表弟把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问:“一点进展都没有?”“别提了。”“她说你嫌她这个嫌她那个。”表弟说。
“我有什么资格嫌人?”我赌气。“她或者肯为你改良性格,”表弟笑。“但不是现在,家宁表哥,别忘了权利与义务相等,你要额外留神,切忌需索无穷。”
“你这小子,说起我来了。”我问:“你自己到底怎么样?”
“老婆不肯在外国生养,说太辛苦,只好回来。”
我纳罕。“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笑话?不晓得多少人挺看大肚子往外国跑去生养,图拿个什么国籍,你们反而回来。”
表弟说:“一言难尽。”
“现在住岳父家?”
“可不是,正在彷徨,找房子呢,又不一定在此定居。”
“回你老头子家住才是正经。”
“老婆不惯我父亲那寒酸劲,冰箱裹连一个水果都没有。”
“姨丈真是丢人。”我也很气愤。
“还有,老佣人架子好比太婆,叫她去倒一杯水,她都给你来个不瞅不睬。”
“你妻子当然很不满意?”
“那还用说吗,她想像得太好,满以为我父母会视她如己出,”表弟苦笑。“谁知待她像个陌生人。”
“她把事情看得太容易。”
“也没法子,嫁随,”表弟说。“此刻她若有一种被骗的感觉。”
人家夫妻间的事,我不便发表太多意见,就此打住。表弟说:“家宁表哥,如果我是你就好,你能干。”
“能干有什么用,照样娶不到人。”眼光很自然的落在殷栀子身上,她一本正经地看啤酒肚搓麻将,气死人。
“表哥,”表弟笑。“你要是喜欢她,不妨略微低声下气。”
“我肯退一步,人家也不肯。”我把头转回来。
“女孩子都心软,只怕你一步也不肯退。”他说。好家伙,结婚才半年,就成为女性问题专家,吃不消。
我酸溜溜的说:“你别急,总有人会嫁你表哥这个穷措大。”
“未必。”表弟直笑。“你别说,现在略微出色的女孩子非常难追求,所以我糊里糊涂的结婚,也未尝不是好事,父亲还生我的气呢:他就孢孙子了,总比一些人,与女朋友一走就走七、八年。”
表弟忽然长大了,絮絮的道起家常,有一股住家男人的味道,我又替他难过起来,像他这个年纪,原应朝气勃勃才是。
我“嗯”一声。“连挂看啤酒肚坐麻将桌子的男人都有人要,我担心什么?难道医生两字真有无限魅力,女人听了发软蹄?”
“你是指约瑟?”表弟含笑。“约瑟并没有女朋友呀,他家人都急得不得了,医生这行业不错,是有前途,可是他家并没有资产给他开诊所,他在公立医院中捱更抵夜,收入非常普通,你吃什么隔壁醋。”
“可是自有人趋之若骛。”我没好气。“谁?”“那朵栀子花。”我说。“还有谁!”
表弟明白了。“你这个笨蛋,神经病,难怪一整个晚上像吃错药,真是十三点搭错线。”他笑。我不作声。“约瑟是栀子的亲弟弟,你这混球!”
“什么?”我跳起来。“亲友间交际应酬,你从不出来,谁是谁你都没弄清楚,你只认得你自己的爹娘。”
“啊,啤酒肚是她弟弟。”我错愕。“你说话当心点,别得罪未来大舅子,我不同你说了,我自己的烦恼过顶呢,失陪。”
我的气渐渐平下去,以栀子的脾气,她为何不说明呢?居于一种骄傲吧,很多女人认为只要爱得足够,男人们会拚了命来争取她们,她们是有夫之妇也不妨。这是古老思想,现代的男人也并不那么罗曼蒂克,最主要是已经把时间、精力都用在事业上,一下班累个半死,哪还有功夫同女人闹花样。我也该检讨自己的态度,别老一副吊儿郎当地有没有她都照样过日子,然后见了面就唇枪舌剑。
开席的时候,我故意挤到她身边去坐。她一整个晚上都不睬我,我却一直替她布菜递茶,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搭在她的椅背上,同亲友表示名主已有花,承让承让。
散席后我抢著替她取了外套,紧跟在她身后。“你干么?”她斥责我。“你有完没完?脸皮太厚了你!”我打躬作揖,仍然不开口。
“你别以为耍软皮蛇就行得通。”她杏眼圆睁。
我说:“咱们之间的误会自一顿酒席开始,又在一顿酒席结束,不是很好?”“好是好,可惜我连啤酒肚都约会,没有幸福。”她悻悻然。
我跟在她身后不出声,死忍著一道气,小不忍则大乱。
走了近半条街,她终于转过头来,叹口气。“你忍得了我的坏脾气?”谢天谢地,我百忍成金。
我摊摊手。“我相信你会改,只不过不是现在。”她笑出来。“你倒是有信心。”我连忙上去挽住她的手臂。“都大半年啦,”我说。“人家都结婚了。”
她本来想抢白我,但终于忍住,男女之间,讲的是缘分,咱们这一段的缘分终于到了。
伤健:
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天气非常的好,我推开窗户,就看见他们两兄妹,哥哥坐在轮椅里,妹妹推著地走,两个人长得那么相像,一看就知道是同胞,我感觉到非常诧异,我们住在游人不常到的郊外,这么说来,他们竟然是新搬来的邻居了。
我没有与他们打招呼。
但凡搬到这里来住的人,都是为了避热闹,如果我贸贸然冲上去大声问候,未免太过唐突,故此我只在窗口站了一会儿,就回书房读书。
我到姨女家来住,是为了做一个报告,家在市区,不能专心一致,故此暂来这里用功。
偌大的屋子,就是我跟群姐两个人。
群姐与我一起吃早餐。
我问:“邻居搬来了!”
“是的,姓万。”群姐说。
“是两兄妹吗?”我到底遮掩不了好奇心。
“哥哥叫万达,妹妹叫万里。”
“多别致的名字。”
“隔壁那座比我们这里还大,不知两个年轻人如何打理,况且哥哥还坐轮椅──多可惜。”
我连忙安慰群姐,“.没有关系,现在的人残而不废,一样可以做一番事业。”
“嗯。”群姐点著头。
“嗳,群姐,中午做我爱吃的炒三鲜如何?”
“中午我出去替你买更好的东西回来。”
“什么东西?”
“刚上市的大闸蟹。”
“哗,”我开心得几乎昏过去,“群姐,你真是个大好人!”
“有得吃就把人认好人?表小姐,你做人要当心。”
我大笑。
我性情好动、调皮、活跃,到了乡间还是停不下来。十点多群姐到城里去,我就放下书本,沿溪涧散步。
没走多远,就看见那个姓万的男孩子坐在轮椅上钓鱼,他妹妹不在。
是他先向我点头的,我心释然,既然人家主动,大家不妨多个朋友。
“我知道,你叫万里。”
他微笑,“不,我是万达,妹妹才叫万里。”
“对不起。”我拍拍脑袋,在他身边坐下。“鱼大不大?”
“还没上钩,听张伯说是大的。”
“张伯是谁?”
“我们管家。”
我就蹲在他身边,不愿意离开。
谁不怕寂寞,我是生根的城市人,静了数天,有说不出的难过──虽然在城市,我也不是天天非到的土高去的人。
万达看我一眼,他像是非常明白我的样子。
不知怎地,他有股平常人没有的气质,并且一脸平和信实,一看就知道是个大好人,和蔼可亲,换句话说,你可以相信这个人,把他当大哥。
“尊姓大名?”他问我。
“他们叫我小云。”
“有心事?”
“要做报告,心思不能集中。”我索性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的蓝天白云,“天气真好。”我赞叹。
他会心微笑,彷佛洞悉了什么。
我无故涨红了脸。
有脚步走声,万里来了,她与哥哥一般长着圆脸与大眼睛,看上去精神相,见到我,她只扬扬浓眉,并没有太大的意外。
万达为我们介绍。
她说:“一起吃东西吧。”
我一听到有吃的,也顾不得了,马上精神抖擞。万里自一只藤篮里取出各式乳酪与白酒,还有特别的水果与沙律。。
这些东西一直吃不腻,我梗放怀大嚼起来。
我简直忘了大闸蟹,直到司机老李来寻我。
他笑着说:“表小姐,蟹在叫你呢,蒸老了就不好吃,这两位先生小姐,也一齐来尝尝新吧,我们已经照会府上的张伯了。”
万家兄妹大方的接受邀请,妹妹推着哥哥上门作客来。
群姐一见到我就责怪,“表小姐,你在什么地方喝得脸红扑扑的?我特地替你买了半斤陈年绍兴花雕送蟹,熨熟了在那里。”
我抱歉,“人就是这样被纵坏的,我在别处已经吃过了。”
“这孩子。”群姐又去招呼客人。
万达、万里似扪。斯文,但又不见拘谨,一边谈笑风生,我好欣赏他们两个。
万达说:“趁热吃这个蟹黄。”
万里笑说:“不知怎地,我老觉得吃蟹十分奢靡。”
我说:“是受红楼梦影响,一顿蟹吃了穷人整年的粮。”
万里说:“或许是,”她根风趣,“所以有种犯罪的感觉。”
我被两种酒一粮,顿时晕头转向,群姐笑我没有酒量又要拚命喝。我往沙发上一倒,也不分辩。
群姐说:“你不招呼客人了吗?”
“原谅我失礼。”是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是傍晚,群姐笑说:“来,喝杯热茶醒醒。”
我叹一口气。
“万少爷小姐请你过去吃饭。”她说。
“我要写功课。”
“不急在一时呢。”重姐说:“心情不好,更不应关在屋内,出去找朋友说说话,散散心。”
“为什么每个人都知道我心情不好?”我懒洋洋地问。
“表小姐,你全身的感受都写在面孔上,谁看不出?”
我讪笑。
万达推着轮椅来看我醒了没有。
“醒了醒了,”我不好意思,“我喝醉了从来不声不响,一定埋头大睡。”
他幽默的说:“酒品好得很呀。”
我推他过去吃饭。
万宅布置得古色古香二堂旧酸技家俄,蓝白二色作主色,有种清爽磊落高贵之气。小菜很清,据说是张伯最拿手的几味,我肚子正饿,吃了两碗饭,放下筷子,忽然悲从中来,跟万家兄妹说:“在旁人眼中,我不知算是猪猡还是算人──睡了吃,吃了又睡。”
他们忍不住笑。
万达说:“心情不好,是这个样子。”
饭后万达建议下棋,我没心情,万里去写长信,我跟万达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振作一点哇。”他说。
“没法度,悲观。”
“是感情的问题吧。”他猜了个不离十。
“嗯,人家不要我了,只好躲在乡下来避窘。”
“于是喝醉酒?”他通情达理地笑。
我长叹一声。
“有很多事比爱情更重要呢。”地劝励我。
“是吗,说来听听。”我没精打采。
“健康、自由、工作、亲友、嗜好……”
“但十多岁的人还是认为爱情价最高。”我用手托着下巴。
“你几岁,小云?”
“廿一了,老天真。”我嘲弄自己。
“就是呀,还不长大?”他又鼓励我。
我不响。
“是同学吗?”
“同学的哥哥。”我倾诉,“喜欢公主型的女郎!而我,偏像个野孩子。”
他伸手在我鼻子上一点!“野孩子更可爱。”
“是吗,不是说着逗我开心?”
他笑,“我与妹妹一起来渡假,一个月后要返回市区,你超着写功课之余,多多过来玩,可好?”
“你们陪我?”
“你也陪我们。”
我欢呼。
就这样,我们成为很接近的朋友。朋友这件事是很奇怪的,投缘的话,感情一日千里。万民兄妹性格光明可爱,我们很快就成为最谈得来的知己。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万达,他自小困在轮椅上,不但没有丝毫气馁或是灰色的思想,却比常人更乐观、努力、温暖、能干,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有志青年。
渐渐──不需要很久──大家都忘了他跟我们有什么不同之处,因为他是那么活跃,尤其是游泳的时候,谁也看不出他跟常人有什么不同。
第三个星期,姨妈进来瞧我。
她闻间问起:“功课如何?”
我答:“很好哇,报告进展得很快,早上做三小时,下午做两小时,灵感汹涌而至,止都止不住,如无意外,下礼拜可以完工。”
“咦,”她说:“看上去你是康复了,什么事也没有。”
“我什么时候病过?”我抗议。
姨妈会心微笑,“有种流行症,叫失恋。”
“早过去了,现在我有新朋友。”
“是一个叫万达的男孩子吗?”姨妈问。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
“谁说的,那个奸细?”我责问:“群姐?”
“小云,那位万先生,听说腿不大好。”
“是,他是伤残人土。”我说:“又如何呢,做朋友,不应怀着势利眼,他比我们更活泼乐观勇敢。”
姨妈说:“小云,我是势利的人吗?”
“你不是,姨妈。”
“对呀。听说人家对你很好。”
“朋友嘛。”
“小云,你也不小了,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不一样的,所谓普通朋友,止于吃喝玩乐,人家对你这么关心,花那么多时间在你身上,显得不简单。”
我心虚,一我们也不过是吃吃喝喝。”
“群姐说万少爷对你有好感。”
“群姐的一张嘴!”
“你打算跟人家有进一步的发展吗?”
“姨妈,这样太不公平了,谁知道将来的事呢。”我反辩。
“你愿意与万先生有将来吗?,抑或超着这个失意空档,与人家来消遣消遣?你瞒不过我,小云,自小你是一个顽皮的孩子。”
我低下头,“我们会永远做好朋友。”
“那么好,你与他就维持朋友的距离,别太亲热,引起人家谈会。”
我很生气,“姨妈怎么忽然把我说得像只狐狸精。”
“真的。”姨妈叹口气,“人家孩子怪可怜的,虽然说伤健平等,那不过是很浮面客气的说法,真的要你陪少了一条腿的人吃饭睡觉,那又是另外一件事,你有那种爱心与忍耐吗?”
但我用双手掩起耳朵,“我们不过是朋友!”
姨妈也不悦,“你这个孩子怎么揽的?一句好话也不要听!”
她吩咐群姐几句,便回市区。
我连群姐也迁怒,“假仁假义!”我说“虚伪!”
“表小姐,”群姐不怨反笑,“我可是看看你长大的,你怎么说我!我都不生气。”
我坐下来,问自己,对万达有好感,是否为了心中空虚?抑或他自有可取之处?
两老都是对的,谁不寂寞呢?寂寞是世界性的恶疾,人人都患有某一程度的寂寞症,而万达实在是个好伙伴,他温柔,耐心、体贴,毫无疑问,对我特别的好,我当然喜欢接近他。
至于将来,我可没有考虑过跟任何人有将来,这也不表示对万达不公平,如今还有
谁会在廿一岁结婚生子?姨妈如此质问,对我来说,太不公平了。
也许她是想我注意万达的感情发展,别粗心大意的伤害他。
对了,我确是一个比较粗线条的人,很多时候不知轻重,举止放肆,引起别人误解。
姨妈还是对我好。
以后我确要小心留神才是。
第二天万里来找我出去野餐,我的态度就没有那么放,比较拘谨。
万达是个最细心的人,他马上发觉了,便笑问万里:“小云在今天闹情绪?”
“没有。”我心中憋得要命。
“怎么回事?忽而象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万里也取笑我。
我不出声。
万里说:“我忘了带录一日带,回去拿。”她站起来走开。
我紧张的问:“她为什么要制造机会让我与你单独相处?”
“别多心,小云,她不过是觉得你或许有话要跟我说,她在一旁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大家都是朋友。”我努力分辩。
“但你一直比较听我的。”万达光明磊落的说。
我的疑困渐渐消散,人家真正不过把我当一个朋友。也许万达认为失恋者才是残废者,也许姨妈太多心了。
“她不是要故一意制造机会让我们多倾诉吧?”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万达哈哈大笑。
我说:“我们是好朋友。”
万达凝视我,“你怕什么,怕我向你求婚?”
我涨红睑。
“你别慌,我不是那么冲动的人。”他说:“正如你说,我们是好朋友。”
“万达──”我非常抱歉。
“别再说了,”他微笑,“省得越描越黑。”
我没趣,站起来回家。
我是一个自私的人,不知道是否一次失恋令我学乖,我想得到,但又拒绝付出。不花任何代价留着万达。
那一天我居然食不下咽。我!
那篇报告则差一截尾巴,吊在半空。
我恨死自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点都不会处理感情。
第二天,我睡得胡里胡涂,群姐来推我,我睁开眼睛,看到她一脸的笑容:“来,表小姐,来看,万少爷的女朋友好漂亮。”
我张大嘴问:“他有女朋友?”
“是呀。”她一副安慰相,“原来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我不解,“重姐,万少爷有什么不好,你不喜欢他?.”
群姐不好意思,转侧头。
“你嫌他残废,是不是?”
“我是看看你长大的,表小姐,我是个老派的乡下人,我只希望你能嫁一个如意郎君。”
“现代的女人在嫁人之前可以拥有许多男朋友。”
群姐吃惊:“表小姐!你可别学那些女人!”
我爬到窗口去,“他的女友在何方?”
“在草地!看见没有?”
看见了。
哗!是个公主型的女郎。
她为他在推轮椅。
人家足有两点三公尺左右高度,穿着运动装,长发、苗条、美艳,身材面孔都像世界小姐。
我瞪大眼,傻掉了。
妈的。比起她,我像只丑小鸭,而最穿的是,这么美的女郎都不怕跟他做朋友,而丑小鸭与她的家人都忙着拒绝他。
柱作小人。
我气馁,重重跌在床上。
男女之间根本没有普通朋友可做,谁肯毫无代价地对一个人好呢?
我瞪着天花板。
群姐安慰我:“表小姐,你怕找不到男朋友?”
我惋惜说:“万达的气质是难能可贵,可遇不可求的。”
群姐也默认。
这时候楼下有人叫我:“小云!小云出来玩。”
“你下去吧。”
我无精打采抓起外套!踏进球鞋里。
万里兴高采烈的说:“小云,多认识一个朋友,这是莉莉。”
我强颜欢笑地点点头。
“万达说:”小云很情绪化,心情不好的时候面如玄坛。”
那美丽的莉莉笑起来如朵风中的玫瑰花,“别这么说,人家会不高兴的。”
“不要紧!”万达说:“她性格像男孩子,很光明磊落。”
我啼笑皆非,撑起了腰,半晌作不得声。
活该,不是老对牢他口口声声说只肯维持朋友关系吗?报应立刻来了。
万里马上向我挤挤眼。
美丽的莉莉说:“我喜欢像男孩的女孩子,通常不那么小心眼,容易做朋友。”
他们三个人一唱一和,热闹得很,本来我的角色被莉莉取代。
是我自己拒绝演出,我能怪谁?
“今天晚上我们露营,怎么,参加吗?”万里说。
莉莉笑,“我最怕露营,第二天头发打结,梳都梳不直,很可怕的。”
我一向喜欢户外活动,但这次却作不了声。
万达问:“你呢,小云?”
我摇摇头。
莉莉转动他的轮椅,把他推回屋内。
他们走得老远的时候,我还听见他们说:“……小云……小孩子时叫小什么小什么怪可爱的,年红一大还背个孩子气的名字……”
立刻批评我!太不给面子了,我心灰意冷,什么友谊都可以立刻反脸,我们认识不过短短一个月,算什么一回事?
我这个人的最大缺点是过份热情澎湃,所以连姨妈都赶了来教训警告我。
那莉莉想挤我出局呢,岂有此理。我握着拳头想,人家上门来欺侮我,我应该反击才是。
傍晚我过去找万家兄妹,看见他们在走廊中点着蚊香,一脚给我熄了,这里根本没有蚊子,一定是那莉莉娇纵。
张伯同我说:“田小姐,他们都在书房里。”
是的,在书房里讨论英国十八世纪诗人的作品。
偏生我对英国文学一点兴趣也无,插不进嘴。
为什么不谈红楼梦呢?这本书我最熟。
我咳嗽一声,“为什么不谈红楼梦呢,水浒传也好。”
莉莉枪着说:“太古老了。”
“什么古老?”我瞪她一眼,开始刺激她,“中国人不懂中国学问,简直笑话。最讨厌有些人以不懂中文为荣!”
莉莉脸上一块青一块红。
我逼着万达承认:“是不是?”其实我很少这么卑鄙。
他尴尬。
万里掩着嘴笑。
大家都穿着牛仔裤,偏偏莉莉穿长裙子,她有习惯一边说话一边走路,我伸脚踩她裙角,引得她差点摔倒。
她忍不住维持那娇艳的风度,便冲看我说:“你这个乡下人,到底干什么?”
我连忙转过头去寻找,“乡下人!乡下人在哪里?”气得她几乎哭出来。
莉莉急急回房去,万里边笑边去安慰她。
我终于与万达单独在一起。
我尚诅咒:“放一把蜘蛛,四脚蛇进来咬死她,”
“真毒。”万达诧异,“你怎么了!小云?”
“长恨这种做作,扭扭捏捏的女人,风一吹会倒下来似的,”我狠狠的说:“媚狐子!”
“太不大方了,大家都是朋友嘛。”他说。
我瞪他一眼。
“你的占有欲太强,小云,自小被惯坏的,是不是?”
万里出来说:“莉莉气得什么似的,说立时三刻要回市区去。”
万达说:“我要看看她。”他进去。
万里说:“不知怎地,她被蚊子咬得一块一块,明明点了蚊香,怎么揽的?她最怕蚊咬。”
我乏味的坐下。多么幼稚,我又失态了,为什么不能事事听其自然呢。
万里问:“你怎么了,小云?”
我疲倦的抬起头,“我也不知道,我猜我是妒忌成狂了。”
她不响。
“短短一个月上我嘲笑自己,“我就想霸占着你们。”
万里说:“大概你不大喜欢那样类型的女孩子。”
对,说到我心坎里去,我是不喜欢那样的女孩子,像小公主一样的珍贵,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已经败过一次在她们手中,现在看样子又要再失败一次。
万里问:“你为何息得患失?小云,告诉我?”
我不响。
“那么去告诉万达。”
“万达现在怎么会有空?”
“待会儿他出来,我叫他来找你。”万里说。
“我先回去。”我说。
我回到家里,才洗一把脸,万达就推着轮椅来了。
“快快教训我吧,我洗耳恭听。”
“是你弄熄了蚊香吧。”他笑,“干吗这么恨莉莉?”
我睁大眼,不知如何回答。
“小云,你有什么心事?”他问。
我静静的说:“我不喜欢你同莉莉在一起。”
“做朋友不可以这么自私。”
我撒赖,“那么我追求你。”
他微笑地擦擦鼻子,“你家人不满意我少一条腿。”
“那怎么办?”我失望的问。
“别心急,我们再做一阵子朋友,慢慢观察对方。”
“再观察下去会有更多的莉莉娜娜玲玲。”我吃不消。
“小云,我相信我是了解你的,你刚经验过一段不愉快的感情,所以失去自信与安全感,因此要急急霸住一个人,是不是。”
我听了这么衷心话!眼泪汨泊流下来。他替我擦掉。
“别担心,小云,你会痊愈的。”他拍我的背,“别操之过急。”
我急急点头,“你原谅我吗?”
“当然。”他说,“好好睡,我回去了。”
我点点头。
“我们明天见。”他说。
是的,我们有许多明天。
桌球室:
幽暗的地下室,放著一张张撞球台子,充满烟雾,这是我的家。
我的生意很简单,便是开著撞球室,招待客人来玩上一、两局,收取租金,等打烊之后,我与清洁工人便负责清理场地。
我这里地方乾净,很多学生都乐意上来,人杂管杂,但是因为与警方关系良好,所以从没出过事。
除了几具售卖汽水、糖果的机器外,地下室就只有计分架,经理室后面是我小小的睡房兼厨房。
我生活得很清苦,没有娱乐,没有女朋友。
但是我自给自足,不算太坏,我又没念过太多的书,算不得学问渊博,能够找到口饭吃,又自己做老板,实在是不错。
生活并不枯燥,撞球室内之风情够你瞧的。
昨日来了个美艳女郎,长发梳尾巴,穿低胸紧身t恤、短裤、高跟拖鞋,哗,连十五、六岁的男学生都瞪大眼朝她看,有些人更吹起口哨。
她租桌子,要与人赌球。
我上去说:“小姐,我们这里是禁赌的。”她风情万种地燃起一根香烟,跟我说:“我不会在你这里收钱。”我赔笑。“在我这里放盘口亦不可。”她飞来一个媚眼,这个女子邪管邪,可真的美貌。“老板,真的不行?”我摇摇头。“消遣则可,赌博不可。”“若果我羸了你呢?”她向我挑战。
我说:“我不会玩撞球。”“唷,老板,你不会玩,开这个地方来干么?”观众哄然大笑。
我正颜说:“我开来做生意。”有一个男孩子的笑声特别响亮,他步向前来说:“小姐,我与你玩一局,消遣一下,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那女郎并不介意别人吃她的豆腐,嚼著口香糖,使与那男生玩起来。
我摇摇头。
老实说,由我亲自下场,也未必胜得出。
美女、孩童、老人走江湖,没有三、两度散手,如何站得住脚?这个年轻人还作梦呢。
果然,不到一回合,那男生便败下阵来。
那女郎得意洋洋地站著,气定神闲,不愧是高手。她用的手法很含蓄,并不一下子取胜,老使对方认为尚有机会反击,最后便输得一败涂地。
我看到他们在我门口数钞票,那女郎再进来的时候,我便说:“小姐,请你走,我不欢迎你。”她一怔,随即笑。“老板,何必拘谨?”“为什么不到别家去?”“你这里学生多。”她很坦白。
我说:“你的意思是羊牯多。”她媚笑。“老板是明白人。”“我不欢迎你,快快走。”“老板何必丁是丁,卯是卯。”我看著她。
“好吧,”她晓得我不是好惹的。“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说:“你别在我这里搅局便可,我们照样是朋友,贵姓大名?”“曼露,老板呢?”“伍岳。”我与她握握手。
“唉,”她笑。“三山五岳人马,轻视不得。”我笑。“你知道便好。”“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老板。”她也笑。
这个女郎一张嘴真会讨人欢喜,我感喟的想,跑江湖不简单呵。
“有空来坐。”我说。
她扬起手,同我说再见。
她以后没再来玩撞球。不过有空却来喝杯咖啡。
在外头走的人都知道,多个朋友便是少个敌人,没朋友不打紧,多敌人可吃不消。
所以我很给她面子,因为她晓得做人之道。
曼露的身世也是个谜,能干得很呢,自撞球室到撞球室,她便维持了生活,而且活得不错,永远化妆鲜明,衣著动人。
你别说我不佩服她。
那些小男生看到她,像是中了蛊似的,为她著迷。
而她那手球技,也出神入化。
曼露常常说:“老板,我们几时来一场?”我微笑。
“真人不露相,嗳?”她会向我挤眼。
“别告诉我不会玩。”她笑。
我说:“我的确是不会。”“老板真会开玩笑。”她补一句:“逢人只说三分话。”我有点歉意。
但到底我们只是泛泛之交。
况且她的对象只是那些穿校服的小男孩子,不是我。
那日下午,我在吃自己做的三明治与咖啡,有人推开撞球室的门进来。
我抬头一看,是个小女孩,十七、八岁,穿著时髦的短裙子,长得清秀脱俗。
“找谁?”我问。
“楚文青有进来吗?”“谁?”我笑。“我不认得这里客人的名字,相貌是记得的,你形容给我听?”“他这么高,瘦瘦个子,是k学校的,脸上一颗痣,长得很英俊。”“呵,叫楚文青?”我当然知道这个男生,他就是跟曼露赌球那个小子,现在还在她身边转来转去。
原来是他。
“你找他什么事?他常常来。”小女孩咬咬嘴唇。“如果他来的话,你就说,小玲找他。”“你是他的什么人?”我问。“是妹妹?”她的脸马上红起来。
我明白了,这年头的女孩子早熟,很快就找男朋友。
我替她惋惜。那个姓楚的小子不是好人,看得出来。
“他来的时候,我同他说一声。”我应允。
“他什么时间到这里?”我说:“没有一定,大概放学时分,你呢?你怎么不上学?”“我早已退学。”小玲低下头。
“为什么?”我讶异的问。
“家境不好,要我出去做工赚钱。”跟我一样,我想。
“我可不可以在这里等他?”小玲盼望的问。
“不必浪费时间,谁也不知道他来不来,你先回去吧,我会代你说一声。”小玲羞怯的说:“谢谢。”“不客气。”我说。
她走了。
当日楚小子并没有来。
第二天中午时分,小玲又来了,很明显,她只有在午饭时候才抽得出空档。
我给她一客三明治。
“还没吃午饭吧?来,别客气。”她焦急的问:“他有没有来过?”“没有。”我说。“你找他找得很急?”她点点头。
我不便问她太多。
“老板,我常来麻烦你,不好意思。”她说。
“没关系,我是开店的,任何人进来,都受欢迎。”“文青跟我……走了有两年多,我们本来几乎天天见面,最近这一、两个月,很难找他,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的头垂得更低。
我不响。
“对不起。”她的眼泪淌下来,连忙用手抹去。
我递手帕给她。
她站起来,奔出去走了。
那天傍晚,楚小子来撞球室,他身边是曼露,两个人有说有笑,轻松得很。
我向曼露打个眼色。
她向我走来。“找我,老板?”我说:“曼露,你这么大个人了,跟这种小伙子泡,有什么味道?”曼露眼睛一亮。“老板,你不是吃醋吧?”她娇媚她笑。
我啼笑皆非。
“怎么,只要你一句话,我正眼都不看这种小子。”她说看眨眨眼,这个曼露足有一千种风情。
“真的听我话?”我笑问。“那么我要请你帮帮忙。”
“什么忙?”
“你最近跟姓楚的走得很近?”
“他付学费跟我学球。”
“人家是有女朋友的。”
“关我屁事。”
“曼露,说正经一点,人家小女孩子好伤心呢。”
曼露不悦。“我也做过小女孩子,那时侯不见得有人为我担心。”“曼露,你大人有雅量。”“我是个跑江湖混饭吃的女人,不懂这些仁义道德。”
“曼露,”我只好哄著她。“你方才不是说帮我忙?”
“我不晓得是这种事。”
“男人要多少有多少,你何必要这种小后生?”
“男人确是很多,但是我可没有追到你呀,老板。”我尴尬地笑。
“怎么,对那小妞有好感?”
“不是这样说,助人为快乐之本哩。”
她悻悻然。“我更加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你帮她不帮我。”
“你有办法。”我赔笑。
“我不见得拿你有办法。”她又兜回来。
我很为难。
她似乎句句话语带双关,表示对我有意思,但我走遍大江南北,何尝不晓得这种场面话半真半假,作不得准,没有什么诚意。
作为一个暂时息脚之地,她得留下来一年半载,这段日子一过,她又不晓得该到哪个埠、哪个镇去混了。
这种野玫瑰是留不住的。
“真的不给我面子?”我问。
“老板何必为这种小妞操心?”她索性走开,回到那个小子身边。
我为之气结,这样连消带打,便将我的要求推到凉快处去搁置,高手即是高手。
我看不顺眼,拉一拉那楚姓小子。
他讶异地间:“什么事?”“小玲来找过你。”“她?”他一愕。“找我干什么?””说好久没见过你。”“我没空。”他很不耐烦。“叫她少噜苏,我又不是她丈夫,乱忙一通干什么?”我倒抽一口冷气,退回我的小房间,低头不语。
也许我已经老了,竟管起这种闲事来。
世界上每个角落都在进行著这种悲欢离合,我要管也管不了那么多,真是太多事。
但当小玲再上来找我的时候,我就原谅了自己。
是因为她纯洁的外表与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
大眼中的痛苦、哀伤、失望,感动了我,所以使我挺身而出,与曼露谈判。
我静静同她说:“小玲,别难过啦!另外找更好的人吧。”她听了我这句话,也没说什么,眼泪如潮水般涌出来。
我叹口气,站起来,避开去。过很久,转过头来,她仍然在那里哭,也不发出声音,只是流泪。
我实在不忍,最受不了年轻女孩子伤心。做女人已经够苦了,像曼露,到底已经炼得铜皮铁骨,也不要去说它,青春无知的时候,应该高歌起舞,像小玲大好年华,应当开开心心我不忍地走过去。“好啦好啦,待我来替你再想想办法。”她一听这话,如获得救星般,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我也不知如何替她想法子,但至少止住她的眼泪再说。
我把曼露约来喝咖啡。
她穿了一套唐装衫裤,非常美艳奇情,这身打扮走到街上,吸引的目光一定比法国时装为多。
我吸口烟喷出来,说道:“杀鸡焉用牛刀。”
“说什么?”她睁圆双眼。我笑。
“又说什么难听的话?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她瞄著我。
我不敢复述。
“长得这么好,应该趁早找个正主儿,从此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她打个呵欠。“这些话好不闷人,十五岁那年,我妈已经对我说过了。”
“听不入耳?”
“我嫌人时,人亦嫌我。”她说。
“你若慢慢找,总有机会。”
“平日为口奔驰,谁还有这种兴致?”
我沉吟。
“说来说去,是劝我离开姓楚的?”
“你是明白人。”
“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有空理这种事。”
我按熄香烟。“我也奇怪,昨夜作梦,梦见故人,我才明白过来。”
曼露问:“她像你初恋的女朋友?”
“是。”真聪明。
“多少年前的事了?”
“当我心还柔软的时候,足有两百年。”
曼露并没有笑,她脸上现出一丝痛苦的表情。
“怎么?也触动你的回忆?”我问。
“谁没有回忆?”
“我决定帮她一个忙。”
曼露扭动腰肢,走到窗前。“告诉她,那个姓楚的并不是什么好人,她对付不了他。”
“人家也走了两、三年。”
“不见得我一走,他便会回到她的身边。”
“你怎么知道他不肯?”我说。“你死缠著他。”
曼露冷笑。“我缠他?”
我又说错了话。“对不起对不起,他缠你,好了吧?”
“反正与你无关。”
我一点办法都没有,看著她白瞪眼。
曼露“噗哧”一声笑出来。
她并没有即刻站起来走,慢慢的喝著咖啡。
这个下午天气很好!撞球室内三三两两的学生正在悠闲地玩球,有一丝阳光照进来,整个球室显得温柔了。
曼露问:“你又是如何做起球室老板来的?”
“没读过什么书,又有点小积蓄,随便做些小生意。”
“老板当年名震撞球室,谁不知道?何必谦虚?”
我不动声色。“那时你还没有出世。”
她唏嘘。“我也不小了。”
“到底还似一枝花般。”我是由衷的。
“是吗?”她也笑。
“你呢,谁教你这一手球艺?”
“家父。”她说。“自小跟著他出出入入撞球室,每天与人赌两局,赢到钱拿去喝酒,他很少输。”
“你也很能干。”我说。“得乃父真传。”
“老板过奖了。”她说。“哪及你一半。”
“真的,”我说。“我要是玩,一定败在你手中。”
“开头还不承认会打球呢。”她取笑我。
我讪讪地。
“要不要赌一局?”她问。
“赌什么?”我一怔。“我是小本经营,哪赌得起?”
她不悦。“老板也太小心了,什么事都有言在先,不一定要赌钱,是不是?”
“那赌什么?”
她双眸凝视我。“如果我输了,以后不在这地头出没,将姓楚的交还给你,如果我赢了,你不得再噜苏我,要任我在这里设局。”
我轻笑。“这简直是踢馆!”
“正是。”
“为什么把事情闹大?”我希望尚有挽回。
她说:“这是你救你那宝贝小女孩的一次好机会。”
曼露说得对,真好,这是一次好机会。
我喃喃说:“我好几年没碰到球杆了。”
“宝刀未老。”曼露说。
我不禁技痒,取起球杆,在桌边作势射球。
曼露喝一声采。“好!龙行虎步,果然有气势。”
我转头笑。“你这小妞,一张嘴恁地讨人欢喜。”
她也眨眨眼笑。“如何?”
“下个月一号晚上七点,你到我这里来。”我说。
她一怔,随即得意地点点头,脸上发出神气的光彩走了。
我要赶紧练起来才行。说句不好听的话,曼露在明,我在暗,我对她的实力有两、三分了解,而她对我,却靠猜测。
不过话得说回来讲,她输给我伍岳不打紧,相反地我如果输了给她,以后就不必混了。所以我也不能小窥她。
当夜我便作了许多梦,梦见多年前的小女孩,因为家中穷困,所以不得不远嫁异邦……那双眼睛,真的跟小玲长得一模一样,可怜无助的看著我,彷佛盼望我救助她,但是那时候我没有能力。
现在我有能力了。
我一定要帮助她,令她快乐。一定!
忽然之间,我把过去与目前混在一起而谈,只为尽自己一点心意。
我开始天天操球,夜夜玩至十二点。
生疏了,真的生疏许多,与从前打遍大江南北是不能比,希望真如曼露所说:宝刀未老。
这场比赛的赌注是姓楚的小子。
真没想到会为一个陌生的人操这样的心。
曼露上来的时候不时讽刺揶揄我:“怎么了?在练球?也太谦虚了,何必呢,一举手就可把我击败,对付我们这种小不点,不用费劲。”
我只装听不到。
在她眼中,无异我是偏心的,偏给小玲,没有偏给她。
她把话说得很明:“依我看做人做弱者好得多,自有人为你出头、为你争。老板,我说得对不对?”
自然没有人会帮她,谁会为虎添翼?
但我对曼露本身有好感:她爽朗、大力、富感情、人长得艳,又不失江湖儿女的义气,对我又彷佛有点意思。
如果我还打算找个对象成家,曼露是较为理想的,难道我还能娶一个教书先生不成?选对象这件事,讲究门当户对。
成家……我心一动。
如果我羸了这场球,说不定也可赢得一颗芳心?
一号终于来临,曼露准七点来到我这里。
我特地为这场赛事提早打烊。
她穿著紧身衣服,十分性感,我警惕自己:不要被分散注意力才好。
她仍然浓妆,脸色却绷得很紧。
我们开始。
我发觉我仍然低估了她。
这妞的一手球在平时只露了三分光景,与我正式比赛起来,施出浑身解数,球球会得转弯,力道一分不差,留下来给我的尽是险著,半小时之后,我开始流汗。
看得出对我是佩服的,每次我的球温柔地、潇洒地,转弯抹角达到目的,她都会发出赞叹,她识货。
三盘两胜,我真的没有十分把握。
曼露精于花招,输于力弱,女人家力道到底差点。
我险胜一局。
第二局我的功夫渐渐回来,一只球跟看一只球落网,几乎打完全局,但曼露留下一著险要,我没成功。
她啧啧。“真的生疏了,应该落网的。”
我随即表演一招两球同时进网,但她还是胜出。
她有点兴奋,说:“这是前辈给我们留点面子。”
我看她一眼,继续努力。
球赛继续到九点。结果,我胜出。
她说:“意料中事。”
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胜得多险。
她有点点怅惘。“由此可知,我那手三脚猫功夫,混饭是足够,打真军是差远矣。”我不出声。
“伍老板,球彷佛会听你说话似的,怎么搞的?”她趋前来问。
“这是秘密。”我笑说。
她叹息一声。“自然,传男不传女。”她停一停。“我会遵守我的诺言,我不会再回来
“曼露。”
她扬起一条眉。
“你留下来。”
“什么?”
“请你留下来。”
“为什么?”
“别问那么多,只要说愿不愿意,留在这一间撞球室,有饭吃饭,有粥吃粥,如何?”她怔住。
“当然,我不会亏待你,一切依足规矩做。”
她问:“为什么到现在才提出来?”
我缓缓说:“因为到现在才时机成熟。”
她的眼睛渐渐发红。
“如何?”我说。“你还是赢了,如果不嫌我是个“老前辈”,一切你拿主意。”
“我要正式结婚。”
“自然。”
她掩面痛哭起来。
轮到我呆住。“喂,别哭别哭,哭什么:“
她呜咽说:“所以说你不懂女人心理。”
我笑了。
我们的婚期订在一个月之后。
过了三、两天,小玲来找我,曼露倚在房门口看我们说话。
小玲说:“老板,谢谢你,他出现了,说是工作忙,所以先一阵子没空。”
“是不是?”我说。“雨过天青,完全没事。”
她笑著道谢而去。我内心觉得安慰。
曼露“哼”的一声。“原来是只毛都没出齐的小鸡。”
我说:“话别说得太难听。”
“事实如此,”曼露说。“值你为她得罪这个得罪那个的。”
我笑,天下的女人都一样。
“怎么,不服气?”她泼辣地撒娇。“不服再来玩一盘!”
我装得很呆木的说:“小姐,我……我不会打撞球。”
“去你的!”她用枕头扔我。
我与她笑作一团。
真没想到会有这一刻。
人生如桌上的彩球,丢到哪里是哪里,身不由己,而我,我算是落在网中的球,已经知道结局,有曼露陪伴我,于愿已足。
幼婴:
朱方是一个职业女性,已婚,对三年的婚姻生活相当满意,丈夫余芒现时在纽约公干,他过去已有三个月。
婚后一年,朱方已经想要一个孩子,但颇有踌躇。
幼婴诚能为家庭带来无限欢乐,但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却要独自面对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很不公平的待遇,所以朱方考虑良久。
合格的父母是很少的。
朱方自问工作甚忙,脾气很急,经济才刚刚起步,种种原因加在一起,迟迟未有决定。
终于在去年才下定决心,排除万难,想要添多一名家庭成员,试了好几个月,音讯全无。
趁余芒出差的空档,她跑去看妇科医生。
医学检查往往繁复而痛苦,经过扫描、爱克斯光、验血,医生同朱方说,她患二级不育症。
可以用手术弥补,不一定成功,但仍有希望。
朱方一听,立刻把这件事搁下。
哪来的时间!
她同余芒还年轻得很,奋斗之路既漫长又曲折,哪里抽得出三两年的光阴来养孩子。
公司里有位同事不过放了三个礼拜大假,回来一肴,写字台都被手下坐去了。
夸张?嘿,你不卖命,自有人作大赠送。
朱方才不敢轻举妄动,她尚无资格牺牲这三年时间来生宝宝,万一有了孩子,却丢了职业,届时,她吃什么,宝宝吃什么?
情绪却还是低落了。
不想养孩子是一件事,让医生面对面告诉你不能生孩子又是另外一件事。
余芒又不在身旁,朱方觉得有一丝寂寞。
从前,她一向不大注意婴儿,最近,她看见妇女双臂中抱着一团物体,便会特意趋向前去研究。
根普通的小毛头都使朱方心动。
真可爱,小小一个人儿,面孔还没有巴掌大,短短手臂与粗粗腿,随意舞动,一不高兴,立刻就哭。
有一名幼婴在家,大抵什么都不用效,廿四小时单服侍他的哭与哭,饥或饱。
世界只剩下母子俩。
但是,生活怎么办呢。
要朱方降级生活,万万不能。
她是一个不可药救的小布尔乔亚,牛仔裤都要穿名牌,两夫妻无端会跑去吃香槟烛光晚餐。
她从来没有为谁牺牲过,想像中那是一件艰苦可怕的事。
再过几年吧。
说是这样说,面孔上偶而会露出寂寥之意,细心的人看得出来。
她的同事陈杰便是一个细心人。
“喜欢孩子?”陈杰笑笑,“星期日上午十一时去乘搭地下铁路,保证你三个月内见到衣衫褴楼的顽皮儿童都想踢他们一脚,想到那些便是本市将来的主人翁,真觉得没有希望。”
朱方白她一眼!“不要看不起穷人。”
“别把罪名加我身上,我不是势利小人,有时乘船出海,遇到暴发户那些没有礼貌的小孩,我照样瞪着他们。”
陈杰不喜欢孩子。
“也不,”她自白:“我喜欢那种胖胖蠢蠢,整日不哭的婴儿。”
废话,谁不喜欢。
在长途电话里,朱方同余芒说:“还有多久才回家来?”
“再过一两个月即可返家乡。”
“家里没有你不像一个家了。”
“我在这边亦深感寂寞。”
“早知上个月过来看你。”
“小别数月唯一的好处有二,一是发觉余芒的生命中如果没有朱方就惨不堪言。”
朱方笑,“咦,二呢?”
“二是今日老板传话过来,我升了级。”
“恭喜恭喜。”朱方代他高兴。
这个喜讯结束了他们当天的谈话。
第二天,朱方下班回家,她平常来搭的一辆双数电梯坏了,正在修理,她改乘旁边那架单号电梯。
在七楼出来,走上一层。
本来走下”层比较轻松,但是有一位老人家同她说:“朱方,人望高处,水往低流,当然是往上走。”
朱方也觉得走下坡这个预意不好,于是努力往上爬。
要是这一次她往下走便不会遇上这件奇事。
朱方走到七与八楼之间,听见轻轻声响。
她一征,停住脚步,什么东西,猫,老鼠?
她最怕有坏人躲匿在某处,伺机而动。
朱方警惕地四处张望。
只见楼梯角落有一个布包。
朱方瞪着它,它蠕动一下,忽然有哭声传出来,轻轻的,细小的,软弱的人类哭声。
嗳呀。
朱方大惊失色,是弃婴。
她连忙走过去蹲下,伸手轻轻解开布包,可真不出所料,她看见一张细小红嫩的面孔!果然是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幼婴,被人遗弃在梯间。
谁,谁这么无良。
朱方愤慨,脆弱的小生命原本应该受到最大的呵护,如今被人丢弃梯间,一只野猫便要可使他万劫不复有。
朱方一时激动,流下泪来。
她轻轻抱起婴儿,端在怀中。
若不是电梯坏了,再过半日无人发觉,饿也饿死他。
现在应该怎么办?
朱方手足无措。
小婴微微蠕动小身体,使朱方抱得他紧紧地。
朱方哄着地,“乖,乖。”
她连忙抱着小婴乘电梯落到管理处去。
电梯里已经有一位太太,看看朱方,看看她怀抱中在哭的婴儿,很有经验的说:“太太,孩子肚子饿了,还不喂他?”
朱方只得唯唯诺诺,“是,是。”
到了楼下,朱方跑到管理处同管理员说:“快报警,我发现了一名弃婴。”
管理员讶异说:“我们这里根本没有陌生人,怎么会有弃婴?”
“你看!”朱方把婴儿递过去。
“哎呀。”管理员大惊,返后一步。
婴儿挣扎,哭泣。
那位太太厉声说:“不管怎么样,先喂了他再说!”
朱方哀告:“我没有道具。”
“附近超级市场什么都有。”
朱方对管理员老王说:“我抱看孩子,你代我去买。”
管理员如何肯接这熨手的洋芋,鬼叫:“我不会,我不会。”
朱方没好气,抱着婴儿,立刻赶到超级市场,买了奶粉奶瓶,第一时间回到家中,把幼婴放沙发上,冲调好奶水,喂给婴儿。
尽管手势不纯熟,婴儿立刻啜食得嗒嗒有声。
朱方放下一颗心。
可怜的小东西。
待他吃饱,朱方才在家中拨电召警,一会儿有空,她要下楼去狠狠教训那名管理员。
朱方再次把婴儿抱手中。
这样把他抱来抱去,好像已经产生感情,小小人儿挥舞双手,忽尔笑了。
失方更觉凄酸。
包着他的毛巾破旧,小衣服脏兮兮,小身体有一股酸味,不知多久没洗澡了,朱方摇头叹息。
警察一到,朱方立刻开门,用清晰的措辞把来龙去脉说清楚。
警察一男一女,都比朱方更加年轻,一接手抱过小婴,他即时哭泣。
朱方说:“让我来。”她很不舍得。
“朱女士,麻烦你跟我们到警局走一趟。”
朱方乐意做个好市民。
婴儿略有重量地躺在朱方怀中,她早已忘怀身上穿着香奈儿套装,她用一只大挽袋装了奶粉奶瓶杂物便到派出所去。
婴儿很合作,在她怀中一声不响。
朱方觉得无限温馨,幻想拥着自己的孩儿快活地过一辈子。
警察记录口供,“婴儿是男是女?”
朱方如梦初醒:“我不知道。”
有人看一看二是男孩,要换……”
朱方说:“我都有准备。”
她掏出带来的配件替婴儿更换。
“这里没你的事了,朱女士,谢谢你协助。”
朱方依依不舍,“我把他的必须品留在这里。”
“也好。”
“他会到哪里去?”朱方关心地问。
“福利署的人会来接他。”
朱方追问:“然后呢?”
“等他亲人来认领。”
“如果没有呢?”朱方担心到极点。
“那么再另作安排。”
朱方仍然抱着地二位女警伸手过来接,朱方只得松手,他又哭泣起来。
“你可以走了,阻你不少时候,谢谢你。”
朱方走到派出所门口,还似听见幼婴哭泣。
那小小的险小小的身子都使朱方永志不忘。
经过这一番折腾,朱方也累了,当管理员讪讪问:”可是交给警察了”的时候,她也不想多说,默默上楼,开门,进屋,躺下。
她决定睡一觉。
没有孩子的人想煞孩子,有孩子的人不要孩子,甚至当垃圾般仍在梯间。
朱方累极入睡。
不知睡了多久,渐渐醒来,“余芒,余芒。”她叫。
这才想起余芒不在身边,十分怅惘,升什么职发什么财。都不重要,只要一家人不要分开,什么都容易商量。
她斟出一杯冰冻果汁,一日气喝下去,坐在露台上看风景。
才十点多,夜未央,纽约时间刚好相差十二小时,他们是早上十点。
朱方好想听听余芒的声音,又怕他正在忙。
她吁出一口气,扭开无线电听音乐。
明天还是星期六。
如果家里有一个孩子作伴调剂一下,时间必定没有这样难过。
上帝假使会得把不要孩子老与需要孩子者对调,不知省却多少烦恼。
电话铃响了,是陈杰问候她。
“没出去玩?真乖,早生廿年,你准是模范范妻子。”那鬼灵精直笑。
“你呢,你还不是呆在家里。”
“我家里有派对,你要不要来,别误会,全女班。”
不知是谁说的,全女班更要郑重化驻穿衣,女人对女人的要求不知多高,略有差池,印象分顿减,一辈子不得超生。
“不来了,倦得想哭。”
“如果你改变心意,无比欢迎。”
朱方笑笑,搁下电话。
本市警局的规律好像是这样的:路不拾遗,交到派出所去,物件如果在一年内无人认领,便自动归于举报人。
婴儿如在例内就好了。
朱方随即笑出来,一年后那名幼婴已经会走路会说单句,不知他有无可能记得代养过他一个黄昏的朱女士。
过了周末,朱方照常上班。
百忙中,抽空拨电话到警局说明身分,接着便问:“那名弃婴有人认领没有?”
派出所接电话的人见她这么关注,连忙替她翻查报告,然后说:“请你拨三四五六七找福利署胡姑娘。”
这个电话却一直押到下午才有空接通。
胡姑娘很客气,“呵你就是捡获他的朱女士。”她跟着报告婴儿近况:“他很好,但是你知道,对于这么小的孩子来说,吃饱之后,最好也有人抱他。”
外国有一项慈善服务,成年人愿意的话,可以到孤儿院,捐出宝贵的一小时,什么都不用做,单是把弃婴紧紧抱在怀中,使他觉得温暖。
“我可以来看他吗?”失方问。
“朱女士,这是要申请的。”
“你们那边有多少弃婴?”
“很多很多。”
朱方叹口气,“也有很多女性想要一个孩子。”
“朱女士,你有没有孩子?”
“没有哇,开始想得很厉害。”
“不要紧,你那么好心肠,上天会报答你。”
朱方笑,没想到今时今日还会听到这么不科学的善祝善祷,“谢谢你。”她由衷的说。
接着余芒的电话到了。
他抱怨:“朱方,我以后都不会答应出差,太痛苦了,我们以后都不要再分开。”
“是,是。”失方一直这样答应。
她呆呆地托住下已想一会儿,拨电话到妇科医生处预约时间,她愿意再与医生谈一谈。
陈杰推门进来,“你怎么了,天天九死一生的样子。”
“陈杰,你说我该不该生孩子?”朱方冲口而出。
陈杰大笑,“这要问余芒,问我无用。”
朱方取起一技铅笔向她仍去。
“呵,”陈杰同情地说:“真不幸,母爱因子发作了,不住地折磨你是不是,那么就养他三五七个吧,满屋的孩子,胖胖小腿倒处跑动,多么可爱,这是女性的梦想,朱方,努力去实践吧。”
朱方不知后地,听得眼眶发红,这许多孩子,都围绕膝下,乌乌头发,乌乌眼睛,统统叫她妈妈妈妈,真是美梦。
下班回家,照例吃了便餐,打算休息。
余芒还有十天八天也该回来了。
她欢一口气,起来锁门。
刚在这个时候,有人按铃。
朱方见时间已晚,小心翼翼拉开大门,一看,是一个面容憔悴的少女。
“你找谁?”明知她找错了,朱方想速战速决。
“这位小姐,”那年轻的女子忽尔哭泣,“你有没有见过一名婴儿?”
朱方猜想,她已经敲通道附近的门,都被屋主叱骂神经病,然后嘀的一声吃了闭门羹。
到了这一间,她的精神支持不住,伏在门框上落下泪来。
朱方一听到婴儿两字,便明白过来,隔着铁闸打量这个女孩子。
顶多十七八年纪,面孔还像孩子,又是另外一个孩子生孩子的悲剧。
朱文轻轻打开铁闸,“是,我见过那个婴儿。”
那女孩睁大双眼,“在哪里,他在哪里?”伸手进来拉朱方。
朱方问:“你关心他在哪里吗。”
那女孩低下头。
“你是他的母亲?”
女孩点点头。
朱方赌气,“他不在,他被野猫吃掉了。”
那女孩不住哭泣。
朱方实在不忍,只得据实相报,“我把他送到警察局去了,他现在由社会福利署托管,他很好,他没事。”
“他有没吃饱,有没有哭泣?”
“隔了一日一夜你才来问,太忍心了。”
“没有,我今天上午才把他放在梯间。”
朱方一呆,“不是,我是昨夜拣到他的。”
那少女脸色变青,“是一个女婴,用粉红色绒布包里。”
朱方吃一惊,“不,我拣拾的是男婴。”
那少女尖叫一声,连忙奔下楼去,大声哭泣。
这时候管理员上来截住少女,“你是谁,为何骚扰住客,再不走,我马上报告警察。”
朱方连忙出来问:“老王,我们今天有无拾到弃婴?”
管理员大声诉苦:“昨天有,今天又有,哪来那么多的小孩?”
朱方只得关上门。
她唏嘘得不得了。
也许少女在去年已经丢弃了孩子,后悔了,一直出来找,天天晚上到处敲门问:“你有没有见过我的孩子,你有没有见过我的孩子。”
太惨了。
一转眼,她已白发箫箫,但还是到处找,找足一生一世,也不能弥补她的过失。
朱方销上大门,吁出一口气,喝一点葡萄酒,上床睡觉。
睡到半夜,有人叫她,朱方睁开眼睛,看到一名七八岁年纪的男童,一脸笑容,非常伶俐英俊的样子,朱方虽然不认识他,也不觉害怕,故问:“你是谁?”
男童亲蔫地握住朱方的手,把头靠到她肩膀上,“妈妈,妈妈。”
朱方搂住他,“这孩子,我不是你母亲,你弄猪了,我哪来你这样大的孩子,求都求不到。”
男童抬起头来,明亮的眸子清晰地凝视朱方,“妈妈,如果你今年把我养下来,隔几年我便有这么大了。”
朱大愣榜地,“你真是我的孩子?”
越看他越似余芒,朱方轻轻抚摸男童的脸。
“妈妈,快生我下来。”他央求。
朱方紧紧抱住他,泪流满脸,“孩子,妈妈爱你,妈妈爱你。”
这个时候,电话啪铃铃啪铃铃响起来。
失方自床上跃起,原来是一个梦。
她擦去腮边的眼泪,呵,她的未生儿来向她报梦。
电话铃仍然响着。
朱方去接听,是她丈夫余芒,“可是吵醒你了,这么早睡?”
她吁出一口气。
“朱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报告接近完成,大队可能提早回家。”
朱方笑他,”你看你归心似箭,像个孩子。”
“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家,失方,我想通许多事情,平日忙得似盲头苍蝇,根本没有时间好好思考人生,现在我明白了,要我俩分开,再高报酬也不值得,我竟不知道这样爱你。”
朱方十分感动,余芒一向有点大男人主义,不大肯说这种话。
挂断电话,梦境仍然清晰,失方把双臂抱在胸前,坐在静寂的客厅里长久艮久,直到天蒙蒙光,才上床眠一会儿。
接着闹钟唤醒她,朱方如常梳洗出门。
在管理处看见老王,她顺口问:“昨夜那个女人到底有没有找到她的孩子?”
老王胜起双眼,“什么女人,什么孩子?”
朱方一呆,“昨天晚上不是有个女人遂户逐门找孩子?”
“没有呀,”老王奇道:“余太太,你前天发现那名弃婴!不是已经送到警局,哪里还有。”
朱方弄胡涂了,到底哪一部分是梦,哪一部份是真?她用手揉一揉眼睛。
老王问:“余太太,你不舒服吗。”
朱方答:“不,我没有事。”
老王嘀咕:“那名弃婴从何而来,的确费人疑猜,我天天守在这里,照说没有生面人可以混得进来。”
没有人来找过那名弃婴,一切都是朱方的幻觉。
到这个时候,她也差不多明白了。
下午告假,到了妇科医生诊所。
医生是中年妇女,十分和蔼,温言对她说:“终于决定要个孩子?”
朱方点点头。
“你早年那次流产手术,做得不大好,影响你生育机会。”
“我明白。”朱方低下头。
“幸亏不是不能挽回。”
真是万幸,朱方内心充满感激。
“我们先用药疗,这种荷尔蒙药依时服食三个半月再看用不用做手术。”
昨天晚上,朱方看见的憔悴的找孩子的少女,是她自己,她一直后悔,她一直想把她丢弃的孩子找回来。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朱方豆大的眼泪滴下来。
“莫哭,莫哭。”医生安慰她,“如今医学昌明,一切可以弥补。”
朱方轻轻说:“那个时候,我实在无法独立担起养育孩子的责任。”
“我明白。”医生轻轻拍拍她的手。
不,医生不会明白,没有人会明白,只有朱方自己知道,朱方也不希冀他人同情。
痛苦是她一生恒久的痛苦,她毋须他人谅解,亦不想他人分担。
她甚至不想余芒知道这件事,不是怕,而是一点必要也没有。
医生说下去:“把希望寄在将来,不要让过去的坏经验影响你目前的生活。”
“谢谢你。”
朱方回到办公室,查一查便条,发觉胡姑娘找过她,连忙放下一切急事覆电。
胡姑娘说:“朱女士,我猜你有兴趣知道,那名婴儿已经被他母亲领回。”
失方松一口气,“他母亲多大年纪?”
“有四十来岁了,家里一共七名,实在养不起,一时想不开,把他丢在梯间。”
不是无知少女。
失方轻轻放下电话。
陈杰推门进来,细细打量她,“咦,忽然神清气朗起来,疑窦似一扫而空,医生怎么说?”
一医生鼓励我。”
“多好,”陈杰羡慕地说:“你要是真有了孩子,我可否来看他抱他同他洗澡?”要求好像很低。
“我不知道你喜欢孩子。”朱大笑了。
“喜欢有什么用,我连丈夫都没有,”陈杰徒呼荷荷,“你比我幸运得多了。”
“是的,”朱方承认,“我十分幸运。”
“来,”陈杰说:“幸运之人,一起喝茶去。”
该刹那,朱方觉得自己幸运得不能形容。
女记者:
我教书,林爽爽做记者。
我的天地保守,宁静、温馨,最大的乐趣是遇到聪明好学的学生,而爽爽的世界动荡、刺激、多采多姿,她一个人囊括了两版港闻来做,自竞选香港小姐到飓风袭击,她都可以包办。
伊是个出色的女记者,新一辈中之佼佼者,她礼貌、机智、多才、伶俐,由她来做的新闻,必然成功,有几件因为有独特的一面,更加相当轰动。
香港虽然不设普立兹奖之类,但一般公论也总还是有的,是以爽爽也得到同行的尊敬。
她喜欢笑我“落后”──“赵其昌什么都好!思想落后。”
她自己跑在新闻前线,当然嫌我这嫌我那。
她说:“就以年轻人来说,你接触到的永远是白色的光明面,在你那间名校里中学生,个个衣着整齐,相貌清秀、品学兼优,而我,我做新闻遇到的青年,全沦落在黑泥沼中,失业、吸毒、赌博、穷困,天同地比。”
我不服,“在我班里,也有贫家子弟。”
“但他们仍然对生命充满希望。”爽爽说。
“这就是性格问题了,他们有志向、有毅力,克服环境,出人头地,而你那些青年人,一遇困难便低头,自甘堕落。”
“不不,”爽爽摇头,“你不能如此武断,你太天真赵其昌,当一个人遭遇的困难大至不能克服的时候,这便是命运的安排,我这个说法玄一点,你明白吗?”
我不以为然,“你同情他们?”
“你若了解他们的背境,”爽爽叹口气,“你也会同情他们。”
“个人总可突破环境。”
“是吗?我同你举个实例,最近几年离家少女引起的社会问题最令人注目,我通过福利署,正在访问数千个个案中其中一名,她名叫张碧琪。”
“说下去。”
“碧琪十三岁那年第一次离家出走。”
我皱上眉头,“朽木。”
“因为她有六名弟妹,父亲早逝,母亲同一壮汉同居,壮汉趁酒醉非礼碧琪,碧琪于是愤而离家。”
我最不喜欢听这类故事,而这种事偏偏日日在我们鼻子下发生。
“其昌,你是唯美派的人物,住在象牙塔中,不接受社会丑陋一面的种种真面目,你闲时看文学书本,弹钢琴往欧洲逛美术馆,但是其昌,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你试打开港闻版,多少可怖的事在发生着。”
我固执,“我不需要知道。”。
爽爽吸进一口气,“我承认那是你的运气,但我却需要知道,因为这是我的职业。”
我不响。
“二十四岁那年,碧棋的母亲与那男人分手,碧琪返到家中,发觉母亲已染上毒癖,并且欠下一大笔赌债。”
我以拳擂桌子,“简直像煽情电影的情节!”
“碧琪被逼再度离家,设法替母亲偿还债项,现在碧琪十五岁零九个月,她母亲急急要寻她,因为要向她要钱,而碧琪的大妹亦告失踪,你能怪这些女孩子?”
我问:“她们何以为生?”
“天赋本钱,卖淫。”
“你追踪到碧琪?”
“不是我,是警方与福利署,我只不过在他们的档案中翻一翻,搜出一个模版而已。”
“啊可怕!”
爽爽吁出一口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她现在住哪里?”
“跟她的男朋友在一起,她还负责养活他,而他则予她以适当的‘保护’。”
“她为什么不向警方求庇护?”
“她们也需要‘自己人’,外头人只会蔑视她们,她们也会觉得寂寞,于是便与同类相依为命。”
“像一种原始的动物。”
爽爽说:“并不,我开头亦以为他们没有思想,是纯动物人──饿了吃,渴了喝,疲倦便睡觉,但接触下来,他们也有细致的感情。”
“你当心惹到他们的疾病。”我不放心。
“不会的,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碧琪?她相当喜欢我,我俩相当有交通。”
“你想干什么?”我骇笑,“为她写一本书?”
爽爽沉思,“也许。”
“我没空。”
“其昌,你此刻放暑假,怎么没空?”
我一笑置之。
比起爽爽,我是有许多缺点的。她说得对,我无意接触社会的疮疤。
而爽爽的热情、毅力,都是她成为一名好记者的原因,因为她关怀这一切。
而我爱她,就因为她是这么的一个人。
暑假开始,我比较空闲,但爽爽却大忙特忙,一星期竟然见不到她一次,我大为鼓燥。
终于她抽空约我喝咖啡,我欣然赴约,发觉在座尚有一个年轻女孩子。
那女孩子长得相当漂亮,打扮得非常鲜艳,却十分土气,脸上与身上都红红绿绿一大堆,脖子耳朵上悬着俗气的金饰物。
我诧异,这会是谁呢?
爽爽介绍说:“其昌,这位便是张碧琪。”
我猛然想起来,出一额冷汗,没想到这个女孩子会活生生出现在我眼前,以前这种人物我只在报上遥远地读到,爽爽也太多事,怎么把她带到此地来?
表面上我不敢露一点声色,生怕引起爽爽的不快。我大方的向这个问题少女点点头,把她当一个正常的人看待。
我问:“要吃冰淇淋吗?抑或巧克力蛋糕?”
她很託镸不出声,半低着头。
我看看爽爽。听说这帮女孩子讲粗话、打架、吸毒、争男人,是非常疯狂的,怎么她此刻却表现得这么安静?
爽爽说:“她喜欢吃红豆冰。”
我搭讪:“恐怕咖啡店没有红豆冰。”
“我已替她叫了巧克力苏打。”
张碧琪取出香烟,以熟练的手势吸食。
爽爽纳入正题:“最近怎么样?”她问:“你妈有没有去美沙酮处戒毒?”
“去过一两次。”张碧琪看我一眼。
“没关系,他是好朋友。”爽爽说。
我却觉得很尴尬。
碧琪对爽爽显然很信任及倚赖,她说下去:“看情形她很难戒得掉,常常叫小弟来问我拿钱。”
“二妹呢?有踪迹没有?”
“三台区老大包下了她,见过一次。”碧琪弹弹烟灰,说得轻松愉快。
我的一口咖啡塞在食道中不上不下,感觉痛苦。这一代的所作所为,实太惊人。
“你没有阻止她?”爽爽问。
她答:“没有必要,走出这个圈子,没人看得起我们,外头什么好的东西我们都没份。”
“要维持三餐总还可以的。”我忍不住说。
碧琪的目光戟我射过来,明亮清澈。“我试过在银行做后生,八百元一个月,朝人晚六,结果有职员非礼我,我叫起来,他还骂我,说我这种货色十元八块就可以上床。
你不相信?可以问社会署李姑娘。”
我惭愧的低头。
“我现在有什么不好,闲闲地赚六七千,大学生也没这么多,有了钱,钟意做什么就什么,说不定供一层楼给弟妹住。”
爽爽说:“你还能做多久?”
“谁管它?”
“你约我出来做什么.”爽爽问。
“我很闷,很不开心。”
“为什么吗?”
“想离开林仔。”
“林仔待你不好?”
“闷,想去跟小胖。”
“小胖好过林仔?”
“闷。”
“闷可以听音乐,看书。”
张碧琪冷笑,“林姑娘比社会署的李姑娘还会讲笑话。”
爽爽笑,“也没关系,你喜欢聊天,随时约我出来。”
我讶异于这个十五岁女孩子的沧桑、失落、凄凉、成熟、堕落、旁徨,不是亲眼看见,真不敢相信有这样的人跟我活在同一陆地上。
碧琪说:“你与李姑娘都持我不错,只是谁也救不了我,我太坏了。”
“如果觉得自己坏,为什么不学好?回家同妈妈住。”
“妈妈又接上了人。”
爽爽很愤怒,“对方是个什么人?”
“澳门来的,银蛇头寻生活的打手。她说她行老运。”
“我去跟她说话。”爽爽很气。
“算啦林姑娘。”碧琪投熄最后一枝烟,站起来,“这一顿我来付账。”
“碧琪!”
碧琪已经抓起手袋走开。
我用双手捧着头,这个女孩子,真巴不得可以把她按在一大缸热肥皂水中,用一把刷子,将她刷乾净,送到一块乾净地方。
我喃喃自语:“没有用,这种实例也许有三十万个,救得一个,救不得第二个。”
爽爽说:“救得一个是一个。”
“你不是真的要见她妈吧?”我吃惊。
“为什么不是真的?”
“当心她拿刀砍你!”
“要不要来开开眼界?”
我气结,“我能不去吗?有个男人在身边,至少可以保护你?”
“你,保护我?”爽爽大笑,“百无一用是书生。”
我差些跟她打架。
我真的怕有什么事会得发生……那种人家,女人都是妓女,男人都是黑社会。
我坚持陪着爽爽去探险。
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很多,他们并不住木屋区,我们免了涉水登山,他们住在很肮脏的下等住宅/工厂区,虽然嘈音烦人,地方浅窄,但到底不受天灾影响,况且如今到处租金都不便宜。
伊们一家挤在小小的单位中,大大小小的孩子进进出出,个个面孔上有不羁之色,双眼充满挑衅不满,像是随时可以拔出刀来打一架。
他们与爽爽似乎很熟悉,她显然是这里的常客。
伊自顾自在一张小桥上坐下,示意我也坐,没多久布帘内的房间传来一声咳嗽,有人问:“是林姑娘?”声音沙哑。
爽爽扬声道:“是。”
我想这个女人就要出来了,一定是又麻又疤,面肉横生,满嘴金牙,腰宽十围,哪还用问?
布帘一掀,跑出来的女子却使我吓一跳。伊何止不难者,简直美得很呢,才四十上下年纪,头发烫得蓬蓬松松,用东西扎着,生了多名孩子,身材却尚见规模,鹅蛋脸,水汪汪的眼睛一副憔悴亦遮不住她的秀丽,碧琪只及她母亲十分之一好看,我真的呆住了。
她缓缓在爽爽对面坐下,“林姑娘真好,又来看我们。”
爽爽说:“你还没有戒掉?”
她讪讪地,“快了,快戒掉了。”
爽爽说:“你害的不止是你自己,还有这些孩子。”
“孩子大了,自有孩子的世界。隔壁惠嫂的女儿大了,做了武侠片大明星。”她陪笑说。
爽爽笑:“你想碧琪做大明星?”
“有人向她提过,说什么演回她自己,现身说法等等,我哪里理会那么多。”
那女人真像言情小说中形容的火坑红莲。
然而看得出她是自愿的。
她并没有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她脚趾上一般搽着红色寇丹,非常鲜艳夺目,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悲剧感。
我推推爽爽的手指,叫她别在这里传道,没有用,人家不把她当生番煮来吃掉,已算是天大的面子。
爽爽亦暗暗叹口气。
我到了半晌,也不见有人问我是谁,没有谁关心来来去去的男人。
“碧琪想回来。”爽爽尽最后努力。
那女人问:“真的?”倒是有一丝喜悦。
“但是她希望你戒掉。”
她又尴尬起来,“我戒我戒。”敷衍得不象话。
我再推一推爽爽。
爽爽只得站起来告辞。
女人如获重释,立刻送客。
走到街上,爽爽骂我,“你干吗?人家办正经事,你偏偏拉拉扯扯的。”她把气出在我头上。
“这女人自甘堕落,又生那么多孩子陪她,应该枪毙,亏你还有耐心同她慢慢说这个说那个。”
爽爽很低潮,“其昌,其实你说得对,像她那般的女人,有什么资格生孩子?联合国应该草拟法律,不该生的人而生,格杀勿论。”
我反问:“杀谁?父母还是孩子?”
“当然是父母!”
“这些孩子的性格品质得自他们父母真传,杀了也是白杀,你太不现实。”
“那应该怎度办?”
我摊摊手,“学我,不闻不问,作育那些有前途的英才。”
“你别以为你站干地上,坏人迟早染污这个社会,到时你那些英才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这个问题太大,爽爽,你何必杞人忧天?”
“人人不忧,天塌下来怎么办?”她声音越来越大。
“有人在忧呀,不是有那么多社会工作者吗?你只是个女记者,你的职责只是忠实地报导新闻。”我也拔高了喉咙。
“其实,我们别吵架。”
“是你先吵起来的。”
“我胸口作闷,想呕吐。”
“坦白的说:我也是。”
爽爽忽然调皮的问:“咦,你的经手人是谁?”
我为之气结,白她一眼。
“爽爽,你有时间的话,不如筹备一下我俩的婚事吧o”
她低下头。
“我们该结婚了。”
“我没说不结。”
“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一年才得十二个月。”我说:“一下子又一年,你嘛,越来越大,你母亲嘛,老以为我没有诚意,两下不好,是不是?”
“婚后没自由。”
“你要什么自由?”
“采访新闻的自由。”
“你的意思是,工作时间上的自由?随你出入奔波,置家庭不顾,而我不得有异议?”
“所以呀,我不忍叫你这么委曲。”
“太笑话,难道你怀着孩子也这么劳碌?”
“暂时来说,我不宜结婚。”
我冷笑,“待你想结婚之时,我不一定侍候在侧。”
她怒目相视,“那么你想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敢到别的女人身边去,我怕我没有那么长命百岁等你,早就一命呜呼了。”
她又笑起来,“赵其昌,你越来越讨厌。”
我欢曰气。
人家女孩子热衷事业,不过是在没找到男朋友时作为消遣,过度一番,爽爽简直对工作入迷,家里什么都不理,单靠一个钟点女修,我有时也问我自己:这么外向的女孩子,会不会成为一个好妻子?
我暗暗叹口气。
有时候半夜一点,她还坐在报馆帮着译最后电讯,两点多看完大样,与编辑相偕吃宵夜去:猪红粥、油炸鬼,白天睡觉,电话的插头拔了出来,待我放学的时间,约下午三四点,她才起床。
这还是平时的工作时间,真的有要紧的新闻要赶的话,我的天,那才厉害呢,像上次越南难民潮涌入香港,她有一星期不眠不休的记录。
那时我一见到她,大吃一惊,喊道:“你自己都成了难民。”
这便是林爽爽。
我也尝试说服她转向娱乐版服务,她一口拒绝,叫我少侮辱她。
这个倔强的女人,叫我又爱又恨。
很多记者不兼摄影,但是她不一样,她的摄影技术一等一,许多外国的新闻杂志都向她买照片,这方面的天才为她带来不少的外快,是以她的私家摄影器材也是行内人最好的。
对着这么一个女朋友,我有什么好说呢?
我下过哀的美敦书:本年内一定要结婚,否则──
“否则怎么样?”她问。
“否则,”我无可奈何说:“否则我哭。”
本来这一阵子水静河飞,没有什么新闻可做,偏偏她又迷上张碧琪,不可救药。
一年不知有多少家长向警方报失失踪少女,除非爽爽是上帝,否则如何救这些兵知的灵魂于水深火热?
果然不出我所料,过了半个月左右,爽爽报告我一个惊人的消息:张碧琪牵涉在一件伤人案里,有人因她持械杀伤情敌。
我反而安慰爽爽,“也许这不是她的错。”
“她坦白同我说,两个男人她都不喜欢,但故意挑拨他们为她打一架,你知不知道结果如何?三死两伤,她身上背着那么大的血债,依然若无其事!”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问她为什么要这么造孽,你猜她怎么说?”
“‘闷’。”
“对了,其昌,真被你猜到了。”
“她们的心思不难猜。其实我们何尝不闷,天天上班下班,挤在人喜中,在教室内、永远教那几课书……只不过我们控制得好而已。”
“那不然,其昌,暑假你可以去欧洲,你叫他们去哪里?”
我抓抓头发,“可是他们也不应就此操刀杀人呀。”
“人心变了,戾气十分,他们的兽性毕露,其昌,我非常的失望。”
“我早说过你,热情的人容易失望,这是必然的事。”
“其昌,同时我也觉得累。”
“天天工作廿四小时,想不累也不行。”
“其昌,我决定休息一下。”
我心一动,莫非时机已经到了?
“我告了一年的假,停薪留职。”
“呵,天大的喜讯。”我雀跃。
“我们可以结婚了。”
就这样我们便乐洋洋的筹备起大事来。
不是说笑,多谢张碧琪,要不是她摆出一副堕落得烂心烂肺的样子出来,我的爽爽对她那伟大的事业尚念念不休。
我们在一、两月间便办妥一切。
新居、新家俱一应俱备,我为这头婚事早已准备了三五年,婚后其乐融融,爽爽不再出去跑新闻,只在家撰些杂文稿,空余时间把一头家打理得整整有条。
有一天下午,她说:“原来张碧琪被判入女量监禁所一年。”
我冷笑,“她还算女童?”
“其昌,你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社会上的渣滓。”
“还有。”
“什么?”我没好气。
“她母亲死了。”
“怎么死的?”我非常震惊。
“原因不详,听说是自然死亡。”爽爽说:“其昌,不一定要在欧洲念大学的女人才可以恋爱,碧琪的父母很相爱,孩子们也很听话,直到他父亲在地盘意外丧生,她母亲才自暴自弃,沦落到这种地步。”
“这不是理由,坚强的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都可以生存下去,况且这毕竟还是安泰的社会,只要肯劳动,就可以图得温饱。”
“好了好了,别慷慨潋昂地演说了。”
我叹息。“你看,你的努力全都泡汤。”
“还有。”
“我不要听。”
“这件事你非听不可。”
“我不要听。”
她啼笑皆非,“赵其昌,我有了孩子。”
“什么?”我跳起来,“你为什么不早说?”
“你不是说不要听?”
“唉,我是不要听港闻呵!”我大力拥抱住她。
快做爸爸了!
“想想人生如此多灾多难,把孩子生下来……太不够义气了。”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我说:“坚强的父母,生不出懦弱的孩子来。”
“到底要苦苦挣扎。”
“别消极好不好?喂,你那份工作,也不必保留了吧?”
“想不到我竟是如此不堪一击,一下子投降做了主妇。”爽爽自嘲的说。
“马不停蹄,会累坏,休息一下,东山复出,岂非更美?”我安慰她。
“唉,其昌,这社会的节拍这么快,停下了来,哪里还追得上?别哄我。”
我尴尬的笑。
爽爽安心在家养胎,一切平安,无话即短,我们过得很幸福,事实证明爽爽能文能武,能收能放,确是才女。
爽爽临生产的时候,我常常在傍晚与她在附近散步。
一日我们正在谈将来生男生女的问题,迎面走来一个少女同我们打招呼。
我俩一时间没把她认出来。
少女笑,“我是碧琪呀。”
“碧琪!”爽爽叫出来。
她那头长发剪掉了,衣服也素净得多,脸上全无化妆品,端端庄庄的一个少女。
“林姑娘,”她说:“恭喜恭喜,你快做妈妈了。”
“碧琪,你近况如何?”爽爽又开始查根问底。
“我出来了。”
“是,我听说。”
碧琪说:“现在我在一间厂里做。”
“太好了,碧琪,我很替你高兴。”爽爽既看外又欢喜口
碧琪世故的笑笑,“我发觉最后救你的还是你自己。”
我说:“讲得再对没有。”
爽爽与她交换地址,我们便分手。
爽爽说:“哈,说我没用?救不了人?碧琪怎么改邪归正?希望在人间,赵其昌,你没想到吧?”
“巧合而已。”我说。
“好,将来我的儿女一定要做社会工作者。”
“不做记老吗?”我取笑她。
“看到碧琪终于得救,我实在非常非常开心。”
我说:“我也是。”
“你关心吗?”爽爽不置信。
“你关心的一切,我也关心。”我由衷的说。
我们紧紧握住了手。
上司:
调组的时候,曾新生的老板彼得杨悻悻地说:“就是看不得我手下略有一个平头整脸的人。”
这样说已算是表示赏识手下,新生不禁有点高兴。
彼得杨叹口气。“你这次出去,要小心行事。”
“是。”
“新上司陈丹是个怎么样的人,相信你也听闻了。”
新生实在不敢搭腔。
“那女人是个疯子。”
新生吃惊地看着看彼得杨,佩服他乱说话的勇气,新生自小性情温和,做什么都留个余地,很少冲动,也很少为自己的言语与动作抱歉。
成年人嘛,怎么可以乱说话。
“做得不满意,去大老板处告她,我支持你。”
哗,公然煽动手下越级挑战,非同小可。
看样子彼得杨真恨死陈丹挖去他的得力助手。
新生只得说:“看情形吧。”
“陈丹的私生活一直浪荡,你要当心。”杨彼得狞笑数声。
新生莞尔。“但,我早已过了二十一岁了。”
“她会蹂躏男童,相信我。”
“我会步步为营。”
“陈丹是个贱人,我要好好对付她。”彼得杨握紧拳头。
新生退出来。
多么好,这样当众恣意侮辱对头人,新生希望他也可以做得到:破口大骂,李甲是蠢驴,张乙是狂魔,而赵丙是小丑。
一定很痛快。
不过在别人眼中,如此欠缺修养,恐怕也会被视为疯犬,划不来。
新生一贯的作风是替人设想。
唉,有头发,啥人想做癞痢。
各人有各人的苦衷,不能随意诉苦,只得变个方法发。
新生闷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坐在小公寓的客厅裹,静听音乐,一边喝杯威士忌加冰。
越来越少约会了,下班已经很累,不耐烦讨好女孩子。
新生最喜欢的歌,叫夜来香,是一支在他出生前十多年已经开始流行的调:
那南风吹来清凉,
那夜莺啼声凄怆,
月下的花儿都入梦,
只有那夜来香,
吐露着芬芳。
新生也知道,夜来香,就是本市夏季随时可以买得到的玉簪花。
这种花已经不流行了,正如歌颂它的歌曲一样。
很久很久之前,男人需要养家,而女人,也乐意给男人养,温柔芬芳一如夜来香。
新生想,不要怪女性日益不羁,是男性的无能,惯成她们这样。
既然她们非飞到野外觅食不可,就练成一副鹰的模样。
要怪,可以怪社会。
他揉揉双眼,明天,要向新上司陈丹女士报到。
也不只一个人说陈小姐的坏话了。
年纪比较轻的女同事一听到陈丹两个字,都故作惊慌状。“厉害、可怕!”她们说。
不是不夸张的,用来博取别人同情,一方面特意露出柔弱之态。
新生心裹暗暗好笑,算了,姊姊妹妹,别作戏了,谁又是省油的灯,谁又比谁更好欺侮。
陈丹身为一组之长,不见得会张嘴去咬无名小卒,这些人无端先自抬身价,大声叫怕,彷佛真有资格同陈丹招架三数回合似的。
新生打一个呵欠,怪现象见多了,还真闷。
一向镇静的他,当晚也作了噩梦。
梦见一个女巫满嘴鲜血追着他杀。
新生很明白为什么患癌的人越来越多。
准九时,他向陈丹小姐报到。
以前曾经见面,不过都是远距离,这次离她不到两公尺。
年纪不轻了,仍然标致,晨曦照到她左边脸,却没有放下子,可见是不拘小节的人。
她开口:“彼得杨的报告给你三个甲。”
新生只得欠欠身。
“希望半年后我也能给你三个甲。”
新生答:“希望不负所托。”
陈丹抬起眼来,新生不禁想,这个女人,十八、二十二的时候,不知多么漂亮。
“你去与马嘉烈办交接手续吧。”
新生静静退下。
马嘉烈在等他,笑问:“怎么样?”
“长得很好。”
“这一、两年已经露出疲态了。”
“她同傅说中有什么不同?”
马嘉烈答:“她也是血肉之躯。”
“我相信是。”
“外头把她神话化了,她也有得有失,她也有喜怒哀乐,只不过不说出来。”
新生有点意外,看样子马嘉烈与她相处得不错。
“有很多次,她令我下不了台,但,出来做事,颜面真是小事,谁理得了谁的弱小心灵是否遭到损害,目标要紧。”
马嘉烈这样懂事,新生不禁对她另眼相看。
开头一个月,陈丹并没有什么重要的工作派给新生。
新生沉住气,尽量学习。
马嘉烈对他有好感,倾力相助,新生请她吃过两顿饭回敬。
但是,二十五岁的孩子,要求不只吃饭吧。
第二个月,压力来了,一个计划摔下来,叫金童玉女一同筹备,没有一点指示,只给了死线限期,新生很不习惯这种作风,但马嘉烈说陈小姐一贯如此。
新生每天要做到晚上七点才走,明明需要四个人才能应付的工作,偏偏只有两个职员死干。
女孩子体力差,睡眠不足,马嘉烈患感冒,眼前金星乱舞,还撑着来做工,汇报时有什么差错,陈丹一样苛责。
新生嘴裹不说什么,到底年轻,眼神却出卖了他。
一日下午,马嘉烈实在累,告假回家休息。
新生桌前文件堆积如山,怕要熬到深夜。
新生性格优秀的一面表现出来,他处变不惊,不烦不躁,气定神闲,逐一仔细批阅答覆,完全大将风度,只不过喝多几杯咖啡。
陈丹走过几次,暗暗留神,心中赞赏。
马嘉烈终于倒下来,紧张过度,耳水失去平衡,呕吐大作,进了急诊室。
新生只得把她那份也揽到身上,同舟共济,至多做通宵。
开完会回来,再做文件。
两天之后,也长了黑眼圈,同时,舌头有点麻痹,脸上长出小疱;。
一日午饭回来,发觉陈小姐坐在他的位子上,手挥目送,潇洒地在回覆堆积的公文。
新生一声不响,坐到马嘉热的椅子上,与陈丹相对工作。
两个人一直没有吭声,也没有停下来,一直手与脑不停地做到下午六点钟。
两个秘书捧着文件出去依指示办事,该打字的马上打,该传真的立刻发,该交到老板手的即时送出……
新生发觉陈丹快、准、狠、背脊挺得笔直,好像可以一直做到第二天清早。
六点三刻,她吩咐传达员去买晚餐。
新生看看手表,大胆地说:“不如到附近饭店好好吃一顿。”
陈丹一怔,抬起头来。
“疲军焉能作战,吃饱了再来。”
许久没有人敢同她说这样的话,她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忽然想喝一口酒松弛肌肉,于是抓过手袋站起来,竟答应了这个约会。
两个人在烛光下对坐。
新生不爱说话,陈丹显然也不懂这门艺术,但是气氛倒还融洽。
由新生大方自然地为她点酒叫菜。
结帐的也是他。
同女性外出,不管她年纪、地位,新生都觉得应当付帐。
吃完了,回到写字楼,两人挑灯夜战,做到十二点。
新生把上午的会议记录写出来,交给陈丹批阅,她修改过,立刻叫人打出来,交上去传阅。
爽快磊落,以往彼得杨做事如吃了猪油膏,非三催四请不肯签上大名,爱摆架子。
各人办事作风不一样。
每跟一个老板,新生都觉得他长了一智。
只有少数极之能干及幸运的人可以有他们自己的事业,不然的话,总得服侍一位上司,总得学习与他相处,即使位极人臣,上头还有天子。
他送陈丹回家。
她竟在车裹睡着了。
也是人,也会累,也会软弱。
新生的母亲与大姊是老式女人,从来未曾试过外出工作,所以新生一直认为女人是应该享福的,他也一直有呵护女性的习惯。
到了。
他停下车子。
引擎声一熄灭,陈丹也自动睁开眼睛,她有刹那的迷惘,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但马上醒觉,推开车门,“谢谢你。”还有,“明天见。”
“要送你上去吗?”
“不用了。”
新生也觉得她可以应付。
他开走车子。
计划如期举行,马嘉烈赶回来做司仪,新生松口气,觉得前所末有的累。
想来陈丹更加疲倦。但,说给谁听?
有伴侣跟没伴侣的分别便在这里。是,对方并帮不到什么,对方也只是人,不是神,但得到精神支持,分工合作,到底减少一份落寞孤独。
事完后马嘉烈同新生说:“听说你们一起吃饭。”
新生反问:“谁同谁?”
“你同陈小姐。”
新生一怔,谁看见了,当新闻来说。
“她对你,另眼相看。”
“是吗?”新生微笑。“一定是因为我办事得力。”
“还有,长得英俊。”
“马嘉烈,我以为你与众不同。”
“你会为我辩护吗?”
“没有人说你的是非呀。”
马嘉烈点点头。“我没有资格。”
“我们别在公司裹谈这些。”新生温和的说:“隔墙有耳。”
马嘉烈只得讪笑。
她已经知道曾新生不打算与她有进一步发展,兴致索然,寻找可能性真是人累人的一件事,而时间偏过得这么快,一下子三、两个月就过去了,老了少女心。
星期六下午,新生没有回家,在电脑前研究一份市场调查的漏洞。
没想到陈丹在三点左右也回转来。
新生只向她点点头。
她听完几个电话,走到新生面前坐下。
新生抬起头来。
“没有约会?”
新生笑:“还没下班。”
陈丹点点头:“像你这样细心的小朋友,的确少有。”
新生听到这样的称呼,啼笑皆非。
陈丹说下去:“我敢说,彼得杨还在本公司站得住,肯定因为有你匡扶。”
新生连忙分辨:“彼得手下猛将如云。”
陈丹似笑非笑地看住他:“你这是忠厚呢,还是过分圆滑?”
新生维持缄默。
陈丹点点头:“也好,你不肯弹劾他,想必将来不会批评我。”
新生见她明白这个道理,很是高兴,有时人太聪明机智了,浅易平放在那里的道理,反而看不清楚。
陈丹吁出一口气:“有没有觉得我厉害?”
新生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很直觉老实地回答:“这是战场,不厉害怎么应战,打到今天,当然有三、两下散手,这个问题不算问题。”
陈丹一呆,细细咀嚼新生的话。
新生说:“每一个人都有他的目标,你认为应该这么做,就勇往直前好了。”
“牺牲在所不计?”陈丹低声问。
“有什么事毋需牺牲的?吃一个鸡蛋还可能导致胆固醇过高。”
“新生,你的想法真特别。”
“会不会过分乐观?”新生笑。
“年轻人乐观是正常的。”
新生看看手表:“老太太,下午茶的时间到了,出去喝一杯如何?”
陈丹微笑:“孩子们总是挂着吃。”
“不吃不长高嘛!”
陈丹忽然仰起头笑了,新生替她挽起公事包,与她一起去搭电梯。
这件事当然也有目击证人,陈丹女士从来没有笑过,更别说是大笑了,平常听见别人的笑声,都会皱起眉头表示反感。
今天,怎么会笑?
一定是因为曾新生的缘故。
这次,提出质询的不再是马嘉烈,而是彼得杨。
他约新生下班去喝一杯。
一开口便很猥琐的问:“你与陈丹之间究竟搞什么鬼,说来听听。”
新生十分反感,强忍着说:“她是好上司。”
“好?”彼得杨趋近新生耳畔:“……好不好?”
新生沉默了五分钟,若无其事地看看手表:“我还有点事要回公司,失陪了。”
离开了酒廊,新生才发觉一边耳朵麻辣不止,胸口一团怒火要用力才压得下去。
在办公室门口刚碰到陈丹,他一双眼睛忽然红了,鼻子发酸,忍不住,拉住她。
陈丹看到新生这个样子,也吃一惊:“什么事?”
新生知道失态,慢慢镇静下来:“没什么。”
陈丹知道一定有事,他不肯说,她不想勉强。
新生缓缓坐下来,无缘无故,没头没脑的对陈丹说:“我永远支持你。”
陈丹笑,还这么天真,可见到底年轻。
“谢谢。”她说。
晚上回了家,一杯下肚,新生嘲笑自己,刚才竟有揍打彼得杨及拥抱陈丹的冲动,太不够道行。
他抱着惭愧的心入睡。
秘书室是传言滋生地,陈丹很快知道那日曾新生神色大异的原因。
这孩子……她别转面孔,从来没有人为她抱过不平。
陈丹留神,与新生比较疏远,连那一、两句难得的闲聊也收起。
办公室罗曼史是事业的荆棘,同董事又还好些,同手底下一个小男孩,可说是致命伤。
就因为喜欢他、欣赏他,更加不可以有任何表示。
自那一日开始,陈丹便设法要调走新生。
真可惜,她多想把他留在身边多些时候,他实在是好帮手。
调走他,又不能委屈他,也是费神的一件事。
两个人始终天天见面,一同进出,陈丹又不能过分冷落新生,况且,很多时候,她也乐意接近他。
两个人的关系进入微妙阶段。
他们说,只有曾新生,才可以放胆在陈丹面前说一、两句笑话。
还有,当陈丹铁青面孔,六亲不认的时候,也只有曾新生上前说话,她才肯听。同时,紧绷的肌肉会得放松。
当然不寻常。
彼得杨同人说:“没想到陈丹会被一个小毛头降服。”
马嘉烈心想,真悲哀,听不得一句半句好话,一世英明可能尽丧一朝。
但,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
陈丹把感情拿捏得恰到好处。
她不会行差踏错。
诚然,许久许久没有谈恋爱了,精神别有寄托,并不至于像一般人想像中那么空虚。
曾新生勾起她的回忆,多年之前,读大学的时候,在加拿大,她也认识过一个这样温柔的男孩子。
一年之后,她因事转校,他苦苦不肯放弃,电话、书信不绝,终于在一个冬夜,乘长途公路车,越省探访,陈丹永远不会忘记,那夜气温,是华氏零下四十度。也许他并不至于爱她爱到那个地步,也许只因为他精力过剩得要爆炸,非这样轰烈的发不可。
都过去了。
新生令她想到他。
新生的沉默忍耐,也只能维持到某一个阶段。
一个早上,他在公司附近的快餐店排队轮候,买一客三明治,前面站着两个女孩子,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不只是女人利用两性关系在公司裹往上爬。”
“什么意思?”
“我们那里,有位副经理,巴结女上司,很有一手。”
新生一震。
前面的女孩说下去:“替老板挽手袋,陪老板喝酒,就差没一直陪到房间去。”
“你怎么知道没有?”
嘻哈起来。
新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仔细看了看那个侮辱他的女孩子,他不认识她,不知她是哪个部门的职员,从来没见过她,但是,她却言之凿凿地讲他的故事,彷佛亲眼目睹。
新生心灰意冷,买了三明治便回办公室,一声不响,坐下沉思。
他不打紧,也不在乎。但是,他总得为陈丹着想。
求调。
他决定晚上就同陈丹说。
调回彼得杨那里,在所不计。
他刚想约陈丹,没想到她先同他说:“下了班,我们去吃顿饭如何?”
这不过是他俩第二次约会,外头已经传得沸腾,多么不公平。
“我有话同你讲。”陈丹说。
“我也是。”新生冲口而出。
“那好。”陈丹微笑。
这一天,陈丹穿看一套淡灰色剪裁精致的套装,腰身束得很紧,特别显得婀娜。
新生想,难怪这么多人要说闲话。
不知多少人盯着陈丹,要揩点便宜,苦无门路,如今以为给一个小伙子得了去,怎么不吃醋、怎么不气、怎么不发牢骚。
马嘉烈冷冷看着新生。
不错,她是谣言发起人,她看不过眼,那个标梅已过的女人,有了事业,居然还妄想追求爱情,不可以!
下班,新生与陈丹双双离开办公室,马嘉烈立刻取起分机电话叫各人注意。
到饭店坐下叫了酒,新生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陈丹,大方地问:“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我先说。”
“好,请。”
“陈小姐,我想求调。”
陈丹笑了:“我俩英雄之见略同。”
新生一怔:“怎么说法?”
“我已经安排调你职位。”
新生沉默,低下头。
“你在彼得杨处做了两年,他推荐你,大老板要我看你的实力,我毫无异议,恭喜你,新生,下个月你正式升任。”
新生并不见得十分高兴,他觉得还不够,看得也不够。
他只微笑说:“谢谢你。”
“同时我也调走马嘉烈。”
“她也升职?”
“不,那么爱说话的人,该往公关组,多受训练。”
由此可知陈丹什么都知道。
她轻轻问:“你很在乎别人说些什么是不是?”
新生点点头,又摇摇头,十分矛盾。
“过些日子,你就不介意了,我在本公司十年,什么样的谣言都听过,多嘴的旁观者想像力不知多么丰富,听听就麻木不仁。”
新生不出声,这样大方,但名誉就泡汤了。
“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做事凭实力,名誉不值什么。”
“真的?”
“这是一个功利社会,相信我,只要会替老板赚钱,其他不重要。”
“你这样说,好似有点偏激。”
“你将来会明白。”
“是。”新生说。“现在太小,什么都不懂。”
陈丹又大笑起来。
新生再也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深深一吻。
月终他就调升了。
彼得杨得意洋洋:“小曾,怎么谢我?”
新生当然懂得怎么应付。
“我早知你不是池中物。”彼得仍然兴高采烈。
新生觉得诸位上司待他真正不错,都是真心为他好,心中感动,不住道谢。
一个月后,新生自己也做了老板,手下有一男一女两位新同事协助他做事业。
果然不出他所料,发号施令背大旗,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幸亏他人缘好,可以请教陈丹及彼得杨。
对于陈丹……新生的心温柔地牵动,若不是两个人都控制得好,不知会发生些什么事。
他对她始终恋恋。这时,他又不介意那些谣言了,至少传言把他们拉在一起。
最近,他们不再传陈丹同曾新生,而是传曾新生同他的手下马丽。
“会撒娇到底两样。”
“看见曾先生,面色完全不同。”
“你有没有那一手?没有的话,还是乖乖地捱吧。”
新生决定装聋。
他约了陈丹喝下午茶。
成长:
一整天,车少莉都有默心不在焉,坐在桌前尽她所能集中意念工作。
这美不是她的好日子。
一起床就觉得心头阴霾密布,一年之中,少不免有十多什天不对劲的时刻,也不能尽怪自己清绪化。推开窗,天气与她心情有得比。
传来闷郁的一声雷,少莉心想,幸亏开车,不用带伞。
但是车子令她失望,小跑车美则美矣,却是病西施,时常打不着引擎!少莉只得下车。
折腾回到公司,稍迟,老板已经坐在她位置上等她,叫她即时出门,去做一项新闻,彼时雨已经下来,少莉即时借把伞,赶出公司。
功德完满,她打算躅免午餐,赶回去写了那段文字再说,於是买了汉堡包,扬手叫街车。
在这种天气底下,永远有人比她捷足先登,老实不客气的抢去车子。
第四辆计程车也并没有停在她的面前。
少莉并没有徒呼荷荷,这早已是生活的一部份。
但奇迹出现了,那个人用手招她,示意她过去。
少莉连忙三步并作两步,钻进车厢,收好雨伞。
“先生,你也一起吧,也许顺路。”
那位把空车礼让出来的年轻人说:“我有时间,不急。”
少莉点点头,不便多说,关上车门就走了。
没想到这年头还有这种风度翩翩的好人,真是难得,也许刚自外国小镇返来,不知道什麽叫做抢时间。
回到公司;咬着面包,立刻开始工作。
可是老板看她一眼,只是说:“三十分钟把文稿拿进我房来。”
少莉发了一会子呆,想到去年此时还在大学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由自在,妙不可言,今年却坐在这间小小公关公司里,被人呼来喝去,做牛做马,两种生活简直有天渊之别。
不由得怅惘起来。
要费很大很大的劲才能集中精神做她要做的事。
听师姐们说,新丁全是这样,一下子被情绪控制,为一点点小事茶饭不思。
十年八年的磨练之後,才会成才,届时百毒不侵,或者至少中毒也不声张出来,以免有人乘虚而入。
少莉希望有如此道行。
不过是要下苦功修练的。
少莉怅惘地想,只怕修成正果之日,早已人老珠黄。
她打好草稿,把文章亲自拿进去,老板颜面稍霁。,
工夫到家,还得肯低声下气,不然试用期都过不了。
到这个时候,少莉看看钟,三点三刻了,才有空做杯茶喝,上洗手间,理一理头发,补点妆。
要是听母亲的话,乾脆辞去工作,留在父亲的店铺里帮帮手,不知多麽轻松。
但她不愿意,总得出来试一试武功。
她又着手打了几个电话,钉子碰尽,好话说尽,才过得了一天。
气馁的时候真想回家去。
老板把稿子递出来,少莉朝他敬一个礼。
他才满意的回房去,孺子可教也,他暗暗说,谁不知那徒儿已经胃溃疡。
不要说是家人,连车少莉都不相信车少莉可以识大礼,委屈求全,息事宁人,百忍成金。
母亲说的,小不忍则大乱。
手头上的琐碎工夫最欺侮人,一抬眼,已经五点十分,说是说下班时分,但真正能站起来,起码已是六点正。
少莉的时候比别人经用,因为她刚自大学出来,尚未成立社交圈子。
上班前一天,由姑姑带着出去置行头,转发型,买配件,姑姑像是要少莉向她看齐,一出手就是三套亚曼尼,作为礼物。
事前姑姑仔细打听过:“上司是不是女性?”
少莉答:“三个老板都是先生。”
姑姑才放心地替她选择套装。衣服与上司相同,并不是什麽有趣的事,少莉再少不更事,也懂得处世道理。
少莉心里咕哝,唉呀,这笔服装费可以走遍大半个欧洲了,要命。
一上班就知道人要衣妆这句谚语太太太太太有意思,她看上去就是特别精神点。
一算,竟也九个月了。
第一次发薪水,买一条丝巾送给母亲,老妈竟感动得回房去哭。
后来少莉发觉母亲在翻阅她孩提时的照片。
头上扎两角小辫子,浸在泳池里,抓紧一只小小鸭子浮泡。
少莉也恻然。时间过得太快太快,连她都不相信十多年弹指就过,小少莉已经成年,经济独立。
呃……一半独立,虽然仍然住家里吃家里,至少已经毋须滩大手板问拿零用。
前一阵子车太太说:“孩子一下地,见风就长,真可怕,再过几年小少莉会结婚生于,我想到那里,混身寒毛都竖起来。”
幸亏流行迟婚。
少莉取起手袋,打算离开办公室。
同事问:“去喝一杯?”
她摇摇头,身上怪粘的,想回家洗澡。
她一向最乖,同事笑笑送她出门。
找对象,要谈机缘巧合。
要碰到,总会碰头,在某一个地方,刚刚、恰恰、偏偏就是见到他。
少莉在微雨中站了一会儿,霓虹灯初上,凉风吹上来,很有点春季的意思。
她扬手叫车子。
“请。”有人说。
少莉抬起头,咦,又是早上的年轻人。
他正朝她笑呢,显然也认出了她,再度客套一次。
“一起吧,”少莉说:“你也在附近上班是不是?”
但年轻人说:“我不是回家。”
少莉马上涨红面孔,腼腆地叫司机开车。
真多嘴,她责怪自己,而且十句话说错九句。
少莉跟姑姑出去见过几次客,只见她谈笑风生,无论是天文地理,政治经济,皆头头是道,同熟朋友更自嘲嘲人,莫不恰到好处,场面因她而热闹起来。
这种本事,少莉自问学一辈子都学不会。
眼看二十三岁了,还幼稚不堪,太不长进。
一直懊恼到家里。
那位男生,长得真不错,下雨天也同她一样,穿着白皮鞋,也是个白鞋主义者?
姑姑来做客人。
少莉放下公事包迎上去。
她一打量少莉!“怎么,黑眼圈都捱出来了?”
车太太嘀咕,“神经病,不知打的什麽算盘,薪水只比家中阿一姐好一点点,天天早出晚归。”
“很累。”
车太太说:“日日下班就是这句话。”
姑姑笑,“成日在家,人很难长大。”
车太太胜小姑一眼,“别指桑骂槐了,你敢说我没长大过?”
“你多这个心干吗?”
“我若真多心就不会说出来。”
少莉也不知她俩虚实,反正这一位车小姐同那一位车太太,两人过的是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当下车太太说:“你鼓励她做下去干什麽呢,做到顶尖,月薪不过几万块,还不是自己的事业,老板要裁员,立刻得收拾包袱。”
少莉只得耐心分析,“妈妈,话不是这样说的,出来做过事,到底明白些人情世故,知道生活中的难处,学会处世,懂得体谅别人。”
车太太一听这话,不怒反笑,“这不是取笑我不成才吗。”
“你不同,”少莉连忙说:“你是唯一通情达理的太太。”
“越描越黑!”
她进房间去了。
姑侄两人相视而笑。
少莉终於说:“时代两样了!有事业的女性才叫人敬重,”她停了一停,“别人怎麽想不要紧,要让男伴看得起才重要。”
“这麽说来,你打算做下去。”姑姑有点安慰。
“不然怎样,我对父亲那家绸缎店又没有兴趣。”
上门做衣服的都是老太太,极琐碎,一耗半日,遂幅料子挑,文的嫌素,花的嫌俗,疙疼得要命。
店已经开了三代,一直有老伙计侍候,此刻连车太太都不大上去。
姑姑数口气,“连我都没兴趣,别说你了。”
少莉微笑。
“为什麽像有难言之隐?”
少莉说:“可能是疲倦,不想说话。”
其实不是,工作辛苦,倒还其次,假期短聊,才寂寞无比。
说也奇怪,不久之前,少莉还像个大孩子,放下书包,倒在床上,和衣即可憩睡,醒了就拚命的吃,很粗浅的食物,都津津有味,一边尝一边夸奖:“哗,好,一流,美味,没话说,真精采。”
陪父亲去打网球已算是节目,玩得兴高彩烈,要不就躺沙发上看电视,听音乐,听电话。
大学堂出来之後,整个人变了,瘦掉三公斤,去尽所有婴儿肥,心中忽然多了许多无以名之的要求,於是沉默下来。
她盼望有约会。
这并不难办到,但是要等待适合的男士来约,就还需等待。
少莉所用各种推搪约会的籍口有时十分难以置信,男同事看着她娇俏的小面孔,不想强她所难,呆半晌,也接受了这些理由。
像“星期天早上一定要做礼拜我们家是基督徒”,“我祖母自美国回来,这一两个星期都得陪她”,“我在学法文,旷课的话,老师会驾”,当然少不了那千年旧计“我不舒服,想休息”。
说多了,人家都知难而退。
像今日这样,邀请人家上车,是绝无仅有之事,却又遭对方推辞。
姑姑吃完饭之後告辞,少莉在电视机前坐一回儿,闷纳地回房间。
车先生问太太,“这是怎麽一回事?”
“工作太辛苦。”
“不像呢,家有妙龄少女,却不闻电话声,也无人送花与糖果上来,大告而不妙。”
“你应当开心少莉没有乱来。”
“只要她开心我便开心。”标准父亲如此说。
少莉躺在床上,用一只手托住下巴沉思,想到这是少女在烦恼时最常用的姿势,不禁笑出来。
是老少女了。
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已经把她当大姐姐、
每天清晨,少莉总会在附近山径缓跑,清晨六时半是一天之内最美的时刻,可惜父母亲总要睡到十三点才肯起床。
少莉跑起来像一头小鹿,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一点。
她看到一个熟识的背影,不由自主追上去。
那人听见身後脚步声,也慢下来。
两人打个照脸,少莉笑一笑。
正是那个年轻人。
他不向她报上姓名,她也不会说什么。
“早。”他说。
她也说:“早。”
他不再说什麽,向前跑去,少莉觉得有点僵,索性跑向另外一个方向。
她知道他住在附近,早有预感会时常碰见他。
不知怎地,那日少莉就是跑多了几个圈,以致身体失去预算,双腿有点酸痛。
人家很客气,很礼貌地推却了少莉一而再地提供的机会。
她回家淋浴换衣服,问父亲借了车子,开出门去。
没有再碰到什麽人,是她的运气。
从车子倒後镜看看自己,是不是少了一份性格,所以吸引力大减?
少莉见过许多性格鲜明的女子,不消片刻,便能使旁人留下深刻印象。
她喃喃自语:“我就不行,永远模棱两可。”
穿衣服,尽挑素色,不喜欢荷叶边,蝴蝶结,也不穿低领口,大袖圈,绝不会挑格子、点子、大花。
浅灰紫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她不是不合潮流,而是另有派别。
父亲的车子体积较大,少莉用了一点功夫才把它停好,一松刹车,车子流後,她听见轻微一声破碎声。
不得了。
谁的车尾灯遭了殃。
怎么揽的,这一两日如活在五里雾中,少莉懊恼地下车观看,果然,後边小房车左後角边灯已经破碎。
幸亏不是豪华大车。
少莉自手袋中拿出笔纸,留下联络号码,夹在水拨上。
总得负责。
到了办公室,才八点廿五分,想起母亲所说:“真不明白中区的女孩子怎麽可以风雨不改天天在清早就打扮得似一尊菩萨似坐在办公室。”
少莉笑出来。
老板比她还要早到。
十一点半,电话来了。
“车小姐?我是那个不幸的车主。”
“啊,十二万个歉意。”
伸人不打笑脸人,车主的声音稍微放软。
他说:“修好车子我把帐单给你。”
“对不起,给你添这麽多麻烦。”
他沉默一会儿,说道:“人有错手。”挂上电话。
少莉松口气。
隔壁桌子上插着一束姜兰,静静幽香扑鼻,少莉不由得伏在臂膀上深深呼吸。
女同事问:“怎麽,男朋友打电话来?”
“什麽男朋友。”
“跳探戈要两个人,你连舞池都不肯下,怪谁?”
少莉连忙捧过文件细阅,不再搭腔。
少年人有少年人的烦恼,一切尽在试探阶段,尚未看到任何成果,想到前途遥遥,不禁忐忑彷徨。
幸亏有的是时间,少莉乐观的想。
下午出差,赶回来出了一身汗,令人拿一枝可口可乐给她,啜一口,遍体生凉,恢复精神,万试万灵,少莉有点惆怅,人家在她这个年纪,已经练得一件好酒量,她却尚与可乐结伴。
办公桌上一张简条,一位姓顾的先生来过电话。她想了想,知道他是那位车主,马上拨过去,希望快快了结这件憾事。
那位顾先生真是爽怏,一开口就说,“三百六十元。”
“我如何付款?”
“把现钞放在一只白信封里,今天五点三十分,在停车场交给我。”
少莉学看他的口气,“好,一会儿见。”
怎么像掳人勒索付赎款的样子,真好笑。
时间到了,她依言把钱放在信完里走向停车场,那位车主已在等她。
他转过头来,两人齐齐呆住。
又是他。
让车,缓跑,现在又在停车场见面。
他姓顾。
他朝少莉点点头。
少莉把信封递给他,他收下。
他似乎有话要说,动一动嘴唇,但终於忍住。
少莉好不失望。
这样好的机会,他都没有把握,莫非仍需鼓励?
“没想到是你的车子。”少莉说。
“我也没想到。”
少莉笑出来。
他觉得自己失态,转身,默默上车,竟没有说再见,迳自开走车子。
少莉落寞地站在停车场,不用多说,他对她并没有进一步做朋友的兴趣。
她拍拍手,作一个无奈的姿势,驾车回家。
想到姑姑所说:成长的第一步,是要熟习失望。
每一个正常家庭出生的女孩子都是父母的小公主,要待与社会接触,才会发觉世上总有人更聪明更健康更活泼更好学更够运更漂亮,失望是必然的事。
少莉解嘲地想:为什麽他要骛艳,为什度假设地会要求的会?没有理由。
只是不知后地,他俩不住邂逅,制造尴尬。
无意中,他知道她姓车,她也知道他姓顾。
父亲见到少莉,即时说:“你把我的车子开出去,倒叫我去挤计程车。”
少莉怔怔的坐下来,“早知道不开你的车。”
“上次开出去,撞凹了左上角,今天又是什麽?”
“亲爱的父亲,请问三十二号是否有新住客?”
“三十二号一共六个单位,我怎麽知道,喂,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车子没事。”
“车行已把你的车送回来了。”
少莉应了一声。
那日清晨,浙浙地又下起雨来,吵醒少莉,看看钟,才五点。
除了大学期考时赶温习,她未曾试过这麽早起床,啊,少莉想,真愿意一辈子做大学生。
她枕着双臂回忆,上一次被疯狂追求,也是在校园里,小男生纯洁的感情虽然不能接受,也着实感动了她。
现实社会大概没有这种事。
每一步棋子,都有个企图,没有人会浪掷友谊精力时间,渐渐都成为江湖客,互相利用,互相衬托。
少莉的房间通向露台,看着那一角的天空缓缓转为鱼肚白。
她有许多话要倾诉,但不能对父亲说,不不不,也不是母亲。
姑姑恐怕还在憩睡,不能骚扰她。
睡眠对姑姑是最重要不过的一件正经事,一日非严肃地睡够八小时不可,少莉引以为笑柄!她只说:“过十年你自然明白。”
少莉下床,在她这个年纪,通宵不寐真是等闲事。
她到厨房去取牛乳。
母亲却已早起,“你这麽早?”
少莉忽然说:“妈妈,我觉得生活好闷。”
车太太吓一跳,瞪着女儿。
少莉知道她不会明白,只得解嘲说:“不如辞职继续升学去。”
“不行,”车太太即时有反应,“我要你陪我,工作不开心,转一份好了,乾脆不做也不是问题,闲时到店铺打默打点。”
车太太也懂得乘虚而入。
“或者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假期。”
“对,放假同我到墨尔钵探姨婆去。”
少和觉得母亲有点老回童,成为一个机会主义者。
真可爱,到了这种年纪,一切已成定局,按例办事,根本不会再有烦恼,倒也是一项成就。
“你有什么心事?”
少莉连忙否认,“没有没有。”
雨仍在下,少莉故意穿一身白,好与一天的阴霾有个对比。
车一开出小路,看见顾某在等计程车。
她忍不住把车停下来,对他说:“上车吧,我应该送你一程,是我累你的车进厂修理。”
他略为迟疑,终於上了车。
一路上少莉不与他说话。
顾也维持缄默。
到达中区的停车场,他道谢。
甫下车,少莉肴到那一头有个衣着时髦的少女朝他挥手,急步走过来,本能地,狐疑地打量少莉,同时亲昵地把手臂绕着顾小生的腰。
她美貌,热情,大胆。
少莉立刻知难而退,迅速走出停车场.赶回公司去,一颗心犹自大力弹跳,她最怕这种狭路相逢的困境,对方若有什麽不满,一言半句无礼的说话,都会叫她吃不消。
要到中午时分,少莉才渐渐走下神,会过意来。
怪不得。
原来已经有了亲密女友,怪不得没有任何表示,倒是一位正人君子。
拥有这样的男朋友,也真的值得骄傲。
少莉希望她将来的伴侣也可以做到这样,也许是苛求了,谁不觉得隔壁的草地青绿一点。
一个星期内,老板第三次令她出差。同事说:“若不是升你级,就是找你碴。”
少莉也懒得去研究他的心理。
她忙着应付失望还来不及。
好不容易者中一个人,早已经是别人的密友,多麽惆怅。
刚要出门,电话铃响,对方也是少莉的客户,说个不停。
少莉只得敷衍他。
老板在身後吼叫二还不出门,还情话绵绵?”
少莉一肚子的气,摔掉电话去拿车子。
恰恰顾小生也正在停车场。
少莉实在没有心情,装作者不见他,心中暗暗咕哝,怎麽揽的,无时无地不碰见这个人。
谁知他却迎上来,少莉意外。
少莉抬起头,看他有什麽事。
“今晨你碰见的,是我女朋友。”他轻轻说。
少莉愕然,这个她早已猜到。
“我们已在分手阶段。”
少莉十分意外。
“目前我没有资格约会你,非要等事情告一段落之後,才能有新的开始,对几方面
都比较公平。”
少莉静静地聆听。
“这样做也许比较迂腐,但希望你给我一点时间。”
少莉缓缓把头转过他那一个方向,轻轻点一点。
就为着说这几句话,他也许在停车场等了好久。
少莉把车开走,多日来疑团一扫而空。
也不尽是失望的,她的心情渐渐提升,漠视越下越急的大雨。
嘴角露出一个微笑,生活并不问呢,原来也有曲折的调剂。
少莉决定叫姑姑抽空出来,与她讨论生活中的得失。
车于在红绿灯前停下来,少莉一抬眼,猛地看见倒後镜中自己的尊容,笑得那麽喜气洋洋,她吓一跳,连忙收敛。
幸亏没有人看见。
少莉又再一次笑起来。
分手:
都说,好端端的恩爱夫妻,不知怎地,就分了手。
内情,永远不足为外人道。
或许,在看了这个故事之後,对事情经过会有一定的了解,抑或,看了这个故事,更加胡涂?
卓子邓下班回来得比她丈夫朱重远更晚.
一进门,放下公事包,只说了一句话:“真疲倦。”
朱重远放下报纸,看着妻子,如此重覆地抱怨累,已经不是一年半载的事。
他不知道说什麽才好。
过去,他试过建议“换一份工作吧”,“乾脆请半年大假”,甚至“你退休算了由我来负担家庭”。
都没有为子凯接纳。
说子凯爱上工作,又不见得,很多时候,她可以一直诉苦诉到深夜,朱重远听多了,觉得闷,偶而打一个阿欠,被子凯看在眼内,就觉得份外寂寞。
她认为他不同情她。
子凯从此变得缄默。
重远还以为她有进步。
就是这样开始的吧。
本来,每个星期天,子凯都到朱家去午膳,开头的时候,年纪较轻的她兴致勃勃的尝试做一个好媳妇,买了水果鲜花去聚会,吃完饭帮着洗碗收拾。
渐渐她发觉朱家的人总努力与她维持一个距离,无论她多麽热情,他们都淡淡的,像是要叫她知难而退。
朱家是老式人,最喜欢问“几时养宝宝”。
子凯想都没想过生养,像时下所有廿多岁的时代女性,她尚未对婴儿发生兴趣,且也没有多馀的时间与精力以及金钱。
周末午餐关系维持了一年,子凯就不肯再去。
开头推说老板叫加班,後来乾脆与同事或朋友共聚,碰到实在没有籍口,索性返公寓午睡补足精神。
子凯忘记朱家的人。
重远不说什麽。
他也觉得子凯不应负全部责任,工馀她有权选择她认为是快活的消遣,嫁入朱家,不代表她失去自我。
况且,于凯并没有进朱家的门。
早五十年,媳妇一嫁过门,衣食住行全归夫家,但今时今日,结婚管结婚,女方丝毫没有倚赖男方的意思,男方倘若不识向,无异自讨没趣。
重远当然不是这种人。
星期六下午,变成自由活动的好时光。
朱家并没有问及子凯去了何处。
子凯安排在星期日回娘家。
与母亲相处如朋友,是子凯的幸福,更何况她还有一个可爱的妹妹。
闲谈的时候,子凯叹口气,“妈妈,我是怎样结的婚?”
卓太太警惕的抬头,“你喜欢重远呀。”
“广东人真是怪,姨妈姑爹一大堆,常常聚在一起,险留孤寡,没有笑意。”
卓太太笑,“那时你与重远全部英语对白,我猜你根本不晓得他是广东人。”
真的,大学生活枯燥寂寞,子凯遇上重远,一则他是好人,二则他照顾她,两人又觉得适龄,微得双方家长同意,便步入教堂。
“後来才发觉原来女人可以不结婚。”
“这是什麽话。”卓太太不以为然。
子凯的妹妹子康才十九岁,连忙应进:“我就不要结婚,自由自在,不晓得多好。”她比子凯外向,朋友多,爱交际,怎麽肯被困小公寓。
卓太太发子康一眼,“一直玩到三十岁?”
子康反问:“为什么不,中年人难道没有朋友?许多人到四十岁还独身,要不然就离了婚,从头开始。”
子凯不出声。
子康笑,“姐姐一向乖,婚姻生活合她。”她顺手扯过手袋,出门与同学打球去。
卓太太小心翼翼问:“子凯,你没有什麽吧?”
“妈妈,我觉得生活真累。”声音中无限烦倦。
“是工作辛苦吧。”
“不,才不,我倒情愿是工作吃力的缘故。”子凯没精打采。
“到底是什麽?”
“闷。”
卓太太不语,这是一个可怕的字眼。
“你可以安排自己的节目。”
“为什麽,我是一个已婚妇人,干吗要我单独寻欢作乐?”
“那麽同重远一起出去玩。”
“我发现他是一个很坏的游伴。”
“子凯,这样说很不公平。”
“真的,妈妈,他喜欢一个人关在房中看书听音乐,把我分隔得远远,叫他都不应,我们各有各生活方式,无法迁就对方。”
“言重了。”
子凯摊摊手。
“同重远一起去渡假吧。”
“我要到非洲,他肯去吗。”
“你也太极端了。”
子凯苦笑。“妈妈,我记得你与爸爸的婚姻生活,真是充满诗情画意。”
卓太太含笑不作答。
“重还从来不会学爸爸那样,偶而带回来一件小礼物,使妻子觉得陶醉。”
“新派人也许不作与这个了。”
子凯并不肯定。
那天她回家,她同重远商量,希望分开睡房。
早上,他比她早一小时起床,十分扰攘,使她也平白损失六十分钟睡眠,分开卧室,就没有这个烦恼。
朱重远一口答应。
他乐得这麽做,临睡前听点音乐是很大的享受。
子凯松一口气。
自此之後,两人各有时间出入,互不干扰,气氛更加和睦,两人客气得不像话,冷淡得像普通朋友。
到这个阶段,重远与子凯还是互相信任的,很多要事,也坐在一起商量,于凯甚至觉得这样文明的关系也许可以维持一辈子。
当时,她还没有遇上王劲峰。
他是新同事,与子凯同级,起薪点较低,年纪也要小一两岁,英俊高大开朗,一进门便吸引全体女职员目光,他也似乎习惯接受这种注意力,不过对於卓子凯,他另眼相看。
因为子凯没有看他。
子凯觉得他是个大孩子,有时太过活泼,引得女同事哈哈笑个不停,可能不妨碍工作,但未免过度招摇。
子凯不欣赏嘈吵的男人。当日看中朱重远,一半因为他沉默高贵。
老板派下来一个计划,要子凯与小王合作,有心要子凯带他一带,子凯当然情愿与熟手共事,故此心头略感不快,被小王看出来,刻意迁就子凯,出乎意料地合作,使子凯回心转意。
他喜欢她,第一眼就觉得她外型特别清秀,神情稍见忧郁,相信是个内热外冷的女子。已婚,但完全没有太太型格。沉默寡言,工作能力高超。王劲搴打听到,在这间公司司任职四年,卓子凯从来没有与任何同事起过冲突,无论什麽事,经过她的手,都能平和解决,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本事。
王劲峰跟着发觉子凯衣服的主色徘徊在深蓝、白、淡灰之间,偶而配一双红鞋。
开会的时候,秀丽的子凯坐着不动,如一尊石像,冰冻,王劲峰的想像力开始游移,要什麽样的能量才可使这层薄霜融解?
一日他看到子凯坐下时藏青麻质裙子下露出一角银紫色花边衬裙,震荡之馀,完全没有法子留意大会主席说过什么话。
他温柔地想,莫非已经决定追求她。、
或许是不道德的行为,但主权在子凯手上,她要是接受,旁人没有资格有任何异议。
子凯一点也不知道他有这种惊人的想法。
王劲峰邀请她工馀去喝上一杯的时候,她答应下来。
回到家里,也不过是看电视新闻,菲律宾籍女工人天天都做一样的菜式,闷得她怪叫。
王劲峰开得一手好车,呔盘像是他身体的一部份,挥洒自如。
子凯不会开车,与小王出差办事,无形中像是多了个司机,异常方便,她觉得是一种享受。
渐渐熟落了,把盏也颇有几句话可说。
话题由公转私,子凯始终把他当小朋友,令他烦恼。
“还没有固定女朋友?”子凯垂询。
王劲峰觉得她语气似个家长,不以为然瞪她一眼。
“现在的年轻人都不肯结婚。”子凯感喟。
王劲峰啼笑皆非,她一退退到七老八十的岁数去,难道这也是她的护身符之一?
王劲峰开门见山:“我不喜欢十七叽叽喳喳的女孩子,动不动叽叽咕咕地乱笑一通。”
子凯莞尔,不再去碰这个话题。
王劲峰为这朵恍惚的笑焰迷醉,一时冲动,伸手过去,原本想握住子凯的手,终于不敢造次,只是碰碰她中指上一只精致的指环。
王劲峰没想到他也有忌惮的时候,可见子凯是真有点威严,也可见他是真心喜欢她。
他问子凯:“你快乐吗?”
子凯抬起头,失笑道:“你这么会问起这么复杂的问题来。你呢,你快乐吗?”
“有时快乐,有时不,但我勇于追求快乐。”
“那么你是一个放肆的人。”
“我承认我任性。”
子凯许久没有与任何人闲聊,心中叫自己不要说太多,对方是个陌生人,但意念受控制,自嘴里吐出。
子凯吃惊,她竟是这么寂寞的人?有话,为什么不对伴侣倾诉?为什么朱重远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夫妻俩相对无言,还要到什么时候?
刹时间无数问题涌上心头,子凯怔怔地握着酒杯发呆,过了很久,才把酒一饮而尽。
王劲峰知道她不快乐,他太明显了,看得出来,他虽是个浪漫少年,却有自尊,他不愿乘虚而入。
“再来一杯?”
子凯点点头。
她已习惯工余喝上一两杯,消磨时间,松弛神经。
王劲峰再逗她说话,她已经不肯透露心声。
喝完第二杯,由王劲峰送她回去。
那一夜,子凯想开心见诚的与重远谈一谈,回到家,不见他,女佣人躲在房内看电视,告诉她,朱先生去喝喜酒。
子凯这才想起来,这次是他大姐娶儿媳妇,她都忘记这件事。
她对伴侣又何尝不疏忽,工余只想休息,或是与他悄悄地说几句知心话,根本不想去参加人多声杂的场合,这大概也是失职。
她呆在书房看小说,十二点左右,重远回来了,只说了一句话,“还没睡?”
子凯想问:场面热闹吗,又开不了口,太虚伪,她根本不关心,於是回答:“这就上床。”
又是一天。
子凯羡慕一些娇俏的女子,结婚十多甘年,碰到一点点小事,仍然会得靠在丈夫身边啾啾啾地说个不停,活像依人小鸟。
子凯唯一可依的,只是事业。
重远什麽地方使她失望,导致今日冰封三尺?
子凯多希望重远会得探头进来,问一声“你在想什麽”,但是他自浴室出来,直接回睡房,开了唱机,熄掉灯,子凯想主动过去谈谈,但实在疲倦,也随手关灯。
一层层的霜,就是这样积起来,毋须几年,形成整幢冰墙。
第二天重远惯例比她早出门,子凯捧着一杯茶,呆半晌,像是在悲悼不知什麽。
走到街上,听到有人叫:“子凯子凯。”
她有一秒钟失神,听上去像是许久之前重远在校园叫她,但时光岂会倒流,子凯一转身,发觉是王劲峰。
“咦,你路过?”她问。
“上车。”
子凯毫不犹疑坐到他身边,她习惯把同事当兄弟姐妹。
王劲峰说:“今天要到官塘工厂大厦开会,我怕你找不到地方,天又像随时要下雨的样子。”
“谢谢你。”
王劲峰本来是个老手,在子凯面前,平素的手段一半也使不出来。
他说:“看样子你没吃早餐。”
子凯微笑。
“这个长气会议恐怕要开到一点正,你不怕胃气痛?”
他把车子停下来,冲进快餐店,五分钟後出来,手里多了一包牛乳与一客三文治。
到这个时候,子凯也看到端倪,这个精明的年轻人不可能对每个女子都这么温柔体贴,她也不是昨天才出生的人,还不洞悉其中跷蹊,也未免太过天真胡涂。
她左手饮料,右手食物,呆了很久很久。
任由他发展下去,後果未可逆料,要是有所顾忌,就应主动中止。
子凯的手忽然颤抖起来。
为什麽要她经过这麽大的考验,为什麽命中注定她要熬过这一关?
她听到王劲峰轻轻说:“我会使你快乐。”
子凯闭上眼睛。
王劲睾说下去:“工作辛劳,人生苦短,我们应当享受,子凯,你也应当快乐。”
子凯鼻子发酸。
王劲峰并没有应允什麽,子凯也没想过要在他身上取得什么承诺。
“我可有唐突?原谅我。”
子凯苦涩地笑,吸引到他,也许还是她的荣幸,说不定还意那些年轻女孩嫉妒。
王劲宰说:“我保证我不是轻佻的登徒子。”
子凯只点点头。
到了开会的地点,他让她先下车。
子凯迷惘的在街上站一会儿才上去。
一整个上午,她端坐会议室,卓子凯一向作风是沉默寡言,也没有人注意到那平静秀丽的外表下的一颗心正在历劫风暴。
子凯的感觉如坐在大浪中一只小舟之上,整个人起伏不停,晕肢作闷。
会终於开完了,王劲峰有点忐忑,他不晓得子凯怎麽想,她内心世界是那么神秘,他刚才的剖白可有得罪她冒犯她,她会不会因此冷淡地?
直到子凯抬起头来,说一声“我们走吧”,他才松一口气。
仍由他开车送她。
他试采地问:“去吃午饭?”
于凯点点头。
她没想到婚後三年仍能够吸引到异性,不知是悲是喜,一时麻木,脸容更加镇定。
她没有再同王劲峰说话。
不,不是因为他。
子凯不是轻浮的女性。
而是因为王劲峰触发了一点知觉,使子凯自逃避中醒觉。
已经死亡的感情,要承认他已死亡。
午餐的一段时间她一直维持缄默,下午告假,回家休息,本来想打个中觉,无奈睡不着,没想到重远回来了。
这些日子,她根本不晓得重远什么时候下班,原来五点不到就抵家。
她被起浴袍走出去。
重远也很诧异,“回来了?不舒服?”
“重远我有话说,你有没有时间。”
朱重远静下来,看看子凯。
来了,终於来了,她要说这话,也不止一两年了二直拖着,到今天无可再拖,一吐为快。
“待我拿杯茶来。”
重远很镇定。
子凯也斟了一杯威士忌加冰。
两人走到书房坐下。
子凯低下头,不去看重远,静默一会儿,她说:“我想搬出去。”
“你意思是分居。”
“是的。”
“要不要去正式办手续。”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我怎麽会介意。”说完之後,重远觉得太过负气,立刻又补充一句:“一切以你的意见为重。”
可见是没得救了。
不吵不闹,也不求。
实在是无可挽回了。
重远并不难过,因为有没有子凯都不再有分别,分居也不过只是一个姿势,事实上他们即使住在同一屋顶下,也不再接触。“你找到公寓没有?”他问。
“还没有着手找。”
“这样的小事还真难不到你。”
子凯点点头。
“搬出去的时候,早点通知我。”
“我会的,还有,佣人也留给你,她做熟了,对你比较方便。”
“你呢?”
“我可以叫母亲再为我训练一名。”
“谢谢你。”
子凯一口喝干威土忌,呆坐一会儿,也认为这是明智的决定。
花已经枯萎,天天浇水也不再管用,索性除掉它,把花圃留空,图一个清爽。
虽然想法这麽潇洒,考虑这麽周详,于凯也觉得体内某一部像是随这段婚姻消失了,以後,她将终身恍然若失,除却她自己,没有人知道。第二天托经纪替她找房子,不用一日,已经决定买下一层小小公寓,子凯自有相熟的做室内装修的朋友,三下五除二,可以即时动工。
接着子凯又到律师处签妥分居状,叫她的秘书,通知朱重远的秘书,请他也去签字。
一切公事公办,爽快磊落,最便当不过。
子凯的办事能力,没有人敢怀疑。
一切妥当之後,她答应王劲峰与他晚饭。
子凯不是不唏嘘的,重远竟什么都没有问。
子凯略为希望他会提及“那每早来接你的人是谁”,“他会对你好吗”,“你当心吃亏”,“是为着他要分居”,“没想到我俩未能白头偕老”。
但重远只字不提。
他那么自爱,自尊,自重,他不屑提及第三者。
他许他知道根本没有第三者。
王劲峰的确没有资格做第三者。
于邓听见小王问她:“听说,你要搬出来?”
子凯点点头。
她报了新地址给人事部,一下子消息传开。
王劲峰鼓起勇气问:“是为看我?”
子凯一怔,毫不容情的笑出来,“当然不是。”
王劲峰失望地低下头。
“你愿意扮演这个不讨好的角色?”
“这将是我的荣幸。”
子凯轻轻摇头,他太露骨放肆。
王劲峰问:“现在你是自由身了?”
子凯没有回答。
“我可以随时致电你家?”
“太早或太夜都不方便。”
“周末你几点起床?”
子凯觉得这问题太过私人,不予作答。
王劲峰只得适而可止。他觉得子凯始终难以捉摸,许多女人离婚之后如野马脱缰,为所欲为,百无禁忌,忽然之间豪放起来。
子凯却不是这样,无论心情神态生活方面,她都控制得与以前一模一样。
王劲峰更加尊重仰慕她。
搬家那日正好礼拜天。
朱重远很客气合作地看着子凯收拾衣物离去。
子凯看晋腕表,“电视直播网球赛就快开始,相信你已急不及待。”
重远有点儿不好意思。
子凯微笑,与女慵离去。
新居装修令她非常满意,空间小了一半,大门一关,另有乾坤。
子凯真觉轻松,不比从前,老是吊着精神,侧着耳朵要招呼重远。
但那夜,她睡在小小的新床上,半夜被雨声吵醒二时不察,竟以为自己在老家里,喊出重远的名字。
子凯怔怔的落下泪来。
然而这一切会习惯,当初离家到外国读书,何尝不是这样苦苦留恋过去一切不值得思念的琐事,怀旧是人类最怪的习惯。
她一定会得克服。
母亲差来的锺点女工一早来报到,于凯忙着吩咐她,也就把愁苦暂时放下。
卓太太的电话接看跟至。
“昨夜有没有睡好?”
“过得去。”
卓太太沉默一会儿,“真的要分手?”
“嗯。”
“想清楚了?”
“是。”
“那第三者是谁?”卓太太问。
子凯笑,没想到是母亲忍不住发问。
“没有这个人。”
“你们的嘴巴密实而已。”
也许有,也许还有第四者。
怎麽不是,子凯不是从前的子凯,变了另外一个人。重远也不再是重远,亦变了另外一个人。
新的卓子凯与朱重远都不想再继续这一段婚姻,因此协议分手。
卓太太叹了口气。
于凯说:“再见。”
楼下,她知道,王劲峰在等她。
他若不耐烦了,一定还有其他的异性驾车而来,子凯有信心,她仰仰头,出门去。
芳邻:
母亲同小雅说:“对面又在装修,天天九点正开始敲打,真吃不消。”
小维知道母亲晚上有摸四圈的习惯,十二点收场,同牌友聊聊天,吃个宵夜,沐浴上床,已经三四点,非要睡到中午才肯起来,不然不够精神。
住大厦公寓房子就是这默不好,几十伙人家,搬进搬出,流动性相当大,不是你装修就是他装修,大兴土木,永无宁日。
小杂笑笑说:“忍耐一点。”
母亲不耐烦地皱眉:“我想索性飞温哥华去探望你阿姨。”
小雅不敢搭腔。
母亲陴气比她还燥,自幼享福享惯了,藏不住点点不顺心,又从未出来做过事,并不懂迁就之道,越老越霸道。
过半晌小雅说:“我去对面看看。”
母亲打着呵欠回睡房去,“再不停,我去住酒店。”
小雅反正闲着无事,过对面探察。
芳邻的大门洞开,起码有三四个工人正在拚劲劳动,尘土飞扬。
他们看见小雅站在门口,因是个妙龄女子,也不加注意,随她张望。
小雅看形势,新屋主似要把间隔全部打通。
小雅问装修工人:“还要做多久?”
工人答:“三个月。”
“不,我指凿墙。”
“啊,很快,三天应该全部打光。”
小雅深觉奇怪,唉,什么样的人都有,三百立方米空间全部打通,空荡荡,如何放置家私?倒真的引人入胜。
她回去报告母亲。
女佣说:“太太睡了。”
小雅便上班。
自己的设计公司,不用钉紧时间。
公司生意并不好,一个月做不到一宗生意,摆明蚀本,但是父亲不在乎。
小雅有时很怅惘,略有家底,反而令她少一份斗志,读完文凭回来,当上老板,闲闲散散,不进则退,如今她身份尴尬。
普通家庭出来的有为青年,看见她这样的人才,礼貌地却步,人家要的,是披荆斩棘的伴侣,何苦来沾她的光,况且,又不见得有太大好处。
同样环境出来的异性,又嫌她不听话,不如电视台去找个小明星作伴,依人小鸟一样。
小雅的生活十分寂寞。
有时乏味得不想起床。
衣着时髦,化妆鲜明有什么用,没有事业陪衬,就占不到顶尖席位。
还不是芸芸众千金小姐中的一名。
前一阵子,她试图麻木自己,马不停蹄地旅行,说得出名字的地方都去遍了,家里在主要几个大城市,都有自置公寓,她却偏偏去住酒店,为求更大的自由。
三年下来,发觉跑到老,也不能消除那份无聊的感觉,只得回来乖乖陪父母亲。
大学时期─也有过好朋友,来往了两年,被一个美丽的、能干的、逼力极强的女同学施横手抢了过去。
小雅也不十分伤心。
去者自去,留不住,哭有何用,缠有何用。
一生都乏善足陈,平平淡淡。
到最后,眼看三五七年前轰轰烈烈恋爱的一干人都黯黯淡淡的分了手,更加深觉世事荒谬。
小雅反而增加一份乐天知命的气质。
在公司里坐了个来钟头,只听了几个私人电话。
最近只在做一宗装修生意:世伯的写字楼要翻新。
逛街,逛不了那么多,喝茶,变成一种负担。
小雅最佩服女友振振有词,详细宣扬身上衣服首饰的来龙去脉。
她做不到。
眼神常常飞到隔壁桌子人家抱着的胖婴上去。
那圆圆犹如一只水果似的面孔,小胳膊一节节,小身体有节奏地摆动,太可爱了,真想向人家借来玩一两个钟头……
小雅知道她与朋友有点脱节。
她买了一副电脑象棋,对奕起来,三五个小时不停。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自己,没有答案。
那天下班,下意识又看看对面人家。
工人在喝茶,赤着膊谈论赌博,眉飞色舞,非常兴奋,所以你看,快乐同权势以及金钱没有什么大关系。
小雅默默回家。
她也喜欢空敞的环境。
所以卧室内十分素净,没有什么家私。
母亲的趣味刚刚相反,非要花团锦簇不可,连一只沙发垫子都要绣花镶金边那种。
小雅站在露台上很久。
终于又取出棋子。
过几天,她同隔壁的装修工人已经混熟了。
她问:“多少人住?”
“不知道,不过大概不超过两个人。”
墙壁去掉之后,在烧柏油重铺地板,那味道,醺得小杂母亲叫救命。
拉电线,有困难,小雅本来是干他们那行的,便指点三,工头异常感激。
小雅同自己说:一定是闲得到家了,关她什么事呢,陌生人家搞装修,要她去加插意见。
但是,聪明的工头把握住机会。
他说:“屋主人不在本市,他下了命令就走了,却又限时完工,有许多细节我们都搞不通。”
图样上列得清清楚楚,但工头不愿动脑筋。
小雅很了解他们的德性。
她笑笑,但不介意提供小量服务。
工头与她交换卡片,几乎没成为好友。
小雅长久想组一个班底,因为生意不足,搁置下来,此刻有意无意笼络这帮工人,用意亦在此。
说到底,也是因为寂寞吧。
没有家庭就得有事业。
对面的公寓渐渐成形,小雅不禁佩服那屋主人的心思。
他一定是羡慕外国有种货仓改建的公寓,所以依样葫芦搞了一间。
面海一排窗户,除了不能拆除的支力柱,连厨房都与客厅部位连接。
地方大得可以踩脚踏车。
小雅不介意住在这样的寓所里,只是设计成这样,将来转售,可能有困难。
她建议把分体式空气调节装设到一个更理想的角落去。
工头打过长途电话去徵询屋主的意见,对方没有反对。
他说,屋主姓欧阳。
小雅问:“他在哪里?”
“在美国纽约。”
经济环境一定不差,否则怎么应付两边住宅的惊人开销。
“多大年纪?”
“年纪很轻,不然怎么会把好好一间公寓房子弄成这个样子。”
小雅笑笑。
有钱嘛,有钱便会得玩。
家具统统自欧洲订来,寄在货仓,随时可以提取。
最后阶段是铺地毯,用一只铁灰色的短毛地毯,并不全铺,全屋留下一道边沿,十分别致古怪。
小雅不禁问:这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竟然有了憧憬。
等他回来,大家或可以见个面。
朋友嘛,多一个好一个,如果他们贤伉俪一起回来!小雅不介意过去自我介绍,可能成为他们的莫逆。
但是家具一进屋,小雅便知道欧阳先生没有太太。
因为杂物中没有属于女性的东西。
虽然那张床很大很矮很舒服,但小雅一看就知道它不是双人床。
这位欧阳先生看样子喜欢独身生活。
母亲问小雅:“对面装修完毕了吧。”
小雅点点头。
“几时搬进来?”
小杂耸耸肩。
“你见过屋主人没有?”
“他人不在本市。”
“这倒好玩,任由工人摆布,不怕货不对版。”
“也许有要事,拖住了。”
“照税,这样大肆装修的人都十分疙瘩,理应亲自监工。”□
小雅也觉得奇怪,但正如她说,或老有要紧的事。
装修完工之后,小雅进去作最后一次参观。
最好的音响设备,最齐备的阅读材料,最舒服的安乐椅,他可以一整个周未不出门。
还有,最丰富的藏酒。
分明是懂得享受的人。
小雅不好意思久留,退出来,门自动锁上。
又隔了两星期左右,小雅的母亲说:“大约是搬进来了。”
小雅抬起头,有点点喜悦,是吗,何以见得?
“我看到有佣人进出。”
哦,那一定是搬进来了。
“是个单身汉吧。”母亲说。
“你怎么知道?”
“是个锺头女佣,每日只来几个小时。”
没想到母亲的观察能力也相当强,小雅原以为她只专注打麻将,她到底看到多少呢。?
而其实,女儿的寂寥,母亲岂有不知之理,只是爱莫能助,多说无益。
小雅碰到对家的女佣,点点头。
主人大抵早出晚归,从来没有碰见过。
小雅搭讪问:“买菜?”
芳邻厨房设备并不差。
谁知女佣答:“都没有人住,不过是抹抹灰尘。”
小雅一怔。
还在纽约?
“也许下个月回来。”女佣说。
小雅在心中算算日子,已经四五个月了,不少人为移民,在外国逼不得已逗留半年,也是常事。
事情好像有点神秘。
本来,一张照片可以代表许多言语,但是欧阳大宅里全然没有这样东西。
不过!他既然住在这里,他迟早会得出现。
有一宗小生意上门,小雅找到那位工头。
工头先问她:“你对面的欧阳先生可搬进来了?”
“还没有呢,款子可付清了?”
“刚收到最后一期支票。”
“你与他直接交易?”
“是。”
“不经设计公司?”
工头摇头,“他自己好像很有心得。”
“有无说几时回来?”
“没提起。”
小雅有点失望。
午夜,她在房中看书。
母亲推门进来,“还没睡?”
她反问:“这么早收场?”
母亲在她床沿坐下来,叹口气。
“怎么,输了牌?”
谁知母亲忽然说:“一老一少,都这么无聊凄清。”
小雅本来在笑,一听这话,僵住。
“我没有办法,你应多出去走走。”
小雅不知如何回答。
“你父亲只在星期天上午回来。”
“你说说他,他会回来得勤一点。”
“算了,管他爱去那一号。”
“刚才输还是嬴?”
“输输输,我一生都是输。”
“妈妈,这时刻发什么牢骚。”
“我担心你。”
“所有的大型舞会,我都有参加呀。”
“为什么没有男孩子约会你?”
“因为时机未到。”
母亲苦笑。
“妈,你也累了,早点休息,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又有牌友等着你。”
“你说,没有那十三张麻将,日子怎么过。”
可不是。
母亲替她掩上门,出去了。
所以有些人喜欢约会,从早到晚,排得密密麻麻,没有半丝余暇去想东想西。
淋浴上床的时候,小雅不禁想:人人这样珍惜的身体肌肤,到头来还不是尘归于尘,土归于士。
太空闲了,会想得很支。
可很小雅亦不是一个工作狂。
天气由酷热转凉。
清晨,已有些秋意。
对户人家的女佣早已躲懒,每星期只出现三次已经足够。
主人,还没有归期。
小雅心意略动,他不是永远不来了吧。
明明不关她事,她为什么好似在等他?
晚上,小雅做了一个梦。
隔壁人家终于搬来了。
是一个十分年轻的男子,与他的新婚妻子。
新娘子穿着雪白的礼服,掀开头纱,一张面孔美得惊人。
小雅醒来,拉拉被褥,凌晨三点,秋天真的到了。
到初冬的时候,情况还没有变。
小雅已经放弃。
倒是她母亲说:“我问女佣如何拿薪水,她说到中区一间公司去支领。”
“什么公司?”
“日新银号。”
欧阳、日新,自然,那是他们家的事业。
“他好像排第四。”
小雅笑,“你干什么,做私家侦探?”
“不少人都认识欧阳家。”
“爸同他们可有来往?”
“你爸的事,要去问二号,我怎么晓得。”
小雅不响。
一日趁有空,上去父亲的写字楼。
他看见女儿还是高兴的,那边两个孩子到底还小,而且娇纵得没个谱。
寒暄几句,小雅说到日新银号上去。
父亲说:“没有,没有来往,欧阳家不是爱出锋头的暴发户,不大出来走动。”
小雅不知如何打听下去,吁出一口气。
“你心中有什么事?”
小雅说不上来。
“你妈说你益发孤独了。小雅,喜欢什么?说给爸爸听,没有办不到的。”
小雅只是笑笑。
“许久没出门了,可要去巴黎走走?”
“爸,你有空多来看看母亲。”
她父亲尴尬起来。
“我走了。”
这一条线索又告落空。
日常生活越来越闷。
小雅有时觉得胸口像要爆炸,再忍下去会得生癌。
现代人的悲哀。
穿得好吃得好住得好,却深感不足。
究竟渴望什么呢。
倘若希望结婚,组织家庭,养育孩子,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但追求真爱,在这个年头,真是突兀诙谐。
什么是真爱?真心坦诚相处数十载,儿孙满堂,也就是真爱了。
那么,小雅说,我向往激情。
心中有一朵火,永远燃烧,永不熄灭,绝端的快乐.无底的痛苦,忽冷忽热,即使要命,也是值得。
她有资格这么做,还有精力,也有时间,只是,苦无对象。
竟没有一个人能叫她刻骨铭心。
那个周末,有人来约,她便努力赴会。
穿戴整齐了,去坐在那小伙子对面。
他年纪与她相仿,很想讨好她,同她去吃日本某,一边滔滔不绝的说话。
小雅很客气的听着,隔一阵子点点头,表示共鸣。
下午,他建议去看电影,小雅忽然疲倦了,用手背遮住嘴巴,打一个阿欠。
那男生很震惊。
小雅歉意地看他一眼。
他把她送了回家。
她也不觉有什么损失,把手袋往床上一丢!人往床上一倒,笑了半晌,打个中觉,晚上,陪母亲去喝喜酒。
身上的首饰有些还是祖母传下来的,宝石大颗大颗,镶工考究,有家底便是有家底,时下能干的职业女性就办不到,戴来戴去,芝麻绿豆,三克拉算是大巫,十万八万置件东西几乎没宣告天下,多累。
小雅静静坐在那里,气质是实在不错的。
散了席,同母亲一起回家。
在车上,母亲在说一件事:“……才三十岁,病了两年,没有人敢同她母亲说,年头故世,都只说她去了移民,能瞒多久就多久,可怜。”
小雅笑,“将来我也移民,你就明白发生什么事。”
“啐啐啐!”
小雅把脸看到车窗外,不再说什么。
“郑家那男孩不错。”
“读医的人,很闷的。”
“一般女孩子都喜欢嫁医生。”
“为着经济稳定,不用吃苦,我又为什么?”
“翁家那个呢?”
“妈你没看见他女朋友贴在他身上那个样子。”
“是吗,太离谱了。”
小雅拍拍母亲的手背,“别担心。”
她倒不是想结婚,恋爱同归宿是两回事。
“林家大小姐又离婚了。”
“第几次?”
“她是第三次,林家四姐妹加起来离婚十来次。”
小雅没想到母亲幽默感这么丰富,嗤一声笑出来。
母亲伸手摸一模小雅脖子上累坠的项链,“这条蓝宝,颜色一等一,鲜明而文雅。”
小雅点点头,又打呵欠。
幸亏贪睡,不然更不知如何打发时间。
周末,小雅再也没有出去。
长长门铃响,没有人应,小雅知道是老女佣躲懒睡午觉,她亲自去开门。
是对家的帮佣,很不好意思,“小姐,想借两个薄荷茶包。”
小雅过一分钟才会过意来,“你们先生回来了?”
“没有!是小姐。”
“小姐?”
女佣如有难言之隐。
小雅取出茶包,“我亲自去看看。”
她生平第一次不怕冒昧,不怕尴尬,不顾后果,不管风度。
那位小姐迎出来。
她很高很美很有气派,不过面孔上没有欢容。
她先开口,“你是哥哥的邻居?”
小雅放下一颗心,原来是他的妹妹。
“我们其实没有见过面。”
“事实上他托我问候你,他说公寓装修的时候你给他帮了许多忙。”
小雅忍不住,“他在什么地方?”
“他在医院裹住了有半年了。”
哎呀。
小雅一颗心直沉下去。
“三个月前,已经有点起色,本想出院,又再恶化,被逼留下来。”欧阳小姐非常无奈悲伤。
小雅完全明白了。
她问:“还有多少机会?”
“没有人知道,视乎医药及个人意志力。”
“短期内不会回来?”
“我想不会,所以他差我来看看这所公寓。”
小雅忽然鼓足勇气问:“欧阳小姐,他在纽约哪一间医院?”
欧阳小姐一怔,“圣三一医院。”
“我想去探访他。”
“你?”
“是,我,我认为他需要朋友。”
“但你刚才说你们根本没有见过面。”
“没有关系,你可以把他的名字给我吗?”
欧阳小姐呆呆的肴着小雅,过半晌,她认为此举一点损失也没有,便自手袋中取出一张卡片给小雅。
小雅说:“谢谢你。”也把她的卡片给对方。
她也不想多说话,就回家去打电话订飞机票。
小雅不认为这是一种冲动,她也实在想找个籍口出去走一走。
第二天的飞机,早上十点起飞。
她习惯自己收拾行李,三十分钟就办妥,一心一意期待这次见面。
母亲问:“到什么地方去?没听你提起过。”
“去探访朋友。”小雅故作轻松。
“散心总是好事。”母亲说。
晚上,她睡不看,想像看与芳邻见面,第一句话应该怎么说,心情兴奋得像一个小孩。
他是一个重病之人,也许,不应采取这样的态度。
小雅辗转反侧。
天亮了。
小雅起床洗脸,房内,她私人的电话响了起来。
她放下毛巾,取起听筒。
那边是她妹妹呜咽的声音,小雅心凉了。
“他过世了。”她说,接着哭起来。
小雅沉默。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是在什么时候?”
“三小时之前。”
小雅缓缓放下听筒,慢慢躺在床上。
她用手枕着脖子,看着窗外,天亮了,但感觉上,这个深秋的早上却是漆黑的。
她再也没有机会认识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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