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桃花扇上的金陵往事（1）

    这是炎夏，流金烁石，整个下午坐在窗前看书，都能感到汗水在耳后与胸前蠕行。到黄昏，一本《桃花扇》终于看完，再抬头时，眼前种种，竟都有了秋意。

    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是这样的句子，让人陡生惆怅的清凉，想起很多年前，似乎也走过这样的桥，没有人的淡秋天，只见柳树弯腰探向溪水。

    书中，金陵城善讴者苏昆生，国破家亡后，避难做了樵子，三年后“忽然高兴”（这四个字真是看得伤心），进南京城卖柴，见乌衣子弟风流云散，更不知当年的秦淮粉黛何处笙箫，耳闻目睹，尽是这喧哗消歇的静，繁华尽焚后的空，水墨点染出的一大片寂寥，顿时生出一种怅惘。

    于是，他又唱：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种怅惘感，是《桃花扇》的处，而我以前竟然当它说的是个爱情故事，通篇看下来，最无足观的，就是其中的爱情，所谓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事，爱情，不过是个引子，或者，一个比喻。

    （一）

    它里面的爱情是这样的：崇祯末年，商丘书生侯方域侨寓南京，虽然客况不堪，也就是口袋里没有几个大子儿，却也春情难耐。又不肯像卖油郎似的，节衣缩食地攒上点碎银子和花魁一度——别看人侯公子现在落魄了点，毕竟是司徒之后，官二代一枚，生活标准是不能降低的，他想“梳拢”一个名妓。

    “梳拢”者，为妓院特有，跟娶新娘子差不多，男方要送一大笔花红彩礼，也有一番隆重的吹吹打打。之后，“梳拢”过的名妓，便只服务于这一人。

    侯方域把这事儿拜托给了熟人杨龙友，杨龙友还真的帮他物色到一位，就是自己的旧相好李贞丽之养女李香君。他也知道侯方域没钱，但是没关系，有人肯帮他出钱，这个财主，就是我的老乡，怀宁人阮大铖。

    阮大铖爽快地拿出了三百两银子，置办了缠头锦、百宝箱，加上酒席等等，把侯方域送进了李香君的洞房。到底是世家子弟，侯方域白花了人家那么多钱，竟然从来就未思量过，倒是李香君觉得奇怪，这位杨先生，也不像个有钱人，怎么能拿出这么一大笔钱，她这一追究，追究出了真相。

    阮大铖的钱，不是白出的，他要侯方域帮他做一件事，在复社诸生面前帮他说个情，他最近实在被那帮家伙整惨了。

    原来阮大铖除了是个才华横溢的剧作家之外，另有一身份，是“阉党余孽”，据说还做过魏忠贤与客氏的干儿子，曾以陷害东林党为能事。魏忠贤完蛋后，阮大铖窜到南京来，不说夹着尾巴做人，竟然交结名流，招摇过市，还去文庙里祭孔子，吃了复社公子们一顿老拳——容我走一下神先，看到这里，我怎么想起吴法天被群殴的事儿来了。

    这还只是第一季，复社公子们整他的招数是一出接一出，阮大铖苦不堪言，没奈何只好拐弯抹角求到侯方域头上来。侯公子倒没觉得这是多大一件事，随口就答应了，李香君却是个有见识的，她拔下金钗，脱掉罗裙，坚决不肯与这“奸邪”同流合污，侯方域不由肃然起敬，随她一道拒绝了阮大铖。

    后来阮大铖得志，要捉拿侯方域，侯方域只得辞别李香君，投奔史可法。而这厢，阮大铖撺掇内阁大学士马士英，为县令田仰强索李香君为妾，李香君不从，一头撞到墙上，血溅她与侯方域定情纸扇，杨龙友丹青妙笔，补几笔翠枝青叶，描成折枝桃花，是为《桃花扇》剧名的由来。

    他们重逢，是在国破家亡之后，诉不完的离情别恨，却被一道士棒喝：“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它不断吗？”两人便撕了桃花扇，各自出家去了。

    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亡了国就要断掉花月情根，尤其对于一个来说，这个把她归入贱籍，可以随意买卖、征召、羞辱的国家，给了她什么好，她得赤胆忠心地以爱情相殉？“国家虐我千千遍，我待国家如初恋”，说的是这个道理吗？但无论如何，作者的笔下的那些离合兴亡是动人的，而造成这一切的根本，就是那个万恶的阮大铖。

    《桃花扇》是一部“纪实剧”，大部分人都是真名实姓，作者借柳敬亭之口，自陈其志：“这些含冤的孝子忠臣，少不得还他个扬眉吐气；那班得意的奸雄邪党，免不了加他些天诛；此乃补救之微权，亦是褒讥之妙用。”言下颇有些替天行道之意，他也确实把阮大铖钉在了历史的耻辱簿上。

    然而，文学家之道，与历史之道往往是两回事，复社打击阮大铖，是否真的像作者所言的那么正义？李香君和侯方域的爱情，又有那么可歌可泣吗？我是一个容易感动的人，但瞬间感动之后，总是习惯揭开帘子，看看帷幕后面是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么一来，我的感动，常常不幸地只能停留在那一瞬间。

    （二）

    前面说了，阮大铖，是吾乡人，《桃花扇》里也口口声声“皖人阮大铖”。如今这年头，名人是资源，明朝的著名海盗并且有勾结倭寇之嫌的汪直，他的家乡人尚且给他立墓；那个著名的“淫贼”西门庆，还有鲁皖三座城市争做他的故里，而这位怎么着也算一大才子的阮大铖，竟然被枞阳和怀宁推来推去，谁都不愿意当他的乡党，看来，被主流排斥，是他死而未已的宿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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