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当（4）

    答：

    我无聊，数了一下你的信，一共用了十个“真的”。真的，你不觉得太多了吗？我完全没有质疑你的意思，你却得强调真实性：向谁？你自己？每个人，最终要过的，是自己这一关。

    你说的，是所有出轨男人最怕的噩梦——没错，你自己也提到了这个词。不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而是，生生世世，永留后患了。

    但我，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她”的艰难：她是不是已经别无选择？还是，其实也可以和你一样，回到家庭，继续若无其事地过下去？她是已经走投无路还是毅然决定重新开始？总之，她当了最彻底的单亲母亲。生父——如果你是，甚至否认孩子与自己的关系。

    而到了现在，你所考虑的还是你自己，你妻子，你已经不再爱她了，你不能忍爱孩子不知道你的存在……她的立场呢？你考虑过没有？以及，那个最无辜的孩子。

    她不是没给过你机会的。“如果我的孩子是你的，你怎么办？”你以为她是电视剧编剧呀，故意编织桥段来增加可看性吗？老实说，我十分怀疑，你是否真的不知道孩子的身世，否则，任何一个正常成年男性，在亲密性伴怀孕的时候，都会考虑到自己与之有关的可能性；尤其是，她还这样问了你。

    真相是……当时你还不知道你精子不合格吧？你对孩子若无其事，理论上，男性的生育力是无穷的。你已经happy过了，你随时可以生儿育女，当一个负责的好丈夫好父亲。你不在乎多一个或者少一个。

    也有很大的可能性，这孩子根本不是你的。是你太希望自己有孩子了，于是疑心生了暗鬼。别拿老人说的话当例证，我觉得所有的小孩都是一模一样的，尤其是，如果你专挑长得相似的。

    最重要的是：无论那孩子是不是你的，你已经没有资格去问她了。你有妻子，而且你拒绝过她一次。除非她脑残，主动给你再次拒绝她的机会，否则，你真的——恕我学你的表达方式——有什么脸见她，有什么脸问她？

    更何况，正如你自己所说，你有妻子，而且她伟大地原谅了你，还帮助你摆脱了纠缠不休的小三。何必呢？负了一个，再来负另一个。为这件事离婚，是对她极大的不公正；而不离婚，逼她接受丈夫的私生子，是更大的痛苦。

    那么，就这样吧。

    你继续夜夜醒在噩梦里，就像麦克白夫人不得不断地洗手。天道公平，每个做错事的人，都会受到惩罚。

    不要找她，不要问她。多赚钱，少花钱，存起来。如果有一天（比如三十年或者四十年后），孩子来问你：你是我的父亲吗？把你毕生积蓄给他。如果这一天没有发生……捐希望工程吧。

    十二月历

    我认字早，从小什么书都看，不知怎的，记住了一组文章：《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儿童看世界，无论是隋末唐初还是2012，全都以为是当下——事实上，那是1977年的高考作文，是新时代的开天辟地。

    有一篇开首便提到“淡红色的工分手册”，我也记录我的一年：一耕一种，一收一获，是农人，在栽自己的园地：

    一月，散文集《一杯闲半生愁》出版：多么惊心动魄的故事，到头来也不过是“闲愁”。我三岁的女儿小年看到新书，问我：妈妈，这是你的书吗？我觉得很奇妙：我拥有的书，和我写的书，她如何分辨，对她来说，哪些才是“妈妈的书”？

    也是一月，长篇小说《原配》《麒麟夜》《心碎之舞》再版。十年过去，我最后一次遇到麒麟，他买了房子开了店，关于过去，关于我与他如何相识，那些甲乙丙丁，他和我都绝口不提——是的，大部分我已经不再记得。 十年后，我如何看待“原配”这件事？我的心碎过多少次？命运没有给我预设一个不存在的记者，在喋喋不休追问。

    二月，我带着小年在楼下堆雪人，用厚重的羽绒服遮蔽我庞大的体型。我起意减肥，像我背单词，像我弄清三向视图一样，缓慢地、艰涩地开始。人到中年，为什么还需要美？我问自己，随后自答：因为我不够红，我还在给人第一印象的阶段。

    三月，我冒着纷纷扬扬的飞雪去书店与读者对谈——那雪正下得紧。没关系，这一定是今冬的最后一场。读者传上来的小纸条，有哪一条正说中我的心事？“蓼虫不言辛”的意思就是：痛被触及太多次，已经麻木，我的阈值被极大地提高。

    四月，《倾城十年》三本出版，是收拾了我十多年的写作过程。清理旧作，有如温故知新：我诧异于年轻的我，原来曾经写得那么好——我一生不是一个骄傲的女子，但此刻，我以“誉己癖”的贪婪小心翼翼地想：或者当年的我，确实有某方面的才华，有某一种可爱。而真的有人，暗暗的，不被我知地，爱过我。

    五月，我在半熟悉半陌生的城市努力晃荡——说熟悉，因为这里曾经是我的家；说陌生，因为已不再。折腾一圈，无果。再回家，小年却不肯让我陪她睡觉了：一切都有代价。小孩正像小狗，迅速的喜新厌旧。我付出这么多，却一无所获。我只在夜空下的阳台上，沉默地站一会儿，听着屋里的她，慢慢睡着了。

    六月，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我的生活极简到：陪小年玩儿，看书，写字，有时候发呆。小年问我：妈妈，你在干嘛？我一惊，回过神来：啊……妈妈在思索人生。她低下头，继续孤单地玩拼图，推我：妈妈你去思索人生吧。知道我的心不在焉，有些闷闷不乐。我对她，无限抱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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