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泼

    这是第一次，白灵听到他自称“我”，而不是“朕”。

    忽然觉得喉咙发紧，指尖隐隐攒动的灵力在上下翻飞，犹如她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之间变得如此不知所措。颓败地看着眼前的那个人，她不回答，只是又一次问道：“我再问一次，你真的杀了他们？”

    看来，她是不愿回答自己的问题。

    也罢——东方毅心想，那个答案，一定是自己不愿听到的。

    慢慢地向龙椅走去，他似乎非常疲惫：“没有。朕什么都没做，他们仍旧好好地在做他们的生意呢。”

    不知道为什么，白灵看着他的背影，在这一瞬间，忽然觉得他特别寂寞，特别悲伤。那个充满了悲怆与清高伟岸的背影，让她恍惚一怔。杀气与灵力悄悄隐匿，她看着东方毅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东方毅苦涩一笑，低低地转身，看着她古井无波的眼睛，平静地问：“怎么，朕说没有杀了他们，你便相信么？”

    “东方毅，我告诉你，若有一天，你敢杀了他们，我便杀了你！”白灵仓惶丢下这么一句话，便逃也似的捞起地上的小白兔，匆匆离去。

    东方毅看着那女子消失在大殿门口的白色背影，光影之下，越飘越远。恍若谪仙，又如仙子下凡。那样近，却又似乎永远也追不上。

    他忽然有一种莫名的伤感，觉得这个背影，自己一辈子都不能拥有。

    灵儿，朕的灵妃，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又为什么目的而接近我？

    东方毅心中倏然一惊，忽地想到，除了母妃，没有任何人知道他身上的那块凝碧软玉。就连姚宜兰，他也不曾告诉过她。而当年目睹他手握凝碧软玉而出生的人，无论是宫婢、太监抑或是太医，全都被父皇处斩了。那么，灵儿，你又是从何得知凝碧软玉的呢？

    东方毅又摇头，当年的那件事，除了死人的嘴已经封住了，但毕竟知道的人太多，难免消息走漏，被居心叵测的人熟知而利用。假若自己的推论成立，灵儿，你是听令于谁？东方毅深邃的眼眸忽然变得波澜起伏，看不清他心中真实的想法。

    未央宫中，寝殿到处一片狼藉，里面还不时传出女人的尖叫声，宫婢以及太监都在外头避得远远的，没有人敢踏进半步。

    白灵施施然向门口走去，打开木门，冲阙无忧点头，微微一笑，道：“无忧先生，请进吧。”

    阙无忧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女子闺房，本来不能随意邀男子入内的。这位娘娘，看来还真是不拘小节呢！

    只因为白灵今天心情差到极点，而小白兔苏浅浅一回到未央宫，“刷”地一声坐到寒玉冰床上，便已笑意盎然地变幻成了一名姿态悠闲的美女。她食指在空中到处乱点，随着一道绿色灵力的到处游走，片刻之间，只见雕花侍女屏风轰然倒塌，窗棂下的菱花铜镜竟碎裂开来，红木香案“砰”地一声倒在青玉地砖上，房间另一侧的梨花案几上摆着的各种玉如意、侍女陶俑等纷纷坠地，间或还伴随着苏浅浅模仿白灵的声音，发出“啊，气死我了！”“混蛋，讨厌的暴君！”等等声音，整个寝殿嘈杂不已。白灵一开始还在震惊，待她反映过来时，寝殿内早已狼藉不堪，那些能打碎的玉器古玩全都碎裂了，桌椅板凳则全都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甚至就连夜间用来照明的夜明珠也都碎裂了。她低低地警告了一声：“苏浅浅！”

    苏浅浅被她目光中的怒气吓到了，立刻收回了手指，坐在寒玉冰床上，两条小腿还一晃一晃的，撅着嘴不满道：“灵儿姐姐，你吓到人家了啦！干嘛那么生气，人家这是在帮你！”

    白灵哭笑不得地问：“你在帮我？帮我什么？”这家伙明明就是在添堵而已嘛！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会要这小兔子留下来陪伴自己！

    苏浅浅理直气壮地说：“灵儿姐姐，你就逞强吧！浅浅看得出来，灵儿姐姐你很喜欢东方毅，是不是？”

    白灵双手叉腰，板着脸瞪她道：“你胡说什么？信不信再胡说，我……我就不理你了！”

    “灵儿姐姐，你不理我我也要说！”苏浅浅一蹦下了床，身影一窜已经来到她面前，认真地看着她的脸，道：“灵儿姐姐，你敢承认，你今天没有生气吗？你在生那个暴君的气。可是，只有你在乎一个人的时候，他做的事才会影响你的情绪，让你生气。依浅浅看呀，灵儿姐姐你一定是听说那暴君对景贵妃说过的话，为了她不惜夸下海口要射下天上的太阳。所以你生气了，你还敢说你不在乎他？”

    “哼——！”白灵气恼地转身，背对着苏浅浅，一时间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所以啊，你一气之下就去找他了，说你要去找那个救命恩人，我看你就是吃醋了吧！”苏浅浅又踱着步子绕到白灵面前，语重心长地说：“灵儿姐姐，喜欢一个人，就要让他知道啊！浅浅这是在帮你呢，那个暴君说不定以为你根本不喜欢他，所以浅浅看不下去了，才会想要帮忙，让他知道你的感受啊……”

    “你这是在帮我吗？”白灵没好气地指着一地东倒西歪的家具，道：“你把这些东西全都打碎捣乱，这样就能帮到我了吗？”

    “好棒好棒！”苏浅浅像没听见白灵的指责一般，拍手欢呼起来，带着捉弄的笑意看着白灵：“灵儿姐姐，那你现在承认你喜欢上那个暴君了，你是在乎他的，对吧？”

    自己喜欢他、在乎他，所以才会生气的吗？白灵目露迷茫，颓然叹了一声，不顾形象地大咧咧坐到歪倒在地的梨花案上，蹙着眉头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苏浅浅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食指塞进嘴里，似乎很是不解。过了一会儿，却又点头，自言自语似的说：“不要紧！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那个暴君很快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白灵抬头看她。

    “知道你喜欢他啊！”苏浅浅煞有介事地掰着手指头道：“我听说啊，在凡人中间，那些有三妻四妾的男人，正室和小妾争风吃醋是常有的事情。而哪个小妾要是不满，就会通过撒泼等手段来表示自己伤心了，这样，那个男人就会去安慰她。浅浅知道灵儿姐姐你做不出来这些事情，所以浅浅来帮你做啊！我们这里动静那么大，景贵妃那边派来的人，肯定早就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了。这样，那个暴君就知道你是在生气了，你看着吧，他肯定一会儿就过来了！”苏浅浅说到最后，似乎对自己的分析颇为得意，自信一笑，又着重说了一句：“嗯，东方毅一定会过来的！因为，浅浅看得出来，他也很喜欢你！”

    她是东方毅的小妾么？东方毅喜欢自己么？白灵不由失笑，一字一句道：“苏、浅、浅！”

    苏浅浅抬头迎上白灵杀人的目光，狡黠一笑，脚步一扬，蹿到一丈之外的寒玉冰床上，扮了个鬼脸道：“灵儿姐姐，不用谢我哟，浅浅作为你的好姐妹也是好徒儿，一定会帮你的嘛！”说罢已然变成了一只乖巧的小白兔，短短的尾巴上下摇晃着，似乎在邀功请赏。

    白灵起身，怒极反而失笑：“就算东方毅真的过来了，看到这一地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该如何解释？嗯，你说，我要怎么告诉他，我一个凡人女子，有什么力量，能够推倒这沉重无比的红木梨花仕女图，还有那边，重达上百斤的菱花铜镜，是怎么被打碎的？以及这一地的东西，我是怎么弄的？”她说着，一步一步地向床边走去，那样子恨不得一掌掐死小白兔。

    啊？怎么会这样？

    小白兔似乎没想到这一层，目瞪口呆地盯着白灵，两人大眼瞪小眼。对啊，灵儿姐姐她现在可是化身为凡人，凡人女子是没有力量做到这些的……

    白灵看着她惊惧地缩了缩身子，转而想到苏浅浅也是好心帮忙，不由缓和了脸色，道：“再说，这些玉器古玩啊、陶俑啊夜明珠啊什么的，那是多值钱的东西呀，打碎了多可惜！”说罢，就弯腰去拾起一片碎裂开来的玉如意。她是修行之人，虽然钱财对她来说是身外物，但这次下山，经过绿珠镇，见到那些穷苦百姓的生活，总是于心不忍。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要离开这皇宫，总要带些钱财去帮助那些人，别的人倒还罢了，特别是王老伯一家，她可不希望他们的生活过得这般窘迫。

    待白灵拾起一片羊脂玉如意的手柄，慢慢起身时，忽见眼前一抹黑色的高筒靴，那靴子上用金线绣着五爪金龙。视线再向上移，便是一袭黑色的龙袍，呼吸忽地一滞，白灵脸色变幻，终究是平静地站起身来，看着东方毅，淡淡地叫了一声：“皇上。”

    东方毅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深不可测：“朕的灵妃，你在干什么？”特意咬重了“朕的灵妃”四个字，提醒她现在还是自己的妃子。

    白灵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呐呐不能言。转身看着小白兔，苏浅浅正在朝她眨眼，短尾巴早已得意地翘上天了。看来苏浅浅说得还真不错，男人就喜欢女人们为他争风吃醋，这个暴君也不例外。没想到他来得这样快，白灵还来不及想好措辞，只好掩饰一笑，心虚地说：“皇上，那个……臣妾在打扫卫生，准备把寝殿里的布置重新换一下呢。”

    东方毅环顾四周，扫了一眼室内凌乱不堪的各种杂物，皱眉道：“你这是在打扫？你这宫里的太监婢女都是吃干饭的么？朕看是你在摔东西吧？”这女人竟也会使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看来自己之前的猜测错了，她果然不是自己看到的那样单纯，而是心机深沉。转而想到她知道凝碧软玉的事，东方毅的眉头就皱得更深了，她到底是怎么知道凝碧软玉，又是为谁所用的？

    看到东方毅眉头深锁，白灵的心没来由地牵扯了一下，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替他抚平紧锁的剑眉，柔声道：“皇上，每当灵儿心情不好的时候，灵儿就会想找点事情做。刚才，是灵儿在整理东西，这小白兔到处乱窜，所以才会摔乱了东西。”不想东方毅迁怒于宫女太监们，白灵只能如此回答。而语气中的温柔，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甚至，她一见到东方毅眉头紧锁，便浑然忘了自己正在跟他斗气。

    那样温柔的语气，那样亲昵的动作，仿佛情人间最平常不过的一个动作，却又带着千回百折的柔情蜜意。东方毅从没见过这样的白灵，瞬间也被她柔润如滑过山涧清泉般的话语住了，怔怔地看着白灵，两人从彼此的眸光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世界也寂静无声，所有的风景都变得美好起来。他的眼中，只有她。而她的眼中，也有他的影子。

    “喵呜！”小白兔呆愣愣地叫唤一声，激动地从高高的寒玉冰床上“噗通”一声，跳落到龙凤嬉戏黄花梨床榻上，洁白的短尾忽上忽下地扫着。太好了，自己的猜测果然是对的，那个暴君东方毅对灵儿姐姐也喜欢得紧，灵儿姐姐并不是自作多情呢。

    而她的这一声欢呼，惊醒了两个处于石化状态的人。东方毅尴尬地咳嗽一声，后退一步，声音不咸不淡地说：“灵儿，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白灵一惊，举起的手不自觉地放下。沮丧地垂着头，很快便敛了眼角的表情，再抬头，已是神色淡然：“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在整理东西而已。”

    东方毅嘴唇翕动，最终冷着脸道：“整理东西？哦，对了，你还忘了告诉朕，你到底是谁？”东方毅欺身到白灵面前，泼墨骨扇挑起白灵下颚，狭长凤眼变幻莫测：“为什么你会有这么大的能量？在竹林遭遇埋伏那一次，你的功夫出神入化，是谁教你的？你又是怎么知道凝碧软玉的，接近朕的身边，你有何目的？”

    白灵抬眼迎上他清澈如水，却深如大海般的眸子，不紧不慢地说：“皇上，您想太多了。臣妾只是绿珠镇屠户王家的女儿，王灵九。”

    “是么？”东方毅忽然放下泼墨骨扇，猛地一转身，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又骤然转身，冷冽的目光如同一道冰冷的箭光：“灵儿，我不管你是谁，既然你说你是王灵九，那么，朕便相信你。不过，你要记住——你，是朕的妃子。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朕，绝不允许你擅自离宫。不管你找那个身佩凝碧软玉之人的目的何在，朕要你记住，一旦你的行为有所差池，那么，王屠户一家的性命难保！他们是死是活，都取决于你！”东方毅说完这番话，又冷冷地扫视了白灵身后，青玉地砖上的哪只小白兔一眼，似乎想再说什么，然而终究是一甩长袍，转身大步出了寝殿，步入前殿，白灵眼见他出了未央宫的正殿，然后感觉到他离开的气息，一颗提着的心这才放松下来。

    “灵儿姐姐，安心啦！皇上他喜欢你，所以才不会杀那王家的人呢。还有哦，他之所以想方设法威胁你留下来，其实只是因为他想留你在他身边。浅浅看得出来，这个暴君啊，可能本性不坏，只是不擅表达感情。”苏浅浅蹭了蹭白灵的衣角，像一个年长的媒婆似的叽叽喳喳地分析着。

    不料白灵却只是摇摇头，一脸平静地说：“我知道他不会杀王大爷一家人。可是他刚才提醒得对，如果我再做错什么事，导致王大爷他们一家人因我而死，那便是我的罪孽了。”不知为何，对于东方毅，白灵有一股莫名的信任。她相信他不会杀他们，虽然他是个暴君。

    苏浅浅奇怪地问道：“既然他不想杀王家的人，那么，还有谁能伤害他们？”在苏浅浅看来，这普天之下都是那个暴君的，如果他不想王家的人死，还有谁敢杀死他们？

    白灵转身，一步步走到外间的打盹厅中，坐在冰凉沁人的汉白玉圆凳上，握紧了拳头道：“东方毅既然知道我的身世，想必别人也能查出来我是假冒的。如果他们想要害死王大爷一家人，那并不难。”白灵看得出来，刚才东方毅的话半是在警告，一半也是出自关心而提醒自己。只不过，她想不出，这皇宫内自己并没有得罪人，谁会跟自己过意不去？华贵妃吗？她莽撞有余却不够那般聪明；景贵妃？虽然她看自己不顺眼，但她刚为东方毅挡了一箭，眼下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至于她那父亲姚边晟看上去更是五大三粗，不会这么有心计吧？而其余的嫔妃，自己与他们接触甚少，会是谁呢？

    “灵儿姐姐，你在想什么？”小白兔一蹿跳入了她怀中。举起一只爪子咬得正香。

    白灵低头，温柔地抚着她的柔软的毛毛，黯然道：“我在想，今天我是不是特别冲动？在太医院里听了那件事，想都没有想就去了中和殿。如果东方毅真的残忍冷血，知道我冒名顶替别人而入宫，一怒之下迁怒与王大爷一家人，那他们岂不是因我而死？那样，我的罪过就大了。修行修行，本来就是要修德行善，可如果我积下了罪孽，那我该如何去弥补自己所犯下的罪？”

    小白兔侧耳听着，两只长耳朵一扇一扇，见四下无人，便张开粉红的三瓣唇道：“灵儿姐姐，你别自责了。反正，那个暴君不是说，王大爷他们一家人都还好好的么？”

    白灵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自责啊！虽然大殿中只有我跟他，但难保隔墙有耳，被别的人听到了，稍加调查就能发现我是假冒的，到时候就算东方毅不杀他们，他们也会因我的冲动而陷入险境。”

    小白兔偏着头，调皮地甩了甩尾巴以示不满：“不是你们两个人，还有我呢！”

    “去，你不是人！”白灵瞪她。

    小白兔忽然认真地问道：“灵儿姐姐，那你到底是不是喜欢东方毅？”这个问题，总要她亲自回答了才算。

    白灵一脸黑线，一把揪住了小白兔的尾巴，扬起来到半空中，虎着脸道：“苏浅浅，看来真的是我对你太好了啊！你要再敢多问一句，我立刻让你永远不能变形！”

    “喵喵！”小白兔可怜地叫唤两声，四只腿扑腾扑腾地乱踢。

    这兔子毕竟也是关心自己，白灵一心软，便松开手，小白兔“趴”地一声跌落到红木圆桌上，坏坏地说：“灵儿姐姐，你刚才说话的表情，跟那个暴君很像哦！浅浅看你早就对他暗生情愫了吧，所以才会说话做事、就连表情都不自觉地模仿他！”

    “你再说！”白灵起身往桌上扑她。

    小白兔早已预料到有此一着，一蹦三尺高，已然跳到了高高的窗边。还举起两只爪子，对白灵扮了个鬼脸。

    恰在此时，李嬷嬷在门外敲了敲木门，奏报道：“娘娘，无忧先生求见。”

    无忧先生？白灵诧异了片刻，这未央宫中，她早就布下了结界，除了宫中婢女太监，以及皇上，其他陌生人若踏进未央宫半步，她便能察觉到陌生人的气息，可是阙无忧都已经走到了寝殿门口，自己竟然毫无感觉。定了定心神，她朝小白兔道：“苏浅浅，你既然这么话多，那我便罚你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说话，看你做哑巴会不会憋死！”

    “呜呜……呜呜……”可怜的小白兔瞪圆了两只眼睛，无奈地上窜下跳，可惜白灵的禁咒已经生效，而她的灵力又比白灵低，所以自己解不了咒，最终只好无奈地垂下头，沮丧极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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