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幕却话巴山夜雨时（1）

    之一　古来才命两相妨

    妻子去世后，丢下一双幼小的儿女，迫于生活压力，李商隐不得不去求已经做了宰相的令狐绹。他写了一些夸赞令狐绹、希望得以汲引的文章呈上，后来令狐绹姻李商隐做了太学博士。这个职位，品级不算低，却是个冷官。当初韩愈就担任过这样的官职，曾有恭怨：“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

    任此职的李商隐心里也异常酸苦辛，他说自己“攻文枯若木，处世钝如锤……”这个官衔同画饼一样，让他“悔逐迁莺伴，谁观择虱时”。

    令狐绹看似帮助了李商隐，显示出自己豁达，实则让李商隐陷入更加尴尬的境地——有志于仕的人以经书磨之，无异于吃荤的让他吃素，吃素的让他吃荤。更何况对于李商隐这个年轻时就宣称“行道不系今古，直挥笔为文，不爱攘取经史，讳忌时世”的人，这种“主事讲经，申诵古道，教太学生为文章”的日子更是难以忍受。

    但是，李商隐请求令狐绹的那些诗与信竟成了人们讥讽他的理由。《旧唐书》说他“背恩，尤恶其无行”，“俱无持操，恃才诡激，为当途者所薄”。《新唐书》则说李商野诡薄无行”。

    李商隐穷途时亦学问津，却问错了人，屡屡问向令狐绹，其实也只有这个错误的人可相问。从此本性张狂的他被人看成世俗，本可放怀的他被看成舍不下，本是恩义两重的人被看成是势利眼，本是高洁的人被看成无节操，本是一意孤行的人却被看成骑墙派……

    只因他没有学屈原殉身入江，没有学伯夷叔齐采薇，没有学阮籍穷途而返。

    文人末路的悲怆，让他必须以人世的智慧与人生的情愫去作选择。为何、何为，始终都是穷途后的命题。李商隐有“为何”的深情——入仕之渴求；没有“何为”的所谓时务——不会为了入仕就在风向卒时拣高枝栖，因为更深的情义注定了他不肯投机，他要信奉自己的信念直至终点。

    此刻迫于生计压力向命运低头，李商隐桀骜一生在此折腰，内心十分悲苦。他要违心地讨好一手遮天者，才能获得生存的门路。有人诟病他对令狐绹的乞求，但李商隐能如何选择呢？他不仅为了自己而活，还需为了家人为了五斗米奔波。所以李商隐要为自己发出一声长叹——“古来才命两相妨”啊。

    李商隐低头了，但没有低下脊梁。写史者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嘲笑他的讨好，但我只看到本可抽身另觅高枝的他，一直陪着李德裕一党走到万劫不复的境地，这样的坚持与勇气是让人动容的。

    王蒙认为，李商隐在政治上是失败的，甚至连失败都谈不到，因为他根本没有过一次施展政治抱负的机会，也没有痛快淋漓地陈述过一次政治主张。然而李商隐对政治的关注与进取愿望，拓宽、加深、熔铸了他的诗歌精神。

    诗风情凄意切的李商隐，没有李白醉于江湖的飘逸，没有杜甫浣花溪上看花的闲逸，没有孟浩然鹿门看鹿过门迟的隐逸。他一生固执地乘一蛟龙，固执地想要擘石开，想要蹑云足下看风雷，却只一辈子都在湍声汹汹中坠落悬崖。他下落了一辈子，也飞翔了一辈子，等他落地时，亦是粉身碎骨处。

    在晚唐这暗潮涌动的大海上，李商隐是渔夫网眼下漏出的珍珠，没有奉入朝中照亮庙堂，却交予漫长的日光见证其光彩。大唐少了一个飞黄腾达的官员，却多了一个光耀千古的诗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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