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致命的自负——帝国守令（4）

    严母对儿子的心思把握极准，严延年面对责备而向母亲认罪，完全出于也仅仅出于孝顺。无法对母亲明言，但张敞来信正好提供了一个直抒胸臆的机会，严延年将自己的思考报与好友。严延年的观点是，河南郡居于天下咽喉，曾是西周、东周的都城所在，此地并非良莠不齐，而是良少莠多，哪里能够不予铲除呢？

    然而，严延年还是错了。他或许会认为母亲不过是妇人之仁，抑或许以为母亲不通于政务，但是他不会想到母亲拥有远超于他的更大智慧。

    本朝并不缺乏甚至极多这样虽无太多所谓正统的学识，却仅仅凭借其人生的阅历，即已真切领悟到世间至理的父母。晁错之父与张汤之母便是前例，最为惊心动魄的母爱则要属开国功臣王陵之母。

    楚汉相争之时，项羽将王母软禁于军中，时值王陵派遣使者来至营中，项羽当着使者的面对王母多加礼遇，希望以此招降王陵。王母私下送别使者时哭泣而言：“愿为老妾语（王）陵，善事汉王。汉王长者，毋以老妾故持二心。妾以死送使者。”言罢伏剑自刎。史载王陵本无追随高帝的坚强决心，其母毅然赴死才使得他坚定了信念，遂从高帝厎定天下。

    类似于严母的有武帝时大臣隽不疑的母亲。隽不疑出任京兆尹，每次巡行各县复查囚徒还家，其母总会询问是否曾平反冤狱，活人几何？如果隽不疑平反案件数量为多，隽母欢喜异于他时；如果隽不疑无所救活，隽母生气恼怒甚至为此不愿进餐。抛开隽母干涉其子施政以及不问情由地倾向于恶死爱生是否有违法律公正不谈，慈悲为心还是对其子影响深远，故而隽不疑为吏，严而不残。

    严母的智慧一语成谶，返回东海郡之后一年左右，严延年即被治罪下狱。东海郡无人不以严母为贤德睿智，但其教子有方并不局限于严延年这一个儿子，另外四子也都具有为吏的才干，官居二千石高位，按照帝国的惯例，东海郡称呼她为“万石严妪”。

    自负终于被一系列的不如意迅速撕碎。

    神爵三年（前59）原任左冯翊强被免职，竞争这一职位的帝国官吏是东郡太守韩延寿和严延年，宣帝原本计划由严延年来接任，已经发出征召之符，又因为他的严酷名声而追回撤销，任命韩延寿接任⑧。严延年怀疑是少府梁丘贺从中作梗便对他怀恨在心。正好这时候的琅邪郡（治东武，今山东诸城）太守因为积劳成疾，得病三月不见痊愈就去职了⑨。严延年知道自己已无出任左冯翊的可能，跟太守府丞义大发牢骚，琅邪太守尚且能辞官归家，我反而不能辞官么？显然，严延年潜意识中认定自己对于朝廷不可或缺，方才有此赌气甚至威胁朝廷的想法。

    神爵四年（前58）夏天四月，“颍川太守黄霸以治行尤异秩中二千石，赐爵关内侯，黄金百斤”。黄霸为本朝著名循吏，以劝课农桑力行教化知名，在其治理下的颍川郡连年丰收，河清海晏的国泰民安景象，在象征吉祥如意的凤凰飞临后达到顶点。兴奋的宣帝为此特地下诏褒奖，这是额外的恩宠，赐爵赏金也是极大的殊荣，三项奖励加总，便是黄霸天下第一太守的地位再一次得到确认。

    素来轻视黄霸的严延年的脆弱自尊受到极大的刺激。颍川毗邻河南，两人又同为郡守，黄霸先获得褒奖就说明皇帝心中己逊于彼。此时河南正闹蝗灾，府丞义巡行各县勘查蝗灾完毕返回，严延年便问他这些蝗虫是不是凤凰的食物呢？这句牢骚说明，当时的颍川应该也不能免于蝗灾，严延年的不服气和刻薄在此尽显无遗。如果说蝗虫是凤凰的食物的话，怎么凤凰不来河南？潜台词则是，黄霸郡中招来凤凰，正说明他的颍川郡蝗虫最多。黄霸天下第一的名号在严延年的戏言中灰飞烟灭，这可以证实史传中严延年逻辑缜密的记载并非虚言。否定黄霸无伤大雅，严延年的危险在于否定黄霸就是否定宣帝，他犯下了和博士狄山同样的错误，玩笑的那一刻他触动了“臣不密则”的忌讳。

    这次对话还没有结束，义又说到朝廷的司农中丞耿寿昌设立了常平仓，市价低时加价收购粮食，市价高时削价出售，平抑物价极为便民。⑩严延年无法否认常平仓的功效，但却认为如此行政应是丞相、御史之职，如果没有智慧考虑及此，就应该退位让贤，但无论如何耿寿昌以中丞的职位怎么可以越俎代庖做这个事情呢？

    但无论怎么不如意，严延年在位一日就需要履行一日太守的职责，包括定期向朝廷举荐人才。他的部属中有一位非常廉洁的狱史，严延年为此将其推荐与朝廷，朝廷查出狱史涉嫌贪污赃款，以严延年荐举有误为由削减了他的俸禄。{11}实际情况是，狱史虽然接触赃款却并未贪污，这次委屈再次让严延年大发牢骚，以后还有人再敢举荐人才么？

    这就是严延年接近死亡前所处的危险状态。自信来自对才华的无限自负，当这种自负发展为自我崇拜的自恋时，严延年彻底迷失于自己的魅力之中不能自拔，完全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此丧失了接受任何外来意见的能力。

    于是，一切外在的规则、建议、政策不再能影响到严延年，只要与他的思路和认识不相匹配，他就会得出这样的规则、建议或者政策不够高明或者错误的主观武断的评价。因此，严延年不会听从母亲的批评，也不会采纳张敞的建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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