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鑫培之死

    民国五年，梁启超为父亲祝寿，谭鑫培应邀到场。梁启超要给谭老板赠字。谭鑫培早有准备，拿出一副画，是自己的肖像。梁启超在上边题写：“四海一人谭鑫培，声名廿纪轰如雷。如今老矣偶玩世，尚有俊声吹埃尘。菰雨芦风晚来急，五湖深处一烟莅。何限人间买丝人，枉向场中费歌泣。”这幅题字照片被挂于英秀堂，但是人活着时像被高高挂起，似乎不太吉利。

    谭富英肖像谭门有八个儿子，两个女儿，十个孙子。谭鑫培最希望自己家能出一个新一辈的大伶人。儿孙能继承他的艺术，是他最大的满足。但是这么多儿子，一直没有趁心的可造之才。唯独五子谭小培生了个儿子升格，自幼聪明伶俐是个好苗子，一直想给他找个师傅。

    春天的时候，谭鑫培找来富连成叶春善，将小升格托付给他。叶班主对伶界大王的托付显得诚惶诚恐，怕谭家的孩子自幼在大宅门成长，吃不了苦，婉言拒绝。老谭说，学本事还能怕苦？我家祖祖辈辈都吃苦，一定请量才栽培，该打该骂，一切按规矩来！

    叶春善这才答应。1917年3月5日，农历丁巳年二月十二日，由谭小培画押，立下文书：

    关书大发，立关书人谭小培。今将长子豫升年十二岁，情愿投在叶师名下为徒。学习梨园六年为满，言明四方生理任凭师傅代行，六年之内所进钱银俱归叶师收用。无故不准告假回家，倘有天灾病症，各由天命；有私自逃走，两家寻找。年满谢师，但凭天良。日后若有反悔者，有中保人一面承管。空口无凭，立字为证。

    《梅龙镇》中谭富英（右）饰正德帝这孩子将来成为了谭门的新一代支柱，与余叔岩、高庆奎、言菊朋、马连良、奚啸伯、杨宝森等伶人才俊并称“京剧前后四大须生”。按富连成规矩，以“富”字排名，取名谭富英。

    老谭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少年时在金奎班立下的那个字据，当时是父亲谭志道带着自己。多少年过去，官书文本不变，人名字换了自己孙子。新一辈又上路了，老谭家这算又把戏唱下去了，又交代了一件事。

    此时，谭老板突然病势凶猛，医嘱切不可再出场唱戏。

    但是，一日，忽有外间来人约戏。陆荣廷要来北平，1937年后担任日伪第一任市长的大汉奸江朝宗给陆接风，地点设在金鱼胡同。那桐来到府上，邀请谭鑫培到场助兴。老谭确实是身体不适，称病推脱。

    民国六年，1917年3月8日，一辆豪华骡车驶进大外廊营谭家大门。时任警察总监的江朝宗亲自从车上跳下，进到谭府，“请”谭鑫培出演金鱼胡同堂会。随车同来的有多名持枪军警。谭鑫培见状，知道这一“请”是不可以拒绝的。老谭被搀扶着上了骡车。

    金鱼胡同，这里谭鑫培没少来，那桐府他太熟了。在这里，谭鑫培留下的都是美好的回忆，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昔日的风光。

    今天点他演《珠帘寨》。这出戏文武并重，其中有一段“起霸”，是要求体力的做工戏。老谭心知今天演这个是演不了了，要求换戏。谭鑫培自己选了《洪洋洞》。《洪洋洞》演的是杨六郎之死，这出戏里杨六郎、孟良、焦赞一共死了三个英雄，很不吉利。

    一上场，后台把场的人就觉得谭鑫培今天有些不对劲。一段悲腔演唱，泣诉之声，每个音节都能打穿人的耳膜，听众心脏似乎也随着他的声腔震颤。谭老板二目圆睁，瞳孔发光，情绪就如同戏中人，好像杨六郎附体了一样。谭鑫培唱到：

    自那日朝罢归身染重病，三更时梦见了年迈爹尊。我前番命孟良骸骨搬请，那乃是萧天佐以假成真。二次里命孟良番营来进，又谁知焦克明他私自后跟。老军报他二人在洪羊洞丧命，失了我左右膀难以飞行。为此事终日里忧成疾病，因此上臣的病重加十分，千岁爷呀！

    唱罢摇板时，谭老板开始抚胸吐血，血洒台上。后台众人一拥而上，冲上去把他扶了下来。这场戏草草收场，谭鑫培也被送回家中。

    家人先后请了名医周立同、蔡曦明，日本原田医师、川田医师会诊，谭鑫培依然没有康复。不过谭鑫培一直保持神志清醒，他跟儿孙说，甭再请大夫了，你们都孝顺，有你们我就知足了。完了，就这意思，往后你们自己好好地吧。

    谭富英特地从科班请假来到祖父身边。谭鑫培拉住他说，你进了富连成，祖父就放心了，只是祖父今后不能教你了。谭小培说，等您养好了，让他天天跟您学。两位女儿女婿及时赶来，见了他最后一面。

    谭富英舞台照谭鑫培看看满堂儿孙，宣布了遗嘱。谭家以戏为业，自己执伶界牛耳，上对得起列祖列宗，下对得起后代子孙。大外廊的谭门财产，日后要周密谨慎才好，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我不再能挑这个家了，我给你们留下的这处院子，够你们吃的。现在咱们谭家是大家庭，人口多，挑费大，外面有人议论，谭家等叫天死了，肯定要分家，你们一定不要分家。

    说罢，离去了。

    谭鑫培辛苦缔造了这个伶界最大的世家，他本人有功于中国戏剧。在他的精神世界中，他是逍遥自在的谭贝勒，在现实生活中，他还是一个身份低贱的伶人。尽管军阀这样对待他，但是他自己倒觉得，临死还能上台，死得其所！

    谭鑫培，艺术、人生、家庭都成功，他这辈子，值了！

    谭鑫培逝世时，享年七十一岁。讯息传出，所有京城戏院暂停演出，戏迷吊唁，灵柩放二十一日，发丧仪仗队伍绵延数里。

    谭鑫培使京剧走向成熟，他是划时代的巨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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