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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求婚记: 一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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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敝友谢君在某公司为佣,负责会议室清扫工作。一日往访,彼正埋首阅读,久久不觉予之至也。案头满堆废纸,均为近年来于会议散后,从地板上捡得者。兹征同意,遴选若干,刊载于后,以一纸或一相关事件为一段落。虽纸有大小,文有长短,词有粗雅,然均字字珠玑,掷地可闻金石之声。是为记。

        “我肚子甚饿,距散会还有几时?”

        “该员枵腹从公,甚堪嘉勉。”

        “今天的会议主题是‘如何增进国民健康’。挨饿正是主要方法之一。盖挨饿始能多吃,多吃始能发胖,发胖始能健康,健康始能开会,开会始能受罪也。”

        “蒙古大夫高论,前未曾闻,酌予发给诺贝尔死亡奖金,以示痛心之意。”

        “讲话的那个秃头是谁?”

        “瓦木宰羊。”

        “姓张名广远,听口音不像是中国人。”

        “看他滔滔不绝,很有点前途的样子。嘴巴张得尤其大,足可以塞进两个萝卜。”

        “不要传字条,不要乱写,这是开会,请守秩序。”

        “贵阁下好像什么时候高升啦,口气不凡。”

        “不讲理。”

        “要讲理,就不能一个会三个钟头开不完。”

        “天庭老哥:主席端坐如木偶,大家垂头如丧父,发言的那个仁兄,狺狺如犬吠,这该如何是好。”

        “我现在正腰痛,背酸,两眼昏花。”

        “你我弟兄两人,不如双双携手,趁人不备,觑个空,从后门逃走。”

        “不好意思,大丈夫对外当以身殉国,对内当以身殉会。”

        “刚才站起来的那个家伙,来势甚凶,后劲必大。”

        “怎么,你受不住啦?”

        “我是替你担心。”

        “字谕黄文威、刘大训,以及正在那里侃侃而谈,大过其瘾的何玉成,尔等三人知悉:明天下午三时,该三人应径赴台北市后火车站。在东边第一巷口,脱掉外衣,再脱掉内衣,仅留衬衫短裤,然后两膝跪地,泪落如雨,向来往仁人君子,哀哀上告,曰:‘老爷老太太,可怜可怜,做点好事,赏几个吧!’俟夜色朦胧,则可自动起立,手执衣物,前往最近一家当铺,将其押去。然后,持押得之款,以及化得之款,恭趋王定宇先生公馆,叩门而进,膝行而前,诚惶诚恐,战栗奉献。王先生(即本人),当勉强收纳,并以御手摸该三人之头,微露笑容,以表嘉许。此时,该三人应再拜而退,逢人吹曰:‘王先生厚我厚我。’呜呼,诸小子,其勉之,本王先生,有后望焉。”

        “王先生坏主意之多,予深知之。盖昨晚予与王太太作鸳鸯浴时,伊曾详告也。”

        “可怜王定宇,天天受雷劈,你问为什么,他是大甲鱼。”

        “啊呀,不好,此公已讲了二十分钟,看样子离结束还有十万八千里。”

        “我与诸公约定,我们这一排人,均不发言,海枯石烂,永矢不渝。响应者请签名于后。”

        “赵之理。”

        “钱鹤文。”

        “打死我也不作声,自救救人,此正其时,孙武骥。”

        “李坤成。”

        “周五方。”

        “文公:用手捅一下你旁边那个讲话人的屁股,请他悬崖勒马,他已发言五六次了。”

        “屁股之肉,何等尊贵,我不敢捅。”

        “从另一边捅之,然后仰头作没事人状可也。”

        “这不叫开会,这叫讲演比赛。”

        “上苍以万物为刍狗,讲演分子以听众为刍狗。”

        “民主政治,就是会议政治。把不同的意见和不同的主张,在会场上说个明白,而不在疆场上打个明白。你似乎奴性未退,所以讨厌民主生活。”

        “老天,你这顶帽子压死人!我们不是讨论国家大事,只不过商量在村子里挖一口水井,大家的意见根本一致,不过抓住机会向老板表演一番罢了。”

        “拜托,请将此条传至拐角处戴眼镜的那位先生———令华吾兄:昨晤大东企业公司王协理,云兄所购八十磅有光道林纸一千令,已开始收集。惟因卖主并非一人,兄所交订款,不够分配,嘱代转达。又,贵公司会计员许照皖先生,前在敝店通融之七千元,

        系执吾兄之借函。本不应上渎尊听,只以下周须一次付出商业银行之贷款。周转欠灵,如兄稍舒,可否先行惠赐一二。绝非讨账。弟张大传。”

        “传递人批曰:你们是来开会的,还是来做生意的?”

        “你鼾声如雷,不像话。”

        “打呼了吗?我只不过略盹一盹。”

        “梦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倒是梦见了周公,他问我不在阳间享福,到阴间干什么?”

        “如何回答?”

        “我说:阳间正在开会,特来一躲。”

        “世界上最悦耳、最叫人快乐如狂的声音是什么?”

        “女人的笑———像银铃一样。”

        “非也。”

        “发薪时钞票麦克麦克(形容钱很多)。”

        “非也。”

        “听你的。”

        “主席宣布‘散会’那句话。”

        “这个胡子脸龇牙咧嘴,两三句话就要夹上一句英文,学问一定大得可怕。希诸君洗耳恭听,不得窃窃私语。”  “朋友,他说的是法文。”

        “那他的学问就更大。”

        “听起来又像德文。”

        “不管什么,能夹上几句洋话,就是满腹经纶。任何人都不能破坏我内心油然而生的敬意,你莫挑拨离间,我是佩服定他啦。”

        “是可忍,孰不可忍?”

        “忍也得忍,不忍也得忍。百忍家声之中,有百忍堂。要想长命富贵,一泡狗屎塞到嘴里,也要叫‘好甜’,何况区区一会乎?”

        “现在五点整,我另外还有一会须去参加,先走一步了,对不起,不再奉陪。”

        “别走。”

        “谁走谁是王八。”

        “老周溜了,低着脖子,弯着腰,蹑脚蹑手,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

        “溜走的人有福了,天国是他们的。”

        “我敢赌一个地球,老周准是泡咖啡馆去了,咖啡馆那个三号妞儿和他有一手。”

        “彤云密布,似乎要下雨,我什么都没带,这该如何是好。”

        “你是何等人?”

        “此语怎讲?”

        “上等的坐自用汽车,中等的坐出租汽车,下等的坐公共汽车。”

        “我比下等的差多啦。”

        “那么,淋着回去就是。”

        “眼看他猛地站起,眼看他张牙舞爪,眼看他好容易结结巴巴讲完,眼看他筋疲力尽坐下来了,还气喘如牛,好像刚和兔子赛过跑。用手帕狠狠地擦着汗,用嘴巴和他旁边的那个人轻轻地吵。他脸上紧张得不像话,那鼻子耸得尤其高。咦,霎时间,似乎他又在讨那个人的好。他露出了白牙,扬起了眉毛,皱起了眼角,在那里嘻嘻嘿嘿地笑。糟!现在发话的那一个,眼睛瞪得更大,手势挥得更凶,唾沫喷得比谁都一点不少。你看他引经据典,你看他拍案咆哮。惟恐别人误会他学问小也,硬是要扭断了脖子,扭折了腰。瞎胡闹,胡说八道。一个又一个,宝。”

        “该员信口雌黄,前途不可限量。”

        “你说我有前途,那当然是因为我满肚子都是书。拔掉我一根头发,也比你的大腿粗。我读过三坟五典,我读过八索九丘,我读过英格里虚,我还读过八格野鹿。我上天打过凤凰,我下海猎过蛟龙,我翻山拿过狮子,我还进洞捉过老鼠。当今世上能有几个绝顶人才,兼备文和武。有的话,那就是———吾。你要好好地烧冷灶,你要天天地夜访茅庐。当来时,趁那漏滴三点,更敲五鼓。带上你那千娇百媚的妻,带上你那数不尽的黄金美钞,以便打牌时故意地输。呀,你不要怕不能出人头地,也不要怕帽子忽然绿。等我一朝得地也,封你为士大夫。”

        “该小子油腔滑调,殊堪痛恨,着差牛头马面,抓将过来,在油锅中细煎三年之后,转生开会国,终身开会去也。”

        “开会是开会,办事是办事。开上三千年会,不抵头目们的一个屁。这种会以后少开为宜,以免无聊之人,在会场上乱写条子,传来传去,不成体统。”

        “牢骚太多,足证心术不良。”

        “开会时说人话,开会后做狗事。”

        “汝火气盛之,不择言之,吾戚然忧之。汝其勉之,不可犯之,吾方欣然喜之。将与汝娶一妻之,便吾用之,我亦肯之,汝若乐之,我亦乐之。汝其知之,我特告之。”

        “你刚才怎么一讲就讲了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顶多只两分钟,我决不会讲那么久的,你血口喷人。”

        “明明二十分钟,我要不是谦虚有素,会照实说你讲的是二十七分钟。看老朋友面上,已特别优待你七分钟了。不信,问问你的邻座。”

        “没有讲时,决心不超过时间,谁知一讲就冒了。”

        “你讲些什么?”

        “忘了,天晓得我讲些什么。”

        “你按你的铃,他讲他的演。”

        “不,你按你的铃,他训他的话。”

        “也不,你反你的对,他训他的话。”

        “主席必须有权威,任何人超过时间,一律付以吊刑。”

        “宪法上应该加上一条,曰:人民参加任何集会,如发言时间超过五分钟,一年之中,连续两次以上者,得不经询问,执行枪决。”

        “还有,发言离题太远的,也应该有惩戒。最好发明一种‘会场揍人机’,只要一按电钮,上去就是一耳光。这种揍人机制造奇妙,绝不会把鼻子打塌,但却一下子就打得那个人痛哭流涕。”

        “这揍人机对于那些乱写乱传纸条的人也适用。”

        “亲爱的耶稣!”

        “讲话的那个人,看起来很面熟,好像哪里见过。”

        “是不是火车站?”

        “更甚,仿佛在监狱的接见窗口。”

        “他为什么去看你?给你送饭吗?”

        “敌友不分。该死,该死。”

        “他为什么讲话时老摇头?”

        “大概有康氏反应。”

        “哪里,准是八代祖传羊痫风。”

        “给我一根烟。”

        “没有。”

        “拜托,老朋友啦。”

        “签上来,让我批。”

        “你为什么如此穷凶极恶?”

        “予平日向不带烟,今日才有,须知人之初贵,每每烧得坐不住马鞍桥,最难交往,亦最难伺候。予何人也,岂敢例外。君若以往日之我待我,是君之误,君必大碰其钉子矣。稍有头脑,盍兴乎来!”

        “有刀子否?”

        “干啥?”

        “他讲得太好啦,我要杀身以报。”

        “看那个发言的小白脸,何等英勇!”

        “咬紧牙关拍,硬着头皮钻。”

        “说话要忠厚,你两人刻薄过甚。”

        “现代的人,只知道责备说实话的人,对那些做坏事的人,连碰都不敢碰,乃是‘绝物’,吾欲无言。”

        “天下虽然小,绝物却甚多,人喂他人参,他却当屎橛。”

        “我要去厕所,马上就来。”

        “不准,胀死可也。”

        “暂缓办理。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尤以值此冬防吃紧之际。吾已下令,将大门加锁,以免不肖之徒,借口外出,驾‘尿遁’而逃。”

        “不要交头接耳,扰乱军心,一个女人发言了。”

        “什么‘女人’?应说‘小姐’。”

        “她身体婀娜,高耸,红唇乍破,皓齿初启,好不教人心魂荡漾也。诸君应稍安毋躁,听她说些什么,说不定是向我求婚哩。”

        “阁下光棍三十年,予深悯之。”

        “越看越爱,她是一个美人哩。”

        “美人?二十年前一美人。”

        “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她的腔调很柔,柔到我心窝里。”

        “上帝,我的魂都被她勾去了,发言就发言,讲演就讲演,乱飞媚眼干什么?”

        “我看出苗头有点不对,又有人旱地拔葱,从座位上一拔而起。”

        “何不扑杀此獠?”

        “随他去,他上辈子准是一个哑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尔等大小臣工,讲的讲,写的写,乱七八糟,搞的什么名堂?惹得朕躬性起,把尔等装入毡袋,扔到河里喂吴郭鱼。钦此。”

        “上苍有眼,使贵朕躬终身当一小职员,若一旦为君,民无类矣。”

        “敝朕躬说话虽凶,行事甚松,尔等不必顾虑,尽管拥戴可也。钦此。”

        “会后去看《小母鸡》,我请客,如何?”

        “兄台,我与你前世无仇,今生无怨,干啥要苦苦谋害我?假设你看我不顺眼,可随时拉过去揍一顿,我连哎哟都不哎哟一声。”

        “是何道理?”

        “我虽其蠢如猪,但还没蠢到去看国产电影的程度。导演只会照相,演员只会哼唧,说话像宣读联合国文告,而且动不动就唱了起来,剧情幼稚得可笑,表情拙劣得可怖。一不小心,看了之后,会浑身起鸡皮疙瘩而死。兄台,求你念及二十年老朋友,饶

        了吧。”

        “不饶。”

        “我还不看日本电影,日本电影的男主角横眉怒目,一个一个凶得像欠他两千两银子。女主角哭哭啼啼,一个一个可怜得像在大庭广众之下刚挨过耳光,而且说话如喷火,受不了。”

        “那么,你喜欢看什么?”

        “美国西部武打片、侦探片,等而求其下,看看文艺片,但,不看悲剧。”

        “别的不说,你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国鬼,竟不看中国电影,爱国心何在?须知无爱国心便是汉奸,当了汉奸就自然而然地人神共弃,满门处斩。小伙子,勉之乎?”

        “兄台,请你快处斩吧,我沐浴更衣,伸颈以待。”

        “此公哇啦哇啦,形同泻肚,似乎要决心把我们讲死。”

        “美国国会有疲劳讲演,一讲便是十二小时。”

        “假设我们讨论的是正经事,我宁愿听他讲上一年。”

        “写个便条给他,告诉他太太跟人跑啦。”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惟有忍耐,抗战到底。”

        “我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山人心生一计。”

        “试略述之。”

        “山人以为:创立一个‘开会法’,规定凡是开会,发言时,都得金鸡独立———那就是说,一条腿站着,用不着按铃,也用不着规定时间,只要等他一条腿站得发酸,或是站不稳啦,自然会戛然而止。”

        “如果他不肯用一条腿呢?”

        “那他就是违法,人人得而诛之。”

        “如果他换腿呢?”

        “照诛不误。”

        “此计甚妙,公之头脑,似并不完全是狗屎也。”

        “予甚赞成。”

        “问题是,这个法律如何制定?”

        “恐怕要开一个会决定。”

        “我的娘,又要开会。”

        “只要此案通过,以后天下便太平了,再也没有人恐惧开会了。”

        “一言为定,就这么办,希提案人提出具体办法。”

        “再见!”

        “白白(bye-by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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