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心志、饿体肤、劳筋骨

    程凤祥这位孔门之后、伶圣的父亲，其实是那个年头最典型的本分人。他恪守礼教，始终认为儿子堕入伶籍有他的责任。书上说，“养不教，父之过”。他觉得世上有鸦片这种东西，就是为他这样的父亲解决问题的。这玩意儿太神奇了，吸几口，道德压力一下子全没了。圣贤书上为什没有告诉他有这种去除烦恼的方法呢？

    比起精神上的堕落，更加糟糕的是现实中正逢“严禁策”运动。遭邻居举报，程凤祥被捕了。

    当时程长庚母亲刚刚过世，丧期未过，程长庚只好戴着孝开始奔走营救父亲。好在唱戏有些积蓄，经过上下打点、疏通门路，他总算是把父亲救出来了。可是，程凤祥受到惊吓，到家不久就去世了。

    凭借一身惊人的艺业在北京刚刚立足，前程也似乎刚有点起色的程长庚，人生又灰暗下来。母亲因为自己被悔婚而离世，带给他对伶人本位更深刻的认识。而父亲的离世，则让他对鸦片深恶痛绝。后来程长庚对另一位伶界大王谭鑫培始终有隔膜，或许就有谭鑫培嗜好鸦片的缘故。

    日子还要过啊，父母相继离世，程长庚的磨难似乎也应该告一段落。然而，只要生活继续，伶人的磨难就还要继续。

    父亲死于鸦片，对程长庚的人生又是一次梳理。

    少年时期，程长庚专注于吃饱饭这件事。青年时期，他关注于怎样唱好戏这件事。这两件事，他都解决了。在这次变故之后，他开始关注国家命运。他树立起了一种他这辈伶人很少有的意识，程长庚是一个有政治立场的伶人。

    穆彰阿　　程长庚支持严禁鸦片，尽管这场运动造成了父亲的死亡。他的这种支持决不是口头上的，而是用实际行动表达的。他别的事也做不了，只是拒绝了一个人的堂会，穆彰阿。

    穆彰阿，嘉庆进士。历任内务府大臣、步军统领、兵部尚书、吏部尚书、大学士、军机大臣等职，权倾道光朝后半段。在鸦片战争之后，这个人曾经陷害林则徐，与英美谋求议和，主持不平等条约签订，后被革职。看穆彰阿画像就知道，这是个道友。

    穆彰阿反对禁烟，除了自己就是此道爱好者之外，他还跟毒贩有千丝万缕的利益联系。有这样的官员在，禁烟运动自然举步维艰。

    除了爱好鸦片，他还有另一个爱好就是看戏。穆府堂会，一直是京师伶人活跃的演出场所，程长庚成名就在这里。可是自打“严禁策”以后，老生状元程长庚就再也没有到过穆府堂会。这时的程长庚，已经是有政治立场的程长庚了！

    然而，伶人是不该有政治立场的。程长庚因屡次拒绝穆府堂会，被穆彰阿恨得咬牙切齿。一个戏子也敢妄论国事！结果终于一天，程长庚被五花大绑地押着，解到穆府。鞭刑一百下后，他被锁到了穆府戏台的台柱子上反省，被当众羞辱了一番。

    程长庚不明白，跟当局立场一致为何会惨遭政治迫害？其实伶人受欺负还需要理由么。追求政治立场，对伶人而言太奢侈了。

    他确实结识了不少权贵，可惜这些人不会因为这件事出面帮他。

    伶人的“朋友”是最不可靠的。肯跟伶人打交道的人主要有两类，一类是自诩才俊，识几个字，号称风流玩家，调笑揩油，占点小便宜。这类人多数是些勉强混饱饭的穷酸，真出事了，就算他不消失，也顶多只能站脚助威，没有多少用处；另一类，就是真正有钱有闲的大鳄，可能会施些小恩小惠，平日里嘴上称兄道弟倒也热络。但要他周济危难，多半是恰好不在。要他因为戏子开罪同僚，就多半从此失踪了。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程长庚充分体会到了人情冷暖，伶人心酸。

    不久鸦片战争爆发，程长庚目睹朝中官员的，忧心国事。史料说他“愤欲绝”。他拒绝再演戏。收入没了，有人劝他“出山权宜，以解燃眉”，他说，“国家奇耻，民遭大辱，吾宁清贫亦不浊富。何忍作乐歌场！”说罢还“潸然泪下”。

    都察院团拜，迫他上台。他上场演《击鼓骂曹》，扮祢衡击鼓，一怒之下对着堂下官员怒骂，“方今外患未平，内忧隐伏，你们一班奸党，尚在此饮酒作乐，好不愧也！”结果他被吊起来毒打，折磨了一整夜。

    1838年，他心灰意冷，隐退安徽老家，盖了房子定居。自此，一住四年。

    或许是因为有点钱的缘故，乡里族人对程长庚的态度多少改变了点，终于勉强把他填进了家谱。谁知这个勉强的决定，日后却反而光耀了程氏门庭。程长庚故居至今依然保存，规模宏大，同族乡里后代皆引以为豪，知名度不让乃祖程颐。“捧他”和“踩他”的其实都是同一伙人，这就是族亲。

    这个时期的程长庚，闭门精进家学。居移气，养移体，修养日深。行动坐卧都有了领袖气度，注定了要在未来承担伶人领袖的角色。1842年，他三十一岁，改寓所名为“四箴堂”，取其祖理学之言，强调行、坐、视、听的意思。

    直到1843年，北京来消息了。

    三庆班因经营不善，陈金彩派三庆班管事赵德禄上门延请。程长庚受过班主大恩，义不容辞，重新出山。回京后当年夏季，程长庚接任三庆班班主，从此开始了另一轮全新的人生体验。

    自幼年开始，历经饿体肤、劳筋骨、苦心志的过程，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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