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尽被雨打去

    道光年间，宣宗崇尚节俭。宫廷一再精简机构，掌管宫廷戏剧的南府、景山合并，改为升平署。宫廷戏缩减排场，原景山外学的伶人纷纷解聘下岗，在京城就地再就业，成为了民间戏剧的主力。宫廷戏剧从此外传，流入民间。皇家戏剧制作精良，艺术精湛，随后迅速风靡京师，到同治年间与民间戏剧融合成型，京剧完成了最后的进化。

    辛酉政变后，英、美、法军队利益都兑现了，不久后即退出境内。

    清朝的国门被枪炮彻底洞开，中国被强迫着走入了近代历史。两宫垂帘听政，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四位相继出场，太平天国运动失败瓦解。种种清代梨园堂会因素凑合在一起，发挥出了意外的能量。中国竟然迎来了一个短暂奇迹，回光返照的同光中兴。

    世道刚一转好，戏曲就率先进入繁荣期。皇城脚下，戏班、票房大盛，数量激增，看戏的日子又开始了。人民总是这样，好了伤疤忘了疼。

    谭鑫培这时已经完成了金奎班学业，了结了合同。天才毕业了，面临就业。按谭鑫培的想法，恨不得趁这个繁荣，马上就到京师的戏曲舞台上一展拳脚，朝着自己的理想前进。

    看着摩拳擦掌的谭鑫培，谭志道心情非常复杂。

    到京城谋求发展，本来是谭志道举家北迁的目的，也是谭志道多年的心愿。可是想登上京师戏曲舞台，唯有搭入京班。但想要搭进一个像样的京城戏班，谈何容易。

    乱世之中，流浪到北方的艺人多如牛毛。早在谭志道到达天津之前，皇宫中就在不断地辞退外学伶人。外来的伶人和宫里退下来的伶人，个个都身怀绝技，纷纷充实在京城的各戏班中，成为主力。京师舞台各显其能，入京城戏班搭班行情迎风渐长，门槛提高。

    演出市场虽大，但是目前却是人才过剩的局面。泛泛之辈，无法在京师立足。而谭志道，差不多就是“泛泛之辈”。

    伶人的实力分为两方面，要么有惊人的艺业，取得认可成名了，要么有裙带关系，三亲六故都是开戏班的。谭志道的演艺事业，始终没达到一流境界，本事也就算过得去，能吃饭。一晃北漂生涯十多年，如今还是只能混迹在京城周边一些草台班子中，有碗饭吃就不错了。也比不了那些几代扎根京师的伶人世家，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人际关系。

    京城对谭氏父子来说，虽然近在咫尺，却咫尺天涯。

    谭鑫培在金奎班经历了七年磨砺，跃跃欲试，已经上满弦了。谭志道瞧在眼里，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孩子需要机会啊。

    机会终于来了。一个在京城混得还行的湖北籍同乡伶人，答应推荐他们父子到一个叫广和成的京城戏班试试。谭志道大喜，千恩万谢。这次进京有望！

    但是谭鑫培年纪尚轻，他还不能完全理解当前的处境。在他看来，勤学苦练的一身技艺，足以跟同行一争长短，在京城立足。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去处是程长庚的三庆班。这位程大老板一直是谭鑫培的偶像，搭三庆班才是他的愿望。

    现在听到进京只能搭广和成，谭鑫培心中老大不满。但转念又想，也罢，骑着马找马呗。到了京城之后，靠本事拼出声望，再进三庆班。态度决定一切，谭鑫培这次进京的心态没有摆正，就已经预示了结果。

    在谭鑫培十七岁这年，即1864年，同治三年，他和父亲走进了京城。

    广和成班主周凤吾约见了谭氏父子。经过试镜，周班主认可了谭鑫培的武生水平，给了谭家父子这个机会。但是，这时又有大批皇宫辞退的艺人充实进来，人才有的是，各班都人满为患。像谭氏父子这样的简历，可有可无，暂时也只能分配一些二路角色搭班吃饭。

    二路角色，包银很少。演出也只能是配戏，连主要配角都混不上，上台露个脸就下来了，红起来的机会根本没有。谭鑫培只能扮演一些二路武丑，比如钟馗戏里被钟馗踩着的小鬼之类的。唯一的镜头，就是挣扎着在台口扬起头亮个相，脖子上还踩着一只脚。这种窝囊相，不亮也罢。

    谭鑫培本待大展拳脚，没想到搭班演戏之后竟然是这种待遇。谭鑫培成年以后，性格刚强一身傲骨，专爱站树梢出风头，在科班中被当作神童习惯了。上台总被人踩着这件事让他接受不了，他的心态彻底失衡了。

    心态一旦坏了，难免就事事摆脸色，人际关系也一塌糊涂。谭鑫培面临着危机。

    一个姓殷的后台管事，经常盯着谭鑫培。在谭鑫培看来，殷管事就是借故为难他，给他小鞋穿。按谭鑫培的爆脾气就要当场翻脸，每次都被谭志道压制住。谭志道毕竟是老江湖了，在这种以安徽乡党势力为主的政治环境中，他们这对湖北籍父子能老老实实混碗饭已经算不错了，怎么可能要求政治待遇！

    他告诉谭鑫培，江湖就是这样，忍字头上一把刀。谭鑫培心情低落，已经到了爆发的临界点。

    终于有一天，谭鑫培在后台扮戏，占了主角的位子，殷管事过来呵斥他。谭鑫培对他积怨已久，头脑一热当场爆发，过去就给了殷管事一个耳光。谭志道眼见儿子要闯祸，不顾体面抱住儿子大腿，爷俩饭碗都在人手里啊。

    谭志道苦口婆心地规劝谭鑫培，让他跟殷管事去道歉。谭鑫培一跺脚，爷不干了，扬长而去。谭志道叹息一声，儿大不由爷，也只好任他离去。为了一家人生活，自己还只得委曲求全，继续留在广和成混碗饭吃。

    人在江湖飘，怎能不挨刀。

    戏班中，最讲江湖地位。没声望，出头机会少，被同行人欺负，这是个成长必经的过程。谭鑫培没有程长庚那样幸运，能得到庇佑。谭鑫培的脾气也不像乃父谭志道那样随遇而安，倒颇有祖父谭成奎的倔犟，宁折不弯。群体才华掣肘了大师的成才，在集体里混就显得格格不入。

    谭鑫培第一次正式的职场生涯，就这样暂时结束。

    眼看着失业，谭鑫培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京城戏班虽多，但他初出茅庐，没有人愿意接收他。伶人圈本来就相互勾连，这个腕不大火气很大的年轻人，桀骜不驯的名声很快传开了。谭鑫培在京城被孤立了。

    恰在此时，由天津又传来一条坏消息，谭鑫培被人悔婚了。

    原来，在谭鑫培入科班学戏的时候，谭志道曾经在天津为谭鑫培订过一门亲。谭鑫培京城受挫的消息也传到了天津，亲家担心他以后没出息，想要退亲。谭志道听到这个消息，愁眉不展，却也无可奈何。当天夜里，谭鑫培一声没吭，不见了。

    有人看到，他连夜雇车奔天津走了，走时带了一把尖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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