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天涯

    我们寻寻觅觅，兜兜转转，分分合合，最终，却依然躲不过命运的安排。十指相扣，相偕白头，只是一场梦里烟花；转身天涯，寂然陌路，却是命中你早就为我卜下的一卦。

    世间也许有两种可以称为爱的情感，一种是相濡以沫，一种是相忘于江湖。《庄子·内篇·大宗师》里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泉水干涸以后，两条小鱼未能及时离开，终受困于陆地的小洼，为了生存，它们靠着相互吐沫来润湿对方。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相比，也许在古人看来，相濡以沫才是感情的最高境界。但人在江湖，很多时候，我们需要放弃一份情感，来换取一段生活的平静与安然。放弃，不是我们不爱，而是我们爱得深刻、爱得无奈。

    在人生的旅途中，我们与有缘的人相遇、相识或相爱。然后携手共看一江山色，共沐一川烟雨，原以为我们就可以这样红尘相伴，朝朝暮暮，缠绵恩爱地一路走下去。却不知，天长地久是一件多么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幸福相守是一种多么玄妙而脆弱的东西。我们寻寻觅觅，兜兜转转，分分合合，最终，却依然躲不过命运的安排。十指相扣，相携白头，只是一场梦里烟花；转身天涯，寂然陌路，却是命中你早就为我卜下的一卦。

    1921年10月，林长民考察期限结束。14日，林氏父女从泰晤士河登上了“波罗加”游轮，返回中国。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这次归国，他们没有向老朋友徐志摩告别。

    在恋爱的季节里，林徽因的不辞而别，让对爱情满怀憧憬的徐志摩黯然神伤、悲恸不已。盘桓在昔日携手的街市、城郊和康桥，河堤两岸的金柳依旧，月色依旧，只是烟水深处，那个如莲的女子早已消失了不见。独守在寂寞空城的徐志摩，对着灯火阑珊，如哀鹄一般，发出了声声悲切的呼唤：

    荒涼的城子

    我眼前暗沉沉的地面，

    我眼前暗森森的诸天。

    她──我心爱的，哪里去了──那女子，

    她的眼明星似的闪耀？

    我眼前一片凄凉的街市。

    我眼前一片凄凉的城子。

    灾难后的城子，只剩有

    剐残的人尸。

    黎明时我忧忡忡的起身，

    打开我的窗棂，

    进来的却不是光明，进来的

    是鲜明的爱情。

    树枝上的鸟雀已经苏醒起，

    我倾听他们的歌音；

    他们各自呼唤着他们的恋情；

    就只我是孤身。

    这是生命与快乐的时辰，

    我在我心里说话。

    各个的生物有他的欢欣，

    在阳光中过他的生活，

    他们在各个同伴的眼内寻着。

    光明，那怜惜的光明，

    这是相互怜惜的时候，这是

    相互爱恋的光阴。

    她是他心中的女神，亦是他生命诗意的化身。在恋爱的季节里，他原以为可以为她做个写诗的少年，在康桥写下无数动人的诗篇；抑或做她撑伞的男子，在人间的四月天里，携她一起走过人世的沧桑与繁华。他爱得深刻、爱得彻底，亦爱得不顾一切。而她不是不爱，而是爱得太过明白、太过隐忍。她明了他们的这份感情，只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不管如何努力，都终将毫无结果。他们能够拥有的也仅仅只能是“有情不必终老，暗香浮动正好”的戛然而止。因此在最美丽的时刻，她决然地转身，毫无预知地告别。亦只是为了在彼此心中，留下这份最初永恒的美好。

    抵达上海之后，林徽因在回忆这段归程时写道：“听到我所熟悉的曲子，那时我还是一个很小的小女孩，乘坐着一条船，穿过印度洋回家，那月光、舞蹈表演、热带的星空和海上的空气一起涌进了我的脑际，而那一小片被称作青年时代的东西，和一首歌里短暂的轻快片段一样，像梦幻一样地迷住了我，半是忧愁半是喜悦，我的心中只是茫然若失。”

    尽管说林徽因转身得决绝，但他们的那段如烟往事，虽然短暂却极为甜蜜浪漫，浸透着彼此的真挚，也曾那么完美的盛开过。她的心头自然亦有涟漪荡过，她心中茫然若失的正是这份星光乍现、转瞬即逝的情感。但林徽因是个决绝的人，她依然要和往事告别，她要的是一生的平淡与安然。一如出水的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只亭亭地摇曳在水面，纤尘不染。

    情愿

    我情愿化成一片落叶，

    让风吹雨打到处飘零；

    或流云一朵，在澄蓝天，

    和大地再没有些牵连。

    但抱紧那伤心的标志，

    去触遇没着落的怅惆；

    在黄昏，夜班，蹑着脚走，

    全是空虚，再莫有温柔；

    忘掉曾有这世界、有你；

    哀悼谁又曾有过爱恋；

    落花似的落尽，忘了去

    这些个泪点里的情绪。

    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

    比一闪光、一息风更少

    痕迹，你也要忘掉了我

    曾经在这世界里活过。

    站在青春的彼岸，林徽因淡看着人间的恩爱情仇。她要决绝地“忘掉曾有这世界、有你”， 她要“化成一片落叶，让风吹雨打到处飘零；或流云一朵，在澄蓝天，和大地再没有些牵连”。与徐志摩的缠绵悱恻、优柔寡断相比，林徽因这女子过于沉静坚毅，不管是深爱还是浅爱，告辞还是离别，她都能轻描淡写，坦然自若地面对。她把一切看得很透，看得风轻云淡，也许这与她幼年的早熟和家庭环境有关。她决定要告别过去，便决绝地一刀斩断，从不拖泥带水。尽管后来，在泰戈尔访华和香山静养期间，她与徐志摩几又旧情复燃，但她总是在关键时刻，理智战胜了情感。优雅淡然，却又风情万千。

    十丈软红，芸芸众生。也许，徐志摩和林徽因，他们此生真的只是投影在彼此心海的一片云。他们偶然地相遇，偶然地交集，然后又偶然地分开。曾经，他们也把朝朝暮暮当成了天长地久，把一时绸缪当作了一世相守。但他们“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他们最终都将朝着各自的方向飞驰而去。数年后，她与沉稳端正的梁思成结合，平淡安稳走完了一生。而他则与骄奢风情的陆小曼挽手，风雨飘摇地度过了半生。

    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最初的我们相遇，最终的我们分开。最初的我们密语，最终的我们默言。最初的我们相偎相依，最终的我们各奔东西。最初的我们彼此温暖，最终的我们各自为安。也许此生，你我注定有缘无分，只能做一次短暂的相逢。不如你我从此转身，各自天涯。也许转山转水转来世，那隔离时空的容颜，还会在时光的彼岸，摇曳成莲。候我，一身的风骨与痴念。</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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