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婚记: 打翻铅字架
“真的,”那工头说,“天老爷看得最清楚,我如果把这故事归入恐怖的一类,准有人笑我故意夸张;如果把它当成一场滑稽剧,大概又有人以为我过甚其词了。我做的仿佛是一场奇异的梦,从一开始就不断地发现我是倒霉定了。”
“快点讲呀!”张大了眼睛的人们催促他说。
“我得先行请求一点,就是,你们必须相信我所讲的都是真实的,我虽然可以提出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证据———我这个故事的男女主角,到现在为止,还都乱蹦乱跳地活在我们这个城市里。但我仍坚持这个请求,因为,甚至于有时候,我都有点怀疑,那些人连我在内,是不是都患着一种夜游症。”
“开始吧,你的废话太多!”角落里叫起来。
“是这样的,”那工头说,“我从初中毕业时,因为家里很穷,没有办法继续升学,父亲就把我送进一家印刷公司当学徒。记得我第一天走进那家公司的时候,震耳欲聋的巨大机器和电光闪闪的制版厂,都是从前听都没听说过的奇怪玩意,使我生出很大的惊讶。我是被派到排字房做学徒的,我真遗憾当初没有被派到机器房,那就不会遭遇到现在要叙述的奇怪事情了。然而,无疑问地,我毕竟是被派到排字房,而且直到现在,已干了整整十五年,从三级学徒,靠着上帝的照顾和自己的血汗,升到今天的工头。我一直是非常愉快的,一直愉快到有一天———
“那一天是魔鬼的日子,我应该感觉到左眼在跳才对。上班后不久,老板把我叫到他房间里。
“‘这是一本原稿,’他没有等我站稳就把一包东西递给我,他说,‘最最速件,端阳节以前,一定出厂。’
“‘来得及!’我回答说。
“老板用一种不安的眼光看着我。
“‘我有什么不对吗?’我说。
“‘没有,’他从写字台后面走出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回答得很轻松,这使我担心。我们的雇主是一个很有名望的人,他交印的这些东西,在普通人看来,实在是不值得一个屁的。但他却连价钱都不还,我们要知道有名望的人总是十分难伺候的呀。’
“我同意他的见解。
“‘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错,’老板说,‘更别说错一个字了。假使你错了一个标点符号,或是错了一个字,公司就要赔偿出一个可怕的数目。而你,老弟,你也就等于被开除了。’
“我像捧了一颗核子弹头似的,把原稿捧到排字房,然后把桌子上的东西统统拨开,提心吊胆地把它放下。凭我多少年的排字经验,看出那本原稿足有三百页十八万字之多。推测不出上面写的什么,我想,准是些什么皇帝诏书之类,否则不会严重到如此程度。记得去年排原子炉方程式时,微小的错误都可能关系到千万人的生命,也没有发生像今天这样如临大敌的场面。
“我迟疑了很久,不敢打开,惟恐里面的文件使我的心脏破裂。当然,那一定是一部具有很大影响力的文件,如果不是皇帝诏书之类的话,准是一个神秘的巫术图谱,再不然就一定是一个魔法师的咒语。总之,我已确定了我面对着的,是一个非常惊险的镜头。
“所有的工人,都屏声静气。他们紧张地围着桌子,眼睛瞪得比嘴巴张得还要大。我战战兢兢地翻开了第一页……
“不知道是谁先吐了一口气。接着,霎时间,大家爆出足以使屋瓦都震动的哄堂大笑。
“原来,原来是一本诗。
“‘捡你们的字去!’我喊,我有一种要坐下来却被别人抽掉凳子的感觉。
“晚上,我和安珍去四川小馆吃饭,那时我们还没有结婚,我不敢说她是如何的漂亮,但是我也不能虚伪地硬说她非常丑陋。我们的相爱使我骄傲,她的收入和她所受的教育都比我高,但她还是遇事顺从我,好像我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你似乎有什么心事?’在吃饭时,她问我。
“我立刻否认。面对着如花似玉的美人,承受着她所赐给的全部爱情,而自己的口袋又不是十分窘迫,身体又强壮得像一条牛,我还会有什么心事呢?但是,她不相信,她说她从我的脸色可以看出我正在胡思乱想。她紧逼着,每一句话都像一个锋利的钩
子,硬要从我脑子里钩出点什么。
“‘能不能说出来?’她收回调侃的笑容说,‘如果不能的话,我不勉强,不过我再也不打算看见你了。还没有结婚,你就开始捣鬼。’
“我可怜地直咽唾沫。假使为了一本诗集,而使我失去女朋友,我简直要和诗人一样的莫名其妙了。我就坦白地把上午所碰到的事告诉她。
“‘太不值得你故意神秘了,’她抿起嘴说,‘不过我得警告你,诗人们都有点稀奇古怪的,你千万不要大意。每一个标点符号,每一个字都要弄妥当。假使你排错了,你会后悔得恨不得害一场伤寒。’
“‘你说的话很像我们老板。’
“‘这是我的经验,孩子,诗人都是很特别的。’
“‘不要叫我孩子,谁告诉你诗人都是很特别的?’
“‘没有人告诉我,’她说,‘而是我自己的体验。诗人即令并不真特别,也有点假特别。三首歪诗一发表,他的头发就不能再理,他说的话就必须疯疯癫癫,见了女人也就认为非爱上他不可了。’
“我说:‘你再讲下去,诗人会敲断你的腿。’
“‘不会的,孩子,我也认识一个诗人。’
“我感觉到空气有点异样,我婉转地向她打听怎么和诗人打上了交道。
“‘事情发生在半年以前,’她说,‘记得我们在新公园约会的那一次吧。我坐在椅子上等你,而你总是不来,我气得要走了,就在我刚站起来的一刹那,发现旁边放着一本书,大概是谁遗落下来的。一时好奇心冲动,就把它拿到手上,重新坐下,百无聊赖地翻着。’
“‘什么书?’
“‘诗。’
“‘像小说上写的一样,你就如醉如痴地爱上那个诗人了。’
“‘我很欣赏你的醋劲。’
“我的脖子都粗了。
“‘告诉你,’她说,‘那本诗叫《她的泪》,我看了两行,汗毛就开始一根一根往上竖。我知道,要是再看下去的话,我真要也流‘她’的泪了。这时候,一个瘦长的男人傍着我的身子坐下。’
“‘天啊!’我叫道,‘我记起来我要揍的那个家伙了。’
“‘就是他,他先向我送来一个微笑,随即向我表示那本诗是他的大作。我赶忙把书还给他,道了歉,又言不由衷地赞美了两句。于是,他立刻就看出我对他已经一见钟情,剩下的只是他肯不肯爱我的问题了。他就解释说,这诗集是他故意放在那里的,而他自己却远远地躲在那喷水泉后面瞭望着。他向上帝许下声泪俱下的滔天大誓,任何一个女人,只要第一个拿起他那诗集的,他就娶她为妻。后来,一个出过天花的女孩子拿起来了。’
“‘他娶了她没有?’
“‘废话,当然没有,因为诗人发现他的诚意还没有准确无讹地上达天廷,他就再度声泪俱下地重申他的誓言,一直等到我把那本书拿到手里。而我已是第五个人,他也一连串重申五次誓言了。于是,他就向我求婚,并且说,他从来还没有听过一个聪明的女孩子会拒绝一个诗人的求婚。我吓坏了,我要叫喊,我告诉他我的未婚夫马上要来,他是一个莽汉,以打架为常事的。正在纠缠着,恰巧你出现了,还在远处叫我,他才拔腿开溜。’
“‘你那时候为什么拦住我?’我喊起来。
“‘小声点。’
“‘完了吧。’
“‘没有。以后,他不断地找我,我只有躲着不见。但他还是每天都要寄给我一首诗,有的还是发表过的,他就连杂志一起寄来。’
“‘你从没有给我讲过。’
“‘我根本不当回事。’
“‘诗呢?’
“‘你到字纸篓里找吧!’她憨笑说。
“‘最好拿来擦我的屁股。’
“‘撒野!’
“‘他叫什么名字?’
“‘这关系着和你毫不相干的另一个人,我不能告诉你。’
“我跳起来,‘好吧,’我说,‘我已经决心坐一辈子牢了,你不告诉我,我就扼死你。’
“‘他,’安珍惊叫道,‘他,他叫许大闻。’
“第二天我回到排字房,督促工人把昨天拣出来的铅字排版。我的心情和窗外的阴沉天气一样的窒息。盘算着手里的积蓄,我那时急需要一笔款项结婚。我和安珍订婚一年半了,如果再拖下去,如果她再碰到第二位多情的诗人,我就要招架不住了。我还差三千块钱,凭我的薪水收入,至少还得半年,多么长的时间啊!一层黑影聚集在心头,我烦恼地把身子塞进椅子,觉得兴趣索然。
“正在这个时候,老板进来了,他是不常来排字房的,除非有一宗使他心魄都颤动的买卖。他首先询问那本诗集捡字的情形,跟着就提醒我,下星期五就是端阳节,只有一个礼拜的时间了。
“看我不愿意被开除的分上,我保证如期完成。等到老板用他那臃肿的腿,载走了他那向前英勇凸出的大肚皮之后,我也开始参加捡字。我拿了一张稿纸,走到铅字架旁边。
“那张稿纸上的诗,是首《窗》:
“‘齿———齿———齿———
“‘牙———牙———牙———
“‘狗的尾,
“‘在灵魂的宫中哭。
“‘哭,哭,
“‘哭,哭,
“‘哭,哭。’
“感谢上帝赐给我坚强的身体,我没有什么异样的反应,勉强忍耐着,继续捡下去。但是,我不久就发现,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拜读现代诗人的白话诗了。说实在的,我当时真是巴不得被城隍爷抓到地狱里挨一顿臭揍。
“下个星期二那一天,版已完全拼好,按照计划,当天付印,后天装订,晚上就可先送一部分到书刊联合发行所了。由印刷公司直接送到发行所,也是合约规定,为的是好使这本名著能在端阳节的一早,就和千万个命中注定的读者们见面。
“当我正要往机器房送版的时候,一个人从窗口把他那细长的脖子伸进来,打听谁是工头。我招呼了他,让他进来。他很严肃地声明他就是那本诗集的作者,我不由得大吃一惊。在我的想像中,有地位的人一定是一位满脸流着福气的富翁。可是我对面的这位诗人,好像刚从监狱里脚底抹油的囚犯,要不是他的态度还镇静,我真要向警察局通风报信了。
“他的来意是,他还要加上一个扉页。叫我马上排出,我当然遵命办理,并且为了表示对雇主非常热心服务起见,马上就去拣字。我习惯地一面低头看原稿,一面向铅字架伸出我的右手。
“‘谨将此诗集,献给至爱我的安珍!’
“我的右手缩不回来了,火山在心头爆发。我踉跄地走到他跟前,他刚把笔插回口袋,在那里吸着一支最名贵的纸烟。
“‘先生,’我说,‘安珍是一位小姐?’
“‘当然,’他用嘴角撩起微笑,‘是的,我的女朋友。’
“‘我想,一定是一位不平凡的小姐。’
“‘当然不平凡,漂亮,聪明,’他眼睛里露出一种谈到心爱的私有物那样的神色,‘我们的相识是非常罗曼蒂克的,当她读到我的第一本诗集《她的泪》的时候,她便爱上了我。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读了诗就爱上诗人,本来是文学史上屡见不鲜的最最平常的佳话,我当然一点也不惊奇。不过,我之所以接受她的爱,并不一定是因为她在许多追求我的小姐群中更为幸运,而是我特别喜欢她的小嘴。她的小嘴,是典型的樱桃小口。’
“‘你真好运气。’
“‘我的运气不坏,我几乎每天都要为她写一首诗。只是,听说她有一个很庸俗粗暴的男朋友,是一个干什么下贱工人的,死缠着她,使我的心灵很痛苦。我已经在诗中暗示她摆脱那个人了。’
“‘你叫什么名字?’
“‘啊!’他愣了一下。
“‘我只是请教。’
“‘云凤。’他因为我不知道他就是大诗人而不高兴。
“‘我想问你的本名。’
“‘许大闻!’
“‘朋友,’我把外套脱掉说,‘你本来只心灵很痛苦,现在,你身体也要开始很痛苦了。’
“没有等他开口,我就一拳击中他的下巴,他那风雅的身子马上便跟着风雅的椅子仰面朝天。他好容易爬起来,我再飞出一拳。大概他身上诗人的气质传到我身上的缘故,我也和他同样地发了疯,我号叫着,一直打到我觉得一个沉重的铅字架砸到我头
上。
“同伴们用冷水把我浇醒,诗人已不知去向,听说他一面破口大骂,一面狼狈逃走了。清查战果,才发现所有拼好的版全被打散。尤其糟的是,所有的铅字架也都被打翻在地,好像刚遭受到猛烈的台风扫掠。估计了一下,如果要恢复原状,至少需要两个星期。
“就在大家面面相觑的当儿,机器房来了电话,催促快点送版。
“这真是一个难题,我顾不得我的头还在发痛,就发愁起如何善后的问题了,我万分地后悔,我是应该把他拖到院子里再揍他的。不过,后悔不能解决困难,上帝也没有办法在两小时之内排出一本书,我知道我是完蛋定了。我想,我不能白白地完蛋,我要报复。
“‘你们这些呆瓜,’我喊道,‘马上排版。’
“‘怎么排呀?老天。’
“‘弯下你们的腰,伸出你们的手,到铅字堆上抓吧,抓多少算多少,只要分行排就可以,快一点,不要用脑筋,不要用眼睛,只要用手。’
“大家惊奇地看着我。
“‘看什么?’我咆哮说,‘你们尽管把自己当成诗人好了。’
“两个小时后,机器房又来了电话。
“‘请问一声,’电话里说,‘看样子你们送来的版有点不大对劲。’
“‘你们懂什么?’我吼道,‘那是诗!’
“放下耳机,心里浮起一阵冷笑,同时,也不由得为我以后的生活悲哀。很显然的结局是,诗人找老板拼命,老板找我拼命,这笔赔偿费会叫我跳井。为了避免这可怕的噩运,就在第二天一早,我请了三天假,把行李悄悄运出大门,死也不回来了,让诗人和老板去结算吧。
“当天晚上,安珍发现我满脸铁青,她肯定我遇到了什么。
“‘是的,’我承认说,‘我要死了。’
“‘你一定闯了什么祸。’
“‘有此一说。’
“‘老板开革了你?’
“‘不,只是认识了一个诗人。’
“‘再说一遍。’
“‘认识了你那位男朋友。’
“她咯咯地笑起来,而且用手帕掩着嘴,我不由得想到她的嘴──那诗人赞美的小嘴。我假装着欣赏她的手帕,把手帕骗到手,就仔细地端详她,端详到最后,为了不再庸俗粗野起见,只好也承认她的小嘴果然不错。
“端阳节那一天,在报上看到名诗人云凤新著出版的广告和一则不算占地盘太小的出版消息。我脸上挂着一种胜利而狰狞的快意,好吧,看诗人和老板的头互撞吧,至于我自己的自卫之道,我是采取了不照面政策,叫他们虽想扭断我的脖子,却找不到我的脖子。
“在以后的几天中,我一面找工作,一面机警地防着碰见他们两个人,我不敢想像当他们发现那本诗的内容时,他们会发狂成什么样子。
“可是,第五天下午,事情终于临到摊牌。
“‘你的老板找到了我。’安珍气喘喘地跑来说。
“‘详细点好不好。’
“‘是这样的,’她说,‘今天上午,我刚上班,就发现一个大胖子坐在我们会客室的沙发上吹电扇。他的肚皮大得像怀着九个月胎儿的孕妇,大汗直往下流。我不由得笑了笑,他就趁势搭讪起来,我这才发现他就是你的老板,专程来找我的。你应该去一趟,他向我保证不处罚你,工头还是工头。’
“‘你以后最好少对别人笑。’我说。
“‘你是不是叫我整天忧伤得不得了,像一个诗人一样?’
“‘老板在诱敌深入,’我说,‘他要好好地揍我一顿呢,我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绝不上当。’
“‘我保证他不会揍你。’她神秘地又笑了。
“‘除非天塌下来。’
“‘难道我欺骗你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我已答应了他,别教我丢脸。’
“各位知道,有些丈夫在喝醉酒之后,往往把老婆暴打一顿,我一向对这种人非常鄙视。可是,就在安珍坚持着我非去见老板的那个时候起,我的天良发现,就非常非常同情那些做丈夫的人了。甚至于,即令一天打一顿,都不能抵消结婚前男人们所受委屈的万分之一。
“一切就这样决定,我是非见老板不可了。第二天上午,安珍在身后押解着,我畏怯地敲开了老板的房门。预料发生的事情是,一顿劈头的臭骂,一阵像打雷似的擂桌子,然后胖子的手中飞出一个墨水瓶,再然后,我像兔子一样地落荒而逃,在街角地方,瞪着愤怒的眼睛,倾听安珍的哭泣道歉。
“奇怪的是,我列入预算的事一件都没有发生。老板的脸色很温和,伸出肥得发亮的手握住我,用一种使我安心的声调对着我哈哈大笑。然而,我身上的血仍几乎要凝结,就在他的桌角,我看见那一本新出版的诗集。
“‘想不到你竟是一位诗人哩!’老板说。
“我像掉到深井里。
“‘不要担心,’老板狡狯地说,‘告诉我,你是怎么搞的吧!’
“我抱着赴汤蹈火的精神,把事情的经过说出来,为了表示万不得已,我不得不多少歪曲一点事实,说是诗人先动手的。
“‘先生,’最后,我可怜地说,‘请你处罚我吧,你如果也揍我一顿,我相信比你这样平静地对着我,还会使我好受些。’
“‘这倒出人意外,’老板更大笑起来了,‘这本诗集你拿去吧,是许大闻先生亲笔签名送给你的。’
“我毛骨悚然地把书接过来,开始在心里诅咒安珍。女人们都是蛇,引着你走到陷阱的边缘,叫你相信绝不会掉下去,结果你还是掉下去了。我已经落到老板的手里,没有办法挣扎。
“‘看看你的杰作呀!’安珍在角落里叫。
“我无可奈何地随便翻开一页,一首诗呈现出来了,我揉了一下眼睛。
“那首诗是这样的———
“‘山山 山山山土石山山
“‘牛马○女蛋破泣
“‘天打■鬼雷车车,轮 牛轮
“‘僵×※宫×便……保保
“‘豆豆※ 花※屎拉花……’骨
“问题严重的是,不仅呈现出来的这首诗是这个样子,而一本书竟然全都是这个样子,我倒抽一口气,这个仇恨大了,他们会要我的命的。安珍坐在那里敞开她那迷惑了诗人的小嘴,得意地笑,显然的,任何稍微有点男子汉味道的人,都不能忍受这种恶意的嘲弄。他们三个人已联合在一起,我是死定了,我必须逃走,两条腿像断了的电线似地在抖,我仰起头找机会。
“突然间,像射进一颗炮弹一样,一个人射了进来,他的脚刚落地,就紧紧地抓住我。
“‘朋友,’他兴奋地喊道,‘你虽然打了我,然而我已大度地包涵你了。诗坛反应出乎意外地良好。这几天的报刊你看了吗?尽都是赞扬的评语哩。我已震动了整个中国文坛,我已创造了一个派———形象派,我也创造了一个主义———形象主义,没有格律,没有低级音乐性的歌谣韵脚,一切都在内容的节奏和旋律的追求中发展。我成功了!朋友,成功了。’
“我这才看清楚紧抓住我的就是诗人,不禁魂飞天外。
“‘可是,’他正色说,‘诗固然是我写的,但你总算多少动了几个字,虽然动得不算好,我也不深怪你,你到底是初学的人呀。’
“‘是的。’我恐慌地答。
“‘很公正地说,’诗人如释重负地把声音放低,‘你的胆量真大,不过,注意了,做一个诗人,胆大和勇气是成功必不可少的条件之一。我另一本诗集已经杀青,马上就要付印,完全属于形象派和形象主义的,你可以好好地读一下,你是一个工人,当然不会全部了解这种诗的含意是如何的奇妙……’
“我无可奈何地嗫嚅着。
“‘就说这首诗吧,’他指给我,‘第一句,虽只九个字,却是化合自然和人生为一体,包括了各种元素,而成为全新的合金,单是读了这短短的一行,就可以获得一种节奏上的满足,很自然而有个性。这首诗是“看”的,不是“听”的;是构成的,不是糅合的;采用了立体原理,直觉的发出,描写一个醉了酒的诗人的登高豪情。因为他喝醉了酒,所以他看到的山,是上下左右,颠颠倒倒的,而且越往前进,越发现山在不断增高增大,一直走到山脚,他才发现了泥土和石块。’
“‘是的,先生。’我努力把脑筋弄清楚。
“‘第二句更拥着一层精湛哲理的神韵,表露出诗人在行进的过程中,又看到了牛和马,至于那个“○”,更属巧妙的运思,象征的手法,抒情的笔调,它呈献的是空虚的心灵。这空虚的心灵,为了那一个女孩子而颤动着。那女孩子是提着一篓鸡蛋的,鸡蛋掉到地上打碎,她就娇弱地饮泣了。’
“‘是的,先生。’我向后退。
“‘第三句越加超凡凝练,’他汹涌地逼到我脸上说,‘雷声和雨声把世界带进鬼蜮,登高的诗人兴尽而返,陶醉得像铅字的屁股,车轮在飞快地旋转……’
“我不能再忍受这种胡说八道了。我冒险地打断了他的话,鼓起勇气说,我已十分崇敬 他,建议他不必再在这一方面努力了,他假使要继续讲下去的话,我会得脑充血死去的。
“诗人显然因为我的不礼貌而勃然震怒,可是,他没有发作,他像被谁踢了一脚似地跳起来,原来,他看见了安珍,他跳过去。
“‘珍,’他用一种朗诵诗的声调叫道,‘感谢赞美我的安琪儿,一切荣耀都归于你。让那些愚蠢而狂妄的写实派、古典派、传统派,都滚到地狱里去吧。我把这本书呈献在你的脚前,作为我们相爱的纪念。’
“这几句话把我从昏迷的状态中唤醒,我转头看了一下老板,老板正在眨眼。
“‘珍,’诗人伸出双手,‘你不能离开我,你不能再拒绝我。我虔敬地为你印了这一本诗集,你的倩影支持着我这一颗很久没有跳动的心,你的笑容刺激着我那一直迟钝的灵感。让我们高呼爱情神圣,让我们手牵着手,步入教堂吧。’
“我敢打赌,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比我那时候更不能制止自己。我从背后抓住诗人的领口,刚要准备把他摔到窗外,老板已惊惶地号起来,仿佛胸膛上挨了一刀似的。尤其可恨的是,诗人悲号的声音更加尖锐,使我感觉到如果不把他放下,巡逻警察会把公司包围起来的。
“‘咱们走吧。’安珍向我做鬼脸。
“我只好把诗人摔到沙发上,他的脸紧吻着坐垫,什么声音都迸不出来了。
“‘谢谢你!’安珍向老板说。
“‘明天照常上班!’老板回答了她,又向我耸耸肩膀。
“安珍挽住我的手臂,我还要挣扎,准备再表演一下节目,以表示我对诗人的深恶痛绝。不过,禁不住安珍在我手臂上轻轻一压,这一压,代表着很多言语,我就屈服了,像一只家犬似地被她牵了出去。”
故事说到这里,屋子里响起雷动的掌声。
“以后呢?”有人问。
“以后嘛,”那工头站起来说,“我似乎一直听到一种叹息,那是李白和杜甫在九泉下的叹息。不过,我不能再多说了,安珍在家里等着我,我得去为我们的头生儿子买点玩具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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