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腔

    回到北京，谭鑫培对自己的艺术进行了一次总结。

    上海之行，孙小六的成功启发了他。时代在革新，火轮船都到处跑了，皮黄戏也应该革新。他根据自己的嗓音特色，开始徐小香在《奇双会》饰演赵宠在演唱中加入花腔和巧腔的元素。这样以前跑粥班时学过的庞杂东西，就都用上了。谭鑫培在多学多能的基础上，演化着自己的演唱方式。日后辉煌的“谭腔”开始酝酿。

    谭鑫培随后不断把改革的阶段成果投入到舞台实践中，新腔面世。这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之后引发了一次戏剧史上关于谭鑫培新腔的大辩论。

    有很多伶界老人对这种新腔甚至持深恶痛绝的态度，这其中就有徐小香。

    徐小香唱小生。他生得丰神骏逸，气韵高华。演唱的唱腔正统严谨，深得大老板的推崇。他是程长庚艺术最忠实的拥趸，代表了守旧一派的声音。

    徐小香对大老板推崇到了极致，说了，凡是大老板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大老板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谭鑫培唱老生是大老板反对的，而且他还擅自改了大老板的唱腔，坚决反对！他给谭鑫培起了个外号叫“青衣老生”，讽刺其唱腔阴柔。

    其实，徐小香本人也是个改革先驱。小生演唱中使用的真假声混合“龙虎音”就是他创造的。程长庚非常推崇他，与他同台多年，当时在剧坛双璧同辉。这次他之所以成了保守派，主要是谭鑫培拿出的新腔过于新奇大胆，是一条前人从来没有尝试过的路。他把程长庚雄浑的神髓彻底放弃了，在他看这是不能容忍的。

    谭鑫培经过上海之行，还领悟了人际关系的奥妙，这时已经有了几分处事手腕，他冷静收敛了许多。他没跟徐小香正面对抗，而是继续审视自己创的这种新腔，并不断地完善。只是，他也难免为“青衣老生”这件事闷闷不乐。要是行内人都不认可，声腔改革这条路能走得通吗？

    这时，比谭鑫培大一岁的名伶时小福听说了，专程来看谭鑫培。时小福进门说，贤弟怎么了，抑郁了？谭鑫培说，徐小香欺负我，说我是“青衣老生”。时小福说，我改革，他们也说我是“露手青衣”。谭鑫培说，他们这帮人怎么这样。时小福说，不就是外号么，我告诉你真相吧，其实他们骂他们的，你红你的，他们越骂，你越红！有人爱听最重要！

    谭鑫培备受鼓舞，坚持了唱腔革新。

    谭鑫培《定军山》剧照谭氏新腔在舞台上的出现，调动起了观众们的积极性，听者大呼过瘾，京师为之震动。伶界彻底分裂成两派，一边是支持谭鑫培的革新派，认为新腔好听，有搞头。一边是以徐小香为首的保守派，认为这样唱戏是糟蹋戏剧，跟大老板不一样就不是玩意。

    这种梨园大辩论，也传到了半隐退状态的程长庚耳朵里。大老板决定亲自听听，谭鑫培究竟怎么改的。

    程长庚偷偷看了谭鑫培的演出，一看之下也拍了大腿：谭鑫培这小子竟然已经达到这种境界了。谭鑫培的武戏在他心目中是高水准的，没想到如今又创了这样一路独特的唱腔。特别是到了现场看到如痴如醉观众，唱一句一个好，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他心下已经有了计较。他感到，过去可能小看这个出身不好的谭鑫培了，他真是个奇才。

    程大老板约见了谭鑫培，两代伶界大王为京剧的发展做了一次历史性的对话。

    见到大老板，谭鑫培做好了被训斥的准备。程长庚直入主题说，我原以为你嗓子有限，后来看你嘴较大，戴上髯口好看些，就让你演武老生。我觉的你演武生一定有出息，没想到你如此痴迷老生，唉，也难以勉强。

    态度很不明确，谭鑫培摸不到底，诚惶诚恐，师父竟然如此伤心。谭鑫培跪下了说，您别伤心，要不我不改了行么。

    谭鑫培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委屈。他想唱老生，为什么就不行呢。老生行地位最高，他想红，当伶人想红有错么。他的嗓子按程长庚的标准比照确实不太行，但跟孙小六的交流，让他看到了希望。

    他把心里的一番话，全都说了出来，表白了心迹。他说，大老板您就是大树，我是小树苗，但是小树苗也有理想，我也想成大树！程长庚一直是伶界的圣人，还从来没人敢说赶上他，达到他的程度，一般伶人是想也不敢想的。他这时才方知，眼前这个年轻人是有大志向的。

    程长庚把谭鑫培扶起来，让他坐。说，好吧，今天我终于认识你了，知道了你的大志。你这样唱下去吧，将来一定能名满天下。只可惜，唉……谭鑫培见师父欲言又止，不知道为什么。程长庚说出了一句惊悚的话，你唱的是好，可惜是，亡国之音。

    谭鑫培感到有些恐惧。程长庚悠悠地说，我们这些人唱戏，讲求平正无巧，大巧不工，兴礼教正乐，竖邦国正信。但是听戏的爱听拉长音耍腔，喜欢靡靡之音。你把老生腔加进花腔巧腔，我认为是外道，但是观众喜欢。时事大变，张二奎、余三胜都死了，就剩我了。我之后，你必独步，我担心，纤巧之风盛行，将来恐怕这一路阳刚之气衰退，雄风就要消失了。你这样唱观众是爱听，但国家也将沉迷靡靡之音。

    谭鑫培没读过书，不太懂政治，只懂唱戏，只想着怎么红。程长庚则是有文化的人，而且有对时事抱有责任。谭鑫培说，不是还有孙菊仙和杨月楼么，他们来继承。程长庚说，杨月楼是治理之才，主要唱武生，孙菊仙固然雄壮，但是韵味较直，况且孙大个子是天赋型的，别人难学他。

    骡车程长庚到这时似乎已经真有些仙气，仿佛看到了国家的未来。谭鑫培索性打开窗户说亮话，问程长庚为什么不把三庆托付给自己。程说，你是一匹野马，适合闯荡，走自己的路。杨月楼是仁者，适合掌班。

    谭鑫培从此解开了一个心结，两代伶界大王完成了交接班。

    在这次谈话后不久，程长庚不顾年龄登台演戏，病了。他嘱咐人，把自己的骡车给了谭鑫培。光绪六年夏季，程长庚离世。杨月楼以义子和三庆掌班双重身份主办治丧，大老板葬于北京南郊桑榆门外，惊动半个北京城。巨星陨落，三庆班失辉。

    《梨园燕都梨园史料》上记载，程长庚逝世后，谭鑫培“落落不自聊，尝痛饮不出”，借酒浇愁。在谭鑫培未来有伶界大王成就的时候，《梨园燕都梨园史料》上又记载他说起程长庚，“至道及程长庚，则尊为大老板，奉若神明，俯首皈依，所谓中心悦而诚服者”。程大老板，是他永远的偶像。

    两代伶界大王，同样修得正果，只是走了两条不同的道路。程长庚以天下为己任，要以戏曲小道匡扶天下大道。而谭鑫培的志向是要改变戏曲小道的格局，让戏曲成为大道。这个是理念上不同，不是个人间的矛盾。

    大老板身后，伶界人才济济，群龙无首，出现了一个互相争辉的乱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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