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

    山河更迭，时过经年。徐志摩和林徽因的那些离合悲欢，到如今都已化为一缕轻烟，写入了历史风月的篇章。我在暖玉生烟的缥缈中回望，却有一种哀伤，经久绵长，在残照空虚里，让人生生地断肠。

    1931年11月20日，《北京晨报》刊载的一则消息，震惊了全国：“19日午后2时，中国航空公司飞机由京飞平，飞行至济南城南三十里党家庄，因天雨雾大，误触开山山顶，当即坠落山下。本报记者亲往调查，见机身全焚毁，仅余空架。乘客一人，司机二人，全被烧死，血肉焦黑，莫可辨认……”

    报道中殉难的这名乘客，便是我们多情的诗人徐志摩。他原定于19日下午抵达北京，参加林徽因晚上在北京协和小礼堂为外国使者举办的中国建筑艺术的演讲。临行前，他给林徽因家发过电报，说好下午三时准时抵达北京南苑机场，并让梁思成开车去接。但一向守约的徐志摩这次却爽约了，他的下午三时一直没有到来，并且永远不可能到来了。闻知消息的林徽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急急赶往胡适家求证，当消息被坐实后，林徽因当场昏厥。

    这年9月，肺病渐愈的林徽因结束了香山疗养的日子，重又回到了北京城。这段时间，担任北京大学和北京女子大学教授的徐志摩还常常与其会面。就在11月10日，徐志摩还造访过梁家。只是当时林徽因应邀出席一个茶会，而梁思成也恰好不在家。徐志摩在梁家用茶稍憩之后，给林徽因留下一张纸条：“定明早六时飞行，此去存亡未卜……”，之后便匆匆离去。

    见到纸条后，林徽因惴惴不安。她赶紧给徐志摩电话，询问究竟。志摩一一解释，只是一时情绪，并无大碍，如此林徽因才算稍稍安了心。挂断电话之前，林徽因提及自己19日晚在协和小礼堂的演讲，徐志摩应诺届时必定准时参加。可是，林徽因万万没有想到，这竟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通话。她更没有料到的是，多情浪漫的志摩会在三十六岁的年华里，会以这样的方式与自己惨然辞别。

    关于徐志摩的死，向来有两种说法，较为流行。一种说法是，徐志摩一生都在追求林徽因，他最终亦是为了参加她的讲座，而命绝于此。另一种说法是，徐志摩是因与陆小曼赌气出门，而横遭此祸，在徐志摩离开前两人还狠狠地吵过一架。可就在登机之前，徐志摩还给陆小曼写信说他有些头痛，不想飞了。但为了不错过林徽因晚上的演讲，徐志摩又执意前往。很快，飞机起飞。10时20分，飞机便在济南撞山坠毁。一代诗人于此散尽风华，辞别而去。

    最后的那一天

    在春风不再回来的那一年，

    在枯枝不再青条的那一天，

    那时间天空再没有光照，

    只黑蒙蒙的妖氛弥漫着，

    太阳、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间；

    在一切标准推翻的那一天，

    在一切价值重估的那时间，

    暴露在最后审判的威灵中，

    一切的虚伪与虚荣与虚空，

    裸的灵魂们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爱，那时间你我再不必张皇，

    更不须声诉、辨冤，再不必隐藏，

    你我的心，像一朵雪白的并蒂莲，

    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

    在主的跟前，爱是唯一的荣光。

    古人云：“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徐志摩的离去，原本就是命中注定的在劫难逃，与佳人何干？其实，早在数年前，徐志摩在《最后的那一天》里就曾构想出爱的完美境界，“你我的心，像一朵雪白的并蒂莲，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他也一直在朝着爱的胜景奔赴前行。

    因此，徐志摩的离去，既可看作彼时的一语成谶，也可看作他今世的为爱而生。“如果有一天我获得了你的爱，那么我飘零的生命就有了归宿，只有爱才能让我匆匆行进的脚步停下，让我在你的身边停留一小会儿吧，你知道忧伤正像锯子锯着我的灵魂。”其实自康桥之后，心无所托的徐志摩，便一直在痛苦中挣扎。尽管他们那段短暂的康桥之恋，早已化为云烟，但英伦那些美好的记忆，如诗的过往，林徽因那甜美的笑靥、如莲的容颜，却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尽管在与林徽因离别之后，徐志摩又与风情娇美的陆小曼携手，一样是才子佳人，一样是万众瞩目，但在华丽的衣袍下面，他们的这份爱情，依然是千疮百孔。徐志摩时时刻刻都有想要逃离的冲动。在百般纠结中，在愁苦难遣中，而那早就说好要各走各路的林徽因，却又屡屡摇曳进梦中：

    残破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闭上眼回望到过去的云烟；

    啊，她还是一枝冷艳的白莲，

    斜靠着晓风，万种的玲珑；

    但我不是阳光，也不是露水，

    我有的只是些残破的呼吸，

    如同封锁在壁椽间的群鼠

    追逐着，追求着黑暗与虚无！

    这首《残破》写于徐志摩离世前的3月，徐志摩一生追逐浪漫爱情，然而屡屡不可得，可以说他的一生都是残破的。身是残破的，心是残破的。可偏偏梦中那“一枝冷艳的白莲”，还斜靠着晓风，在风情万种地摇曳着。她是他梦中摇曳的白莲，可亦是他现实中不可渡往的彼岸。是旧日津渡？还是穷途末路？他只能长歌当哭，不得救赎。

    《残破》是徐志摩留给自己的人生谶语。他在爱的解脱中离去，但却把无尽的悲伤留给了纤弱的林徽因，“这以后许多思念你的日子，怕要全是昏暗的苦楚，不会有一点点光明”，而此后每年的11月，亦成为她生命不堪承受之重。她在给沈从文的信中写道：“11月的日子我最消化不了，听听风知道枫叶又凋零得不堪只想哭。昨天哭出的几行勉强叫它作诗日后呈正。”

    别丢掉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 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一样是月明，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使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问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晓角分残漏，孤灯落碎花。林徽因在悲伤的回忆中，又想起了她和徐志摩的过往，他们的英伦邂逅，他们的康桥之恋，他的北海追求，他的香山探望，“一样是月明，一样是隔山灯火，满天的星”，彼时的过往种种，犹历历在目。尽管“山谷中留着，有那回音”！也有着那“徽因”，只是，那白衣飞扬的男子，早已消失了不见。忘川渡口，谁还在痴痴地等待，一场前世的因缘？

    生离死别，伤如之何？“去年今日我意外地由浙南路过你的家乡，在昏沉的夜色里我独立火车门外，凝望着那幽暗的站台，默默地回忆许多不相连续的过往残片，直到生和死间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今年又轮到今天这一个日子！世界仍旧一团糟，多少地方是黑云布满着粗筋络往理想的反面猛进……”

    徐志摩去后，林徽因捡得一块他失事飞机的残骸，悬于床前。一生一世，辗转流离，却从不曾离弃。李商隐在《锦瑟》里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山河更迭，时过经年，徐志摩和林徽因的那些离合悲欢，到如今都已化为一缕轻烟，写入了历史风月的诗篇。我在暖玉生烟的缥缈中回望，却有一份真，一种哀伤，经久绵长，在残照空虚里，让人生生地断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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